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浪在这世上,寻找家园,可是,我的寻找注定是徒劳的。我们住在市委机关大院里,这儿是享受生活和阳光的好地方,我常常感到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了。
在这里,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我身处此地时,我感到时光和空间已将我推向另一个世界。我的朋友给我打电话,声音像从世界的另一头传来,不真实。他们还窝在原来的地方吃苦受罪,拿着微薄的薪水在物欲的洪流中垂死挣扎。他们全部死了,或者在正在死去。与他们相比,我毕竟是幸运的。生活的阳光每天都以新的色彩笼罩我。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从我笔下流出的涓涓细流会汇成江河,会以汹涌江水淹没一切。毫无疑问,那只不过是一个梦。我在醒与睡之间徘徊。太真实和太虚幻都让我无力承受。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尽力了,我不可能像凡高那样割下自己的耳朵以显示自己是一位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我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然而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像一部表面宁静的悲剧,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生命悲剧的主角。
曾经有许多年,我一直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所困扰,如“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将走向哪儿?“死亡是不是一个终点?”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系列的提问永远没有一个统一的答案。我试图从古往今来的哲学家那里寻求现成的结论,然而却是徒劳的。纠缠那些疑问中我找不到任何出路。像一柄柄匕首,那些疑问至今仍插在我的心灵里,鲜血淌下,我无奈地目睹我的心就此走向枯竭,走向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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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晚饭后我跟人谈论政治。我说了许多自己不情愿说的话。我根本不愿将自己生命里的任何一秒钟花在谈论那些大而无当的东西上。为此,我还感到羞耻。陪他们聊天,聊一些自己不想说的话题,就像一个还有贞操观的妓女陪一个陌生男人上床那样。我不想再说任何一句话,起身告辞,独自到大街上闲逛,能走到哪儿算哪儿,我从不问方向。我喜欢城市的夜晚,喜欢黑夜中无数闪烁的眼睛。人们在白天和夜晚之间总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大款、痞子、妓女、官宦、乞丐,每个人在夜晚都和白天不一样,总有一点细微的区别,夜色像纱一样笼在每个人的脸上。
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是这儿政府默认的红灯区。不计其数的女孩在这儿谋生,她们昼伏夜出,在人们都下班回家后她们才开始上班。那些靠皮肉为生的女人有着千篇一律的面孔,她们的化妆技巧并不高明,只是将各种颜料往身上脸上涂完就了事。我至少能在五十来以外分辨出她们的谋生的手段,在长期的避孕药的作用下,她们有着与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向心肥胖的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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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我会跟他们一起去一家叫做“吻”的美容美发中心去消费。当然,我从不自己掏钱。现在就连大街上靠电杆的廉价妓女都会随身带着专用发票。我跟他们一道,只管去就行了。“吻”里面的
小姐全部都在二十岁以下,她们着装整齐,除了洗头按摩踩背外,不提供色情服务。一直以来,我对她们都表以同情,她们的工作量大得惊人,但收入却十分有限。她们大多数是刚从乡下出来的纯朴的女陔,她们跟妓女不一样。
也许我生来就是贱命一条,不会享受。无论是按摩还是踩背,都让我觉得别扭,并且我这皮包骨头的身子也经不起小姐们的又捏又踩。一躺在狭窄的按摩床上,我就会感到有些难为情。精明的按摩女能轻易地查觉到这一点,她随意地与我聊天,试图使我能放轻些。每个按摩女都喜欢叽叽喳喳地不停地讲话,她们谈话的技巧并不高明,总是停留在一个肤浅的层面。新儿是她们中最特别的一个。她很少说话,虽然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凝固般的笑,但她的目光却难以掩饰内心的忧伤。我喜欢找新儿为我做按摩,她让我能感到几许亲切感。我曾尝试过去了解她,还一度想过如何让她成为我的情人。我把这个念头对一位朋友说了,他不屑地问我:你疯了?将来你打算养她?
半个月之后,新儿辞职了。她跟了一个小包工头。对这件事,“吻”里面的小姐都挺羡慕。尽管那个包工头年届四十、离过两次婚,但毕竟他好歹是个老板。一个曾跟新儿关系比较亲密的小姐对我说,干她们这行的,总希望能找个男人作依靠,只要能让今后的生活过下去就行了。我见到过那个包工头,新儿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她看到了我,她的目光似乎告诉我她还想对我说点什么。我总是回避她,回避她的目光。
从此,我再也没去过“吻”了。
闲时我常到书店去转悠,顺便再看看满街的漂亮女孩。这座城市盛产漂亮女人,火锅和女人是这座城市的名片,从这里发迹的女孩们遍布大江南北。媒体对此也津津乐道,漂亮女人是这里无聊的男性文人用以炫耀的为数不多的资本之一。可是,我清楚,她们是贡品,她们个个身价不菲,绝对不是这里的土著或是像我这样的穷光蛋能够消费得起的。
睡觉、吃饭、工作、娱乐,我的日子无非按着某一程序不紧不慢地进行。偶尔我会一个人出去找乐子,混迹这个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群中,让我倍感轻松。每周有两晚上我会去跳舞,到哪儿去听听音乐,再感受一下陌生女人的肉体,以及从那里面散发出的气息。舞厅的消费不高,花一两元钱就可以打发一整晚的时间,所以那里汇聚了众多低收入的人群。下岗的女工、无所事事的游民、痞子、怨妇、扒手.荡妇、都在那里姿意纵为,挥霍着自己的时间。我观察过,到舞厅去的人无非这四类:刚学跳舞的人;时刻感到无聊的人、情绪低落的人;内心空虚的人。哪怕手里还有一点点事情可做,我都不会去舞厅。我的生活中只有一个人,并且仿佛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舞厅给人的实惠是可以与陌生的异性交流。有个人可以说说话、聊聊天,毕竟也算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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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座城市的第二天晚上,我独自去了位于市中心的一家舞厅,像这样的廉价娱乐场所,除了几排破沙发、几盏射灯外,便空无一物。空气中有一股霉味。我看到斑驳的墙和墙角上的
蛛网。生锈的铸铁椅子已经损坏了不少。音乐声很吵,放着几年前流行过的音乐。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我徘徊在舞厅门口,目的是想看清楚进来的每一个女人。
舞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一大群一大群的男孩和女孩。从他们的举止和妆束上看,大多是中学刚毕业的打工妹和打工仔。他们白天要么在小餐馆给人洗碗,要么在小店铺里替人卖东西。总之,无一例外,他们都活在这个社会的底层。我试着去请几个漂亮一点儿的打工妹跳舞,她们居然拒绝了我。她们喜欢跟那些二不挂五的打工仔跳舞。我想大概是我看起来太斯文了,不对她们的胃口。一大群一大群的十多岁的男孩、女孩,昏昏噩噩地打发自己的岁月。阴暗的灯光,嘈杂的乐声、嬉笑声,一个个黑影从我眼前闪过。我感到我已经老了,疯狂的无忧的岁月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消散了。
我仍然请了一个女人跳舞。颓废、荒诞、女人、酒精、香烟是我构成身体的重要元素。我喜欢跟陌生的女人交谈,随便说什么都可以。“你常来这儿跳舞?”我问道。这是个寻常的开场的,有时这个简单的提问常常会引了出一连串的事件。我渐渐与她谈开了。当她知道我与她来自同一座城市时,她偷偷地瞟了我一眼,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后来舞厅里的人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混浊,我在舞厅里的一角找到她,对她说:“觉不觉得这里空气闷?不如我们到外面去走走?”她笑着答应了。
市中心有个花园,花园周围的石凳上坐满了人。我和她走在花园里,看到这样一幕——两个女孩坐在石凳上等人,这时来了两个土里土气的男人,然后四个人开始相互介绍。不用说,他们仍在沿用传统的方式相亲,让人觉得好笑。当然,这也表明这座小城纯朴的民风。我问身旁的女孩,这里的少男少女谈恋爱是不是从舞厅开始的。她说是,至少大多数是这样。
我把她带到一家酒吧,为她点了一杯饮料,为自己要了一扎啤酒。然后我们开始聊天。令我吃惊的是身旁的这个女孩只有十七岁。我足足比她大八岁。她说她在一家发饰店上班,刚从这里的一所中专学校毕业。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她不想回去。我对她说,莫非自己宁肯一辈子干这种工作,为什么不趁年轻再去读点书。她说她厌倦了读书,还说她喜欢干现在的工作,觉得挺好玩的。她还告诉我,她曾经交过一个男朋友,但隔得太远,没多久也就散了。我无言以对,她不过是个孩子,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干什么。我对她说,我的初恋发生在十九岁,持续了三年,结果仍是遗憾。后来又经历过许多事,我对不起别人的也有,别人对不起我的也有。总之,在感情经历上,现在的我已经万念俱灰了。不知不觉中,我流露出无限的忧伤。那个女孩对我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我说当然不一样,要不然那就不是我了。
临别时她告诉我她叫杨艳,并向我索要了我的手机号码。但我对今晚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乎,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第二天清晨醒来,我面对初生的太阳,我告诉自己,每一天都是新的,自己也是新的。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远地被我抛在脑后了,我开始工作、忙碌、应酬。我的神经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我担心的是有那么一天自己一无所有之后会浪浪街头,然后饿死。饿死是最没有尊严的死亡形式,我认为人不应该被饿死。所以,我必须得工作。
现在我怎么也没想到生活会变得如此多彩。我们每顿饭都喝酒。起初我并不情愿跟他们喝酒。他们的酒量有限,最多只喝一瓶啤酒。而对我而言,一瓶啤酒根本达不到我所追求的效果。喝酒的目的在于让自己飘飘然,让自己看到某些并不存在的幻像;让自己的每一眼神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发生变异;让这个世界以颠倒的本来面目呈现在自己眼前。我希望大醉一场,已经很久没有忘记一切的感觉了。然而,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三顿饭都有了着落,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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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酒足饭饱之后,我正昏昏沉沉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天黑尽之后,趁血液全在肠壁里而大脑却一片空白之时愉快地进入梦乡。有人提议去跳舞。一个平时看上去是工作狂的人居然会想到去跳舞。我立刻就答应了。
他们在我来之前两个月就先期到了这儿,他们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远远大于我。他们领着我一路走过去,告诉我这儿、哪儿的夜总会、按摩院、卡厅、发廊,以及里面的小姐如何性感、风骚,如何会挑逗男人。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将我领进了一家并不起眼的舞厅。我看见有几个女人单独从外面走进去,有老有少、她们衣着暴露,展现着成熟少妇特有的风韵。音乐依稀传来,我意识到很快那些诱人的肉弹儿就会与我接近,忽然间,我的心跳加快了。
舞厅的面积不大,
里面站满了人。这里的女人看上去都不错,个个浓妆艳抹,妖艳袭人。当音乐再次响起时,我去请一个女人跳舞。她对我说,要收小费哟。我一连又请了几个,每个女人都对我重复那句话。我没有再去请人跳舞,静静地退到一边,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抽烟。有时候我喜欢从某一场所里退出,然后再静静地观看。世界在我的眼里只是舞台,与眼前这时暗时明、污浊嘈杂的舞池没有什么区别。我不过只是偶尔充当演员,偶尔充当观众。我坐着抽烟,感觉到自己是跟许许多多的人在一起,感觉到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我了。
我好奇地四处张望。我看到周围坐着一对对男女,有的在打情骂俏,坐姿极为不雅。那些男人的手在身旁衣着暴露的女人身体上游动着。而那些女人却异常温顺,将自己绵绵的白皙的身体交在那一双双不安分的手上。我看到一对对男女走到舞厅的一角,男人从裤袋中掏出了张皱巴巴的纸币,悄悄地塞到女人的手里。女人接过钱,看了一眼,然后朝乳罩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用挑逗的目光和轻柔的身子在舞池中寻找另一个目标。离我不远有一处隔间,里面一片漆黑。我看到一对对男女匆匆地进去,然后又匆匆地出来。于是我起身向那里走去。
隔间里有几个小包房,没有门。几乎每一个小包房门口都站着几对焦急等待的男女。看起来女的比男的还要急一些。一旦包房里有男女出来,外面的女人便争着去抢占那个包房。没错,她们是地地道道的妓女。我故意在里面走了一圈,然后用打火机点烟。借着光,我看到一个包房里,一个女人光着下体,正在仔细地用卫生纸擦拭自己的阴部。旁边是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歪着头,有气无力地坐着。另一个包房里,一个女人将头埋在一个男人的阴部,她正在为他口交。我还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一个女人的身后,正对着她光光的屁股猛烈地抽动。
当我从那小隔间里出来时,我感到窒息。与我一起来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我默默地站到舞池旁。
舞厅里的女人往来如梭,不时有女人走过来碰我一下。问:“跳舞吗?”我问她:“只是跳舞?”她说:“玩玩儿也行,不如我陪你一下。”我回绝了很多女人。她们太主动会让人无所适从。女人们不断地向我发问,“跳舞吗?”她们每问我一次,我就反问她们一句,逐渐试探出这儿的底细。眼前游动的是一个个坦胸露乳的妖媚女人,年龄从十几岁到几十岁,高矮胖瘦,几乎像一个女性肉体的标本博物馆。又像一个偌大的人肉市场,人们在这里讨价还价,买肉卖肉。这个市场的行情我已经清楚了,陪你跳一夜的舞,你须付二十至三十元,帮你手淫只需再加十块钱,为你口交得加二十元,跟你真刀真枪地干一次得再加三十元。当然,跳舞即然是有偿服务,也并非只跳舞那么简单,你可以随意地摸弄她们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渐渐地,我有些控制不往自己的情绪了。当那些女人在我身旁在我耳际低语时,各种各样醉人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她们身体上特有的味道,让人感到既新鲜、又刺激。那些从诱人的肉体上所散发出的混杂的气味,足以让一个人渐渐兴奋。并且,有些女人为了说服我,硬是将自己的身子在我的身体上擦来檫去,或者拉我的手放在自己肥硕的乳房上;或者用她纤细的手抚弄我的下体。一个女人对我说:“耍一次嘛!帅哥。”我默不作声。她继续说:“耍一下嘛!保证让你满意。哎呀!包管你觉得舒服为止……”她说话时近乎在呻吟。我一直对这样的女人心存戒心,因为她们太明目张胆了。我决定自己去务色一个玩伴。
我注意到人肉丛林里的一个女人,她很特别,她默默地站着,身材高挑,一袭薄薄的长裙将身体的曲线显露无遗,看上去凹凸有致。她将一头长发甩在头的一边,一直垂到胸前。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丰满性感的红唇。我走到她面前,为的是看清她的那张脸。她的确很特别,一个少女与少妇的混和体。那是一张成熟女人的脸,她至少有三十岁。我问她,跳舞吗?她说跳呀!那么小费怎么给?她说随便,你看着办就行。
我开始同她跳舞。我有些拘束。她很随便地与我闲聊。从交谈中我知道她是一个下岗的女工,丈夫是船员,长期不在家。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这座小城大致的情况,大多数人下岗失业,经济不景气,有工作的人看每个月有四五百元收入就不错了。说到做舞女,她说她也是逼不得已,别无选择。她说:这世道什么生意都亮透了,遍街都是苦力,擦皮鞋的人比穿皮鞋的人还多,乞丐占满了大街小巷……第一曲舞曲末时,她对我说了句挺逗的话:这年头,就连屁眼儿都卖不脱了。
第二曲舞,我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她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继而用她的手指抚弄我的头。她紧紧地贴着我,从她的胸脯一直到小腹都紧紧地贴着我。在舞厅的一片漆黑中,我们缓慢地挪着步子,她很熟练的用她的小腹抵住我的阴部,轻柔地摩擦。我感到有一团火从我的下体冉冉升起。情欲像飓风般向我袭来,将我撕成碎片然后抛向空中。我嗅着她头发上的淡看,嗅着她光洁如玉的脖颈上的气味。她的嘴唇紧紧贴住我的耳朵,一股股热浪如高压电脉冲传遍我全身,传遍我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她让我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时间、地点、一切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忽然,她潜意识地推了我一下,她瞪大双眼注视我。这一举动让我感到疑惑。她是想看清与我自己亲近的陌生男人的模样?在她的内心深处突然竖起一道道德屏障?然而,几秒钟之后,一切又回复了原状。她和我紧紧地贴在一起,她说她想吃掉我,或者干脆抱我放进她的身体里。我明白她的话是一种暗示。
我对她说,来吧,就在这里,现在。她没有回答,接着她熟练地拉下我的拉链,将那勃起的玩艺儿从里面掏了出来。她噢、噢地喘息,象呼吸困难的病人那样。
她把我带到舞厅的一角,要我同她干那件事。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几分钟后,在舞曲音乐结束前,一切便结束了。她一定知道我射精了,对此她应该有足够的经验。
精液带给她的反应是阴道壁收缩得更紧,似乎想让阴茎永远停留在那里面。我的眼前是一片空白,她兴奋地说着“要死”、“痒”、“舒服”之类的话。灯亮之前,我迅速地拉上拉链。她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挽着我的手,叫我到舞厅的一角去坐坐。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刚一坐下来,她便一头倒在我怀里,像一个初恋的姑娘躺在她恋人的怀里一样。而这时,我开始不安了。我对她说我必须去厕所去洗一洗。她要我在去之前把小费给她。我沉默着,因为我不知道该给她多少钱。她确实谙习男人的心理,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只给跳舞的钱,十块钱就可以了。
我马上掏出钱给她,然后飞快地冲向卫生间。断断十几分钟,我居然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做爱,我用水冲着头,问自己倒底做了什么?如果她有性病怎么办?我后悔在如此草率的情况下与人发生关系。
从卫生间出来,我的脑子里全是性病的名字:尖锐湿疣、淋病、支原体尿道炎、Ⅱ型泡疹、依原体感染、软下疳、梅毒、艾滋……我感到毛骨悚然。我打算找她问一问。
重新回舞厅里,在一片漆黑中要找一个人真不容易。我转了许多圈,在一曲舞结束后亮灯时我才找到她。我站到她身后,碰了她一下。但她仍不断地质问那个中年男人。她转过身来拉我去跳舞。在舞池里,她毫无顾忌地拥着我,可我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只想问清楚她有没有性病。她发誓说没有,她说她已经有几人月没有跟男人做爱了,还一个劲地夸我会调情,夸我做爱的功夫一流。我对她说,如果换一个环境,在一间既安全又安静的屋里做爱,或许高潮的感觉会更强烈。她赞同我的话,并告诉了我她的电话。
她叫我有空打电话给她。我问她去她家做那件事儿收多少钱?她说她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女人,还说她只是想和我做爱,不在乎我的钱。我想这句话多半是说来哄我开心的。舞曲结束时我向她告辞了。走之前,她不断地叫我记住找电话给她。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舞厅。我只想明天一觉醒来后忘记前一夜与那个三十岁的妖治少妇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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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天,我无时不在焦虑和不安中度过。“性病”两个字像达摩克斯剑一样悬在我的头顶。我时不时地上厕所,为的是查看生殖器有没有异样的反应。一夜疯狂后的女人,留给我混乱的画片,一人男人与一个女人在十几分钟内完成的癫狂事件。当我独自趟在床上时,我不断地手淫,希望射出的液体能将那个女人留在我身上的痕迹和记忆中的画面完全从我身体中剥离。在每一次精疲力竭之后,我发现所有的狂燥仅仅是为了精液喷出的那几秒钟,多么可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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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糟糕透了。从清晨醒来到夜晚入睡,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干成了什么。我的生活满是乌云,压抑而不见天日。坐在办公室里打发时间,我像一头困兽一样烦燥不安。我可以在窗户旁伫立几个小时,只是在想同一个问题:跳下去的结果是什么?千真万确,每当我站在高楼上,我总会萌生出往下跳的念头。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记者,卑微而琐碎,在任何时候我还不如一只鸟,至少它可以飞翔。
我的上司对我成天坐在办公室里很不满,他一见到我便以主子对仆人的口气命令我出去跑新闻。他是个混账东西。我辛辛苦苦跑来的新闻十有八九会被他砍掉。我贫困的90%的原因都是他造成的。每一期报纸出来,如果有我的新闻作品,那么一定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内容无聊到极点。如小偷偷菜市场的白菜,商店里中年女人满口性器官的争吵,打麻将的赌债纠纷,婴儿尿布减价,大学教室里的避
孕套,关于月经不调的医学访问,小学生下暴、初中学生性体验调查、等等。似乎我一辈子只配做如此无聊的新闻。当初我满控热血到报社工作时,的确跟过不少好题材,要么是县长嫖妓,县委书记受贿;要么是经委主任包二奶,建委主任大醉后当街洒尿。我太近功
急利了。那上百篇的稿子只要发一篇就可以带出一大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可以在一夜之间使我在新闻界窜红。然而那些重磅炸弹般的稿件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它们纷纷被他们枪毙了。连灿烂的阳光都没见过。那帮杂碎从此另眼待我,想方设法地把我弄
到这避远的记者站来。他们只用与“避孕套”相类似的稿子,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写那些无聊的东西。但这样也仅仅只能解决我的温饱。他妈的,杂种!我决定明天的稿子题目这样写:我家厕所的苍蝇连打十七个喷嚏!
对于我手里的工作,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要有那杂碎主编顶在我的头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在他的喝斥下,我不得不到街上去闲逛。去跑一些偷鸡摸狗的无聊新闻。我渐渐地安抚下我燥动的心。只要那杂碎坐在办公室里,我一看到他就想冲上去揍他,去咬他的肉,啃他的骨头。也好,不管刮风下雨,我在街上闲逛,只要第二天弄一篇一千字的稿件就行。组合文字原本是一种享受,而现在却成了折磨我的事情。
走在大街上,一个个妖娆娇艳艳的女人迎面而来。而在我的潜意识里,那些优雅而高贵的女人大概尽是妓女。我始终这样认为。每一个出卖肉体的女人似乎都有掩饰不住的共通之处——夸张的妆粉,四溢的香水味,奇异的高贵服饰外加不伦不类的小饰品。她们有一张千篇一律的脸,厚厚的脂粉,血红的唇,乌黑的眼影,各种形状的细眉,长达两厘米的假睫毛。实事求是地说,夸张也是一种美。她们同样可以让我心神不宁、心潮澎湃。
我越来越喜欢逛街了。为了目睹各种类型的漂亮女人。在我的概念中已经没有姑娘或者女孩这样的词汇了。女人就是女人。
没有目的地闲逛,不辨目标,不辨方向,更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了哪里。在不知疲惫的奋走中,我寻找到另一种享受:打望美女。最使人着迷的是那些不经意的一瞥。美丽的身影和惊艳的脸庞便映在心里,然而,那些美丽的画面闪现之后便迅速消亡了,我还来不急记下便从脑海中飞快地溜走。像一颗流星划过湛蓝的夜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后又消失。夜空仍是夜空。我不会否认,我总是以色情的眼光去注视每一个与我擦身而过的女人。光洁的大腿,厚而性感的红唇,细细的蛮腰,低胸短裙上深深的乳沟,洁白细腻的肌肤,高耸坚挺的双乳,无不钩起对性的想象。女人的存在对男人而言是永恒的引诱,如果某人断然宣称他从来都以虑过色情的眼光去看女人,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他的内心是否诚实而正直。
我走在大街上。我已经不存在了。漂亮的女人通过牵引我的目光牵走了我的心。我不得不承认,那在街上毫无目的地移动的,仅仅是一具躯壳而己,一堆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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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又是一个孤寂的黄昏。每一个黄昏都显得特别美丽。
我独坐在书桌旁,抽着烟。窗外的喧闹不时传入我的耳朵,而我却与那个世界隔离了。我像一个天马行空的诗人走在时间与空间的边缘,挣扎在生存的每一个稍逝即的瞬间。想争脱自己的过去,争脱对未来的疑惑,摆脱约束我心灵的这个我。
书桌上有张白纸,一支笔。我一直想把心里的一点一滴的感念表达出来。可是我办不到。要交差的东西已经写完了,当然不是苍蝇打喷嚏。但也比这个好不了多少。诗歌的时代已如水东流,海子自杀了,顾城疯了,西川老了,食指隐匿了。诗歌的象牙塔纷纷倒塌,惟一坚守的如黑夜大海上忽隐忽现的标灯。可是,我不禁要问,那些坚持着的奇异的灵魂究竟是在引领谁呢?
面对自己的灵魂,我写不下一个字。窗外的世界美丽得令人眩目。不知道有多少白天慷慨激昂的政客此刻正趴在妓女们的身上犹如一团蠕动的烂肉;不知道有多少浅薄无知的少女此刻正在灯红酒绿中姿意抛售她们的肉体和青春;不知道有多少白天正义凛然的君子此刻正在情妇的身体上挥汗如雨;不知道有多少白天在万人礼堂上发表说辞的大人物此刻正在酒与色的旋涡中沉醉。政客组阁倒阁,商人发财破产,情侣接吻分手,天地在动荡中迅速地改变本来的面目。我却依然是我。孤单的黄昏,烟在指缝里,烟在升腾,在燃点我的岁月。
我写不出多余的字来。在那个杂碎主编的催逼之下,我宁肯自己立刻就变成一个女人,然后光荣地加入妓女的行列。那样我至少可以只出卖肉体便能活下去,从而不必为生存去出卖我的灵魂;那样我就可以拒绝去写政府官员工作日记般的新闻报道,可以拒绝任何违心的谎言吹捧。于是我注定是失败的,注定只有靠写女人胸罩打折,写婴儿食品,写老太婆吵架去维持我的生活。
我对自己感到失望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