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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岚馨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6

    21

    这天吃过晚饭,我出了宿舍,准备去教室上夜自习。
   
天早黑透了,路灯照着蒙蒙雨,细得和汗毛一样,打在皮肤上像爬过小蚂蚁。我喜欢雨,就抬起脸来接。用脸接雨的这一会儿,我心里洋溢的是纯粹的欣慰,没有烦恼,也没有惆怅。我在原地陀螺一样转了一圈,无意中看见旁边楼上的栏杆旁站着花裤衩和白发魔女,每人端着一个饭盆,热火朝天地吃面条。他们冲我笑了笑,我也只好冲他们笑了笑,然后赶紧往教室方向走。
   
“张蔷薇——”
   
忽然有个声音在后面叫,我的心“崩”地一跳。这声音太熟悉了,已经在我心底生了根。我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果然是他,是骑着自行车来上夜自习的潘正。路灯光亮有限,可我觉得它把我一身土里土气的打扮照得太清楚了。我穿着我妈小时候穿过的一件黑毛呢大衣,简直和出土文物没什么两样。平时我倒不怎么挑剔它,现在,在潘正面前它太给我丢面子了。

    好在潘正根本就没注意,他双脚点在地上,扶着车把,一直盯着我的脸。盯了一会儿,就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包糖炒栗子,塞到我手里。
   
“这是野栗子,我爸去南边山区出差买的,我妈刚炒的。”
   
“你别都给我呀,我吃不完。”
   
“我家还多着呢,你吃不完留着明天吃。”他说着,冲我一笑。
   
“好吧。”我眼眶微微发热,没法儿掩饰,就低下了头。
   
“这是专门给你的,要是今天碰不到你,就想去你班上给你啦。”
   
“是吗?”
   
“今晚去我家玩吧?我家人都搬到我奶奶家住了。下了夜自习,我用自行车带你。”
   
我想起了那个平房小院,“255号”门牌,想起了上次因为他的出卖,我被王斌羞辱。想起了我在门口的徘徊,想起了我趴在门缝上看见的景象……我应该恨他,也很想恨他,现在他送上门来了,我可以好好恨他了。可是,站在他的面前,两个人近在咫尺,看着他头发上的雨珠,看着他手捧糖炒栗子的样子,我竟对他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了。我太明白他要我去他家做什么了,我害怕他下身那个东西,真害怕。但这一切的犹豫和哀怨,都敌不过我对他的热望。我只是向往他的怀抱,向往他的温存,向往和他共处一个狭小的空间。这么想着,我心里像是灌进了铅水,坠得疼了起来。我不由得垂下了眼皮。
   
“不说话,就算默认了啊!”他的口吻活泼起来。
   
我这才抬起头来,朝他牵了牵嘴角,却没有笑出来。
   
他冲我笑了笑,就骑上车子,一溜烟地冲向教学楼。

    我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往操场旁的双杠区走去,整个校园数那里最暗。倚在双杠上,穿着那么厚的衣服,我还是感到了铁的冰凉。我颤巍巍地打开纸包,把一颗糖炒栗子放进嘴里,嚼着嚼着,那份甜香就把我的泪逼了出来,很快就流了个满脸。对于潘正,我是该感激他的好?还是该恨他的坏?对于爱情,我是应该记忆美丽的部分,还是该对伤心的部分耿耿于怀?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潘正面前,我没了主见。在爱情面前,我也没了主见。我一直都是被他操纵着的一个傀儡,是被爱情操纵着的一个傀儡……

    下夜自习后,我一出校门,就看见潘正扶着自行车在暗处等我。他叫我坐在自行车前面,风一样在马路上飞驰。在这样的时候,我真想变成一缕风,从此永远驻在他的怀里,永远驻进他的青春里。我闭着眼睛,享受着飞的过程。此刻,我再一次发现我是个贪婪的人,在爱情面前,我竟这么不择手段地贪婪着。

    他把我带到了友谊街255号。进入小院的感觉,原来和在门外徘徊如此不一样,我心里熨贴。屋里暖气足,两个人都脱了大衣。暖气片上搭着两件淡蓝的男式内裤,估计是潘正的。潘正先弄来一盆热水,叫我洗了下身,又弄一盆洗了自己。之后他把我带到一间卧室里,壁灯朦朦胧胧,粉红色的,暗得看不清人脸。室内有一台15寸黑白电视——他家比我家有钱,我家根本就买不起电视。他温情脉脉,搂我上床,比头一次多了经验。我害羞着,不敢正眼看他。床头柜上有台单声道录音机,他按了按钮,放出的竟是张蔷的《秋忆》:你曾问我,什么样的树叶最多情?你曾问我,什么样的季节最感伤。于是我说,最多情的树叶是枫叶,而使枫叶飘落,却是伤感的秋……歌太忧伤,我受到了极大的蛊惑,任由潘正脱掉了衣服。我想在他面前崩溃到底,反正已经来了,反正已经爱他爱得舍不掉了。已经躺在他的怀抱里了,还有什么值得矜持呢?
   
“我想看看你……”他要求得有点儿害羞。
   
“不让。”我的拒绝也完全因为害羞。
   
他没再坚持,很快翻到我身上来。还是没什么前奏,注意力全集中到下身去了。我没有上次的烧灼感了,但还是疼。我使劲推他,但根本就推不开。奇怪的是,这次我得到了一些受虐的快感,这快感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我的心。我觉得他是在伤害我、折磨我、拿我报仇雪恨,而我在他的虐待中得到了第一次的享受。

    22

    深冬时节,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校园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以屁股起家的风骚女教导主任黄湘韵遭遇了杀身之祸。
   
黄湘韵是湖南人,在郑州某师范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这个重点中学教语文,一直没再挪过窝。她人长得漂亮,个性又特别强,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全校女教师的天敌。学校有半边天不属于她,加上当时的校长又是个不解风情的老木头,任凭她怎么使劲儿,楞是不上勾。所以,黄湘韵在这所中学混了五、六年,还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语文教师。
   
随着前任校长调离本校,现任校长的到来,黄湘韵时来运转了。现任校长是个风流胚子,一进校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首先就捕捉到了貌冠群芳的黄湘韵。她那个俏呀,她那个骚呀,把他撩得心里直痒痒。随着黄湘韵递给他的第一个媚笑,一个奇异的念头蓦地就钻进了他的脑子——把黄湘韵弄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这样就可以天天看、时时看了。连他自己也纳闷儿,怎么就是对黄湘韵看不够儿呢!

    黄湘韵的脸蛋比一般女人漂亮,身体里的骚劲儿也比一般女人多,这已是个公开的秘密。男教师们历来对她垂涎三尺,但她始终守身如玉。和她合唱《外婆的澎湖湾》的那个年轻威猛的体育老师,也只是占了她几个媚眼儿的便宜而已。黄湘韵是个势利女人,不够“条件”的男人,甭想享用她的身子。新来的校长够上了她的“条件”,她的身子便毫无保留地敞开了。校长不仅被黄湘韵的身子感动了,也被黄湘韵的“专情”感动了。他竭尽全力排挤走原任教导主任之后,又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黄湘韵。
   
黄湘韵的长期偷情对象锁定本校校长,惹得对她有淫心的男教师们总在私下里恶毒地猜测,校长的性能力,是不是和他的头衔一样,全校最大。

    自从上次黄湘韵被她的山东丈夫毒打、校长被她丈夫告发之后,两个人的欲望很是受了一阵子压抑。但饥饿的人永远不会丧失找食的本能,他们钻了中午黄湘韵的丈夫不回家的空子,在校长的单身宿舍草草偷吃。男人不敢发力,女人不敢放声,非常找不到感觉。黄湘韵的丈夫出差的当天夜里,馋猫一样的校长就溜上了黄湘韵的床。以后的几天夜里,又接二连三地狠狠饱餐了几顿荤腥。
   
出事的那晚上,按照女教导主任的丈夫临行之前的计划,他本该在另一个城市,谁知计划突然改变,他提前回到了家。
   
山东丈夫澡也顾不上洗,就蹑手蹑脚地走进漆黑的卧室,准备给老婆一个威猛的惊喜。谁知却一头扑到了赤身裸体的校长身上。
   
山东丈夫立马开灯,看清了床上的一对狗男女,气得浑身发抖。他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先搁在校长的脖子上,要挟校长,他要把他们光溜溜地绑起来,明天白天拉到校园里游行。不然就砍死黄湘韵,并割掉校长身上那个不安分的器官。之后,三个人开始了紧张的心理战。黄湘韵给校长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她丈夫绝对没有杀人的胆。校长意会了情人的眼神,硬着脖子反抗。一对奸夫淫妇错就错在对受辱者的勇气估计不足,他们以为山东丈夫绝对干不出杀人的事,完全没想到,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罗密欧。

    黄湘韵死了,她的山东丈夫也抵了命。
   
失去了雄性的校长还活着,受到了道德的强烈谴责。这风流校长对黄湘韵的情倒是挺重的,每每说起或想起冤死的情人,不论在人前人后,他总是会黯然神伤、唉声叹气。整个校园陷入了沉暮的深冬里,在没有雄性的校长领导下,整个校园变得和太监一样死气沉沉。
   
新来的女教导主任生活作风异常端正,正眼儿也不瞧男人一眼。当然男人也不用正眼儿瞧她,因为她五官的端正程度,比不上她的生活作风端正程度之万一。每逢新来的女教导主任安排工作,男教师们都像晒干的南瓜叶,蔫了,个个都想起被残杀的前任女教导主任,想起被风骚的她当玩具耍着时的累累快感。

    23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天,是白发魔女的生日。下午放学,他叫洪敏和我去他宿舍,和花裤衩四个人一起包饺子吃。白发魔女和花裤衩都刺激不了我和洪敏的兴奋点,都不想去。白发魔女则极力邀请。最终盛情难却,我们还是去了。
   
花裤衩擀饺子皮,我和洪敏包。白发魔女的一个湖北同学刚刚不远千里送来一包正宗臭豆腐,他当宝贝似地一块一块用文火炸,整个屋子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臭香,强烈地刺激着味蕾,让人马上就想吃上一块。
   
“小馋猫,流口水了吧!” 花裤衩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温柔得一塌糊涂,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来来,你们两个先尝尝!”白发魔女用两只筷子各叉一块蘸满红辣椒酱的臭豆腐,给我和洪敏吃。有意思的是,他的目光喜欢停留在洪敏身上,同样温柔得肉麻。我接过筷子,洪敏却没接,皱着眉头说不想吃。白发魔女越发凑近了苦让,洪敏突然捂着嘴巴跑到走廊上,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怎么回事?不舒服吗?”白发魔女旋到洪敏身边,紧张地问。手里还高举着那块阴魂不散的臭豆腐。
   
“哎,兄弟,把你的臭豆腐拿远点!”花裤衩站在我们身后,一声令下。我几乎被花裤衩的细心感动得落泪。白发魔女赶紧退到屋子里,油锅里的臭豆腐炸糊了。

    过了一会儿,洪敏感觉舒服了些,站起身来。我轻拍着她的背。
   
“你最近身体有啥异常?”花裤衩内行地问道。
   
“没有……”洪敏怯怯地摇着头。
   
“你刚才这种反应,可不能掉以轻心。张蔷薇,星期天你一定得抽时间陪她去妇产科检查检查。”花裤衩严肃地说。
   
“哥们儿,没那么严重吧?”白发魔女又凑上来,紧张地说。这回手上没有了臭豆腐。
   
“你处男一个,有什么发言权?”花裤衩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洪敏,记住!怀孕超过三个月就不能做人流了!”花裤衩母亲般语重心长。洪敏的脸很快憋得通红,头勾得下巴几乎碰到了胸口。
   
“只能等到五个月肚子大了再引产……”花裤衩竟喋喋不休地普及起孕产知识来了。
   
洪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终于挂不住,飞身就往楼梯口跑。我看她跑了,也追了上去。花裤衩和白发魔女在后面喊吃了饺子再走。洪敏看样子根本就没听见,我也没心思敷衍他们了。

    洪敏一口气跑到操场旁的双杠区才停下来,我也跟着她跑了过去。天上挂着半个冰冷的月亮,我们靠在双杠上喘气,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直是个有主心骨的人,遇到这种事也真的怕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望着她的腹部,我感到六神无主,花裤衩的一番话,使我确信她肚子里有个孩子。那孩子活生生的,现在应该只有个小老鼠那么大吧?正在生机勃勃地吸取着她身上的营养。一闪念之间,我甚至担忧起自己肚子里也有了孩子。只要是被男人的那东西进入过,就有怀孕的可能呀。想起一周前已经来了月经,我的心才放了下来。
   
“张蔷薇,你去教室里把张叔林喊过来吧,我在这儿等着。”她像是在求我。
   
“喊他干啥?”我不解地问。
   
“喊过来就知道了。”
   
我马上跑到张叔林的教室门口,把他喊了出来。他问我有什么事,我没理睬,径直朝双杠区走,张叔林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走到操场旁边的台阶上时,他竟不小心摔了个嘴啃泥,眼镜摔出老远。我扭头看他爬起来,猛拍身上的土,有些替他脸红。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摔一跤呢?这一跤把他在我眼中的魅力摔掉了,他是个尖子生,老师们都预言他能上清华或者北大的。看他这种窝囊样儿,我估计他光着屁股收拾洪敏时也利索不到哪儿去,洪敏怎么就怀孕了呢?

    张叔林走到洪敏面前,盯着她的脸看着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怀孕了,你说怎么办?”洪敏气急败坏。
   
张叔林不说话,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双杠上,一只棉鞋在地上猛蹭,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现在装哑巴了?你在我身上打夯那会儿,你咋跟驴叫欢儿样的不合嘴?”
   
“我不知道咋办……”张叔林的声音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
   
“咋办?还不是得割我的肉?”
   
“咋割你的肉?”
   
“蠢驴!别废话了!你把这事儿告诉你妈,叫她星期天陪我上医院!”
   
“我爸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那你就陪我去!”洪敏咬牙切齿,“打掉得花钱。你干的好事儿,你出钱!”
   
“好,我去偷我妈的钱。”张叔林咬咬牙说。
   
“记住了,星期天早上在人民医院等我。”洪敏说着,甩下张叔林,拉起我的胳膊就朝教室走。
   
“你还没吃晚饭呢。”我提醒她。
   
“你也没吃啊。”她说。
   
“你是病……人。”
   
“我想吃烧饼,你先请我吃一个吧。这礼拜我妈又没给我零花钱,下周还你。”

    我们出了校门,朝附近的烧饼铺走去。一个烧饼两毛钱,她妈竟连两毛的零花钱也不给她。她家境不好,口袋里经常分文没有。几次月经来了,才匆匆忙忙问我借钱买卫生纸。想着这些,我的眼睛微微地热了。我有些愧疚,刚才她逼张叔林出钱打胎时,我还认为她冷漠无情呢。我悄悄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
   
“张蔷薇,我咋这么倒霉呢?你和潘正也干那事儿了,也没怀孕呀。”她说。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我安慰她说,“打掉就没事儿了。”
   
“我怕打胎,听说能疼死人,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她说着,手真的抖了起来。
   
“到时候我陪你去,就不怕了。”
   
她啜泣起来,没劲儿走了,靠在了一棵法国梧桐上。冬夜凛冽的风,把我的眼球割疼了。她随着啜泣颤动的身子,也把我的眼球割疼了。我翻来覆去地劝她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自己却哭成了个泪人儿。
   
她见我哭得比她还厉害,就停了下来,用大衣袖子擦干了泪,反而安慰起我来了。在昏暗的路灯下,我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眼里噙着满满的两泡泪,就要滚出来了。我赶紧擦干了泪,拉着她,朝前面的烧饼铺走。我得逼着她吃两个烧饼,她实在太可怜了。

    24

    星期天风很大,沙尘飞舞。我很讨厌在这种天气出门,更不喜欢陪洪敏去医院干这种事儿,但没办法,我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她也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她一大早就来我大姨家找我了,穿了件咖啡色大格子棉袄,围个黑围脖,老气横秋的,目光里含着一股怨气。她的头发本来就干燥,被冷风吹着,更像枯草样的。嘴唇也裂着,浸出了血。我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怎么说也得陪她去。
   
我和洪敏先到了,站在医院的一个避风处等四只眼儿张叔林。不久张叔林就溜着医院的墙根儿来了,面无表情,脸白得像纸。他也害怕,他也和我们一样,都是孩子。他走到我们面前,脱了棉手套,扶了扶眼镜,磨磨唧唧地从深蓝棉大衣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洪敏。
   
“你要陪我去妇产科!”洪敏接过钱,没好气地对张叔林说。
   
“我去不好吧?”张叔林退缩着。
   
“什么好不好?医生要是问我是谁干的,我怎么说?”
   
“医生咋会问你这呢?”
   
“就是会问——”洪敏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忽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使劲拉她,她倒是拗着坐在台阶上了。张叔林做势想上前拉,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乞求地望着我。我知道洪敏心里憋屈,我也替她难过,但这时候由着性子这么做,一点儿用也没有。
   
“哭有什么用?你不起来我走了!”我心里也涨起一股气,吼了她一句。
   
这句话竟非常管用,洪敏一听就乖乖地站起来,不哭了。
   
“张叔林,二十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我要叫你妈买鸡给我补身子!”洪敏恨恨地说。
   
“那可不行,我爸不是知道了?”张叔林说。
   
“想不让你爸知道,当初怎么不管好自己的XX啊!”
   
“咱俩的事儿怎么能怨我一个人……”
   
“咱俩的事儿怎么现在我一个人受罪!”
   
“算了,再吵医生都下班了!”我真的烦了。
   
“你在这等着我手术完出来!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张蔷微一个人背不动我!”洪敏吼罢,和我一起走进了妇产科。

    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脸肿眼泡女医生冷冰冰地瞟了我们两眼,便开始询问病情。
   
“叫什么名字?”
   
“王丽。”洪敏说。我还真没想到她多长了这么个心眼儿。
   
“你能不能编个像点的?来打胎的学生,怎么不是王丽就是张丽,再不就是李丽。烦!”
   
“我就是叫王丽!”洪敏的反应也很硬。
   
女医生很生气,又不可能叫洪敏出示户口本,只好气咻咻地继续不厌其烦,什么上次月经啥时候来的啦、是不是第一次怀孕啦、有些什么生理反应啦……这个过程真是难挨,我恨不得去做十天苦力来和这十分钟交换。
   
之后女医生叫洪敏躺在一个简易病床上,戴上皮手套,把指头伸进她身体里乱搅了一阵,随后脱掉手套,叫她从床上下来。问道:“你怀孕了,做不做掉?”
   
“做。”洪敏毫不犹豫地说。
   
女医生把洪敏领进手术室之前,还不解气地补了一句:“把你肚子搞大的男人怎么不来?现在的女孩儿太贱,怪不得男人玩过就扔!”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我只好坐在妇产科的走廊上等。听见洪敏第一声痛苦的呻吟,我便逃到了院子里,那种声音真是无法忍受。张叔林已经不见了,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大约半个小时后,洪敏弯着个腰,老太婆一样地走了出来,脸色苍白,额角还挂着残留的汗粒。她一出来就四处张望,显然是在找张叔林。绝望之后,她变成了一只愤怒的母兽。
   
“张叔林那个不要脸的走了?”她的声音大得吓人。
   
“可能走了。”
   
“他跑得了吗?这不是人受的罪,我要讹他!”
   
“你怎么讹他?”
   
“我要去他家,叫他妈给我买鸡补身子!”
   
“何必呢?剩下的钱够买一只鸡的。你跟我去我大姨家,我做给你吃。”
   
“不!我一定要去!我妈说我姑跟毛巾厂厂长跑了,我姑夫变得神经巴唧的,不管孩子。我家贴补了那孩子不少钱,过得很紧巴,今年过年就不给我买新衣裳了,我得讹张叔林他妈给我买件新大衣。”
   
“她要不给你买呢?”
   
“我就死赖在他家不走!”
   
“学也不上了?”
   
“不上了!”
   
洪敏说了这么些话,小肚子又疼厉害了。她捂住肚子猫着腰,在冰凉的石椅上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才渐渐好受些。她叫我陪她去张叔林家,我不想去。她非叫我去,我拗不过她,只好陪她去了。

    张叔林的家在一个工厂的家属区里,平房,很逼挤。他爸妈、他和他弟弟都在家。他爸在和他弟弟在下军棋,他趴在一张旧书桌上学习,他妈在院子里淘米,一双手冻得通红通红的。他妈很漂亮,一看就是个精明女人。她一看见我们,就本能地觉察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关上水龙头,放下米锅,站了起来。她很苗条,不像是这么大年龄女人的身材。她把一双通红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冷冰冰地问道:“你们是来找叔林的吧,有啥事?”
   
洪敏胆子大得出奇,理直气壮地说:“我刚打了胎,你儿子的种。打完胎得补身子,你去买鸡炖给我吃。”
   
张书林她妈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层,惊讶得张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叔林趴在书桌上眼睛也不敢抬。他爸听罢洪敏的话,立即火冒三丈,把张叔林拉到里间暴打起来,张叔林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我听着很害怕,抓紧了洪敏的手。洪敏雕塑样地板着一张惨白的脸,直盯盯地看着张叔林他妈,等着他妈的反应。张叔林他妈听着儿子的一声声惨叫,嘴唇渐渐变得青白,丢下我和洪敏,飞身跑进里屋去劝。
   
“后悔没?现在走还不晚。”我埋怨着洪敏。张叔林他弟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
   
“既然来了,就不能轻易走!”她的嘴还是硬得像石头。
   
“就是吃上鸡,穿上新大衣,又有什么意思?”
   
“不讹他,我就吃不上,穿不上!”洪敏嘴很硬,但眼睛却露出羊羔似的可怜。

    25

    星期一上午的政治和语文考试结束,穿着崭新红灯芯绒棉大衣的洪敏,像一团火焰样的,在校园里来回地飘着。一放学,她就来到我的教室门口,叫我一起去食堂吃饭。
   
“张叔林他妈真给你买了?”我摸着她松软的红大衣,问道。
   
“她开始说不买,我逼她的。”她有点儿得意。
   
“你咋逼她?”
   
“我说如果买大衣,我就在他家吃一天,如果不买,就在他家吃一周!”
   
“你穿着这件大衣舒服吗?”
   
“当然舒服!这么好看的衣服,谁穿上,都舒服!”
   
“张叔林他妈问你什么没?”
   
“问了,问我怀孕过几次了。还问我除了勾引她儿子,还勾引过几个男人……”

    风停了,冬日的阳光显得很诱人,母亲的手一样,抚摸着我裸露的皮肤。我不忍再注视洪敏茫然的眼睛,就和她一起端着饭碗,来到校园西边的小河旁。河边半尺高的枯草在阳光下发出好闻的味道,而我忽然觉得,我和她都很可怜。就像这枯草一样,我们缺乏爱的滋润。我们得到的爱太少了,我们的父母没有力量把足够的爱倾注在我们身上。他们要为衣食所累,要为自己的感情所累。

    我和洪敏吃着馒头和土豆烧肉片。一份菜里勉强能找到一两片肉,我把自己碗里的肉都给了洪敏,她需要营养,她的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得可怕。张叔林他妈怎么就不可怜她呢?难道没发现她的脸毫无血色吗?怎么就不多留她几天,多给她炖几只鸡吃呢?
   
“粗茶淡饭要吃个饱,看你的脸白成啥了!”我心疼地说。
   
“打胎按理说得休养一个星期的,今天期末考试,不敢耽误呀。”她委屈地说。
   
“身上还难受吗?”我担忧地问。
   
“还在出血,不过越来越少了。”
   
“张叔林今天和你说话了吗?”
   
“没有,那个四只眼儿,好像变心了。”她怯怯地望着我。
   
“你怕他不理你?”
   
“怕!”她说,“我这次硬要他妈买大衣,可能把他得罪了。”
   
“你不怕再怀孕?”
   
“怕!可我还是喜欢他……”
   
话题就这么断开了,少年的谈话本来就缺乏经营和谋划。两个人边吃饭,边望着对面马路上过往的车辆行人。车水马龙,白天的马路上永远是车水马龙,不知道这不停行走的人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昨天相对于今天,已经恍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这么披着一身衣服,不停地行走。从娘胎里再走进坟墓。

    “咦,那不是潘正吗?”洪敏发现新大陆似地喊道。含着一嘴的馍。
   
“哪里?他有啥希奇?”我说着,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他不希奇,他自行车座上的人希奇!”
   
“什么人?”
   
“快看!他们进胡同了。后座上的人好像是四班的……”
   
“谁?”我的头轰地响了一声,眼前黑了一片。
   
“算了,我也没看清,别冤枉了那女生……”洪敏看着我,目光里全是同情。
   
“你肯定是个女生?”
   
“这个我肯定,绝对是个女生。”
   
我忽然吃不下饭了,放下碗,把嘴里一口嚼碎的馒头勉强咽下去。
   
此刻,我强烈地意识到了,潘正是个花花肠子,不是个正人君子。现在看来,市二高有名的骚娘们儿方玲已不是我最该防备的对手了,坐在他自行车座上的女生又成了新贵。我突然想起我妈的同事杨阿姨常哼的一首闽南家乡小调“嫁着风流郎,山珍海味都吃不香”。我无师自通地顿悟了“风流郎”三个字的意思——潘正就是这三个字最好的注解。

    “告诉我那女生像谁?”我疯了一样地对洪敏喊道。
   
“像……唉,问那么清楚干什么?说不定潘正是顺路带她回家呢?”洪敏在可怜我。
   
“你不说是吧?”我威胁道。
   
“你知道了不是更伤心?”
   
“那好吧,我去问王斌去!”我不顾洪敏的阻拦,朝王斌家的方向跑去。
   
我找王斌,是为了求证潘正是不是真的移情别恋了。我就是一心想知道,那女生到底是谁!我一口气跑到王斌家楼下,见他正在吃饺子。他从窗户里看见了我,就端着饭碗出来了。
   
我们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干枯的桐铃不时落下一两个,砸在脚边。王斌一边端详我,一边用筷子夹起碗里的一只生蒜瓣,一口咬下去,辣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喷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什么事?这时候找我?”
   
“你见潘正车座上座过女生吗?”
   
“哦,公鸡带母鸡!中考后就有这事了。”
   
“她是谁?”
   
“四班新转来的冯小秋。”
   
“她……很好吗?”
   
“好什么?县城来的,大象腿,脸蛋红得猴屁股样的。”
   
“潘正怎么喜欢她?”
   
“她爸好,是新调来的副市长!方玲不要他了,他不另找,还能为了方玲当和尚?”

    王斌说着潘正,说着方玲,说着冯小秋。似乎潘正的名字就该和她们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和我。因为她们都有本事大的爸爸,而我没有。这是个令人绝望的事实!我可以选择生死,却不能选择生父。
   
“张蔷薇,早叫你和我谈,你不。看看,又尝一次苦头吧?潘正这种人只认当大官的岳父,不认女朋友。你绝对抓不住他,除非你爸明天当上市长……”
   
我没听完王斌的话,说声谢了,就头也不回地朝学校走去。

    26

    下午还要接着考试,我没有时间痛苦忧伤,但痛苦忧伤就是这样无孔不入地侵占我。
   
我回到宿舍,想躺一会儿。外面阳光灿烂,室内却非常阴冷。几个苦学出了名的室友的床铺是空的,她们中午从不休息,在教室学习。靠窗的上铺,一个矮个子女生坐在被窝里,边看书边啃苹果。她手上的苹果又大又红,香味诱人,家境一般的学生是吃不起这上等的水果的。她妈是一家钢窗厂厂长,四十多了还打扮得花蝴蝶似的,经常来宿舍给她送好吃的。她抬起眼睛,木然地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书啃苹果了。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但浓郁的苹果味骚扰着我,我用被子蒙住了头。一把头蒙起来,巨大的委屈就像被子里的黑暗一样,把我吞噬了。我死命地流起了泪,但绝对不敢哭出动静。这样压抑着流泪的感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想起了我妈常给我说的话:要想不被人看不起,不被人欺负,过舒心日子,就得好好学习,做人上人。此刻,我好像明白了我妈的意思,又好像不很明白。不过我敢肯定,我现在还是个人下人,或者是一般人,不然我窝在被子里哭什么啊。如果我是人上人,我爸的官比方玲他爸的大,我就压得住方玲;我爸的官比冯小秋她爸的大,我就压得住冯小秋。如果真是那样,不是我求潘正,潘正就得求我了啊。我起码可以穿得时髦体面,可以理直气壮地哭啊笑啊。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这么自暴自弃了,那几个发愤读书的同学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赶紧起身,从开水瓶里倒些水在毛巾上,抹了把脸,就出门朝教室走去。

    刚出宿舍院门,我无意地朝学校大门口瞥了一眼,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冯小秋正从潘正自行车后座上往下跳。他们相对笑了一下,那两朵微笑像两把刀,插进了我的胸口,即刻就疼痛难忍。接着,我的目光粘在了冯小秋身上。她个子高大,微胖,脸蛋确实是很红,腿也很粗。尤其是,她不该穿一件蓝绿色大衣,配她的红脸蛋儿,很土气。
   
不论她有多难看,多土气,也是胜利者。她幸福、得意,为爱情笑着。尽管他们不敢一起进校园,潘正却公然用自行车带她上学放学了。在同学们眼中,和潘正谈恋爱的是冯小秋,而不是张蔷薇,尽管潘正在一个夏季的白天和一个冬季的黑夜,进入过张蔷薇身体里两次。此刻,看着潘正对冯小秋恬着脸笑,我真想冲上去,把他撕个稀巴烂。
   
然而,胆量和恶毒只能躲在我的意念之中,只能躲在我的内心深处撒欢儿。冯小秋和潘正一前一后走进校门,我就开始胆怯,退进了宿舍门内,靠在花园的围栏上,装着看里面零落的月季花枝,准备等他们走过去,再出去。冯小秋哼着《小螺号》,脚步咚咚响,风风火火地走过去了。我又等了好一阵,也没发现推着自行车的潘正走过来。我等不下去了,就往回走,刚到宿舍大门口,潘正却出现在眼前,像是在守株待兔。

    他停下脚步,笑得有些僵硬,但嘴角的小酒窝还是显出来了。灿烂的阳光之下,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我突然发现,他比第一次进入我视野时多了一层沧桑。人,恋爱多了就沧桑了。就我知道的,他已经经历了三个女孩,我,方玲和冯小秋。在三个女孩之间周旋的人,怎么还能谈得上纯洁呢?此时此刻,我对这个微笑的人恨之入骨。
   
“后天考完试,晚上去我友谊街的家吧?平房那个。”他压低声音说。
   
“不——”我几乎是低喊着拒绝了。
   
“我想你了。”
   
“少装蒜!你想冯小秋!”我的语言,粗鲁得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知道了?”他窘了,连忙辩解,“我喜欢的是你,不是她。”
   
“我讨厌骗子!”
   
“我只喜欢她爸!”他用自行车挡住了我的去路。
   
“走开!我要去教室!”
   
“后天晚上我再找你,去我家,你一定得去!”他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冲向教学楼去了。

    来到教室,我翻开化学课本。半个小时后化学考试就要开始了,我眼睛盯着书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在暗暗给自己打气,绝对不能答应潘正,不能再去他家和他睡觉。我不是个牲畜,我是个人,我应该有人的尊严。他从没把该给我的全部给我,从头到尾都在分配——从方玲到冯小秋。我不想当她们中的一份子,我比她们漂亮,也应该比她们孤傲。
   
我的泪啪嗒啪嗒地滴在化学课本上。同桌的班长郝康狐疑地看了看我,递给我一个干净的手帕。他是个珍惜言语的人,善于以行动服人。他爸妈都是外科医生,他不仅教养好,还有处变不惊的素质。高一时,一个教政治的女老师突然昏倒在讲台上,全班同学都吓傻了,只有他镇静地冲上去,把女老师背到校医务室,救了她一命

    我用他的手帕揩干了眼泪,又还给他。
   
“考上大学,再想你现在想的事吧。”郝康接过手帕,对我说了这么句话。
   
我的心又被郝康揪紧了,我恍然感到,今天的郝康和往日的不一样。同桌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异样。

    27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
   
交了最后一张卷子,出了教室,我感到了极大的轻松。直到走出教学楼,我才发现天上飘起了雪花。想起潘正要找我,我蓦地又陷入了另一种紧张里。我加快脚步,到宿舍草草收拾好行李包,想赶在潘正找我之前出校门。我不能见他,我是个人,我得要脸,我不是个牲畜。

    走出校门,我下意识地四下张望,没有发现潘正的影子,感觉自己胜利得有些失落。天色已经很暗了,我的失落感也越来越重了。我开始后悔,不该这么急着跑出校门,潘正很可能还在校园里找我呢。转念一想,我又开始诅咒自己,又贱了,又是牲畜了!就这么坐上公共汽车,一走了之,把潘正从此束之高阁,看看能怎么样!看看又能怎么样!我硬了硬心肠,快步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馄饨——”
   
马路对面的馄饨挑子前,老实的江浙男人不时含糊不清地吆喝一声。这声音和馄饨挑子一头的火炉,暖热了一片冬夜,穿着小棉袄的他却冷得不停跺脚、往手上哈气。他的馄饨好吃实惠,汤里有虾米、紫菜和葱花。我和洪敏偶尔会在下夜自习后,花上四毛钱买两碗解馋。想着馄饨,潘正在我脑子淡了下来。

    天渐渐黑透了。远远望去,车站牌前站着几个等车的人,其中一个扶着自行车,我一下子警觉起来。可等我走近,已经晚了,潘正推着车朝我走来。我退到人行道旁一个黑胡同里,他节节逼近。我并不知道这竟是个死胡同,他堵住了我。即便不是死胡同,我也逃不远。我的心已被他抓在手心里了,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愿去我家吗?”他把自行车扎好,脸上温和的表情渐渐冷却。
   
我的头摇得非常艰难。
   
“真不愿意?”他靠近我一些,隔着那么厚的棉衣,我竟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我害怕了,害怕自己在他面前瞬间崩溃,害怕可怜的自尊在他面前崩溃。站在他面前,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想象着他和冯小秋亲热的样子,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冯小秋的存在,就是对我的羞辱。可是,我没能力让她消失,我连把潘正拉回身边的能力都没有,我甚至不敢再在他面前提冯小秋的名字了,我害怕他真的生了气,从此装都不装给我看了。想着这些,我的泪又流了下来,浑身开始耸动不止。

    他很快抱住我,用嘴吻干了我的泪,又用嘴堵住了我的嘴。我越是挣脱,他越是用力。我没他的力气大,根本挣不过他。我联想起那个雨天强吻我的大男孩。看来男人们遭到反抗时,骨子里的强暴都要表现出来。
   
“你要不想去我家,就在这儿帮我吧!”他的声音颤抖着,开始解裤子。
   
“不……我不敢!”我抗拒着。
   
“没人,怕啥?”
   
我没言语,我不知道话应该怎么说。我更希望他能抱着我,抚摸我,吻我,而不是叫我动他下身那个可怕的东西。我在屋子里还害怕那个东西呢,别说在外面了!这种局面使我很难受,我希望快些解脱。
   
“那……你就用手捋捋它吧!”他抓住我的手。
   
它很热,我的手冰凉,不忍碰它。我突然想起了王斌在木材加工厂对我的欺负;还想起了“花裤衩”下身那把滑稽的小伞。我非常不理解,男人见了女人,为什么都会憋涨成这样。此刻,我更需要潘正抱着我,给我一番柔软的甜言蜜语。
   
接着,他操纵着我的手,捋它。他先是闭着眼轻声呻吟,随着力量加大动作加快,呻吟声也重了起来。很快,它崩溃了,满足地微笑了一下,提好裤子。他从大衣口袋里把手套拿出来,擦了擦我的手,随手又把手套扔了
   
他没了话,准备回去了。我本指望他再说些热话,但显然已是奢望。男人的情话总会随着欲望一喷而光。我的心又往失望中下沉了一层。

    回到我大姨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我进门就走到水龙头旁,用肥皂把手洗了三遍。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小华哥对我说她是他的同事,他们临近春节结婚。她是上海人,细眉眼,卷发,很白净,身材高大,参加工作之前是打排球的。女人对我笑笑,继续忙着收拾行李,她准备趁着体校放假,婚前回老家一趟。她乘坐的火车晚上十点开。
   
小华哥给我热好饭菜,叫我快点吃,吃完和他一起去百货商店买些特产,送给未来的岳父母。

    一出门,我就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潘正坐在自行车上,双脚点地,朝我张望。路灯把纷纷扬扬的雪花照得如同花雨,潘正沐浴其中。雪夜的这种浪漫有些凄惨,又有些无奈。我和潘正,这是在做什么呢?过家家?玩游戏?总之不是在恋爱,是在彼此虐待,我们爱上的也许是受虐。我希望潘正快点离开,以免被小华哥看出破绽。但潘正看见小华哥,反而挑战似地等我们走近,看来他是误会了。
   
我和小华哥走到潘正身边时,我并不抬眼看他,小华哥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我们刚走过他,他就在后面气势汹汹地叫起来。
   
“张蔷薇,你不认识我了?”
   
我停下了脚步,但没敢回头。小华哥也停下来,望着我,等我的反应。
   
“我骑车跟着你坐的那趟公共汽车来的,就想看看你家住哪里。”
   
听了潘正这句话,我心里不由得一阵暖和。夜太冷,他再这么坐在自行车上会冻成冰雕。我想叫他赶快回家,扭头一看,他已经骑车远去了。
   
“这就是欺负过你的那小子?”小华哥酸酸地问道。
   
“他……没欺负我。”我胆怯地说着,突然想起刚才胡同里发生的事,便下意识地把戴着手套的双手藏在身后
   
“那小子可以喜欢你,比我有福。”小华哥的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咱家那个女的比我有福。”我冲口而出。说完,立即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28

    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春日,风里缠绕着暖烘烘的草木气息。春天依旧是那么恣意,而我们因为学习越来越紧张,已经无暇与之亲近了。人人都变成了机器,天天和枯燥乏味的功课拼命。
   
教我们物理的邱老师调离了本校,要回老家广州工作了。这时候换老师,对我们来说,显然是非常不利的,尽管新任物理老师的教学水平不亚于邱老师。新任物理老师是从市二高借调来的,湖北人士,四十来岁,五官平庸,城府很深且不苟言笑,不招学生喜欢。相比之下,同学们真舍不得皮肤白白、眉骨不高、鼻子不朝天、和气慈爱的广东帅爹。
   
邱老师拖家带口,又舍不得丢掉不值钱的家当,所以行李特别多。一个同学的官爸爸专门找了辆大轿车,送他们全家去郑州火车站。这天下午放学后,在校园里送邱老师的时候,邱老师一手拉着一个胖女儿,被送行的师生包围着,嘴唇颤抖了好久,眼圈都红了,竟说不出一句话。他那善良的郑州老婆看着依依不舍的学生们,眼泪都流下来了。
   
失去下半身重要器官的校长挤了进来,握着邱老师的手,和邱老师说着客套话,眼睛却在邱老师的老婆脸上肆无忌惮地瞟——校长就这毛病,和同性说话时眼睛习惯溜号。

    车要开了,邱老师和学生们一一握手。当他那只因常帮老婆做家务而皴裂的手有力地握住我时,我的泪流了下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张蔷薇,别哭,考个广州的大学,还能经常见我。”邱老师哽着、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邱老师和别的同学道别时,我悄悄溜了出来,朝校园西边的小河走去。我害怕别离,害怕出发。我总想维持现状,直到终老。但是,什么事情是可以维持到终老的呢,晦暗的断裂不是在时时刻刻纠缠着我吗?

    刚走出校门,洪敏就从身后跟了来。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塑料袋瓜子,撕开口,倒给我一把。她的嘴角都上火了,还这么喜欢磕瓜子。
   
“我失恋了。”她一边走一边磕,口吻跟没事儿似的。
   
“什么?”我有些惊讶,这个词我还没用过,对它的内涵理解不透。
   
“四眼儿张叔林不要我了。”
   
“为什么?”
   
“他要专心学习,考清华北大。”
   
我弄不懂这种逻辑。考清华北大就是不要她的理由吗?不要她,就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吗?或者说继续要她就考不上清华北大?但是,不管内心怎样迷惑,洪敏的失恋确实使我感到一阵心虚,连追问的勇气也没有了。潘正像一个虫子,在我的心头咬噬起来。也许,他已经让我“失恋”了,早已经让我“失恋”了,可我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出来呢?我是懦弱的,我没有洪敏那股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们坐在小河旁,黄色的小野花随风惬意地扭动着,向春天展示着一分漂亮。我不忍心摘它们,洪敏倒是摘了两朵,分给我一朵。她垂下眼睛,对着小野花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一点一点地撕碎了。她随手一抛,碎了的花瓣就被风吹远了。她这才把目光稳定在我的脸上。
   
“你没发现‘白发魔女’的头发变黑了?”一抹怪异的羞红爬上了她的脸颊。
   
“对,发现了。正要跟你说呢。”我疑惑地望着她。
   
“是我逼他染的。”她的这句话含义很深,她眼睛里的含义就更深了。
   
“他叫你逼?”我真的糊涂了。
   
“我跟他好了。他都把……给我了。”她微微低下了头。
   
“你怎么能今天一个明天一个的?他是老师!”我生气了。
   
“老师怎么了?老师也老想犯事儿。”她说。
   
“你不怕怀孕了?”
   
“他每次都给XX穿塑胶袜子。”她说,“我成绩没你好,毕业考个本市的师范,他说等我三年,不苦。”
   
“他说和你结婚?”
   
“是。”
   
“我不信他会等你,一点也不信!”
   
“我现在不信也得信,失恋难受得想死,我得再找一个填空!”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我不再说什么了,因为我不可能左右任何人。我连潘正都看不住,还有脸管谁谈恋爱的事呢。自然而然地,我想起了人高马大的冯小秋和她猴屁股一样的红脸蛋。

    “你也失恋了!”洪敏突兀地说。
   
我被针刺一般地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
   
“潘正和冯小秋好了,我一直不忍心告诉你。”
   
“我知道了!别说了。”我立即制止她,恨不得瞬间在她眼前消失,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痛哭一场。
   
“他再找你睡觉你别理他,不能成全他脚踏两只船!”
   
我没有言语,因为事实上我已经成全了他的不忠。在那个漆黑一团的死胡同里,我被他操纵着,捋着他身上的那个东西时,已经不是他的唯一了。我捋着它,羞辱着我自己。他被我捋着,羞辱着冯小秋。冯小秋也是无辜的,和我一样无辜。刚刚长成的少女,谁不希望自己的恋人专一呢?潘正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在我和冯小秋之间翻云覆雨。
   
“哎,我跟‘白发魔女’好了,你也跟‘花裤衩’好吧?”她又兴奋起来,怂恿着我。
   
“别胡说了!”我简直气急败坏了。
   
“人家‘花裤衩’可一门心思在你身上啊。‘白发魔女’跟我说,他梦里叫过你张蔷薇的名字呢。”
   
我又想起了“花裤衩”下身那把滑稽的小伞,顿时感到一阵恶心。“花裤衩”梦里叫我的名字时,想必那把小伞一样是撑满的吧。
   
“我觉得‘花裤衩’比潘正适合当丈夫!”她喋喋不休。
   
“我讨厌他身上的那把小伞!”我几乎是喊了起来,站起身就朝校园走。
   
“什么小伞啊,你说清楚行不行——”她也大喊着,紧跟上来。

    29

    我突然想一个人安静会儿,就找借口支开了洪敏,来到安静的双扛区。
   
夕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我还是倔强地张大眼睛和它对视。这时候,我真有点像战风车的唐吉诃德。我的眼睛被刺疼了,被刺出了闪闪泪花,还是倔强地与它对视。
   
我和洪敏几乎形影不离,可现在我突然觉得,我不过是她的一个秘密和废话的容器。她一直没有进入我,就像疏松永远不可能进入坚实。她的情感是散乱而肤浅的,这种缺乏原则的人也没有什么义气可言,更不会为任何事情两肋插刀。她怎么能这么快又把自己给了“白发魔女”呢?她不是很喜欢四只眼儿张叔林吗?她不是嫌“白发魔女”脏吗?而我觉得我的感情比山重,比海深,我把感情的一部分给了潘正。但潘正和洪敏一样,没有进入我的心。谁又真正进入过我的心呢?我妈?也没有。也许只有小华哥能进入一点,但这种进入又必定得被斩断。我们是表亲

    这一切都注定了我的孤独。是的,在我的心里,隐藏着一个角落,还没有对任何人敞开过。我是希望有个人开启它的,只是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也许永远也不会有出现的可能了。那么,我就得这么孤独一辈子,就得这么隐藏一辈子了。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夕阳的味道和着春天的草腥气清晰起来,笼罩了我。我真切地感觉到,夕阳正一点点地变凉,时光正在我身边一点点流走,我的青春也随着渐凉的夕阳、流逝的时光,一点点地变老。我常常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像水一样从我身上流逝,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特异功能。每每感到生命水一样流逝时,我总是会恐惧得心惊肉跳,我怕我的生命就这么水一样迅速流干了。
   
我激凌凌地张开眼睛,突然看见潘正背着书包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他穿了件茧色夹克,下身是紧绷的牛仔裤。他身材瘦长,这么穿很合适。他径直朝校门口走,并没有转身去车棚里推自行车,看来今天是走路来的。他和冯小秋谈恋爱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不会再对我有什么心灵感应了。我断定他不会转脸看我,因此没有躲闪。

    就在我这么想着时,潘正的脚步开始迟疑,赌博似地向我转过了身。他赢了,定定地站住了,绛红色的夕阳给他的身体涂上了一层金边——《优秀作文选》里总有许多这类比喻,用在潘正身上竟这么土气。他是一个优美的少年,如果他和我毫无关系,足以给我丰富的灵感和想象。
   
此刻,除了新长出的杨树叶被风吹动的唦唦声,我的耳朵屏蔽了任何噪音。这种唦唦声就是天音,我和潘正神圣地对视。他的手缓慢地抬起来,向我招了招,又放下了。如果他不向我走来,这个时段会在我的记忆里成为神圣的永恒。但他走来了,走到了我面前。
   
“跟我去我家,就现在!”他的急不可待,将神圣的东西撕破了。
   
“咱俩还有关系吗?”我忧伤地问。
   
“有!我心里装的是你,你怎么就是不信?”
   
“你手上拉着冯小秋,心里装着我?”
   
“我喜欢……爱你……”他的话断成了两截。
   
“可能吗?”我鄙夷地望着他。
   
“你跟我去我家,我叫你看看我是怎么喜欢你的!”
   
“用你的那东西证明?”
   
“对,它最真实,绝对不会撒谎。”
   
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的下身。被牛仔裤紧绷的三角区部位出现了一条凸痕。它在蠢蠢欲动。我不明白,他身上为什么要长这么个东西,总是在不该出场的时候出场,总是叫神圣流俗。对于我来说,对于我的爱情来说,他长一颗心已经足够了。可偏偏这个东西总是喧宾夺主,叫我分不清是他的心在爱我,还是这个东西在爱我。事实上,我并不恨它在我面前的蠢蠢欲动,而是恨它不止在我一个人面前蠢蠢欲动,起码还有一个冯小秋。

    “我恨它,和恨你一样恨它!”我又开始词不达意了。在他面前,我总会这样。
   
“你爱它,和爱我一样爱它!”他应道。
   
“你是我的第一个,就这么忍心叫我当……”我一下子控制不住,哭了。
   
“跟我走吧,咱俩都死一回。”他求告着,“在冯小秋身上,它是个木头,我也是木头。”
   
“不——”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我不能原谅他那个东西,它脏了他,但我不能再叫它弄脏我。我转身朝厕所跑去。他跟在后面追我。他那被夕阳投在地上的影子告诉我,他想伸手抓住我,却没有成功。我跑得真跟飞的一样,就是在短跑比赛时,我也从没发挥得这么好。
   
我跑进了女厕所,是想断了潘正的想望,但厕所里还是有人的,我又不能傻站着,就走到最尾的一格,蹲下,历经了两次自动定时冲水,起码有二十分钟了。才起身出去。

    双杠区没了人影。刚才的少男少女,刚才的爱与忧伤,已经梦一样消失在春日渐暗的夕阳里,再也不会回来了。风吹着杨树的嫩叶,它们在欢快地舞蹈。树叶是幸福的,它们的情人是风,风一来,带给它们必定是非要舞蹈起来才能表达的欢愉。
   
厕所旁的小平房里住着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孤寡老人,年轻时在本校教过美术。我经过他的窗口时,看见他正在包饺子。他的房间很脏,他的手也很脏,包的饺子又大又黑。我很难想象这种饺子怎么吃,可这么不干不净的食物,也养着他活到了七十多岁。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和太多的活法,品尝过水深火热的也许不止我一个。
   
“漂亮姑娘,来看看我的画嗄!”他操着南方口音,放下手中的活计,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瘪脚的碳笔画。画的是人物素描,一个少女的头像。
   
我走近窗户,接过画看了看,还是微笑着称赞一番。
   
“漂亮姑娘,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吧!”他笑得孩子般羞涩。我不想要这张画,但老人痴纯的面孔,使我接纳了它。
   
“漂亮姑娘,多笑笑嗄。你一直笑,这太阳就一直落不下去呢。”他说着,眼睛里装满了明亮的向往。他说的这句话乍一听不正常,但我却觉得他的精神一点问题也没有。他的世界绝对不容易被外界认同,所以他被认为精神不正常。

    30

    我回宿舍拿了碗,去食堂打饭。太晚了,学生们都吃过饭了,食堂里空荡荡的。我班班主任的老婆今天值班,正准备打扫大厅的卫生。
   
“你这孩子,今天咋晚了?别光知道学习忘了肚子啊。”她拿着个大扫帚,和气地说。
   
“嗯——”我心里一阵温暖,却不好意思和她那笑弯弯的眼睛对视。
   
“菜卖完了。你买俩馍吧,去校门口商店里买包榨菜就着吃。”
   
“嗯,我买俩馍。”
   
“这闺女长得花样的,你妈咋不好好打扮打扮你呢?我要是有个这样的闺女,保准叫她穿得跟花蝴蝶样的……”她用夹子夹了两个馍,放在我碗里,笑眯眯地盯着我看。
   
我低头看看我的衣裳,确实太寒碜了。一件白色印紫花的棉布罩衫,小得盖不住里面的棉毛衣。袖子实在太短了,我妈就用缝纫机在袖口接上了两截儿布,不论质地还是颜色,都和原来的不一样。时髦的同学这个季节都穿起了夹克、运动衫或者大格子外套。我红着脸对班主任的老婆笑了笑,快步出了食堂,朝学校大门口走。

    过了马路,我去商店买榨菜。商店旁边的小饭馆里坐着王斌。他看见我,箭一样地冲了出来,站在我面前,瞟了一眼我碗里的馍。
   
“这干馍你能咽下去?我爸妈都出差了,我请你在饭馆吃顿好的吧?”他说。
   
“不。”
   
“怕啥?怕人看见咱就去远一点的馆子。”
   
“不去。”
   
“烦我是吧……想知道冯小秋的事儿吗?”
   
听了他的这句话,我的心很快被揪紧了。冯小秋会有什么事?一定是和潘正谈恋爱谈出什么花样了。王斌不会告诉我冯小秋身上有什么记号吧?难道潘正也把冯小秋出卖了?可转念一想,冯小秋的事儿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凭什么要去关心她?我不能答应王斌,不能在王斌面前暴露自己,我要装得不在乎冯小秋,也不在乎潘正。这么想着,我对王斌摇了摇头。
   
“走吧,咱俩去前面的饭馆吃。”他说,“冯小秋遭难了!”
   
遭难?冯小秋这么命好的女孩怎么会遭难?我根本不相信王斌的话,王斌可能是在拿冯小秋当诱饵,引我和他接近吧?
   
“我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王斌把右手小指伸了出来。

    我这才相信了他,跟着他来到离学校远点儿的一个饭馆里。王斌叫了一个辣椒炒牛肉、一个白菜豆腐汤。他用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在我碗里,我尝了尝,实在是美味。接着,他又给我舀了一勺汤,我也尝了尝,一样非常美味。这一会儿,我觉得王斌不是坏蛋,就把我碗里的馍分给他一个。
   
“冯小秋是上等人,住的是小白楼,水磨石地板,用的是抽水马桶……”他边嚼边说。
   
“抽水马桶是什么?”我确实不知道。
   
“就是解手用的。可以坐着解手。”
   
“坐着?坐着怎么解手?”
   
“下等人坐着解不出来,上等人蹲着解不出来。”
   
我的脸立即一阵躁热——我是下等人,我不敢想象坐着怎么解手 。
   
“张蔷薇,你的心眼儿咋不活点呢?潘正不喜欢冯小秋,他就想利用冯小秋她爸。你也学学潘正,和我好了,以后大学工作都不发愁。我保证叫你比冯小秋穿得时髦,我可以托香港的亲戚给你买衣裳。你看你身上这件衣裳,简直是出土文物……”
   
“别说了!”我的声音有气无力。
   
“好好好,赶紧趁热吃。我是为你抱屈,我情愿叫你拿我报复潘正还不行?”
   
“不可能!”
   
“那就算了,等你头破血流再找我诉苦吧。反正我也有个女生牵着,二高的,不漂亮,但我的小弟弟总算有个旅馆住了。”

    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的胃里开始泛堵,可惜了这么好的菜和汤。放下筷子,我谢了王斌,叫他等我走进校门再出饭馆,以免被人看见误会。
   
我端着碗,任凭夜风刺着湿漉漉的眼睛。冯小秋变成了扎进我心里的一根刺,我嫉妒她有个有本事的爸,恨我自己没那个命。怎么会这样呢?我看过太多富家公子痴爱漂亮贫家女的故事,为什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我还得受这早已被人们摒弃的“门第”之累呢?没有答案!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串就了我忧伤的日日夜夜。

    走到校门口附近,“花裤衩”拿着个饭盆从后面跟了来,饭盆没有洗,看来刚在对面饭馆吃过肉丝面,他最喜欢吃那家饭馆的肉丝面。
   
“刚才你跟王斌干什么去了?你也想学潘正,利用王斌他爸的官位?”路灯下,他的眼光是怨毒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下意识地朝他下身的三角区瞄了一眼。
   
“看什么看!它被你气蔫儿了!”他怒气冲冲地说。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任何口气,在我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像个失去理智的怨妇。我把目光怯怯地放在他脸上。
   
“张蔷薇,你就听我的话,把心用在学习上吧。考上个好大学,谁也毁不了你。”
   
“我知道了。”我勉强说了几个字。
   
“你不知道!”他说,“你还想着潘正那个没出息的!”
   
“没有。”
   
“还撒谎!唉,那女的一直催我结婚,我想拖到你毕业,我觉得叫你眼睁睁看着我结婚,就是对你犯了罪!”
   
“你想结就结,和我没关系。”
   
“你这个害人精!竟说出这种话,你还嫌把我伤得不够吗?”他囔囔起来。

    我觉得他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再说下去肯定每句话都对不了。我丢下他,朝大门口走。他竟胆大妄为地挡在我面前,忘了这是在学校门口。
   
“大学里等你的是另一番天地。到时候你回过头看,会发现中学很平凡,潘正很平凡,我也很平凡!我要不是看得远,怎么能便宜潘正那小子,放了你,随便找个女人委屈自己呢……”他依然怨妇般地诉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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