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袭粗布麻衣，我缓缓的走在在燕国蓟都的大街上，以荆轲的名字，以男人的身份。
    这个城里每个人的面目都相同，所以一开始我也只是全心全意的去感受足下每一颗细小土砾的形状。
    我没有去秦，虽然我已知道政儿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王。
    可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个不祥的人而已。
    就这样，我认识了高渐离，那个市肆里的狗屠，也是个很美的乐师。
    他的音乐可以让人忘记离人的苦，相思的愁。
    所以我每天在市肆中听他击筑，与他喝酒。
    直到田光来找我。

    （六）

    田光的名字我是听说过的，据说为人智深而勇敢沉着，在燕赵市井游侠之间颇有名姓。
    于是我们喝酒。
    酒酣耳热，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眉高高扬起，使他看上去就像我的爷爷。
    但那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却绝不是七十岁老人的眼。

    杯盏间田光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没有去看，因为我的脸明显感觉到了逼人的寒光。
    先生觉得这把利刃怎样？他在问我的意见。
    锋芒迫人，绝非凡品。不知是不是赵国徐夫人之物？
    田光仰天长笑，先生果然好眼力，这正是那火夫挚爱之物，只可惜……
    我看着把玩匕首的他，等待着他的未说完的可惜。
    只可惜赵如今已成历史了。
    噢？我把持酒碗的手微微一震，此话怎讲？
    他正色道，先生难道还不知道，秦军铁骑已踏平了赵国的都城，
    赵，灭了！

    我的心头有些微痛，
    赵……真的灭了吗？

    田光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接着说，
    强秦争战势如破竹，如今赵国以破，秦国又屯兵中山，燕国眼下也危在旦夕。嘿，来小庐煮酒，不必妄谈什么春秋的。实在是今日太子丹将老夫唤入宫中，将欲派刺客行刺秦王的计划悉数告与光，希望我能为国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知前辈是否已成竹在胸？
    他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老辣的双眼逼视着我，
    先生觉得如果将重任托付给一个身怀绝技，胆色过人，并且神秘如湖，就算与其仅隔咫尺也不能探知其所知的人，又当如何？
    我当然能听得出他言中所指，即使老辣如他，也绝不可能知道我的过去。
    我于是淡淡地笑，淡淡地说，
    田光先生能把这样的秘密坦诚相告，真的是看得起靳某人了。
    田光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沉默了一会，既而冲着我微笑，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然后，在我还没有做出反应以前，寒光便已闪过。

    他仰面倒下了，鲜血如同焰火在屋子里绽放，虽然此间没有阳光，我依然觉得眩目无比。
    徐夫人的匕首果然锋利之极，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这样划过耍赖者的咽喉。
    口子很深，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切了下来，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皮肤相连。
    豪迈的恐怖着，也真难为了这个忧国忧民的老匹夫！
    很快，屋子里便开始弥漫起那种浓重的腥香。
    那些鲜红的逝去仿佛都具有生命。我只是沉默地站着注视它们不可阻挡地蔓延。
    在满屋死寂中，我甚至可以听见鲜血流淌的声音。
    太熟悉了，真的命中的一些事情是躲也躲不过的吗？

    半晌，我才慢慢蹲下身子，拣起了那重要的匕首。
    然后走出田府这阴暗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宅子，觉得头顶的月光变得格外的温暖。
    正正衣冠，索性就去见见那位太子丹殿下好了。

    （七）

    这个唤做姬丹的太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他是那种即使在人群中也能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人。
    或许燕国普通的女子会为他若狂，
    可是我没有。

    他瞟了我一眼，饮了一尊酒，轻轻地问，你就是荆轲？
    我也轻轻的回答，是的！
    听闻荆轲乃天下第的一剑士，今日看来，哈哈，作态怎若小女子一般？
    说话的只是姬丹的幕僚，可我知道，这代表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我用傲然的眼打量了姬丹身边的三位侍士。
    一名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凛然。
    一名宋易，俊秀英挺，一介儒生。
    最奇特的第三人，他不过十八年华，却有一双死囚的眼，一般的人是不敢接近这种眼神的。
    我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秦舞阳。
    我也知道，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见面不如闻名，一个不知地厚天高的小毛孩。

    这样之后，
    我叹了一口气，说
    轲如今算是明白燕国为什么会有今天了，
    原来太子身边只不过有些会吠的狗罢了。

    一言即罢，夏扶面红耳，赤浑身一震，宋易发怒脸青，浑身战抖。
    秦舞阳更是“啪”的一声，将酒碗摔个粉碎，然后将一口浓痰吐到了我的脸上。
    我声色不动地坐在原处，就让那口浓痰顺着脸向下巴下流，
    依旧淡淡地说，
    你是秦舞阳么？很好。
    十三岁杀过人？也很好。
    你敢杀人，可是你敢杀自己么？
    呵呵，不要这样看着我。看到我的剑了吗？不用多余的力气，只这么轻轻一刺，便解脱了。
    要试一下么？
    他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一古脑儿从席位上跳起来，拔剑直指我的眉间。
    老子不管你是天下第几，今天就让你躺着出去。
    他的剑实在是慢，在我眼里就如儿戏一般。
    剑不用出鞘，真的只是轻轻一划，便已使得他呆立当场。
    一道伤痕出现在他的右臂，他却忘了疼痛，大声嚷着：你是人还是鬼？

    太子丹这时也走下案来，跪拜在我面前。
    所有人都很诧异，只听他缓缓说：田光我师曾说，真正勇者受到无故屈辱不会发怒，所谓泰山崩于前，美人戏于侧，无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动。我这三人一经突来无理刺激便怒形于色，不是勇之勇者！
    发怒而色不变者。才乃吾所求之人。
    我始终不去答话，只是专心一意地擦拭着我那占了鲜血的剑鞘。

    （八）

    太子丹摒退了所有从人，单独接见着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却很久没有去说一句话。室内一片寂静，连壁灯轻微的燃烧声都清晰可闻。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的。我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田光先生自杀而死！为了什么？他却震惊万分。
    他要轲转告太子一句话，他一死，国事秘密就永不会再泄漏出去了。
    难道说就为了丹随便说的那一句话？太子难过地说。
    有时候一句话，一个念头都会亡掉一个国家，尤其是像太子这种身份的人。我仍然平静。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他的眼泪汩汩流出。

    秦军压境，燕国小势弱，危在旦夕，愿先生救我！
    悲伤之后，太子丹朝我顿首以告。

    秦王要兼并天下之地，臣服海内之人，贪婪至极。现秦军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沉。可惜燕国力弱民少，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而各诸侯国又害怕秦王，不敢合纵。丹私下以为，如果有一位勇士出使秦国，以重利相诱，劫持秦王，迫使他全部归还诸侯的土地，那当然最好不过。如若不行，干脆杀了他，秦王死后，秦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定会灭亡。

    太子丹说话时神情是复杂的，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时而拍案，意气激昂。
    果然强者自有强者的逻辑，弱者自有弱者的道理。
    只是一番老谋深算，却没有增添我对他的丝毫好感。
    轲不才，试问灭其国者，与秦之于燕又有何不同？今天可以有靳轲刺秦，那么明天，却不知会是谁人来谋算太子的颈上人头呢？
    太子丹被我问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既而笑道。
    先生仁义心肠，丹佩服万分，刺秦之事容待从长计议，还请先生留在宫中，许丹聊表景仰之情。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微笑了。
    很好笑不是吗？我就这样住进了燕国的上舍，成了燕国的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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