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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佳人       
有位佳人
作者:张宝君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4

 

    上个世纪的1974年,我顶替了我父亲的职号来到了一个叫农安村的乡村教学。
   
我父亲是1968年下放来到这个村的,他识字儿,还会写字儿,在工厂中大家都管他叫秀才。我母亲说,我父亲这个秀才大家可真没白叫,他说话时从不带一个脏喀(脏字——张三注),衣领总是洗得雪白,袜子更是一天一洗,对人不笑不说话,那就叫文质彬彬。但也正因为他是秀才,实行工人下放时,他便首当其冲,一冲就被从哈拉滨(哈尔滨——张三注)冲到了白城子边缘的一个乡村。这位秀才便完全革命化了,他像一截烂木头一样地沉在那里,泥沙盖寒风刮鸡刨狗咬一呆就是个七个八个年。不过也因为他是秀才,农民兄弟便叫他当先生。他领着学生在“学工学农也要批判资产阶级”中干了几年活喊了几年口号也可能教过学生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后,这截烂木头便彻底烂了——他便连饿带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死了。

    不过也可能不是这样,我母亲说我父亲有心脏病,怕激动,能不能是他----我母亲没有把话说完整。后来我才想到我母亲的潜台词是他能不能在乡村中和农家妇女偷情,一时激动才命丧黄泉的?后来我在那个乡村还真动了心思,对每一个都可能和我父亲偷情的妇女反复研究,结果发现那些妇女哪个耳根也没有我母亲洗得干净,也就排除了我母亲的那种想法。不过也说不定,什么事都是说不定的。这是我母亲说的。后来在我漫长的人生之旅中,发现她老人家的话还说得还真有道理。

    回过头来再讲讲我张三。我在我们老张家我这一辈中是三亩地中长出这么一棵草——独苗儿一个,我上面既没有哥哥姐姐,下面也没有弟弟妹妹,可大家都叫我张三,我爸叫,我妈叫。最先我还以为人都要有名字,张三李二的无非是个名儿而已,后来我才明白,张三是狼的另一种叫法,也就是说我这人有些像狼,不是长得尖嘴猴腮的像,而是心性像,独,狠,兼爱报复。那还是我小时我父亲不知为何打了我一巴掌,后来在他睡着时我往他耳朵眼里撒了一脬尿。我妈说,哎呀呀,这孩子多狼呢。因此,我就有了张三这个名字。名字这东西往往就是这样,虽然它摸不着看不见,可你一旦拥有了它,就像你屁眼里长了痣疮一样,很难抠得下去。我的名字就是如此。

    讲完我的名字再讲我命运有了转折的事。我父亲虽然被下放但还保留了工人职号,据说这是对他的优待,也就是说他死后要有人接班。适时我正够年龄,没活干,还在家中苦闷呢,工厂革委会的同志们便安排我接班,接了班却又没地方安排我,他们想了半天便还让我到那个地方教学。他们说,当老师马上就能挣二十一块五角钱,比学徒工的十八块五角钱高多了。我数学不好,不过关涉到经济方面的帐还是会算的。对此,我自然感激涕零。要知道,虽然是去农村接工人师傅的班,但还是工人,就像那些说自己下农村蹲牛棚的知识分子一样,一有机会还是可以屁颠屁颠跑回城里的。机会就像衣缝里的虱子,时不时的就要钻出来咬上那么一小口。大家都有机会,当然也有我张三一份。

    讲完我命运的转折再讲讲当时的背景。那是一个特殊的社会大背景,大伙都这样说。按当时报纸广播上讲的是,全中国人民正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农业学大寨”的号召,革命的红旗迎风招展,春风杨柳万千条,到处莺歌燕舞,旧貌换新颜。革命的形势好得了不得,正朝着越来越有利于人民的方向发展。我去的那个农安村是一片大平原,紧靠着内蒙古的白城子,在小丰满水电站的下游,一色的河套地,有很多盐碱滩,没有“狼窝掌”也没有“虎狼窝”,只有一些小兔子小鹌鹑什么的跑来跑去,造不了大寨梯田,可当地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落到了实际上,有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公社副主任叫王爱英的提出要把平原堆起来,像造巴比伦空中花园似的也造出个空中梯田。

   
口号提出来,自然就会有人干。
   
农民们上到白发苍苍、下至开裤裆的都被喊到河边去垒土方。而我的教学生涯也是始于领着一群年龄不一的小学生举着小纸旗抬一会土方再四处喊一圈口号。干燥的春天土多灰大,每天抬土方抬得我像一个泥人,再加上喊口号喊得我嗓子发痒,嘴中的土腥味儿一说话半里地都能闻到。我从城里带来的一管红灯牙膏使光了,我用擀面杖把牙膏皮擀了三遍可再也挤不出一点牙膏,没有牙膏用我的嘴便发痒,一发痒就顺嘴溜出了一句让我终生悔恨莫及的话。这也是我在人生之旅中因为嘴吃的第一个苦头,虽然我只是随便和一个小东西开了句玩笑。

    我记得当时我是这样说那句话的。
   
那是一个说不明道不白的早晨,我正在学校敲着一个破犁划子召集学生上学。就在这时,村中的小干巴扛着一个镐头走出来,我问他干啥去,他说开大寨梯田去。看着小干巴干干瘦瘦脱水豆角丝的样子,却扛着那么一个大号镐头,我不由得好笑,想说一句幽默的话,结果却说出你能开个鸟。小干巴没说什么走了。结果小干巴把我的话对生产队喂马的大白驴说了。小干巴对大白驴说,张三说我们开大寨梯田是开个鸟;大白驴把我的话又对生产队长赵铁头说了,大白驴说张三说生产队开大寨梯田瞎鸡巴搞;赵铁头把我的话和大队汇报了,赵铁头汇报说他们生产队新来一个教员张三,他说“农业学大寨”是瞎鸡巴搞,没个好,人民群众吃不饱。话被传到这个份上我的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看看,我母亲说对了吧,啥事儿都说不定。

    当时监狱中人满为患,没地方安排我,县里又把我发配回村,让贫下中农再教育我。
   
队长赵铁头把我的介绍信反复地看了三遍,又让我念了一遍,想一想,说:书你是不能教了,如果让你教学生说瞎鸡巴搞没个好人民群众吃不饱这些个吊话,这孩子们还不都成了反革命。于是便让我去河边看板罾网。他怕我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又派了他的女儿赵大曼去看着我。其实,这是赵铁头使的一个花招,看板罾网是个肥差,村中人都想干,一是轻闲,再者趁大家不注意,还能往家中偷点鱼。我是反革命,自然不敢偷鱼了,并且让他女儿看着我,他借此还能弄份儿工分。工分工分,社员命根,赵铁头当队长家里也缺工分。

    板罾网架在离农安村三里多远的东河湾中。那是一片很大的网,网架子网杆子的,把网用杆子撑开,像个捞米的大笊篱似的支进河中,每半个小时往起拉一次,有鱼就用搅罗子搅出来倒进柳条编的鱼篓中,此外往鱼窝棚中一呆,站在河边看看天看看麦子,啐两口唾沫,也就没有什么事了,我很喜欢这项工作。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在农村搞得如火如荼(我们公社书记专念茶——张三注),农安村能保住这个板罾网,确实是个奇迹。后来我想,这主要是大队书记公社书记总来农安村吃鱼的原因。

    赵大曼我刚来农安村时就认识她,长得肥肥胖胖,村中的孩子叫她“十大会议”。我有一次站在学校的土操场上研究过,她除了大手大脚,大脸,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奶子外,怎么也凑不起“十大”,后来再想,想得很暧昧,可能还有些含而不露的东西吧,就算能凑够十样,那叫“十大会议”也不确切,如果叫“十大荟萃”还贴切一些。我是人民教师,对事爱研究,听之任之的做法自然不是一个负责任教师的风格。赵大曼也正因为长得“十大”,才符合了那时的审美标准,就像郭老当年说的“学习邢燕子好榜样,铁胳膊铁腿铁脊梁”。郭老没见过赵大曼,如果见了也一定会赋诗一首道“农村青年赵大曼,全身胖得肉乱颤”。喂马的老头大白驴不会做诗,但他能用朴实的语言来说:你看人家大曼长的,福相呢。

    农村少娱乐,大曼常来学校找一些小娃子跳绳玩儿,也是近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在土地上蹦来蹦去的,隔着衣服两个大奶子在里面直晃动,看得我常常口干舌燥。有时大曼也借着他父亲在村中的势力,去河中打些鱼出来卖,大曼的声音很粗,但喊卖鱼的声音至少在我听来是很好听的。每听到她喊卖鱼,我常走向前去,在她的鱼篓中翻来捡去,弄得满手鱼鳞结果是一条鱼也没买。大曼也不生气,她把鱼筐往起一提,把我翻乱的鱼往筐中间一颠,大鱼又被颠到上边来了,她又继续卖鱼去了。我常三五天不洗手,闻着鱼腥味儿,感到也就算过了鱼瘾,而且以此做为油头,半夜时也能常想赵大曼两到三回。

    啥事都是说不定的(我母亲又说对了)。这回因祸得福,能在河边和鱼们常打交道,又有农安村最美的姑娘陪伴,幸福的生活甜蜜蜜,幸福的生活是姑娘和鱼。
   
赵大曼却打破了我的这个美梦。
   
我想,都是老熟人了,我既使是一个反革命你一个大姑娘家又能把我怎么着?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大曼一到鱼窝棚板着脸首先给我宣布了三条纪律:第一,没事不许离开鱼窝棚和板罾网,有事要请假;第二,平时不许乱说话,要经过她的允许才可以说话;第三,凡是鱼窝棚的一应杂活都由我来做,不许讲价还价。大曼宣布完,便拿着一个葵花头,往网杆子上一坐,边用大眼睛瞄着我边喀吧喀吧地嗑上了。我是反革命,我也只有乖乖地听她来管。但也只管了一天多,大曼自己就先烦了,比如说,我想撒尿,便举起手来。她问,你要做什么?我说,我要方便一下。她没弄明白,反问道:方便什么?我实话实说:撒尿。她瞪了我一眼,然后,自己费除了一条:以后,屙屎撒尿的不用请假。我说,是。还比如说,她自己呆着呆着也就烦了,看着闷头不语望着河水发呆的我没话找话说:你为什么要反革命呢?我说:我没有反革命。她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你是反革命你就是反革命。我说:是,我是反革命。她高兴了,看我没话说了,教训我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不许别人反的,革命多好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革命还能让我们奔向共产主义呢,你奔过吗?我摇头。小样,量你也没奔过,我爸都没奔过呢。我自作聪明:共产主义不是个地方。她立刻柳眉倒竖,道:反革命不老实,不是个地方我们怎么去。我只好不说话了。我不说话大曼却找我说话:你们城里有多大?我说:有农安村几万个大吧。她不信,说道:你瞎说。我知道和大曼我无话可说,只好道:是,我瞎说。
   
起了几回鱼,大曼一个葵花头也嗑完了,她围着窝棚前后转了几圈,又走到我跟前,问我:你坐过火车吗?我说:坐过。并有些显示地说,我家门前就有火车道,每天要经过几十辆火车。大曼这回没有批评我,她问我:火车真是在两条铁棍子上跑吗?我说:不是铁棍子,是铁道。大曼抬头望着云彩舒卷的天空,有些神往的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知道有没有咱生产队苏大蒙赶的大马车舒服?
   
太阳已经移动到了正南方,蓝天一碧,四野空旷,我的肚子也空旷了。
   
很长时间肚子就咕咕地唱歌了,几天来我也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我说:报告,赵大曼同志,太阳已到头顶了,我是否该做饭了?她看看天,说道:也是呢,这一头午,光顾教育你这个反革命犊子了,把做饭都忘了。继尔说道:我去做饭,值望你一个反革命还能把饭做好吃了。但她并没有让我闲着,指使我去割几捆柴草备在那儿。我割了几捆洋铁叶扛回来摆在窝棚前晒好,这时赵大曼已把饭菜做好了,揭开锅,我一看便乐得想呼万岁了。大曼把我头午从网中起出来的几条鱼全扔进了锅中,河水炖河鱼,在鱼锅中又加了几个红辣椒和一把猫爪子菜,阳光中那鱼油已经在鱼汤上面亮亮地浮了一层,不用吃,看着都有一种抓心肝挠心肺哈拉子往下掉的感觉。另外,大曼又在锅边贴了一圈玉米面大饼子,大饼子金黄金黄的,上面扑了淡淡的一层鱼油,鱼油在上面形成一个个小白泡,辉耀着太阳的光芒,那光芒又把赵大曼粗格伦敦的手指印清晰地在大饼子上闪出来。看一眼那感觉只好借用我老兄贾平凹的话来描述,真是“有清风除来,有明月东升”啊。对于我饥饿的胃来说,真是天大地大不如大饼子大,爹亲娘亲不如大饼子亲,大饼子就是爱就是生活就是美好,大饼子就是共产主义。赵大曼长这么胖,可能人家天天都吃这个。
   
但就在我要拿碗捞鱼时,大曼喝道:你干什么?
   
我舀汤吃饭哪。
   
反革命也要吃饭?
   
我一听傻了,原来反革命是不许吃饭的,反革命是渣子是毒草,反革命还吃饭干什么?
   
你等我吃完你再吃。

    我只好听命于她。我想,大曼真好,她如果不讲究点对敌斗争策略,永远不许可我这个反革命吃饭,那我这个反革命可真是不好当了。不但不好当我还可能把小命送上,不但把小命送上还可能完不成我母亲的嘱托,那就是我父亲到底是不是因为和农村妇女搞破鞋送了他自己小命的。我母亲含而不露地对我说,你父亲在农村再忙也不能一年中只过年回来呆三五天吧,他在农村中----这是我母亲的省略号,她说什么话都喜欢省略,比如说她喊我吃饭,往往这么喊,张三——这话就算完了;喊我洗澡,也是张三——这话也就完了。有时她在厨房中忙活,想让我帮她烧火,便说,张三,那啥——我说,那啥?她生气了,骂我道:你眼瞎了,看不到那啥吗?我只好那啥。我自小便养成了领会她意思的习惯,而不用她把话全说明白了。我母亲说这是为了培养我的“眼力见”(也就是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意思——张三注)。我在农安村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的,想找出几个能和我父亲搞破鞋的妇女,首先我想到了赵大曼的母亲,不过那女人太丑,看一眼五天都可以节食了,我否定了;我又想到大白驴的老婆,她是农安村有名的破鞋匠,不过据说让赵铁头自己占了,我父亲怎能捞到边呢;我又想到苏大蒙的老婆:有一次我问她道,我父亲那啥?她一边从怀里往外掏虱子一边问我,那啥呀?我说我父亲这人怎么样?她说你是说那个囊疵鼻子(我父亲有鼻炎——张三注)张老师呀,他能怎样,还不是死了嘛。我还不知道他死了嘛,我是想问他和没和她搞过破鞋,可这话我问不出口,我只能说是呀是呀他死了,但不知道他的死是比泰山还重还是比鸿毛还轻?庄户院的,什么重呀轻呀的,死了一埋就烂了,谁知道重呀轻呀的,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我说是呀是呀,你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关于我父亲搞没搞破鞋的事我后来想这是个疑案,最好他没有搞,这是从我母亲那一方面考虑的,不过我又希望他搞,这是替我父亲着想。他一年一年在农村呆着,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是虎是狼的咱倒可以不管,不过对一个真实存在的男人来说,总那样是不是太压抑些了,这是我从人道主义方面来考虑的。

    大曼有条不紊地把两条最好吃的牛尾巴鱼捞到她自己的碗中,又揭了一个大饼子,在窝棚前摆上一块小木板,然后坐下来,嘴唇吧哒吧哒地吃起来。
   
我的肚子原先是咕咕响,现在嘴里直流涎水,不争气地就要流出来,我几次控制住一口口地全又吞咽了下去。我本不想看大曼吃饭,那滋味儿挠缠人,但又不敢走开,眼睛也不敢闭上以示抗议,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曼把一条鲜肥的鱼用筷子挑起来送进肥嘟嘟的嘴唇中去,在她快感的咀嚼中我的胃却一阵阵痉孪地抽动。
   
大曼一边吃还一边和我说话。
   
你吃过牛尾巴鱼吗?
   
我赶紧摇头。
   
这牛尾巴鱼最好吃的要数这鱼尾,老活动,肉活肥腻。
   
说完,滋溜一声,半寸长两指多宽的一块牛尾巴鱼的大尾巴夹进了她的嘴中,嘴蠕动了两下,然后伸手往嘴中一掏,便拉出了一条白森森的鱼骨。
   
大曼把鱼肉吞进了肚子,我又一口涎水吞进了肚子。
   
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想走开。大曼叫住我:你干啥(音GAHA——张三注)去?
   
我说我起网去。
   
起网还不到时间,你在这呆着,一会鱼汤凉了不好喝。
   
我只好眼巴巴地瞅着大曼慢条丝理地吃着。
   
肚子咕咕叫,看人吃饭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后来我就想,大曼吃的表面看起来是肥美的鱼,其实她吃的是狗屎,这样想着我的心中就舒服了一些。后来,我走出监狱,在漫长的漂泊中曾经又遇上了这事儿,我就是用的这种方法战胜那种等别人吃饭,等别人吃完饭去捡残饭的心理。我是久经考验的。后来,我也把这种方法用到了其它方面上去,比如说我看到一位漂亮女人,漂亮得像水一样鲜嫩,像花一样美丽,可这个女人却坐在奔驰中,坐在奔驰中的女人自然是不属于我这个流浪汉的了,如果她坐在垃圾堆中我就会热血沸腾,我就有拯救她出垃圾堆中的能力,然后和我营造一种浪漫,但那女人毕竟是坐在奔驰中。这时,我就会想到,这个女人一定是嘴很臭还爱当着人的面抠鼻子,还总不爱洗脚丫子,或许她还有性病长满了尖锐湿疣,那里面疙疙瘩瘩的,也可能是爱滋病带菌者,身上已经开烂了,这样想着我顿时没走三步就把她忘了,尽管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儿让我的鼻子一阵痒又一阵痒,但我能够控制住自己。这是我的狐狸师兄教我的百战百胜的方法,吃不到的葡萄又怎能不是酸的呢?

   
大曼总算吃完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顿时把油抹了半脸,她说道:没太吃饱,可看你那馋兮兮的样,给你留着吧。
   
三五条鱼大曼已经吃了四五条,不过一些鱼头鱼翅的还给我留下不少,我很感激她的有心。大曼说:你吃吧。
   
我如遇特赫令一样赶紧坐在大曼那个位置上,咕嘟嘟先喝了一碗鱼汤,啪哒啪哒嘴再吞进鱼肉,肚子有了点底再呼噜噜进行第二轮的品尝。
   
一锅鱼余下的部分还有大饼子被我全部、彻底、干净地(当时常用的定语——张三注)全消灭了。我吃出了满脑门子汗水。这是我平生吃得最美的一顿饭。
   
晚上,大曼把鱼全装进鱼篓中,说送去生产队,当然也可能是拿回家给赵铁头下酒去了。我不敢问。临走时她严厉地对我说,要在鱼窝棚中好好地反省自己的错误,看好鱼网,勤去起鱼----我只有点头的份儿。

    接受人民群众改造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更确切说是接受赵大曼同志改造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现在想起来,“改造”这个词儿很有意思,改含有修改、篡改、改进、改观的意思,造有造成、造就、造福、造句、造型的意思,两个字合起来就是使原先破烂老旧的东西重新得以被修改制造出一种新的东西的意思。但我想,破的东西只能是越改越破,越造越完蛋。用在人身上也是如此。一张白纸才好画最美最好的图画嘛(毛主席说的——张三注)。本来那个人只是有点小偷小摸的行为,被抓进监狱中了,改造了二年,结果出来了却变成了江洋大盗;“文革”时那些被改造过的知识分子,不但没被改造成和人民群众心连心,反而一个个改造得面目全非,改造得一个个全变得畸形了,在改造时他们吟咏作赋的道:向阳湖的黄瓜四尺长,菜花引蝶入厨房,可一出来他们便说他们在农村住牛棚,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其实是这些人有工资,在农村住得又是最好的房子,回城里又补发了工资又安排了要职,如果在农村他们住的那也算牛棚的话人民群众住的那就是狗窝了,如果说他们过的真是牛马不如的生活那人民群众过的就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而且现在依然在过。我如此说并不是我对那些知识分子有意见,只是他们那种自来娇的优越感让人恶心。见到一位学者写的牛棚什么记之类的书,有一位亲自改造过他的人对我说,当年他可是写过好多申请书才去的。还有那时歌颂改造的一些诗词歌赋,赵大曼写不出来,大白驴也写不出来,那是谁写的呢?知识分子是不是都挺贱的?我如此说,并不是赞成改造好,只是在想,有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人,有那样的一个时代,就有一些那样的人,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藤结什么瓜,领导同志们也好,知识分子也好,老百姓也好,大家都是在泥潭中洗澡,谁的屁股也不比别人洗得干净。就像有哥们揪住我的余秋雨兄在文革时参加了什么“石一歌”写作组不放为自己造势,如果在文革时那哥们不知道也要揪个谁来造势呢?正如孔子他老人家所言,若之何,若之何呀(呀是张三加的——张三注)?

    大曼对我也不怎么狠,但也不怎么亲近,有时呆得实在无聊,大曼便拿出毛主席著作让我读,她不识字,由我随意地读。我读着读着,大曼便头一歪,趴在我的床上睡着了,我借机偷一会儿懒,有时还能望着大曼动一下坏心思,比如说从她的脸望下去,再顺着胸脯往下吊线,眼睛有时撕开她的衣服,把她强奸蹂躏一会,蹂躏得我自己的那条大毛毛虫在暗处直跳华而兹。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把赵大曼干一回。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干是什么味道,但我的血液里早就潜伏着这种危险的情绪,一想到干字我就血脉喷张,就有些不能自制。记得在家时读过一个美国人叫福克什么纳的老家伙写的一篇什么我的外婆又什么什么的小说,在一开始他就用了七八个干字,我读了一会儿毛毛虫就爬出来了。由此我又推论到我父亲,他也一定如此,我是他的儿子,我这么小就有这种情绪,还不是他遗传给我的吗。我母亲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什么事都是说不定的。再一个我这个人有特别强的报复心理(前面讲过——张三注),赵大曼改造我,我自然要干赵大曼一把,这就是生存的道理。还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的报复心理就表现得特别充分。我班的同学老溪子和小累子硬逼着我爬树去摘沙果,当然是摘别人的沙果,也就是偷,他们俩在下面捡,我知道爬树的危险性,来人第一个抓到的是我,但我还是爬到了树上,在他俩仰着头准备捡沙果时,我却在上面屙下一泡稀屎,搞得他们满头满嘴。说起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有一次我们班叫小秧苗的女老师批评我,恰好我又知道小秧苗和一个成婚的男老师有些说法,当小秧苗走进那个男老师的宿舍时,我就从外面把门给锁上了,他们俩喊人开门那种丑态可想而知。还有我的邻居田师傅,他没事时总把我抓住,两个手指头钳子一样捏着我的小虫子(那时还没长毛的小虫子——张三注),问道,你妈晚上都和谁操了?我知道这话不好,可我又打不过他,我妈也打不过他,我爸又不在家,我爸在家怕也打不过他。我只能和他胡说八道一番,把我知道的男人们都说个遍。田师傅又问得很仔细,问在什么地方操的,我又把想象的地方说个遍,有时在房顶有时在地窖有时又在床下,他问道是不是这样操的,那人在上面你妈在下面,我说是,他又说你妈是不是叫了,我就说叫了,叫得声音很大。田师傅捏着我的小虫子呢,我不能不说。我想到当时常演的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当时那个蠢法西斯对那个嘴唇干裂的女人说:小姐,听说你四十八小时没喝水了。他如果捏住她的------哦,错了,她是女人,如果是个男人这方法百试百灵,一捏就说。我长大后有一个公安员叫吕冀才的逼着我承认自己偷钱了,他当时要折断我的手指头,我硬是没承认,他如果要是捏住我的毛毛虫我想我什么都会说了,不要说偷个百十元钱,就是让我承认911飞机撞大楼的事儿是儿干的我也承认。不过说起来我也不是好惹的,我会报复。那天,田师傅见我什么都说了就高兴了,撒开了我的小虫子。然后我怀着一种战败的心理蔫蔫地走开,等到田师傅追不到我的地方,我则大声说,那是你妈。但这样报复我心有不甘,我每天早起都把第一泡屎屙到田师傅的家门口,让他天天出来踩一脚屎,我还往他家的水缸里放过狗屎懒蛤蚂草乖子,还往他家的锅中扔过曲蛇死耗子,有一回我还捡过一串纸钱挂在他家的房门上,让他老妈站在门口骂了一天,好险没气死。那个吕冀才我没有机会报复他,他是国家的人,我不敢报复,不过我也早想好了报复的方法,比如说往他的香烟中放几个雷管,把他老婆扔进一个发情的老黑熊的窝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得罪了我可没有好果子吃。但我这人从不咋咋呼呼,平实我表现得特老实,不呲牙的狗咬人才狠呢。

    在我神思飞出不久,大曼醒来了,大曼醒来得有些不是时候,我还没有想出用什么方法干她呢,大曼就抬起了头,问我:你怎么不读了?我说:我看你睡着了。大曼道:我啥时睡着了,读。于是,我只好又背诵一样地读道: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服务的------我心里则在想,我们这个队伍也是带领张三去干赵大曼的。我知道这样想很反动,但我还忍不住要去想。我读了几天大曼便烦了,对我说,没啥听头。后来,大曼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撕得破破烂烂的《小二黑结婚》让我读,这回大曼听得不睡觉了,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圆,并常闪现出一缕奇异的光彩,有些地方掉页接不上了我便给她讲解,当然我是带有目地的来讲解,是我实施干赵大曼的第一步开始。好为之不如乐为之,我要先引诱她,然后让她自己乐为之。这样我干起来就理所当然了,就不用担当什么强奸的罪名了(那时强奸罪可是死刑的——张三注)。我把那些地方比如说小二黑小琴约会呀他们俩手拉手呀亲嘴呀摸呀讲得最为详细,掉页越多的地方我讲解得越完美,发挥得越淋漓尽致,讲得赵大曼直喘粗气,讲得我自己也常常按捺不住毛毛虫的起舞。大曼便也参与进来,和我讨论为什么这样而不是那样。后来她对我说:那些人真傻,天天开会老学毛主席著作干什么,学《小二黑结婚》多好,回去我要和我爸说说这事儿。第二天、第三天----第七天赵大曼还让我读《小二黑结婚》,我读烦了,读到了这个份上她好像还没有乐为之,我总过嘴瘾也没意思,但我又不敢把赵大曼抓过来像小二黑爱抚小琴那样爱抚,搞得我到了晚上一个人守在河边老睡不好觉,几次把那那湿湿的粘粘的东西弄到了被子上。她没乐为之我倒乐为之了。我也想象读毛主席著作似的略过算了,也算净化了一下头脑。但被大曼抓住了。她说道:反革命,不许欺骗人民群众。我只好回过头来再重读。一本《小二黑结婚》我不知读了多少遍,后来,大曼见我实在读累了,便一把抢过书来,说道:我给你读。实在让我惊叹不止的是一天书也没读过的赵大曼,读起来比我还要流利,并且还增加了书上所没有的不少细节,比我讲的那些乐为之的细节还吸引人更让人想乐为之。后来,我为此事请教过一位教授。他说,有不少人都是这样识字的,先背一本书,背熟了,再对照书上的字,字也就认识了。我想,这也不失为一条好的教学方法,老师们老逼着孩子们死读书干什么,大了让他们读读《小二黑结婚》,啥字不都学了。智慧在民间呀。

   
应该说,在河边接受大曼改造的那一段日子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快乐的。
   
每天能看到白云,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还有鱼和水,有一个不算漂亮但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姑娘陪伴在身边,而且用现在人们的审美观点看这个姑娘还相当性感,性感不就是嘴唇厚奶子大屁股圆嘛。渐渐地,大曼对我也好起来了,我们也能随便地说说话了,也不用我再喊报告了,我们吃饭也能同桌了,大曼负责做饭,我负责割柴禾,不长的时间,我已经把窝棚一前一后的柴草全割光晒干码了很大的一垛。没事时,我和大曼便倚靠在柴禾垛上,晒着太阳。大曼便求我给她讲故事,我给她讲《静静的顿河》,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在寂寞的日子,我也正好靠重新咀嚼它来捱过这种单调的生活。一天,当我讲到曷利高里首次偷情时,讲得热情四溢,这也是我最爱讲的。我这人到啥时也不隐藏我自己的下流,就是高尚不起来,到了四十岁时我读贾平凹老兄的《废都》,还专捡画四方框的地方读,年轻时就更可想而知了。记得我上三年级时就整天整天地读《苦斗》《三家巷》,不知道当时没收我的书留做自己看的小学那位恩师还能不能想起我张三来?
   
我说:那个夜晚很透明,天上飘浮着一层钢蓝色的云,曷利高里从马车旁起来,听一听四野只有几只知更鸟在唱歌,还有顿河的涛声在不远处喧哗着,他便偷偷地走到那个和他们一起来割草的女人身边,想不到那个女人也没睡着,适时也起来了,葛里高利想要抱她,她说,放开我,你让我自己走。他们在草香和河风的拥抱中,手拉着手,走到了一个干草垛前----
   
大曼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我的故意问大曼,你说,他们去干什么了?大曼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很诱人,红得好像那燃烧的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用青春和爱情的血液浇灌成的?大曼停了一下,但还是说了:这还不知道,那不就傻了吗?他们去搞破鞋去了呗。我说,大曼呀,你真聪明,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怪不得你父亲能当队长,怪不得连咱队的大白驴都说你长得福相呢,怪不得------我表扬不下去了,我的嗓子干得历害,我想喝水,我也想撒尿。但那时我只能咬着牙挺着,那滋味儿可真够受的。现在我才明白,那就是爱情啊。前两天读了文学泰斗肖悟了写的大作《妹妹,我渴了,你是水》,方才悟道,原来爱情就是饥渴的感觉,爱情就是想喝水,可那时我不知道,我真傻,真的。

    至今我都在想,搞破鞋这三个字用得真好。因为爱因为情把鞋都跑破了,即有诗意还能刺激人的神经,试想想,在黑暗的夜里,那个人偷偷地穿上鞋,心中怀着激情,眼中燃着渴望,去约会那个本不属于他的人儿,胆战心惊,就像泰戈尔说的那样,“得到的是我不足惜的,足惜的是我得不到的”,因为得不到才更激发了追求的欲望,也因为得不到才要去搞,才要去跑,把鞋跑破了也不足惜。多么好的毅力多么好的人性复归!天上掉的馅饼并不好吃,只有费了一番心机得到的才好。要不有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搞破鞋就是偷,是上档次的。发明这句话的人是多么含蓄而又有水平,真是让人称道啊。还记得去年我回东北,晚上我走在清冷的街上,主要是想体会一下故国的风光,这时,街边一个女人走过来,问我,大哥,你操逼不?一听这话给我恶心坏了,她当时如果说,大哥,你搞破鞋不?我也许会破费兜中的百十多块钱,不为别的,只为那含蓄的三个字。可是,现在的人啊。

    那一个下午,我发现大曼瞅着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你望着别处时,大曼马上把眼睛望向你,可当你望着她时,她又马上把眼睛移向别处。这样几次,我的心也更是变得毛毛草草的了,毛毛虫就在草棵中往外蠕动。我的脑海中浮上浮下的就是那几个字,搞破鞋,搞破鞋,搞破破鞋鞋。
   
坐在柴草上晒着太阳我眯着眼睛总在想,就想搞破鞋这三个字,后来我便想到,这要是晚上多好,可话又说回来了,为何偏要晚上呢?可那时也只有在晚上我的坏心思才更大,也据说人到了晚上才更能刺激出欲望,风高放火天,月黑搞破鞋夜。我想,应该是晚上,天上有月亮,还有淡淡的云,有一丝风,最好是秋风,吹得人很有诗意。现在我又明白了,为何要有秋风,因为秋天是大部分动物交配的季节。我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直想下去。秋风吹得很灿烂,就是让你冷嗖嗖的,我起来也可能是撒尿,或者说是为一种激情所驱使,我顺着河边走着。这时,大曼从一堆草丛中走了出来,像一团很朦胧的影子,她勇敢地走上前来,小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然后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冷冰冰的,是处女的手的感觉,很冰很滑很有触动心灵的效果。我想抱她,她说:放开我,你让我自己走。就这样我们去搞破鞋了。
   
可还没等我想好结尾,生产队的大白驴来了。

   
大白驴是当地人送给老更官的绰号,只因他常年不洗脸,脸黑得锅底灰似的,村人们由此及彼给他起了这么个鲜亮的外号。
   
大白驴是到河边找马来了,把我们(或者说是我——张三注)刚刚酝酿起来的一点情绪冲淡了。大白驴一到窝棚前,我看到大曼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了。她岔起了腰,对我狗一样指使着:反革命,该起鱼了;反革命,去割柴禾去。然后对大白驴道:他改造得还可以。大白驴道:可不要放松警惕啊。大曼便说: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女儿。大白驴走后,大曼冲着大白驴的背影骂道:老王八头,你眼气去吧。大曼恨大白驴是有理由的,据说,大曼的父亲赵铁头和大白驴的老婆就搞破鞋,搞得风风火火,搞得村中人都传遍了。

    我和大曼发生实质性进展是我来河边改造了两个月后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们真搞了破鞋。
   
现在想起来,当时王爱英要在河边的平原上垒起大寨田也是有她的道理。农安村的田地都在河边上,而在他们上游一百多里远便是日本人遗留下来的小丰满水电站,每年一到七、八月份,汛期一到,电站大坝中的水要昌漾了,便开闸放水。水一到,农安村的田地全变成了汪洋。当地有一句民谣说:农安村三年不发水,叭儿狗子娶媳妇。发水那一天,大曼正让我给她用麦秸编蝈蝈笼子,麦子已经变黄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开镰了,这时的麦秸又软又有拉力,编蝈蝈笼子正是时候。
   
我一边给大曼编蝈蝈笼子,一边给大曼继续讲着《静静的顿河》,讲曷利高里带着那个女人逃跑了,后来一个大地主收留了他们,他们过着一种简单却也恩爱的生活。我讲得很上情绪,那种感觉好像我就是曷利高里似的。我把现实和故事溶合到一起。好像是我领着赵大曼踩着秋天的落叶残枝,来到了那个农庄,地主是个像党外人士李鼎铭先生似的也是个开明人士,养着一只大孔雀,大孔雀一到傍晚悠长的叫声在天际上传得十分凄怆。
   
就在讲到这时时,我们都听到了那种恐怖的声音,是从河中发出来的,像牛一样吼着,紧接着地面跟着颤动了起来。不知是缘自于怎样的一种反应,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腿似乎也软了起来,有一种要撒尿的感觉。这是我的毛病,一紧张就想撒尿。小时学校组织跑赛,一要开发令枪时我的尿就憋不住了,只好向老师请假,回来后刚要跑见老师一举起枪我的尿又来了,最后只好自动淘汰,我就是这个德性。这时只听大曼说道:不好,发大水了。
   
我们赶紧走到外面,抬头一看,河边四野已经白亮亮全是水了,看不到浪头,那水好像是从地下漫上来的,漫无边际,横无迹涯,携带着那种恐怖的声音。麦子蒿草仿佛全吓得在瑟瑟地战抖,而天空依然是晴空万里,白云飘浮。这时的水还没过麦子,逃跑还来得及。我招呼大曼,咱们快走。大曼说:要保护好集体财产。现在想起来这句话真他妈的害人,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了生产队的几只羊冻得缺腿掉指的,还有那个金训华举着毛主席语录抢救几根烂木头也被淹死了,是羊和烂木头值钱还是人命值钱?不过当时我一切只有听命于赵大曼的,她是改造我的,我敢不听命。大曼招呼我一起把板罾网先起出来。起出了板罾网,她又要求我和她一起把窝棚中的东西全搬到窝棚顶上去。她在屋里搬,我爬到窝棚顶上接,渔窝棚中也无非是我的被子和一个开纹的破锅和几个破碗,另外还有一把筷子。我望着四野白亮亮的大水正渐渐地漫过麦子,一会儿麦子便大部分不见了踪影,我心中急得直骂大曼的老娘。但我没有胆量弃大曼而去,我是现行反革命,革命考验我的时候到了。大曼最后把一个破水桶举到窝棚顶上时,水也就涨到大曼的腰了,我伸手拉大曼爬上了窝棚。这时,再往四面一看,四野八荒的就全是水了。我们的窝棚成了水中的一座孤岛了,好在我们的窝棚建在了一块高岗上,证明当时建造人的眼光独到,要不怎么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呢,要不,我现在和大曼早已人喂鱼鳖了。

   
大曼说,水不会涨了吧?我没好气地说,谁知到呢。我想骂她两句,怨她舍不得这些破烂吊的东西,又一想,算了吧,只要我不死,我就没有说话的权力。
    水还在继续上涨,窝棚的门和窗子全被水鼓开了,水轰然的一声全涌了进去。我们坐在窝棚顶上,感觉水冲得窝棚像一条船似的在水中直摇晃,时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再看四周,水汽漫上来了,天空也不见了,我们被一团白汽包围着,冷风一阵阵侵过来,让人发抖。我看一眼大曼,她抱着双腿蹲坐在那里,刚才搬东西的劲头一点也看不到了,她还穿着那条水湿的裤子,冻得嘴唇发青,牙齿相互磕击。我不由得生起一丝同情之心,好在大曼把我的几件衣服也全递到了窝棚顶上,我从中找了一条裤子和一件还是我父亲留下的破秋衣,扔给大曼,说道:还不换上。大曼望望我,脸一红,我知道她此时想什么,说道:快换吧,没人瞅你。说完,我背转身,望着远处,远处也望不远,其实,我的心思全集中在大曼换衣服的细节上。有些事情可以一生不去想,但有些事情只要还能活一分钟,这一分钟就要转动一下心思,这是我的体会。前两天一位读过我这篇小说稿的一个青年说,关于性,一个正常人每四十分钟就要想一次,看来我说的还没错。在大曼哗哗啦啦的动静中,我似乎看见了她那一身白色的肉,如同太阳一样发出耀目而火热的光,让我一阵阵口渴。这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人能够感到口渴就证明他还青春,我现在老态龙钟,口渴的感觉只能在梦里寻找了,人到三十而立,我那时就没立起来,现在什么都立不起来了,只能在这写着回忆,靠咀嚼过去来消磨眼前。大曼在换衣服,但我并没有胆量转过头去,虽然,我们那时已经处于生与死的临界状态。

    水还在继续往上涨着,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们的窝棚只剩下了一个窝棚顶,在水流的漂摇中,这回更像一条船了。大曼说,水不会再涨了吧?我好怕。大曼已经换好了衣服,我转过头去,大曼穿着我爸的那件破秋衣,抱着膀坐在那里,眼神流露着惊恐,有些可怜巴巴的。我父亲的那件破秋衣是黑色的,很大,大曼那么胖装在里面还松松垮垮的。这时我又想到了我的父亲,他也可能把这件破秋衣给哪个女人穿过吧,秋衣上还留有一些污迹,他们当时是不是以秋衣为衬托,在上面干过什么坏事,对他们来说当然是好事。不过这件秋衣传给了我心爱的赵大曼穿上,我也没有感到有什么污辱,相反我父亲的气息还可能传给我,给我增加些勇气呢。想到这里一股男子汉的豪气从我的心中油然升起,我想要保护她,甚至于还能让她乐而为之呢。但我知道,只要水一过窝棚顶,别说我保护她,别说她乐而为之,我们还不得一起去送死吗?不过也说不定,什么事都是说不定的,我母亲的话有时也是真理。我只能用语言来安慰她,我说,我经历过大水,水到一定程度就不会涨了(其实,我在城中只经历过自来水)。我又说,就是大水冲上窝棚顶也没事,我是一个游泳健将,还横渡过松花江和黑龙江呢,完全有能力把她带出大水(其实,我只在水不没腰的游泳池洗过澡)。还真让我蒙对了,水再没有往上涨,只在到窝棚顶上茅草檐那一溜儿就住下了,在水流的冲击下,窝棚在一个劲的摇晃,随时都把恐慌送上来。我想用语言安慰一下大曼,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只好故作轻松的读儿歌: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是个好宝宝。读过后我马上又后悔了,这首儿歌太不吉利了,我外婆早就死了,我到她那干什么去。如果那时我要知道台湾绿岛监狱中的那首有名的《绿岛小夜曲》也一定唱给大曼:这窝棚像一只船在大水中摇啊摇,姑娘啊你也随我一样在水中飘啊飘,河上的雾气掩盖了我的心,不知你何时能和我一起乐而为之?我在反复斗趣,大曼一声不吭,我没有观众,说了一会儿话自己也就放弃了。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黑了,包围着我们身边的那层白气变成了蓝气黑气,也更像死亡之汽,什么都看不到了。天更加冷,我把我那几件衣服全包到了我和大曼的身上,摸黑坐着听着死神的呼号在漫长地等待,不知道是等生还是等死。
   
时间长了窝棚没被冲塌,我们的心稍稍定下了一些。
   
大曼说:这么坐着真难受,你说说话吧,我怪爱听你说话的。
   
我说:说什么?
   
大曼说:你那个曷利高里还没讲完呢。
   
我于是又给她讲道:哥萨克有一个传统,男人到了成年都要服兵役,曷利高里后来也去服兵役了,家中只留下了那个女人,哦,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已记不清了,也就是大曼二曼什么的吧,后来,那个女人给曷利高里生下了一个姑娘,不久,姑娘生病了,地主的儿子正好回来渡假,帮了那个女人不少忙,那个女人很感激地主的儿子,在地主儿子的要求下,她就和地主的儿子搞了破鞋----听到这里大曼在黑暗中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的,此时我的鼻子特别敏感,除了闻到大面积的水腥气外,我还闻到掺杂其中的一股特别让人好闻的味道,具体到说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后来我才明白,动物在发情时,很多都会用气味来传递信息,据说野猪离五十里地就能闻到彼此的气味儿。总之,那种味儿让我意乱神迷,我的心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是那种让嗓子干渴的感觉又来了。此时,大水好像对我不重要了,我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个偷情的意境。我说,那天晚上很黑,好像下起了小雨,小雨打在地面沙沙的响,如同叹息一样。那个女人有些心神不安,你知道,很多人做坏事都是在晚上做的,在晚上人看不到了自己,就以为那坏事不是自己干的,就像我们在这种环境似的,如果你想干坏事就可以。大曼没说活,我也没敢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继续往下讲。我说道,就在这时门响了一声,地主的儿子偷偷地走进来。那个女人好像知道地主的儿子会来一样,也或许她正在等待他的到来。地主的儿子放下了帽子,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拉过那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叹息了一声,便伏在地主儿子的身上哭了。地主的儿子抱着她,用手抚慰着那个女人的肩膀,然后又摸了她的屁股,他们搂在了一起,他们在尽情地亲吻。你知道亲吻是什么意思吗?亲吻就是亲嘴,亲嘴就是----我的嗓子干得厉害,讲不下去了。
   
我感觉全身要爆炸了。

    在黑暗中我的手装作找东西似的乱摸一气,后来我就摸到了大曼的手,一咬牙,我便握住了大曼的手。当时我想,你就是打我一个耳光又能如何?我会解释说,我以为是我自己的手呢,我被大水吓傻了。大曼没有说话,任由我握着。两只手握在一起,好像寒冷中有了一丝热量,我们半天也没再说话,耳边的涛声又漫了上来,但我们似乎充耳不闻,心里时时涌动着另一种能量。正在这时,一个潮头打过来,窝棚被拉掉了一块,大曼吓得一下子扑过来,整个地抱住我,我也搂住了她。我们似乎听到了彼此心跳的咚咚声,窝棚并没有倒下去,可我们却越搂越紧,在黑暗中在我们两个的蠕动中,我的嘴唇一下子碰上了大曼的嘴唇,更确切地说是我们有意寻觅的结果。于是我们顾不得羞涩便吻在了一起,我们在亲吻也就是亲嘴,如果说刚才手拉手是因为寒冷拥抱是因为害怕,而现在却是赤裸裸地示爱行动了。当你从三十层大楼上站着往下看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可你一旦落下去也就无所谓了。事做出来了心自然就轻松了。只想着按照步骤做完,谁又有时间去想结果怎样。我这个人是个热情的动物,很多事从不凭理智办事,凭热情我可以得到我心中所想要的东西,就像我和大曼亲嘴一样,我得到了这种快感,如果你让我从理智行事我们只能干巴巴的在窝棚上蹲着了,当然我们不会犯错误,可什么也没得到。
   
亲吻使我们忘记了寒冷,亲吻也使我们的血流加速。
   
黑暗中大曼在撕扯着我的衣服,她湿润的嘴唇贴着我的耳唇说道:你搞我吧,快。一句话,一下子把我推进到疯狂之中。在冷漠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夜里,我们把自己的衣服全扒了不来,我们感到很悲壮,同时我对大曼的想法也十分感激。你搞我吧,多么好的一句话,一句顶一万句。芸芸众生,莽莽河山,玩味的就是这一句话,单纯解释,是人类性行为的一句直白用语;深奥挖掘,又是社会行为的游戏内容,你搞我吧,你别别我,你别搞我我搞你吧,这真是人类文明精神最好的解读。真的,有了这一刻,立马死去也值了。有些东西是不用学的,我和大曼就没有经过学校培训,又都是初次,但一会儿都习惯了那种过程。从中也可以看出教育的苍白来。

    鱼和水在窝棚下欢腾,我和大曼在窝棚上欢腾,死神这时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这是一个最疯狂的夜晚,面对着死神,我们疯狂地起舞,似乎要把人生最后的每一分钟,当作一百年、一千年来度过,我们无所顾及地呻吟、呼喊和挣扎,生的快感和死的恐慌集于一体,一次又一次,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有一次在读王小波的书时他写到,他最见不了死人,他一见死人本能就起了反应,那个小和尚便硬了起来,我对他的这种说法深有感触。也可能人感到自己要死了,所以传播下一代的想法特别强烈,这可能和人的遗传有关,也就是和动物性心理有关。很多动物当感到自己要死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传播后代,你像最著名的三纹鱼就是如此,对于他们来说,交配就意味着死亡,但它们愿意为此而死。有些植物也是如此,你像牡丹就有牡丹舍命不舍花之说,开花为了什么,开花为了结果,为了传播下一代。我和大曼并没有那么高尚的心理,我们在做的,是我们想做的,是一种冒险的刺激也是一种死亡的刺激。还记得我第一次遗精就是在极度恐惧下遗的,那一年我刚学会骑自行车,我便把我母亲的自行车偷着骑出去,结果把自行车的大拐给摔断了,我怕得什么似的,偷偷的把掉了两个脚蹬子的自行车推回家,然后一头钻进被子中,总感觉下身发热,越用手摸越舒服,摸了一会儿却把那东西出来了,吓得我以后半年多不敢碰那个毛毛虫。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也没有时间请教于心理学家。还看过一本地摊小说,说有一个罪犯每次要做大案时都要先找女人干一把,那个作家如果不是瞎编的,那这真就是一种犯罪新学问了。学问是学者做的,我能做的只是实践。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在我们最狂热的时候,大水又把我们的鱼窝棚夺去了几块,恰好我们的衣服又在那被夺去的领域中。天大亮时,村里派出的打捞船经过我们的窝棚,在一帮老爷们锥子一样的目光中,我和大曼被扎得鲜血淋漓。

    大水退下去的第二天,我这个反革命分子又增加了一项罪名,流氓罪,合起来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流氓罪,那时尽管监狱再紧张,大曼的父亲赵铁头也有办法帮我弄一个位置。我做了,我毫无怨言,我进监狱的那天还有一股自豪感。
   
但因为这件事我却落下了一个毛病,是我在十年以后发现的。也就是我再和女人做爱时,如果听不到水声,如果没有人生的压力,有个七仙女在我身边,我也会松软如泥,但如果听到水声,再有些压力,比如说有几个要帐的人等在门外,我便会激情万丈。为此,我老婆常在半夜中打开水笼头,就任水那么白白的流着。

    得了,不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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