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只属于两个人的秋天 1998年10月16日
祥云小学还是几个月前的样子,跟村庄保持一定距离,幽静染红的枫树和巨大的银杏树一起构建了一座秋之城堡。 防波堤里面是一片金黄的田野,左边村庄后窄窄的山峰之间露出了三角形的蓝色大海,这里的风也不像城里那样,在建筑物的缝隙里绕来绕去,而是在广阔的原野上撒欢奔跑,在阳光下画着曲线自由飞翔。 美姝环顾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现在才算活过来了!” “心情这么好吗?” “嗯,像要飞起来。承宇你呢?” “我也很高兴。” “瞧,我们来对了吧?” “是啊。” 承宇打开在里面插上门拴的大门,慢慢把车开到教室后面,停下来。车的后座和后备箱里装满了东西,包括生活必需品和唱机、CD盒子、书、衣箱和冰箱里的物品等,当然也包括静岚给承宇的好几个医疗箱。
正如京姬前辈所说的,有三把钥匙的钥匙串放在橡树下的石阶下面,包括办公室大门的钥匙和宿舍的钥匙、陶艺室的钥匙。 承宇得意地向美姝晃了晃钥匙。 “怎么办?” “我们就用宿舍吧,又有锅炉暖气,又带一个小的厨房,煤气炉、冰箱都有,电话也可以拉一条线接上,什么问题都没有吧?” “这样啊?” “是啊。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从办公室借过来用不就可以了嘛。” “这样的话,我就搬东西,再整理一下。美姝你四处转转,就像是刚回来的主人那样。” “打扫房间还是等我回来一起做吧!两个人一起干会更快点儿。” “好好照顾肚子里我们的小公主是你最重要的工作!我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你就当散散步吧。” “那……我就从检查井水的味道开始怎么样?” “你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承宇把宿舍的门大敞着,开始搬起东西来。美姝把木吊桶扔进十丈深的井里,映在清亮的水面上的自己的脸一片片散开去,那张脸满是病容,憔悴消瘦,脸颊上的肉少了很多,颧骨有点儿突出来。 美姝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露出一个微笑,她依然是美丽的,稍微化一下妆,就是一个骨感美人,美姝这么想着,微笑自然而然地从她雪白的牙齿缝里溜了出来。 清凉的井水经过食道进入身体,似乎把胃清洗得干干净净,这井水的味道是在汉城无论如何也尝不到的清爽洁净的味道。在学校废弃之前,附近村庄的孩子们一定爱极了这口井,体育课一结束,孩子们肯定会跑到这井边来,而不是去水泥上镶了瓷砖的自来水管旁。可能正是因为这冬暖夏凉的井水,这个地方才成为美姝魂系梦萦的地方吧。
美姝掏出口袋里装的小水瓶,把里面的水倒掉,装满了井水。现在每天至少有一次剧痛,每次都是从胃所在的腹部开始的,但威力巨大的疼痛瞬时间就能蔓延到全身,所以美姝的口袋里随时都装着强效的止痛药和水瓶。与其说这是为了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相信她依赖她、从她的肚子里一步步地向她、向她爸爸承宇和这个世界走来的孩子。 “静岚啊!长期服用止痛药也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影响吗?要是痛得太厉害了,止痛药也不管用了怎么办?那时要注射吗啡的话,对孩子也没关系吗?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当然不能说对胎儿有好处,但还没有学术报告证明止痛药和吗啡一定会造成胎儿不正常。从各方面来看,用还是比不用好。处于你现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这么想:需要止痛药或吗啡的时候你也不吃药不打针,强忍着极度的疼痛的话,这种疼痛对胎儿造成的影响要比药物糟糕得多,严重的话,就不是造成分娩之后的问题了,而是可能马上流产,或者造成临产前胎儿的死亡,你最应注意的就是这一点。我已经让承宇练习过了,他现在能熟练地输液和打针了,这样就相当于跟你在一起的有一个丈夫和一个不错的男护士。另外,要是发生了你们两个人难以处理的情况的话,就马上到现代医院去,坐车只需要三十分钟。想想汉城堵车的情况,这点时间根本不算什么。去那儿找一位叫朴民植的内科大夫,我已经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会给你们安排好的。我已经把朴大夫的手机号和家里的电话号码都告诉承宇了。万一夜间需要急救的话,最好出发前先跟朴大夫联系一下,他的家就在医院附近,他会去医院等你们。还有,要是需要我的话,随时通知我。承宇确实很可靠,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不管怎么说,只要你来电话,我就会立刻出发去你那儿。你的预产期是三月,最少要提前一个月回到汉城来。虽然那所医院的设施还可以,但以你这样的情况,分娩时需要最好的设施和最好的医生才行。从二月开始就在我们医院住一个月的院,要想平安生出孩子来的话,至少这一点你得听我的。”
静岚的话好像还回响在耳边。美姝走在教室后面的土路上,经过厕所、仓库、开着波斯菊的花坛、挂着测雨器、温度计和湿度计的鸽子笼一样的观测台,眼前出现了一个长满圆圆荷叶的小荷塘,荷塘边有好几株枫树和侧柏,再前面就是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燃烧着一团黄色火焰的树上挂着无数的叶子,高大地挺立在那里。它怎么能从阳光里吸取那么美丽的黄色来染黄整棵树呢?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一看到银杏树就想写诗,美姝不禁心潮起伏。 落在地上的黄色银杏树叶画出一个满满的圆。踩在黄色银杏树叶上的心情是很奇妙的,好像站在舞池里一样。什么时候跟承宇一起跳一次舞吧,探戈、摇摆舞、萨尔萨舞,还有吉特巴,会不会太累呢? 策划部长的兴趣是国标舞,受他影响,美姝也会跳简单的舞步。应该把唱机放到荷塘边的石头上,像电影《闻香识女人》里的阿尔·帕西诺和他的女人那样跟承宇一起跳一场迷人的舞。呵呵,要是肚子再凸出一点,恐怕跳勃鲁斯都没有那种味道了。现在自己的身体情况,能跳的恐怕只有靠在他的怀里把脚抬起来又放下的勃鲁斯了。不管怎么说,在银杏树叶全部掉光之前,一定要跟承宇在这里跳一次勃鲁斯。 美姝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
篮球架、足球门柱、高大的国旗旗杆之间是用来烧制陶瓷的窑炉,旁边还有一个像把烤红薯的桶竖起来接了个烟囱似的小窑炉,主要用于泥娃娃的素烧。后面仓库里堆的柴火是烧窑时用的,而烧制泥娃娃时用的是粗糠。盛着粗糠的口袋也有五六十个,生火的方法上次美姝也学了一点儿,出乎意料之外的简单。美姝打算跟承宇一起做泥娃娃和碟子,晾干以后烧一次试试。 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成功地从窑炉里拿出淡红色的泥娃娃和碟子来?美姝想到自己可以给肚子里的女儿做泥娃娃,不免有些心驰神往。 “宝贝,跟妈妈一起去荡秋千吧。” 美姝一只手抚摸着肚子,走到秋千那里坐下,她幅度很小地晃着身体,用脚蹬着地面荡着秋千。 “怎么样?心情好吗?要是能像袋鼠一样把你放在肚子外面的袋子里养大该多好呀!妈妈太想看到宝贝女儿的样子了,袋鼠妈妈多幸福呀,把还不到手指大小的宝贝放进妈妈的袋子里,就在里面吃奶,慢慢长大……”
这时美姝感到孩子在用脚踢她。 “你也想那样啊?可是,还得等一等,这个美好的世界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你呢。” 胎儿不停地动着,就在这个瞬间,美姝“啊”地呻吟一声,呼吸几乎停止了。这些坏蛋,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猛扑上来,把美姝的胃抓在手里死命地揉来揉去,令美姝痛楚难当。 美姝的冷汗从太阳穴开始沿着背部一直流下来,她使劲捂住胃部,喘着粗气,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哆哆嗦嗦地放了三粒在嘴里,拧开水瓶连喝了几口水,消瘦的面颊微微抖动着。 这种情况她已经遇到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忍不住打寒噤,感觉到彻骨的恐惧。她似乎看到了那些在自己身体里暗算自己的凶残的杀人犯黑沉沉的目光,居住在体内的这股恶势力不断壮大,阴谋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整个身体。
令人吃惊的是一直蠕动着的胎儿一下子停了下来,好像藏在凶猛的野兽成群出没的草原的草丛中等待妈妈回来的小羚羊一样,屏住了呼吸。胎儿对美姝感受到的恐怖和对死亡的恐惧作出了正确的反应。 疼痛伸出四通八达的触角到处冲撞了一会儿,又像黑而粘长着锋利的壳的贝类一样缩回去匆忙消失了。美姝用双手抱住下腹,胎儿好像非常害怕,喊着“妈妈……我怕……妈妈……你在哪儿”,她的恐惧透过薄薄的肚皮传出来,美姝的眼泪哗地涌了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呀,你是不是感到非常不安和害怕,感觉自己像一只独自留在黑咕隆咚的窝里不能飞翔的小鸟一样呢?妈妈怎么能让你的周围有那么多坏家伙在游荡呢!这个妈妈似乎太不负责任了,简直没有做妈妈的资格,妈妈心里好痛!如果妈妈能到你在的地方去,就有信心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侵犯了,但妈妈太大了,不能进到你在的地方去。孩子呀!别害怕,鼓起勇气来!妈妈和你是一体的。我们必须互相鼓励,跟那些坏家伙战斗才行。妈妈……妈妈知道你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妈妈身边,你从比银河更远的地方一个人跑来找妈妈,一定不可以失去那种勇气呀!妈妈会一直照看你,跟你在一起的。妈妈会一直醒着,看护你,不让那些邪恶的家伙动你一指头。孩子呀,你不要再担心了,一定要怀着美丽的梦想茁壮成长!这是你的任务。妈妈会照顾你的,妈妈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不会让那些坏家伙的手碰到你。 孩子好像听懂了美姝的话,小心地在肚子里动起来,好像在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一样。 “好,好!我们的宝贝真乖,一定不要害怕,好好吃好好睡!以后可能会更辛苦,但你一定要记住,妈妈非常非常爱你,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换你,你也一定要加油啊!知道了吗?我亲爱的宝贝呀!” 疼痛完全消失了,胎儿也似乎发现肚子里刮的黑风已经停了,于是像鱼缸里的鱼一样悠闲地活动起来,美姝点着头笑了。
美姝想要去承宇那里,但一时间无法稳住身体,于是重新轻轻坐到了秋千上。就在身体倒着蜷在子宫里的胎儿的脚上方,潜伏着那些坏蛋,它们不断扩张势力,凭借它们毒性强大的牙齿,癌细胞变成耙子或指甲的样子,狠狠地伤害着内脏器官。即使它们暂时偃旗息鼓了,留下的影响还是让美姝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美姝一边调匀自己的呼吸,一边双手抓住秋千的绳索,把身体里健康细胞的力量一点点汇集起来。 一字排开的七间教室,刷成了干干净净的白色,乍一看像一列火车一样,像在天空飞翔的《银河铁道999》一样,像电影《会飞的教室》一样,等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之后就飞到天上,在最先睁开眼睛的那个人醒来之前悄悄回到原来的地方,原来的位置。
美姝重新找回了平静的身心。大海方向落下的晚霞映红了整个操场,即使不站起来看也知道西山现在已经完全变红了,就像是用卡车运来满满一车的花瓣撒在那里一样。那些发光的花瓣随风飘来,粘到了空荡荡的操场和玻璃窗上。这是最美丽的时刻,令人感动得落泪。 蓝色的幽静和寂寞在整个学校里不断扩散着,操场像巨人的围裙一样舒展开来,兜住风,放牧着黑暗。 我为什么这么想到这里来呢?是不是我小学的时候漏学了什么,所以有人把我重新送到这里来的呢?如果我有什么漏掉的,有没能学到的东西的话,那是什么呢?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呢?
美姝突然想到这些,回想起自己的小学时光来,那些回忆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蹦蹦跳跳。那时既没有对生活的恐惧,也没有痛苦,经常跟朋友们一起玩跳皮筋、抓石子儿、跳方格,一直玩到天黑,有时候也玩捉迷藏,或者跟男孩子一起骑竹马。 那个梳两条辫子垂在肩上在空荡荡暮色深沉的操场上奔跑的女孩,当过班长、跟男孩子玩过也打过架的女孩,朋友都说她的爸爸妈妈是教师当然应该考第一名的女孩,那个女孩一个人咯咯地笑着在操场上奔跑。 “美姝呀!我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 “这么快!” “是啊,你别跑,慢慢走过来。” 承宇走到银杏树旁,对着美姝喊道。他向美姝走过来,像穿越整个宇宙、从远古洪荒的某地来寻找爱人的骑士一样,一步接一步,没有丝毫动摇地走了过来。站在承宇背后的银杏树勾勒出巨大的影子,枝头闪烁的星星像耳环和发夹一样装饰着它。 霎那间天黑了,霎那间变蓝了,霎那间亮起来了。承宇一握住她的手,美姝就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照耀着操场和白色教室以及天空的明月与像牛眼睛一样闪亮的星星,然后指着操场和教室说: “真的很漂亮吧?这里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幽静、孤独和冷清侵袭过来,令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的星星世界。我现在似乎搞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到这里来了。”
瓶中时光
如果我能存时间入瓶 我最想做的事情 就是保存每个日子 直到我们老去 只为能与你再次共度 如果我能让时光永驻 如果诺言能让梦想成真 我会珍藏每个日子,然后 再一次,与你共度 你找到想做的事情时 却总是发现 已没有足够的时间 我历经寻寻觅觅 才发现,你就是那个 我愿共度一生的人 如果我曾有个盒子 盛着从未实现的梦与希望 那么它将会空荡荡 除了那些 你为我圆梦的记忆
——Time In A Bottle
吉姆·克劳斯的歌曲。承宇曾满怀深情地唱给美姝听,作为催眠曲。 第二十节:绸缎娃娃
美姝吃了几口承宇煮的鱼粥,突然感到恶心,手捂着嘴干呕了几声,离开了饭桌。承宇就着紫菜、鱼和泡菜吃了一会儿,也悄悄把筷子放下了。 “吃不下去吗?” 美姝靠墙坐着点了点头。 “这可不成啊……你今天一整天总共才吃了三四勺吧?我给你输一瓶营养液怎么样?” 听承宇这么说,美姝抬头盯着承宇的脸看了半天,扑哧笑了。 “你真的会输液吗?” “当然了,静岚前辈说我现在的水平已经可以去应聘男护士了,你就相信我吧!输吗?” “不用了,还没那么严重呢。承宇你多吃点儿。” “你这个样子,我哪里还吃得下!” “那也要吃!为了我,你必须健健康康的,才能好好照顾我呀!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待会儿我觉得舒服点儿了,会再吃的,好不好?” “……好吧。” 承宇吃着饭,味同嚼蜡,他感到有泪水要涌出来,马上喝了一口水,对着妻子微笑了一下,就着水开始大口大口地把饭拨到嘴里,强咽下去。 “要不要替你打开电视?” “不用了,听听FM电台的音乐吧。我还以为承宇你离开之后电台就要关门了呢,结果居然还能正常运转!”
美姝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看电视了,电视里那些连续剧、喜剧等的画面很招人烦,那些人都是为了一些实在没什么意义的小事、根本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互相诋毁、争吵、哭笑和打闹,实在让她觉得恶心,完全是那些拥有充足生命的人们在无理取闹。 美姝之所以会这么想,全是因为境遇改变了的缘故,在没有失去健康之前,她也曾像别的人一样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呵呵笑。 当然在电台的节目里,那样的内容也不少,那些人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吵吵闹闹,不知道人活着的这个瞬间是多么重要,似乎竭尽全力要把人生变得轻松和轻浮。但收音机里常常会播放音乐,中止那些吵闹的人的噪音,所以还可以忍受。
美姝在承宇不注意的时候抓紧每一分每一秒观察他的脸和他的每一个动作。 啊呀,以前还不知道,承宇原来主要是用左边的臼齿吃饭的呀,大概嚼十三次才吞下去……把饭和水一口吞下去的时候,鼻梁会慢慢动弹。 他的咽骨像枪的准星一样会上下移动,恐怕是因为脖子特别细长的缘故吧。他确实瘦了很多,但即使胸部没有肌肉,肩膀看起来却很宽阔,真的。 背稍微有点儿驼。他端着饭碗出去的时候臀部收紧,走的是八字步。瞧,他看我的时候白眼球显出来的更多,可能是因为浓密的眉毛衬托的吧。他把碗筷放进水池的时候真的很轻柔,比我弄出来的声音小多了。 戴上橡胶手套的声音;把洗涤灵倒在洗碗布上擦拭餐具,用水冲洗,放进碗橱里的声音。抓起筷子和勺子的声音;搓完之后重新放到水龙头下冲洗的声音……美姝坐在屋子里,光是听声音,就能正确地猜出他在做什么。承宇用洗脸盆接了水,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大声地喊美姝: “洗脸吧!” “啊呀,我简直连一个手指头都不需要动,承宇你的服务真可谓无微不至!” “脚我给你洗,你只要洗脸就行了,牙膏已经替你挤到牙刷上了。” “哎呀呀,谢谢!” “谢什么呀,就到你生孩子的时候为止。等你生完孩子,连汤也没有了,那时,你就得像我服侍你这样服侍我。” 真的那样的话……该多好呀! “行啊。多长时间?” “这个嘛……还不得五十年吗?” “到那时我们的孩子就长大了,我为了服侍娇生惯养的你恐怕要忙得团团转了。” “那……减掉二十年吧,只需要你服侍我三十年,剩下的那些年我替你免费服务。” “这么说我们就能白头到老喽!” “当然!自古以来不就说夫妇应该白头偕老的嘛!这是充满智慧的祖先特意为我们而创造的话。” 承宇双手搓洗着美姝的脚,她的脚变小了,这件事令承宇很担忧,他嘴里反而罗罗嗦嗦的。
两个人盖着毯子躺下了。为了赶走湿气,开了一会儿火炉,暖暖的气息烘着腰和背,很舒服的感觉。月光映在窗户上,收音机里流出轻音乐,好似温馨地伸出五指轻抚宁静一般。 美姝枕着承宇的胳膊躺着,望着挂着熄了日光灯的天花板说道: “真安静啊,是不是?” “是啊,一点儿汽车的声音都没有。” “……呀,我听到蟋蟀的叫声了。又不是深秋,这些家伙可真勤奋。” “我还听到宿舍墙后面山坡上那棵柿子树叶的声音呢,牛耳朵一样的柿子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这种心情,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呢。” “我也是,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所有这些声音都是第一次听到呢。你看那边透进月光来的窗户,如果有人弹琴的话,我们简直就像是活在朝鲜时代呢。” “我们从明天开始就穿传统服装,好不好?” “好啊,肯定很合适。我们就取代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成为这里的新主人了。” “似乎只要在这里住上几年,承宇你就能成为天,我就能成为地了。” “既然这样,我们都成为星星多好。我们也是在叫做地球的这个星星上出生和长大的,或许以后真的能成为一颗星星呢。” “会吗?”
两个人感受到寂静所带来的耀眼的美,在人类的声音不能触及的地方,形成一个村庄生活的自然的一部分发出的寂静的光彩,美姝和承宇似乎也成为了那一部分,得以跟它们交流感情。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们……似乎真的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似乎真正感受到,为了能像现在这样躺在这里,我们经历了无数磨难,花费了无数时间,忍受了无数成长的痛苦!” “承宇你也这么想啊!我也感觉到自己不是在地球上的汉城出生的,而是在遥远的行星上出生,在地球上紧急着陆了才躺在这里的。好像我为了遇到承宇,为了跟承宇一起躺在这里,所以故意让宇航飞船出了故障似的。” “呵呵呵,我能想像得出。”
糊着窗户纸的窗户上月色斑驳,好像月亮忍受不了深夜的静寂,把面颊贴在上面一样。美姝轻轻用手捂住承宇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 “承宇,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你说呢?” “既然是女儿……叫允芝?慧艳?达琼?素美?……或者……啊呀,还是得承宇你来起,你就说一个吧!” “其实我……已经起好了一个了。” “是吗?什么?” “嗯,姝美!金姝美!” “姝美……姝美……美姝……姝美,是我的名字倒过来念呀?” “对了,我希望孩子会像你。孩子在你的身体里,名字也应该包含在你的名字里吧。孩子会很漂亮,名字也要漂亮——金姝美。我认为给女孩子起名字的时候还应该考虑这些因素……” “哪些因素?” “既然是女孩子,长大以后就成了大姑娘了,是不是?所以,被那些小伙子追着叫的时候就需要有一个很漂亮、有品位的名字。姝美!这个名字中既有你的名字,而且也有品位,是不是?” “是啊。很好呀,姝美……因为是用我的名字起的,好像有点儿对不起你,但这个名字确实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哎……姝美!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喝杯茶吧?’这时候我们姝美就扬起下巴,说:‘我没时间!’‘姝美……姝美!求你跟我见一次面吧!只要你跟我见一面,我愿意把我的生命献给你。要是你同意跟我结婚的话,我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手不用沾一滴水。’这时候,我们姝美就对他嗤之以鼻,说:‘你想把谁变成黑人吗?手不沾一滴水的话,怎么洗脸怎么洗澡呀?你看错人了。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创造我自己的生活,靠自己的能力立足,我可不是那种坐在那里等着男人赚钱来养活的女人。你别痴心妄想了,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吧!’一边说着一边就哗地转过身走开了,这副情景似乎就在我眼前。” “呵呵呵,可能比这还要厉害呢,要是像你的话!” “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 “当然是称赞了,我不就是喜欢你的这一点吗!” “不是因为我头发上散发出的菊花香吗?对了,你闻闻看,还有吗?”承宇吸了吸鼻子。 “有啊。我的鼻子和你的头发恐怕正好频率相符。” “这也是天生缘分吗?” “当然。世上再也不会有更协调的组合了。” “不管怎么说,承宇你的结论总是绝妙透顶。” 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了。美姝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孩子呀,你的名字叫姝美,金姝美!怎么样?喜欢吗?爸爸给你起的。妈妈的名字也在你的名字里,妈妈很开心。姓当然是爸爸的姓。嗯,你也说好?好,那以后叫你的时候就叫你姝美了,你一定要记住,知道了吗?” “孩子喜欢吗?” “嗯。” “果然是母女一体呀,你们之间还有秘密电话线联系呢。” “你不知道吗?脐带!我们就是通过这个交流的。” “你不累吗?” “不累,虽然有点儿疲倦,但心情很好。” “那就好。困了的话就睡吧!” “好。这里的梦似乎也是从大海那边走过来的,扑通扑通哗啦哗啦地踩着水走过来。”
美姝闭上眼睛,微微笑着。承宇抚摸着美姝的头发,好像担心美姝太累了,要从她的头发里找出藏在里面的梦来。美姝闭着眼睛,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好像听到星星从房顶上流过的声音。我们来这里真的来对了,我会健康起来的……承宇……” “嗯?” “刚才……我刚才坐在秋千上,一个人,啊,不,跟我们姝美一起,姝美睡着了,我一个人看着那些漂亮的教室,想起我上小学时的事儿,小学一年级的事儿。” “是吗?” “嗯。我上的那座小学有很长的历史了,常青藤覆盖着建筑物的墙壁,那些藤萝,长得很大很大,形成的树荫夏天能遮住整个操场。” “……” “可是,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哭的那天。” “为什么哭?” “我们的教室很旧,尤其是木头的地板非常旧,一年级的孩子们走在上面都会咯吱咯吱响。教室的角落里有一个比笔筒还大的窟窿,应该是罗王木材质的,到处都有缝隙,铅笔呀,橡皮呀,书签等文具都能掉进那个窟窿里。我的同桌是一个有点儿胖、吊梢眼、看起来很厉害的男孩子。这个坏孩子……那时候我把最喜欢的一个洋娃娃带到了学校,那是一个绸缎娃娃,有黑缎子一样的头发和山葡萄一样乌溜溜的黑眼睛,大概二十多厘米长,我每天跟她一起玩,一个被窝里睡觉,她的名字叫珍妮,明明是个东方娃娃,却起了个名字叫珍妮,有点儿好笑……但当时这么叫她,似乎很时髦。” “美姝呀,困了的话就别说了。” “还没那么困呢,恐怕我的梦还在校门外面徘徊呢……反正,那个同桌把我那么珍爱的娃娃抢过去扔到了那个可以掉得下笔筒的窟窿里,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坏心眼的孩子,什么理由都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我大声喊叫着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我趴在地上朝那个窟窿里看了看,地板下面非常深,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慢慢习惯了下面的黑暗以后,我看到我的娃娃躺在落满灰的泥地上,还看到有很多塑料笔筒和铅笔、笔记本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我使劲地把手伸进去,但够不着,于是我又哭了。那样哭了好长时间,另一个男孩子走过来说他知道一个大洞,能掏出娃娃来,他愿意告诉我,我就跟他去了。教室后面有通向地板下面的洞,有狗洞那般大小。在洞口,我看到了我的娃娃。那个男孩子已经走开了,我必须像狗一样爬进去……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勇气爬进去,因为那里实在太阴暗潮湿了,又积满了灰尘,处处都是蜘蛛网,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面有老鼠,很大个头的一只老鼠在里面游荡……”
承宇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最终还是没能把娃娃掏出来吧?” “嗯。其实以我的个头是能钻进那个窟窿里去的……我最喜爱的娃娃就在三米以外的那边,躺在黑乎乎的地上……我鼓不起勇气。于是……于是,我守着那个窟窿一直哭,直到太阳落山。我想回家去,但把我的娃娃留在那里,自己走回去,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伤心极了……非常讨厌自己。娃娃好像在不停地对想要回家的我说:‘你……就一个人回家吗?救救我!’” 一行泪水顺着美姝的脸流下来。 “因此,在那个教室,那个我没能救出来的娃娃躺在地板下被老鼠咬和变脏的教室出入的一年里,对我来说如同地狱一样。那时只知道是讨厌自己,现在想想,那显然是因为自责。能够救出娃娃的人,只有我一个……承宇,你懂我的话吗?” “懂。……睡吧。” “我这就睡,现在……困了。但我决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决不会再把谁留在黑咕隆咚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回到温暖明亮的家里了。就这一点来说,姝美……可以放心了,姝美……一定会跟我一起回家的。” 美姝再也没有说话。
承宇替美姝擦去脸上流下来的泪,把自己的脸贴在美姝的脸上,用胳膊抱住她。 跟美姝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么珍贵,虽然悲伤但灵魂得到净化。这些时间,如果能跟美姝永远共同拥有多好!承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唱催眠曲一样在美姝的耳边、对着自己的心轻声哼唱起来: “我的眼睛像灯火一样明亮,照耀着你们,美姝呀,姝美呀,安心地睡吧。我的眼睛可以亮到天明,光是这么看着你们,就心满意足了,只要能永远在旁边看着你们……
“If I could save time in a bottle, The first thing I’d like to do, is to save every day till enough passes away just to spend them with you……”
流行歌曲的优点之一在于了解其中含义的人可以对听的人稍微隐藏一点儿自己的内心,如果不是十分精通流行音乐及其解释的话,很难听懂随着旋律流淌出的歌词的内容。对着美姝的耳边唱歌的承宇正是这样。 在这首深情的歌中,他放入了自己希望永远跟爱人在一起、希望能抓住无情流逝的时光的焦虑心情。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见过 以至如此相互思念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相互思念过 以至如此相互深爱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分别 以至如此相互辉映 我们在哪一颗星上入睡 以至如此唤醒黎明
——郑浩承的《我们在哪一颗星上》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