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生死一线间
1999年3月13日
上午10点51分。美姝裸身躺在手术台上,护士长和另两名护士熟练地清理着她的身体,用浸透了聚烯吡酮碘和酒精的纱布快速地擦拭着从胸部到膝盖之间的皮肤。心电监测设备已经连接到了她的身体上,她的心脏跳动情况显示出来了。 这时,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和被疼痛折磨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痰一样浓的唾液,卡在美姝的喉咙里,护士赶忙帮她抽出喉咙里的异物。 女医生虽然预料到正常分娩很困难,还是尝试了一下,但美姝的体力早就已经耗尽了,可怕的产痛已经令她束手就擒,一点劲儿也使不上了。现在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剖腹产。 但是……女医生犹豫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动摇,但马上又意识到,如果再耽误时间的话,很可能造成根本无法挽回的后果,或许产妇和孩子两个人都救不了也未可知。她转头看了看美姝,似乎从美姝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来,于是下定了决心,掉头让护士长快去打电话叫人来。 “静……静……岚……呀!” 美姝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叫出朋友的名字。静岚那带着手术手套的手紧紧握住美姝的手,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她亲眼目睹了美姝在病魔面前表现出来的超人忍耐力和勇敢拼搏精神,以及她炽烈的爱情,一想到这些,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了。 “我……我的孩子呀!……承……承宇呀!” “知道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美姝呀,坚持住!再怎么难受你也要坚持住呀!往后剩下的就只有好日子了,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是吗?” “当然!”
这段时间,护士们已经把含有全身麻醉成分的硫喷妥钠注射到了美姝的血管里。美姝呼呼地喘着气,好像她的喉咙里安了一个打气筒一样。她的体内似乎一分为二,天国和地狱两股势力不停地为扩张领土而大打出手。她的额头上滚下了滴滴汗珠,瘦长的脖子上也汗漉漉的,静岚亲自替朋友擦去汗水,虽然这本该是护士们的工作。 麻醉很快扩散到了全身,美姝的视线渐渐模糊,失去了焦点。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嘴角露出微笑。使肌肉松弛的药已经注射过了,吴护士开始处理美姝的口腔,吸出口里的异物之后把输氧管放进去。 就在这时,两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匆匆走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带着银边眼镜,另一位大约三十多岁。他们先跟静岚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开始察看美姝的心电图、血压以及氧气供给情况。 “什么时候做的静脉注射?” “三分钟前。” 护士长回答。 银边眼镜瞥了一眼时间,手托着下巴看了看深深陷入麻醉状态中的美姝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然后回头转向静岚。 他的眼神很复杂。静岚完全清楚他在想什么,禁不住在口罩后面轻叹了一口气。
这两位医生是在手术和缝合方面无人匹敌的专家,是静岚的同事,静岚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美姝,提前就请求这两位专家随时做好手术准备了。 两名护士手法敏捷地擦去美姝身上残留的少量酒精。 呵!加油吧! 银边眼镜显然感觉到时间紧迫,他走到患者面前,又回头看了看掩不住焦虑的静岚。 “许大夫,备用的血已经准备足了吗?” “是……但……” “我知道!” “我们别无选择,是不是?” “胎儿情况怎么样?” 三十多岁的医生问静岚。 “很令人担忧。” “患者的情况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吗?哪怕只耽误一秒钟,就很可能使胎儿陷入极度危险的状态中。我们要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只能切开来看看,就算孩子平安也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听了银边眼镜的话,身为妇产科专科医师的静岚也无话可说了。对静岚来说,胎儿的健康状况跟美姝是同样重要的,而现在无论说什么话,下什么诊断,都还为时过早。 银边眼镜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病人的面孔,然后回头看着身边站着的另两位医生。 “这么困难,她居然做到了,真了不起!” 静岚沉重地点了点头。 银边眼镜又看了一下时间,然后举起双臂,轻轻晃动双肩,进行手术开始前的准备活动。麻醉已经过了八分钟了,他接过护士长递过来的手术刀,回头看了看紧张地贴在自己身后的静岚。静岚站得太近,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便。 “许大夫,请往后一点儿!” “啊!对不起!”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许大夫这么慌张呢。对了,麻醉时间多长?” “……四十分钟。” “什么?许大夫,你疯了吗!” “对不起。这是患者的请求,实在太恳切了,让人无法拒绝。非常抱歉。” “这……真是!” 银边眼镜似乎很困惑,紧紧皱着眉直摇头。如果是一般的产妇,凭银边眼镜高超的技术,在二十分钟内肯定能够结束剖腹产手术,但现在面前这位产妇情况如此糟糕,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麻醉时间。如果还没有完全缝合,患者就从麻醉中醒来,那么情况就不堪设想。银边眼镜对此很不满意,但他也听说过患者的故事,所以也能理解。
无论自己的身体承受多大痛苦,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还是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亲手抱一抱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母爱呀! 银边眼镜把锋利的手术刀放到美姝凸起的肚子上,对准突出的肚脐下边三指的位置。 他选择了竖切。一般来说,为了尽可能减小留下的刀痕,接受剖腹产的产妇们会选择横切,但横切时涌出的血太多,会加大缝合的难度,耗时更长;竖切则比较快,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减少血液的消耗量。他的这种意图虽然不一定能奏效,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别无选择。 手术室里六个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到美姝庞大的肚子和锋利的手术刀上,静岚闭上眼睛,虔诚地仰天祈祷: “如果世上真有奇迹的话,请帮助我们吧!如果上帝真知道美姝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苦痛的话,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的。请您一定要帮助她!” 手术刀尖划开美姝的皮肤,白色的肉刚刚露出来,马上就被红色的血吞没了。
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承宇白净冰凉的额头顶着墙站在那里。他时不时回头看看手术室紧闭着的门,手按在胸口上,拼命按捺住焦躁期待的心情。“承宇!” 是父亲的声音。 承宇朝摆放着十几把桔黄色椅子的门口方向转过头去,跟在父亲后面的是面色冷峻的母亲。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自己谁也来不及告诉呀!或许是许前辈通知他们的吧。但这并不重要,他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已经完全飞进紧闭着门的手术室里去了。 父亲穿着灰褐色阿玛尼西装,母亲穿着PRADA的套装,他们慢慢朝着一直在地狱中挣扎到今天的儿子走过来。 “孩子怎么样了?”父亲问道。 承宇一时理不清头绪,不知道父亲问的是正在分娩的妻子还是妻子肚子里的孩子。 “……正在动手术。” 母亲似乎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或许看到儿子像风干的桔皮一样的脸色和清瘦的面庞,她肝肠寸断,紧紧咬着嘴唇。
但承宇的目光根本就没有落到母亲身上。从一开始到现在,母亲一直坚决反对自己跟美姝的婚事,不但没有出席婚礼,而且自始至终不肯承认美姝是自己的儿媳妇。母亲的面容是慈祥而有教养的,真没想到那样的一张脸居然会生出那么顽固的愤怒。虽然一个母亲对独子的期待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如何,仅仅因为儿子娶了心爱的女人,父母就跟孩子恩断义绝,这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父亲慈祥地凝视着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放弃希望!” 听了父亲的话,承宇的脸上掠过好似白色粉末飞舞般飘渺的微笑,他的脸因为彻骨的疼痛而变形了。 希望?您指的是什么呢?您知道美姝和我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吗?绝望和希望带给我们的伤害已经有成百上千次了。求您了,什么都别说了。 这些话,承宇都是用目光说的,他干裂的嘴唇一直紧闭着。母亲一直低着头,似乎不知道该看哪里,茫然的目光在医院的天花板和墙之间转来转去,过一会儿就回过头去用手绢轻轻擦擦眼角。
母亲在想什么呢?是在想过去无情对待美姝的事吗?还是在想不许儿子踏进家门一步的盛怒?或者……在为手术室里的儿媳而感到自责吗?又或者……小子,瞧瞧你现在的处境吧,瞧瞧你那样子!作为母亲,而且还是独生儿子的母亲,难道会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吗?我之所以反对,都是有理由的。哪个做父母的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呢?况且这个女人还年过三十了!结婚四年都没怀上孩子,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吧,结果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我不是早就说了嘛:女人要想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二十多岁是最好的,这是自然法则。况且你还是个独生子,把你养这么大,父母提这么点儿要求,还不是应该的吗?这世界变化再大,本质的东西还是不会变的。家庭的本质就是保守性!你必须明白,家庭和社会之所以能延续到今天,就是因为这种保守性的作用。 母亲很早就为承宇看好一门亲事,对方是承宇父亲在菲律宾做领事时的上司——大使——的女儿英恩。英恩比承宇小一岁,她对承宇一见钟情,十年间,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一样追随在承宇的左右。英恩活泼,健康,娇媚,善于交际,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好。她在马尼拉大学学医的时候,每年都要回韩国两次,希望能博取承宇的欢心,但承宇一直把她当成妹妹,始终没有同意跟她恋爱。 承宇结婚一年以后,英恩跟菲律宾马尼拉大学的一位韩侨教授结婚了,听说已经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十分幸福。每每听到这些消息,母亲都说不出地伤心。 父亲是中立者,在他的两边分别是剑拔弩张的妻子和儿子,他所承受的精神痛苦是巨大的。父亲、母亲和儿子都受到了伤害,而美姝,就站在这个三角形的顶点上。
戴安娜
这个女孩大我几岁, 但我从来都无所谓。 戴安娜,留在我身边! 当你拥我入怀, 我知道你是我的最爱。 你为何不懂我的心? 我愿与你永不离分。 只有你,能占据我灵魂, 只有你,能撕裂我的心, 当你拥我入你爱的怀抱, 我感受到你无上之美好。 ——Diana
Paul Anka十五岁时唱的歌。1987年夏,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承宇曾为美姝演唱。 第四节:海向我走来
1987年8月7日
三十一个年轻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清凉里登上了去江陵的无穷花号火车,他们是大学联合电影社团——电影梦想战士(Cinema Dream Soldier)的会员,一个个像全副武装的军人一样,背着巨大的背包,带着拍摄电影短片的摄影器材。 这既是一次电影拍摄活动,也是一次新会员训练活动。 有三个已经毕业了的老会员也来参加活动——广告片助理导演成浩、在电视台做撰稿人的民善、在忠武路电影圈里打基础的祺洙。 “天这么闷,每人喝罐啤酒吧!” 无穷花号开始加速以后,美姝用手里的圆珠笔指着承宇命令道,然后对着全体会员画了一个大圈。 “好嘞!会长英明!” 承宇把装罐装啤酒的纸箱从行李架上拿下来,放到地上,敏捷地撕开外面的密封膜。 “喂!金承宇,先给我们!” “喂!你怎么敢把啤酒扔给前辈!应该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来才对。” “小子!不管是递过来还是扔过来,随你的便。可你这么慢慢腾腾的,我们这些坐在边上的人岂不是要渴死了!” 于是,附近跑过来两个人,罐装啤酒马上像棒球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承宇拿了两罐,递给会长美姝和自称是电影广告导演的成浩。 “谢了!还是承宇好呀!” “您是说作为干活的人呢,还是说作为男人呢?” “这孩子……还没喝酒就开始说醉话了。那还用说吗!毫无疑问是前者了!” “真的吗?为什么听了您的话,我就好像被人在头上狠狠打了一棒呢?您说‘毫无疑问’,太残酷了吧!” “是吗?那就算是‘有一点点疑问’吧。行吗?” “谢——谢——!” “哎呀呀,快被你折腾死了!不过呀,要是缺了这么和气、能干又可爱的承宇,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您说得太对了!” “哎,就此打住!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跟成浩兄有事要商量。”
美姝举起啤酒罐喝了一口,留着络腮胡子的成浩也喝了一口,接过美姝递过来的短篇剧本,放在膝盖上。剧本的题目是《逃离地球》,乍一听跟富兰克林导演的《逃离星球》挺像的,内容却截然不同,跟航空旅行和外星人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故事是讲一对恋人到海边做分手前最后一次旅行的经历,结局稍微有些灰色。 “是不是从中间部分开始有点沉闷?本想保持一种轻快的基调的,但不知道从哪个场景开始走偏了……前辈请认真看看。” “呀,这我怎么知道?” “别摆架子了!让你们这些老会员白吃白喝,不就为了这事儿吗?” “嗬,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我当会长的时候,曾经买了内衣送给前辈,祝愿他们清清白白地活着,你连这种诚意都没有!我本来只是想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借此机会出来走走,结果你却让我做这么伤脑筋的事!” “可是,说到电影感觉,谁也赶不上前辈您哪!您把电影的基调调整好了,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花钱给前辈买套内衣吗?” “嗯,这还差不多,那就看看吧。这是谁写的?” “梗概和轮廓是开会时大家讨论的结果,剧本是我执笔的。我们需要的可是一针见血的批评!” “好,那就从现在开始,让我给你点儿颜色瞧瞧吧。”
成浩翘起二郎腿,把剧本放在腿上,一手拿着笔读起来。美姝神色紧张地坐在他身边,小口喝着啤酒。 “你到底想表现什么呢?” “重点集中在男主人公身上,主要表现男人的心理。他爱的人离开了他,提出分手的也是女方,没有挽回的余地了。男人失恋以后,感觉地球变得极其冷清,再也无法在这个日渐萧索的星球上继续生活下去,于是选择了离开。内容就是这样,虽然结尾有点儿凄凉,但希望能用喜剧的手法表现出来。”
“这样啊!那可不太容易表现呀。又不能拍什么宇宙飞船升天的场景。” “最后的几个场景做了一些心理暗示——爆炸声、鞋子、脚印、空荡荡的大海、闪烁的星星、男人的笑声等。男人和女人一起喝过的空啤酒罐在海里浮沉,这个场面跟夜空重叠起来。前辈请帮我们看看,这些场景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呢?” “呀!太难了。我这次可真是自投罗网了。” 成浩翻开剧本的封面,美姝连忙指出有疑问的台词或安排,向他请教。
他们坐位的斜对面坐的是承宇和静岚。静岚是CDS会员中惟一的医科生,跟美姝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她加入CDS也是因为美姝的劝说,实际上她从来也没有从事过什么电影活动,只是偶尔参加社团的聚会而已。 静岚的下巴偏尖,戴着小眼镜,看上去有点冷淡,本人也不善于交际,即使来参加聚会,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然后悄悄地消失。在CDS的众多会员当中,静岚比较愿意接触的人,除了美姝,就是承宇了。 在承宇身上,她总是能感觉到阳光的气息。这个男孩的行动和言谈,总是如同清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这大概是因为他在富有而和睦的家庭中长大,因而具备了一种自然天成的平和心态吧。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带一点儿言不由衷或遮遮掩掩,这是承宇的优点。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比别人更守信,比别人更眼明手快,这些承宇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好。 无论对方怎么松懈,都能坚持自我,替对方扫除后顾之忧,这种给人温暖的性格也是承宇的一大优点。
承宇加入CDS以后,对静岚来说,在看到直率、热情的美姝的快乐之外,又增加了看到承宇的喜悦。静岚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承宇这样的男孩子,性格开朗,既有能力,又对什么事都积极努力,从不放弃,而且品行端正,这样完美的男孩子是不容易遇到的,尤其在充斥着浮躁和无知的傲慢的所谓电影艺术人当中。 承宇比自己小三岁,这对静岚来说会是一个交往上的大问题,但性情孤僻的静岚现在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对男人并不太关心。 静岚没打开啤酒,只是放在手里摆弄着,眺望着车窗外阳光辉映的田野和绿油油的远山。承宇已经喝完了第一罐,第二罐也见底了,他的目光不时地投向美姝。 “静岚前辈!” “嗯?” “您跟成浩前辈很熟吗?” “还可以吧。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已经毕业两年了。大学在校时曾获过世界大学生电影短片大赛的优秀奖,题目……是《蟑螂一家》吧。” “《蟑螂一家》?什么内容呢?” “这个……怎么说呢?影片中把生活在油纸炕下面的蟑螂和生活在天花板下面的人进行对比,影射了人就像蟑螂一样,他的试验精神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虽然大部分画面表现的都是褴褛不堪的日常生活,但依然很有诗意,可见他的导演才能确实很厉害。” “那他为什么不进入真正的电影界,却进了广告界呢?是为了拍一个灭绝蟑螂的广告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就坐在那儿,你直接问他不就得了吗……你有点儿奇怪呀,干嘛对他那么关心?是我看错了吗?” “什么关心呀?哈哈,喝着酒随便聊聊而已。” “简直都不像你了。别喝了,上次看你也不怎么能喝。” “别担心!喝三罐没问题。况且坐在像少女一样怀着丁香愁思的许前辈身边,心情好得不得了!” “少女?真不知道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怎么可能损您呢。我把人分为两类,一类像扎根在纯粹大地上的树,另一类则像动物,或者说像野兽。这是根据人的心,包括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倾向来划分的。当然这种分类并不像黑与白那么简单,分不出谁好谁坏。我觉得许前辈属于前者。” “是吗?那你呢?” “我?我虽然很喜欢运动,也很擅长运动,但就为人来说,还是更接近一棵树——一旦在哪里扎下根,就久久不会移动。” “喔,那我们属于同一科了,是同类项。” “对呀。” 承宇一脸孩子气地笑出声来。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美姝那边,每次视线转回来时,承宇的表情都显得很惆怅。他的身体似乎喷出一丝焦虑,好像树木暗中吐出信息素一样。
这时,静岚第一次隐隐约约觉察到承宇在喜欢美姝。 承宇“唉”地叹了一口气。 “许前辈!您学过关于人体的知识吧?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个女孩,她的头发上总是散发出菊花香,但她并没用什么洗发水,而且性格也大大咧咧的,三四天才洗一次头发,神奇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野菊花的香味,她用的香皂也就是洗澡用的普通香皂,可是……这种现象可以用医学来解释吗?否则,难道是我的鼻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承宇的问题跟医学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倒不如去问造香的造香师或心理学家呢。 “其他人也认为那个女孩的头发有那种香味吗?” “没有。就我一个。” “那你是狗鼻子啦。” “前辈!这对我来说可是很严肃的问题。” 承宇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人体散发出的、无法验证的一种磁场的作用吧。比如说,在被命运牵引的人们之间就存在着无法解释的现象:其他人眼中的缺点都变成了优点,其他人听起来像金属摩擦声似的嗓音在某些人的耳中却是阳刚气十足和充满魅力的。 或者说,这是心理上的魔术,尤其是对心里爱着的人会产生这种现象,那个人进入心中,引起很多美丽而甜蜜的幻想,像神奇的魔法。 静岚这样说给承宇听,他听着听着脸微微泛红了,似乎很不好意思。
斜对面坐着的成浩用圆珠笔头敲着旁边的美姝的额头,他似乎认为,如果改掉原来剧本中的时间顺序和几个场景的话,就能更加简单明了地体现出导演的意图和目的。 美姝耐心地标出有问题的场景,认真听着成浩的意见,在空白处记下来。 “呀,美姝,你也太热心了吧!” “当然啦。我打算一毕业就让韩国电影界瞧瞧我的厉害!之前呢,就在国际电影短片节上拿一两个大奖吧。” “哎呀!志向远大呀!韩国电影界要是那么好进哪,我就去忠武路拍电影了,何必像现在这样为女孩子拍照呢?” “那是因为呀,前辈太急于求成了。我不在乎花多少时间,情愿一步一步地前进,从最底层开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提高,一点儿也不放松,总是做好准备,随时抓住靠近的机会。” “哈!真酷!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不出几年,忠武路上就会‘唰’地升起一颗女导演新星了!” “前辈就替我倒计时吧!” “我?” “都知道前辈神通广大,替有发展前途的后辈介绍一下,总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吧?” “哈哈哈,你以为我是超人呢?不过,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好好学习编剧和导演,我就甘心被你踏在脚下。” “前辈莫不是在朗诵金素月的诗?” 美姝一边说着一边把头转向承宇,晃着手里的空啤酒罐。 “承宇!还有吗?” “没有了。” “什么?两箱呢,全都喝光了?” “看我们多少人吧。一人连两罐都摊不上。哈哈哈,虽然我喝了三罐。” “看你挺机灵的,还想提升你做我的副导演呢,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为了上司,应该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偷偷藏起两罐,留着导演喝。要是连这点儿忠心都没有的话,或许可以成为电影迷,但绝对成不了电影人!”
一听这话,承宇傻呵呵地笑了笑,站起来,说:“哎呀……去把肚子里的啤酒倒掉吧,要不要装点儿回来呢?”然后拿着两个空罐迈着八字步朝车厢接合处的卫生间走去。 这孩子,干嘛拿着空啤酒罐去?不知道。不会真的去小便了然后盛回来吧?怎么会呢……随便说说的吧。 静岚和美姝嘻嘻哈哈笑着,并不真的恼他。静岚把剩了一半的啤酒递给美姝。 “还有一半呢,你喝吗?” “不要了。成浩前辈也忍着呢。”
过了一会儿,承宇随着火车晃动的节奏一步一摇地走过来,在美姝坐位旁边停住了。他的个子那么高,正在重新翻看剧本上的标记的美姝抬起头来看他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 “又怎么了?” “我要证明一下为您上刀山下火海的精神。” “这孩子怎么又这样?别把无聊当可爱啦!” 也不知道承宇听没听到她的话,只见他从牛仔裤的裤腰里像拔双枪一样拔出两罐啤酒来,跟从汉城拿来的啤酒牌子不一样,不是事先藏好的,分明是到火车上的售货处买来的。美姝满意地接过两罐啤酒,装作没有发现。 “呀!果然还是承宇有本事让人开心!” “嗯,果然忠心耿耿。” 成浩摸着胡须说。 “不管怎么说,谢了,承宇!” “您真是太客气了!”
承宇心情愉快地回到静岚旁边的坐位坐下。美姝把一罐啤酒给了成浩,两个人像点礼炮一样嘭地打开啤酒,大口喝了下去。看他们的表情简直爽得不得了,可能因为啤酒冰镇过的缘故。 承宇看着两个人,扑哧笑出声来。 “前辈!贴过我的屁股的啤酒味道怎么样?” “呀,不错!” “绝了!原来承宇的屁股是冰块屁股呀!” “啊呀,这您怎么知道的?我要是脱掉衣服的话,简直就是一尊冰塑。大卫的雕像要是看到我呀,非嫉妒得爆炸了不可。” “真拿你没办法。静岚呀,你在干什么?你可得好好管住这孩子,别让他继续得意地在空中飘来飘去了,否则,一不小心掉下来摔碎了的话,可就成冰棍了!” “要是那样的话,就该捡起来舔着吃掉了吧?啊呀,我都想到哪里去了呀?” 成浩嬉皮笑脸地看着美姝。 “啊呀!前辈真是的!怎么能拿一年级的新生开这种玩笑呢!成浩前辈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形象!” 大家相互开了几句玩笑之后,美姝又重新翻看起剧本来,热烈的气氛沉静下来。
静岚看了一会儿车窗外的风景,突然调过头来看着承宇,低声说: “承宇,你刚才说的散发菊花香的女孩是不是美姝?” 承宇好像冷不丁被人打了一棒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心里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就像心里还没有成熟、没有发酵的一部分被撕裂开来了似的。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还以为静岚前辈猜不出来呢。自己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承宇突然对自己火冒三丈。 “对吧?嗯?” “……是。”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静岚轻声惊叫出来。这声惊叫中不仅包含着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奇,也潜藏着对朋友美姝的羡慕。
清秀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材配着随随便便的衣着,由此可以看出美姝对外表的漫不经心,对美姝来说,最重要的是火一样的热情和雄心。虽然她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对自己要走的路有了坚定的信念,因此而表现出一种美来,那是惟独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会拥有,才会散发出来的光彩,无关性别。 静岚看了看美姝,她正打着手势满怀激情地说着什么。 美姝的父母都是教师,她排行第二,家里既不十分贫困,也不十分富有,她生活在一个非常平凡的环境当中,却从高中开始就拥有了十分确定的自我世界,简直令人怀疑她强烈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美姝的信念是不囿于女性的性别,堂堂正正地活着,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奋斗,哪怕要燃烧自己的生命。 美姝的目标是电影,她想成为一个制作人,希望能在世界五大城市的几百个电影院同日同时上映自己拍的韩国电影。作为状元考入戏剧电影系就是她实现自己愿望的第一步。 静岚看看身旁坐着的承宇,又看看美姝。承宇对美姝的爱到底有多深,现在还很难判断,但错开的坐位给人一种不太顺利的感觉。美姝喜欢的男人是跟她自己完全相同的类型——拥有不屈服于现实、奋勇前进的力量,即使面对挫折也能像乞力马扎罗峰一样岿然挺立的那种男人。略过承宇比美姝年幼这一点不谈,作为男人,承宇的优点确实很多,但要美姝选择他,这些恐怕还不够充分。 承宇似乎看透了静岚的心思,一直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向着有升降台的车厢连接处走去。
这时,美姝依然在埋头修改剧本,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芒,跟成浩几乎头顶着头,为创作出优秀的作品而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你是我的世界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呼吸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举止 人们看到的星星挂在天际 我却看到它们在你的眼睛里亮起 树枝的手臂伸向太阳 我的手伸向你,我的爱 若你手覆于我手之上 便会产生神圣的力量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个日夜 你是我的世界,我的每一次祈祷 若我们的爱宣告止息 我的世界便看到末日 世界末日 ——You誶e My World
Helen Reddy的歌,承宇在镜浦台附近的沙滩上为美姝唱过。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