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六一”这天下午,全市小学生在市中心举行文艺汇演,市区的中学也都放了半天假。学校要求除了高三毕业班,其他班级的学生都去观看演出,由各班班主任带队。我班所在的位置靠近舞台的右侧,放眼望去,视野里是一片黑压压的头和缺乏特点的黄色面孔。我不经意间往后一转身,一个美得扎眼的面孔吸引了我。我好奇地朝那张俏脸的旁边一看,竟是白发魔女的笑脸!白发魔女没发现我,他已经被那个俏女人迷得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为了洪敏,我像侦探一样绕到他们身后,发现他们的两只手是勾在一起的。 之后,我没心思看节目了,我坐在广场旁边的一张长椅上,远远地望着属于别人的热闹。此刻,白发魔女的心里多甜呀,他可是把洪敏玩得团团转呢。我真的不理解,白发魔女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还要捎带着欺骗洪敏?谎言实在太令人心寒了,他竟能用“结婚”二字交换洪敏的肉体。 我看不到洪敏在哪里,即便看到她,我也不敢立即把这事儿告诉她,怕引起误会。万一白发魔女真是个骗子,以洪敏的脾气,发作起来,白发魔女一定会吃苦头的。
第二天放学,我端着碗去食堂打饭,迎面碰上花裤衩拿着书本往宿舍走,满手都是粉笔灰。他看见我,摆出个自以为风情万种的笑,一嘴白牙几乎全露出来了。 “钱老师有女朋友了?”我小声问。 “你关心钱老师干什么?你喜欢他?”他立即警觉起来,笑容结了冰。 “唉,你误会了。我就想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我正色说。 “有,纺织厂的挡车工,很俏。那家伙艳福不浅。”他酸酸地说,“唉,俗话说得好啊,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个花滴滴。” “他们谈多久了?” “一年多吧!暑假就结婚。”他将嘴凑近我一些,耳语道,“不赶快结婚不行了,女的肚子……” “哦……”我心里不由得为洪敏感到一阵酸楚,白发魔女确实是个衣冠禽兽。 “可别传出去啊!钱老师可是个正派人!” 告别花裤衩,我走进食堂。在窗口排队时,我回味着花裤衩的最后一句话,想着白发魔女对洪敏做下的恶心事,真想哈哈大笑一场。
我买了两个馒头和一份两毛钱的肉片炒豆角,坐在食堂的一张大桌子旁吃,等洪敏来。肉片裹了生粉,滑滑的很好吃,可吃着这么美味的菜,我又开始心疼那花掉的两毛钱了。我是对白发魔女的愤怒无处发泄,才狠狠心买了个好菜的。 洪敏来了,买了个一毛五一份的西红柿炒鸡蛋。她的小网兜里装着个瓶子,瓶子里面有豆瓣酱烩肉丁。她妈一向是放不了几块肉丁的,不过味道还行。 洪敏挖了一勺豆瓣酱,抹在我的馒头上,就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白发魔女。她说白发魔女说了,他们一结婚就要个孩子,不论男孩女孩,都叫“钱洪”,名字取洪敏的姓。 洪敏说罢,再嚼起馍来,嘴角就有点儿不自然了,脸上现出一抹好看的羞红。 “你上当了!白发魔女早有女朋友了!”看着她晕晕乎乎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她惊恐地张大了眼睛。 “白发魔女暑假结婚,女朋友是个挡车工,俊得很呢。” “你开什么玩笑?”洪敏嘴上这么说,筷子却滑脱在桌子上。 “我没把握怎么敢告诉你?那女的肚子里有孩子了。”我认真地说。 她拾起筷子,望着肮脏的玻璃窗外摇曳的绿树出了一会神。她的目光再落到我脸上时,漾满了愤恨和怨毒。 “你晚上陪我到白发魔女宿舍去一趟!”她似乎谋划了一件大事。 “干什么?我不想去。” “一定要陪我!看在咱俩的交情份上!你想叫我跪下来求你?” “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她的嘴角浮上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晚上,夜自习上了一半,洪敏就来找我了,站在窗户边招手。我出了教室,和他一起朝白发魔女的宿舍走。夜晚的校园宁静馨香,比白天清凉多了,院墙外有阵阵蛙鸣。这么诗意的夏夜,适合情人约会,而不是去复仇。 “见到他,你会怎么办?”我担心地问。 “到时候你别吭声就是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吭声。”她很有主见地说。 染黑了头发的白发魔女打开门,看见洪敏满脸杀气,把住门不叫我们进去。洪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嘭”地一声,用肩膀朝“白发魔女”怀里撞去,白发魔女不防备,被撞倒了,屁股接触地面,摔了个仰八叉。 花裤衩“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地问着,大步走过来,叫我倆进去,同时赶快把门关紧,怕同楼的同事看见丢丑。
白发魔女可能摔住了尾巴骨,在地上呲牙咧嘴地站不起来。洪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下腰,朝白发魔女双腿间死命一抓。白发魔女“哇”地惨叫一声,杀猪般地喊救命。花裤衩看事情不对头了,猛地就把洪敏拉开,把白发魔女扶到床上。白发魔女熟虾一样蜷着身子,双手捂住下体,呻吟不止。 “哥们儿,觉得不对头就去医院,这事儿可不能死要面子,关系到你和你未婚妻的一辈子呀。”花裤衩说。 白发魔女一边呻吟,一边波浪鼓样地摇头。 “洪敏,这到底是咋回事儿?钱老师的……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啊!” 花裤衩又转身,严肃地对洪敏说。 “你去问他吧!”洪敏忿忿地说,“叫他去告我,我等着!” “哎,哥们儿,你那个……真对洪敏不规矩了?”花裤衩忽然产生了一股义愤,转身问白发魔女。 白发魔女的呻吟变成了哼哼,没有答话。 “唉,你那个……再不老实,也得长个眼啊!”花裤衩简直就是在慷慨陈词,“你看我,就从不沾染女学生。我们是教师,要有尊严,尊严哪!” 我轻蔑地朝花裤衩的下体看了一眼,那里,果然又撑起了一把滑稽小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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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魔女如期在7月里的某一天和漂亮的挡车工结了婚。 高三开学后,除了在教学楼里,白发魔女身边总少不了那个撅着大肚子的漂亮女人。女人骄傲的笑容也异常滋润,似乎是在向全世界告白,她的丈夫下半身威风犹在。她的大肚子和滋润的笑容,都是她丈夫下半身的本事,看来白发魔女的器官并没被洪敏破坏一丝一毫。和他胸膛里那颗活络的花心相比,那个器官是多么坚不可摧啊。
高三的确是黑色的,班主任吴老师变成了一个手执皮鞭的监工,发现哪个学生放松学习,就会狠狠地抽上几鞭。每一次的班会上,他都要点名表扬和批评学生,大小考均排名次,并在全班宣读——这对于自尊心特强的高中生来说非常残酷。吴老师早放话出来了,高三就是死亡训练,谁受不了可以回家。他还说升学率是个硬指标,学校要用它争先进,教师要拿它挣奖金。高三任课老师无一不热衷于题海战术,个个精于蜡板刻制和手工油印。他们不仅要比赛谁教得最卖力,谁教得最好,还要比赛谁拿的奖金最高。 吴老师像是有虐待倾向,总是喜欢冷不防出几张难度特别大的卷子,折磨学生们。大家都很反感他这种做法,考个二、三十分儿,除了自信心挫败、情绪大幅度波动之外,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而吴老师却不以为然,他说这叫临考魔鬼训练,加强心理素质,以免高考时怯场晕场。
姓汪的女生是个重读生,要不是眼睛生得太细,还算得上可爱。她家境不好,她爸是个普通工人,她妈在建筑工地上给工人做饭,一个月才挣十几块钱。她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加上心理压力又比应届生的大,总显得心事重重。她属于“死学”一类,一天到晚泡在教室里,好像玩儿上一会儿,就对不起爸妈给她交的重读费。她这么玩儿命地苦读,成绩反而比去年退步了。
这天上午的第一节和第二节是数学课,吴老师又抱着一捆卷子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照例穿着白大褂,蓝绿色的秋衣领子露出来,显得很土气。他伸出舌头,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接着嘴角一歪,挑战地对全班笑了一下。 大家明白他又出难题了,立即叫声一片。在一片叫声之中,吴老师满足得忘乎所以,两条短腿矫健地走上了讲台,神气活现地把一沓沓卷子分发给第一排的同学。卷子往后排传完,他得意地笑着说:“这次考试谁能得五十分,清华北大就没跑儿了!” 半个小时后,姓汪的女生交了卷子,快步走出教室。 这种情况挺反常的,大多数同学连三分之一的试题都没作完。姓汪女生平时考试很谨慎的,不到下课铃打响不交卷。很多同学的注意力都被打断了,疑惑地望着讲台上坐着的吴老师。吴老师也挺纳闷儿,一翻开她的卷子,神色就变得紧张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挤出个局促的笑容说:“看看,已经有人受不了了吧?还写了洋洋三百多字,批评我的教学方式!就凭这种心理素质,怎么进大学门儿!” 吴老师板着脸,把姓汪女士的卷子合上了。他要大家不要分心,考试继续进行。
第一节下课铃打响后,走廊上传来一阵动荡的脚步声,旋即,女生宿舍辅导员魂飞魄散地出现在教室门口。她的身子站在门外,两只奇大的奶却杵到门里面来了。 “吴老师,不好了!你班一个女生把衣服脱光跑到操场上去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哪个女生?”坐在讲台上的吴老师忽地站了起来。 “住校生!名字我没记住。”她说,“你看看你班少谁啊!” “是她……不会吧!”吴老师下意识地摇着头。 “就是你班的!快去看看吧,一丝不挂,难看着呢!” 吴老师跟女生宿舍辅导员走了,班里顿时乱了。同学们跑到走廊上,才发现操场上已经黑压压围满了学生,根本看不见姓汪的女生。大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下楼往操场跑,奋力往人群里层挤,挤到里面又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姓汪的女生确实是一丝不挂,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手舞足蹈。她下身的那一处毛发,在阳光下闪着令人发指的光亮。 不漂亮的女教导主任铁青着脸挤了进来,对着人群喝道:“男教职员工们,你们也站在这看稀奇,不脸红吗?赶快把男生们带走!噢,女生也带走!”
人群并没有立即散去。这时候,失去下半身重要器官的校长挤了进来,女教导主任没把他当男人,不仅没赶他走,反而见了救兵似地凑近他耳语起来。校长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之后,她开始扭扭捏捏地解上衣扣子。人群吓傻了,变得寂静无声,都以为女教导主任也被这姓汪的女生传染了。 女教导主任的外套脱下来了,贴身的秋衣料子太薄,乳罩的轮廓清楚地暴露出来。她的胸脯太寒碜了,瓜皮一样的乳罩里面空荡荡的,随着走动可怜地忽闪着。她发现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胸脯上,自己也低头看了看,像初发育的少女一样羞红了脸。可她很快又摆出为真理献身的大义凛然,走到裸体女生面前,强行把外套给她穿上。女生的上身是遮住了,下身还是非常刺眼。 这时,女生辅导员也勇敢地宽衣解扣,脱掉了外套。女生辅导员那两只奇大的奶,和女教导主任的相比,简直是腐朽的资本主义。女生辅导员波涛荡漾地跑到女生面前,用外套遮住了她的下体。 穿上衣服的汪姓女生很快便失去了吸引力,围观的学生这才在老师们的喝斥下,一步三回头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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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汪女生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女儿疯了,根本没想到追究校方责任,爸苦着脸妈抹着泪儿,把女儿带走了。 一周之后的一个中午,汪姓女生她爸到她宿舍收拾了她的铺盖,用麻绳捆成个卷儿,零碎东西都装在一个网兜里。宿舍里的同学问他女儿的情况,他皱巴着一张黄脸,一言不发。收拾好东西之后,他就背着铺盖卷儿,提着网兜往校门口走。
女生宿舍辅导员恰好从校门口走进来,她是校长的亲戚,以工作泼辣闻名全校。她今天和平时看起来不大一样,大家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新烫了波浪发,还穿了一件和年龄严重不符的大红外套。 “你闺女咋样啦?”女生辅导员拦住了姓汪女生她爸,看似关心,实则好奇地问。 “得了个啥……分裂症,医生说学是上不成了。”他说着,紧张得把网兜在两只手里颠来倒去。 “精神分裂症?”辅导员的一双脚离他并不近,但两只奇大的奶快杵到他身上去了。 “对对,是那个啥精神……” “这可严重嘞!”辅导员紧张起来。 “啥法哎,这闺女命孬!七岁上掉水坑里淹过一回,捞出来心就重得跟石头样的。唉!”他用手掌抹了一下清鼻涕。 正是下午快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很快聚拢过来。姓汪女生她爸看着这一群人家的活蹦乱跳的孩子,眼里流出了浑浊的老泪。辅导员一边叫着“都看啥看,快去教室!”,一边老鹰抓小鸡一样张开翅膀,把学生们赶散了。
周六下午第二节是全校的班会时间,高三全年级被召集到大阶梯教室开会。穿着白大褂的吴老师脚底下像安了弹簧,神气活现地跳来跳去。他额前的头发用水抿过,有几撮桀骜不驯地挺立着。他这精心打理的头发,使我联想起女生辅导员的新发型。两个不修边幅的人,这几天却不约而同地新潮起来。 自从风骚的前任女教导主任黄湘韵死于非命,失去下半身重要器官的校长就活得像只苟延残喘的野鸳鸯。黄湘韵活着时,每逢开大会,都会坐在他的身边,他也总是因为有了黄湘韵的陪伴,兴奋得坐立不安,身体里的那股动荡劲儿,跳到水里扎几个猛儿都使不完。人们不得不佩服风骚的前任女教导主任黄湘韵,美女蛇也不会有这么大魔力。 现在,不漂亮的新任女教导主任就坐在校长身边,但校长却对她目不斜视,当她透明。看来丑女真能把流氓变成君子。校长左边坐着不苟言笑的副校长,干瘪的宽嘴绷成了蛤蟆嘴样。台上的二男一女像三个风干了的万年僵尸。
校长先半死不活地通报了姓汪女生得病的情况,又强调了提高毕业班学生心理素质的重要性,最后表扬了女教导主任和女生宿舍辅导员,她们在关键时候把衣服脱了。最后还表扬了我们的班主任吴老师,说他在训练学生心理素质上很有一套。女生宿舍辅导员和吴老师在稀稀拉拉的掌声护送下,迈着仪仗兵一样的步伐,走上主席台就座。这时,我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都把头发摆弄了一下。 不漂亮的女教导主任发了言,她修道院长般地板着脸,反复强调一个意思:女生太娇气、太把自己当根儿葱就得吃亏倒霉。最后总结时,她的讲话似乎跑题了,口吻也变得像个怨妇:女生漂亮又能怎么样?不能当饭吃,心灵美、成绩好才是真的好。女人如果不能正视自己的漂亮,漂亮就会变成祸水…… 校长皱着眉头,用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女教导主任的讲话,示意泼辣的女生辅导员开始发言。女生辅导员的发言铿锵有力:看看,一个女孩家,十几岁就得了精神分裂症,脱光衣服满校园跑,多丢人啊!以后连个工作也找不到,对象当然也不可能找得到,一辈子都得靠父母养活着…… 校长又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咳嗽,善解人意的女生辅导员立即把自己的话截断了。轮到矮小机灵的吴老师发言时,他的眼珠转动频率达到了极限,吐沫星子泛滥成灾:知道了吧?竞争是残酷的,谁受不了谁被淘汰,我将会一如既往地折腾你们!
听着这三位人物的发言,同学们越来越茫然。在失去阳性的校长领导的学校里,许多道理也颠倒了。一个女生得了精神分裂症,这几个“元凶”不但没有被追究责任,反而被请到主席台上介绍经验、汇报成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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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里的杨树叶变黄了,那颜色娇黄娇黄的,一片片躺在地上,就像一颗颗枯萎的心。我的心也随着秋意的加深,在一点点地流失着活力。幸好还有山一样的功课压着我,否则我这轻飘飘的身体,早不知飞向哪儿去了。我在失重,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失重状态里。在这种状态里,我想不通我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阻挡我去寻死的,是我妈。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我死了她就活不成。我就是为了她活着的,这么活着实在无趣。
这天下午放学后,我一出教学楼,就看见双杠区地上铺了一层杨树的落叶,我想踩在上面走一会儿。我穿越操场的时候,干燥的风里夹裹着暮秋的凄凉,脖子上系着的白纱巾不知疲倦地扫着我的脸,痒痒的。在这个时间段里,我感到了某种超脱。我觉得我原本不是一个俗人,我应该是个一尘不染的仙子,我的悲哀就是落入了这无奈的俗世,俗世里没有和仙子对应的快乐和甜蜜。 走到双杠区,我靠着一根双杠站定后,这种飘忽的想法很快就破碎了。令人惆怅的现实像个泥潭,又使我深陷了下去。我又习惯性地想起了潘正,一想起潘正,我就又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人。我甩了甩头发,想把潘正从脑子里甩出去。可一转身,却发现王斌站在我面前,笑里含着一股下流的浪荡。我不喜欢他这种笑,我更希望他笑得真诚点,不要装帅、装邪、装不可一世。他这么丑的人越装越让人恶心。 “风把你吹得真漂亮,你咋样都是漂亮的。”他说。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潘正这几天找你没?”他腾地一跃身,屁股就坐在了双杠上,讪讪地问。 “什么意思?”我很疑惑,也很关心。 “冯小秋都几天不来上学了,你不知道?他爸犯事儿了!” “他爸犯什么事儿了?”我有些震惊。我倒真没注意冯小秋几天没来上学了。 “反正是不好的事儿。她家从小白楼里搬出去了,现在住小平房啦。” “挺可怜的……”我被这无常的世事打击了。 “潘正撇下你追她那会儿,她可怜你没?” “这不是一回事儿。” “潘正的心可没你的软,他把冯小秋扔了!”王斌的表情怪怪的,“等着吧,潘正会找你的!” 我没言语。我觉得王斌的话不可信。潘正扔了冯小秋,还可以找官女儿张小秋、王小秋、李小秋。说到底,他也不会回过头,找我这个没有官爸爸的张蔷薇!既然如此,他扔了冯小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刚才我心里出现过一丝光亮,此刻已经熄灭了。 “张蔷薇,你就争口气,别理潘正!跟我好,气死他!”王斌的喘气声忽然粗了起来。 “别胡扯了!”我心乱如麻。 “哼,就知道你还想着潘正!脸上装屈,心里正偷着乐吧!”王斌跳下来,悻悻地走了。
王斌走远后,奇异的是,满眼的暮霭不再凄凉了,我心中竟升起了一股得意的绯红。我回到宿舍,拿起碗就跑去找洪敏。她正坐在床上,一张张数着皱巴巴的饭票。 我们往食堂走,路上碰到白发魔女的漂亮老婆,提着一篮菜从校门口进来。她的身体变成了麦秸垛,笨得挪不动步,看来结婚时已怀孕好几个月了。洪敏的目光一落在她的大肚上,戒备就彻底变了味儿。她怅怅地盯着那个大肚子,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瞧她神气成什么样了……我也想当孕妇,你想吗?”洪敏艳羡地对我说。 “不,我从没想过。” “我想为张叔林怀孕。” “我为谁呢?” “为潘正啊!” “我预感和潘正成不了。” “想想总行吧?我和张叔林就能成?” 我和洪敏买了两个不同的菜,烧豆腐和炒豆芽,这样每人就能吃上两种菜。菜没油水,又寡淡无味。我们又各买了一块散装豆腐乳,抹在馒头上。 “想找我说什么?”洪敏善解人意地问。 “冯小秋她爸没官儿了,潘正把她甩了。”这两句话给了我无穷的快感。 “……噢。等着吧,潘正会找你的。”她的表情变得酸酸的。 “真的会吗?”我心里七上八下。 “会的。我说了!” 接着,两个人低头吃饭,各怀心事,不再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洪敏忽然叫了我一声:“张蔷薇!”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她。 “你日子好过了,我怎么办啊!”她焦虑地皱着眉。 “我日子好过了?” “潘正又和你好了,我没有人啊!” “那你找谁呢……”我对她的关心是真诚的,我干什么都想让她和我做伴儿。 “王志坚对我有点儿意思,但身材像武大郎。刘健长得不赖,但脑袋是个木瓜,以后没前途。程海洋……” “慢慢儿遇吧,这事儿急不来。”我打断了她。 “唉!我急。没有男朋友,日子就跟白过样的……”她幽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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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太阳很好,风也刹了劲儿。郑州秋天的太阳也是热闹的,譬如现在。只是热闹得不长久,凄凉总是潜伏于热闹背后,随时可能冲杀出来。 做完课间操,我随着人群往教学楼走。潘正从我身边走过的当儿,机敏地在我耳边小声说了句“下夜自习在校门口等我”。 潘正的话刚落音,王斌就跟了上来,朝我挤眉弄眼道:“张蔷薇,潘正跟你说什么悄悄话呀?” 我装作没听见,低着头往前走。潘正在王斌的屁股上打了一拳,然后攀着他的肩膀走到前面去了。他们边走边小声说话,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王斌朝我回了一次头,又是一阵挤眉弄眼。
我忽然觉得有点晕,就放慢了脚步。我猜测潘正已经把这次约会的事儿告诉了王斌,也许,我早已成了他和王斌分享的秘密。他既然可以对王斌说出我身体的秘密,那么,我和他做过的事,他也一定不会对王斌隐瞒。想到此,我开始感到不寒而栗。望着潘正高挑的背影,我委屈得想坐在地上,对着天大哭一场。我还是舍不了他的,怨也怨过了,恨也恨入骨了,还是舍不了他。 我不知道是怎么恍恍惚惚过完这一天的。下了夜自习,我犹豫了好久,才磨磨蹭蹭地来到了校门口。我迟到了,可潘正没有怪我。他对我善良地笑了笑,叫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一路上,他把车子骑得飞快,吹着欢快的口哨,把我带到了“255号”的家。在他的快乐里,我的心也不那么沉重了,我就是这么容易被他感染。这,也许就是爱的力量吧?
他把自行车在院子里扎好,就转过身,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盯住我的脸看个不够。他的一只手摆弄我的衣领时,我窘得不行。我妈扯了一块减价花布,借了杨阿姨的一本老掉牙的《服装裁剪入门》,比着上面的一个童装款式,给我做了这么一件外套。时髦女生这个季节穿的是格子或条子图案的西服。 他的嘴唇蜻蜓点水一样,在我发热的脸颊上啄了几下,没有深入。之后,他抬起头,指着天上的星星叫我看。 星星真多,缀满了夜空。我觉得星星清高孤傲的模样有点儿像我,可惜在潘正面前,我所有的本性都被扭曲了,或者说我已经不是我了。此刻,被潘正环抱着,我不想清高了,我想恣意地撒上一夜的欢儿。 “数数有多少?就数最稀的那一小片儿。”他用手指引着我的眼睛。 “一、二、三……”我竟怯生生地数起来,数不到二十就数乱了。 “数不清吧?” “数不清。”我弥漫地感动着,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睛竟这么晶亮,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好像被我看羞了,笑了笑,拉着我来到阁楼上。他推开一扇门,拉了一下灯绳,阁楼里亮了。他跨上杂物堆,抽出一只琴盒,拍了拍上面的尘土。然后关了灯,揽着我下楼。
两个人都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他打开琴盒,里面躺着的竟一把木吉它。他把吉它拿出来,小心翼翼地试了几个音。 “高一时候,我跟我大姐夫学过一年,现在忘得差不多了。”他说。 “我喜欢吉它。” “曲子是弹不成了,和弦还记得几个。我给你唱个歌吧?” “好,还没听你唱过歌呢。”我的心“崩崩”直跳。 他的鼻音挺重,天又凉了,鼻炎可能又要犯了。他使劲清了几次喉咙,才开始唱:“我问过你天上星儿有几颗,你问过我心上爱人有几个。你告诉我天上星儿千万颗,我告诉你我的爱人只一个……” 他刚唱到这儿,我就撑不住了,浑身打起颤来,只好抱住头,趴在膝盖上哭。他爱的人不止我一个,起码还有方玲,还有冯小秋。这歌,应该是我唱给他听才对呀。 他放下吉它,猛地把我拉到他怀里。他的嘴唇像饥饿的羊羔找到了母奶一样,撞得我整个脸都是疼的。他不说话,不停地吸着我的泪,再咽下肚。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好像累了,就把俩腿打开了一点儿,我的背往下一沉,撞在一个硬物儿上。我赶紧缩了缩身子,想避开它。他却像莽汉一样,把我抱进屋,粗重地放在床上。我以为他会在干那事儿之前,和我好好说说冯小秋的事儿,说说以后怎么和我好,让我吃个定心丸儿。现在看来,他根本没打算说。我想问,却不敢问。我在他面前总是怯懦得不行,什么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火烧火燎地在我身上找到了出路。他把我刚织成的一张温情的网扎破了;把我再次发芽的梦捣碎了。他这回收放自如,看来功夫是在冯小秋身上练就的。冯小秋那个身板那块肉,确实是练习这种事儿的好材料。想起冯小秋,我心里疼了起来,也酸了起来。可受虐的快感还是来了,我发出了声音。太久没这么做了,我竟不认识这怪异的声音了。他停了下来,看来和我一样不认识它了,“你……是舒服?还是疼?” “不疼……” “你的叫声挺奇怪,也挺揪心的……”他又放心地撞起来。 他的这句话,又使我想起了方玲,想起了冯小秋。我不知道,她俩为什么总是横在我心里,就像两只老鼠在我的厅堂里穿梭,赶不走,也忘不掉。他是在拿我的叫声和她们的比,他经历过三个人,不对比才是不正常的。接着,我像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心里憋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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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不到冬至,就下了第一场小雪。 上午第二节下课后,我站在走廊里,把手伸出去。雪花儿落在手上,看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模样,就滑成了一小滴水。我喜欢雪,喜欢任何自然恩赐的浪漫的物事。比如清晨恣意的风,比如冬日凄惨的夕阳。我一个人来到操场上,仰起脸,闭着眼睛接雪花。雪花一片片地落下来,像是一只只冰凉的小蚂蚁,在我脸上爬呀爬,痒丝丝的,可爱极了。
间操并没因下雪取消。高音喇叭里先是响起了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接着响起了校长的雄壮声音:“全校师生请注意!全校师生请注意!今天下雪了,正是锻炼身体、磨练意志的好时机。大家马上到操场上来,马上到操场上来!” 校长发话了,没有谁再敢躲在教室或厕所里了。教学楼里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人,很快散布到了操场上。下雪对学生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操场上的情绪显得格外兴奋,大家把平常天气里的压抑,都在这雪花纷飞的时候宣泄出来了。 人堆里最扎眼的当数洪敏了,她穿了件崭新的红呢大衣,领子上有一圈又白又长的兔毛。头上还配了个红帽子,帽边儿上也有白兔毛。俗话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远远看上去,洪敏的样子跟画上的王昭君差不多。
课间操一结束,洪敏就朝我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朝教学楼走。和她的红大衣一比,我身上这件“出土文物”级别的黑大衣,别提有多寒碜了。和她走在一起,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爱弥尔·左拉笔下的“陪衬人”。 “这大衣不便宜吧,你妈咋舍得了?”我摸着大衣上的兔毛,问道。 “我妈?你以为是我妈买的?下辈子吧。”她意味深长地说,“这是王志坚他妈给我买的。” “肯定又是嗟来之食,你还没吃够?”我皱了皱眉头。 “王志坚他妈可跟张叔林他妈不一样!”她一下子急了,“王志坚他妈是卖服装的个体户,有钱着呢。昨天下午一放学,王志坚就把我带到他妈开的服装店里玩儿,他妈看见我就说,‘看这闺女,比志坚高一个头了,多稀罕人’,然后就逼我挑件大衣穿。我就挑了这件……” “吃了人家的嘴短!你听说过这句话吗?”我真有点儿看不起她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王志坚还给我钱花呢,给了十块。” “他给你钱花,肯定想要你的什么!” “他想要的,我都给了呀!”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 “什么!” “就是……和他睡。” “你这不是把自己卖给他了吗?”我恨不得打她一巴掌。 “你咋说得这么难听呢?就是不要钱,叫他白睡了,也不会多长一斤肉啊!” “既然你愿意,我还能说啥?”我紧走了两步,想甩下她。她一把把我拽住了,使劲拉着我,来到教学楼旁边的自行车棚底下。我看着她一脸的无奈,倒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 “快上课了,你还想说什么?”我拍着头上、身上的雪,没好气地问。 “唉,你咋这么拗筋儿呢?”她连新大衣上的雪也顾不上拍掉,着急地辩解道,“我爸厂里几个月发不下来工资了,我妈又不像你妈,起码是个正式工人,她在糕点厂当临时工,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就天天熬夜给厂里糊糕点盒子,一个纸盒才赚一分钱。王志坚一下子就给了我十块钱,你算算,这顶得上我妈糊多少个纸盒子呀……”她连珠炮似地说着,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听着听着,就难受起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许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她,因为我身上没缺过三五块的零花钱。就是这区区几块钱,把我和她隔成了两个阶层。 “我爸我妈都说了,我高中一毕业,家里就不供我了。如果想花零钱,就得糊纸盒儿。我从王志坚手里抠出一分,以后就可以少糊一个纸盒了!嘻嘻……” “亏你还笑得出来!”我嘴上嗔怪着她,眼眶却发热了。 “唉,不就那么回事儿吗?想太多没用!”她的笑容消失了。
进了教学楼,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可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话还没说完。上到三楼,我刚要转身进教室,她又把我拉回楼梯口,神秘地凑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哎,你说说,是不是个子矮的人那玩意儿也小?” “你胡说什么呢!”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信不?王志坚的……还不比我的中指长。”她又没心没肺地笑了,“就那样儿,也会打夯呢……” 一阵刺耳的上课铃声,把她的声音淹没了。 “哎,放学去食堂打饭叫上我,到时候再跟你讲。”她放大了声音。说罢,她把我往教室门口推了一把,然后旋风一样地跑进了高三(2)班的教室。
第三节课是语文课,花裤衩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我却一直无法集中精力。 洪敏谈过三个男朋友了——张叔林、白发魔女和王志坚。她给我的感觉是,她不是在三颗心之间周旋,而是在三个男性器官之间周旋。张叔林的器官使她怀孕了,又打掉了,受尽了皮肉之痛。白发魔女的器官玩弄了她,最终被她狠狠地抓了一把,算是报复。而王志坚的器官,在她身上,则不幸地沦为大衣和钞票的交易品。 虽然我只和潘正一个人发生了身体关系,可我并没有逃脱男性器官的骚扰。王斌的器官,还有讲台上这个花裤衩的器官。想到此,我下意识地朝花裤衩的三角区看了一眼,那里平平静静的,什么也没有。伪君子是不会在不合适的场合启动邪念的,花裤衩就是这么个伪君子。除了在他的宿舍里,他的下身从没撑过小伞…… 花裤衩拿着课本,边讲解课文边往我身边走。我赶紧低下头,把目光固定在书本上。他走到我身边,弓起右手中指,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又转身朝讲台走去。
37
隆冬季节,临近期末考试时,白发魔女的漂亮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白发魔女从此变成了一个忙里忙外的模范家庭妇男,整天提个菜篮子去市场买菜,大衣总是油腻腻的。斑白的头发也不染了,乱茅草一样竖在头上,从背后看就是个半截老头子。他把老婆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自己却变成了个婚姻垃圾。看起来,白发魔女早把他和洪敏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对比现在的俗不可耐,当初的谎言也显得浪漫和珍贵起来。
开春后,吃罢午饭,太阳好时,白发魔女会抱着儿子出来晒太阳。儿子的脸像个吸铁石,把爸爸的眼珠吸得不会转圈儿了。有了儿子,别说洪敏,他连漂亮老婆都顾不上了多看啦。 白发魔女结婚后,花裤衩的心开始动荡不安。偌大的宿舍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对于一个三角区容易撑伞的男人来说,独守大半年的“空房”多不容易啊。白发魔女的幸福生活日日在身边演绎,花裤衩终于守不住了。有次,我和洪敏出校门时,喜欢和女生搭讪的看大门老头神秘地对我们说,有个女的好几次晚上来找花裤衩,第二天天快亮时才走。对于这暧昧的事儿,我没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觉得花裤衩完全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想和女人睡觉,就向白发魔女学习,早点儿结婚,不就得了?洪敏叫我不要浪费时间为花裤衩参谋了,反正现在他身上的那把小伞有人收拾了。
时隔不久,花裤衩就公然和那女的出双入对了,一般来说,这表明他们快要结婚了。那女的脸长得一般,身材挺不错,衣服也不少。她的发髻很时髦,高耸在头顶,挺扎眼的。她见人三分笑,表面看挺招人喜欢。学校里认识她的老师还不少,有的叫她“冬梅”,有的叫她秦老师,估计她的姓名叫秦冬梅。 后来,我们得知秦冬梅是市七高的音乐老师。不久前举行的一次“全市青年教师联谊会”上,花裤衩认识了她,并且一见钟情。花裤衩从市七高回来,立马就找理由和前任女朋友分手。那女的不同意,就把花裤衩拉到了她家里。花裤衩被她全家人围着,狠狠地骂了一通。据说,花裤衩最后出了一千块钱的“青春赔偿费”,才得意脱身。
这秦冬梅在大学里是学唱歌的,她和花裤衩说话时,总是用嗲气的假声。外人听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花裤衩却听得快感连连。花裤衩是真喜欢秦冬梅的,只要一看见她,眼睛就会变得直勾勾的。和秦冬梅恋爱之后,花裤衩整天喜得合不拢嘴,门牙的暴光率起码增加了十倍,以至于讲课时也会冷不丁就笑起来,模样看上去比智障者还幸福。 花裤衩和秦冬梅恋爱之后,对所有女生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好像六月里突然下了霜雪。他不再隔三差五地找女生们去他宿舍里谈人生、谈理想了。本来,帮他改卷子这种小事儿一直是女生们的专利,也被他悄悄转让给了男生们。校园里和女生狭路相逢,他的脸扳得跟雕塑一样,春天般的笑容不复存在。
这天中午,我和洪敏打了饭,准备去学校西边的草地上吃。 刚走出校门,就碰见花裤衩和秦冬梅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我以为花裤衩不至于连我也不搭理,谁知他看见我,跟看见陌生人没什么两样,眼睛一溜,就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不得不佩服,花裤衩身上还有一流演员的潜质。 “这个伪君子,真小人!”洪敏气愤地说,“我要是你,立马就追上去,当着那女人的面,把他的丑事儿抖露出来!” “他有啥丑事儿?”我不以为然。 “露阴癖!” “有证据吗?”我苦笑了一下,“再说了,我还怕他反咬一口,说我诬陷他呢。” “唉,这个老狐狸,确实比白发魔女狡猾!” “快毕业了,什么事儿都忍着点儿吧。”我实在没兴趣和花裤衩纠缠。
来到小河边,坐在草地上,我和洪敏都没再说什么。她机械地嚼着馍,目无焦点地望着远处的河面。她平时总是大大咧咧,这会儿看起来却很惆怅。临近高考,每个学生都过得像被鞭子抽打着的牲口似的,恋爱的基本暂停接触了。王志坚的成绩上升得很快,老师们预言他可以上复旦或南开。高中毕业之后,洪敏和王志坚一分开,估计很快就没戏了。 想着洪敏和王志坚时,我还挺轻松。可一想潘正,一想到我和潘正分开后也一样没戏,我的心就忽地沉重起来。 小河边的绿柳在春风里不甘寂寞,风情万种地舞动着柔蔓的枝条。远处,有一对年轻恋人在水边散步。女的不时跳起脚,朝小河里扔石子,男的在旁边肉麻地喝彩。这对不安生的恋人搅得我心烦,潘正也搅得我心烦。 潘正这学期只找过我一次,高考的压力确实太大了。
38
第一次模拟高考花了三天时间,卷子是本校的教学骨干、各科“猜题高手”出的。他们是学校的宝,升学率、评先进、发奖金……靠的全是这些“台柱子”,校长都敬他们三分,贞节烈女样的女教导主任见了他们,也热情得像卖笑女揽生意。
考完之后,同学们都松了一口气,自发地给自己放了一晚上的假。谈着恋爱的迫不及待地约会,没谈恋爱的则结伴看电影或吃馆子去了。 潘正当然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在食堂吃过晚饭,还没走到宿舍,就被他在路上堵住了。他跨在自行车上,双脚点地,温情脉脉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跳起来,又担心被人看见,往路旁边靠了靠,窘得不行。 “想你了……”他轻声说。 我的脸发起烧来,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我也想他了,这是真的。 “把碗放好就出来!”他命令地说罢,就骑着车出了校门。
坐在他的自行车上,我被他带到了那个“255”号的家里。院子里的大槐树花开得正旺,槐花香浓得叫人感到气闷。花香骚扰着我,撩拨着我,叫我想狠狠地张狂一次,就抱着树干转了几圈儿。潘正看我高兴,先亲了我一口,又抱起我的腰,悠了几圈儿。两个人的笑声动荡着这春天的夜,把满天的星星都震得颤巍巍的。 他搬来一张椅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折槐花。 “小心别叫刺给扎了。”我在树下提醒他。 “为你被扎了也舒服!”他朝我做了个鬼脸儿。 他的笑甜着时,我的心也甜着了。他把槐花枝泡在清水瓶里,端到了床头。接着又端来了一盆水,两个人洗干净了下身。
灯关上之后,黑暗里的花香似乎又浓了一层。夜光把花影投在他的笑脸上,挺诱人的。我由衷地笑了,抱起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我洋溢在我自己浓重的笑意里,这才发觉,两个人还是第一次笑着准备干那事儿。 他先把我的衣服脱了,我赶紧钻进被子里。他顺势搔了几下我的腋窝,我就笑个不住,他也笑个不住。就在他准备脱自己的衣服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不是你家人回来了?”我吓破了胆,赶紧抓起衣服,准备往身上穿。 “不可能!我爸妈都出差了……可能是邻居,我去看看。”他走了出去。 我屏紧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潘正走到了大门边,问是谁来了,没人应。又问了一声,还是没人应。又过了一会儿,门才吱呀响了一声。潘正把门打开了。 “你咋这时候来了?”潘正的声音冷冰冰的。 “咋了?不是你自己巴结着和我好的?”女声挺熟悉,但我一时确定不了她是谁。 “那是你爸当官儿时候!” “势利眼儿!我爸的官儿当到省里去了!他是被人诬陷的,现在清白了!”
我终于明白她是冯小秋了。她这最后一句话,把我从天堂一下子推进了地狱。她爸的官儿当得更大了,这意味着潘正又要倒向她了。我的心立即酸了起来、痛了起来,陷入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恍惚之中。我长了个心眼儿,赶紧穿好衣服,下了床,在沙发上坐好。 “你说的都是真的?”潘正的口气果然软下来了。 “不是真的我还有脸找你?明天我就回校上课了!”她说,“我爸都给我联系好大学了!”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明天……”潘正这根墙头草终于倒了。 “咋?连门也不叫我进?” “我爸妈在家……” “你爸妈不是比你还喜欢我吗?”她有意放大了声音。
寂静了片刻,大门又吱呀一声,看来潘正放她进来了。很快,冯小秋“咚咚咚”地朝屋里走来,皮鞋跟儿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很刺耳。她肯定是不相信潘正的话,要进来看个究竟。她怕什么啊,即使碰上潘正他爸妈,那一对老势利眼儿也只会再送给她两份欢迎啊。 “冯小秋——”潘正担忧地喊了一声。但冯小秋还是闯进来了,一阵旋风被她卷着,扑在了我的脸上。她一抬手,就把灯拉开了,看起来她对这个屋子比我熟悉得多。眼前一下子变得雪亮,我感到了一种原形毕露的窘迫。潘正看见我衣冠整齐地坐在沙发上,放心地舒了口气。 “哼!我就知道是她!”冯小秋轻蔑看了我一眼,命令潘正道,“叫她走,不然我走!” 潘正为难地看了看冯小秋,又看了看我,就是说不出话。冯小秋的蔑视激怒了我,我的自尊心一下子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森林,我坚信潘正是爱我的,种种迹象表明潘正是真爱我的。我有了爱情的仰仗,忽然觉得自己的勇气比天还大。这回,我死活都要和冯小秋拼上一把。 “张蔷薇,要不,你先回去吧。”潘正软商量地对我说。 我听了他的话,简直惊呆了,又气又屈。我盯着一脸蔑视的冯小秋,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沙发扶手。 “张蔷薇,我叫你先回去!”潘正见我不走,开始命令了。 我认定了,就是不走,看他能怎么样。我把沙发扶手抓得更紧了。 “那我走了!”冯小秋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潘正挡住了她。接着,他弯下腰,用力掰开我的双手,把我拽到了院子里。槐花香依旧浓郁,迷着我的心窍,催出了我的泪水。我不敢相信,他竟会这么狠心地对待我。我走火入魔了,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他用力推我,我的身体一点点下滑,最后跪在了地上,还是死抱住他的两条腿不放。我就是弄不懂,凭什么该我走?他都把我抱上床了,都把我的衣服脱了,凭什么要我走?就是讲个先来后到,也不该是我走啊! 见我发疯了,他也真急了,下死劲儿把我撕开,硬生生把我推出了门,然后嘭地一声关上,并插上了插销。
冯小秋隔着墙头撂给我这么几句话:“人贱命贱的货!脾气还挺拗的。有本事摊上个官儿大的爹,潘正就把你当神供着啦!” 我软得站不住,只好靠着门蹲下来。我的筋好像被抽了,脑子被挖了,成了个空心人。不知道过了多久,胡同那头火光一闪,一个男的抽着烟走了过来。我这才硬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39
接连几天,我的胸口都在闷疼。上课听不进去,书也看不进去。我以为自己和姓汪的女生一样,得了精神分裂症。我不能得那种病啊,我要是得了,我妈就活不成了,我妈是为我活着的,她还指望我长大做人上人呢。可洪敏说我这不是病,张叔林甩她那阵子,她也和我一样,像是大病了一场。
这个周三黄昏,雨下得不小,我妈来给我送了五个腌鸭蛋、一只烧鸡腿和一个热油饼。要是在平时,我看见这种好吃的东西,早就胃口大开了,可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吃。我妈坐在我的床沿儿上,逼着我把油饼和鸡腿吃完了。 之后,我妈就说要回去。我送她去公共汽车站。一出宿舍院门,她就疑惑地追问我怎么神色不对。我什么也不说,她没办法了,就又笼统地絮叨起来,要我一定专心学习,考上大学。做不了人上人,就得一辈子吃亏受苦、被人家看不起。 我把我妈送上公共汽车。望着汽车渐渐走远,我茫然地靠在站牌上,想了很多。原来,“人下人”不光丢脸,连对象都能输掉啊。冯小秋已经放话儿给潘正了,说她爸给她联系好大学了,言外之意,只要潘正死心踏地和她好,就是考不上,她爸也会给他联系一个大学上的。只要家长厉害,学习不好一样能上好大学。像我这样没根没梢的,把命都拼上,也不一定能有个大学上。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朝学校走。命中没有莫强求,潘正不是我的,历尽坎坷最终也不会是我的。一辈子太长了,即便他失去了冯小秋,还有许许多多爸爸当官儿的张小秋、王小秋、李小秋……够他追上八辈子的。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我必须和他一刀两断,才能收心学习。其实,从此不再理他就等于分手了,他绝对不可能再找我。可我就是不甘心,我觉得分手应该有个隆重的仪式。我开始设想这个仪式。我想起了这些年来为他写的日记,将之作为道具比较合适。很快,我从床底下的衣箱里拿出日记本,用报纸包起来,装在外套口袋里,撑着伞出了校门。
我听着雨落在伞上的嘀嗒声,缓慢地朝市区走去。经过小百货店门口时,恰好碰上王斌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包方便面。 “下着雨,你火烧火燎地干啥去?”他把手里的伞遮在头顶,疑惑地问道。 “你别管!”我烦躁地加快脚步,想甩下他。 “我知道你为啥事儿烦心……能咋着呢?看开点儿呗!”他紧跟上来。 “你啥也不知道!别跟着我!”我的心被他说软了,嘴还硬着。 我紧跑了几步,没再听到他的声音,也没听到他的脚步,好像不再追我了。我这才放慢脚步,却也没敢回头。
一走进“255号”所在的小巷,我的脚步就沉重得几乎拖不动。巷子里的风挺大的,风夹着雨,打在我的身上,冷得打起了寒颤。走到潘正家门口,我来时的勇气消散得无影无踪,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敲响了门。 很快,潘正打着伞开了门,脸上还残存着依稀的笑容。屋子里有谁呢?是谁把笑容挂在他脸上的?我这么猜测着,以为自己碰到了好机会。他正高兴着呢,不是吗?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希望看见高兴的他。可他一见是我,残存的笑容就倏地消失了,脸很快板了起来。 “你咋这时候来了?”这句话,正是那个晚上他问过冯小秋的,听起来比雨还要冷。 “我……是来和你分手的。”我哆嗦着说。 “分手还用得着跑一趟?” “……想把日记给你。”我说着,把用报纸包着的日记从口袋里掏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报纸包着的日记上,迟疑了好一会儿,很快又变得冷冰冰的:“你不在乎我把它扔了?烧了?” “你会吗?”我无法置信,哀怨地望着他。 他不再说话了,风把门吹得稍微开大了一点。我以为他会叫我进去说话,可他没有,很快又把门关得只剩一条缝。 “把日记给我,你走吧。”他的声音暗了下来。 我把日记从门缝里递给他。然后,我知道我该走了。我不是冯小秋,我没有当官儿的爸。他不可能叫我进去的,也不可能再回头。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我不能再在这个门前多停留一秒钟了,我不想看见他呯地一声把我关在门外。我害怕那样的景象,害怕那样的绝情。我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脸上布满了苦涩和无奈。之后,我猛地转过身,朝胡同深处飞跑而去。 “张……蔷薇……”他叫了我一声,可我的名字像是把他给咽住了。 我一直跑,伞掀翻了,我就收起来,继续跑。我跑成了一个雨人、一个泪人。跑到胡同口,我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才被彻底吓醒了。我抹了抹眼,仔细一看,那人竟是王斌。原来他一直悄悄跟着我的呀。他用手里的伞遮住了我,自己的半个身子淋在雨里。 “跟我去家避避雨吧!”他问得很小心,看来是怕我一口回绝。 我没有拒绝,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我连厌恶他的功夫都没有,我微薄的力气只够抵挡心里的巨痛了。
来到王斌家,两个人都脱下湿外套。我坐在他房间里等着,他拿起方便面去厨房煮。很快,他把煮好的面端到我跟前,碗里还有个荷包蛋。 “吃吧!驱驱湿气,你就不难受啦!”他坐在我对面,笑着说。 “你还没吃晚饭吧?你吃吧!”我鼻子酸酸的,把碗推给他。 “锅里还有呢!”他又推回来,“看着你,我咋就不知道饿了呢?” 我吃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泪流了个满脸。 “还哭啥呢?说实话吧,潘正配不上你!”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也配不上你。” 我觉得我和王斌说不到一块儿去,就站起来,要回学校。他没留我,送我出了门。我在楼洞里撑起伞,刚要走出去,他却奇怪地叫了我一声。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他有些难为情,“你别烦啊。我怕毕业后就没机会说了。” “啥事儿?”我真有点儿怕他说什么肉麻话。 “我还没‘破处’呢……”他蚊子一样哼哼着。 “什么……你不是说二中一个女生把你给……”我有点儿奇怪。 “我那是骗你的。”他低下头说,“唉,等毕业见不着你了,我再找人破吧……” 我等他说下去。可他没再说什么,抬头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就跑进屋去了。
40
一周之后的一个下午,一放学,潘正就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教室里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我,我窘得不行,就低下头装着收拾东西。已经分手了,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他肯定不是来找我的。 “张蔷薇——”潘正喊了我一声。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他确实是在叫我,眼睛里含着一抹浓重的忧伤。 “出来一下好吗?我有点事……”他说着,目光里又多了一抹乞求。
我疑惑地走出教室,跟着他来到了安静的双杠区。我疑惑的是他还找我做什么,我一点儿也没指望他会和我和好。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我已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缘分已尽的巨大寂寥。 “我转学了。”他靠在双杠上,声音暗暗的。 “什么?”我竭力保持着镇静,还是轻易就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我爸得了心脏病,挺严重的,要回老家天津治病。” “你……也要去?” “对。我爸就我一个儿子,他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非要把我带着。” 我听懂了。这种事是不可挽回的,潘正必须得走。我这么想着,感到有些惆怅,但没有哀伤。因为即便他不走,也不是我的了。只是有一点我弄不懂,潘正他爸为什么赶巧得病?难道这人世间真有因果报应之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会遗憾一辈子的。听到冯小秋她爸遭殃、全家从小洋楼搬到民房里的消息,我还不好受呢,何况是潘正受老天惩罚呢?虽然我恨过潘正,非常非常地恨过他,但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他遭报应。 “冯小秋……她知道了吗?”我竟问出了这么句话。 “我心里装的是你。”他答非所问。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眼睛开始发热。他深深地看着我,眼圈儿渐渐红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久,盯得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也没再说出一句话。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朝我伸过来,迟疑了一下,又倏地缩了回去。 很快,他转过身去,大步朝校门口走去。我的泪这才哗地涌出来,很快就流了个满脸。他的背影在我的视野里模糊着,很快就消失在了校门外。这一刻,我才清晰地感觉到了一段情的结束。潘正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了。我的初恋,也随着他的消失,绝望地划上了句号。
七月末的一天,我收到了武汉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没敢拆开,就跑到我妈厂里,我得留给我妈拆。我妈接过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够,笑个不够。她说用手撕不整齐,就找了一把剪刀,裁衣服一样小心地把信封剪开,轻轻地把录取通知书抽出来,又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看个没够。我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揽住我笑了。我妈原来也可以笑得这么甜的呀,我妈的笑甜透了我的心。 接着,我妈把录取通知书放进抽屉里锁好,拿起个大茶杯,带我来到厂冰糕房,买了四根冰糕。两个人坐在花园的水泥台上吃。 “蔷薇,你到大学好好学习,妈就是拉棍子要饭,也供你到毕业!”她吮着冰糕,扬眉吐气地说。 “听说大学生假期可以打工……” “蔷薇,给你掏个底儿吧,”我妈打断了我,“你中学六年,妈一直在花钱上紧巴你,就是想把钱存着供你上大学呢。等快开学时,妈带你去买几件像样的衣裳,大学生可不能穿得太寒碜。” 我妈高兴,我好像也渐渐变得开朗了。失去了潘正,可命运总是在另一处弥补了我。再说,大学就像个强磁场一样吸引着我,那里也许会有更美的梦吧?
高三(1)班和(2)班的同学们陆续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去武汉上大学的有好几个,我班班长郝康考上了武汉大学。张叔林真的上北大了,王志坚上了复旦。洪敏考上了本市师专,她立志要在师专找个家境好的男朋友,不要糊纸盒子挣零钱花。王斌的分数没上专科线,但他那神通广大的爸给他联系好了郑州大学。
8月底,高中毕业生们去大学报到之前,学校照例在校食堂大摆“谢师宴”。失去下半身重要器官的校长领导有方,不仅使本校升学率连年保持全省第一,“谢师宴”也摆得相当有创意。他不主张学生单个花大钱请老师,而是每人交一、二十块钱,由学校食堂负责采购烹饪。最后的晚餐在母校吃,不仅其乐融融,而且令人难忘。 已经当了秦冬梅丈夫的“花裤衩”和“白发魔女”不是红人,只能和学生混坐在一起,而我们的班主任吴老师却坐在了校长那一桌。 照例是师生们轮流给校长敬酒,酒过三巡,喝醉的校长给大家讲了话。他先是勉励同学们到大学里要好好学习,为母校争光,同时希望大家把母校记在心里,常回来看看。 大家以为他讲完了,纷纷鼓起掌来。可他却瞥了一眼身边的女教导主任,表情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他接着说道:“对于老师们的工作和同学们的学习,我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只是,从去年起,咱们学校的‘谢师宴’上就少了个人。可惜啊,可惜……”
场子冷了好大一会儿,所有人都被校长搞得不知所措。是啊,前任漂亮风骚的女教导主任黄湘韵,在酒场上同样是个风流人物。她可以端着酒杯,笑眯眯地把全校的男性教职员工统统放倒,并且无不服服帖帖。“谢师宴”上少了她,真像是塌了半边天。 不漂亮的女教导主任脸憋得通红,尴尬得几乎坐不住。我们的班主任吴老师,这个精明过人的上海小男人终于挺身而出,把场子救活了。他先给校长敬上一杯茶醒酒,之后,忠臣一样虔诚地凑进校长,动情地说,“老校长啊,旧人不去,新人怎么能来?黄主任确实是个女强人,可咱们现在的教导主任也是个铁娘子啊。” 一些擅长见风使舵的老师们立即里应外合,七嘴八舌地把校长给说通了。吴老师脸上出现了神才有的表情,端起酒杯,使劲挺了挺胸,却没能使他的身高增加半分。最后,他点起脚尖,高声说道:“让我们全体师生,为校长和教导主任的领导有方,干杯!” “谢师宴”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成功地结束了。
我妈和我大姨商量好了,叫小华哥送我去武汉。 9月初的一天早上,我被亲人们簇拥着走进了郑州火车站。离开车还有几分钟时间了,小华哥带我上车,找到座位坐好。我从车窗里再看我妈、我大姨、我大姨父、还有我小华嫂,他们个个的眼睛都变得雾蒙蒙的。 列车徐徐启动时,我继父领着他的儿子小新跑来了。小新手里捏着个小纸包,从车窗里递给我,之后又摇着他的左手叫我看。他手腕上有一块崭新的手表。 “姐,纸包里的金项链归你,手表归我了,行不啊?”他嘻皮笑脸地央求着。 “你的一个男同学早就把东西交给小新了,这孩子想昧下。幸好他刚才拿出来玩儿,被我发现了……”我继父解释着。 “哎,那个丑八怪还给你写了情……书,你看看……”小新兴奋地叫着。 在这样一片忧伤的混乱中,列车驶出了郑州站。 我趁小华哥去打开水的当儿,打开纸包,看见了一条金灿灿的项链,正是王斌在木工厂欺负我时脖子上戴着的那一条。我把项链扒拉开,看清了纸上的一行字:“本来就是给你的,不想戴就去换些钱,买书看吧。”我把纸反过来,也没找到“王斌”二字。
列车行进在无边无际的农田之中,直向南方。我的郑州,我的中学时代,都被抛下了,抛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