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大学校园这个动物凶猛的丛林里,我只是个弱小的兔子。被老虎注意到是可悲的,无论它想亲近我还是想吃掉我。这意味着自由丧失,一举一动都处在被监视之中。 从胡有贵的办公室出来后,我一直被这个想法困扰着。我真的想像一株角落里的小草一样,无欲无求地生长。可是,这个世界上一直有太多不安分的眼睛,猎人一样搜寻着我。我暗暗祈祷胡有贵能渐渐淡忘我,把目光转移到真正需要和他交易的女生身上。
大二开学不久的一天,晚饭后下起了雨。 我趴在窗前,出神地看着雨滴落在樟树叶子上。雨滴摔碎了,再落下来,又摔碎了,又落下来……无休无止。这纷乱的雨,使我陷入一阵蚀骨的凄凉之中——因为我想起了潘正。打听出他的下落并不难,可我在郑州过了一个暑假,最终也没攒够打听他的勇气。他抛弃了我,我根本没脸再打听他了。 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弃权,一天又一天地寂寞。爱情的园子已经荒芜了,它在潘正开始抛弃我的那一天枯残。爱情!我竟又想起了爱情。惟有潘正,才和我的爱情沾边。他能使我微笑,使我流泪,使我彷徨,使我蹉跎……我这在他身下鱼一样鲜活的身体,也已处在缺氧的状态,快断气了,快僵硬了。我就该这么消极地过下去,过到生命的结束吗?我这么过到生命的结束,潘正就会出现了吗?
恍惚中,沈晖竟在楼下喊了我一声。 我被吓得打了个冷颤,寻着声音望去,看见他站在树下。他没有打伞,淋湿的头发被路灯照得亮闪闪的。对面的男生楼的窗户里,很快便伸出几只好奇的脑袋。我赶紧离开窗口,靠床站着,手足无措。沈晖的喊声更大了。他每喊一声,我的心就往嗓子眼儿提上一寸。 钱晓珊正在摆弄照片,听见沈晖喊我的声音,她的手停了下来,脸憋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得老粗。沈晖还在一声接一声地火上浇油。钱晓珊终于坐不住了,“啪”地把照片往桌上一摔,朝我扑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使劲把我推向窗口。我的胯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都把沈晖的魂勾走了,还装什么淑女?故意耍我是吧!”她的脸都气歪了。 “钱晓珊,你怎么动手动脚的?你的教养呢!”崔艳红生气地把她推开了。 “教养?有教养的人会抢别人的男朋友?”钱晓珊冷笑道。 “做人厚道点好。” 崔艳红说,“我倒是只看见沈晖追着张蔷薇不放!” “沈晖喊的要是你,不就没事了?”打毛衣的湖南女生笑嘻嘻地对钱晓珊甩刀子。 “对,钱晓珊,你应该去打沈晖!”相貌粗俗的广西女生也趁机出了一口恶气。
钱晓珊羞愤交加,脚步噔噔噔地冲出宿舍。我以为她下去跟沈晖理论,可过了不一会儿,窗下响起了熊大春女人骂街样的吵闹声。原来钱晓珊是去搬救兵了,这心理系宿舍楼可正经八百是熊大春的地盘儿。 “你哪个系的嗄?叫春叫到这里来了!”熊大春的声音滑稽地雄壮着。 “靠!这么野,哪根儿葱啊?”沈晖不明熊大春的身份,不屑地回敬道。 “我是宿舍辅导员!” “哈哈,护花使者?没见你头上戴绿帽子啊!” 对面楼上已伸出许多脑袋。他们哇哇乱叫,怪笑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放肆!快走开!以后再来鬼叫,小心我报到你系里!”熊大春威胁道。 动静渐渐平息了,趴在窗口的崔艳红忽然转过身来,大张着眼睛,说沈晖和钱晓珊一起走了。崔艳红的这句话,把爱情的氛围打散了,我陡地落入俗不可耐的失落之中。我迷惑了一阵,很快便厌倦了。我不是一直在躲着沈晖吗?现在他跟别人走了,这不正是我需要的结果吗?
这之后,钱晓珊不和我说话了,沈晖也没再来喊我。我以为过去了,沈晖这种人的爱情,来得凶猛,去得也一定残酷。那个有点儿甜味儿的强吻,渐渐变酸了。 大约过了六、七天,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正端着饭碗从食堂出来,忽然看见沈晖远远地站着,头缠纱布,左手吊在胸前,冲我微笑。 我一下子怔住了,他受伤了,他怎么会受伤了呢?我竟这么自然地关心起他了。他已经和我无关了,我为什么还要关心他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狠了狠心,避开他的目光,快步朝宿舍走去。 “你的心真比石头还硬呀,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皮肉苦,你竟连问也不问一声!”他挡在我面前,微笑已经消失了。 “我……害你?”我又惊又惑。 “下去说吧,这里不方便。”他说着,就拉我下了石阶,来到足球场。
足球场离宿舍区很远,安静得只剩下了天籁。球场上的草经过一个暑假,长得足有两尺高,还没有整理。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像是在草丛里打埋伏,只露出了头。草地在安静的阳光里,散发着好闻的植物的味道。 他脸上有几块淤青,却丝毫破坏不了他的帅气。我看着看着,就不敢看了,因为他的目光像火一样烧灼着我,我赶紧垂下了头。 “上次我在楼下喊你,确实把钱晓珊伤得不轻。她对我说要报复你,我真害怕,就跟她说是我追你的,不管什么样的报复,我都代你受……她听了,简直气炸了。第二天晚上,我就被一伙不认识的人给打了。养了这几天,才敢来见你……”他说着,眼睛渐渐变成了两汪深潭。我听得心里隐隐作痛,却又不敢表露。我觉得该给他一些安慰,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合适。 “还疼吗……”我抬起手,摸了摸他头上的绷带。 “这点伤算什么?咱是东北大汉!”他做了个鬼脸儿,撮起嘴唇,“来,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我的脸一阵发热,低下了头。 他没有坚持,拿起饭勺,挖了一勺饭,送到我唇边。我喉头哽着,张开了嘴。嚼着嚼着,泪竟流了出来。 他痴了一样地看着我,眼睛也微微地红了。
12 11月的一天,心理系出了一条人命,蔡秉灿副教授在“职称评定”会上,突发心脏病,当场死亡。 蔡秉灿副教授活了这么些年,脑筋终于开窍了。他深深感到,在这个年代搞职称评定,“论资排辈”已经没有市场了。消极等待、撒泼骂娘都于事无补,著书立说才是根本。 一年来,他呕心沥血,写出了一部心理学专著,并动用了所有的朋友关系,终于赶在“职称评定”之前出版了。 “职称评定”这天,蔡秉灿心情激动无比,他双手颤巍巍地捧上刚出版的学术专著,然后抽烟,理直气壮地咳嗽,胸有成竹地等待评选结果。他每次落选,都是卡在没有“出书”上。现在,砖头厚的书可摆在那儿了。坦白地说,其中不少内容是“剪刀加浆糊”拼出来的,可它也是书呀!有书就能当教授。再说了,在大学里混的,哪个不是操剪刀、抹浆糊的能手呢?望着那本百看不厌的新书,蔡秉灿既后悔又后怕。后悔的是,在大学里混了这么多年,竟没有早一点掌握这两项基本功。后怕的是,要是现在还没出书,坐在这里该有多被动啊。 然而,蔡秉灿这次的举动,比起年轻的副教授们又慢了一拍。捷足先登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留美心理学博士。人家的书是用英文写的,并且在世界心理学界也占有一席之地呢。 蔡秉灿在得知评定结果后,习惯性地被打击得失去了理智。 留美心理学博士长期过着滋润的生活,身上堆积了过量的脂肪,肚子大得像怀孕八个月。瘦骨嶙峋的蔡秉灿指着留美博士的肚子,辱骂他是假洋鬼子,拿蝌蚪洋文吓唬同胞,指不定就是个“大草包”,大家都看不懂洋文,无法识破而已。 “大草包”一看蔡秉灿撕破了脸,当然也不甘示弱。“职称”这个东西,对于一个混在大学里的教书匠来说,可真是比天还要大。他绝对不能心慈手软,让煮熟的鸭子再飞到蔡秉灿怀里去。为了这个职称,他可是花了一大笔钱的,就差没有卖身了。 “大草包”仔细地研究过每一个对手,对蔡秉灿当然也不例外。蔡秉灿那部所谓的“心理学专著”,实际上就是一个大拼盘。这个老东西真是狗急跳墙了,抄袭剽窃眼都不带眨的。自己书中的理论虽然也是“借鉴”来的,可绝对不像蔡秉灿一样明目张胆。本来他根本没把蔡秉灿放在眼里,没想到“假想敌们”却集体沉默,这么个糟老头子却跳了出来。他决定借机好好整一下蔡秉灿。 “大草包”当场宣布蔡秉灿是“嫖教授”。在场的人都吓傻了,以为蔡秉灿是个披着羊皮的老色狼。“大草包”拿起蔡秉灿的书,揭露他抄了古人抄洋人,窃了思想窃观点。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嫖教授”应是“剽教授”。
对于蔡秉灿来说,“大草包”扔出的“剽教授”这个炸弹,杀伤力是致命的。相比之下,当年被女人的指甲挖,简直是挠痒痒。蔡秉灿疯了,扑向“大草包”,照准他的脖子,张开了大嘴。其架势就像《黔之驴》里的那只老虎,欲断驴喉、食驴肉。可是,还没咬下去,他自己却“扑嗵”一声倒在了地上,一口气没上来,就那么撒手人寰了。 盖了棺的蔡秉灿被追认为教授。“蔡秉灿教授”这个五个光辉的大字,被刻上了墓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因为蔡秉灿的死,好一阵子没人敢去心理系教学楼上夜自习,都跑到了图书馆或八号公共教学楼。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就背着书包朝图书馆走,怕晚了占不到位子。11月的晚风,颇有凉意,走到风口处,我不由得紧了紧脖子上的纱巾。来到竹园的小径上,远远走过来的一个人,使我的脑子瞬间变得空白一片,心突突地简直要跳出胸膛。我使劲眨了眨眼,不是幻觉,没错儿,确实是他——我的豆芽菜,我的潘正! 我的脚迈不动了,泪陡地就积满了眼眶。他的脚也迈不动了,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痴望着我。两个人相距大约十米远,可我的心,却已把他吸了过来,融进了每一个细胞里。他的五官曾经多么熟悉,此刻,面前的他,却像是阔别了多年。他瘦了,微陷的双颊透露着新鲜的成熟。他的嘴角抖着,牵了牵,浅浅的酒窝出现了,可我在他脸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丝笑容。他穿了一套石磨蓝牛仔装,上衣敞开着,露出蓝白相间的细格子衬衫。风吹竖了衬衫的衣领,可他看上去却一点儿也没感到冷。 就这样,两个人对望着,站成了雕塑。我的心在翻江倒海,泪在眼眶里汹涌着。暮色一层深一层地笼罩下来,他终于移动脚步,朝我慢慢走了过来。走到离我大约五步远的地方,他一下子冲过来,把我抱住了,两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抖。泪在我脸上无声无息地流,不一会儿,他的泪便洇湿了我的鬓发。
13 他怯生生地牵着我的手,经过足球场,朝南湖走去。 一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要说的,实在太多了,可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 我非常自然地想起了“255号”的那个小院,想起了槐花开放的那个晚上,因为冯小秋的到来,他把我推出院门,再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我想起了我虚脱在门口,心被掏空,泪水流干,再踉踉跄跄地跑远……那天晚上,他对我的伤害像把刀子,已经刺破了我的心。我知道,这道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了。 爱情的伤口是否应该永远铭记?是否必须得作为一种尊严一辈子捍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还在想着他,还在渴望着他的爱情。谁说我是个贱到骨子的人我都不会在乎,我的心无法舍弃他。没有回头路了,上天已把他安排成了我的起点站,我必须从他这里出发。 我对他的恨不可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这和他带来的甜比起来,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两个人走了很久,才来到空无一人的南湖边。天上有个月亮,湖水里也有一个月亮,拖着长长的影子,无休无止地荡漾着。 他牵着我,面对湖水,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什么。之后,两个人在一块高坡上坐了下来。他直盯盯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我的眼睛里苦找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说:“我考上了武汉工业大学,一直不敢来找你。” “为什么不敢?”我很疑惑。其实,我已经猜到他考的是武汉的学校了。 “怕失望,怕你心里已经没我了。” “那……你现在看,我心里还有你吗?” “有!我的用心没有白费。”他说,“家里人都反对我来武汉读书。我来的时候,没一个人去火车站送我。”
此刻,我也明白了,他心里一直是装着我的。是他需要的“现实”逼迫他心口不一。他的心是我的,身体却必须属于有官爸爸的女孩。我对他的恨,一瞬间全化了,飞了。这么些年来,我所期望的,已经如愿了啊。他又找我来了,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咬住嘴唇,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泪。他向我张开双手,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我爸去世后,不到一星期,我二姐就自杀了……”他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 “什么?是你最漂亮的那个姐?”我被震惊了,猛地抬起头。 “……是,我二姐是全家最漂亮的,嫁的是个公安局长的浪荡公子。生罢孩子,身子就走了形,脸也不好看了。我二姐夫就开始在外面找女人。我二姐只要说个‘不’字,就得挨他的毒打。她喝毒药前,刚挨了打,门牙被打掉两个。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弟,咱爸走了,姐是该活着,给咱妈养老的。姐喝了毒药,是对咱妈的不孝啊。可姐实在是没脸活下去了。那个禽兽刚才打罢我,逼我学狗叫。他说咱全家都是狗,都是对当官的、有钱人摇尾巴的狗!弟,你别学姐当狗啊,你是咱家的男人,你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日后得给阴间的姐看看啊……”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抱住头,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很大,像一把把刀子,割着我的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大的哭声,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无助。我趋向前,抱住了他。他一下子塌了,塌在了我怀里,抱紧了我的腰。
我把脸贴在他的头上,流着泪,轻轻摩擦着他。这一刻,我觉得他是只小猫,弱小、可怜。同时,他也点亮了我的心,毕竟,我的潘正终于明白该怎么堂堂正正做人了。 哭够了,他坐了起来,揽住我的肩膀,又开始对我痴看起来。他的目光火苗样的,烤得我的脸发起烧来,身上也像是被点着了。 “想我了吧……”我害羞地把头靠在他胸前。 “刚才一看见你,它就开始想了。你摸摸……”他抓起我的手,放在双腿之间。隔着他的硬梆梆的牛仔裤,那个硬梆梆的东西还是把我电住了。我的手条件反射地弹了回来。 “别怕它,它不会再欺负你了。”他说,“中学时候,我做尽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我不叫它动你,就是想叫你相信,我真爱你,我的心真爱你!等我一毕业,就向你求婚。你觉得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了,答应嫁给我,它再好好要你……” 我的眼睛又被泪水蒙住了,心里甜起来了,竟也甜得这么涩重。 “忍得过去吗?差不多四年时间呢!”我抬起手,在他的脸上摩挲着。 “能忍。”他咬了咬牙说,“重读一年,那么压抑,它天天想你,也都忍过来了。” “你苦,我也不好受……” “别可怜我,我该为你赎罪了!”他说罢,牵了牵嘴角,熟悉的小笑窝又出现了。
14 12月初,美术系把个肖像画展搞得挺火,因为用的模特儿都是本校学生。 一幅名叫《叶小美》的油画最为惹眼。画中人一看便知,正是黄阿伦的女朋友,中文系的叶小美。作者则是美术系三年级学生刘孬娃。刘孬娃画叶小美,这其中的暧昧非常耐人寻味。 刘孬娃,这个从陕西一个山旮旯里走出来的男生,可有名堂着呢。他爹专给老人画遗像,闻名乡里。刘孬娃自打在娘胎里就得了他爹的遗传。从初中开始,他的画屡获这奖那奖,上大学还是保送来的。这两年流行文化寻根,刘孬娃就把他爹的黑土布老棉袄老棉裤寻了来,穿在身上,腰里扎着一条黑围脖,整日神气活现地在校园里招摇。这个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焦点人物的陕西怪人,也因此得了个外号——“车把式”。
“车把式”自从画过叶小美,心里就不太平了,叶小美所在的中文系女生宿舍楼也跟着不太平了。这“车把式”身体里的荷尔蒙像春天的庄稼一样生长旺盛,一到周末,就拎着一瓶一块钱一斤的散装老白干儿,坐在中文系女生宿舍楼下的花坛边,边喝边唱。他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他还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哇,抛洒着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哇……” 这“车把式”是山里长大的,音量大得惊人,闹腾得整个文科宿舍区都惶惶不安。他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任凭人家怎么围观、鄙视,他都面不改色心不跳。有的女生躲在窗户里,用苹果砸他,苹果落在他怀里,他抓起来就啃,也不管上面有多少细菌。他明摆着是追叶小美的,可这土坷垃一样掉渣渣的追求方式,却让众多女生神魂颠倒。多野啊!多牛逼啊!怀春的少女们,看过电影《红高梁》的,哪个没幻想过被按倒在高梁地里遭强暴啊。
叶小美和黄阿伦谈了那么久的恋爱,出了中文系,没哪个知道她是谁。可陕西“车把式”这么天天叫春儿,她便全校闻名了。黄阿伦“抱着吉它唱情歌”,这等妙不可言的风雅,楞是被“车把式”的“野驴叫”给比下去了。 黄阿伦眼看罩不住叶小美这个心眼儿活络的上海骚妞了,心里不服啊。一次,“车把式”又来中文系女生宿舍楼下亮驴嗓,红了眼的黄阿伦扑上去,抓住他就痛打起来。有意思的是,“车把式”蹲在地上,抱住头,一声不吭,一指头也不还。看在眼里的叶小美很快便中了“车把式”的苦肉计,跑下楼,护住“车把式”,当场宣布和黄阿伦绝交。 “车把式”开始和迷人的上海小妞叶小美花前月下了,拎酒瓶子的换成了黄阿伦。僻静足球场上,经常能听到黄阿伦痛苦的“夜半歌声”。陕西“车把式”和上海时髦小妞,共同谱写着大学校园最刺激的爱情传奇。
黄阿伦他爸,那个出类拔萃的广东渔民,每年都要来给胡有贵进一次贡的。胡有贵得了黄阿伦的好处,常示意熊大春,要特别关照黄阿伦。黄阿伦是个很会来事儿的人,对熊大春也不薄。去年春节,黄阿伦邀熊大春去广州玩了一个星期,不光免费叫他的人玩痛快了,还给他找了个小姐,连下身的那个东西也免费痛快了七天。平时,黄阿伦也常塞给熊大春一包烟、一瓶酒什么的。在熊大春看来,关心黄阿伦比关心一毛不拔的学生,简直划算完了。
这天傍晚,熊大春请失恋的黄阿伦去他宿舍,吃肉丸大白菜火锅,顺带请上了我们班的五、六个男女同学。 半斤二锅头下肚,熊大春的脸就红得跟鼻头一个颜色了,眼睛花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像居委会老大妈一样慈祥地望着黄阿伦,语重心长地说:“兄弟,那叶小美是省油的灯?我看不是。走路喜欢扭屁股的女人,一定是绿帽子加工厂!没听说过这句话么——女人是衣服,穿旧了就得扔!嘿嘿,你穿过她了吧……” 熊大春这话说得太没水平,在座的女生都红了脸,男生也没人言语了。 “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黄阿伦难过地说。 “苕!天涯何处无芳草!她都把你给甩了,你还想着她,不是贱吗?” 黄阿伦窘得快哭了,低下头不再说话。 看黄阿伦不说话了,熊大春的目光环视一周,兴趣又转移到李汉宝身上去了。他揽住右边坐着的李汉宝,嘻皮笑脸地调侃道:“兄弟,你为么事身子越来越干巴了?刚进校门时挺丰满的嘛!” 这回大家都被逗笑了。 李汉宝喝得眼睛都直了,也跟着笑,不一会儿,却笑出两眼泪来。他心里酸啊、苦啊。可惜除了钱晓珊和我,没别人知道。 “哭么事?你们这些男生真没用!怎么能被女人搞得神魂颠倒?”熊大春埋怨道。 “别说了……”李汉宝乞求地看了一眼熊大春。 “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被美女蛇吸干的,那美女蛇是谁?”熊大春越说越来劲儿。 “没有什么美女蛇!” “有,说出来!不说就把你灌醉!” 李汉宝经不住熊大春的节节相逼,站起身,借口醉酒离开了。 “哎,你们晓得那美女蛇是谁不?”熊大春的依旧兴致勃勃。 钱晓珊已经有段日子不跟我说话了,这时候却警告地看了我一眼,一定是怕我泄露李汉宝和霍花红的秘密吧。老实说,我还没胆量公开这么大的秘密,也不忍心让霍花红这个“美女蛇”现原形。
15 自打在熊大春的宿舍里看见李汉宝的眼泪之后,每次碰见霍花红,我心里都会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不祥之兆。尽管霍花红的笑总是很甜,脸上也光鲜得像是粘不住任何愁苦。她是一个处在恋爱之中女人,处在恋爱之中的人基本上都是傻子,即便人到中年也不例外。 有次霍花红到我们班上通知事情,站在讲台上讲话时,眼睛却在焦急地寻找着李汉宝。她的目光和李汉宝的相遇之后,脸上竟现出了一抹明显的羞涩。这种暴露非常危险,而处在恋爱中的她,已意识不到周围布满了警惕的眼睛。连坐在我旁边的崔艳红都察觉了,霍花红一出教室门,她就暧昧地问我有没有看出端倪。 听了崔艳红的问话,我赶忙摇摇头,搪塞了过去,可我对霍花红的担忧却越来越重了。按说我不应该这样,霍花红和李汉宝都算不上我应该特别关注的人。
圣诞节这天,从中午就开始下大雪,雪片大得鹅毛样的。到下午放学时候,地上已经积了几寸厚,整个校园都亢奋起来了。雪和风、花、月一起,组成了最撩人情怀的自然现象。不少男生爬上了男生宿舍楼顶,悄悄团了雪球,等女生们路过时,就对准目标狠狠地砸下去,一般命中的部位是脖子。女生们疼得哇哇乱叫,凉得哇哇乱叫,之后再对着楼顶的男生们大吵大笑。每到这时,楼顶的男生们就会发出一阵满足的狂笑。这就是年青。年青的男女们时刻需要交流刺激。他们总是在制造机会,完成这样的交流。 大喇叭里响着苏芮的歌,喇叭的音量像是比平时大了很多:“……布置好灿烂的耶诞树,窗外的冬天雪花飞舞,此时意外地收到你的礼物,像风吹乱我平静心湖……” 我背着书包朝宿舍走,这歌让我听得入了迷。歌中唱的是上等人的生活,起码是有钱人的。我只在圣诞卡上看见过圣诞树的样子,挺美的。那是人家的浪漫,不是我的。我更没收到过什么圣诞礼物,在我生活的圈子里,不兴这一套。可在这样美妙的雪景中,能享受别人的浪漫也是好的。
我的心被这雪天的浪漫感染了,脚步不由得轻快起来。下了几层台阶,我来到了宿舍楼后,一抬眼,竟看见潘正站在大樟树下,背着个深蓝色帆布书包,笑着朝我招手。我眼睛一亮,心里一热,赶紧朝他跑过去。 他的鼻子都冻红了,笑好像也冻僵了,小酒窝却还是甜的。他打开书包,掏出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纯白羊毛围脖。 “听这歌……我给你送圣诞礼物来了!意外吗?”他说着,把围脖给我围上。 “真暖!”我摸着围脖的毛线穗子,“这要花多少钱呢?” “我写了两篇论文,很幸运,都发表了!得了二十多块钱的稿费呢。” “怎么不留着自己零花?” “别挂心我!等我得了奖学金,再留着零花。”他挺自信地说。
就在这时,沈晖远远地走过来了。他看见了我和潘正,却没有绕道的意思。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我有点儿心慌,朝潘正靠了靠。正不知所措呢,沈晖已经走到我身边,站住了。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罢潘正,对我冷笑一声,指着太阳穴说,“你可真够神速的,我这伤疤还没长好呢……” 我正要说话,却被他一下子给堵回去了:“我不要解释。再见!” 他说罢,扭身就往回走。没走几步,被雪滑跌了,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很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头也没回,渐渐走远了。 “他喜欢你,他是谁?”潘正狐疑地盯着我问道。 “……没什么。”我为难地说。 “他说伤疤……你和他有故事?” “我和他没什么,不想多说。相信我?” “相信你……”他刻意地笑了一下。
我带潘正去吃晚饭。因为沈晖,谁的情绪都提不起来了。他提议去长江大桥上看雪景。我就和他坐公共汽车,来到了长江大桥上。天已经黑透了,雪还在悄无声息地落着。我被他揽着,靠在桥栏上,望着滚滚江水,顿感天地悠悠、人生苦短。 “发个誓吧?咱俩。”他望着我,认真地说。 “好吧。”我应合着。可想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你跟着我说就行了,可别嫌肉麻啊。”他终于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长舒了一口气,望着远处江面上的灯火,清了清喉咙。他刚说出“上邪”两个字,我就跟上了:“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说罢,两个人对望着,表情都变得挺凝重。他拉过我的手,渐渐握紧了。我哆嗦了,他也哆嗦了。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和他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样轻飘了。已经对天发过誓了,谁要是违背,老天可是会惩罚的呀。
16 由于天气寒冷,从长江大桥回来,公共汽车上没几个人。车窗玻璃封闭不严,冷风嗖嗖地吹在我的脸上。坐在潘正的身边,被他揽着,连寒冷也变得可爱了。他怕我冷,就跟我换了位置,坐到窗边沐浴冷风。就这么被他揽着真好,我希望这辆公共汽车永远也不要到站。可是,从长江大桥到我的学校路程并不远,不知不觉之中,校门口的站牌就在眼前了。 他要坐到终点站——工业大学门口。我准备下车时,他使劲握了握我的手,对我笑了笑。可爱的小酒窝印在了我的眼里,也印在了我的心里,如此温暖,如此甜蜜。我终于挣脱他的目光和笑容的牵扯,下了车,在站牌下和他招手告别。他也朝我摆摆手,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车子启动时,我不由得跟着跑了两步。直到车子在视野里彻底消失,我才讪讪地转身。
雪停了,夜风冷得刺骨,我打了个寒噤,赶快紧紧大衣领子,低头快步朝校门口走。经过一家小饭馆的玻璃门时,里面像是有什么勾着我,就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我看见的竟是沈晖!大雪天的,小饭馆里就他一个人,正坐在碳炉火锅旁,红着脸,直盯盯地看着我。面前有个酒瓶子。 他就坐在门边,离我很近,实在是太近了,只隔了一道玻璃门。他纹丝不动,只是直盯盯地看我。我不可能逃得掉了,只好停下脚步,站在门外。我猜他是心里不痛快,才一个人出来喝闷酒的。他为什么不痛快?但愿不是因为我。我这么想着,心里顿时感到怅怅的。说实话,我不想这时候碰到他,我想一个人走在校园的雪地上,好好品咂潘正。 他还是纹丝不动,只是直盯盯地看我。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过于伤心。一想起他那天带着伤,在食堂门口等我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示意我坐。我疑惑地看了他片刻,坐了下来。
火苗像水波一样,在木碳上流转、荡漾着。他拉过我的双手,拽掉我的手套。之后,他捧着我的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气。我手上一热,浑身就开始不自在。他总是这么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看来我又错了,不该进来,不该自投罗网。他捧着我的手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放在碳火旁烤。 我壮了壮胆子,这才敢直视他。这张脸美得太刺眼、太慑人了。被酒烧红的眼睛里,又比平时多出一些叫我畏怯的东西。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看清了他太阳穴上的伤疤,确实还没有完全长平。——想起中午他对我说的话,我的心就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用筷子夹了一个萝卜肉丸,放在我嘴边。我摇摇头。 “敢不吃?不怕我用嘴把你的嘴撬开?”他低声威胁道。 我知道他的脾气,赶紧张开了嘴。他就这么一口菜一口汤,喂我吃了不少。 “我妈总唠叨,冬天得多吃点儿带汤水的。暖和点儿了吧?” “嗯……暖了……”我口齿不清起来。 接着,他把酒瓶子里剩下的高梁酒全倒了出来。 “一口喝干!”他把玻璃杯放在我嘴边,命令道。 “我不会喝辣酒。”我怯了,酒有小半杯呢。 “喝了吧!这酒只会醉人,不会伤人!”他软下来了,像是在求我。我的心也跟着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心总是这么容易软。这有点儿不对!我和他,这像是在干什么呢?他的眼睛没有放过我的意思,我心里毛了,接过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像是咽下了一团火,直觉得喉咙都快被烧烂了。 “你真狠!伤了我这里、这里,还不够,还要伤我这里!”他抓住我的手,先放在他为我被打伤过的胳膊上,又放在太阳穴的伤疤上,最后,放在了他的心脏部位。 他的心跳得咚咚响,我想逃开,可显然已经晚了。他慢慢放开了我的手,付了钱,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学校。路过竹园那张熟悉的石桌时,他站住了,我也站住了。我不能不想起看樱花回来的那个夜;不能不想起那个有点儿甜的吻。 “你欠了我多少,知道吗?”他的霸气又上来了。我的头开始晕了,好像一下子没心劲儿和他纠缠了。 “跟我去湖北文联吧!我哥在那儿有个空房子。” 他以前跟我说过,他爸妈没结婚前,就响应支援武钢的号召,从东北来到武汉安家落户了。我条件反射地警觉起来,绝对不能跟他去!我和潘正刚刚在长江大桥上对天发过誓啊。 “我都看出了来了,你心里装的是刚才那个人!不是郝康!也不是我!” “他是我第一个……在我心里很重……” “我输了,是吧?现在你是裁判,你说谁输谁就输,你说啊……” 他说的那个“啊”字,声音拖得太长,长得像慧星尾巴,颤颤悠悠地消失了。我的眼睛忽地热了,低下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掀开大衣襟,包住我,抱紧我,散架样地瘫在了我身上。不一会儿,我感觉到他开始抽咽。我简直惊呆了,这么个刀枪不入的人,为什么还会这样!
17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我原以为,爱情的两难选择,只会出现在电影、小说里,没想到竟会对我这样一个普通女孩张牙舞爪。我向往纯情、从一而终、誓死不渝,可爱情的性质却不全是“一对一”。在沈晖出现之前,我不敢想象,一个女孩怎么把肉体分给两个男人。可现在,一切发生得似乎也顺理成章,我成了被沈晖操纵的一个棋子。我坠入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忧伤之中。我弄不明白的是,被沈晖吻过、抱过,算不算把肉体给他了呢?我开始有负罪感了,我对潘正和沈晖都犯下了罪。
元旦过后的一天晚上,我有点感冒,就没出去上夜自习,一个人坐在被窝里看书倒也清静。可一页书还没看完,钱晓珊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枝腊梅花。她的眼睛肿得厉害,红红的跟桃子样的,一定是刚哭过。一张脸跟黄白黄白的腊梅花一个颜色,令人担忧。她本来就瘦,近来像是又瘦了一圈儿。 狭路相逢,她对我视而不见。两个人不搭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没有理她,把目光转移到书页上。 她活动的身体把空气搅得动荡不安,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通过眼睛的余光,我看见她在书桌前坐下来,想找个地方把腊梅花插上,找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接着,她脱了鞋,踩在下铺上,伸手把腊梅花往上铺床头的木缝里插。她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了,插了几下都没插进去。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
我吓呆了,赶紧跳下床,朝她扑了过去。可是,我还是晚了一步,等我扑到她面前时,她已经摔倒在地板上,幸好这古老的地板是木质的。 我扶着她坐起来,喊了好几声,她才睁开眼睛,皱着眉,说头晕。我攒足了劲儿,把她整个抱了起来。她虽然很瘦,抱起来可真沉。我紧走了两步,把她放在我床上,又倒了杯热水。她喝罢,感觉很快就好了许多。 我在床边坐下来,默默地望着她,没有说话。她也默默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怯怯地把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我对她笑了笑,她牵了牵嘴角,也想对我笑一下,没笑出来,却“哇”地一声,趴在被子上大哭起来。 “不舒服是吧?去校医院看看吧?”我轻拍着她的背,担忧地问。 “没事……我低血糖,经常头晕。”她抽噎着,摇了摇头。 “平时没见你晕过啊。” “这几天没胃口吃饭。” “那就好好养几天……你吃得太少了,得吃多点饭啊!” 她听我说罢这句话,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好长时间不搭腔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这么干坐着,一筹莫展地拍着她的脊背。 “那天,我打过你就后悔了……以为你会还手……”她含糊不清地说。 “不提了,咱俩这么长时间不说话,我也不好受……”我安慰她。 “你现在打我一巴掌吧,叫我好受点儿!”她拿起我的手往她脸上煽。 “别傻了!”我使劲把手抽回来,“打了你我就好受了吗?” 她接着又是一阵大哭,哭得惊天动地。我猜她一定有苦衷,埋在心里无法释放,可我没有问她。如果她信任我,会对我倾诉,如果不信任我,问也问不出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来就是如此,彼此能进入多少是有定数的。 终于,她哭够了,用手帕把泪擦干。她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在做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乞怜地望着我。 “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我鼓励她。她真诚的眼神使我无法回避。
犹豫了片刻,她才下决心开了口,“我这段时间跟校外一个开舞厅的武汉仔泡。不是谈恋爱,根本不是一路人,就是在一起玩,反正两个人都寂寞。刚才,我和他闹翻了,大吵了一场……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又不喜欢我。要是能像你一样,找到一个可以对着发誓的人,能不能出国,我都不会太在乎的呀!” “慢慢来吧,缘分强求不来的。”我忽然想起了沈晖,心里有点儿别扭。 “……男的是不是只对好女孩真心?” “关键是能对上眼儿吧。” “我也想当好女孩,可装都装不来!我这心,怎么总是飘飘悠悠地沉不下来啊?”
18 钱晓珊这样的女孩总是存在的,她们骨子里不坏,一颗心却总是骚动不安,指挥着她们的身体做出种种不理智的行为。年轻时的不理智,容易被人原谅,她们至多落个“坏女孩”的名声。成年之后,不理智的行为就绝对不会被原谅了,她们往往会一辈子声名狼藉、伤痕累累。 声名狼藉、伤痕累累过程,总是包含着烟花一样绚烂的甜蜜的。这是规矩女人们永远无法体验到的。你既然选择了收敛,张狂的快感就不可能光顾你,这是一种很简单的辩证。想着这些,一丝幽怨莫名其妙地爬上了我的心头。若是进行严格的分类,我显然不属于钱晓珊那一群。 总算和钱晓珊和好了,我和她一样,感到很欣慰。我不想和任何人结下仇怨,钱晓珊也一样。我和她又开始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了。
每到期末,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少同学整个学期都不用心学习,就靠这几天死记硬背,挣个及格。我和潘正约好考完试再见面,他学的是建筑专业,功课比我的要重得多。沈晖也忙于应付考试,没再来找我。 期末考试结束这天,钱晓珊得知她的《大学英语》考了55分。英语老师是个年轻女的,又漂亮又骄傲。这种老师一般都是女生的克星。她上课最喜欢叫女生背课文,稍有闪失,就得挨她的挖苦训斥。女生们不吃她的亏就是好事儿,更别想占什么便宜了。要是个男老师,不及格的女生还可以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大不了舍上胳膊腿儿的,被掐几下、摸几把,掉不了一两肉,换个及格问题不大。 钱晓珊的英语底子不好,肚里没货,平时也不用功,再加上这么个女老师,即便补考,也难及格。她心急火燎的,四处打听“旁门左道”,最后在一个有三分姿色的高年级女生那里得了“真传”——熊大春不是系办干事吗?各科教师都会把成绩单先交给他,只要他肯动动笔,55就会变成65,还可以变成75、85、95。那个高年级女生说熊大春没少干这事儿。不过,她又说,勾起熊大春的怜香惜玉之心,技术难度比较大,不能传授,得靠钱晓珊自己的悟性去临场发挥。
刚吃罢晚饭,钱晓珊就叫我陪她去找熊大春。我觉得这种事我跟着去不好,当着外人,熊大春怎么可能干不光彩的事呢。可钱晓珊说她一个人不敢去,硬拉着我来到了熊大春的宿舍。 熊大春看上去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干透,水桶还放在门口。这几天公共澡堂坏了,得用桶去锅炉房打热水,回来在窗玻璃差不多烂光的盥洗室里洗。熊大春上身穿了件绿毛衣,小得盖不住肚子,下身还是那条玫瑰红秋裤,冷得直跳脚,三角区那团东西照例跟着活蹦乱跳。我和钱晓珊都别过脸去,不好意思正视他。他这次倒是挺敏感的,赶紧拉过床上的军大衣披在身上。 “晓得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么事嗄?”他不无得意地问。 “我……英语没考及格,你看……”钱晓珊的嘴一边支吾,眼睛一边放电。 “不及格就等着补考嗄!” “想求你……” “嗯?不及格求我有么用?”他越发把自己吊起来了。 “能不能改……” “么事?叫我改分数?想砸我饭碗是吧!”他聪明绝顶,刚听到个“改”字就毛了。 钱晓珊窘得满脸通红,放电的眼睛陡地灭了。她拉拉我的衣服,用眼神儿向我求救。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求熊大春。 “这样吧,我刚踢完球,还没吃饭,你晚一点单独来找我。”熊大春套上条外裤,拿起饭盒准备出门。 “单独……”钱晓珊没听懂。 “对,单独,就是一个人的意思!”熊大春不可一世地强调着。 我也有点儿纳闷儿。第三者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能当即把分数改了呢?但熊大春没再说话,把我和钱晓珊甩在后面,吹着口哨走远了,背影看上去颇有点儿狂傲。
大约八点时候,钱晓珊不得不一个人去找熊大春,一个多小时后才回来。她一进门,就把我拉到走廊里尽头。 “改了没?”我小声问。 “改了。” “改成多少?” “65。” “既然改了,怎么不改多点?” “那个臭流氓,刁钻着呢!”钱晓珊气咻咻地说,“55到60,每加一分,得叫他亲一口。我就叫他改成60。他说60假,容易穿帮,最好改成65,55改65也最好改。” 我听罢,挺震惊的,没想到熊大春会使出这丢人的招数。 “还没说完呢!”她说,“从60到65,每加一分,得叫他摸一下!” “天啊,你不得再叫他摸五下?” “是嗄!他摸一下足有五分钟那么长!下身那个恶心玩意儿还在我身上乱蹭。还真叫他给蹭出来啦……他那秋裤薄,我都闻见味儿了。” 我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还说,写毕业论文他也可以捉刀,但条件是和他上一次床!”
19 大学校园里,像熊大春这么下作的人为数不少。事实上,这世界上的人,谁手里握有筹码,不想去交易呢?学校就是个小社会,如此而已。 再说,我的心正被潘正塞得满满当当的,已经没有空处装别的事情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爱情是最为重要的。对于我的一辈子来说,爱情都是最重要的。
寒假里,除了春节前后几天,我和潘正几乎天天在“255号”会面。和我在一起时,他怕自己冲动侵犯我、违背诺言,就总是教我下围棋,以转移注意力。偶尔,他会弹吉它唱歌给我听。 两个人在一起,每一个都是幸福甜蜜的。我在他面前非常敏感,除了幸福和甜蜜,还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疲惫——身体上的疲惫。我把感觉告诉他,他并没有在意。他说最近是有点疲劳,可能是过年家里太热闹,休息不好所致。 临近开学的一天,两个人又坐在暖气包旁下围棋。下着下着,他说头有点晕,我就赶快扶他上床躺下。他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我躺在他身边,仔细地观察他,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我把头轻轻贴在他的心脏部位,心脏跳得非常有力。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是多虑了。 他睡了大约两个小时,醒来后精神不错,兴致勃勃地拿起吉它,两个人合唱了一首名叫《Love Story》的英文歌。爱情就是一种迷乱的状态,沉浸在其中,能叫人忘记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自我的存在……
开学之后,下了一场大雪,“倒春寒”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 心理系门前的白玉兰终于开花了,春天这才热闹起来了。花瓣嫩生生、肉嘟嘟的,像小姑娘的粉脸。雨下了几天,细细的,跟头发丝样的,不但没把玉兰花催落,反倒使它们更娇媚了。背着书包的女生们,每走到树下,都会停下来,使劲把那花儿的清香吸上几口。 没等玉兰花开败,美术系的刘孬娃就和中文系的叶小美联手,制造了一起震惊湖北高校的“性丑闻”。“性丑闻”的揭露者是熊大春和黄阿伦。据说,熊大春的XX在揭露性丑闻的过程中遭到了袭击,并光荣负伤。不过,那个地方不便公开,所以“伤势问题”成了个神秘的悬案。
自打这学期开始,叶小美就在“车把式”的床上过夜了。黄阿伦被“车把式”抢了女朋友,“夺妻之恨”在心头长成了森林,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叶小美的关注。中文系里,嫉妒叶小美的女生大有人在,她们打着同情黄阿伦的幌子,痛痛快快地泄露了叶小美和“车把式”淫荡的秘密。 黄阿伦实在受不了打击,哭丧着脸去找熊大春。熊大春弄清来龙去脉之后,“偷窥癖”一下子被激活了。但熊大春可不是靠莽撞打天下的,他苦思苦想了好几天,才决定对“车把式”和叶小美采取行动,来个一箭三雕。一是把“车把式”和叶小美这对狗男女捉奸在床,处分他们,让他们吃亏——这是他最乐意干的事儿。叶小美竟能把个陕西“车把式”迷成这样,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比别人多长一只奶子;二是给美术系学生辅导员上一课。一对狗男女在他眼皮子底下鬼混这么久,他竟视而不见,这种人根本不配当学生辅导员。他熊大春才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辅导员,运气好了,说不定会受到学校嘉奖呢。三是让黄阿伦感激他。黄阿伦一高兴,又会邀他去广州玩上个把星期。广州多好啊,不光是人的天堂,也是生殖器的天堂啊。 黄阿伦破费了一百块钱,请“车把式”宿舍另外的六个同学喝了酒,就算把他们买通了。他们早就恨死了那对狗男女,把个床铺摇得吱嘎乱响,害得他们夜夜双腿夹木棒,恨不能把那个喜欢叫床的小娘们儿撕吃了。他们说“车把式”就住在门口的下铺,是专门和同学换的。每次叶小美进门一扭身,就上了床,方便极了。黄阿伦要他们记住,捉奸大约在夜里三点钟进行,到时候一定得留门。
这天后半夜,大约三点钟光景,熊大春和黄阿伦来到了“车把式”的宿舍门口,推开了虚掩的门。 按说黄阿伦“动手”比较合适,叶小美以前是他的女朋友。当老师的亲手“捉奸”,毕竟太牵强。可熊大春在这种事儿上最来劲儿,完全把黄阿伦忘到了九霄云外。黑灯瞎火的,他竟准确判断出了床的方位,飞身上前一步,扯开围着床的布帘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了被子。 几乎同时,站在门边的黄阿伦开了灯,两个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车把式”和叶小美赤条条地暴露在灯光下。另外六个脑袋从被窝里探了出来,张圆了眼睛,争睹这个夜夜发出淫荡之声的消魂玉体。 黄阿伦看见这对赤身裸体的狗男女,气得要吐血,攒足了劲儿往床上扑,被熊大春理智地推开了。熊大春想出了一个最恶毒的办法,抱住叶小美的衣服不放。叶小美恼羞成怒,就那么光着身子,顺手抄起书桌上的一个酒瓶子,举了起来。熊大春本能地捂住了头,万万没想到酒瓶子认准了他的三角区。 熊大春疼得嗷嗷惨叫,扔了衣服,蹲在地上,把个三角区捂得严严实实。
20 熊大春“捉奸”的出发点过于狭隘,基本没考虑到这件事能产生多大的外部影响。这种“性丑闻”,不仅在XXXX大学史无前例,就是在湖北高校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它像个炸弹,被熊大春引爆后,不仅把XXXX大学震动了,同时也震动了四面八方的兄弟高校。 中国有句古话,叫“墙倒众人推”。周围各高校太不够义气了,纷纷在学报头条大肆报道,立场鲜明,均对此事表示强烈谴责。不仅如此,各高校还像得了传染病样的,对这件事展开了来势汹汹的大讨论。 潘正所在的工业大学,每周六下午都要进行以系为单位的大讨论,周日还要进行更小范围的班级讨论。因为休息时间被占用,潘正这个周日没来找我。我开始厌烦这种可笑的形式主义,但也毫无办法。我不过是个渺小的人,大潮卷来时,我除了随波逐流,根本没有任何力量主宰自己。 沈晖的嗅觉极其灵敏,他明白“非常时期”我和潘正的见面受阻,就加紧了对我的围追堵截。 潘正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谈不上浪漫,而沈晖却风趣又多情。平平常常的话,经了他的嘴说出来,都像是甜言蜜语……他确实是个有魅力的人,尽管我隐约感到,这种人的感情往往靠不住。
这天下午,我去图书馆借书。找到要借的书之后,正要往外走,沈晖却突然从背后闪了出来,堵住了我。他逼我走到“过刊区”,那里是个乏人光顾的角落。在墙角里,他不由分说地抱住我,用嘴堵住了我的嘴。 我死命挣扎,他就鼓励我喊叫。他说只要我一喊,他就会变成赢家。我没有喊,我不敢。他亲了我足足有几分钟,才放了我,对我不可一世地笑了笑,扬长而去。 我绝望地靠在墙壁上,委屈的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他开始对我动粗了,这算不算野蛮?算不算卑鄙?我想恨他,可他留下的那个不可一世的笑,却使我怎么也恨不起来。 我这到底是不是脚踏两只船?是不是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我开始惧怕沈晖,也惧怕起我自己。可是,除了被这种局面操纵,我没有任何解决办法。总不能把这事告诉潘正吧?想到潘正,我打了个冷颤。不,一定不能告诉他!
又过了两天,“车把式”和叶小美的“性丑闻”,使我们XXXX大学四面楚歌,校方想捂都捂不住了。 熊大春还没来得及去邀功请赏,分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就给他来了电话,叫他立即去他办公室一趟。熊大春以为学校要嘉奖他,脸上装得风平浪静的,一路上却激动得心里直翻腾,盘算着怎么利用这次机会,使人生之路再上个层次。 不料,副校长一看见他,跟看见了寻觅多年的仇人样的,腾地一下就红了眼。 “马蜂窝是你捅的?”副校长铁青着脸问道。 “是我捅……么事?马蜂窝?”熊大春一时没闹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捅马蜂窝,是么事?你以为是在给学校脸上贴金?” “那种丑事,藏着捂着蛮危险的……” “可你这么一捅,么事危险了?我的乌纱帽危险了!扫帚星!” 熊大春挨了副校长的一顿臭骂,又气又怕。出了副校长的办公室,他忐忑不安地往心理系走。他是以“棒打鸳鸯”这项绝技起家的,现在看来,他的前程很可能会毁在这项绝技上啊!
霍花红和胡有贵正坐在办公室里谈论这事儿。他们一致认为,熊大春这次做得太冒失。但使他们庆幸的是,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心理系。想想看,此时此刻,美术系和中文系的高层们,正在经受怎样的煎熬啊。因为捅马蜂窝的是熊大春,他们也连带着被副校长给训了一顿,可副校长除了发泄发泄情绪,完全拿他们没办法! 接下来,霍花红和胡有贵又开始感激美术系那个陕西大傻冒“车把式”,及时把上海骚妞儿叶小美从黄阿伦手里夺走了。不然的话,这桩丑事儿很可能会发生在黄阿伦床上。简直太有可能了!黄阿伦和“车把式”有什么本质区别?半点儿没有!他们不过都是处在青春期、被两腿中间的一根棍儿操纵着的冒失鬼罢了。佛洛伊德的泛性论,谁也没他们两位心理系主任理解得透彻。“力比多”这个东西,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简直就是个翻云覆雨的妖魔。 霍花红的脸已经完全光鲜起来,真有点儿风姿绰约的味道呢。两个人在一个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胡有贵对这张脸的变化,早就看在眼力,记在心上了。 “霍主任现在可真是面若春花,吃么事灵丹妙药了?”胡有贵笑得挺恶毒。 “胡主任,你还开我的玩笑呀……”霍花红毕竟是个女人,轻易又被“偷情”本身迷醉了,根本没注意到胡有贵笑容背后的东西。
熊大春一回到系里,就被霍花红和胡有贵叫了去。这个刚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孩子,一看见这两位比亲爹娘还要亲的恩人,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乖乖地在沙发上坐好,低下了头。 “大春,你的出发点没错,可这次做得莽撞了。”霍花红俯视着熊大春,责备地说。 熊大春觉得霍花红这个“亲娘”今天没当好。她好像变了,变得“饱汉不知饿汉饥”了。她满脸痤疮那会儿,“棒打鸳鸯”的心劲儿可是比谁的都大。她是在哪里吃饱的呢?这个问题颇有点儿意思,一下子就把熊大春给刺激了。 “大春,没么事大不了的!”胡有贵慈祥地拍了拍熊大春的肩膀,“这段时间,不管发生么事,你莫出声就对了。放心,我和霍主任会保护你的!”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