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从小个头就矮,且长势缓慢。从七、八岁懵懂初开起,他就为个头比同伴矮而不敢在别人面前说话,经常躲在在被窝里哭。一次,因为母亲玩笑式地骂他“矬子”,他和母亲不依不挠大动干戈,至到被母亲的一个大耳光掴得耳朵嗡嗡作响,才哭着善罢甘休。上学时,都按个头排座位,从小学到初中,陈清的座位从没超过第三排。上初一和冯倩同桌的时候,他比冯倩高那么一两公分,到初一结束时,冯倩已略高于他。到了初二的第一学期,他勉勉强强能和冯倩继续成为同桌。第二学期时,冯倩的个头如雨后春笋般地高出了他半头。上初三那年,冯倩从身材到个头,都变得有模有样,那个大咧咧的黄毛丫头已一去不返,俨然已长成了个大姑娘。自然,她的座位被调到了后几排。陈清旁边的座位,被一位和他同般高的、身体没有任何女孩特征的女孩代替。 这在陈清的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而残酷的印象。
冯倩在他的幻想中,伴随他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梦。随着冯倩的调离,陈清的梦也开始做得忧伤,梦里经常下着绵绵细雨。梦里梦外的陈清,惆怅无边。 在班级里,前三排的同学和后三排的同学,无论男女,互相之间宛如有着天然的鸿沟,帮派极为分明,很少能玩到一起。其中的缘由也非常浅显,因为从个头上来说,他们互相走在一起就不怎么协调。由于前三排的学生,包括陈清,大多都属身体发育比较缓慢的一些,再加上离黑板近离老师也近,所以一般比较安静,也不怎么调皮捣蛋,学习上也说得过去,顺理成章地也招老师喜欢。后三排就不同了,班上的痞子、一些能闹腾的以及一些在青春期异常躁动的女生,都清一色地坐在后三排。上课时的喧哗、突然而至的某个女生压低的嘻笑以及一些在陈清的感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大多来自于那里。
初三那年,陈清和冯倩的接触就已经很少了。由于个头方面的原因以及男女身体发育快慢的差别,有时在教室的过道里与冯倩照面,冯倩大多都用看小弟弟的眼光笑着看陈清,有时还以姐姐的口吻自居:陈弟,让一下,让姐过去。陈清就维喏地闪一下,看着冯倩滚圆的屁股扭动着优美的曲线,一扭一扭地走向后三排。 那时,冯倩在后三排疯得厉害。 那学期,在放学后的路上,陈清经常都能隔着很远的距离,看见冯倩和班上几个人高马大的痞子,有说有笑地摇头晃脑,大呼小叫地招摇过市。有时刚一出校门,他们有的就从后屁股兜里掏出烟,挨个散给,冯倩也不例外,他们都抢着用手兜着火柴的火给冯倩点烟,之后都趾高气昂地叼在嘴上。有时他们骑着自行车,冯倩会悠然坐在某个家伙车的前梁上,他们一路车铃横冲直撞,骂骂咧咧不可一世。陈清就那样一次次忧伤地看着冯倩离自己越来越远,在暮色黄昏模糊的视线中越来越远……
陈清经常在失眠的黑暗中眨着眼睛,想起那张自己曾经写给冯倩的纸条。在忧伤的梦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忧伤的。在梦的绵绵细雨中,陈清这个孤独的少年,他一次次地迷惑,一次次地怀疑,怀疑自己,怀疑冯倩,怀疑身边这越来越多的变化。他不知道那张纸条自己曾经是写给哪个冯倩的,同样,“我在公园门口等你”,他也不知道自己曾经想在公园门口等的是谁。
孙二俅那时也是后三排中的一个,虽算不上痞子,可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和陈清的交往,并能成为朋友,是陈清惆怅的初中生活中的一个意外。二俅那时家境比较贫寒,曾为一次书本费问陈清借十块钱。陈清胆小怕事,担心不借钱给他,他会报复,就想也没想把自己平时积攒下的零花钱一股脑儿掏给了二俅。二俅这人挺仗义,虽然那十块钱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没还,可平时也为陈清抵挡了不少麻烦。只是,自那以后,陈清的零花钱似乎专门是为二俅所攒。
初三快毕业的那学期,有一次放学后,二俅神秘兮兮地涎着口水、红光满面地告诉陈清,说班上那个长满腿毛、喉结突出的痞子,叫周少鹏的,在上课时将手伸入了冯倩的裙子,摸冯倩的大腿时,他们馋着眼睛都看见了。那家伙竟然还冲着后面的几个女生做鬼脸,惹的她们红着脸吃吃傻笑。 “周少鹏这孙子胆也太大了,冯倩这骚逼竟然光笑没反应,”二俅说:“那孙子下课上厕所时还跟我们几个吹,说他把手顺着冯倩裤衩的边摸了进去,用中指插入了冯倩的那里,之后还拿出来还闻了闻,说冯倩的那里一股骚腥味……”陈清听的心脏咚咚狂跳,呼吸急促,心里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烧得满面通红。二俅完全不顾陈清表情的变化,接着说:“不行,明天我一定要和周少鹏这孙子赖着换座位,也要摸摸冯倩这骚……”还没等二俅说完,满面通红的陈清突然转身抬起腿,用尽全身力气朝孙二俅的小腹踹去,将二俅踹翻在地。二俅没任何提防,捂着肚子在地上骂着“陈清你他妈疯了”嗷嗷打滚。陈清在马路边上扯着嗓子,用手指指着地上的二俅吼道:“孙二俅,我告诉你!冯倩跟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你他妈要敢动她半根汗毛,老子宰了你!” 地上痛苦的孙二俅指着他骂:“你他妈的神经病啊!”
陈清这时已满头大汗,他看着二俅。陈清眼神中一片迷茫地看着地上痛苦万分的二俅,往后缓慢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之后,他猛得转身,顺着马路疯狂地奔跑起来,就象那次狂奔在通往公园的路上。一股由强大的忧伤、失落和愤怒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袭击着他。跑出十几米后,泪水终于迸出眼眶狂涌而下,混着额头流下的汗水,像河流一样地流过脸颊,一路流进了嘴里,异常咸涩。陈清边跑边哭了一段后,他停了下来,就象那次在通往公园的路上停下来一样。他使劲从肩上扯下书包,狠命地砸在地上,用双脚又踢又踩,之后,用双拳在路旁的树上咚咚地捣。至到手背血肉模糊。至到双眼的视线模糊。陈清抱着树呜呜地哭。 青春的泪,青春的血,原本就是这样流……
那天晚上,陈清彻夜失眠。白天的痛哭,使胸口仿佛有块石头压着,沉闷闷地痛。他感觉扑面而来的未知世界很恶心。感觉身边的人很恶心。感觉冯倩很恶心。感觉自己很恶心,但又吐不出来。 自此之后,每当在班里看见冯倩的时候,陈清总忍不住想往地上吐唾沫。 这件事,虽然孙二俅受了陈清的狠命一脚,但他并没有记恨陈清。因为他觉察出陈清对冯倩有着一种非同寻常、不为人知的青春情怀。同时,二俅也更深刻地认识了陈清,认识到了他的与众不同,那是一种极不显眼的独特。认识到这些,使二俅头一次在心里把陈清当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关于冯倩在后三排的其他一些事情,无论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二俅对陈清绝口不提,陈清的那一脚给得太狠,他不想再挨第二脚。陈清也从不主动向二俅打探,那不属于他的性格。但在陈清时常起伏不定的内心世界里,他是怀着希望的,孤独地希望着。他倒希望二俅能跟他提起冯倩,能告诉他一些关于冯倩在后三排他所无从得知的枝微末叶。而这一切暗自的心理活动,在梦里,在梦外,在少年焦渴而忧伤的眼睛里,一次次,是那样地烧灼着陈清欲拨云见日的卑渺的灵魂。
初三毕业后,陈清以相当优异的成绩考入罗城唯一的重点高中——罗城一中。孙二俅和冯倩他们,则依然就读于原来的这所学校。那是1988年的八月中旬,罗城的夏日骄阳似火,烧烤着马路上的柏油升腾起幻像般的袅袅烟气。陈清领到罗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后,心情远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些惊喜。他舒了口长气,心情放松了许多,觉得自此就可以远远地逃离,逃离这个曾让他喘不过气的环境和阴影。
孙二俅为了替陈清庆贺,特意约了几个平时和陈清关系不错的同学,在罗城街头的一家小饭馆摆了一桌。这是初中三年以来,二俅开天辟地头一遭自己掏钱请客,陈清为朋友的这番情谊感动万分。那时,还没有肯德基、麦当劳之类,他们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二俅的那顿客请得极其简单:一两块钱一碟的小菜,来了几盘,两毛钱的羊肉串,要了二十串。几个同学中,只有二俅一人抽烟喝酒。酒,是那种五毛钱一升的散装啤酒,且是被老板偷偷兑了水的。二俅喝得滋滋有味。陈清耐不住好奇,将二俅面前的啤酒拿过来喝了一口,紧跟着哇地吐在地上,说这是什么玩意,比尿都难喝。二俅和几个同学哈哈就乐了。二俅说你不学会喝酒怎么做男人啊。陈清听到从二俅口中喷出的“男人”二字,有些不服气,一把夺过二俅刚端起的啤酒杯——硕大的塑料质地的杯子,满满一杯酒。陈清在二俅和几个同学惊异的注视中,男人式地仰脖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由于灌得太猛太急,一部分啤酒沿着嘴角顺着下巴直流到了白衬衫上,一片泛黄的渍迹。最后几口,陈清被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星星点点的啤酒沫子带着口水被喷溅得四处纷飞。二俅和同学激动得又是鼓掌又是惊呼,为陈清这个敢喝酒的“男人”打起口哨。几分钟后,陈清尿憋得厉害。从外面的厕所出来后,陈清扶着墙,就感觉自己像只鸽子似地飘了起来。他仰起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想找到几只白鸽的影迹。但那里除了一片泛着苍白之光的湛蓝,什么也没有。他为自己今天的举动呵呵傻乐了两声,说:酒,真好。
回到酒桌,陈清的意识开始变得飘飘缈缈。他好像听到二俅漫不经心地说,在他约那几个同学的路上,他碰到了冯倩。当冯倩得知他们要为陈清庆贺时,冯倩似乎也想来,但嘴努了几努,终没开口,似是要等二俅主动说出邀请的话。但二俅觉得她来了会扫大家的兴,便敷衍着没答理。 恍恍惚惚中,陈清被二俅这唠唠叨叨的一番话,直说得心口一阵紧似一阵地收缩着疼。他想责问二俅:你为什么不让她来?但他丝毫没有发出这声责问的权利和勇气。
之后,陈清不顾二俅和同学的强力劝阻,又抢着给自己灌了好几大杯酒。他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怎么都睁不开。他眯着眼睛。二俅似乎开始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和冯倩同桌时对她有好感,但她算个球,你陈清跟她就不是一路人,她是什么,婊子!陈清想扇二俅一个耳光,但手没了力气,抬不起来。后来,陈清从桌上拖过啤酒杯,刚灌了两口就被二俅夺下。二俅拍着他的肩膀,说,陈清,你今天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反正有些话我今天不得不说,说了好让你死心!他笑着说,你说你说,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是我的好哥们,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二俅说,那我可就说了,说了你可别难过……陈清趴在了桌子上,极力睁开眼睛看着二俅开开合合的嘴。之后,他断断续续地从这张嘴里看见了周少鹏。看见了周少鹏的腿毛和喉结。看见了周少鹏的家。看见了三男一女。看见了冯倩。看见周少鹏起身将一盒录像带塞入机子。看见电视屏幕闪了起来。看见了电视屏幕上黑人粗长的鸡巴。看见白人女人的黄色阴毛。看见黑色的鸡巴在血红的阴道里抽动。看见了他们都张着空洞的嘴巴在喊叫。看见周少鹏扯着冯倩进了另一间屋。看见周少鹏提着裤子出来的笑。看见另两个人推开那扇门急着想进那间屋。看见周少鹏踢他们出来。看见门缝间冯倩大腿之间的血和脸上的泪……后来看见了一块玻璃的破碎。看见了一个梦。看见了一个梦的碎片。看见了漆黑的夜空。看见了片片雪花。看见了悄无声息的滑落。一片一片。悄悄滑落。悄悄滑落。滑落……再后来,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陈清被二俅和同学抬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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