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面对文字的巅狂,一如我独自面对注定的死亡。我在臆想中改变着世界可憎的面目,我写的不是书,不是小说。那一个个真实的我与非我,只不过是一个个虚构的人物。生活不断上映由叙事所组成的幻象,我周围的一切就是虚构事实所得以展现的场所。写作浸透在一个成年人无奈的泪水里,他借此打发自己多余的时间,他以为文字可以挽留好些逝去的日子,却不想到头来都是徒劳。
文学!多么可耻的东西,它是人类思想的粪便。它的诞生便意味着肮脏和多余。臭不可闻的文学!操坯的文学!那是大啖尸肉的食腐动物的代谢终产物。用不着再拿作家和作协的光环来唬弄我了,成群结队的秃鸠在尸体上跳舞,滥交,大搞同性恋。然后他们开始分享食物。疯人院里的天才们在呓语,台上还有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在发表演说。一把把利刀悬在天空中,无数具被人剃光皮肉的枯骨在院子里爬行。江湖上血雨腥风,作协的痞子们在槭斗,在群殴。每时每刻。只要我一想到外面那个由兑变的人类所构成的动物园。我就迫不及待地渴望讴歌一切肮脏的东西。我热情澎湃,讴歌发臭的老鼠尸体,讴歌苍蝇狂舞的垃圾场,沤歌城市的下水道,沤歌粪水四溢的厕所,沤歌溃烂繁荣之下的废墟,沤歌被粉钸过的太平。来吧,来吧!更多的谎言,更多的欺骗,更多的大便和乌托邦的彩虹。
文字再也雕刻不出我生命里的浪花,每当一点一滴的感受打动我内心时,我根本无法的把它们全部转述出来。这的确是一场灾难性的写作。那些文字饱蘸了我的血和我的泪,然而却没有跌宕的故事情节,没有真实的人物。没有戏剧场景的再现,也没有令人击节的对白。我无法完整地重建那些逝去的东西,我所写下的文字全都是经过眼睛过滤过的残渣。
这些天里,每当我停下我手中的笔。脑子里就会立刻浮现出汪巧芊的形象。那个光彩照人的女政客,硕士学位,内裤被扒下时她仍然会露出人类兽性的一面。那夜在野地里的肉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回忆中,每当我想到跟她演绎的那场精美绝伦的性爱画面时,我下面那玩艺儿就会“兀”地勃起。我想要的东西我已经在她的身体上索取到了,然而,至今为止,她仍然是一个谜。她是一个被黑色纱绸包裹着的伊斯兰后宫的妖姬,神秘的丝巾完好如初。她的胴体恍动在我的脑海,依然是那样妖艳惑人。我孤独地躺在床上,从记忆中搜寻有关于她的一切,她那迷人的体香。光滑的皮肤。她的尖叫和狂喘。那滚烫的小腹和炙热的阴道……直至精液喷出,世界又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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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我独自坐在区委大院的草地上,目送着冬天的阳光。恍然间,我感到自己是坐在俄罗斯忧郁而深沉的草场上。我打理着我的思绪,倾听那些花开之后留下的声音。有一种悲哀缘于青春的毁灭,一个女孩的形象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那个春天的故事,那个风花雪月的季节,消失的一切如利刀在我的心里连连击下。我已经回忆不出她的样子了。男孩与女孩,连同那个时代的校园,天空,森林,街道,房屋,以及孩子们朴素的情感和恋爱的心,一齐消失在时光的洪流中。我忘记她的笑,忘记了我们相拥而泣的泪水,被遗忘掉的她和我像烟雾那样越来越稀薄。这是一种痛的感觉,这样的痛楚是致命的。她闯入我的生命,又随之消失,恐怖的阴影便突然袭来。我感到自己原本完整的生命突然之间残缺了,就像是被人砍断一只手,或者一只脚那样。多少年来,我独自潜行在她离去后留下的苍白道路上,时刻准备着去拥抱每一个出现在我身边的女人,轻率地同她们上床。我是在寻找她们与她所存在的相似之处。然而,这种寻找毫无义意,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她们不能成为她的替代品。年轻的光荫被我挥霍一空,我的青春是被我亲手毁灭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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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汪巧芊是在一家名为“魂去来兮”的酒吧里。那天中午,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忽然枕边的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的是她的手机号码。她在电话的那头不停地问,刚才是谁打的我的手机?我说不是我,我根本就没打过电话给你。
“哪你是谁?”她又问。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一开始她就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是含蓄地提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她似乎想起了我是谁,并开始跟我闲聊:“最近过得好吗?”她问,“还是一样不开心?”
我懒懒地说:“一般!反正每一天都差不多。”如果不是我主动约她晚上出去玩,我想她会一直这样耐心地跟我聊下去。到最后手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间将让我心如刀铰、痛不欲生。
挂断电话,我隐隐察觉到她是故意打错电话的。也许她没有忘记我。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跟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就像是在吸毒,看来她是上瘾了。
天察黑时,我来到也所说的那间酒吧。那里昏暗的气息让人感到阴森可怕。墙上挂满了描写死亡和病痛的装饰画。背景音乐是一些鬼气森林,阴风阵阵的东西,灯光低垂着,我看见眼前的魑魅魍魉开始活动,正期待着不可预知的事件的发生。门口的酒吧台上摆放的那些仿古物件,其间陷藏着冰冷的光泽。让你有一种错觉,仿佛16、17世纪的欧洲又回到这光与影交织的角落里,仿佛空气中仍在弥漫歌特人的窃窃私语。
我看到汪巧芊跟另一个打扮怪异的家伙坐在酒吧中一个显眼的位置,在愉快地聊天。我朝他们走去,同她打招呼:“你们好!到了多么了?”她说,刚来一会儿,她仰头笑着着我,说:“来,请坐。随便点,这儿的氛围还不错吧?”
我说还可以,就是音乐太吵了点。她向我介绍她身边的那个怪物,她说:“这是我的好姐妹,Joey,胸肺科医生。我们是高中同学。那个怪物面容惨白,中性的着装和中性的声音,他说:“你好,听说你是巧芊的朋友……”接着他伸出他那只盐水鸡爪般的右手,准备同我握手。一个可鄙的同性恋男人企图握我的手。我感到自己快被大便掩埋了。
为了不让姓汪的婊子为难,我这是接触了那只变态人的手。他说话女声女气,动作妖媚,令人作呕。坐在仿古的红木椅子上,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是那个变态的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时,仿佛亿万只蚂蚁在我的身上爬行。
他们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变态医生说:也许同志的感情天生就很悲哀。我相信一见钟情的神话,自从我认识他,就爱上他了。爱他,我说不出为什么,也说不出他哪儿好。也许爱一个人就真会头脑发昏……
我被迫无奈地听着一个变态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情宣言,听着一个可鄙动物时人性的亵渎。不,眼前这个家伙连动物都不如,人性已背弃了由动物而趋于神的轨迹。他不是动物,更达不到动物。这个世界妖魅横行,打着所谓爱的旗织与魔鬼同舞,一切都污浊不堪。
我看着自己刚刚与他接触了一下的手,真想一刀砍下它。我起身去洗手间,一遍一遍地洗手,神经质般地闻闻有没有怪味。忽然,洗手间的门开了。那个变态医生扭着身子走进来,他说,巧芊为你点杯鸡尾酒,名字叫sex
on the
beach,看来她对你有点意思……说着他竟然把手放到我的腰上。我感到心里的火焰在熊熊燃烧。我瞪了他一眼:“把你的脏手拿开!”我咆哮着。他仍是嘻皮笑脸的样子。他说,怎么啦,你不习惯吗?我再也忍不住了,挥拳咂向他那张妖怪般的脸,打得他抱头鼠窜。之后我愤然走出酒吧,汪巧芊在我身后朝我喊:“喂,喂,发生什么事?”我真想掉头回去再狠揍一顿那姓汪的婊子,但最终我还是忍住了。
从酒吧里出来,我疾步走在大街上,满眼都是巫婆、黑猫、鬼怪和尸骨。人们面如枯槁,密布血丝的双眼目露凶光。活人的头骨和皮肉所酿造的致命欢乐,正在召唤魔鬼撒旦的复活。从那家酒吧我联想到史前的祭祀场,再联想到18世纪的巫师夜会。我不断地冥想神秘的炼金术和伏都教的活死人。我的眼前闪现着符咒书、图表、蜡烛、权杖和魔药瓶。我感到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摁着头活活地淹死在漂浮着尸肉的铁水桶里。
这是一个没有形而上学的荒漠,人与人之间只剩下纵欲和交易。人们争斗着,在吵吵闹闹的市场上打发自己的岁月。这是一个奇异的城市,挺立在满是骷髅和尸骨的沼泽上的城市。我在这样的地方踽踽潜行,沉默着去面对我所看到的一切。情欲场上生意兴隆,官宦和商贾养活了一代又一代靠皮肉为生的女人。而这些女人反过来又养活了他们。炫丽的霓虹灯下,年轻貌美的女人争先恐后地朝着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挤眉弄眼,她们再现着这个大陆新的社会化大生产的壮观场面。喧腾的商业和欲望的社会,钞票从一个劳动者传向另一个劳动者,那些肮脏褶皱的纸张牵动着时代的命运。我看到一群群卖花的小女孩在人群中急急地奔走;看到擦皮鞋的孩童在高声吆喝;看到胸前挂着香烟叫卖的老人在寒风中颤抖;看到摆地摊的壮年男子的眼中流露着的黯淡和绝望;看到登车载客的三轮车夫满心欢喜地苟延残喘……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我的父亲。思绪飘散,我回忆起我离家时,父亲那幽怨的眼神。他已经老了,他不再朝着我挥舞拳头,也不再朝我高声嚷嚷。我想他或者平安无事,或者睡去,及至死亡。
我把我同汪巧芊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王福贵讲了一遍。那天,我们在“浪淘莎”脚浴中心作足底按摩,昏暗的包房里回荡着凄凉的二胡曲声。我娓娓讲述着那婊子以及痛扁她同性恋朋友的事情。之前王福贵仍像往常那样嚣张,他大概忘记了他跟我一样穷,还在以为自己是公司老板,还是一如往常那样,用语言去轻薄那两个为我们按摩的女人。他问人家跟不跟男人上床,问别人的性经历,问她俩为什么不提供色情服务?看得出来,那是两个苦命的女孩,长相难看,身材丑陋。她们挣点钱也不容易,做按摩时,她俩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为一个客人提供两个小时的按摩服务,在老板那儿,她们只拿到五块钱。我是在对王福贵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下去时,才故意把话题引开的。
我断断续续讲完,讲的时候,我留意到那两个按摩女孩好像很不好意思。特别是我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和那婊子在汽车里做爱的那一段时,我看到她俩脸儿潮红,并且目光闪烁,像是寻找不到目光的落脚点。王福贵越听越激动,他甚至将按摩拍得“叭叭”直响。他骂我是笨蛋,是十足的傻瓜!他说那一切都该用相机照下来,或者用摄像机摄下来。他说那娘们没准前途无量。退一步说,即便她的官不能越当越大,至少我们也能敲她一笔竹杠,发一笔小财。
我觉得他的点子恶毒了一点儿,我对他说:“没那个必要,我同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去害她?”他不屑地大笑起来,没缘由地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他笑着问我:“……那好,听着……那你打算跟她怎么样……”
我说根本就没想过要怎样,我无非是寻点开心刺激罢了。
“那么……”他又问,“那个同性恋呢?你不如牺牲点色相去勾引他,骗点钱来花花,听说那些当医生的杂种挺有钱。他们专骗病人的钱,并且草菅人命。他们不是白衣天使,他们是白衣恶魔。依我看你不如去作一个祛恶降魔的大侠……”
“侠你妈个屁!”我愤愤地说,“他妈的同性恋,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的怪胎。我连想想他的样子,都觉得恶心。”
“你是在畸视同性恋?”王福贵说。
我说,不是畸视他们,而是蔑视。因为连动物都有权力蔑视他们,就像神蔑视人那样。
音乐仍在这间包房里流动。灯光昏暗。外面是嘈杂的城市,里面是二胡颤音的悲鸣,声嘶力竭的悲鸣。按摩做完了,按摩女已经离去,包房里只剩下我和王福贵两个人,两具精疲力竭的尸体。
这里曾撒过香水,气闻很好闻,香料发出的芳香,有蜂蜜的味道。我们躺在床上,沉默不语。我感到莫名地悲伤。一个难熬的夜晚降临,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点燃香烟,也递了支烟给我。他说:“不如今晚就在这儿一夜吧!反正到那儿都是睡觉……”我说无所谓,这里挺好,干净,有香味,还有音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睁着眼睛,一分钟也没睡着。凌晨一点,我去洗手间方便时,发现这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守在门口吧台上的老板正趴在桌上鼾声大作。我蹑手蹑脚地溜回包房,小声对王福贵说:“我们开溜吧!老板等我们去结帐,可他睡着了……”王福贵像根本木头似的从床上滚下来,显得激动不已。披上外衣,连鞋也没穿好就跟在我屁股后面,像只猫似的往外走。
幸好那杂种没醒。我衷心地祝他有个好梦。
我们踮着脚往外走。一走出这家脚浴馆,就立刻迈开双腿,一路狂奔。我们高声尖叫着,欢呼着。路过一家火锅店时,王福贵连想都不想就一头栽了进去。
我们点了几样钟爱的菜,猛灌几口啤酒,寒冷竟从舌尖开始蔓延。所有的烦恼,失落,悒郁在肚子里翻腾着,刚从脚浴馆溜出来时的喜悦荡然无存。
我注意到坐在我们旁边的那对情侣,两个小情人。女孩温情脉脉地给男孩夹菜,幸福象是融化在他们面前沸腾的锅里。这样的场景也曾一模一样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个绝对真实的存在是不能被忽略,被抹煞的。
我再一次回想起跟初恋的情人相恋数年的情形,只有上帝知道那引起被我遗忘的日子是真实的。年轻的心已经苍老,我再无法回到从前,回到那有她在身边的岁月。那些写满童谣和神话的时代没有征兆地消失,蒸发,衰败,直到被时间掩埋。
现在,我们分居在大地的两端,拥有不同的时间与空间。她也许正躺在温暖的小家里,躺在丈夫的怀抱中。她的身边摆放着编织好的摇篮,她的孩子也许正孕育在她温暖的子宫里。然而,此时此刻,一个流浪异乡的流浪汉却无奈地在寒夜里无家可归。吞咽着冰冷的啤酒,心里早已泪流满面。
她曾在电话里对我说:“我就要结婚了……”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我过了很久才想起说:“……哦,祝你幸福!”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的呜咽声。她哭了,哭得令人痛彻心肠。
就在一个星期前,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在举行一场婚礼,而那场婚礼似乎又与我有着某种联系。我发现我的生活并未出现断裂,我的生命依然在大漠的特征下展现——永远的离弃,永恒的分离,那么凄厉,那么催人泪下。孩子们已经走过了春天,向着大海和荒漠航去。动身远去的人在哭泣,他永远都用悲痛和绝望的心绪在告别自己冷冷的过去,告别自己冰凉的影子。
在那些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我发现自己背后的每个故事都在那里哭泣。然而,我并不能从那些故事里看到无限,永恒,轮回,以及一代代人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水。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忍受时光的捉弄,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中仅有的那个美妙的季节转瞬即逝;看着所有被爱包围的匆匆岁月散进浪影汹涌的红尘。花开的季节一恍而过,漫天星头顶上昏暗地闪光,谬误遍及宇宙万物,我只能在失望,恐惧和颤栗中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