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岚馨近影
引 子
“插入”这个词,随着我三十岁的到来,越来越长时间、高频率地在我脑子里凸现。我的脑子起码被它平均每天占领三小时,这三小时大致分布在失眠中的孤枕上、酗酒后的月光下、狂欢时的屏聊中和一败涂地的电话里……常常,它会毫无防备地到来而后又倏然而去。 “插入”,是个刺激性的词语。你们可以去思考它的哲学意义、社会学意义、文学意义和心理学意义……而今天,它以最尖锐的气势,在我的笔下爆发出来,显出它征服性的本意:长形或片状的东西放进、挤入、刺进或嵌入另外一件东西——仅此而已。
这是海口十月上旬的一个午后,称得上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因为一块钱的事情,最多是两块吧,我生了一场气,茫然而沮丧地来到了大约9平方米的阳台上,靠着栏杆。我摸了摸长及肩头的头发,心里想,该去美发店,补些葡萄紫色了。此时,我穿着一件浅紫色白碎花的棉布吊带睡裙,脚上是一双日本木屐。就这样,我胡思乱想着,一面看着楼下。大院里长着成行的、抗台风的树,常绿的树叶反射着太阳光,像带了蜡质,有些刺眼。
一个阔太太样子的女人,从前面一栋楼里出来了。我知道,十年前她的身份是小保姆,因被男主人诱骗,与之发生了关系,结果被女主人扒光外衣捆起来。女主人牵着绳子的另一端,像牵着褪毛的狗散步一样,牵着她在本大院示众过。但后来她终于取代了女主人,又一下子中了几十万的彩票,今非昔比。因此,她目前活得格外神气。
大门口进来了一个老女人,她中年时候就给丈夫弄了顶绿帽子,这一戴就是二十年多年。现在,她老得几乎走不动了,眼神里却依然闪烁着习惯性的风骚。
老干部活动室里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是失业者。过去,一个女人曾经拉开过他的裤子拉链,把手伸进过他漂亮的深蓝色内裤里。然而,扣人心弦的一幕却到此嘎然而止,他成功地用意志战胜了冲动。于是他被人们称作仁义的男人,因为那女人是他朋友的妻子。
每个人行走在这世上,都必须被定义或定性。此时此刻,我站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却陷入在模糊性里。我是谁?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无法确定。现在,我身边没有人,经历过我和我经历过的人都已远去,逐渐模糊了真相。如果他们必须被记起,那要有一个原因。比如像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返回了原始状态。这样的机会极为罕见。 能给我定义或定性的,只有他们。
上部 郑州
1
我在郑州的一座重点中学里度过了中学时代。我一直是个好学生。 初二刚一开始,我便初潮来临。我没有像那些傻妞一样,吓得哭着告诉妈妈自己怀孕了。记得我很平静,自己去买了卫生纸,学了在公厕里被人换掉的纸垫样子,叠了,垫上。学校的公厕没有隔挡,我不敢当众换纸,总是坚持到中午放学后,走上二十分钟的路,跑到一家部队的公厕里更换。部队里的女人少,上厕所的女人就更少。
校园西边有一大片荒地,荒地的西边是一个少年体校,南边有一条小河。下午放学,我总是和好友洪敏打了饭,到草地上去吃。夕阳落在楼后,碗里的馒头和菜很朴素,小溪旁有各色的小花,气氛宁静。春秋两季,风总是吹着洪敏略略干燥的皮肤和头发。她初一就发育得不错了,到了初二,开始喜欢班上的一个男生张叔林,但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她在她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流行的手抄本《少女之心》,便偷出来。我们心跳着,一块儿来到草地上坐下,让荒草稍稍隐蔽了自己,就着夕阳的光,一字不漏地读。 现在,书的情节我已经全忘了,但有一点,我忘不了:作者把少女最隐秘的部位比做海棠花。这太奇妙了!这个意象,我一直保留到了今天。
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去瞄一眼奇装异服的男青年:大喇叭裤腿包住尖头皮鞋、大尖领子的花格衬衫,亮亮的蛤蟆镜,手里提着哇哇唱流行歌曲的录音机——这机器,重达几公斤,喇叭越多越时髦。 迹象表明,我进入了青春期。数起生命中的男人,应该从我上初三那年开始。
初三开学后,班主任换成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她不修边幅、戴着最无风格的黑框近视眼镜,皮肤又黑又干燥,举止粗重得好像男人。尽管她的理性思维相当了得,是全校最好的初中代数老师,但是,同时也就极少有男人拿正眼看她。 我被她安排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身边的座位是空的。我有点儿纳闷,但没有问。好学生要含蓄,我一般不发问。 上午第三节课是代数。班主任领来一个豆芽菜男生。这豆芽菜叫潘正,一米八高吧,天津人,穿得时髦,长相也不错。眼眉很细,鼻子挺挺,唯一遗憾是嘴巴略小。他的肤色有些暗,可我却因他而喜欢上了这种肤色。这是生命力顽强的皮肤,任凭怎么亲吻、蹂躏,都不会松,也不会皱。任凭怎么老,也不会松不会皱。这样的皮肤应该是温热的,就是在寒冷的冬天也是温热的。而我,冬天无论穿多少衣服,从腰以下总是冰凉的。这样的皮肤可以让我在冬天用来取暖。想到此,我心里熨贴了,我先从意念上享受他了。
他看上去话不多,个性有点儿强,但绝对不像花花公子。这漂亮男生,第一次令我心跳得极不正常。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了,我放心了。我可以先不去注意他,我的目光坦然地望向了窗外。窗外就是这个城市的东西主干道,路旁长了十几年的法国梧桐,树冠上的绿已经老了,可在清早的秋阳里,却依然显得富有活力。树叶荡秋千样地摇晃着,我的满足也跟着轻松地摇晃起来。我在心里念着我的咒语,祈祷这一上午就是一生。那么,我在这一个上午里被他陪着,就幸福地过完一辈子了。 最后一只秋蝉在法国梧桐树上聒噪着,它是在为最后的生命呐喊。而属于我的一种更神秘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我也想像秋蝉那样,为所有即将汹涌而来的命运呐喊一番。我开始理解“命运”这两个字了,它就是笑,就是哭,就是堆积,就是膨胀,就是燃烧,就是熄灭……远处有车声和人声,但比起我的幸运来说,一切都显得很模糊,整个世界都成了背景。
班主任开始讲课了,同学们的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去了,我这才悄悄地、贪婪地感觉着身边的人。我不用手,不用口,也不用胸怀,我用浑身的细胞贪婪地占有他。我不用动作,不用言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他占有了。他的呼吸挺重的,身体随着呼吸一张一缩。张的时候,他就离我近了一个头发丝,吸气的时候,他又离我远了一个头发丝。渐渐地,我就被他的呼吸蛊惑了,身体随着他的频率一张一缩。我爱上了这种被操纵。 可是,没过几天,全班就传开了,原来潘正是上一届的,因为偷图书馆的书被当场发现了,跳窗户逃跑时,没留神摔断了腿,在家休学了半年。 虽然潘正的成绩不错,一直保持在中上,但他上课并不太用功,倒很喜欢睡觉,常被老师点名批评。这人有轻微的鼻炎,天一凉就犯,所以手帕总是脏的。他还喜欢运动,所以鞋子总有味儿,熏人得很。但我并不讨厌他这些,反而对他更喜欢。他毫无性意识,没喜欢上班里的任何一位女生,不然他在我面前,一定会装得非常完美。那时,不少一脸疙瘩的丑男生已经开始在女生面前装男人了。
我姓张,有个比较肉麻的名字——蔷薇。这名字太酸啦,因为生父是个不得志的酸文人。我三岁那年,他考上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马上就抛弃了母亲和我,和一个出身高雅的女同学结了婚。母亲后来告诉我,在当时,人们的意识还不够开化,被男人抛弃的女人是很丢脸的。她曾经几次抱着我坐在老井的沿上,但是最终也没有跳。后来带着我,嫁给了一个吃商品粮的工人——那就是我的后爹,他的感情比较麻木。 张蔷薇,这名字只有在少女时代比较受用,一个老太婆叫张蔷薇,毕竟有些恐怖。那时候,我可真像刚开的蔷薇,没想到有枯萎的时候。慢慢的,有些情况了。我书包里开始出现一些纸条,一些带着挤破的青春痘气味的情书。现在想来,或许那都是梦遗或手淫后精液的味儿。那时我都把它们撕了,我觉得肮脏。我很想它们是潘正写的,但都不是。
我和洪敏都是住校生。一个周日晚上,她来校很晚,眼睛好像是哭红了。下了夜自习,她拉着我来到了操场旁,两个人坐在双杠上小声说话。 洪敏对我说:“我下午去了我姑家,去还《少女之心》。我正偷偷往枕头底下放呢,姑父在院子里剁饺子馅儿,他忽然就不剁了,过来,把书抢过去了。我姑夫说我姑是个大破鞋,是毛巾厂厂长把她给穿破的。我姑夫还说他恨毛巾厂厂长,他要拿《少女之心》去栽赃、毁了他。我听了,就想跑,我姑夫一把抓住了我,摆弄我胸脯,吓唬我说,既然我姑叫毛巾厂厂长玩了,我就得叫他玩,不然就把我看《少女之心》的事儿告诉我爸妈。” “哟,他怎么玩你的?”我问。 “先用手乱抓我胸脯,后来又用臭烟味大嘴含住使劲吸。再后来,又抓住我的手,放在他那个软家伙上,哭了。说他两年前得了一场病,就毁了,完了我姑就搭上了毛巾厂厂长。” “你恨你姑夫吗?”我听她说得平静,感到有点怪。 “唉,我姑夫要是张叔林就好了。”洪敏说这话时,表情挺复杂。
后来有好几天,洪敏一个劲儿鼓动我给潘正写信。她也要给张叔林写一封,结尾的句子都想好了,大概是这样吧:“抱抱我呀,让我感觉你的心跳和呼吸!”那个阶段,我觉得自己的变化挺迅猛。手抄本《少女之心》本来就挺撩人的,洪敏那次怪怪的性经历,就更撩得我心痒。 少女之心啊,动起来了。
2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在校园西边的小河边呆坐。这条常年流淌的小河,经过我时,萌发了我的春天。春天,我的一生只能有一次,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河水在一寸一寸地流,我的春天在一寸一寸地短。男主角已经出现,可精彩的故事却不知何时才能发生。我决不能叫这流水就这么把我的春天带走,空白的青春是有罪的。我要把我的笑、我的泪、我的疼痛和我的快慰,统统都塞进我的春天里。男主角就在我身边,可我该怎么把他拉进我的生命舞台呢?不能强来,不能把他吓住了,也不能把他惹烦了。可暗示又是多么无力啊,他要是感觉不到呢?等我的春天全都被流水带走了,他还是感觉不到呢?
学习之余,我和洪敏把心思全花在潘正和四只眼儿张叔林身上了。但一个学期过去,我们还没写出一封情书来。“生活不是林黛玉,不会忧伤而风情万种”,这话千真万确,我们连风情万种的时间都没有。紧张的功课、不断的大考小考、升学的压力、老师的期望、家长的絮叨,哪还有功夫风花雪月。
寒假散学典礼这天,大会结束之后,天都擦黑了。我背着书包,心里没着没落地往公共汽车站走。一想起要在家住上一个寒假,我就怕。继父经常半夜三更打我妈,并且一次比一次狠。他吭哧吭哧地使着劲、喘着气——我叫你不让我X,我叫你找野男人X!我怕我妈的尖声哭叫,还有继父儿子的哭喊,我也怕。有一次,我妈实在吃不消他的皮鞋底子了,光着身子就跑到客厅,继父也光着腚追了出来。从那之后,我就当这后爹是禽兽,同时也恨我妈,为啥给了我这么个家庭。
我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天很快黑透了,对面的面馆里热气腾腾,食客们一边大口吸面条一边流鼻涕。寒风像刀子,我感到冷,紧了紧大衣领子。就在这时,潘正出现了。路灯把他的脸照得黄黄的。他对我一笑,左嘴角现出一个好看的小酒窝。平常也老看见他这么笑,可彼处和此处,可不大一样。 我感动得都想流泪,但哪敢有一点儿表示,傻傻的,不知道说啥好,只好傻傻地笑笑。 “去文化宫看电影吧?”他提议,口气平平淡淡。 “这,太晚了吧……”我嘴上这么犹豫着,潜台词却是说:好啊,快走吧! “怕啥,看完能赶上末班车,我陪你等车。”他那口吻,像大人谈工作,一点儿不带感情。 我就怯怯地,也甜蜜着,和他一起沿着人行道,朝文化宫的方向走。我低着头,看着路灯下两个人忽短忽长的影子。大约走过了十来个路灯,他用小手指勾住了我的小手指,尽管隔着两层手套,我还是被电得浑身颤了一下。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连,尽管是通过两个小手指——这么不重要的部位,还隔着两层手套。我陡然觉得不冷了,有一股强烈的热流,通过他的小手指传遍了我的全身,再辐射给这巨大的世界。世界顿时变得温暖如春,我仿佛看见了叶绿和花开。
文化宫电影院的人真不少,需要对号入座。这电影,是个港片,黑白的,故事编得不怎么样,讲一个富家女爱上了一个挺帅的穷小子。 潘正受不了电影里亲密镜头的刺激,黑暗中,他解开了我的大衣扣子,手伸进来,隔着厚毛衣摸我的胸脯。我挡了挡,没挡住。触摸的感觉比较钝,我感到怪怪的是,这过程中他一直闭着眼。我也学着他,闭上了眼睛。可上下眼皮刚一接触,我的泪就流出来了。我不敢叫他看到我的泪,我想给他造成乐意配合的印象。 闭着眼睛,在他的抚摸之下,我很快就和他一样陶醉着了。这是我的初次陶醉,也是他的初次陶醉,他是处男,我是处女。虽然没有成年人陶醉得那样不成体统,但敏感程度一定比他们强。接下来的电影,谁也没再看进去。漆黑一团中,他贪婪地看着我,我也贪婪地看着他,我们成了彼此的电影…… 直到电影院的灯“唰”地一下变得雪亮,他无限迷恋的手才从我的衣服里抽了出来。处男处女的初次亲密接触,也到此为止了。
3
初三下学期大概五四青年节前后吧,班上新转来一个男生,山东人,叫王斌。他约我去他家玩,他说他有张蔷的新磁带,我就去了。他爸是高干,家里挺阔的。我的录音机只是个单声道的,还是塑料外壳,他的录音机却带着音箱,上面盖着紫红色天鹅绒罩子,华贵得不得了。 听着张蔷的《无人的海边》,王斌给我削了个苹果,然后表情暧昧地盯着我,告诉我了一个伤心的消息。 “潘正不是个多情种,他虽然喜欢你,但啥也不会给你。”他的胶东口音里,有大葱的味儿。 “你怎么知道?”这小子说这干嘛,我挺奇怪。 “他家全是势利眼。仨姐都嫁了高干子弟。他正在追一个高干的女儿。” “他告诉你了?” “我爸说的,我爸在她家见过潘正好几次。那女孩叫方玲,在市二高,上高一。” “潘正怎么会追她?”其实,我有点信了。 “别忘了,他是个留级包!” “那个方……她漂亮吗?” “没你漂亮,但她老爹有权有势呀。你爸有啥?”王斌一笑,笑得挺恶毒。
我懵了,心中隐隐作痛。张蔷的歌,让人心里难受,那忧伤是少女的忧伤。“在无人的海边,寂静的沙滩延绵。海浪拍打着海面,仿佛重复着你的诺言。在无人的海边,我面向着蓝天,呼喊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在无人的海边,往事历历在眼前,我期待你的出现,一天又一天……” 我没见过海,可听着这首歌,我的心却飞到了想象中的海边。我站在海边,海浪温存地舔着我的足踝。海可以把人类所有的情绪全部卷起,却没有将之收拢的能力。海可以倾覆人类所有的苦痛,却不会给予一丝抚慰。海不会说话,却会汹涌,所以才会如此深沉、如此绝情。郑州没有海,没有什么浪漫情调来给爱情做背景。我和潘正的爱情背景是一条杂八凑的小街,有吸面条擤鼻涕的声音;文化宫简陋的电影院就更差劲了,满场的磕瓜子声和咳嗽声;还有呛鼻的香烟味儿和难闻的体臭。
我心痛,不作声了。王斌去端来了两只高脚杯子,里面盛着红酒。这是稀罕物,不是高级人家不会有这种排场。他给了我一杯,我没喝。他喝着,脸上便露出了一种笑,怪怪的,他这么笑的时候真是其丑无比。他的长相,本来就是特困户,金鱼眼、蒜头鼻、哈蟆嘴,牙齿呈圆柱状,黄而稀疏。我想吐,头一次,为一个人的相貌反胃。 “哎,我说,和我谈朋友吧,我送你一块表。”说着,他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漂亮的女表。 这算什么?收买?我厌恶地摇摇头。 “潘正那个穷小子有什么好?不就是一张脸?你要是跟我,保证你全校最牛逼。” 我准备开门就跑。王斌却扑通一声跪下了,抱住我的双腿,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天天晚上,都是想着你……” 我听得不大明白。 “你就帮我一次吧……要不你用手……”他的手往他自己的裤裆处移动,然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外裤内裤一起扒了下来。光天化日之下,我把那个直翘翘、黑乎乎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当时就火冒三丈,劈脸给了他一巴掌。他没强奸我的身体,可他强奸了我的眼睛!我第一次看见的,应该是潘正的,而不是这个丑八怪的——尽管从形状上说,蒙上眼睛,也许不好分辨谁是谁的。 我逃出大门时,听见王斌在后面说:“辣,真辣!潘正调教得不赖嘛!”
4
初中升学考试结束后,漫长的暑假来临了。 我天天都在想潘正,天天都想见他。我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就这么看着他,神仙样地过上一辈子。窗台上的紫丁香开了,成簇的淡紫色小花瓣,在夏夜的风里恣意地芬芳。我坐在窗前,伸手摘下一枝。紫色是我的魂,我酷爱花瓣上的紫,只要是花瓣上的,什么样的紫我都会宽容。可是,这么重要的事,潘正却一点儿不知道。关于我的,潘正又了解多少呢?关于我的,他又真正关心了多少呢!看着这淡紫色的小花朵,我流泪了。潘正总能使我无端地流泪。我明白,我早已明白了,这世界上的异性千千万万,和我对应的,只有潘正一个人。
我拿出日记本,在紫丁香的花影里,写下了潘正的名字。也许,我不该怪他了,也不该怨天尤人,在我青春的生命里,能为一个人惆怅和苦闷,能有一个名字叫我念上一遍又一遍,写上一遍又一遍,该知足了。爱是自我的体验,既然我爱他,即便是为他痛苦,也是我的幸运。至于他对我怎么样,也许不必去计较了。
高中分了班,一、二班是重点,三到七是普通班。其中七班是文科班。我在一班,洪敏和四只眼儿张叔林二班,潘正和王斌都在四班。分班在学校可有点讲究,一、二班的学生几乎都能上大学,其他班的基本没戏。这意味着我和潘正的爱情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快夭折了。 语文老师和化学老师都是刚分来的,大学毕业生。语文老师姓李,化学老师姓钱。学校暂时没有房子,他们就住在一间闲置的大教室里,两张床用隔板隔开,其他的空间共用。 李老师瘦长,河南人士,五官还算端正,就是眼睛太小。他是个挺讲究风雅的人,也比较精明,喜欢诗词书画,也喜欢风花雪月。钱老师则矮胖,江苏人士,大器早成,20岁就大学毕业了。他戴眼镜,唇红齿白,遗憾的是头发有点花白,外号“白发魔女”。他是乐天派,喜欢钻研学问,对人情世故反应比较迟钝。
第一次被李老师叫到宿舍,是因为我高中第一篇作文。 上午放学时,他叫我下午去他宿舍一趟。下午第一节下课后,我跑了去,小心翼翼地敲门,他叫我自己开。我以为他正在备课或者批改作业,万万没想到他还赖在床上,上身光着,毛毯只搭了肚脐。脸上的笑挺暧昧,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视线连忙避开他的脸,哪知道往下一看,却发现他竟穿着一条大裤衩,大红大绿的,好像是用被面布做的。都八十年代了,如果他是个老农民还差不多,可他刚刚大学毕业啊!因为这条花裤衩,我不崇拜他了,一下子就不崇拜他了。更要命的是,由于这个特色裤衩不贴身,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两条腿支了起来。从侧面能看见了一团东西,类似融化了的巧克力。我气死了,但又不能一走了之,他毕竟是我的老师呀。他似乎也看出了不妥,叫我回避一下,套上了衣服裤子。 “你那作文是自己写的还是抄的?”他问,纯粹是没话找话。 “自己写的呀。”我心里挺得意。暗暗想,也许我写得太好了? “好。”他说。我不明白他这个“好”指的是什么。 “你和四班的潘正谈恋爱?” “没有。”我一下就红了脸,摇了摇头。 “你在说谎,看着我的眼睛!”他忽然命令我,好像我是他老婆似的。我偏不。我的头低得更狠了,脸热辣辣地发烧。 “离他远点。他没有任何前途,毕业后就会变成待业青年!”李老师冷冷地说。我没有说话,抬起头,望着他。他的表情忽地就变得柔和了。 “你告诉我,在班上,我有没有外号?”他居然问了这么句话。 他看着我,脸上渐渐泛起一阵肉麻的温情,他的温情就像癞蛤蟆身上的疙瘩,叫我既厌恶又害怕。可我此时必须面对他身上折射出的一切,无可回避。不知这是不是命运给我设计好的场景,是我人生必经的一个场景。 “你没有外号。”我摇了摇头。 “我有外号!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好,你有外号。”我厌倦地说。 “你在糊弄我!”他简直跳了起来,“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不在乎我!”
5
高中校园生活真是特别乏味,纯粹是“三点一线”——教室、宿舍、食堂。我常在下午放学后,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看潘正踢足球。一本装样子的书是我手中的常用道具。
午后的秋阳暖烘烘的,瀑布一样流过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手上裸露的皮肤。在这奇异的状态里,我感到舒适。我从童年开始,就缺乏温暖。秋阳像一只大手,滑过我,抚摸我。我的身体一直缺乏抚摸,也渴望抚摸。我陡然觉得,这秋阳就像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或者是一个恋人,正在给我无私的、无休无止的爱抚。 我身上穿着夹衣,球场上奔跑着的潘正却穿着短衣短裤。他浑身散发着热气,像一只刚出蒸笼的馒头。他的腿细长,没什么肌肉。而王斌的双腿上,却突着老高的肌肉块儿。王斌的力气大得吓人,一脚可以把球踢过半场。自从看过电影《少林寺》,王斌就开始留和尚样的大光头,看上去更没人样子了,他却自我感觉良好。王斌总是在制造机会,往我身边跑,一跑到我身边,那对金鱼眼就炯炯发光,色迷到了极点。而潘正却总是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活动,像是有意的。
校园里有很多法国梧桐,随着秋意的一天天加深,叶子黄了、落了。郑州的深秋,索然无味。特别是秋雨绵绵之时,校园里就会铺满深褐浅黄的法国梧桐落叶,像一副无头无尾的巨幅油画。人走在画中,踩在落叶上,感受到的是死寂的凄凉。看着满地的法国梧桐落叶,想着潘正,想着我和他的将来,真是死的心都有。 我和潘正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在校园里狭路相逢,也没说过一句话,就像陌路人。我不知道他是做给别人看,还是对我根本就不在意。我几乎绝望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救赎是留给我的了,特别是爱情上的。他已经摸过我的胸脯了,尽管隔着一层厚毛衣,那也是摸过了,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我相信王斌的话了。潘正的心没在我身上。 少女的绵长的忧伤缠绕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变得呆滞、麻木而僵硬了。我害怕自己随着叶的落尽而死去。树木还有下一个春天,而潘正肯不肯把下一个春天给我呢?
班主任是个幽默的小个子男人,上海人,口音很重,咬文嚼字的。他身高1.55米,体重倒有150斤。面容白白净净,鼻子扁平,一双超大突出的眼睛特别醒目。白净班主任姓吴,教数学,但他在解数学题方面比较弱智。 一次我去厕所路过四班门口,王斌伙同几个男生起哄,不断地对着我大喊潘正的名字,还挡住了我的去路。恰好,身穿白大褂的吴老师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全校只有他一个老师穿白大褂。白大褂是有来历的。他被派到北京参观一家数学研究所,回来就把在食堂工作的老婆的白大褂改小,上课时穿。师生们都取笑他,他一点儿不在乎。他说了,人家研究所里的工作人员个个都穿白大褂,既神气又卫生。 王斌他们看见吴老师,立即作鸟兽散了。吴老师没对我说什么,大眼珠子却狐疑地打量了我好久。之后,白大褂下摆一飘,就闪过去了。
夜自习时,吴老师照例来得很早。他把我叫到了教室外头。 “你谈恋爱了?” “没有。”我说。我这是真话,没有骗他。和潘正算是什么恋爱? “别以为我老得不明白你们想什么了。今天四班的男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没说什么。 吴老师一看,更语重心长了:“我以男人的身份说句掏心的话给你,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爱不爱?男生嘛,处在青春发育期,冲动得很,他们就是想找女生的身体发泄,没有别的……” 我低着头,听他说。他却戛然而止,一步窜进教室,扯下门口一位同学的几张草稿纸,团了握在手中,飞一般地冲向厕所。 他回来时我还站在教室外面。他说,“你进去吧,我的话就算说完了。” 他随后也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骨碌着大眼珠子,对大家说:“好汉顶不住三泡稀,现在身子直发软。上午我开始拉肚子,刚刚又嘴谗,吃了三只老婆煮的糖水蛋……”
多年后的事实证明,吴老师的话是极其善良的真理。但我当初没有听进去他的劝告,还是一个劲儿地想潘正。 或者可以说,不是我在想潘正,而是我心里有个精灵在操纵我。爱情是这个精灵的食粮,它借着我的青春出生了,就得活下去。它依靠着爱情活下去;依靠操纵着我想潘正活下去。
6
元宵节这天,高中部已经开学。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经积了几寸厚,天气奇冷。学校破例允许学生去市区看元宵花灯展。 我离开教室,来到操场上。我怕班上的女生们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和她们去。站在白茫茫的操场上,我才清楚地感到,我心里是有所期待的。我希望潘正能找我去看灯,明知道这个愿望实现的可能非常小,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黑漆漆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地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我,被夹在这黑的天和白的地上,想望着一个名叫潘正的人,想望着我的爱情。这天地容纳了我,却没给我轻快的甜蜜。我必须沉重,我的心以及我的爱情。
我慢慢地朝操场边上走,我想看雪地上被我踩出来的一个个脚印。走到双杠区,我靠在一棵大杨树上,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我想喊,喊天,喊地,喊潘正的名字。可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的声音也早已不属于我自己了。我的眼睛被这夜的黑刺激得流了泪,我怕泪在脸上结成冰,赶快拿出手帕擦干。就在我把手帕从脸上拿下的瞬间,潘正在背后叫道:“张蔷薇,一块儿去看灯怎么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转身,面前站着的人确实是他,活生生的。他微微笑着,等待着我的反应。我心里乱乱的,觉得他邀我的声音太亮,太轻飘,和我期望的相去甚远。已经挺晚了,除了一些特别珍惜时间的同学,去看灯的都走了。我猜他先约了别人,没有成功,才又找我的。 可是很快,我又觉得自己不能耍脾气,在他面前,我没有耍脾气的资本。我在校园里徘徊着,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的呀。想到此,我开始感激他了,在这样的雪夜里,他心里还能装着我,我应该感激他。
我跟着他朝校门口走去。 天很冷,连思维也被冻僵了。两个人并排走在马路边上,没有话,一棵又一棵粗大的法国梧桐从身边闪过。我围着我妈的一条旧围巾,浅灰色,很薄。快到市区的时候,他把他的厚长围巾解下来,围在我的脖子上。 围巾上留着他的气息,香极了,几乎窒息了我。堆积了好久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眼前朦胧一片,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我需要他的什么?是他的抚摸?还是他的亲吻?不,都不是。我非常害怕他接触我,我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不明白怎样享受。少女的爱情其实是自恋的变种,几乎没有欲望的成分。也许,我需要潘正给我的,就是一种永恒关系的承诺。
街上灯火辉煌处,人流如织,稍不小心就可能被冲散。他自然而然的,拉住了我的手。我们来到《西游记》的花灯前,上面的人物惟妙惟肖,并且会转。老百姓看希奇,聚集的人特别多。我个子不高,看不见,他就把我抱了起来,叫我看了个仔细。我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力气也不小。我挺感动,对他微微一笑,泪水跟着也流出来了。 他都看见了,我的笑,我的泪。但他没说什么,拉着我的手,离开了灯展区,朝着另一条大道走去。两个人都带着手套,基本上感觉不到什么。我机械地被他拉着走,没有问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这是我奶奶的家,她回天津了。”他把我带到一栋临街的单元楼四楼,拿出钥匙开门。三房一厅的房子,摆设还挺不错。潘正并不是王斌说的穷小子,他家的条件算是中上水平。
他把我领进一间朝北的卧室,叫我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屋里有暖气,暖烘烘的。他把我脖子上的两条围巾都解了下来。之后,泡了一杯热茶,放在小几上。又拿来一盒香酥饼,撕开包装,拿出一块,喂到我嘴里。 “尝尝吧,这是人家送给我奶奶的寿礼。” 我吃了一口,味道不错。他接着我咬过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我一楞,这好像不太合适吧,我一下就冷了脸。他的笑容也僵住了,但没有停止吃饼的意思。接着,他又把那块饼凑到我嘴边,我顺着他咬过的地方,张开了嘴。 就在这时,他却“啪”地一声把灯关了,嘴猛地堵住了我的嘴。两张嘴唇上都沾着硬硬的饼屑。我很怕,就使劲推他,但他的背后好像有一百个人在使劲,我哪里推得开?相反,连我的鼻子都被他的脸挤住了,呼吸有点儿困难。 他顺势往上一窜,靠在我身上。他的舌头伸进了我嘴里,疯了似地搅动。他喘着粗气,下身像是在干什么力气活。终于,他一松劲儿,靠在我的肩膀上,停止了攻击。他还不是个由着性子乱来的楞头青,我这么想着,他使我有了初吻。我的嘴唇开始有些酸麻,开始了细碎的痉挛。幸福感就像决堤的海,朝我压了下来。我有了初吻,同时也失去了初吻。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时候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另一个潘正了。我的初吻只能属于他,这,不知是哪一辈子就注定了的。
我站起身,该回学校了。他犹豫了一下,叫我等他一会儿,说要换条内裤。 “换内裤?”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就进了另一个房间,关上了门。
7
春风沉醉的天气到了,校园西边的小河开始雀跃了,水边的垂柳绿得嫩生生的,在风中舒展着柔蔓的枝条。一两只燕子拖着剪刀样的尾巴,倏地飞来,又倏地飞去了。河边开着黄色和粉色的小野花。春风一度,这些属于春天的物事必得到来。这燕子就是去年的燕子,这花儿就是去年的花儿。而属于我的青春的小河,却永远不可能倒流。 坐在这春天的小河旁,我总是想起张蔷的《害羞的女孩》。“你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河,掀起涟漪一朵朵。我独自乘一叶,无舵的小舟,随着你呀缓缓地流。女孩女孩呀,为何那样怕羞,总不肯伸出你的手……”张蔷的歌声里有一份任性,一份调皮,还使着一份小坏。她怎么和我不一样呢?洪敏也和我不一样。我的青春为何这么涩、这么苦、这么忧郁呢?我天生就是一个苦涩胚子?还是这世界上的人都欠了我的?我爸,我妈,还有,还有潘正……
一想到潘正,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迅速从寂寞滑入哀伤。我想他,想见他,想时时刻刻依偎在他怀里。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它竟是如此遥不可及。我和他必须偷偷摸摸,连光明正大的权利都没有。我们的心发芽了,人却还没有成年。那次雪夜的约会,已经随着雪化、随着冬天的结束淡漠了。春天已经来到,可他给我的下一次约会又在哪里呢?
这个周一的傍晚,打了饭,我和洪敏又来到校园西边的小河边吃。两个人各买了两个馒头,没有打菜。洪敏的一位“周叔叔”在工厂食堂当管理员,他刚才送来了一包酱牛肉片和一瓶肉丁豆酱。对我们来说,这算是高级营养品了。 “张蔷薇,你狠狠吃。这姓周的老东西不是好货。”洪敏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片。 “他怎么你了?” “他怎么我妈了!这个老流氓。要不然会给我送吃的!”她说起了她妈的故事,“五年级的时候,有次我课间回家拿个本子,刚用钥匙开开门,就听到里间惊天动地的,那张破床吱嘎乱叫。我害怕,赶紧走进去,里间门没关,我一眼就看见了周畜生正压在我妈身上。我气坏了,以为他在欺负我妈,就顺手拿起门边的雨伞,用伞尖狠狠地朝那个恶心的屁股扎上去!扎了大概有一寸深,他嗷一声叫,鲜血直流。我吓得赶紧跑出家门……往后,他一直巴结我,是怕我告诉我爸!” “大人怎么总想干这事儿呢?”我挺烦这些。 “谁知道呢!”她也没什么兴趣。
接着,我们就说起了潘正和四只眼儿张叔林。嚼馒头的速度慢了下来。 洪敏放下碗筷,掐了两只黄色小野花,递给我一只。我看看,鼓涨的花心挺好玩儿,不知为何,就联想起潘正带着酥饼碎屑的嘴唇。 “张蔷薇,我和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洪敏忽然冲动起来。 “哦,你说吧……” “我和张叔林干那事儿了!” “啥事?” “唉,你不明白……我是他的人啦!”她挺费力地找到了一个能说明问题的说法。 “什么时候?”我心里“噔”地一跳,连忙问道。 “上星期五晚上,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小河边上,树林子里。”洪敏不紧不慢地说。 “是他找你的?” “我写信约他出来,他就出来了。” “他先对你动手动脚的?” “他呀,比女孩脸皮还薄,我叫他动的。我只叫他摸我,可后来他自己解了裤子。” “你也解了?”我的脸有些发烫。 “解了……他那东西硬得跟铁似的,把我扎流血了。” “啊?疼吗?” “疼……嗯,就像刀刺、火烧样的!” “那你还把自己给他?” “开始不知道这么疼啊!可我不后悔,我就想当他的人!”
傍晚的风吹乱了洪敏干燥的短发,吹眯了一双陶醉的眼睛。我挺羡慕她,也有点儿嫉妒。唉,她为什么抢在了我的前头?我也想和她一样,把身体给潘正。也许把身子给了潘正,他就会把心放在我身上了。我既害怕,又盼望潘正那铁样硬的东西;还盼望刀刺、火烧样的疼;盼望着流血……
8
近来,班上一个姓范的高才生上课总是头痛,他和我的座位就隔一条走道,经常见他趴在桌子上忍,不愿请假看病。班主任看不下去了,托熟人捎口信给他家长。他父母来领他时,我们都以为是他爷爷奶奶。他们是老来得子,儿子又争气,拿了不少各科竞赛大奖,可算是光耀祖宗了。 几天后,班主任红着眼,传达了范同学的死讯。医院没确诊是什么病,大致是脑瘤之类。和他同桌的女生立刻大哭着说她害怕,叫班主任给她调座位。但是,没人愿和她坐在一起,原因很简单。吴老师只好撤了范同学坐过的那张桌子,找来一张单人桌,把那女生给安排了。 接下来是物理课。物理老师是广东人,皮肤白得不像广东人。他眉骨不高,鼻子也不朝天,算是个帅爹了。他在上大学时赶上了“文革”,没毕业就停了学,在郑州工作的哥哥帮他找了这份工作,还给他说了个胖胖的郑州媳妇儿,生了两个胖胖的女儿。此刻,他哽咽得讲不出话,泪流满脸。他用帮老婆做家务而皴裂了的手,举起一个精装笔记本和一只钢笔,泣不成声地告诉我们,范同学获得了全国少年物理航模比赛二等奖,奖品刚刚寄到…… 春天的阳光依然遍地,但我们班却笼罩上了死亡的阴影。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学校和市二高联合起来,组织学生看青春期教育片。电影散场时,同学们涌了出来,影院门口腾起了蒙蒙的尘土。就在那片尘烟里,潘正和一个女生的背影被我锐利的目光逮着了。那个女生留着短发,发育过于成熟,腰细,屁股特大,说她二十岁也有人信。他们挤过人群,走进了影院旁边的一条胡同。 王斌上帝一样及时蹦了出来,眯起金鱼眼,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看见了吧?那就是方玲!市二高有名的骚妞儿!” 我没理王斌,只朝那胡同里看,心都碎八瓣儿了。 “他们要去干啥?”王斌嘿嘿坏笑着。 “你问他们去呀!”我没好气,剜了他一眼。 “潘正肯定要把那大屁股妞儿带他奶奶家去!” “他奶奶还没回来?”我脱口而出。 “哟,潘正也领你去过!”他先是一惊,然后愤愤地说,“你,和她一样骚!”
电影院门口已经没人了。我没功夫听王斌扯蛋,扭身便走。 “哎——等等!”王斌叫了起来。 我没回头。他追上来,跟着我并排走了几步。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不骚……” 我还是不看他,加快了脚步。 “上次听你和洪敏说,你喜欢她的丁字皮鞋。你脚上这布鞋太土,我带你买一双去……” “你他妈的就知道废话。”我几乎开始小跑起来。 “对了,我又弄到了张蔷的一盒《星期六》,你听不……”他看看要撵上我挺费劲儿,就放弃了。
我没有回学校,而是跑到了校园西边的小河边。小河边很宁静,夕阳的余晖在水面上泛着鳞鳞波光,远处有两个小孩在逮蝌蚪。我靠着一棵柳树坐下来,再也忍不住,就把头埋在双腿间痛哭起来。 自从看见了方玲,我的心就像是被剜了一刀,只有我知道,这一刀的创伤永远也不会愈合了。我在心底恨恨地喊了一声潘正的名字,骂了一声这狠心的人。在文化宫电影院里,我把隔着毛衣的胸脯给他了。在他奶奶的家里,我把沾着酥饼的嘴唇也给他了。我把这些当成了一辈子要忠守的纯洁,就是身子烂了,心也不会忘记。可潘正,为什么这么快就忘了呢?为什么就不把我当回事儿呢!他牵上了市二高的方玲——没准儿他们一直没断过,我才是第三者。方玲要是知道了我和潘正的事儿,也会恨得咬牙吧?他牵上了方玲,是不是就不要我了呢?他把方玲领到他奶奶家,还能做什么?肯定会像抚摸我一样抚摸她,也会像亲吻我一样亲吻她吧?抚摸和亲吻都做了,他会不会和方玲做洪敏和张叔林做的事?也许不会,他都没要我和他做那种事,会要方玲做吗? 这是永远不可知的秘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却是我。
几天之后,班里一个女生弄来一本琼瑶小说《聚散两依依》,那是我第一次跟琼瑶的亲密接触。女生们看入了迷,一个个传阅。心急的,连上副课都压在课本下面偷偷看。书传到我手上,是个周六,我要回家过星期天,可那女生说周日晚上必须还给主人。我怕回家看被发现,就没有搭车,背着书包,沿着公共汽车的路线,边往家走,边一目十行。走到潘正奶奶家那栋临街的楼前,我正好看完了。往四楼看看,阳台上只有几盆枯花。这说明,他奶奶没回来。那天电影散场后,他可能带方玲来过这儿……
天擦黑了,我合上了书,回忆着书里的诗——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 也曾数门前的落叶 数不清 数不清的是爱的记忆 聚也依依 散也依依 ……
这哪是诗啊,这是我心里的伤口。我哭了,对着那个阳台和那几盆枯花。身边大杨树上的叶子,在晚风中哗啦啦地摇动。我用模糊的双眼,望着满树不知疲倦的树叶,心中的无奈达到了极点。此刻,我羡慕阳台上的那几盆枯花,也羡慕身边的大杨树。它们是植物,它们不会说话,没有思想,也不会有痛苦。它们只需要阳光和雨露,就可以延续鲜活的生命,就可以在风中唱出无忧无虑的歌,跳起无忧无虑的舞。
回到家里,我来到厨房,看见我妈给我留的半碗鸡肉。我平时最爱吃鸡,可现在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我躲进自己的小屋里,拿出日记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够我写上三天三夜。可是,打开钢笔,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泪又流了下来,打在本子上,把上面的字迹都给弄洇了,那深深浅浅的斑斑点点,刺得我的眼睛生疼了。
周一的语文小测验,我没有考好。李老师又把我叫到他的宿舍。他不但生气,而且很痛苦。狠狠地批了我一顿之后,又开始像审老婆一样,问我是不是还和潘正藕断丝连。我想尊重李老师,但一想起花裤衩,就尊重不起来。我不是鄙视他穿了花裤衩,而是鄙视他把穿着花裤衩的身体暴露给我。 我又沮丧,又不服气。我必须奋起,我不能学习爱情输掉一双。我开始中午不休息,发奋看书。
这天中午,我吃过饭来到教室。教室里已有十几个同学,有的在学习,有的趴在课桌上打盹儿。我打开笔盒,发现里面有张白纸,叠得四四方方的。我以为又是情书,打开一看,吓得差一点儿喊起来。上面用钢笔画着一个物儿,是王斌那天扒开裤子给我看的东西,竖着,惟妙惟肖,根部还有一堆乱草。这个物儿下边写着:“潘正的XX”。字歪歪斜斜,是用左手写的——绝大多数情书都是用左手写的,因为怕被认出字迹,怕意中人不买帐,向老师告发。 我赶紧把纸团了,恨得牙根痒痒。这一定是王斌比着他自己的东西画出来的,纯粹是因为嫉妒,才这么羞辱我。我想拿着这张画去找他,又怕他不认帐。我想告诉老师,又怕惹祸上身。最后,还是跑到厕所,把它撕了,拉了一下水闸,冲走了。
我很想安静,但各种纷扰总是像这样断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男生想扰乱我,他们心里也和我一样,藏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吗?他们也像我失控地想着潘正一样,失控地想着我吗?他们对我的念头,也像我对潘正的那样纯洁,那样死心踏地吗?
9
听说山脚下的桃花开了,李老师高兴得有些过分。今天的语文课上,他提前十分钟讲完了本节内容,给我们补充讲解了《诗经》中的《桃夭》。 周六这天,李老师和钱老师邀我和洪敏周日去赏桃花。
晚饭桌上,继父和我妈商量,要给他上初一的儿子小新买一辆自行车,每天坐公交车划不来。我妈说买就买呗。小新听了,朝我显摆地眨巴眼睛。我突然觉得脚上的一双红布鞋太土了,就开口问我妈要钱,要买一双洪敏那样的黑色丁字皮鞋。 “你才几岁?就想学你妈发骚?”继父嗤之以鼻地说。我忍住了,没有言语。我不是怕他,我是怕我妈和他吵起来。他一动手,我妈就得吃亏。 “你也算个男人?能给你儿子买自行车,我不能给我闺女买双皮鞋?”我妈倒是挺有原则的。 “布鞋不是一样穿?” “坐公共汽车就不能上学了?” 他们又吵开了。我放下饭碗,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趴在被子上,真想大哭一场。这是命吗?我必须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必须受气、必须受苦?因为一双皮鞋,也会发生家庭大战!我害怕这样的家庭,实在太害怕大人吵架打架了!这世界上,有谁能真正解救我呢?这个天,好像不是我的,好像从来就不是我的。泪已经蒙住了眼睛,我才意识到这种时候不能哭。我不能让我妈看见我的泪,她会更不好受的。在我妈面前,我必须扮演成一个感情上粗枝大叶的人。
我赶紧走到窗前,把泪擦干了。楼下走来一对父女,女儿快有爸爸高了,爸爸还揽着女儿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讨好她。看着他们,我的泪哗地就流了个满脸。这世界上原来是有温情的,也不缺乏爱,只是没有分配给我而已。我要是也有这么个爸,谁欺负我都不会怕了,谁辜负我都不会这么无助了。我可以扑到我亲爸的怀里,撒娇,诉说,大哭大笑……可这一切都只能是想象而已。我没有关于亲爸的记忆,父爱在我心中从来都是一片空白。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总是提笔给我的亲爸写信,明知没有地方可以寄出,明知写完就得撕个粉碎,我还是十几张十几张地写,每一张都沾着我的泪。我想就那么感动天,让天提醒我的亲爸想起我,寻找我。可是,没有,直到今天,我从没听任何人说过关于他的消息,也没听任何人说他打听过我。他心里没有我,他和潘正一样,没把我当回事儿。
过了一会儿,我妈进来了,问我皮鞋多少钱一双。我说18块。她就给了我20块钱。说剩下两块明天郊游买些吃的。末了,我妈又说,去郊游还是穿布鞋舒服。
第二天8点,我就叫上洪敏,到了百货大楼,买了一双和她的一模一样的皮鞋。我没听我妈的话,穿着那双新皮鞋去郊游了。洪敏有辆自行车,一直带着我到了山脚下。 和洪敏坐在野生桃林里,我感到景色妙不可言。随后,李、钱两位老师一高一矮,在小路上出现了。 “白发魔女提了恁大个袋子!里面装什么好吃的?”洪敏笑着说。 “得给李老师也起个外号,不然对钱老师不公平!”我说。 “起什么好呢?他可没什么特点。” “他的裤衩有特点,就叫花裤衩吧。” “花裤衩?这真笑死人了!”洪敏开始疯笑,笑得前仰后合。 我三言两语把典故给洪敏讲了,她越发笑得花枝乱颤。 “什么事这么可笑啊?”白发魔女走近了,拖着长腔问。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要笑大家一起笑,不要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啊!”花裤衩一开口就能酸掉大牙。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们提议先把食品放下,绕着桃林走一圈。他们二位欣然同意。又不约而同折了两枝桃花,花裤衩的递给了我,白发魔女的则递给了洪敏。这样的搭配,只能意会。我和洪敏趁他们不注意,偷着挤咕了一下眼睛。
刚走了半圈,花裤衩便按捺不住,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本席慕容的《七里香》,命令每人朗诵一篇,不然就会辜负大好春光。那么,由他先来。 他用他的“河南二普通”朗诵道:“一阔(棵)开花的树——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凯(刻),为这,我已在浮(佛)前,求了五北(百)年……” “我可受不了啦——”洪敏捂着肚子喊道。 “怎么,不喜欢?现在的孩子一点儿也不浪漫……” 花裤衩说。 “算了算了,咱们还是拣柴烤白薯吧。”白发魔女提议。 “俗!” 花裤衩恨恨地盯了他一眼。
10
期中考试之后,正是美丽五月。有位校友刚当上市领导,在风骚女教导主任黄湘韵的怂恿下,举办了一个灯光晚会。晚会形式自由,教师学生出节目一律自愿。市领导的兴奋点不是在节目里,而是在晚会的开场白里。难得一下子逮到这么多崇拜的眼球,他一口气就热情洋溢地讲了半个小时——回顾历史、展望未来、勉励师生……直到眼球里的崇拜全部变成了忍无可忍的厌恶。
晚会节目的亮点,是靠屁股起家的女教导主任和刚分配来的体育老师的男女声二重唱《外婆的澎湖湾》。三十左右的女教导主任风情万种,开口一唱“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下面就掌声雷鸣。只见她秋波一送,长相一般却异常威猛的体育老师,便充足电似地唱起“没有椰林追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下面更是雷鸣电闪。 台上的一对男女忘乎所以,忘了提防台下的眼睛。女教导主任丈夫的眼睛已经充血了,变成了红玻璃球子。 女生宿舍和教师家属楼相邻。半夜,女教导主任被她的山东丈夫用皮带抽得鬼哭狼嚎。除了校长和那个体育老师心疼之外,按一般推理来看,其他教职员工都应该拍手称快。也许山东丈夫用皮带从老婆嘴里审出了证据,第二天就跑到主管部门,把校长和体育老师给告了。
在同一个晚上,大约两三点钟,教师楼又有一对夫妻打架。老婆起夜时,发现丈夫不见了,结果在另一个房间里,看见他和一个裸体女学生抱在一块儿。坏消息不用自己长嘴,有太多的人嘴免费为之宣传,速度比风还要快。一夜之间,我们这所重点中学臭名远扬。 上级派工作组来学校蹲点,进行一个月大整风。学校每周末下午都要开全校师生会。讲来讲去,用两句大白话足以概括:无论师生,决不可恋爱。做爱就更不行。整风刚进行半个多月,那个被捉奸的女生就想不开,喝了毒药。因为几乎每次开会,她都会被校长点名。每次校长一点到她的名,操场上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就会唰地一下朝她转过去,上千双眼睛对她投以鄙夷的目光。那女生真漂亮,又腼腆,让人无法想象她会和一个中年男老师做那种事儿。每当被乱箭一样的目光射中,坐在后排的她都会勾着头,机械地用右手食指绞着垂在胸前的头发。她的脸一点儿也不红,总是泛出令人担忧的死白。 听到她喝了毒药的消息,我没有吃惊,倒是觉得这是料定的结果。每次开大会,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人物们,怎么就没人注意到她不正常的脸色?怎么就没人体会到她的脸皮被一次次撕破、心被一次次揉碎的痛苦呢! 那女孩喝完毒药,就跑到那男老师家门口,靠着门坐着等死,她是一心想死给她的老师看的。她没错,她死在这扇门口没错。偌大的世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偌大的世界上的人数不胜数,除了鄙夷,没有把一丝同情递给她。她的归宿,除了那个和她发生关系的男老师,还能有谁呢?
第二天一早,男老师的老婆出门买早点时,发现那女生已经死翘翘了。男老师的老婆吓破了胆,丢下早点就冲到操场上喊破了嗓子——“死人啦,死人啦”。校园里的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大家都跑到那男老师的家门口去看,整个楼道被堵了个水泄不通。那女生是高三重点班的。她的全身已经硬了,马尾辫却依然很齐整,全身的衣服也穿得严严实实。她漂亮的面孔扭曲着,七窍出血,流出的血都凝成了黑紫的血块。害死她的男老师是她的班主任。他抱着女生的尸体,哭得噎了气,“陈静,我该死啊!是我要了你的命啊!你怎么不拿刀把我捅了再喝药啊……” 工作组任务没有完成,就灰溜溜地走了。紧接着,学校又陷入一场人命官司,那女生她爸妈不依不饶的。
过了不久,校园又恢复了平静。发生在学校里的闹剧,一般都不会有一个星期那么长。青春痘照长,月经照来,精照遗。中学校园里,荷尔蒙在青春期里永远旺盛,无止无息。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