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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岚馨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6

下部  武汉

1

下午四点钟,列车到达武昌站。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面相、表情和语音,还有弥漫在这个城市上空的陌生的空气。陌生里才会有新鲜,叫人产生探究的冲动。我将要在这样一个城市里生活四年,这么想着,有种虚幻感,而我的人已切切实实置身其中了。

小华哥带着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被气味很不新鲜的人流涌着,来到了出站口。
   
“票搜出来!”——这是我平生听到的第一句清晰的武汉话。把守着出站口的女验票员眼睛抬也不抬,舌头打了卷儿样的,不停地对鱼贯而出的旅客重复这四个字,口吻像是在命令盗窃犯。
   
武昌站广场和郑州的一样杂乱无章,树荫下东倒西歪,躺着很多等车的人,有的睡在草席上,有的干脆就睡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这就是我必须存身的外部环境,我烦躁地把目光从广场的地面上调开。从出站口走到公共汽车站,大约有五百米。在这五百米的行走中,我感觉武汉的空气比郑州的湿润,树比郑州的绿,人的海拔高度比郑州的低。

小华哥带我上了一辆通往武昌的公共汽车。车上一男一女正吵得不可开交,男的指着女的鼻子骂“婊子养的”,女的指着男的下身骂“三条腿站不稳”。他们越骂越凶,越骂越奇,污言秽语运用得出神入化,可就是不动手。也没人出面制止他们,女售票员耷拉着眼皮,乘客们看上去大都像是在欣赏精彩相声,挺满足的。第一站到了,我身边座位上的乘客下了车。我正要座,车门处飞身窜上来一个小伙子,屁股飞刀一样先甩在了上面,然后才慢慢把身体的其它部分也移进座位里。

踏进XXXX大学的校门,我才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学生了。这所大学建在一座小山上,绿树成荫,古色古香的建筑错落有致。校园里的行人看上去都挺有文化,起码比马路上的、公共汽车上的高出几个档次。老教授们大都谢顶,学生们文质彬彬。也有极少数标新立异的,身着奇装异服。偶尔,还会惊讶地发现一两对勾肩搭背的学生恋人。
   
校园之大,是我根本没想到的。二十多分钟后,我们来到了设在图书馆前的新生接待处,注册完毕,又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心理系学生宿舍楼门口。
   
这里也设有新生接待处,负责安排住宿。
   
其实也就是在楼门口摆了一张小书桌,书桌旁坐着二男一女,坐在中间是宿舍辅导员熊大春。熊大春乍看上去有点像歌星赵传,不过鼻子比赵传的红得多。他的上牙齿整排杵在嘴唇之外,这也和赵传的有区别。
   
熊大春不到三十岁,湖北人士,秃顶,留着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发式。一有风吹来,他就得抬起手,把被吹散的头发捋回头顶——工作量非常之大。他脸上盖着一副变色眼镜,黑洞洞的,镜腿上吊着个镀金链条,明晃晃地抖个不住。最不堪的是,他下身竟穿了一条超短大红运动裤,紧绷绷的,极为不雅,可能是刚从运动场回来。两条黑毛腿像中风留下了后遗症样的,在桌子底下震颤不止。若不是他胸前别着“XXXX大学”的校徽,说他是个流窜犯,估计没人不信。
   
另外一男一女是二年级的学生干部。女的长得一般,没什么特点。男的皮肤黝黑,眼眶突出,鼻孔朝天,嘴巴宽大突出——除了历史课本上,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这种长相的人。他好像有转换时空的能力,使我有身处“山顶洞人”时期的错觉。据说这个XXXX大学里,两湖两广的学生居多。
   
看到这三个人,我有点儿沮丧,这所大学离浪漫似乎挺远的。

女生领我们走到二楼的212房,旁边就是盥洗室和厕所,这是系里给新生们的见面礼。宿舍里有四个二层床,住七个人,正对门口那张床的下铺用来码放行李和杂物。宿舍里有三个女生,其中一个在写什么,一个在整理照片。还有一个烫了头发、白净秀气、穿着时髦的,站在一个四、五十岁的白胖子身边,看着他整理窗下的一张床铺。
   
“这位家长,你铺的这张床是张蔷薇的,这张才是钱晓珊的。”领我们进来的女生看了手上的一张表格,指着门口的上铺,礼貌地对白胖子说。
   
我朝那个铺看了看,床头贴着的一张纸片上确实写着钱晓珊的名字。
   
“讲个先来后到嘛!”白胖子操着一口武汉话,不当回事儿地看了那女生一眼,继续铺床。钱晓珊倒是一脸尴尬,偷偷拽了一下白胖子的衣襟。
   
“床位是学校按学号排好的,如果都不遵守,就乱套了。”熊大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么事?”白胖子生气了,“我出钱买这个铺好不好?”
   
我难过起来,我命里到底犯着什么了?一来就遭遇这等强人!小华哥气得正要发作,钱晓珊一把卷起白胖子铺好的被褥,使劲儿扔上了门口的上铺。
   
“你这伢,苕啊?”白胖子骂道。
   
“爸,你回去吧!这里是我的宿舍,不是你的公司!”
   
“好好好,吃了亏别找我哭!”白胖子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你不是要去汉口看电影吗?要不要我用车送你?”
   
“我不想看了!” 钱晓珊不耐烦地说着,爬上铺收拾东西去了。

小华哥把我安顿好,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他马上得走,要赶晚上八点半的那趟火车回郑州。走出宿舍楼,他就不叫我再送了,怕我回来时摸迷了路。
   
“一个人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儿。”他说。
   
“嗯……”想着刚才的事,我的喉头不由得哽住了。
   
“凡事别太要强,吃点儿亏掉不了肉。”他叮嘱个没完。
   
我使劲点头,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这会儿,我真怕他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
   
“赶紧去食堂打饭吃吧。这里的人吃辣厉害,慢慢就习惯了……”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转过身,大步走远了。我朝前跑了一段路,也没再看见他的身影。

我靠在一棵大樟树上,让泪流了个满脸。不一会儿,一个人影走到我面前,站住了。我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才看清她是钱晓珊。
   
“张……蔷薇,我爸是个做服装批发的生意人,手里有点钱就自以为了不得。你别在意啊!”她的声音挺柔和的。
   
我已经感觉到她和她爸不一样了,忙说:“没什么,谢谢你!”
   
“是不是刚来不习惯,想爸妈了?”她的笑意更深了。
   
“说不上来……”
   
“这时候食堂没什么好菜了,走,回宿舍拿碗,我带你吃热干面去。”
   
我觉得她挺亲切,恰如其分地给了我温暖。我跟着她回宿舍拿了碗,又跟着她朝西边的一排卖武汉小吃的食档走去。

2
  
  相处没几天,钱晓珊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变了味儿。一看见帅哥,她的眼睛就条件反射似地“辟啪”放电,
220伏的电压击得帅哥们欲仙欲死,却也误伤了同性,宿舍的女生无不对之侧目。她是那种对男生撒娇发嗲、对女生麻木不仁的人,这种人不多,但总是有的。一般来说,这种人的人缘不会好。对男生撒娇发嗲,无形中就得罪了所有的女生。又因为不止对一个男生撒娇发嗲,也会被男生们认为是水性杨花。

  学校开过迎新大会,系里接着又要开,今天下午的两点半钟开始。
  午休之后,我和钱晓珊背着书包,朝心理系教学楼走去。心理系教学楼久经风霜,这种红墙绿瓦的古建筑
只适合远观,走近了才发现其破旧不堪,就像老去的风尘女子,依稀残留着繁华时的模样。
  楼前有座假山,立于一方水池之上。水深不足一尺,却竖着个“严禁游泳”的牌子。
  “大学确实比中学幽默啊。”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是幽默,是弱智!”钱晓珊也笑了,“象牙塔里的精英们竟退化成这样!”
  正说着,后面跟上来两个男生,看见牌子,也笑起来。
  一个说:“我靠!饭桶!应该说‘严禁鱼类游泳’!”
  另一个说:“哈哈,婊子!应该说‘严禁鱼类及水禽游泳’。”
    阶梯教室墙壁斑驳,窗玻璃几乎破了一半,横七竖八的拐手椅缺胳膊掉腿。我和钱晓珊来得早,教室里只
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我们找了角落的位子坐下。我四下打量了一会儿,目光最后落在黑板上。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了“欢迎新同学”五个大字,旁边还瘪脚地画着一片花花草草。
  突然,身边的钱晓珊“扑哧”笑了起来,指着她那张拐手椅叫我看。我凑上去看,上面的字迹层层叠叠,
遮住了木板的原色。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钱晓珊逐字逐句地指着,我这才看明白了,原来是一首用蓝墨水写的打油诗:
  
  七绝·咏性理系
  
  三百粉黛无处女,
  守身如玉霍花红。
  千余小生无颜色,
  胡副有贵龟头雄。

  
  看完之后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大学生们挺有意思的。我和钱晓珊还没笑够,打油诗里的那位霍花红
女士——心理学系主任,便进来了,昂首阔步地走上讲台。霍花红身后跟着打油诗里的胡有贵——心理学系副主任一行四人,最后面的是学生宿舍辅导员兼系办干事熊大春。胡有贵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双脚呈内八字,脚尖点地,如履薄冰。据说他患有长期顽固性痔疮,一犯病,走路就会变成这样。

  霍花红清了清喉咙,环视教室一周,看样子准备讲话了。她是个女强人,四十出头,祖籍江苏,北京某名
牌大学的心理学博士,未婚。外号“老处女”。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最重要的是不近男色,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成绩突出,深得校领导的赏识。她的相貌不大好形容,满脸痤疮,连绵起伏,分不清鼻子眼儿。由于长期缺乏性生活滋润,导致顽固性内分泌失调,竟把她给毁了容。问题是她自己并没意识到,守身如玉竟得付出如此沉痛的代价。
  霍花红的表情跟木乃伊没有两样,板着脸,好像在座的每个人都欠着她的钱。她的声音低沉,乍一听跟男
人的差不多。她枯燥乏味地介绍了系里的情况,之后勉励大家珍惜大学时光,努力学习,将来才能在社会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最后,她强调说:“我们心理学系的老大难问题,就是谈恋爱屡禁不止,啊,屡禁不止。为什么会屡禁不止呢?原因很简单,大家都处在渴望与异性交往的年龄段。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但是,我在这里必须提醒大家,大学期间最好不要谈恋爱!谈恋爱不仅耽误时间、破坏心性,万一出了乱子,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霍花红讲话完毕,接着是分管学生工作的心理系副主任胡有贵讲话。
  胡有贵年龄四十开外,湖北人士,本科毕业于本校教育系,研究生毕业于本系。他的外号叫“摧花狂魔”
,据说心理系有史以来,被他毁掉的女生可以以“打”计。他的身材算得上高大,却长着一张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贫农脸,很不讨人喜欢。五官怪里怪气的,浓眉、绿豆眼,门牙特长,像疏于磨牙的啮齿目动物。他出身农村,靠苦读和拍马屁两项本领留了校,先在系办当干事,后又心狠手辣地干掉几个对手,踩着一颗颗破碎的心,爬到了现在的位置。据说熊大春目前走的正是“胡有贵路线”。胡有贵的野心很大,终极目标是当心理系主任,目前最大的对手是霍花红。他曾在心腹熊大春之类面前扬言,要用一双无敌大脚,把霍花红给结结实实地踩下去。
  胡有贵讲起话来表情丰富,声如洪钟。他操着一口雄壮的湖北土话说:“同学们,你们是天之骄子,国家
的栋梁之材。你们要发奋陡(读)虚(书),不要乱(恋)爱。我小时候啊,吃穿冇得,更冇得这么好的学习条件。最后,我送给你们一句话:学习学习再学习,耨(努)力耨(努)力再耨(努)力!”

    3
  
  霍花红和胡有贵在迎新大会上的讲话,给大家发出了一个比较敏感的信号,那就是大学校园里恋爱问题非
常突出。围绕着这“恋爱”二字,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故事发生,恋爱故事总是很有趣味的。尽管XXXX大学历来以缺乏帅哥闻名四方,可据说丑男身体里的荷而蒙要比帅哥的旺盛,丑男们充当恋爱发动机,性能比帅哥还要强。即便女生们都对丑男不反应,凭着XXXX大学女生们出名漂亮的脸蛋儿,完全可以把兄弟高校的蜂蝶吸引过来。

  开罢迎新大会,第二天就开始上课了。
  我在大学里上的第一节课是《普通心理学》。
  站在讲台上的干瘪老头儿名叫蔡秉灿,湖南人士,年近花甲,乍一看像根风干的老黄瓜。他的嘴很刁,宁
可三月食无肉,不可一餐没有辣椒拌豆豉——还必须是他老伴儿亲手做的辣椒拌豆豉。无论走到哪里,他必定带着一瓶下饭。他崇尚的名人名言是“吾貌虽瘦,必肥天下”。
  这蔡秉灿四十岁就当上了副教授。但众所周知,大学里的副教授多如牛毛,可从副教授到教授这一跳却是
高难度的,教授总是凤毛麟角。蔡秉灿使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劲,挤尖了一颗脑袋;挤掉了一身脂肪;得罪了系里的几乎所有人,还是没成功地跳越这一高度。去年,一个女副教授以多他一票的优势取胜,蔡秉灿又当场发作起来,说老子才是天下第一,骂人家女副教授是狗屎一坨。往年的当选者们都不跟他一般见识,可女副教授却不吃他那一套,当场就和他骂了起来。男人的口齿没女人的伶俐,和女人骂架总是吃亏的,蔡秉灿就先动了手。那女人的体积比蔡秉灿的大一倍,当然不甘示弱,和他扭打起来,并以指甲当武器,把蔡秉灿抓得满脸淌血条子。打那之后,蔡秉灿的菊花脸上又多了几条“指甲疤”。
  蔡秉灿非常反感学生们叫他“蔡老师”。要是较起真儿来,叫他“蔡副教授”才是最准确的,但这么叫不
顺口,大家只好省略“副”字,叫他“蔡教授”。这好比一锤打到了蔡秉灿的心窝里,自以为占了大便宜。每每听到“蔡教授”三个字,一张菊花脸就舒展得跟案板一样平整。

  蔡秉灿讲课照本宣科、枯燥乏味。一本教案用了不知多少年,贴膏药打补丁,像是流芳百世的《家谱》。
近视镜、老花镜轮流换,存心逼人患强迫症。他的专业水平有限,国文功底也相当欠缺。这第一节课,上课不到十分钟,他就冒出个“一就(蹴)而就”。同学们无不低头窃笑。
  “嘿嘿,不愧是蔡教授。真菜!”广州“高价生”黄阿伦竟如此胆大包天。
  长期被自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蔡教授,一听见这话,像被蛇咬了一口,警觉地拔掉老花镜,愤怒的眼睛扫
视着全班道:“刚才说话的是谁?”
  一般来说,发生这种事,没人吭声,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我们的班长、聪明过人的李汉宝同学,却及时抓
住了向蔡教授摇尾巴的一次机遇,紧盯着身边的黄阿伦,用武汉话阴阳怪气地说:“苕,还不快向蔡教授道歉?”
  “高价生”黄阿伦他爸是个出类拔萃的渔民,发财后把全家从小渔村搬到了广州。黄阿伦深知“有钱能使
鬼推磨”的道理,根本不把这种小事儿当事儿。系主任都被他爸买通了,一个小小的副教授又能把他怎么样?
  “靠,李活宝,你有录音吗?”黄阿伦嘻皮笑脸地回敬道。
  “李活宝”这三个充满创意的字,终于使全班同学憋了好久的笑释放了出来,班里的秩序一下子乱了。
  “这课我不上了,叫系主任来处理问题!”蔡教授狠狠地把手里的粉笔摔在地上。脖子上的青筋暴得比筷
子还粗,似乎随时有生命危险。
  全班立即寂静下来,大家都很紧张,看来事情要闹大了。李汉宝和黄阿伦也紧张起来。

  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坐在前排的副班长崔艳红站了起来,目光笃定、神情镇静。这崔艳红不是个寻常小女
生。她来自湖北一个小县城,没有任何背景,高考成绩在全班来说也并非名列前茅,长得也非常一般,属于扔进人群里就会被淹没之类。这么普通的一个女生,怎么一进校就被班主任任命为副班长?这在全班同学心里一直是个谜。
  崔艳红伸手把垂在胸前的长发掠到肩上,弯下腰,先给蔡教授鞠了一躬,接着诚恳地说:“蔡教授,黄阿
伦不尊敬师长是错误的。如果把系主任叫来,事情就闹大了,会影响到我们整个班集体。我先代他给您道歉,下课我再劝他给您写检讨。您还是消消气,继续讲课吧!”
  也许因人缘极差长期缺乏温暖;也许意识到了自己反应过激,蔡秉灿渐渐软了下来,打个手势,叫崔艳红
坐下,继续讲课。
  副班长崔艳红通过这件小事,赢得了全班、特别是玩世不恭的黄阿伦的佩服。同时也通过这件小事,让全
班同学认识到副班长确实非她莫属。

    4
  
  如果没有自我情感困扰,大学生活确实是轻松愉快的,和高中生活比起来,可以说是天上人间。
  开学快一个月了,我们白天上课学习,晚上基本上都是在学习跳交谊舞,为国庆迎新大型舞会做准备。教
我们跳舞的是高年级学生骨干,这是系里的传统。
  教舞的师姐中,有个长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的格外引人注目。她不但舞跳得好,性格活泼,对我们还特别
热情。“丹凤眼”有个腼腆的男朋友,几乎和她形影不离。“丹凤眼”跳累了休息时,就坐在他男朋友的腿上。男朋友每每都会红了脸,却根本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羡煞了新生们,在学舞的将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们都是新生们的热门话题。

  九月末的这天,上午只有两节课。
  下课后,我和钱晓珊去图书馆借书,走的是枇杷园里的小路。太阳很好,风也挺大的,园里的落叶在小路
上撒着欢儿。落叶旋到面前,我和钱晓珊就用脚踩它们,费了好大劲儿也没踩到一片。
  就在这时,熊大春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仰着头飞了过来,嘴里吼着“我是一匹来
自北方的狼”。他的“地方支援中央”发型被风吹得不成样子,看上去活像一只大水母。
  熊大春一看见我们俩,狼嚎就被噎了回去,露出个风情的笑,来了个大撒把,俩手以最快的速度拯救被风
破坏的发型。他刚整理好,一阵小旋风像是在跟他作对似的,又把头发扒拉乱了,他又得大撒把,双手忙个不亦乐乎。这枇杷园里的小路不平整,他这么在自行车上耍把戏,车子受不住了,哗啦倒在了路中央。他的变色眼镜从鼻梁上掉下来,幸好有条链子拴着,没有摔着。失去了眼镜的遮挡,他的近视眼挺吓人的,两只眼球又白又鼓,骨碌碌直转悠。我和钱晓珊都笑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大笑,就死憋着,钱晓珊用手捂住嘴。
  “我靠,你这条破驴!老子摔死你,婊子养的!”他扶起“破驴”,一连串地用湖北普通话诅咒着,好像
“破驴”通人性似的。

  风停了片刻,熊大春待发型稳定之后,又风情得毛孔淌蜜:“喂,国庆节可是快到了,你们的舞学得么样
了?”
  “差不多会啦。”钱晓珊应付着。她的眼睛在熊大春面前很安闲,完全不用费力放电。
  “那就好,那就好!到时候我请你们跳舞,谁踩了我的脚,可要受罚哦!”
  “怎么罚嗄?”钱晓珊逗弄他。
  “体罚好不好嗄?”熊大春的快感凶猛得不行。
  “谁体罚谁嗄?”
  “你们体罚我嗄……”他很快就发现说错了,忙改口道,“当然是我体罚你们啦!”
  他们就这么你一来我一往地扯着,眼看熊大春有反应了,激动得腮帮子上的肉突突直跳。钱晓珊这才鹅一
样仰着脖子,拉着我走开了。

  国庆节的前夜,迎新生大型舞会在校礼堂举行。和外面的舞厅相比,校礼堂就像个打扮得花花绿绿进城的
乡下姑娘,已经卯足劲儿时髦了,还是不像城里人。好在有个学生乐队伴奏,还有学生歌手唱歌,才有了那么点儿舞会的味道。
  霍花红、胡有贵和熊大春一行人一到场,第一支舞曲就响起来了。班长李汉宝本来在围着女生们转悠,一
看见霍花红,就像迷路的孩子看见了亲娘样的,扑过去,毕恭毕敬地弯下腰,请她跳第一支。霍花红穿了件漂亮的长裙,嘴唇上还搽着口红,看来“凡心”还没有死去,对生活还是有所期待的。
  李汉宝长得还算标致,就是家境不好,父母都是汉口一家衡器厂的工人。如果好好打扮打扮,他获得个“
小白脸”称号问题不是很大。四十出头的“老处女”霍花红被个嫩小子搂着,随着舞曲颠来荡去,陶醉得跟喝多了酒样的。她不时和李汉宝说句什么,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风情。李汉宝则没有原则、没有戒心地讨好着她,因为她是系主任,只因为她是系主任。
  胡有贵跟系里的女生们一一招呼,绿豆眼在密切评判着每一张脸蛋的漂亮程度。熊大春的眼睛和胡有贵的
做着同样的工作,却不敢越权先挑漂亮的跳,在旁边等得脚痒痒。
  “我打赌胡有贵先请你。”钱晓珊酸酸地说。
  “怎么可能?我还没跟他说过话呢。”我一点儿也不信。
  “你看吧。”钱晓珊笃信地说。
  胡有贵朝新生们走过来了。姜是老的辣,人是嫩的好嘛。钱晓珊的眼睛开始朝他“辟啪”放电,那个猛啊
,真有不把胡有贵吸过去不罢休的气势。我不喜欢钱晓珊这样,对于男性,她总是太贪心。不管大大小小,都想统统摁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根本不明白“缘分”二字的意义。
  胡有贵用长门牙和一撮女生打了招呼,手就朝我伸了过来。我很紧张,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手放进了他
的汗手里。

  胡有贵不愧是农民的儿子,跳起舞来两只脚像打夯。礼堂里人多拥挤,没走几步,他的脚后跟就踩哭了一
个女生。他的左手抓着我的右手,上下大幅度摆动,像是在教我拉大锄。我被他折腾得像散了架,他的自我感觉却良好得不行,两只长门牙杵着笑,还唠叨个不停:“放松点,再放松点,嗯,好,就这样,好嘞……哎?又紧张了?放松放松,好,好……”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便电量不足,抖了起来。我越听越不对劲儿,就垂下眼睑,硬着头皮移动脚步,等曲
子结束。可偏偏这第一曲是个联奏,特别长。他还不算迟钝,转移了话题。
  “张蔷薇,这名字也蛮漂亮的。将来有么事打算呐?”
  “……还没想过。”
  “冇想过?冇得打算可不好!”他笑嗔着。
  我窘得不行,低着头笑了笑。
  “要我雪(说),你先考蔫(研)究生,将来系里有公派出国留学指标……”
  “我行吗……”我根本不信他说的。
  “你应该先问问自己想不想!”他把长牙齿凑近我一点儿,眯着眼说,“你想吗?嗯?”
  他这种表情真叫人害怕,我赶紧搪塞地点了点头。

  崔艳红一直在当“壁花”。她虽然是副班长,人长得实在一般,在这种场合不吃香。不少坐冷板凳的女生
都悄悄退场了,她却一直耐心地等着。直到胡有贵把漂亮女生请过一遍,崔艳红才走上前,虔诚地微笑着说:“胡主任,您的舞跳得简直太好了!带我跳一支好吗?”

    5
  
  周末一到,李汉宝、黄阿伦和几个荷而蒙分泌旺盛的男生,就像发情的猫一样,来我们宿舍集体叫春儿。
他们的目标不明确,女生们也没人喜欢上他们。反正大家都还没有找到恋爱对象,也不排斥他们,一块说说笑笑,聊以打发寂寞时光。
  中秋节这天晚上,他们冒着被处分的危险,折了一大把桂花来。玩世不恭的黄阿伦披着齐肩长发,还背着
个吉它。他的脸挺小巧,五官细致,还算耐看,气质则完全是用钱堆出来的,衣着饰物都非常时髦,据说大都是在香港买的。
  大家正吵着怎么用这新鲜桂花做桂花糖,熊大春敲门进来了。钱晓珊想把桂花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熊
大春穿着一条劣质玫瑰红运动裤,薄而贴身,上衣又小,三角区晃悠着一团东西,特别刺眼。
  “钱晓珊,莫藏了!”熊大春色迷迷地笑道,“我想唱个歌,我唱完你把桂花献给我一枝,就没事了。”
  接着,熊大春骚里骚气地叫黄阿伦伴奏,唱起了《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熊大春的歌声和三角区的东西一起抖,女生们窘得红了脸,他
还以为是自己的歌声迷倒了一片,越发颠狂了。
  “钱晓珊快献花!”趁着吉它伴奏的间隙,他大叫道。
  钱晓珊把所有的桂花枝都塞在他怀里,他屁颠儿屁颠儿地走到每个女生面前,单腿下跪,献上桂花。最后
,他走到坐在门边的崔艳红面前,跪下,刚递上花,胡有贵就进来了,那枝花正好杵在他的腿旮旯里。
  “看看,看看,你像么样!你也才十八岁?”胡有贵这话可真够损的。
  “对不起,胡主任,对不起……”熊大春仍跪在地上,扔掉手里的花,头点得像捣蒜。
  “不少人反映你对女生过分关心,果然不假。”胡有贵气急败坏地说,“一年级一共有多少男生,你都不
晓得吧?嗯?”
  “晓得,胡主任,我晓得!”熊大春这才悻悻地站了起来。
  “你晓得么事?贫困生陈胜利正在医院抢救,你晓得吗?他每天晚上都悄悄去码头做苦力,你晓得吗……

  熊大春被问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同学们也都惊呆了。

  学交谊舞那阵子,全班同学只少陈胜利一个人。大家都以为他是农村来的,对交谊舞不感兴趣,也没人追
究。他确实很穷,吃饭一般不就菜,最多也只吃五分钱的咸菜。同学们有时问他怎么能吃得下,他说白米饭对他来说已经是美味了,他在家还吃不到白米白面呢。他的穷是出了名的,可他悄悄去码头做苦力,这事儿确实没人注意。
  “走,赶紧去医院!”胡有贵愤怒了,“我刚被校领导狠批了一顿,你们倒还在这里莺歌燕舞!”
  大家都要跟着去,胡有贵说去太多人不好,也没什么用,就叫班长李汉宝和副班长崔艳红作为代表跟了去
。大家趴在窗口看他们上了校车,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如果陈胜利的情况不很危急,学校是不会为一个学生动用校车的。

  崔艳红深夜才回来,宿舍早熄灯了。大家手忙脚乱地点着了蜡烛,才发现她哭肿了眼。在大家焦急的追问
下,她泣不成声地说:“今天是中秋节,码头扛活的人少,陈胜利为了多挣几块钱,就不要命地扛。码头的一个老板说,他是被一袋百十斤重的大米压垮的。他这一倒下,就再也没起来……”
  陈胜利来自豫东农村,身材瘦小,沉默寡言。他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头发土黄枯燥的,跟干草
一样。他幼年就死了爸,他妈拉扯着四个孩子,起早贪黑,一天到晚趴在地里,也刨不够全家的吃食。学校承诺报销路费和食宿,可李胜利他妈在家里竟凑不够买一张火车票的钱,来收儿子的尸骨。学校只好决定派人把陈胜利的骨灰送回去。
  骨灰送走之前,全班同学都来到陈胜利的宿舍,整理他的遗物。李汉宝撬开了他的抽屉,发现抽屉一角码
着一叠小票,皱巴巴的,连个十元张的都没有。看见这些用瘦弱的肩膀扛出来的小票,大家的眼睛都红了,心软的女生们开始唏嘘落泪。李汉宝数了数,一共四十八块整。抽屉里还有几瓶未开封的胃友和一封写好的信。
  
  娘:
  你心口疼好点儿没?俩弟都好吧?小妹儿还皮不皮?儿在武汉,一切都好。学习不吃力,吃的喝的,比你
讲的旧社会地主家的油水都大。
  娘,你刨土种地,养儿十八年,儿现在能报答你嘞。儿在学习之余,找了个好工作,不出啥力,真不出啥
力,一月就能挣四、五十块。今儿八月十五,儿多干点儿,攒够五十整,明儿再给娘寄去。娘八月十五是花不上儿的钱了,可娘手里攥着钱,心里踏实,啥时候花不一样哎?娘收到钱,买点白面红糖,给弟妹做几个月饼尝尝吧。儿长这么大,就记得咱全家吃过一次月饼,还是爹活着时进城买的。月饼长了绿毛,爹说不碍事,能
吃。咱全家吃罢,都冒了几天肚嘞……
  
  信没看完,一屋子的人都哭成了一片。黄阿伦抹了抹眼,哽着嗓子说:“靠!广州好多狗都穿金戴银,这
世界上竟还有人为吃喝发愁;还有大学生被活活压死、累死!他们是人啊,是大学生啊……我手上有五百块,全拿出来,给陈胜利他娘带去!”
  黄阿伦的话没落音,大家纷纷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和那沓皱巴巴小票放在了一起。

    6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天夜里,正是下夜自习时间。从教室回宿舍的同学们,听到宿舍楼东边的树林子里的动静挺大,就都寻着声音围了上去,只见一对男女正仓惶地穿衣服。仔细看了,才发现那女生正是教过我们交谊舞的“丹凤眼”,男的则是她的男朋友。天冷得人直发抖,这对鸳鸯的热情竟如此高昂,顶着刺骨寒风,不要命地脱裤子接火。
  “明天去系办找我,接受处分!”旁边站着判官样得意的熊大春,对“丹凤眼”和她男朋友恶狠狠地说。
  熊大春整个儿就是《白蛇传》里法海和尚投胎转世。他在读本科时,就身怀一项绝技——“棒打鸳鸯”。正常人都说他有“偷窥癖”,是有病,可心理学专家霍花红和胡有贵不这么认为,他们说熊大春不是有病,而是纯洁高尚、鹤立鸡群,值得大力培养。熊大春身兼双职,还读着研究生,依然分身有术、挥棒不疲。
  腼腆男生吓得低着头浑身哆嗦,“丹凤眼”却毫不在乎。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斜视着熊大春,冷笑道:“我说大春儿,你真有熊胆处分我们?”
  围观人群开始嘁嘁嚓嚓议论起来。
  “处分你们怎么了?你们不该处分?”熊大春用高声强撑面子。
  “你敢处分我们,我就敢把你的鸟给处分了!你信不信?”
  “你胡说八道么事?”熊大春的脸挂不住了。
  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熊大春在学生们眼里本来就是个活宝,毫无威信可言。

  “一年前,熊大春跟我说过一回悄悄话,就在这个树林子里,大家想不想听听啊?”“丹凤眼”对围观人群大声喊道。
  “想听——想听——”人群热情高涨地应合着。
  “我说么事?我说么事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熊大春快要塌了。
  “那天晚上,熊大春把我骗到这个树林子里,说要和我谈谈人生。可没谈几句,他就把他的鸟掏了出来,叫我看鸟头上的痣。他说鸟头上长痣的人性欲旺盛,每天手淫三次都能不满足……”
  围观人群受不了了,“丹凤眼”的这番话简直是太刺激了。男生们开始对着熊大春“嗷嗷”起哄,熊大春赶紧趁乱逃了。
  熊大春处理“丹凤眼”和她男朋友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话多有道理啊!熊大春没斗过“丹凤眼”,加上隐私被无情爆光,挺受打击的。调皮的男生们在他面前,总是嘻笑着互问鸟头上有没有长痣。打那之后,熊大春走路都不自在了,裤裆里像夹着赃物似的。
  这件事儿刺激了一年级的每个人。发情的动物有个本能——对异性分泌物的味道非常敏感。见到异性,每个人的鼻子都不够用了。其中黄阿伦和钱晓珊反应最强烈,黄阿伦唱情歌喊哑了嗓子,钱晓珊则天天在宿舍大叫“寂寞的人是可耻的”。

  第二学期,春天一到,黄阿伦就率先恋爱了,女朋友是中文系一年级的,娇俏可人,不善言语,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时髦得不行,一头长发烫了玉米穗,走起路来飘呀摇的,叫女生们又羡又妒。宿舍楼前的大樟树春天换叶,黄阿伦和那女生常在树下接吻,神魂颠倒。树叶落在他们脸上,他们还是闭着眼睛,浑然不觉。

  一个阳光里飞着小虫子的周日午后,郝康第一次来学校找我。我和他坐在足球场旁的台阶上说话,背后是茂密的树林。阳光把他的脸照得挺好看的,同学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仔细看他。他开始剃胡须了,更像个大哥了。他还和原来一样,不爱多说话,对异性攻击性不强。可这会儿,他的眼神里好像多出一层什么。
  “潘正他爸到天津不久就去世了。”他说起高中时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的关心有点过分。
  “听邻居说的。他那个255号的家,前面有栋楼,我家就住在三楼。他带你去过几次,和你在院子里做了什么,我在窗户里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脸腾地红了,因为远去的潘正。同时,我也第一次发现了郝康身上的暗火。我不知道这暗火是什么时候点燃的,却明白它一直没有熄灭过。
  “你一定很想知道潘正现在的情况吧。”他的声音很平静,“他又回到咱学校重读了,学习挺拼命的,成绩不错。他爸去世后,他好像明白了挺多事儿……”
  郝康还没说完,我的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7
  
  置身这千里之外的武汉,想起遥远的爱情,我感到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无奈。爱情总是这么虚无缥缈地聚不拢;又总是这么千丝万缕地散不去。爱情,对于年青的我来说如此重要,重要得胜过了我的生命和衣食住行。
  郝康在三楼的窗户里看见我和潘正在院子里做了什么?我这么问着自己,回想着那个门牌“255号”的小院。潘正从背后搂着我的腰,在院子里数过星星;潘正坐在院子里给我弹过吉它、唱过歌;潘正在院子里折过槐花枝,还把我毫不留情地推出院门过……旧恨和新愁,都是潘正这个人给我的。也正因为潘正的介入,我的青春才有了意义,即便总是痛苦着、遗憾着。如果没有潘正,我的生命里除了不幸,还能剩下什么呢?
  “看来我还是个门外汉,别看追着你来了……”郝康把一条干干净净的白手帕递给我。
  “你……”我觉得他对我的感情太隆重了。
  “我不会解释的,既然你不明白。”
  “我明白,我只是觉得担不起。”
  “不用有负担,你可以继续爱你的所爱。”他苦笑了一下。
  “那你后悔来武汉读书了吗?”
  “当然不后悔。我选择了,就不后悔!”

  傍晚,我送走了郝康,心里挺堵,又挺空的。潘正的消息堵了我,远去的一切,又像海浪一样汹涌着来折磨我了。郝康的离开空了我,我把他的一腔热情推了回去。如果把潘正换成郝康,我的初恋又该是什么样?会不会没有泪水,没有哀伤,像蜜糖一样甜?这种想象中的替换是没有意义的,我爱上的是潘正那样的“坏人”,而不是郝康这样的“好人”。爱情和命运是共通的,既然这样了,就不能再那样。
  我软绵绵地走回宿舍,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新绿的树呆望了一会儿,拿起碗准备去打饭。
  走到门口,正和钱晓珊撞了个满怀。她家在汉口汉正街附近,她爸就在汉正街上做服装生意。每周六晚上,她爸都用轿车接她回家,周日晚上再送她回校。
  “哎,张蔷薇,等我拿碗,一起去!”她把背包往上铺一甩,拿上碗,挽住我的胳膊。
  “今天怎么没在家吃晚饭?”我问。
  “我爸那个老……花痴,有外遇啦!我妈发现了,两个老妖精正闹得欢呢!”
  “你怎么这么说你爸妈呀!”我听着很不顺耳。
  “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没功夫操他们的心了!”她叹了口气,“张蔷薇,我可能麻烦大了!例假一个多星期没来了……”
  说着,已经到了食堂门口。菜牌上写着粉蒸排骨,我打了一份。钱晓珊也挺爱吃这个菜的,但她只打了个素炒菜苔。她说她不想吃油腻,我真替她担忧起来。我想起了陪洪敏去医院打胎的事儿,心里很不舒服。

  “那人是谁啊?”出了食堂,我便问她。
  她不说话,带我着径直来到情人路旁的草地上,在一张石桌旁坐下。对面,远远的,是外籍教师的宿舍,一个漂亮的小白楼,每个窗户下面都装着空调,羡煞人。
  “哎,快看三楼正数第二个窗户,快看!”钱晓珊惊叫着,双眼激烈放电。
  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追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黄头发的年轻老外,正斜倚轩窗挖鼻孔,那扭头歪脖的模样儿真败胃口。
  “他叫杰克,英语系外教,美国人!”钱晓珊生怕我没听见,扯了扯我的衣服,强调说,“哎,美国人哪!”
  “没见美国人多长个脑袋啊!”我真烦她的十足媚态。
  “你以为他是双黄蛋啊,能长出两个脑袋!就是家伙儿比中国男人的大一号,搞了我一整夜,我两条腿酸疼了三天!”她口不择言地痛骂起来。
  “你的例假没来……是他?”我诧异地问。
  “唉,也不能全怪他……是我勾引他的,我想去美国!”她有些沮丧。
  “他给你许下什么没?”
  “许个鬼,天亮一分手,中午就他妈装不认识我了。”
  “美国那么好去的?你也太天真了!”我责怪她。
  “美国是不好去,可有机会我就得抓住啊。”她眼里有了点儿希望,“张蔷薇,我要是把孩子生下来,你说他会不会要我?”
  “你别糊涂了!孩子生下来,他还是不要你,你怎么办?”
  “唉,算了。再过一个星期例假还不来,真得去医院了。”她像在自言自语,“我当时要是顺手偷他几张美元,也不吃这么大亏了!”

  我没有言语。美国人杰克挖好了鼻孔,伸个懒腰,便离开了。钱晓珊恋恋不舍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窗口,怅怅的。但美国人杰克没再出现。
  “对你流口水的男生那么多,先牵一个解解闷儿呗!”她有点玩世不恭。
  “没合适的……”我的心一下子阴了。
  “我看出来了,你心里装着人。装的是谁呢?”
  我用勺子搅着剩下的半碗饭,摇了摇头。
  “谈朋友这事儿可以不急。”她说,“上大学为了什么?前途一定得自己操心。我就一心想去美国。”
  “你爸有钱,不能帮你找门路去美国?”
  “他是个土佬,不明白出国是个什么概念!”
  “唉,我怎么自己操心呀?谁肯操我的心呀!”一说起这种事儿,我就懊恼。
  “胡有贵不是腆着脸给你送上门了吗?玩住他!留校、工作、考研,包你一路绿灯!”

    8
  
  我和钱晓珊回到宿舍,没人在。
  崔艳红的书桌上,茶杯里还冒着热气,看来刚刚出去不久。她一定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学习。她表面上总是很平静,可谁都看得出,她心里一直憋着劲儿,这股劲儿支撑着她的理想和抱负。她曾对我说过,脸蛋是爹妈给的,她只有三分姿色,三分姿色对于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女人来说,是远远不够利用的,还必须借助于相貌之外的本领。所以她一点时间也不能浪费,必须得像个苦行僧、自虐狂一样终日苦读。
  钱晓珊看了看崔艳红的茶杯,又看了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她脸上平静忽地就塌了,看起来很凄凉。
  “你怎么了?不舒服?”我有点担心。
  “你说崔艳红这么活着有意思吗?”她疑惑地问。
  “她觉得这么活合适就这么活吧,不一定有意思。”我说,“你我活得就比她有意思?”
  “她其实很狡猾。”
  “不得已吧。”我说,“她肯定活得挺累。”
  钱晓珊出了一会儿神,又说,“张蔷薇,我看出来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你有什么话要说,是吧?”我关切地问。
  “大家都觉得我水性杨花、喜欢媚男人,是吧?我心里也苦啊……”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看起来事情一定不简单。
  “唉……我要是真怀孕了,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呢。危险期里,除了这个老外,我还跟两个男人睡过……”她说着,突然坐在我床上,扑在被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吓傻了,赶紧走上前,把她手里的碗拿过来,放在桌子上。我坐在她身边,除了机械地轻拍她的肩膀,我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让她止住哭声,只是颠来倒去地说,“别哭啊,哭有什么用啊!”

  终于,她哭够了,扯过床头的卷纸,撕下一块,把脸抹干净。她的泪不再流了,还是不停地抽咽,肩膀一耸一耸的,挺可怜。
  “我得跟你说说我的事,不然会憋死的!”她拉住我的手,乞求地看着我。
  “你说吧,我听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没想到,她这么个不在乎的人,还有这么弱小的一面。
  “那两个和我睡过的男人,一个是搞‘官倒’的,快四十了,专玩漂亮女大学生。经他的手去美国的,有十几个了,有一个还是我的初中同学。”她说,“他睡完我,说我叫床不好听,就不帮我办出国。我被他骗了,很生气,只骂了他一句,他就煽了我几巴掌,说,‘说你不会叫床是给你面子,婊子!我睡过的女大学生有几百个了,办出国的才有十几个,为么事?因为她们是黄花闺女……’”
  “那,你不能再求他办出国了吧?”
  “谁敢缠他呀,不想要命了还差不多!”
  “那就忍着点吧,只当吃个哑巴亏算了!你不是也一样拿那个美国人没办法?”我宽慰她说,“反正事儿已经出来了。”
  “还有一个人呢,你猜猜他是谁?”她说着,明显地激动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快意。
  “不会是胡有贵吧?”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不是,我看见胡有贵都想吐!”她扑哧笑了出来。
  “熊大春?”我也被逗笑了。
  “哎呀!那熊秃子脱光跪在地上求我,都不可能!”她大笑起来,“再猜!”
  “真猜不出来了!”
  “你没发现老处女霍花红这段时间脸上太平了?”她狡黠地启发我。
  “痤疮是少了!”我想了想,“那男人跟霍花红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是霍花红的一剂奇药呀!”
  “真猜不出!”
  “他就是李汉宝——李活宝!”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天,怎么这么复杂啊!跟连环案差不多。”我简直惊呆了。
  “唉,大家都讨厌李汉宝的溜须拍马,可他也没办法啊,父母没什么本事,他不当小白脸,有什么捷径可走?”
  “小白脸?他真和霍花红有……”
  “有一腿了!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啊!”她抢着说,“李汉宝把霍花红给破了,霍花红一发不可收拾,夜夜要不够!李汉宝吃不消,她就天天给李汉宝煲汤补身子,当神供着呢,不然他早精尽人亡啦!”
  “你喜欢李汉宝吗?”
  “不喜欢,我说不上喜欢谁。”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眼睛变得梦一样朦胧,“和我睡觉那一夜,李汉宝把我的脚指甲都吻了,还趴在我怀里哭了一场,说以后要和我结婚,一辈子做我的奴隶……”
  “他要是真心的,也没什么不好。他上进心挺强的,以后可能会有出息。”
  “唉,有个猴儿跳过来,我就先牵着呗,不然日子难熬啊。”她的神色暗淡下来,“我还怀疑李汉宝看上我爸的钱了呢,不然他怎么不找你呀!”
  “谁都找我?我怎么没男朋友啊?”我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武大的郝康还不够好?是你自己看不上人家!”

  说着说着,下夜自习的时间到了,学习的和找爱的同学们都陆续归巢了。
  熄灯后的“卧谈会”上,异性的话题照例热火朝天、滔滔不绝。她们又在议论系里哪个男生帅,哪个男生气质好,哪个男生热情……无休无止。而我却一句话也不想说。听了钱晓珊的故事,我渐渐悟出,大学就是个小社会,远远比中学里复杂得多,并且已经泄出了残酷的味儿。

    9   

  周六这天,阳光和煦,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万物生长,在这令人振奋的春天。人的心情也格外轻松,一分一毫地憧憬着前路上的奇景。钱晓珊是宿舍著名的“探幽仙子”,被各式各样的男生们伴着,在校园的角角落落都留下过足迹。春天也是她最早发现并带回宿舍来的,她书桌上的清水瓶里,插着一束黄色的小野花。

  下午没有课,郝康提着个傻瓜相机,来宿舍找我。他一进门,就报告了武汉大学樱花开放的消息,宿舍的女生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春天已经势不可挡地来到了。
  郝康穿着水磨蓝牛仔裤,白色夹克,看上去挺清爽。他爸妈都是医生,他一直是这样的。他坐在我的书桌旁,等我收拾东西,依旧没什么话,就是安静地坐着,痴迷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他这样很容易泄露内心,宿舍里的同学们早看出来了,而他自己却像是浑然不觉。
  我赶快收拾好背包,正准备和郝康一起出门,钱晓珊领着个帅男生进来了。
  这男生确实太帅了,一下子就把郝康给比下去了。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郝康看上去已经很棒了,可在这个男生面前,实在是暗淡了。

  女生们一看见这帅男生,几双眼睛闪光灯一样刷刷齐明。可很快,她们又都绷起脸,装作不在乎。她们绝对不会给钱晓珊面子,钱晓珊在她们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骚货”。她们总是在背后说钱晓珊臭得很,说男人们都是苍蝇,喜欢叮臭。她们恨上帝没把男人都造成蜜蜂,弄得她们这些“香花”反而坐冷板凳。
  帅男生是无辜的,可因为是“骚货”领来的,所以必须吃她们的冷眼儿。帅男生脸上的表情讪讪的,站在钱晓珊身边,一句话也没说。
  钱晓珊的身子夸张轻盈着,像是向全世界展示,她身上刚卸掉个大石头。我正纳闷儿,她便把我拉到门口,报告特大喜讯似地小声说:“张蔷薇,我的例假今天来啦!”
  “所以轻松了,马上又找一个?”我奚落她,“李汉宝这下有绿帽子戴了。”
  “李汉宝?不提他了。反正谁也不欠谁!”她笑得花枝乱颤,“他不也给我戴绿帽子?霍花红……”

  我这才和郝康一起出了门。出了校门,再穿越一个大学校园,就来到了武汉大学的一个侧门。一路上,我的眼睛被正在春天里疯狂扩张的绿色征服了。绿的山坡,绿的树,绿的篱笆,绿的草坪——武汉每个依山而建的大学校园都很相似。
  樱花开得像绯红的烟霞,在远处召唤着,两个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看花的人流如织,郝康带着我避开人群,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山坡上。一阵轻风吹来,花瓣落了我一身。我伸手要拍,郝康挡住了我的手。
  “它们挺幸运的,落在你身上了!让它们多待一会儿吧。”他盯着我看,剑眉微蹙,上挑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抖了几下。
  “那些程序、代码,都快把我变成机器人了。”他说,“看着你,看着花,才觉得是活着的。”
  听了这话,我想躲他。他不光是人好,学的又是计算机,前途也好。可正像钱晓珊说的,我心里还装着一个人,容不下两个。那个人啊,他要让我装到几时?又能给我个什么结果呢!
  “张蔷薇——”突然,钱晓珊喊了我一声。
  她这一声喊,把郝康织成的情网给撕破了,挺尴尬的。郝康把相机递给钱晓珊旁边的帅男生,想和我合个影。还没等我走近郝康,帅男生就使坏地笑了笑,喀嚓一声按了快门。

  天擦黑时,郝康把我送到校门口。说再见时,四目相对,都挺不自在的。他走后,我我恍恍惚惚往宿舍走。走到心理系教学楼前,一阵脚步声跟了上来。
  “张……蔷薇……”
  我回头一看,竟是钱晓珊的那个帅男生。真不巧,我并不想碰上他。他跑了两步,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他站得太近了,他自己好像没发现。
  “我叫沈晖,城市经济系,和你是一届的。好人!”他脆生生地说着,笑起来好看得刺眼。
  “钱晓珊呢?”这人挺有意思的,但和我关系不大,我就随便问了一句。
  “回家了。”他像是在澄清什么,“昨晚才在舞会上认识的,没什么。”
  “哦……”
  “哎,我买了好吃的,一起吃怎么样?”他说着,拉开了背包拉链。
  他知道我没吃饭?这有点奇怪。“我去食堂吃,赶得上。”
  “一起吃吧!你看,多香的炸虾饺,还有小点心。”
  他的笑很真诚,吸引力挺大的,我心里好像正有个空洞。我跟他来到竹园的一张石桌旁,坐下来。他把吃的都掏了出来,还有两罐啤酒。我发现包里有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赶紧拉住拉链,嘿嘿笑着说:“精力过剩,喜欢看带点儿颜色的。”
  夜里的风有点冷,他脱了牛仔外套,披在我身上。我知道受用不起,立即拒绝又显得小气,就没有动。他边吃边说着劳伦斯,还说了西村寿行,我没看过他们的书,听起来还是有趣的。吃完喝完,我感到有点儿头晕,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我要开始追你了!”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我以为听错了,盯住他看。
  他抓住我的手,我清醒地抽了回来。他接着又强吻我。他的嘴唇软绵绵的,好像还有点甜味儿,我喜欢。但还是把他推开了。
  “我有男朋友了……”我的抵抗竟有点儿哀怨。
  “就是陪你看樱花的那个?”
  “嗯……”
  “不对!你不喜欢他!”他的口气是傲慢的。
  “我也不喜欢你!”我有意打击他。
  “好,那就看看我怎么追惨你!除非你立即离开武汉。”他歪着头,胸有成竹地一笑。

    10
  
  沈晖的霸道,就像他的那个吻一样不讲理,却一样在我心里留下了一汪甜,可我却苦于在心里找不到地方装他。我心里有个人,坚如磐石,没人能把他挤走。
  钱晓珊一天到晚把沈晖挂在嘴上,絮叨个不够,好像连出国的终极目标都给忘光了。每每听到她说起沈晖,再想着沈晖给我的那个吻,我心里就会感到愧疚,觉得对不起钱晓珊。钱晓珊是真的爱上沈晖了,这么一来,我更没理由把自己和沈晖联系起来了。我决定让我和沈晖的秘密烂在心里。
  可是,一周之后的一个午,刚放学,沈晖就堵在了心理系教学楼前的大树下,肩上背着个书包。我照例和钱晓珊一起出门,钱晓珊一看见他,兴奋得像只小兔子,丢下我就朝他奔去。我赶紧趁机溜走了,沈晖竟在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他也太不给钱晓珊面子了。可我得给钱晓珊面子,何况我并不喜欢他。不,应该说我并不爱他。我狠了狠心,没有回头。

  回到宿舍,我定了定神,才拿起碗,准备去打饭。这时候,钱晓珊进来了。她瞪着我,红了眼,没有说话。我也没给她好脸色,我觉得自己没欠她什么。
  之后,沈晖隔三差五就来心理系楼门口堵我,每一次都被我甩掉了。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的,我都快被逼成“沈晖恐惧症”了。

  期末的一天,刚放学,沈晖又来了。我赶紧拉上一个女同学,又想躲。可这回他没有妥协,众目睽睽之下,强抓住了我。我已经对他忍无可忍了,他对我也一样忍无可忍了吧。
  不一会儿,系门口就围满了看热闹的学生。我窘得浑身躁热,狠命挣脱,他死抱住我不放。就在我羞愤交加的当儿,胡有贵像个气打得过饱的皮球,弹了过来。他扒开人群进来了,一张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搞么事?搞么事?你哪个系的?胆大包天了!来我们心理系的地盘上撒野!”胡有贵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沈晖拉开了。
  由于胡有贵用力过猛,沈晖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胡有贵怨毒地瞪着沈晖,好像斗鸡一样,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他脸上那副表情,只有遇到情敌时才会出现。
  沈晖懊恼地看了我一眼,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掉头挤出人群,走远了。

  胡有贵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天阴着,办公室的窗帘却关得严严实实,光线暗得叫人紧张。他先叫我进去,然后跟着就进来了。他把门关上后,办公室简直变成了暗室。他的一双绿豆眼,在阴暗的光线里,发出狼眼一样的绿光,脸上堆着暧昧的温情。
  看着他,我感到害怕,又感到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示意我坐在沙发上,然后走到我面前,我的眼睛刚好和他的三角区持平。我觉得他站的位置很不合适,可他却觉得特别合适,根本没有移开的意思。
  “张蔷薇,你做得对,不能被那些学生伢搞迷糊了!他们能给你么事?么事也不能给你!”他说着,怪异地笑了,门牙杵出一寸长,“不过,你看上去冰雪聪明,其实蛮迟钝的……”
  “我……迟钝?”我有点懵了。
  “你就不为前途着想?比如留校、考蔫(研)……”他循循善诱。
  “也不是没想过。”我说,“可指标那么少,轮得上我吗?”
  “看看,雪(说)你迟钝,不假吧?”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不早跟你暗示过吗?有我啊!”
  我想起了他在迎新舞会上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
  “当然了,年年争指标都是挤破头的。可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你‘想’,咱们心理系这几年可以放弃指标,等你需要时我再要求,绝对保险!”
  我没说话。我很清楚,这种性质的许诺,根本就是个交易。
  “唉,谁有你这么大的面子呦!”他又怨妇般地说,“就知道想帅哥!有机会不抓住,幼稚啊!”
  他越说越离谱了,我如坐针毡,低下头,绞着手指。
  “狠心的小东西呀!”他又逼近一步,声音抖了起来,“唉,我这阵子总梦见你,每次醒来都流一床。我老婆说我病了,非要拉我上医院……”
  他的话没落音,三角区就有东西在动。他还有意把三角区挺了挺,生怕我注意不到。

  就在这时,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胡有贵低声说了句“见鬼”,没好气地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进来”。之后,他陀螺般灵巧地把身体旋转九十度,背对门口,拿起茶杯装着喝茶,怕来人看见他那个来不及软下来的东西。
  进来的是熊大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熊大春看见我,挺诧异的。可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胡有贵,毕恭毕敬地叫了声“胡主任”。
  “张蔷薇被一个外系男生追得走投无路,你为么事没有发现?你不是最关心女生吗?你到底关心女生的么事!”胡有贵气急败坏地对着窗户训斥道,好像窗户外边也有个搅了他的好事儿的熊大春。
  “是我失职,我失职……”熊大春的头对着个屁股捣蒜不停。
  “你有么事,明天再说吧!”胡有贵不耐烦地对窗户说。
  胡有贵还是不肯转过身来,看来,“龟头雄”这个称号果然名副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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