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六年三月初,我迎来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而这时王珊仍是十八岁。王珊是七七年六月出生的,十八岁,多么令人感慨的年龄呵!我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回忆闪现在我的脑海里,犹如黑白时代的故事泛着伤感的泡沫。 生日那天中午,一个模样老实的学生跑来敲我们寝室的门,他带来口信,说宿舍楼下有个女孩在等我。寝室里的人目送我下楼,一路上,我猜测那女孩准是王珊。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师范学院找她了,这不,她自己找上门来了。
走到楼下一看,那女孩是王珊的同学:张雪梅,一个从黔江地区考到重庆来的纯朴女生。张学梅朝我笑了笑,笑中带着几分羞涩。她说:“听王珊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我莫名其妙地站着,心想王珊她为什么不来? “你有些日子没到我们学校去了吧!” 张雪梅说,“王珊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说着她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盒子上还用蓝色绸带折成的一朵“心”型的花。 “这是什么?”我接过盒子问。 “王珊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呀!自己回去慢慢打开看吧。”张雪梅说完莞尔一笑,我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她便转身离去。
回到寝室里,我把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支派克钢笔,还有一些用彩纸折成的幸运星,我数了一下,刚好有二十颗。 “唉呀呀!”林强把那支钢笔高举在眼前,“噫!还是派克哟!找个款姐当老婆就是好,你小子真是财色俱得了。” 我笑了笑。 “依我说,今晚你再去师院幽会,不妨把这支笔夹在领带上,当领带夹用。”林强继续挤兑我,“然后再找根绳子,把那堆幸运星串成一串儿,戴在脖子上当项链。这样你那位大款婆娘没准会感动不停地哭,说不定明天她还会送给你几样更贵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废话超过文化!”我对林强说。不过我发现林强的建议很好,用线把那些幸运星串起来的确方便保存,也不容易丢失。毕竟我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收到女孩子送我的生日礼物。
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仍在寝室弹着吉他,反反复复地照着乐谱学那首《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丝毫没有要去找王珊共度生日的迹象。寝室里的人觉得奇怪,就问我:“你不去师院庆祝生日吗?”我反问道:“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不过是又长了一岁,又过了一年而已!”他们也不再多问。 长大成人是我一直不愿去面对,但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事实。我一天天地长大,世界却在一天天地变小。如果时光再回到十多年以前,在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属于孩子的世界,新奇而美好的世界。那个孩子像鸟儿那样快乐地飞翔,他深爱着周围的一切,甚至一块岩石也能和他保持亲密的关系。岁月在那孩子的眼中永无止境,他也全然不知光阴的流逝。他把梦想与永恒埋葬在金色的田野里,而当他再回去的时候,连墓地的位置也记不起来了。
“最不幸的事情是预知到不幸的结局”——我如是想着,一件事情如果在未做之前便清楚地知道事件发展的每个细节,那么,我们再去做这件事又有何兴趣可言呢?譬如说,如果今晚我去师范学院找王珊的话,开始她肯定会在我面前耍点小性子,接着我便讲一大通话来哄她,编几个有趣的故事给她听,等她闹够了,我们便心平气和地坐在校园的某个角落,拉拉杂杂杂地闲聊一番,最后再拥抱,接吻,吻得全身上下热血沸腾,而这时,寝室关大门的时间又要到了,我不得不把她送回寝室,然后自己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回到学校来。 对我来说,该尝试的已经都尝试过了,除了性和死以外,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神秘可言呢?不仅仅如此,一生或许也是这样,我们能预知人生的终点是死,是彻底的空无,在终点上找不到意义和价值。于是有人会说,意义只在于过程。可是,我忍不住要问:既然结局一致,执著于过程岂非更大的空无? 经过这样一想,我先前平静的心情变得犹如一潭发臭的死水。我的耳畔隐约浮起那句我最爱说的话: “最好的时光应该首先奉献给自己,献给自己的好心情。” 所以我决定不去师范学院里去找王珊。我想起开学前同林强去的那家舞厅,想起在舞厅里遇到的那些女孩,是否有一个比王珊更适合我的女孩在那天与我擦肩而过了呢?我所错过的究竟是一场风流韵事,还是一段更令人心潮澎湃,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柏拉图有一个捡麦穗的寓言故事,最好的或许是下一个,我们又怎能肯定“这一个”是最好的呢?我猜想,不同的爱情可能一直在向我敞开大门,尽管我没有轻易去实践它们,但那些可能性依然存在,依然极具诱惑力。
晚饭后,林强在寝室里跟一帮人闲聊,今天不是周末,他不会去找冯明丽压马路。我料定林强今晚无事可干,便问他想不想去跳舞?林强先是一愣,然后问了一句:“你当真不去见你那个大款婆娘?” 我摇了摇头。 “怎么啦?不是中午才收到人家送的礼物,这么快就闹翻呢?”林强又问。 “到底去还是不去?那么多废话干嘛!” “去!当然去。”林强笑着说,“我正愁今晚不知道怎么过哩!还是你够哥们,今晚的舞票算我的,当是祝你生日快乐。” 天快黑时,我们在寝室里上下收拾了一番,擦皮鞋、刮胡子、朝头上喷定型水,最后我换了一套干净外套,林强也换了一件刚买的西服。我们商量着去了一家叫“绿洲”的舞厅,这里平时以重庆大学的学生居多。“见识见识重大的妞儿!”林强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个馋嘴的小男孩看着一串酸甜的葡萄。
刚走出宿舍楼,接触到夜晚的空气,起初在寝室里像发霉年糕的两个家伙,立刻就变得神气活现起来。我俩一路上迈开双腿走得精神百倍。我俩只差一点就欢呼尖叫了。 同上次一样,在舞厅里众多的女孩中间,好像又有一个女孩看上去她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她长得既高大,又丰满性感。她的脸型很好看,眼睛也大而明亮,但她的美却同王珊的美完全不同,是两种性质的美。眼前的这位姑娘,在她身旁立刻便有一种想到与其身体相接触的欲望,但这种欲望仅仅是希望亲近她,却无半点怜爱。 几曲舞跳下来,不断的交谈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原来她也是师范学院的学生,跟我一样,也在念大二。聊了一些无聊的话题之后,我开始时不时地用语言去逗她:“知道吗?你非常漂亮,漂亮得足以让人倾倒一世。” 她有些不好意思:“嗯……不大可能吧!” “千真万确!你男朋友没告诉过你吗?” “我?我还没有男朋友。”她显得有点不安,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 我笑着说,“人们居然对你这样的美女都视而不见,这个世界究竟还有没有天理!”我瞥见她闪烁的目光此刻正回避我的逼视。昆德拉说得好:调情是并不兑现的性交许诺。而这时的我介于真与假之间,用戏谑的方式宣泄了对她的欲望,但她却似乎把我的话当真了。
舞会结束前,她对我说她的名字叫梁娇玉,住在师院的女生一宿舍507寝室,并叫我有空到师院去玩。这不仅仅是一种暗示,更像是她对我的允诺,而这种允诺却是可以兑现的。当然,此前我对她说了假话,我说我根本就没有女朋友,在学校里孤单寂寞得不得了,连做梦都想遇到一位像她那样的女孩。如此一来,同她在一起的这几个小时,就远非只是一场有趣的游戏,更像是一个已婚男人背着自己的老婆去勾引一个单纯的姑娘。
同林强一起回寝室后,我俩兴奋地谈着彼此晚上的艳遇,不论王珊还是冯明丽都被遗忘在脑后。只是在临睡之前,我看到那支王珊送给我的钢笔时,才隐约地想到了王珊,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件亏心的事。然而我转念一想,自己今晚不是过得非常开心吗? “最好的时光应该首先奉献给自己,献给自己的好心情。” 我在心里又重复了这句话,后来就带着一颗享受过欢娱的心,坦然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高音喇叭都还没响,王珊就打电话来找我。“喂喂!”她在电话里焦急地问,“你这人到底怎么啦?这些天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生病了?” 起初我以为王珊会怒斥我,说什么又出去鬼混,根本就不在乎她,连生日也要避着她之类的话。但她却在关心我的身体是否安康,她这样一问,反倒使我觉得更加愧疚。 我只好说:“嗯!这几天是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感冒了?”王珊急切地问,“哪儿不舒服?有没有发烧?你这个家伙真可恶,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笑道:“都快病死了,连床都下不了,怎么告诉你?” “真那么严重?” “哪里,跟你闹着玩哩!昨天睡了一整天,已经好了很多。” “晚上过来吗?如果感觉好点儿,就过来。”王珊说,“我这里还有些治感冒的药,我下午没课,想你早点来,一起去吃晚饭,当是把昨天的那顿饭补上来。” 我们在电话里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随后挂断了电话。
下午,我如约而至。五点钟时,我看到王珊正站在窗前等着我。 “她们说,这里就快成望夫崖了。”王珊指着140寝室的窗户对我说。三月的天气仍带着几分凉意,王珊却迫不及待地穿上裙子。她穿着一条绒布质地的黑色短裙,裙边起着荷叶般的波浪,还缀着银色闪光的链子。裙子上面配着一件素雅的白色毛衣,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高筒皮靴。这一身打扮,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位时尚女郎了。 王珊走到我身前,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嗯……好象不发烧了。”她喃喃自语,表情严肃,像是小女孩过家家时用听诊器在给布娃娃看病。 我笑了笑,“大概没事儿了。”我说。 “想吃点什么?晚饭?”王珊说,“今天可是你二十岁的第一天呀!”她挽起我的胳膊,向校外走。 “你觉得生日是应该庆祝的日子?”我问她。 “是呀!庆贺你二十年前降生呀!” “可是,每过一个生日,就意味着又有一年的光阴流逝了……” “就是嘛!所以就更值得珍惜,值得庆贺了。”王珊打断了我的话,“别罗罗嗦嗦的,快告诉我,今天想吃点什么?”她似乎比我更为这一天的来临而开心。 我对她说:“随便!” “没有‘随便’这种食物,傻瓜!” 我会心地笑了笑。我发现王珊除了乖僻一点,偶尔耍点小脾气以外,其实也蛮讨人喜爱的。同她在一起,要有多蠢就有多蠢,要有多聪明就有多聪明,整个人就立刻觉得轻松起来。
走出校门后,街上的人要比校园里多得多,王珊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把我带到位于闹市区的一家装饰豪华的餐馆里。或许是这里消费太高的缘故,大厅里空空荡荡,没有几个人影。背景音乐正放着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刚进门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放在银质餐具里的窝窝头。 “我们去吃韩国菜,如何?”王珊侧过脸来问我,“韩式的涮涮锅、烤肉,还有铁板烧之类的东西?”我沉吟着,周围的环境让我很不适应。王珊又说:“还是我来替你选吧,吃日本菜。”说着她向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小姐!请问还有没有包房?” “有,有!”服务小姐满面笑容地答道,“两位,这边请——” 王珊蹦蹦跳跳地进到包房,往沙发上一躺,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喂喂!”王珊说,“干嘛老板着脸,不能放松点?”说完她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勉强地笑了笑,说:“说实话,这种场合,在这里吃饭,对我来说就像是在受罪。” 王珊咯咯地笑起来,她说:“慢慢就会习惯的。我呀!很小的时候就被爸爸带去这样的地方吃饭,觉得也没什么呀。不过,越吃口味就越刁,这全让我爸给害的,平常的那些家常菜,我已经全没胃口了。”
稍后,服务生把菜端上来。最先上的是一盘“活鱼料理”,鱼肉被精细的刀工剔成极薄的鱼片,头和尾还在盘中微微摆动,并且内脏和骨骼还保留着,如此极具“杀戮之美”的菜品,着实让人惊心动魄。我指着还不断渗出鲜血的鱼片问王珊:“日本人就这样吃鱼?” “是呀!”王珊拿着纸巾擦筷子,“地道的日本风味哟!你不会不知道日本人从来就喜欢吃生鱼片吧?” “真是个嗜血的民族!”我忍不住感叹。 “管他呢?来,先尝一块看看。”说着她夹了一片生鱼片,蘸了点芥末和酱油后塞进嘴里。片刻之后,她长吁了一口气,手不停地扇着嘴,叹道:“哇!好吃极了!”她用筷子指了指那道菜:“吃呀!你也尝尝看,味道果真鲜美滑嫩!” 我照着王珊的吃法,吃了一块生鱼片,只觉得一股呛人的辣劲从脑后一直奔向脑顶,还禁不住不停地流眼泪和鼻涕。王珊在一旁笑着,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知道吗?这道菜应该另取个名字才好?” “取什么名字?”我用纸巾抹着眼泪,“难道叫忆苦思甜不成?” “当然不是啦!该叫它‘初恋的回忆’才对。”
餐毕。我除了往肚子里灌了几罐啤酒,几乎没有动桌上的菜。肚子里叮叮咚咚地依稀听得到水的声响。王珊把生鱼片一扫而光,还一口气喝了两碗莼菜汤。“唉呀呀,真痛快!”王珊在自言自语,“上帝热爱吃饱了饭的女孩!下次有机会,再到这儿来大吃一顿。” 我心里嘀咕着,还有下次?下次打死我也不来这鬼地方,吃这种鬼东西了。
从餐馆里出来时,城市已罩在夜幕中。我们沿着繁华的街道漫步,王珊一路上用双手吊着我的一支胳膊,不住地摇来摇去,显得特别高兴。我依然情绪低落,总提不起兴致。路过电影院时,王珊提议去看电影,“《冒险王》,主演李连杰……”她念着海报上的字,像是在诱惑我。我对她说,不就是香港拍的功夫片嘛!一个人打不死,烧不烂,压不垮,还飞来飞去地打死一大群人,有啥好看的? 王珊讨了没趣,便不再开口。街道两旁有许多地摊,王珊在一个小摊旁边驻足不前,兴致勃勃地挑选着那些精美闪光的小饰品。“喂,喂!”她挑了一枚银质的海鸥胸花,“看看这个,好看吗?”她问。 我把那枚胸花拿在手上,看了一阵后,说:“不好!戴这个,万一你摔上一跤,说不定这尖锐的‘海鸥翅膀’就会扎进肉里。” “可是人家就是喜欢嘛!你就不能依我一次,把它买来送给我?”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说,“老板!这个多少钱?” “两块钱。”小贩答道。 我掏了两块钱给他,心想还真便宜。离开那个小摊后,王珊问我:“刚才你怎么不跟他讨价还价一番,这玩艺儿,依我看顶多只值一块钱。” “算了,人家挣钱也不容易。”我说,“现在有很多下岗失业的工人,他们为了过活,只好晚上出来摆个小摊。” “可你挣的也是血汗钱呀!” “但这不一样。至少我活着还存有一线希望,而他们却什么都没了。”我说,“好了,不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好不好?”我看了她一眼,“你明知道我挣的也是血汗钱,却硬是要我给你买这种不实用的小玩艺儿,你这个人倒是铁石心肠呵!” “莫非你不明白,这样一来意义就不一样了吗?”王珊好像把我的一句戏言当真了。她说:“这样一来,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而我又非常喜欢,难道你真是个木头人?” “瞧你!又来了,我跟你闹着玩来着。” “这才差不多!”
快到学校门口时,王珊让我先在路边等一会儿,随后她快步跑进一家食品商店。没多久,她拿着两个棒棒糖从那里出来。“试试看,跟小时候吃的那种有什么区别?”她朝我眨着美丽的眼睛。 “这个,恐怕不太好吧!”我有些犹豫,“让人看到怪难为情的。要知道,我都二十岁的人啦。” “甭管什么别人不别人的。”王珊吃着糖,“自己高兴不就行了?”
回到校园里,我们依旧如往常那样在校园里漫无目地的走。我觉得奇怪:为什么王珊会生活得如此开心,如此无忧无虑?眼前的这个女孩从小就失去了母亲,难道她对于自己母亲的死从未在意过?她母亲的去逝没有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撞出疤痕?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会生活得如此快乐?没想到她反问了我一句:“我干嘛要一天到晚伤伤心心的,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那么,你有没有想到过你的母亲……”我有些语塞,嗫嚅了半响,又说,“其实,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提到你的母亲,你可千万不要难过啊!真的,我不是故意提起的。” “没什么的。”王珊笑了笑,“以前我是想过母亲,但怎么也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后来干脆就不想了……” “你不难过?”我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要难过?”王珊说,“如果母亲泉下有知,她也不愿意见到我为她难过,你说是不是?” “嗯!说得是。”我说,“话说得有道理。” “我可不知道什么道理不道理,不像你,一天到晚老想着把每件事情弄得清清楚楚。我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然后就去做什么呗!” “这就是你快乐的秘诀?” “这算哪门子秘诀?”王珊说,“其实不过是少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然后努力让自己开心罢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依偎在操场旁的看台上,看操场上的胖妞跑步减肥;看情侣们在操场的暗处拥抱亲吻;看天空黑压压的云朵和闪烁其间的星星。我对她说:“小时候我最喜欢趴在窗台上,看远处的田野和山川,那时候我就会问自己,山的另一面又是怎样景象呢?而现在,我仍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看远方起伏的青山。不过儿时的新奇与美好已经被迟钝麻木替代了,可是我仍会继续向自己发问……”说到这里,我的话就断了。过了片刻,王珊仰起头来轻声地问我: “现在问自己什么?” “价值和意义。”我答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人活着究竟有什么价值和意义?生命又有何价值和意义?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一阵沉默之后,王珊用手轻抚我的后颈,“这就是你经常闷闷不乐的原因?”她问。 “或许是吧!”我叹道,“你能够理解吗?” “大概……能理解。” “我们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要去工作?”我接着说,“如果说工作是我们得以在这个社会生存的前提,那么一切价值的立足点也就是活着。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就陷入了一个我们一直在逃避的困境:活着为了活着,那么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呢?”
也许是我低落的情绪影响到王珊,她也开始闷闷不乐了。她手托着腮,愣愣地注视天上的星星,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我说:“有很多事情,我觉得没必要去刨根问底,非得弄个所以然出来。譬如说,你为什么会长着两只眼睛,而鼻子却只有一个。”说罢王珊定定地望着我,表情严肃。一个凭直觉便能认识世界的女孩,现在居然被我引上形而上的山崖,看着她严肃认真的模样,真忍不住想笑出来。 于是我故做正经地答道:“你这个问题确实值得研究,我暂时还答不上来。不过我知道为什么人的鼻孔会往下长,而不是朝上长。” “为什么?” “因为怕下雨的时候,雨水灌进鼻孔里呀!连这个都不懂,看来你这个傻瓜的媳妇是当定了。”说完我忍不住笑起来。稍后,我又补充了一句,“其实那是一种目的论的观点。” 看到我放轻松了许多,王珊霍地从石阶上站起来,仿佛比我还如释重负。她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好啦!别老是拿这样论、那样论的来吓唬我。本小姐书读得少,听不太明白。老实告诉我,肚子饿吗?现在?” 我点了点头,说:“刚才确实没吃饱。” “想吃什么?大寿星!” “肉,还有米饭!”我答道。 “食肉动物!”
在师范学院后校门的一家小饭馆里,我很快就把一盘回锅肉和一份红烧肥肠一扫而光。其间还吞了三碗米饭,外加一瓶啤酒。我狠吞虎咽的时候,王珊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含着笑,目光中流露出无比温柔的柔情,犹如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守着自己的孩子。 吃完饭,我抚着圆鼓鼓的肚子,“咳!这顿饭吃得真痛快。”我说,“特别是在这种简陋的小饭馆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嘛!彻头彻尾的下里巴人,只有在这种地方,酒足饭饱之后兴许能燃起‘把酒问青天’的豪情。” 王珊递给我一张纸巾,“我们这回去哪里?”她问我。 “回学校睡觉呗!你还想玩?” “哦——” 王珊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发生了变化,显得郁闷并且还带着点失望。“你那个‘哦’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什么意思。”王珊好像有点不高兴了。 “想继续在外面玩?”我吸着烟,“像上回那样在学校的破亭子里坐一夜?” “你说呢?”王珊反问我。 我只好向她妥协:“随你便吧!不过又在那破地方坐一夜,吹一晚的冷风,我可不干。我知道有一个更好的去处。我们去看通宵录相,可好?” “通宵?录相?”王珊重复了一遍。稍后,她嘴角上漾出浅浅的笑,她说:“好啊!那还不快去?哇!都快十一点了。”
林强说,学校附近有两个地方放通宵录相,一个在重庆大学中门的沙中路上,另一个在区文化馆里。 林强说:“沙中路那一带的录相馆放的东西档次颇高,我就在那里看过巴尔赞洛夫的《石榴的颜色》,昆廷·塔伦蒂诺的《落水狗》;大卫·芬奇的《七宗罪》,还有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等等。”接着,林强向我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影片中那些堕落的人物,黑暗的人性,阴晦的情调和犯罪的天空。并且,他一再声称,那些都是“不可不看,却不可再看的影片哟!” 至于区文化馆里放的录相,林强说大都是一些香港的武打片,枪战片,或者是搞笑片之类的东西。想到是同王珊一起去,若是看那些深奥难懂的艺术片一定会让她觉得沉闷,所以我最终还是带她去了文化馆。
王珊和我进到录相厅时,影片早已上演。果然是香港的警匪片!因为这一天不是周末,录相厅里只坐了十余个人,并且大部分是情侣。有两个无家可归者,竟然躺在条形的沙发上睡着了,还不断地打呼噜。 我们坐在靠后面的位置上,录相厅里一片昏暗,彼此也无心去看投映屏幕,不久便在那里拥抱亲吻起来。我明显地感到王珊的身子在发软,当我轻咬她的颈项时,她噘着嘴,“哧哧”地喘气,仿佛在我疯狂的拥吻之下快要窒息。我把冰凉的手伸到王珊温暖的内衣里,轻柔地抚弄她的乳房,一阵痉挛之后,她紧紧地贴着我,忘情地扭着身子,呻吟,喘息,像一头受伤的小母兽。 尽管如此,最终我还是忍住了。我连续抽了三根烟,心情总算平静下来。王珊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来,温柔地问:“刚才,怎么停下来了?” “怎么说呢?”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了!”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不愿轻易地伤害你。”我轻声地说,“还有,既然我喜欢你,那么就必须得为你负责任。” “你认为那是对我的伤害?”王珊问,“难道你不爱我吗?” “爱,当然爱你!”我说,“但这同爱是两回事,至少我这样想。还有,确切地说,我是怕你会怀孕,流产,或者被学校开除。况且我觉得现在也不是时候,万一今后我们不能在一起,你怎么办呢?” “那么说你是爱我的?”王珊想再次确认一下。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假话又是什么呢?”王珊又问。 我忍不住笑起来:“假话是:我根本就不想同你干那个!” “你骗人!我不相信。”说罢王珊在我怀里撒起娇来,我照例像往常那样哄了哄她。她安静下来后,对我说:“我也挺喜欢你。你这个人,除了一天到晚脑袋里喜欢叽里咕噜乱想,还算得上正直可靠。从我第一天见到你开始,就觉得你值得信赖,跟你去哪儿都觉得心里踏实。” “这话,可是真的?”我问,“那你对我可是一见钟情哟?” “又臭美了,人家只是随便说说。” 又过了一阵,王珊说她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我说:“睡吧!躺在我怀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正有此意。”她说。
到了凌晨一点二十,录相厅里开始放周星驰的《大话西游》。这时王珊已经睡着了。她睡觉的样子也很美。她均匀地呼吸,气息悠长,胸部隆起的双乳也随着呼吸起伏不停,直让人想入非非。 我一直喜欢看周星驰演的电影,喜欢他的语言和狂放不羁风格。然而当我看这部《大话西游》时,笑声中竟带着许多莫名的苦涩。 影片播放完毕大概是凌晨四点半。王珊仍在熟睡,我长久地看着她,想到的是一个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女孩,而那个女孩正在迷惘地四处张望,看上去给人以容易受到伤害的印象。我感到心里发酸,便低头轻轻地吻了她的额,而这时,我不小心把她弄醒了。 “嗯……”王珊睁开眼,问我,“你没睡一会儿?” “没有,刚看了一部影片。”我说,“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放了三个小时。” “好看吗?” “唔!”我说,“很现代,也很搞笑。但不知为什么看完之后却感到忧伤。” “电影嘛!没必要那么认真。你又不靠那个去拿学分,是不是?” 我笑着点头。
天亮之前录相厅老板放了一部三级片,说实话那电影真够低俗的。我说的低俗,并非指其中的描写性的镜头,而是整个故事的情节,结构,以及拍摄手法和人物对话。王珊看了一会儿,羞着低下头,“不看了,怪难为情的。”她说。 “我对这个倒是挺感兴趣。”我专心地注视着投映屏幕,“可以研究研究男女的身体构造,当是探索人体的奥秘,难道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我才没你那么无聊呢?” “那——对于性的了解,你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我问。 王珊想了想说:“以前,我看过一本写得很黄的小说,叫做《废都》。” “天啦!你居然去读那种垃圾文字?” “垃圾文字?”王珊低声重复。 “当然是啦!”我说,“典型的老派文人口味,语言泛善可述,结构也颇老套。说是颓废吧,却又土得掉渣;说是色情吧,还比不上旧式文学中的《金瓶梅》和《玉蒲团》。这样吧!过几天我借本小说给你,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你读完之后再去看《废都》,保管你觉得那玩艺连狗屎都不如。” “那本小说,怕是黄得不得了吧?”王珊问。 “一点都不。反正你读了就知道了。”
我饶有兴趣地看完那部三级片,天已经亮了。王珊在天亮之前打了个盹儿。清晨时分,我把她送回寝室。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死死地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 若干年之后,我又看了好几遍那部后来被视作“后现代经典”的《大话西游》。每看一次,我总是忍不住感慨万千。但当我彻底弄清楚当初的那点点莫名的苦涩时,却已为时已晚。最后一次看那部影片,我禁不住失声恸哭。那位狂想着有一个“盖世英雄”,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救她的紫霞,还有那个在昏迷时叫了784次“紫霞”,并且为了她而不惜在时光的轮回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残的至尊宝,他们的每一个表情、动作,还有对话,都似乎可以直刺我心。我聆听着万变不离其宗的青涩情话,却再无法凝视情人心里的最后一滴眼泪。
紫霞没有猜中结局,我也没有,一切均随风而去了。在我的身后,我发觉自己的每一个故事都在那里哭泣,然而我并不能从那些故事里看到无限、永恒、轮回,以及我和我所爱过的女人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水。我在这个陌生的天地里忍受着时光的捉弄,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那个美妙的季节转瞬即逝,看着所有被爱包围的匆匆岁月散进浪影汹涌的红尘。花开的季节一晃而过,漫天星光在头顶上昏暗地闪现,谬误遍及宇宙万物,而我只能在失望,恐惧和颤栗中屈服。
第十章
(1)
一九九六年那个温暖的春天,也许那个春天的故事永远都会铭刻在我的心里,岁月不会在上面结下尘网,那个故事在岁月的深谷里闪着光芒。 那天,我和王珊相约去爬山,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与所有的快乐无忧的恋人一样,我们在那一天里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所有的痛苦的忧伤。
记得王珊那天曾精心妆扮过,梳着两条小辫儿,一左一右地垂到胸前。她故意梳成那样的发型,看上去即清纯而娇俏可人。她在脸上画着淡淡的妆,但眉毛、眼线和唇线都细细勾过。 王珊对于化妆打扮是颇有心得的,让人看不出那张艳丽的脸上有刻意修饰过的痕迹。我还注意到她的上衣和裙子。上衣是一件棉质的紧身T恤,黑色带着白点。裙子是湛蓝色的直筒长裙,远远看去,像一位刚刚洗浴归来的傣家少女。 “觉得我漂亮吗?”王珊问。 “漂亮!” 我看到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一种浸在幸福中的满足感分明就写在她的脸上。“衣服和裙子都是昨天刚买的。”她说,“买的时候,我就想着你会对我说刚才那句话。” “哪句话?” “漂亮呀!”王珊粲然一笑,“喜欢我这样的打扮?” “喜欢,这样看上去更有韵味了。”
我们走在上山的路上。我尽量走在王珊身后,欣赏她迷人的身段。紧身上衣和长裙将她身体的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曲线是多么完美,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 一路上我看到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竟相开放,还看到许许多多恋爱中的孩子们。他们无忧无虑地浸在甜美的世界里。他们追逐打闹,拥抱亲吻,他们将世界妆扮得分外夺目。 时下正是桦树抽芽吐叶的季节,山林里四周鸟鸣啾啁。空气中散着一股树叶和青草的芬香。身边的姑娘不断弯腰去采撷路边的花朵,显得格外快活。春天的山野如此的美丽,而年轻的心却比那山野中的花朵更美。
在山间的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上,我和王珊坐在那里小憩。群山腰际依然暮霭沉沉,放眼望去,蜿延的嘉陵江水如玉带缠绕在山间。但见河岸两边森林茂密,树木葳蕤。河岸上有些农家,然而甚为寥落。几条运砂或煤炭的轮船从山间的江水中迤逦而来,将几艘如柳叶般纤细的渔鱼浪得颠簸摇晃。 “哎!怎么又不说话了?”王珊碰了碰我的胳膊。 “不知道说什么。”我说。目睹眼前的风景,我感到每一座山的背后都充满了期待和希望。然而期待什么?希望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说说你自己吧。”王珊把身子靠在我身上,“你想象中的梦中情人是什么样的女孩?” “这个,在遇到你之前,我几乎从没想过。” “现在想也不迟嘛!” “嗯……”我沉吟片刻后说,“她患了一种绝症。” “为什么?”王珊惊愕不已。 “只有这样,我和她之间短暂的爱情,才能够具备某种永恒的特质。爱都是短暂的。即使我与她厮守一生,也只占得到永恒世界的一个片断。” “可是,为什么赴难的偏偏是那个女孩?” 我忧伤地对她说:“如果我先死,她一定会悲伤的。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因为我而悲伤呢?再说我也不愿让所爱的人,让她亲眼目睹她所爱的人走进死亡。”说完我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把悲伤留给自己》。王珊的脸上绽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那——要是我真的死了,”王珊认真地说道,“我是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像妈妈那样,患上风湿性心脏病,接着就死了,到那时,你怎么办呢?你会哭吗?” “哭倒不一定,但我会绝食。” “绝食?为什么?” “用一种最痛苦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纪念我对你的爱。”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 “怕什么?” “害怕夺走我母亲的那种病。有人说那种可怕的心脏病是会遗传的,所以每年我都会到医院里去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你想象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就像一个人在雾气重重的森林里迷了路,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但却不知道前面在哪儿有陷阱。这种心情,你能体会吗?” “大概能体会到。”我把王珊拥在怀里,对她说,“傻丫头,别那样想。现在有我在你身边,即便是迷失在雾气重重的森林,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陷进去。”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守着我?”王珊问,“永远都像这样?” “嗯!”我说。
王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漾起凄然的笑。这个平时古灵精怪的小妖女,表面上对什么都无所谓,然而,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的眼神中便总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忧伤。她一直试图对别人掩饰她的忧伤,但却逃不过我的眼睛。接着,我们谈起了将来,谈论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我把将来设想得很糟,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未来。每一天就像一个末日,今天永远有可能重复昨天,是对昨天的一次简单的翻版。我预感到她以前的预感也许是对的:“结局是一个悲剧”。人生以死亡收场,爱情以悲剧而告终。
她从她右手的中指上取下了那枚戒指。那是一只漂亮的花戒,王珊一直戴在右手中指上。她什么也没说,拿起我的手,试着把那枚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可是戒指太小了,根本就套不进我的中指和无名指。最终,那枚戒指只能戴到我的小手指上。她把我戴着戒指的手高高举起,左右看了看,说,“挺漂亮的,今后你得一直戴着,不准取下来!” “永远都不取下来?”我笑着问。 “那倒不必。”王珊说,“到你结婚的那天,你就把它取下来吧!”又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无论将来你跟谁结婚,到了那天,你就可以将它还给我了。”稍后,王珊伸了个懒腰,叫我继续往山顶走。 她拉着我的手在山林里乱窜,沿着一条林间小道走进了浓密的山林。我们脚下的路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来的,两旁是高高耸立的黑色树干,交错纵横的粗枝,遮天蔽日的叶片,树底下茂密地长着不知名的野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盖了岩体。我问她,为什么有大路不走,偏要来走这小道?她说她不像我,做什么事情都得循规蹈矩,她说她想让自己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
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山的背后,沿着刚才的路走到一个小丘上,路就没有了。环顾四周,周围是仿佛伸入云宵的大树,抬头几乎看不到天空。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出千万条光柱,五颜六色的光斑印在地上,犹如天空中飘下的七彩雨丝。我们默默地站在原地,寂静的山林里只有风吹动松地的涛声,时间像宁静的海洋一般停住不动。在这永恒的背景之下,男孩和女孩湮没在山的怀里,惟独白蝴蝶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在草丛上方飞来飞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在光的雨丝中无力自拔。这时,王珊打断了我的遐思,她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说不是。我对她说: “很久以前,在我只有四五岁时,我的父母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想不到十多年后,我会带着恋人又来到这里。” “那,你以后还会来吗?”她问。 “也许不会了。”我轻轻叹了口气,“世界辽阔无边,而生命又如此短促。我们未曾抵达的地方实在太多,又何暇故地重游?不过,也许会有一天,出于一种偶然的机缘,我还是有可能再来到这里。” “怎样的机缘?”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孩成了我的妻子,接着又成了我孩子的母亲,到那时,也许我会以父亲的身份带着我的孩子来这里玩。” “不知道那个女孩是谁?”王珊黯然地叹息。没想到我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牵出了她的忧伤。我说是的,什么也不知道,将来的一切都不可预测。
此后我们相对无言。光线渐渐暗淡,山上显得更清幽了。“觉得累吗?”她先开口问我。我说有点。她说她也累了,想让我抱抱她。于是我将她揽入怀里,先是轻柔地搂着她,继而紧紧地拥抱她,我再一次闻到她身上熟悉的体香。她缓缓地抬起头,眼神中混杂着期待,迷惘,还有忐忑不安。亲吻之初如同不含杂质的自然倾述,如岩缝中悄然涌出的清水一样纯净透明,到后来,情欲由涓涓细流汇聚成江河,如决堤的洪水冲决而下,两个人在急流中被裹挟而去,难以自己。我的脖颈感觉到她温柔的喘息。她的小腹紧紧地抵住我的腰部,让我觉得体内的血液此刻正如烈火般升腾。 我将嘴唇滑到王珊的小腹,肌肤有一种水果的芳香,让人忍不住轻轻咬上一口。王珊紧紧地闭着眼睛,她断断续续地呻吟:“咬吧,咬吧!只要你喜欢,只要你愿意,拿去吧,我让你咬……”她摇晃着站在我面前,我撩开她的白点T恤,解开她胸罩的搭扣,把头埋在她那道浅浅的乳沟之上。而这时,她忽然将我推开,缓慢地往松软的落叶上躺下去。我跪在她身旁,弯着腰,吻她。她的身体隐没于光斑之中,泛着五彩的光泽。我开始认识她的皮肤。她的乳房以及大腿根部若隐若现的毛丝,都有着无可言状的温柔甘美。然而我却不敢同她一起躺下去。是的,我不敢。我知道那样做将意味着什么。 王珊在喃喃自语:“来一次试试,就一次,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们终究都逃不过去。”她处于一种令人潸然泪下的顺从状态。然而,刹那间我想到的却是假如将来不能与她在一起时,自己也许一辈子都会承受回忆的折磨。又或者命运会因此而将她同我联系在一起。我的命运已经足够沉重了,我无法得知自己孱弱的肩膀是否还能抗得起另一个人的命运。王珊静静地躺在我面前,在空寂山林里,体内冲动得可怕东西悄悄滑过身体,或许那东西此时又到了一个异样的、虚幻的地方,呆在那里等待着下一次情欲的洪水将它重新带出来。
下山的时候,我们目送着夕阳缓缓走进重山深壑之中,浩渺流淌的江水被晚霞映昨一片潋滟。落霞是一种多么柔美的红色啊,太阳平静地,甚至像带着羞涩般离开了人世。王珊又问了上次在录相厅里的那句话: “刚才,为什么停住?” 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们正式结为夫妇的那天,我自然会让你由女孩变成女人的。 她甜甜地笑了。可是她并不知道,这一次我对她撒了谎。因为我根本无法弄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感究竟应该归于哪一类。如果这就是真正的爱情,那么在爱的背后为什么会潜藏着深沉的忧伤?如果这只是现代版的寻欢作乐,那么在欢乐的背后为什么又埋植着轻缈的空虚?同王珊相比,当年的我是多么自私呵,我不愿去承载她的生命,而她却那么放心地将自己的一切交到我的手上。
(2)
然而,不该发生的事情到后来还是发生了,或许这一如她所言:不管现在还是以后,我们终究都逃不过去。 事情发生得极其自然,像水到渠成,像是在梦中。所有点点滴滴的经过都犹如发生在那些梦与现实交接的地域中。 “你回到家里,真的就一句话也不说吗?”九六年五月的一天夜里,王珊莫名其妙地问我。 “好端端的干嘛问这个?” “觉得奇怪呗!” “是吗?”我笑了笑,“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任何怪事都会发生。” “在家里你从来不笑?”她又问。 “基本上是这样,不过我很早就习惯了。说实话,那种抑郁的气氛,如果把我换成你,我保证你呆不了半天就想发疯死掉。 “真的吗?可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我问,“是不信我的话,还是不信你会发疯死掉?” “都不信!”王珊嫣然一笑,“你敢把我带到你家里去吗?” “当真敢去?” “如果你敢,我就敢!”王珊说。
此后的几天,我没有把王珊的话放在心上。我以为她只是跟我说着玩来着,可是到了星期天早上,我正在被窝里处于睡与醒之间时,只听寝室里有人敲着我的床:“喂!还在睡,你女朋友在楼下等你!”我匆匆穿好衣服,跑下楼去一看,王珊果然心不在蔫地站在阅报亭旁,在假装看报纸。我看见她穿着一条红格子的背带裙,一件白色的有卡通图案的T恤,一双桔黄色的平底鞋。她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别了一只蝴蝶模样的发夹。“觉得怎么样?”她远远地看着我,朝我微微一笑:“今天这身打扮合适吗?” 我问‘合适’是什么意思?她笑而不答。“你也太早了点吧!”我继续说,“这么大清早的,你打算叫我陪你去哪儿啊?” “当然是去你家了!喂,愣着干嘛?给点意见,拜托!”说完她喜孜孜地在我面前转了一圈。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是吧?”我问。 “谁和你开玩笑啦!我是当真的,怎么?你不敢带我去你家里?”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有什么敢不敢的,回家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乘公交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感到忐忑不安,真希望王珊立刻改变主意,对我说她又不想去我家了。我絮絮叨叨地向王珊讲我爸的为人,他的暴躁易怒,还有那些紧张的空气和如死一般的抑郁,但这并没有吓退她。她笑着对我说:“之所以想到你家去,一来是觉得好奇,想看看世上真的有那种地方没有,二来嘛!就只想去看看你从小生活过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 我无话可说,不得不怀着一种赴难的心情木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了家门口时,我让王珊在外面等一会儿,我先进屋给父母说一声,也好让他们多少有点心理准备。 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我进屋时看到她正在阳台上晾衣服。“妈!我回来了。”我说,“我带了一位同学来玩。” “是吗?在哪儿?”母亲转身问我。 “在这里!”王珊在我身后晃了晃,喊了声:“阿姨,您好!” 母亲先是一惊,因为从小到大我的同学都不曾到我家来玩过,这回倒好,来的竟然是个“女同学”。片刻之后,母亲叫王珊进屋坐,还给她倒了杯水。 “谢谢阿姨!”王珊接过水说。王珊讨人喜欢的原因之一,恐怕就是嘴巴甜了。
又过了一会儿,父亲从外面买菜回来,两个人对发生的事情觉得不知所措,于是就一直在厨房里做饭,把我和王珊留在客厅里。直到饭菜全都做好之后,两人才从厨房里出来。 “阿姨和叔叔的厨艺真好,”吃饭时王珊说,“我呀,好久都没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了。” “哪里,哪里!”母亲说,“喜欢的话,就多吃一点,千万别客气,姑娘。” “绝对不客气。”王珊笑着说,“这么香的饭菜一定得吃个够才行!”有了王珊在场,家里的氛围也变得轻松许多。
下午,王珊和我的母亲拉了拉家常。其间我父亲也同王珊说了几句话,王珊均一一微笑着作答,显得落落大方,又彬彬有礼。整整一天我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盼着吃完晚饭就从家里逃走。我不知道父母会怎样看王珊,又怎样看她与我之间的关系。 晚饭后,在我收拾东西准备返校时,母亲悄悄塞了一百块钱给我。我对母亲说:“我能挣到生活费,这钱你自己留着吧!” “这是你爸的意思。”母亲小声地说,“你现在不是比以前更需要钱了吗?”说完母亲笑了笑,用眼睛瞟了一眼客厅里的王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儿子。” “不太懂。” “那姑娘挺好的,好好珍惜吧!”母亲说。
刚离开家不久,我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感觉像一条搁置岸滩上的鱼儿又回到水里。“这回你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我问王珊。 “嗯!不过没有你说的那样夸张。” 又走了一段路后,王珊伸伸懒腰,喟然叹道:“啊!真痛快。就像刚蒸了桑拿浴的痛快。” 我不明白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接着说,“从你家出来,给我的感觉就像洗过桑拿,先是闷得慌,但洗完之后出来,立刻就变得神清气爽了。” “这,我不是早对你说过吗?可你偏偏不信!” “现在信了。”王珊笑道。
回到学校之后,王珊和我在校园的暗处长久地拥抱亲吻。我们彼此抚遍了对方的身体,带着疯狂的欲念去感受彼此温柔的双手,就像是沉醉于给予对方的那唯一的东西。她用她颤抖的手拉开我的拉链,然后温存地握住我那硬硬的东西,手指脉脉地来回触动。那感觉委实妙不可言,就像潮润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高。不久,我便一泻而出了。 黑暗中我看到王珊充满泪光的眼睛,如清晨的阳光在我的心中乱舞,有点令人目眩。平静下来之后,我对她说:“你的手指真够厉害的,那感觉,简直叫人忍受不了。” 王珊有点脸红,妩媚地笑了笑,说:“我也是从书上学来的。” “书上?”我问,“什么书?” “《挪威的森林》呀!你给我的那本。” “哦!”我说,“直子和绿子就是这样给她们的恋人解决问题的。我发现你学东西还挺快的嘛!” “当然!女人嘛,凭直觉就能对那些事情心领神会。” “由女孩子来替我做这件事,这倒是头一次。” “希望今后这件事都由我来做吗?” “那是当然!”我说。
时至六月,当蓝色的意大利在欧洲杯小姐赛即遭淘汰后,我便怀着怅惘若失的心情将日子一个一个地打发走,胸中只感到乱糟糟的一团。校园里散落着无数蔷薇花的花瓣,我不由得联想到泰戈尔的一句诗:“我的世界,我的主,一个接一个来完成一朵小花。” 然而,睹着落花的凄凉,我的心中竟平添几分惆怅。每当夜晚降临,湿热的风从南面徐徐吹来,夹着夜来香甜腻的气味。一簇簇蔓藤挂在路旁的树枝上,仿佛路的两旁是一排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天空看上去多么苍白!那苍白的背后是无数的幻梦,星星以及月亮的闪光?是昏昏欲睡的云朵还是绝对无意义的罅隙?我终日浑浑噩噩,整个人像是被透明的丝布紧紧裹住,身处于这个世界之中但却与这个世界隔绝。
六月的校园里漫天飞舞着悲伤的眼泪,千百对即将因为毕业而各奔东西的情侣没日没夜地相拥而泣。爱情的花朵如盛开之后的蔷薇簌簌飘落,千万个爱的故事被时光磨灭,却又在时间中穿凿。我想起来年的我与王珊,不知道那时自己是否能承载落花的悲凉。
(3)
夜晚的景象我已经记不清了。校园的夜空在我的记忆里好像静止不动,周围是各种各样的阴影,夜的声音就是夏虫鸣叫的声音,超出于色彩之外,像岩石那样凝固。我甚至不知道那一晚是如何降临的,仿佛那一夜可以用指尖去触摸,凉凉的,粘粘的,像触到一条蛇的脊背。
六月间一个阴沉沉的下午,王珊叫我下课之后在校门口等她,她说想请我喝酒。上完课,我恹恹地在约好的地点等了她二十分钟。见面之后,王珊把我带到学校后面的一家农舍。这一带有不少学生租房子住,一路上我看到许多和我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 我跟着王珊上到农舍的二楼,进到一间小屋子一看,里面还有一男一女:张雪梅和她的广东藉男朋友。我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默默地坐到床边上,无聊地翻起床上放着的旧报纸。不知道为什么,同陌生人在一起,人越多我就越拘束。到头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跟他们搭话。 王珊同那对小情人忙着在屋子里淘米洗菜。而我却将目光落在旧报纸上,整个人像是消失在真空中。
吃饭的时候,我只顾着咕噜地灌自己的酒。王珊和那对情侣则不时地同我说话,我只是简单地一一回应。屋子里的气氛总有些不融洽,或许这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为了不让在场的人觉得尴尬,王珊几乎成了饭局中的主角人物。她不断地找我们每个人谈天说地,也不冷落在场的每一个人,先前如凝滞般的空气也渐渐变得其乐融融。至于我,除了终日浸在阅读冥想和玩玩吉他之外,并无社会交往的天赋,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才能。以前单独与王珊相处时的那些妙思奇语,此刻全部从脑海里失踪了,就像水消失在沙中那样无迹可寻。我这才发现自己竟如此拙于言谈,难道我那并不出众的才能只有在某个特定的异性面前才会死而复活?
酒喝到最后,我不但不觉得醉,意识反倒越来越清醒。张雪梅把屋子收拾了一遍之后,洗完碗筷,她就带着男友双双告辞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王珊,昏暗的灯在屋子中央投下一片灯光,此外,整间屋都是阴暗的。城市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窗外是一地被捣得粉碎的月光。 我瘫倒在床上,头痛得厉害,还不断喷着酒气。王珊坐在我旁边,帮我揉着头顶上的穴位。等到一切都变得暗淡朦胧后,我从床上坐起来,拥抱了她,吻她。在一间封闭的小屋里,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自然。
稍后,王珊起身关掉屋里的灯。她背朝着我,犹豫着解开衬衫钮扣,然后脱去裙子钻到狭窄的床上,用白皙的手臂拢住我的身体。我吻着她的唇,吻她的乳房还有平坦的小腹,我的手探到她那温暖湿润的凹陷之处。黑夜中我看不到她的脸。她一声不响,脸歪向枕头的另一边。然而当我正准备探入她的体内时,她却挣扎起来。她扭动着身子试图从我的身体下面挣脱开去,不断地喃喃自语,说她害怕。我问她是不是第一次,她点了点头。 此后我便静静躺在她身旁,尽管情难自禁,但却不再去侵扰她。我闭上眼睛想尽快入睡,而意识却偏偏不想睡。我感到一种恐惧感将自己紧紧包裹,令人惶惶然似要窒息。
半夜里时有夜鸟尖锐的啼叫划破长空,月光徐徐从窗外踏入屋内。王珊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像是心事重重。她的身体蜷缩着,脸朝着我,被泪水浸湿的双颊闪着荧光。我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柔美的形体,不久,那摆脱大脑支配的另一部分身体又变得冲动起来。 整整一夜,我像鸟儿一般在无意识的边缘来往飞舞,即将脱离梦的边缘有却又盘旋而上,朝着另一个深渊飞去。由于彼此都是第一次,两个形态各异的身体虽然像困兽般厮杀缠绕,但每当我好不容易才抵到她湿润之处,而她却将身子一扭,那硬起来的物件就从她大腿根处滑过。 直到晨曦微露时,我才进到了她的身体里去。这时她已筋疲力尽,她的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指尖扣进我的背脊,没有呻吟,也不再哭泣。我停住不动,问她觉不觉得痛?她缄口不语。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目光中混杂着苦痛,困惑,以及许多不可知的东西。她的双眼让我心畏,仿佛映入她眼里的我并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我。于是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草草收场。
清晨,王珊穿好衣服后,坐在床沿上发呆。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也许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语言已经死亡。 睡在床上一连吸了四根烟后,我用干涩的声音对王珊说:“今天是星期天,上午我要去参加CET四级考试。”王珊仍是沉默,像沉入黑幽幽的泥潭无力自拔。 “我得走了。”我又对她说,“你没事儿吧?” 王珊轻轻摇了一下头。 穿好衣服后,我看了看王珊那面无表情的脸,长吁了一口气,之后就关门离去。
考英语四级我大概只用了四十分钟便将试题全部答完,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凭感觉在猜。坐在考场上,我像是仍处于先前的幻觉之中,思绪不自觉地飘向那间小屋里。 我回忆着自己停在王珊身体里的感觉。确切地说,那种感觉并非刻意去回想,那种感觉像是岩缝中涌出的泉水,在我全身各处熠熠四溢。后来我伏在桌上睡着了,还做了梦。我梦到一片原始的自然风光,那里有清幽湛蓝的湖水,岸边是翠绿的森林。那里有欢鸣的鸟儿和嬉戏的野兔子。美丽的阳光一泻而下,但天地之间却空无一人。 从梦中醒来时,考试已经结束了。然而那火辣辣的滋味犹如未融尽的残雪一样久久留在我的体内。我感到自身的某一部分仿佛已被异化的时光带走,或者是被王珊吸引而去,接着便旋向另一个未知的地方。我的耳畔萦绕着昨夜月光的余晖,像水面上隐约的光亮忽暗忽明。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