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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图]菊花香       ★★★★★
菊花香
作者:金河仁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10-16

 
    第十三节:生命的抉择

  1998年8月29日

  美姝像一只猫一样缩在沙发里。
    外面突然大雨滂沱,是夏季的雷阵雨,一会儿就停了。美姝把下巴顶在膝盖上,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上周做了胃的内窥镜检查,两天前,活细胞组织检查的结果也出来了,确信无疑是胃癌了,而且是已经发展了很长时间的胃癌晚期。承宇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美姝怀孕的消息,也不知道美姝已经胃癌晚期了,他只知道美姝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打算好好休息几天。因为美姝严严实实地封住了静岚的嘴。
    美姝对静岚的所作所为真是又气又恼,如果不是静岚非要拖着她去放射科做检查,自己就会有一个月,至少几天的时间,可以充分享受怀孕的喜悦,可以跟丈夫一起狂欢,承宇肯定会抱着自己在屋里打转,或者当马,让美姝坐在他的背上,驮着她走遍屋里的每个角落,肯定会在自己的脸上和手脚上印几百个吻,像洒在脸上的春光,像飘飘洒洒落下的初雪,像樱花随风飘落在脸上一样。
    能够享受那种全身心的喜悦,享受上天的礼物,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是……

  美姝还是像在做噩梦一样,自己怀孕的喜悦持续了还不到一天,静岚证实自己怀孕了之后只是顺便做做的胃透视检查……真是太残忍和无情了,确认新生命之后马上就收到了即将死亡的通告!
    这样看来,对美姝来说,从天国到地狱只花了十分钟,就是喝一杯速溶咖啡的时间,抽一支烟的时间,情况和感情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好像有谁扔了两次硬币,一面是天国的喜悦,另一面是地狱的请柬,而美姝的命运就被人跟扔了两次的硬币联系到了一起,于是出现了那么巧合的结果。到底是谁,想要同时欣赏一幕悲剧和一幕喜剧呢?该死的,到底是谁操纵的?神灵离得太远了,在两个现场只有美姝和静岚。
    该死的!我明明说不要做的。

  癌症这个怪物袭来的时候,即使已经被偷袭了,也还是暂时不知道的好。把怀上孩子的喜悦击得粉碎,这对美姝来说如同天塌下来一样。她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静岚。
    最亲密的朋友把一切都毁了!我跟承宇结婚的时候她就掩饰不住地嫉妒,现在我怀孕了,这么幸福的样子她怎么都看不下去,是不是?
    对这件事美姝从一开始就对静岚满腔怒火。静岚打过好几次电话来,但美姝根本不想见她,连她的声音也不想听。静岚很固执地威胁她说,如果不到医院做检查就马上给承宇打电话,美姝这才做了组织检查。结果不出所料,情况很不好,因为癌症,尤其是胃癌,有些微症状出现的时候,一般来说已经发展得程度很深了。

    癌症专家看了资料以后,把目光投向坐在静岚旁边的美姝,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多少信心来。
    “嗯,您还是赶快住院吧!”
    “……那,孩子怎么办?”
    “您是说胎儿吧……”
    医生表情困惑地瞟了静岚一眼,然后用手的侧面敲起后颈来,给人一种没有诚意和没有礼貌的印象。
    “我认为,现在夫人您顾不上胎儿了,因为我们怀疑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其他器官了。”
    “啊……您是说要放弃胎儿吗?”
    “还是病人优先吧,谁都是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吧。您恢复健康以后还可以重新怀孕的。当然如果病人的怀孕期已经过了一半或就快分娩了的话,也可以只采用最小剂量的治疗,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进行彻底治疗。”
    美姝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请您说得明确点儿,以后要接受的具体治疗有哪些?是不是能怀着孩子接受治疗?”
    听了这话,医生皱起了眉头,他有点儿烦了。
    “前辈!请给她解释一下,我这个朋友现在思绪很混乱。”

  静岚表情复杂地提出请求,这时医生才无可奈何地用笔在便笺纸上画出胃的样子,开始说明:
    “现在夫人您所处的阶段,当务之急和关键是实施外科疗法。这里这样……这里,这里,还有这个部位……首先要把胃切除掉,还要把附属于癌症病灶器官的淋巴腺也切除……这里……这里不要胃,直接连起来。”医生轻轻盖上笔帽。
    “你最好放弃孩子,切除胃的手术刺激很大,而且还必须根据需要使用抗癌剂,还要用放射线治疗,自然流产……是不可避免的。”
    “……”
    “还是先住院吧。越快越好。”
    医生似乎有什么约会,不停地看手表。对美姝来说,医生的态度太刺眼了,最多也就是约了人一起喝咖啡,谈一些无聊的话题,诸如哪个高尔夫球场的球童棒极了,哪个酒家的老板娘迷死人之类的,现在居然就用这种态度对付站在悬崖边上的自己。

    “先生,请你解释得再详细点儿、再明确点儿。你是说,把胃全部切除了也能活下去,是吗?刚才您不也说有可能转移到别的脏器上去吗?”
    “美……美姝呀!那是以后的事,我们又何必提前考虑最糟糕的情况呢?”
    “我的想法跟许大夫一样。就夫人您的情况来看,必须首先切开腹部,了解里面的情况之后才能下一个正确的结论。嗯,切开腹部之后,首先要把肉眼能够看到的原发病灶和转移病灶完全切除,不留一点儿残余。但如果在所有的脏器上都发现了转移痕迹的话,就只能原样缝合了。这种情况也时常发生:原以为有必要动手术,结果切开以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必要。”

  听了这些话,美姝扑哧笑出声来。这个人恐怕是把病人的肚子当成了有拉链的笔袋了,打开一次看看,行的话就切除,不行的话就原样封起来。
    “您是说癌也有可能看不到吗?”
    “……是,可能存在肉眼看不见的,这种情况就会引起复发。”
    “要是复发了呢?”
    “那就得重新剖开肚子切除,这就是二次手术。如果复发第三次的话,那就必须集中使用抗癌剂了。”
    “抗癌剂?”
    医生的表情好像在说:连这个问题都要给你解释吗?
    “简单地说,您就把抗癌剂想像成毒气就行了,也就是让身体里充满毒气。这样就能杀死可恶的癌细胞的增殖,当然同时也会造成正常细胞的损失。”
    “您这么说,让我觉得是在我的身体里打一场化学战争,是这样的吗?”
    “嗯?”
    “这么说,先生您的大概意思就是:虽然结果并不能确定,但这是惟一的方法,所以就试一试,像拉开拉链一样切开肚子,把要拿出来的东西拿出来,再重新封上,要是复发的话,就重新打开,或者在身体里放满毒气,打一场化学战争。对不对?”
    “嗯……嗯!”
    美姝猛地站起来。
    “美……美姝!你怎么了?”
    “结果不就是说您什么都不能保证吗?对不对?请坦白地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
    “……是这样的……”
    “不……不!前辈!”
    “那么您就不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让我住院吧,至少应该让我觉得您有治愈我的信心吧。说什么或许不能治愈,但先住院吧,打开你的肚子看看再说吧,要是复发了也没办法,一句话,就看你的运气了。您,作为一位医生,您觉得可以用这种语气说话吗?”
    静岚慌了。
    “前辈,对不起!请您理解一下这孩子的心情。美姝呀,别闹了!何必这么无礼呢。”
    “何必!为什么不应该?治疗癌症病人的医生至少应该让病人产生信任感吧,因为病人心里本来就很不安,又凄惨又恐惧。可是这个人,好像自己是无偿施舍似的,反正自己死不了,似乎能杀我也能救我似的,眼睛瞪在头顶上,一副滑头滑脑的表情。”

    “我要出去了。”
    那个医生又吃惊又恼怒,脸都红了,他对静岚吐出这么一句话,就匆忙站起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览表大步向门口走去。美姝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要是这样的话,谁不能当医生呀!我也能,我也能!”
    “那您就随便吧!”
    医生扔下一句话,怒气冲冲地打开门出去了。静岚抓住气得直喘气的美姝的胳膊,让她坐下。
    “你何必这么做呢?这样由着自己性子可不行,那个前辈可是有名的癌症专家,是这方面的权威。”
    “权威真了不起,随便说说这些话,就算是给人看病了,那我也能做得到。一点儿都不给病人信心,对病人也没有责任心,年龄最多也就四十五六岁,专家又怎么着?简直不是人嘛!不是人!肮脏的家伙!”

  美姝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受辱感,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她合了一下眼睛,又重新睁开,短短的时间内,心里已经起了几次感情的暴风雨,很难打起精神来。她没有去想为什么会这样,也没有想过这种残酷的命运为什么会轮到自己头上。
    美姝没有照顾自己的身体,这是事实。要是不想得胃癌的话,就得接受无比痛苦的内窥镜检查,三十多岁的时候两年检查一次,四十多岁的时候一年检查一次,这样才不会像美姝那样。虽然不能阻止胃癌的发病,但可以及早发现,百分之八九十可以治愈。
    美姝认识几个人,他们一发现症状马上住院治疗:一个是大学前辈的父亲,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剧作家,还有母亲高中时的好朋友景玉阿姨。三个人都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去世的,皮包着骨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刻都不能去外面透透气,像试验动物一样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痛苦之后去世的。
    景玉阿姨手术之后情况有所好转,本以为能活下去了呢,但过了不久就又复发了,在昏迷状态中像植物人一样拖了三个月之后,家人们一致同意取掉她的人工呼吸器。不知景玉阿姨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听说她总是向着家人用眼神看看天,又点点头。换个角度想一想,景玉阿姨在自然状态中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呢。这可倒好,好几次剖开肚子,实行组织检查,把病人折腾得完全不成样子,白白花了很多钱,让病人受了地狱一样的痛苦之后才去世了。这些都是美姝的母亲听景玉阿姨的家人说的,她曾经告诉过美姝。

  有了各种各样的经验之后,美姝对癌症医院和癌症专家非常不信任。不是现代医学的水平问题,而是医生和医院对待病人的态度,让人觉得他们根本没有诚意,这给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他们的心中留下伤痕。
    静岚轻轻拍着美姝的背,安慰她,美姝慢慢平静下来,用手绢擦去眼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美姝把死亡看得很轻。她觉得,反正活着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即使这个时间提前了,又有什么大问题呢。她还曾经说过,即使在电影拍摄现场倒地身亡也没有什么遗憾,反而是一种幸福。在重新遇到承宇、跟他结婚之前,支撑着美姝在现实生活中挣扎的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力量。
    但一旦死亡通告降临到自己头上,愤怒和悲伤、动摇和复杂的心情、不安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继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美姝慢慢获得了镇静下来的力量。
    首先必须尽快做一个决定。美姝可以选择的只有两条路中的一条:是住进医院开始治病还是拒绝病床有尊严地活到最后一刻。在做出选择的过程中,最让美姝不能理清头绪的是胎儿和丈夫承宇。

  这段时间,美姝曾去过好几个地方咨询:癌症已经到了这个程度的话,医疗的力量实际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真的只能放弃胎儿吗?如果开始治病,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接受治疗的话,还能活多久?延长生命有多大可能性?拒绝医疗行为全靠自己支撑的话,能支撑多久?会有多少痛苦?那样……是不是能生下孩子来?孩子会健康吗?
    困惑的……惊讶的……对美姝急切的疑问,对站在选择的岔路口的美姝,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没有人给她信任感。这么多的医院,制作了这么多的尖端医疗器械,关于癌症的无数理论和学说不停地公之于世,可是,对于癌症患者来说,它们还是那么无能为力,这就是现代医学。所有的回答清一色是推测或诸如“那个问题谁也不知道”之类的回答,还有几个专家用语气暗示过,就美姝现在的情况来说,现代医学已很难取得好的结果。
    确切地说,那些医生本人对癌症也不甚了然,却众口一词地说:“总不能就这么死掉吧?只要您决定跟癌症战斗,医院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助您。是输是赢,最终承受结果的还是您本人,您必须早做决定,这样您才能跟我们的医护人员齐心协力,共同跟癌细胞战斗。”
    他们连敌人是什么样的都不了解,真是一群傻瓜!太令人失望了,就是他们这些人穿着白大褂,趾高气扬的!

    电话铃响了。
    “感冒怎么样了?”
    是丈夫承宇。
    “就那样。”
    “我问了一个熟悉的医生,他说感冒老也不好的原因是染上了新型感冒病毒。他在汝义岛,是个挺有名的内科医生,说让我带你去呢,还保证能让你很快痊愈。要是你不想出来的话,就把你的症状详细写出来,他说要给你开药。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
    “别光那么说。你最近似乎心情很不好。身体这么糟糕的话,一定要吃药!我前几次在药店买给你的药,你好像也都没有吃。”
    “真的好多了。承宇,你别担心了。”
    “好,反正我很了解你的症状,我再去给你买点儿药,那个医生很厉害的。别等我了,早点睡吧。洗碗和打扫的事你也别管了,安心睡吧。尽可能别开空调,对身体不好。挂了。”

    美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就挂断了。但电话铃马上又响了。
    “怎么又打来?……不是承宇吗?”
    “美姝,是我。”
    是静岚。
    “是你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现在我不想跟你打嘴仗。我已经把手续都办好了。不是你讨厌的那个医生,在其他的医院,是专门的癌症治疗中心,那里的医生全部都是专家,设施也最好。你跟承宇说了吗?承宇怎么说?当然叫你住院吧?难道你到现在还没跟他说吗?……喂,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要是他们让我觉得确实能治愈的话,我就去了。我也想活下去,非常!怎么样,你能保证吗?你能保证我不会因为去治疗反而让自己病入膏肓,不治而亡吗?”
    “……好。我来保证,我保证!”
    “连负责的专家都不敢说这样的话,你凭什么保证?”
    “你……真的非要这样吗?我见了无数的病人,也听了无数病人的故事,可还真是头一次遇到你这么蛮不讲理的。你现在正在错失时机!现在这一瞬间,可能最后的机会正在悄悄溜走。……美姝,你就试一次吧!横竖一个死,你就无怨无悔地试一次吧!我会帮你的,我……一想起你,还有承宇,就睡不着觉,简直要疯了。承宇很爱你的,是不是?你光是为了这个男人,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承宇会怎么看我呢?要是他疯了似的追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怎么能这样的话,我怎么回答呢?”

  美姝曾经警告过静岚,如果她告诉承宇的话,自己即使不从公寓的屋顶跳下去,也会离家出走的。静岚了解美姝,知道她说到做到,所以不敢不听她的。
    美姝想起以前静岚说过的话,静岚说她们拥有的是“性命”,而孩子们拥有的是“生命”。一个是被时间和欲望玷污了的卑微而肮脏的“性命”,一个是自由地在豆绿色的叶子、露珠以及空气中飞翔的闪耀着光芒的“生命”,而现在美姝的腹中,就孕育着这么一条生命。
    静岚为了说服美姝,不断急切地说着话,美姝却把听筒放到桌子的一角上,抚摸着自己的下腹。几天前似乎感到孩子在肚子里动,怎么说呢?好像小小的鱼儿在手心里扑腾时的感觉。那种神奇的胎动,是上天赐予女人的最大的喜悦。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如果在浴池里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的裸体,就会皱起眉头想,多像动物呀!她们那笨拙的举止和难看的体型,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了。

  现在自己亲身体验到了之后才发现,实际上,在自己的身体里养育着爱人的一部分,唤醒它、抚养它,这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幸福感,好像美姝正在自己的肚子里一点一点地养大一个小承宇似的感觉。
    我走,孩子也走;我睡,孩子也睡;我吃,孩子也一起吃。这种令人吃惊的同步感是男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充实感。
    好像肚子里盛着一个小天使,盛着一个小小的天堂。
    但……难以言表的那种刀悬在头顶上的感觉也不时地袭击着她。在胎儿的正上方,癌细胞们也在扩张。就在孩子的生命上方,美姝自己的死亡正在逐渐扩大领土。
    即便如此,孩子还是像一颗发了芽的种子一样慢慢长大,用细微的动作向妈妈打招呼。
    他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妈妈……是我。您好!妈妈……”
    真令人吃惊,生命和死亡这两个极端的形态居然在同一个身体里蓬勃成长!这个事实令美姝忍不住惊讶和赞叹。
    孩子是雪白善良的天使,而癌细胞是黑色恶魔的影子。
    那么……仔细想想看:为了消灭恶魔,……是啊,因为它们这些混蛋的缘故,居然要首先杀死孩子,这岂不是太不近人情、太残忍了吗?而且还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完全消灭癌症。居然就要把长得好好的孩子杀死!不能这样,绝对不行!为了自己活着就杀死孩子,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我即使去治疗也很可能活不下去,即使活着,切除了胃的身体也是不完整的,而且还要生活在时刻可能复发的恐惧当中。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又怎么能重新怀上孩子呢?那只不过是骗人的鬼话而已,是一种诱惑和欺骗自己的胆小的妥协罢了。

  美姝把一只手放在下腹部,另一只手放在胸部。
    孩子身体里既有承宇,也有我,是他和我的爱情的结晶,是我作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拥有的惟一的孩子,也是我能够生出来的惟一的孩子。是啊,我完全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不管怎么说,我的生命都是不确定的,横竖一死,只要我能生下孩子,只要能把孩子平安地交到承宇的手里!
    美姝的眼神开始放射出光芒。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犹豫不决的时候,不安、恐惧、忧虑时时刻刻都在勒紧美姝的脖子,但现在既然已经决定要孩子了,她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突然生出勇气和力量,也能大口呼吸了。
    必须保护孩子,让孩子平安出生。从现在开始,必须只想这一件事,朝着这一个方向前进。只考虑孩子,只考虑对孩子好的事情,我没有关系,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好,就这样!再也没有动摇了,绝对不会动摇了!

  美姝拿起话筒,放到耳朵边,电话已经挂断了,因为美姝很长时间没有应答,静岚就挂断了。
    美姝拿着话筒,拨了号码。
    “是静岚吗?”
    “啊……是。美姝呀,现在你打算照我说的做了吧?今天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在一个中间地点见面吧。”
    “静岚!”
    “嗯。”
    “你帮帮我。”
    “当然啦,你这么想就对了,我会尽全力的,承宇也会救活你的,我敢保证。”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你站在我一边,帮助我,照我的意思做。拜托你了,静岚!”
    “……美……美姝?你难道……?”
    “是啊,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决定了,不考虑别的,光考虑孩子。我的决定是决不会改变的,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帮助我,因为我毕竟需要医疗方面的帮助,你必须帮助我。”
    “不……不行,美姝呀,这太傻了……你真的要像个傻瓜一样吗?真的打算一意孤行吗?”
    “静岚啊,你要是静下心来,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的话,你肯定比谁都能理解我的这个决定。你想想看,能给我希望的不是治愈癌症,而是平安生出我的孩子呀!这可是我和承宇之间能够生出来的惟一的孩子呀,太珍贵了!你明白吗?”
    “……”

  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出静岚微微抽泣的声音。
    “好啦。还没有开始感觉到疼痛吧?”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好极了。其实我现在也不相信我得了胃癌,更不用说是晚期了,还跟平时一模一样。我不是想把这当成误诊,只是如果忘记它的话,或许会像天上突然掉馅饼一样落下一个奇迹来呢,是不是?”
    “……”
    “我会告诉承宇的,告诉他我怀孕了。”
    “把那个事实也告诉他。”
    “不,迟些告诉他也不晚,反正对我来说也没有早晚的区别了。”
    “可能……承宇会因为你而一辈子埋怨我的。”
    “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好!你非要这么做,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重新考虑一下。你早一天改变主意,揪住我,让我一定救你的话,我的心就会少痛一点儿,负罪感也会减轻一点儿。”
    “我知道你的心,真的很感谢你!”
    静岚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突然间好像什么东西一下子涌上来,她匆忙挂掉电话,挂之前向美姝保证说: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一有需要就赶快跟我联系,无论什么我都会照你的意思替你做的!”

  傍晚

  地上有无数的人
   
那颗星眼里只有我
   
天上有无数的星
   
我眼里只有那一颗
   
夜慢慢深了
   
星星淹没在曙光里
   
我淹没在黑暗里
   
这么情深意浓的
   
一个你一个我
   
要何年何月如何
    重逢

  ——金光燮《傍晚》
 
   
第十四节:旧校

  1998年9月5日

  美姝只花了几天时间,很快就处理完了电影公司的事情。她跟策划部长一说,策划部长就问是否可以把现在公司的整个体系移交给他,他还以为美姝是由于怀了孩子所以打算休息几年呢,因为美姝曾经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这样很好,美姝也不希望因为自己个人的原因使十几名职员失业,所以爽快地采纳了策划部长的提议。
    策划部长提出,最好把办公室里满满当当的电影资料和文件、摄影器材、置备用品等,包括正在进行的电影制作项目都留给他,美姝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她呕心沥血积累起来的电影公司的名气和有形无形的业绩等品牌资产也都留下来了。策划部长说会计算出所有费用,列表交给美姝。支付完职员的慰劳金和三个月的工资之后应该还有剩余,对公司来说,只是美姝离开了,公司的老板换了,职员们还是可以在原来的办公室里做原来的事情,这么一想,美姝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
    虽然结束了自己曾决定追求一生的事业,留下了很大的遗憾和空虚感,但这对美姝来说,还是相对容易的事情,她最大的问题是人——在美国的弟弟、公公婆婆、静岚等几位知己,还有一想到就会从心底里流出泪来的那个叫承宇的男人……

    美姝早早地起了床,坐到久违了的化妆台前。承宇跟美姝一起简单地吃过早饭,正在收拾旅行包,虽然在屋子里,他还是戴着太阳镜和帽子,心情好得不得了,他整个夏天都因为电台的工作不能休假,眼看夏天就要过去了,昨天他终于得到了四天的假期。
    他们决定去束草玩。先去大浦港吃生鱼片,然后去拜访那附近的CDS前辈,就住在他们家里。前辈的名字叫周哲,大学里学的是统计学,毕业以后当了一阵公务员就辞职了,跟妻子京姬一起搬到江原道,专门制作陶瓷器具。京姬前辈本来就是学陶艺的,但现在,似乎周哲前辈的水平超过了妻子。好几次通电话的时候,周哲前辈都高声喊着说,如果他们去玩,一定毫无保留地给他们瞧瞧自己的手艺,看来京姬前辈也并不否认。
    去年他们搬进了一所废弃的学校,据说就在第四号国道边上,鼻子底下就是大海。前辈夫妇盛情邀请他们,说有七间教室,还有宽敞的运动场和办公室、宿舍,从汉城过来玩几天再好也不过了。周哲前辈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子,长相像胡人一样,性格也同样豪爽好客。承宇和美姝跟周哲前辈夫妇都很熟,所以决定去找他们,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假期。

  “叫我们马上来?……是,是,……过了河赵台就有一个机场休息处,那就快到了?开车朝着束草方向走三十秒,从国道上就能看见一条有桥的路,沿着右边的路朝着大海方向慢慢走十分钟,就看得见学校了……对不对?是,是……好啊,我跟美姝商量一下,决定以后马上给您打电话。嫂子好吗?泰民和泰贤都长大了吧?……哈哈哈,我早就料到了,只差两岁的两个孩子就跟两台坦克一样横冲直撞吧?知道了。好,我们马上就出发。好,一会儿见。”
    承宇把包都收拾好了,兴奋地给周哲前辈打电话,同时也了解一下情况。
    “怎么说?”
    “嗯,前辈说走韩溪岭不如走大关岭快,走大关岭的话,只有翻越山岭的时候花的时间多一点儿,接下去走岭东高速公路,畅通无阻,所以要快得多。”
    “这么说要走江陵那边了,是不是?那生鱼片呢?”
    “前辈说生鱼片他们也准备好了,还可以自己钓鱼上来吃,既然可以不花钱吃个够,又何必花冤枉钱呢。前辈叫我们直接去他们家,他们会做好准备的。”
    “睡的地方会不会不方便呢?”
    “前辈说一点都不会不方便。美姝你决定吧,不管走哪一边,我都无所谓。”
    美姝希望能拿出一整天的时间,看着大海,跟承宇安静地休息一下。但不管是第一天还是最后一天,似乎都没什么不同,而且,跟热心的前辈夫妇在一起的话,可能会更安心,能更自然地说出想说的话。
    “承宇你觉得呢?”
    “我呀,两样都好。”

  承宇一边把鱼竿和两个旅行包放到车后座上,一边对美姝笑了笑。他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有什么事情可能引起两个人的意见不一致,他总是把选择权交给美姝,他常说,只要能跟美姝一起生活,他的人生目标和目的就全都实现了。但从现在开始,美姝想要更多地尊重他的意见。虽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权,但美姝已经尽情地享用过了,她打算把它还给承宇。
    “这次承宇你决定吧。”
    “真是怪事。要我说呢,只要跟你在一起,无论去哪儿都好。”
    “反正握着方向盘的是你,你就随便吧。也是啊……不知道周哲前辈夫妇过得怎么样?周哲前辈从上大学的时候就特别爱喝酒,恐怕京姬前辈为此上了不少火吧?”
    “我听说,虽然那里到处都是做生鱼片的好材料,可是没有人陪他喝,所以只能不喝了。这样的话……我们先去他们家,好吗?”
    “好。”
    “哈哈哈,成了!”
    承宇咕嘟咽了一口唾沫。
    “啊呀,瞧你,一想起那些,连眼神都发光了。”
    “本来嘛,散发着海洋气息的新鲜的生鱼片在向我招手呢,而且还没有限量,又分文不花……呵呵呵!”
    “大叔,你要是这样的话,恐怕回汉城的时候头发都要掉光了。小心点儿!”
    “章鱼!是啊,要是吃起章鱼来就没完的话,真可能会变成章鱼那样又红又光的秃头呢。”
    天气那么晴朗,承宇和美姝不停地开着玩笑。

  车沿着汉江边的奥林匹克路跑了一段,在河逸立体交叉路口调转车头,朝着汉城收费口奔去。要是周末的话,肯定会有很多车排队,只能慢慢等候通过,幸好今天不是周末,很快就过去了。这时收音机好像知道承宇的心情似的,飘出轻快的《Surfing USA》,“沙滩男孩”似乎在大声喊着:“去玩个痛快吧!好好享受大海吧!”
    “哈哈哈,时机把握得真绝了!这首歌可是专门为你播放的呀,是金浩振前辈,美姝你也见过一次吧?带着黑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很精干的那位。”
    “嗯,想起来了。”
    “第一首歌就选了这首,他说是专门为去海边的女导演选的。你知道我为了把握好这个时机费了多少心机吗?”
    “真的吗?不是你随便编的吗?”
    “喂,你跟我一起过了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么会骗你呢?要不要我现在就让你跟金前辈通一下电话?”
    “啊,算了!可是,难道电台也能像你们这样用于私人目的吗?要是被人告发的话,你就该被追究责任了,还要被审查。”
    “哎!你太让我吃惊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呢。‘沙滩男孩’的歌可是夏天的名曲,夏天播放他们的歌,让人的心情一下子快活得想飘起来,是功德无量的事呀。谁会那么不识趣,非要找茬儿呢?最重要的就是播放听众们喜欢的歌曲,再附上一些含义深长的话,就像贴上邮票一样。这绝对不是滥用职权!”
    “哼!我才不信呢!承宇你为了得到爱情,不知占用了多少自己的节目时间,要是别人知道了的话,都该气晕了!”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也是以普通听众的身份把自己的故事寄给栏目组,然后堂堂正正地被兼职的学生选中的。而且,你知道我写的内容多么受欢迎吗?想要知道我的地址的明信片每天都能收到二十多张!”
    “真的?”
    “是啊,我把它们都收藏在电台壁橱的盒子里了,你要想看,我就能拿出证据来。”
    “干嘛要把那些东西藏起来?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
    “呵呵呵……你怎么知道?那些明信片和信中确实不乏热情和甜蜜的内容。人要有长远打算,才能有备无患嘛,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马上跑到那个藏盒子的地方去。”
    “跑去干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疯狂地打电话啦。你是某某某吗?你不是说想见我吗?是呀,我……我被抛弃了。呜呜呜,你说没关系?你愿意拯救我吗?太感谢了!那,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呢?就这些呗。”
    “你在写小说,小说!什么时候我得去把那个盒子整个烧掉!”
    “那你得带一个保险柜大盗去才行啊!门是锁着的,密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再这么说,我就把整个电台给炸了!你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弄到炸药的,只要往忠武路打几个电话,马上就会送来足够让你们电台飞上天的炸药。”
    “哎……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啊呀,不知者不罪,大哥!我一回到汉城就把那个盒子给处理了,请千万不要动我的饭碗呀!大哥!行吗?原谅我吧!”

  但美姝的表情好像干面包一样硬梆梆的。她知道,承宇刚才说的那些话,什么把寄给电台音乐节目的明信片收藏了一年,为了以后再重新欣赏那些有优美的图画、故事和诗句的明信片,都是开玩笑的。
    但是,她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男人离开了我会怎么办呢?现在年龄不过三十一岁,不可能一个人度过一生吧?这么说,必须把这个男人交给其他的……女人?那个女人将把这个无比纯真偶发少年狂的男人拥入自己怀里,要哄他睡觉,那个女人将成为这个喜欢为我洗脚、喜欢我给他洗脸的男人的新的女人……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里痛得不得了。

  “对了,那个姑娘好吗?名字叫英恩,是吧?我们结婚的时候她说很想参加,你劝她没必要从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来,就是那个姑娘。”
    “哎,你怎么啦?明明知道我只是开玩笑而已。”
    “我知道,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姑娘。”
    “她结婚了,我们结婚以后大概一年左右。丈夫是教授,英恩是挂牌医生,应该过得不错吧。”
    “嗯,这样啊。看起来你们还经常联系呀。”
    “去年年底打过一次电话,我不也告诉你了嘛,你当时为了挑选印刷的电影册子,忙得不可开交。从那以后就没有联系了。”
    “你不后悔吗?那个姑娘,好像婆婆把她当成儿媳的最佳人选呢。又漂亮又年轻,还是个才女,出身也好,还那么爱你。”
    “哎呀,你怎么了,简直是辜负大好时光!没有你我四天也活不了,你明明知道,还平白无故地挑什么刺儿呀!”
    “哈哈哈,好像也不见得吧?”
    “美姝,你以为像你这样头发上散发着菊花香的女孩子很多吗?要知道,一闻到你的香味,我就完全被俘虏了。我不去参加什么‘世界先生’选拔赛,但要是有‘最爱女人之先生世界大赛’的话,我去参加,一定是冠军。你跟我一起生活,居然这么不了解我,我真是太伤心了!”
    “如果我死了,你必须一个人活下去,知道了吧?但要是承宇你突然死了,我是绝对无法一个人过下去的啦。现在,我也有了一定地位了,周围的优秀男士多如牛毛呀!”
    “哼!我不要听,我生气了!你怎么能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拜托了,别再乱说了,你简直像个无缘无故使性子的不懂事的孩子。”
    “是啊,我好像有点儿过分了,是不是?”
    “嗯,你安慰安慰我。”
    “嗯?”
    “替我按摩一下胸口,刚才因为你说的话,我的心痛得痉挛了!”

  美姝用手掌抚摸他的胸膛,他的表情马上变得天真烂漫起来。美姝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赶快掉过头去,看着车窗外。她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生命的匆促,一天一天的日常生活慢慢刻到她的心上,痛入骨髓。以前那么轻易任其流过的时间,现在看起来是多么珍贵和急促呀!
    烈日下面展开了一幅生动的自然画卷,真是太美了!好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似的,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充满生机。
    美姝看着窗外的景色,自言自语道:“绿树如荫,生机盎然!”
    过了注文津就是襄阳了。四号国道路旁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刻着地名。
    承宇的脚离开油门,踩下刹车,速度慢下来了,他回头看着美姝问道:“确切地址是哪儿来着?”
    美姝翻看手册。
    “襄阳郡……巽阳面祥云里……祥云小学。过了河赵台之后找到机场休息处就行了,前辈不是说了吗,站在那儿就能看到广阔的原野,越过原野往对面看,就能看到防波堤那边的校舍。”
    “好,大概再走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呀,要去那儿玩陶。”
    “瞧你,露出心里的小算盘了吧?别太贪心了啊!”
    “我只要做一个杯子,让你用一辈子。要画上菊花,还要在把手下面写上我的名字。”
    “该做两个吧,一对儿,你和我一起用。”
    “不,我只做一个,做了送给承宇你!你不是让我不要太贪心吗?”
    “哎呀,今天跟你真是说不明白,你随便吧!”

  两个人这么你来一句我回一句地斗着嘴,很快就看到机场休息处了。他们把车停了下来,果然跟前辈夫妇告诉他们的一样,面前就是广阔的田野,右边是大海。视线穿过田野,就看到长长的防波堤那边是学校的建筑物,好像一长列火车,又像一排火柴盒。
    “承宇!是那儿!”
    “哈,真好找呀!我们是不是到得太快了?”
    时间是下午两点多一点儿。
    “要打电话吗?”
    “就在眼前了,还打什么电话?”
    “因为午饭呀,这个时间有点儿不早不晚的。”
    “你饿吗?”
    “不饿。你呢?”
    “一路上只顾说东说西了,一点也不饿。我们就这么去看看吧!离海这么近,一会儿吃点儿生鱼片不就可以了吗?”
    “承宇你真是眉飞色舞呀,一说到‘生鱼片’这个词,你简直口水都流出来了。”
    “是吗?唉,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直率了。”

  从机场休息处往束草方向走大概五百米,果然出现了周哲前辈说过的那个岔路口,路上有一座桥。沿着右边的路慢慢走了大概两百米,就到了学校大门前。
    门旁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手工制造”,底下又用颜料写着一行小字:陶器、染织。
    “染织?”
    “不就是把布染上颜色吗?京姬前辈连这个也学过吗?我还真不知道!”
    “你知道,京姬前辈本来手就特别巧。还记得吗?我上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资深会员聚会,京姬前辈穿着天蓝色的改良韩服来的,说那是她亲手做的。”
    “有这事吗?”
    “但……啊呀,在这里住真的很好,离海这么近,交通也方便,空气清新,还有一个大运动场,可以尽情跑跳玩耍。”
    “我也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年。”
    “承宇,我们真的来住,怎么样?好好跟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说说。”
    “啊呀,真的吗?美姝你可能连一个月也坚持不了,因为太想拍电影,恐怕会疯掉的。”
    承宇还不知道美姝已经结束了电影公司的工作,因为美姝严厉告诫过策划部长一定不可以向承宇泄漏丝毫风声。

  承宇把车开进校门,停了下来。运动场远处有两个孩子在荡秋千,七间教室成一字形排列,好像山寺一般安静,而且都刷成了白色,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美姝和承宇首先朝着孩子们走了过去。
   “谁是泰民,谁是泰贤呀?”
    “大的是泰民,小的是泰贤,两个人大概差两岁。大的该有七岁了吧。”
    承宇回答完美姝,朝着孩子们喊起来:
    “呀,泰民!泰贤!叔叔来了。”
    承宇使劲挥着手,但两个孩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感到很奇怪的样子。他们好像在想,这个人既不是我们的叔叔,也不是我们的舅舅,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为什么这么亲切,好像认识我们似的呢?

    两个孩子都很机灵,长得结结实实的,各有一对如水晶般清亮的眸子。他们的答话也很聪明:
    “叔叔,你是诱拐犯吧?”
    “啊呀,在这样的世外桃源长大的孩子居然也知道这种话!你是泰民吗?”
    “是。”
    “那你是泰贤了。”
    “……是!”
    弟弟摸了摸脑壳,把小拳头放到嘴边,迟疑着要不要回答。
    “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去挖泥了。”
    “泥?啊哈,做陶瓷器的泥吗?”
    “不是,是做泥娃娃的粗泥。”
    “哎呀,这孩子可真聪明呀!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过会儿就回来。叔叔和阿姨究竟是什么人啊?”
    “啊,我们……是你爸爸妈妈的后辈。”
    “后辈?这么说,我们的爸爸妈妈是当兵的啦?”
    “当兵的?……哈哈哈,对,是的。”
    承宇觉得这两个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承宇和美姝替两个孩子推秋千,兄弟俩就比赛谁的脚踢得高。玩了一会儿,他们俩就像约好了似的,一齐停了下来,嘴里嚷着要去看漫画还是动画片什么的,一阵风似的朝着教室的后面跑去,消失了。

  孩子们走了以后,美姝和承宇坐到空下来的秋千上,轻轻晃着身体。
    教室左边站着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再长几年就会像守卫村口的榉树那么高了。但另外一棵银杏树在哪儿呢?据说银杏树必须雌树和雄树在一起才能开花结果。想到这里,美姝四处张望了一下,附近只有小株的枫树和侧柏等,看不到别的银杏树。
    现在小学的情形依然跟过去差不多,都有教室、办公室、宿舍等建筑物,还有花坛、国旗旗杆、四方的主席台、跷跷板、秋千、双杠等,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但在美姝的眼里,这些都是那么亲切。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教室中间的高台附近有一大一小两个烧瓷的窑。
    美姝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风景。要是能重新回到那个时候多好呀!那样的话,就会有智慧和机会轻易避开癌症这种讨厌的东西了。
    承宇坐在橡胶板与铁链做成的秋千上,当啷当啷地摇了一会儿之后转向美姝。
    “要不要我替你推?”
    “不用了。你自己尽情玩吧。”
    “我还想让你当一回春香呢!”
    “还有穿短裤的春香吗?要裙子随风飘起来才漂亮呢。”
    “可是在我眼里,你比春香要美多了。”
    “大概更像春香的丫鬟吧。”
    “你怎么又阴阳怪气的了?咦,对了,我们找机会开船出海怎么样?听说现在租一天渔船很便宜的。”
    “肯定挺有意思的。”
    “就是嘛,明天去吧,还可以跟周哲前辈一起钓鱼呢。”
    “啊呀,是为了这个呀!”
    “钓起活蹦乱跳的鱼,就地做成生鱼片,蘸着醋酱吃,不知道有多好吃!两个人一起吃的话,有一个人死了都不知道。”
    “是啊,到时候,就算是我死了,承宇你还是只顾蘸着醋酱往嘴里放生鱼片!”
    “喂!你今天怎么处处找别扭呢?”
    “墨斗鱼晾干的时候没摊平,绞着劲儿呗。”
    “什么?美姝果然是美姝,说出来的话都辣得不同凡响。”
    “晚饭的时候我们请京姬前辈做辣鱼汤吧,让你辣个够。”
    “哈哈哈,你太厉害了!哎!没有你我真不知怎么活下去!”
    美姝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正色道:
    “承宇,在周哲前辈和京姬前辈面前别你呀你的叫我。”
    “为什么呀?”
    “两位前辈都知道你比我小两届,是我的后辈,我多不好意思呀!”
    “嗯,知道了。美姝!行吗?”
    “嗯,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这么听话,我才跟你在一起的。”
    “当然知道啦,你以为我是傻瓜呀。嘘嘘!”

  从大海的方向吹过来一阵风,吹过田野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发出波涛一样的声音,从围墙那边汹涌而来。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好像不应该走得很远。”
    “我们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好不好?顺便也四处看看。或者跟孩子们一起看看动画片。”
    “你这么喜欢孩子吗?”
    “当然了。每次看到孩子就会想,这些小嘎巴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成人呢?不是很神奇吗?”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问这个干什么?”
    “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这个嘛……嗯,我呀,喜欢女儿。女儿多漂亮呀,做事也漂亮。给她穿上黄色的连衣裙、白色的长筒袜、红色的小皮鞋,再系上个蝴蝶结,是不是像洋娃娃一样?瞧她把手这么一合,晃着膝盖,撅着小鸟一样的小嘴,唱着歌……啊呀,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幸福死了!”

  承宇陶醉在自己的描述中,过了一会儿,突然“啊呀”一声醒悟过来,露出一副懊悔的表情:
    “美姝呀,我只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我又没怪你。嗯,女儿的话……不错,那我就往这个方向努力吧。”
    美姝露出满意的表情,静岚已经告诉过她,肚子里的胎儿是个女孩。本来她还担心承宇是独生子,可能想要个儿子呢,现在承宇的话打消了她的顾虑,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这……这么说……你……是不是?美姝呀……你?”
    美姝坐在秋千上,扬起下巴,翘起腿,傲慢地把双手抱在胸前。
    “是啊,我——怀——孕——了!”
    “真……真……真的吗?美姝你说的是真的吗?现在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要是开玩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生气的。要是开玩笑的话,你赶快承认!”
    “承宇,是真的。静岚说已经四个月了,还说孩子已经完全留下来了,非常安全。”
    美姝拿出手机,递过去。
    “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打电话问一下,不过好像也没这个必要,只要摸摸我的肚子就知道了,现在不只是厚厚的感觉了,已经有点儿凸出来了。”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哪儿?”

  承宇满脸的欢喜好像马上要溢出来了,他单膝跪地,把手放到美姝的衬衫下面,美姝的肚子确实有点儿鼓,自己居然丝毫都没有觉察!
    承宇突然跳起来,沿着运动场的四百米跑道狂奔起来,边跑边发出各种声音,还不时地乱蹦乱跳。
    这孩子,真是特别!结婚前在沙滩上他也曾这样做过。确实看起来很有活力,但总有点儿奇怪。难道他就不能露出绅士般的微笑,轻轻搂住我的肩头吗?看他又蹦又跳的样子,简直就是电影《秉泰和英子》里的秉泰一样疯疯傻傻。
    美姝一边想,一边幸福地看着嘘嘘喘着已经跑到第四圈的承宇,满脸都是微笑,眼里却闪着泪花。
    要是命运对我不是这么残酷,稍微宽容一点儿,只要能让我像普通人一样,我会多么高兴啊!就像其他第一次怀孕的普通女人那样。但现在,美姝深切地感受到平凡是多么难以达到的境界。

  承宇如痴如醉地把充溢全身的喜悦洒满了空荡荡的运动场,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到美姝身边,双膝跪地,把脸埋在美姝的双腿间。
    “……谢谢!美姝呀,真是太感谢你了!”
    “谢什么呀!说好了,我可不生第二个了,我们只要一个,知道了吗?”
    “当然了!有一个宝贝,我就好像得到了整个宇宙,还奢望什么呢?”
    “咦,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耳熟呢?”
    “是吗?没有吧,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说的是‘像得到了女神’吧?不是吗?”
    “哎呀,你真会装模作样呀!”

  美姝深情地抚摸着承宇的头发,承宇把面颊贴在她的膝盖上,双手环抱住她的腰,不停地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着什么,发出幸福的笑声。
    湛蓝湛蓝的天空洒下了温柔明媚的阳光,秋风掠过绿油油的树叶,带来了大海那醉人的气息……
    美姝扬起下巴,向着天边伸长脖子,思绪飘出很远很远,她细长的手指在承宇油黑的头发里微微地抖着,好像惟恐失掉什么似的。
    这个男人温柔、善良、谦虚、活泼,是一个真正了解女人和爱情的男人,他在女人面前弯下腰,屈膝跪下,越发显得高大。能跟这样的男人共同生活过,并且现在还在一起,实在已经够幸福的了!
    美姝按捺住自己悲伤的情绪,仰面朝天,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
    她想要永远记住这个瞬间,把这个瞬间跟碧蓝的天空一起刻进心里,把自己抚摸爱情的每个瞬间都藏到那天边的云上……

  爱情来了

  听说马戏团来了爱情也会再来
   
那刺痛人心的爱情啊我真的害怕
   
像音乐一样甜美但会背叛我的爱情来了
   
让心怦怦跳让我深陷其中的爱情来了
   
谁会来到我身边对我倾诉爱情呢
    谁会牵住我的手带我成为真女人呢

  克劳德执导的电影《旅程》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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