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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 存 者

李  庆


第六章

    秋雨终于降临了,萧涩的苍穹,冰凉的大地。傍晚时我看见天边的大雁排着队往南方飞去,远远传来阵阵悲鸣。这些天来,我过得生不如死,食不裹腹的日子不知要捱到什么时候。我可以苦苦思索食物长达五个小时,能蹭就蹭、能骗就骗,世间最让我感动的话无非是这样:“吃饭了吗?”我说没有。然后人家说:“到我那儿去吃吧!”我会爽快地答应下来,“好啊!好!”毫不迟疑。苦难的生活萦绕着我,足以将我杀死,最后再将我肢解掉。正因为如此,我很难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我多么希望可以终日躺在床上,直到睡死为止。睡眠对我而言是一番死去活来的挣扎。睡睡醒醒,仿佛穿梭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让我不得不去思索一些古怪的问题。如:睡与死是不是同一回事情?死之无知觉与睡之无知觉有没有分别?梦境与现实是不是统一的,我们何以肯定醒来之后的我们不是在继续一个绵长的梦?人生是否真的像一场梦?而梦境中的存在为何那样真实?等等。事实上,我的确有过好几次奇特的梦,梦见自己正在同几个陌生女人做爱,千真万确,包括前奏,高潮和尾声,如果我不醒来,我一定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梦。于是我又一次想到了庄周梦蝶的疑问,难道我只有告别了眼前的世界才会醒?为此,我痛苦不堪。

    夜里,我缩在床上写作,写一些永远也不会面世的文字。我正是以这种与慢性自杀没有区别的方式在消磨着我的光阴。我没有改动过我写下的每一个字,一切均源自我的内心,没有必要再作多余的修改。有时我也会想到一些美好场景:假如有那么一天,我有一个漂亮的女秘书,她为我的口述作记录,那该是何等的动人心魄啊!漂亮的女秘书,出门时当我的情人,进门时当我的保姆,睡觉时当我的性伙伴,唉呀呀,有钱的感觉多好!我甚至情愿只作一天有钱人,然后马上叫我自杀我都情愿。而现在呢?甭说女秘书,我连一张桌子和凳子都没有。我的床是我生活的基点,但是相比而言,我比普鲁斯特还可怜几十倍。我之所以写作,仅仅是为了麻醉自己,仅仅是为了活得更迷糊些。我不乞求什么,没有希望,甚至连一切与食物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小心愿都没有。我猜测我所生活的世界必定不止一个,而是许多个,例如写作,如睡眠,如酒精中毒,等等、等等。我不得不吃力地在这世上扮演各种角色,不得不裂变出无数个自我。我想我已经迷失了,很早以前就迷失了。

    前些天我在街上遇见俞浪洲。他曾是个诗人,据说曾出版过两本诗集,只不过诗集是自费出版的,花了一万五千元钱,至今他仍欠着屁股债。我一直断定他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那笔钱。不管他来这儿做什么,反正我见到他时,高兴得差点大哭一场。他衣着光鲜,精神饱满,长得白白胖胖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不缺饭和肉吃。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那样游荡在大街上。阴雨绵绵,大地上一片死寂。我恍惚地迈着步子,在人流中不辨方向。途经世界广场时,我看见“伊丽纱白”婚莎影楼在搞促销活动。他们不知从哪儿请来四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高挑女模特。在这种小地方,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露天的模特表演。四个枯瘦如柴的女人,毫无美感,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涂得一张脸惨白。我仔细观察,发觉她们涂的脂粉足足有一毫米厚,难怪几个娘们老是板着脸,我想,如果她们开口一笑,说不定脸上的妆粉会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我围着广场上的临时舞台足足走了四圈。我多希望她们试婚纱时忘记拉下布帘子哟!
    在我准备走第五圈时,我眼前一亮,俞浪洲出现了。我跟他寒碜了几句。跟他站在一起,我自卑极了,他身上的衣服、衬衫、领带、皮鞋,都确切地表明了他的优越。旁人看来,他绝对是一个年青有为的家伙——要么是IT界的精英;要么是金融巨子;要么是显赫的公务员;要么是某长官或款爷的公子,总而言之,决不会有哪个白痴会把他划入我这类穷酸之人的群体中。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那天的晚饭我有着落了,我缠住他不放,向他介绍这座小城里好一点的餐馆。起初他想找个旅馆,他说他出差到这儿来搞点新闻特写,要住上好几天。我说不用了,到我那儿去住可以省下一笔钱。他不愿意,他说没有必要给报社省钱,况且一个人住在外面,随时可以找个女人来消消火。他几句话便切入正题,问我这儿的女人如何,收费高不高?如果有可能,他说最好出去寻几个纯情一点儿的,他说他还从来没干过处女,真是遗憾。

    在我的印象里,当初的俞浪洲是个百分之百的疯子,他会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地发表他的那些冗长的激烈说辞。任何人在他的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他鄙视世间所有的靠文字谋生的人,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他都会对其大加挞伐。除此之外,他惟一的嗜好就是追女人。并且只追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可就是没有一个是被他搞到手的。但他的执著的确让人钦佩,百折不挠,勇往直前,我从没见他退怯过。十有八九,你见到他时,他都会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总是失恋,总是把追女人而不成说成是失恋。然后他就喝酒,喝得像条死猪那样,第二天再瞪着血红的眼睛写那些莫名其妙的诗歌。他说失恋是灵感的源泉,最好永远都不去实实在在地拥有一个女人——当爱情降临时,诗人便死去了。他常这样说。当年我不止一次地接济过他,甚至还带他去找小姐,为他付嫖资。后来他从报社留职出来,去学人家做生意,开餐馆,赔了;之后又开过妓院,开过地下赌场,结果还是赔。最可悲的是前年他还被人弄进拘留所里住了十四天,让人扁得不成人形才放出来。说实在的,像他那种人,除了写字以外,别的什么也干不成。不过他比我走运,大学毕业分配到一家还不赖的报社,吃着幸福的大锅饭,总之,只要清心寡欲,他还不至于像我这样经常挨饿。再次见到他时,我发觉那小子似乎比当年开窍多了,也知道如何认认真真地写报道,然后搞好与上司的关系,搞钱。所以,无论如何,我要死赖脸地从他那里蹭几顿饭吃。

    江洲饭庄,本城一家生意颇好的餐馆。我假猩猩地拉他去那儿吃饭,刚一坐下来,他就开始报怨。他说世道炎凉,乌云遮天,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然后是人生的无常,生命的虚无飘渺……无处没有魔鬼的影子,真正的弥赛亚从来没有显现过,所有的哲人和诗者都是戴面纱的伪先知……宇宙的永恒真理是暴力,最本质的是火箭炮弹,硝基炸药,是核爆炸。他说宇宙原本就缘于一场灾难,缘于一次大爆炸,原本的一切痕迹在铲除得一干二净之后才诞生出新的东西。他停了停,指了指周围的人。他说他们全是肮脏的猪,终日昏昏噩噩地活着,不知道诞生,更不知道死亡……
    我了解浪洲,他所向往的是泰勒士的时代,是但丁的时代,是自白派诗人充当主流的时代。他越说越兴奋,他说世界太需要爆炸了,太需要以暴力的方式在瞬间毁掉这个奄奄一息,老之将至的世界。从头至尾,他几乎没让我的耳朵清静过,他从天上说到地上,从古至今地说,我悄悄地数了数,被他骂过的作家不下二十个,他说梭罗是清教徒;巴尔扎克是侏儒;勃朗宁是太监;夏绿蒂是嫁不掉的老处女;小仲马是同性恋;茨威格是弱智;海明威是疯子……到后来他更是妙语连珠,他说尾生是近亲结婚生下的白痴,张生是生过梅毒的伪君子,卓文君是荡妇,嫦娥是性冷淡,梁山伯和祝英台愚得不知对方性别……我知道他的喜好:卡门,他理想中的完美女人。他还说中国优秀的编辑全都死翘翘了,只剩下一帮有眼无珠的饭桶。接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又旧又破的纸上还有油渍。他硬要让我看看。我只得从命。《赞歌,致以马内剩》,这是一个怪怪的标题。他眯着眼,以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当然知道他究竟想听什么。他写的是一首长诗,大概有几千句,改得一蹋糊涂,看不到本来的面目。我估计他改动这首长诗不下一百次。
    我草草地、假兮兮地翻了一遍,然后抬头,用诚肯的口气有板有眼地说:“呵!写得好!简直就是中国的诗神!”他信以为真,问我:“真的吗?”我说千真万确,海子、北岛、西川、多多、戈麦、伊沙,等等,他们跟你一比简直光芒尽丧。他高兴极了,大概经我这么一夸,他连他娘姓啥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有没有想过发表?”我故意明知故问,我相信他的那首破诗至少有几百个编辑读到过。我故意激怒他,让他专专心心的仰天长叹,去哀叫这个时代配不上他这样伟大的诗人;让他去感叹他的怀才不遇……而我却趁此机会饱餐桌上的饭菜。每当他说得手舞足蹈时,我不过是点点头,“嗯”几声而已。等我吃得快要胀破裤子时,他已经骂得精疲力竭了。此刻他才如梦初醒,瞪圆了眼睛看着桌上的空盘了,然后又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有好几年没吃过饭了?我说:“是啊!居然还没被饿死,奇迹吧!”他说对,你他妈的真是只神奇的鸟人……
    为了表现我的慷慨,以及视金钱为粪土的高风亮节,晚饭后,我带浪洲去跳舞。去的是那种一块钱门票的舞厅。可我只有一块七毛钱,差那三毛钱还是他出的。我们俩像孤魂野鬼似的在黑漆漆的舞池里游荡。我不名一文,看上去跟扒手差不多。他比我底气足,他跑进舞厅里,像鱼儿游进大海里,顿时变得活蹦乱跳了。我坐到一个角落,看眼前的晃动着的男男女女。不一会儿,他跑来找我,问我有没有目标,有没有奇遇?我说连个屁都没有。他说:“我受不了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找个妞来放一炮……”他说他窝了一肚子火,得叫个女人来帮助消化消化,无论美丑,无论老少,他说今天一定要干一次,不然他就过不了今夜。他说他已经三周没碰过女人。“三周!”他特别强调了一遍。
几曲舞后,他果然跟一个妇人搞得火热,他俩分明在那里打情骂俏。我故意走到他们面前,意在看看那女人长什么样。除了高大以外,那个女人没有一处可取,一张脸长得怪怪的,看上去像越南难民。在我与浪洲告别时,我悄悄对他说:悠着点,兄弟。她看上去还不赖,有些特别。但愿你今夜“深入”了解她时也会感到特别……

    走在午夜的街头,走在死寂的空旷大地,僵硬的四肢,一颗冰冷的心,一种残缺般的遗憾油然而生。
    又是一个苍茫的秋天,风卷着残叶,卷着月光一片片地凋零。年少时的忧伤与苦闷已不复存在了,那些雨打莉花所引发的阴郁也随风远去了,我孤独地走在午夜的街头,走在时间与空间的某个不可测的边缘,像逝去已久的木乃伊,像空气中悬浮的轻飘飘的尘屑。然而,我仍在竭力地思索。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究竟需要些什么?女人,金钱,名声,亦还是权力?可悲的是我对世间一切垂手可得的东西从来就不屑一顾。金钱和地位像是美味的小点心,心血来潮时不妨设法弄来尝尝,可是吃来吃去,我仍然是我。于我而言,真正所需的应该是苦难,应该是悲伤,是更多更刻骨的痛楚。
    我不忍心目睹自己一天一天地麻木下去,一天一天地丧失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所以即便悲伤足以将我压垮,苦难足以将我扼杀,痛苦足以令我自戕,我都会感到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在未来的某一时刻,我可以告慰自己说,我并没有白白地活一场。可惜一切都离我太远。我曾经仰望幸福与爱情如同仰望日月星辰,想不到时至今日,幸福已经成为虚幻的泡影之后连忧伤与苦难都遥不可及了。
    日子川流不息,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与往常一样,上班,吃饭,睡觉。“单调的生活甚于死亡。”这句话不知令我的心颤栗了多少遍。
    每一天里,我平静地走在大街上,漠然地重复着相同的路。一个个与我同样漠然的陌生人与我擦肩而过,但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苦难有多沉重,我的眼泪有多苦涩,我的背影有多凄凉,我悲哀有多无奈。我保持着沉默,一如保持着的如神明般的平静。有无数次,我伫立在人群中,眼前是庸碌的众生,我真想对每个人说:你们此生正在经历,或曾经经历,或将要经历的一切的一切,在我的心里,我已经经历过何止是千百回了!
    然而,事实上,那些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根本就不可能指给别人看。尽管我可以说,我的苦难比俄犹浦斯更沉重,我的悲伤比佛佗更绝望,我的遭遇比凡•高更凄惨,但我终究不是凡•高,不是佛佗,也不是俄犹浦斯。我就是我,上帝在造就了我之后便打碎了那个模子,于是,我开始乐于守住我的忧伤,守住我的悲痛,一如别人守住快乐和幸福那样。欢乐是短暂的,幸福也是飘渺的,唯有我的忧愁和痛苦才是实实在在的。那引起擦破灵魂而留下的道道痕迹,在任何时候都清晰可辨。我不会将我的喜悦拿去与人分享,更不可能将我的悲伤拿去分享。只要我不说出来,所有的一切永远都属于我自己,永远都只属于我一个人。当苍茫的一天又一次匆匆流逝之后,我开始写作,静静地打理我的忧伤。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变得怪怪的。他们每天研究高等数学,线性代数,终日沉迷在从一到三十二的排列组合上。“彩票”,“五百万”,“累计奖金”,等等,是他们无时不挂在嘴边的词儿。他们中最疯的还是阿杰,他像一头脱了毛的笨驴,并且还被人抽过脊水。他终日坐在那张破办公桌旁,像个正在流口水的白痴那样发呆。
    上午在办公室里,阿杰沉默了整个上午之后,一直像团死肉般的东西,突然如复活的木乃伊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手舞足蹈,自言自语。然后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神采奕奕,眉风色舞地对我说:晚上到大厦顶上去,好吗?
    我怔怔地望着他,我在想,他一定是脑子里少了根弦儿,要不然就是前些天吃错了药。接着他神秘地说:“我们到那儿去静坐,冥想。我想过了,发财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加重了语气:“我不要渐富,我要暴富!我要去大厦的屋顶去冥想,在一个离上帝近一点儿的地方,我要在那儿接受来自遥远太空的信息,接受来自神的启示……”
    “然后呢?”我问道,“你就跳下楼去,去见证上帝的荣耀?”他说不,他说他第二天就去买彩票,然后中那500万的大奖。
    “中奖之后呢?”
    他兴奋地说:“我中奖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这儿来,放把火,烧掉这发霉的办公桌。然后再回报社去,去见我们可爱的主编大人。见到他时,我会不紧不慢地抽出一万块钱,扔在那小子的桌上,对他说,喂!小子,这是老子给你的年薪,预付给你!从今天开始,老子雇你一年!”
    我笑咪咪地望着阿杰,对他说:“说下去,然后又怎样?”
    他说:“总编一定会拒绝,满口的官腔。我知道,他一定会涛涛不绝地说一大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鬼话。于是,我恰如其分地打断了那小子义正严辞的发言。我很严肃,很大声地对那小子讲,怎么啦?莫非你还嫌少?看清楚,这可是一万块啊!你他妈的啥时候给过老子这么多的薪水?要知道,老子每个月才你他妈的七百块钱……”阿杰讲得洋洋得意,仿佛那五百万现在就放在他的内裤里似的。众人都在聆听他的说辞,笑得不亦乐乎。
    他接着说:“我们那可爱的宝贝总编一定气得肺都要炸了,这时,我开始按摩他的心灵。我说,放心,给我打工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要你每个月交几万字的稿件,也不会把你呼来唤去,到处搞新闻。你他妈的走运了,跟了我!你的工作简单得顶多动一动屁股。连屁的脑筋都不动一下,总而言之,我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如果我打麻将,你就坐着看,我吃饭你就陪我吃,我玩女人你就陪我玩女人,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下班时间随便你做什么。只要不去自杀什么都可以。还有,还有,我拉屎你也得陪我拉,我放屁你也要跟着放,如果加班我会另付报酬。怎么样?你干不干,合同签一年,要干就马上签字……”所有的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整整一个上午,那个留着小胡子,胡子上粘着饭粒,嘴角泣起流过的口水的白色痕迹的家伙,居然让快乐一直延续到午休时间。
    午饭后,我们无聊之极,一群人聚在一起赌钱,或者是玩电脑游戏。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喜静不喜闹的。在办公室的一角,我坐在椅子上睡觉,有时还能断断续续地做一些好梦。我曾梦到过一片原始的自然风光,清幽湛蓝的湖水,翠绿的丛林,欢叫的鸟儿,嬉戏的野兔子,一泻而下的美丽阳光……我曾在一个个梦中体味梭罗的瓦尔登湖;马尔克斯的安底斯山;布罗斯的田园;罗曼•罗兰的河流;塞林格的村庄。有无数回,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忧伤几乎足以将我击垮。如果永远不醒,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

    下午上班,当我正准备打印文稿时,电话响起来了。“是我!”对方说,“昨天你怎么不等等我就走了?你一定想不到,昨天那娘们硬是缠住我,她一会这样,一会儿那样,唱歌,喝酒,泡吧,看录相……她妈的!她说要玩就玩得疯狂一点,玩个彻夜不眠……”
    电话是浪洲打给我的。从昨夜到今晨,我一直在想他和那个长相怪怪的女人之间倒底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一个男人,即便他只是一个伪唯美主义者,在面对一个毫无美感的女人时,如何让自己的情欲升腾?我闭目细思,如果要我去跟一个丑陋的女人做爱,跟一个看一眼也觉得恶心呕吐的女人做爱,那跟世界末日到底有什么区别?
    “你跟她疯到今天早上?”我故作关切地问他。其实我仅仅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他说,不要再提了,那婊子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她暗示我,说她可以陪我过一夜,到哪儿去都可以。然而,在路灯下,我看清楚了她那张脸,那张老脸生有黄斑,还有一道道的皱纹。我原本打算掉头跑开,可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在大街上逃掉,她不知会干些什么出来,说不定还会高呼我强奸她……他说话时,似乎悲伤到极点。
    那么后来呢?你跟她做了些什么?我继续追问。他说:“……后来我去开了个房间,去的是一家星级宾馆。我怕自己在这陌生的地方被别人敲诈。她叫我去她那儿,可是你知道吗?鬼知道她那儿是什么鬼地方!”
    我又问,为什么要去星级宾馆?到一个便宜点的小店不是一样?
    电话那头的浪洲哭丧着对我说:“求求你别再问了,你想象不出,我倒霉透了。你不知道,那婊子在宾馆里飘飘然,以为自己是个公主。上帝啊!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居然认为自己是公主!我以为宾馆是个安全的地方,结果,对我来说,简直成了地狱……”
    之后无论我说什么,浪洲也不肯再吐一个字,他只是约我下班后去他那儿,他说他刚住进一家小旅馆,觉得一个人怪孤单的。要我去陪陪他。我答应了。我的好奇心驱使我去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被人催残得不成人形了。

    熬到下班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我不停地看时间,可是时间却象凝固了似的。
    我向来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假如呆会儿到吃饭的时候,我该怎样向俞浪洲撒谎呢?编一段美丽动听的谎言。既让他知道我身无分文,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领我去吃点东西?这似乎比让时间加倍流逝还要艰难。怎么办?怎么办?我一路上焦急地如是自问。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浪洲给我留下的地址上的地方,一家私人开的旅馆。我看见店老板的女儿正在门口坐着发呆,一个模样讨人喜欢的女孩,可惜她的眼神茫然得像一个神经病人。上楼时,我有些忐忑不安,店里的客人不像土匪,就像扒手、小偷,要不然就像毒品贩子。总而言之,那些人目光闪砾,獐头鼠脑,看起来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上楼,一股刺鼻的霉味迎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
    我敲2—16的房间门,门没有锁,推开一看,浪洲正坐在床上发呆。他住的地方只有一间屋,里面摆设简单,一个旧衣柜,一张写字台,一张双人床,这里连电视机都没有。床单又脏又旧,散着一种怪味。墙上油漆斑驳,结满尘网。一进屋,我便不住地抱怨,说这种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而他却惊奇地望着我,说不是人住的地方往往会诞生新的诗神。他说他刚才妙思如泉涌,结果全被我搅和了。知道他在想什么吗?那小子居然想象自己跟楼下老板的女儿正在发生一场轰轰烈烈让人荡气回肠的爱情!
    他悠然地躺在床上,抽着烟,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说:“没办法。我就是这个样子,我多情,是个多情的种子。我希望能到处去插种,去辛勤耕耘,不管收获。每个人都关心结果,关心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回报,可是我不是,我不管他妈的结果。”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目不转眼地盯着他手上的那根烟。心里不住地骂那小子:你妈妈的,有烟也不拿出来一起抽。我真想一把抓过你手上的烟,然后拼命丢出窗外,扔得越远越好。
    我竭力忍住了。我平和地讯问道:“星级宾馆还不错吧!为什么说那儿是地狱呢?”我的话一定让他的心情糟到极点。他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叹息。他说:“不错,我是挺风流,可我一点也不下流,这你知道吗?知道吗?”我说知道,并暗示他继续讲下去。他说昨夜糟糕透了。他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提醒他:“那个女人以为自己是公主,然后呢?”
    他痛苦地说:“她一会要洗澡,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看电视,一会儿又要吹干头发。”
    我说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他说,“问题在我看来,她不过仅仅有只cunt,并且是一只老cunt。问题就在这儿,在于她想钓我的胃口,然而,当我一看到她那样子,不但没有胃口,就连性欲也大大地减退了。”我想笑,但却忍住了。
    “好笑就笑吧,别扭扭怩怩的。”他说:“后来她居然合着身服跑到床上睡觉。我本来不打算操她的,可是你知道……我是说放在那儿毕竟可惜了,不如将就一下弄来用用,你明白我的意思?”
    “那你跟她做爱了?”
    他说,“是的,可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我一跳到床上,她居然撒起娇来了,要知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她一定有四十多岁,可她还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撒娇。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幸许还能让自己好受一些。我想摸摸她,看她闭经没有。可是她不准,她说她需要我给她按摩一下。你是知道的,我讨厌一个丑女人在我面前对我指手划脚。”他停了停,又接着讲道:“……那娘们把我折腾够了,我剥开她的衣服,准备跟她干那事儿时,她居然要关灯,她说她不关灯不行。”
    “也好!”我说,“不用去看她身上那引起多余并且松驰的肉。讲讲她的乳房,她那儿怎样?”
    “别提了……”他说:“我吻了她的那两砣松弛的肉,为此,我只好不住的忏悔……”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那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有一个男人为了让自己勃起来而甘愿将嘴唇搁到两块发腐的肉上。
    他又说:“我好不容易才硬起来,插进去……”
    “然后呢?”
    他说:“没有然后了,然后是射精,完了。不到一分钟。就这样快。不信你试试,跟一个你不喜欢的女人交媾,你绝不会持续到一分钟以上。你只管如何把那事儿给了了。其他的屁都顾不上。”我看着他,几乎笑出声来。“然后!然后,那母狗居然一脚把我从床上踹了下来。在我正准备操她时她就兴奋得大呼小叫,然后叫声停止,骂我没用,然后,然后,我就掉地上了。”他说话的时候,沮丧得快要掉下泪来。
    一个让人惊奇的夜晚。在我不断的询问并时时作出一种悲悯状之后,我断断地拼出了浪洲一夜惊魂的残破画面: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与一个老得不堪入目的丑妇,双双赤条条的躺在一张柔软宽敞的大床上……紧接着,老妇人开始大谈爱情。
    “……真的,我快要疯了,”浪洲说:“你难以想象,一个满脸沟壑的娘们跟你讨论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她不配谈论如此高贵的话题,更不应该当着一个诗人的面说那个话题。反正,由始至终,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飘舞着枯叶,渔网,砂石,河流,山峦,火焰,所有碎片一齐涌我的脑门,只差一点我就疯了。真的,如果她不及时闭上那张臭嘴的话,说不定我已经疯了。”
    他灭掉手里的烟头,接着说:“能让那娘作闭嘴的方法就是同他做爱。这一招挺管用。她用各式各样的淫荡叫声替换了她的呓语。一晚到亮,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她几次,反正现在我那儿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麻木了。”
    “各式各样的叫声?”我问道,“你不是持续不了多久吗?”我看见他面无表情,目光悲伤,他说:“我可以用我的手指。那婊子绝对有问题,开始我用一根手指。她说不行,然后是两根。还是不行,然后是三根,四根……她居然要我把整只手放到那里面去。”
    “你做到了?”我问。
    他说:“是的,我把手伸进去了。那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到自己正在跟一头母牛接生。天亮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跟一个疯婆子折腾了一整夜,我真想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可是,等我刚一闭眼,更可怕的事却发生了。一股撩人的腥骚味刺鼻而来,我睁眼一看,那娘们竟然神采奕奕地蹲在我头上,她妄图把她下面那皱玩艺儿塞进我嘴里。太可怕了。我的胃翻江倒海。于是迫不及待地退房,开溜。”
    “就这么容易就把她甩掉了?”
    “是啊!当然容易。给她一个假地址,假电话号码。然后再假装说有事,假装约她晚上再见。就这么简单。”他说道。
    晚饭又赖了他一顿。在一家小酒馆,几个小菜,几杯劣质的烈酒。他不再与我多说话,看来他有些烦我了。我建议他饭后去洗桑拿,可以除除昨天的霉气,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从今以后,甭想在他身上再蹭。

          ※          ※          ※          ※          ※

    我摇摇晃晃地回到暂住地。头疼得厉害。可能还在生病。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尘埃飘在天空。睡在床上,我隐隐察觉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了。像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一个个零件不是生了锈就是散了架。食物和营养就像这部机器的润滑油,如果再不上油就只能等着报废了。黑夜像恐怖的巨兽一样吞噬着一切,我眼前的世界是昏暗的,割裂的,我只不过是它口中在劫难逃的猎物。我睡睡醒醒,眼前出现着一张张破碎的幻想。病痛以无形的手将我推向深渊,使我与世界隔绝。我无法超脱我自己。特别是当我明晰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只是苟延残喘于这个世界之后,我更加无法使自己平静。每一天里的每一时刻,于我而言,都成了一种催残和折磨。

    黎明时,我从一个梦中惊醒,我努力地回忆梦里的每个细节:这里有一间宽敞的屋子,除了我和我屁股下的床以外,屋里一无所有。尽管如此,我仍然睡得很香甜,正在我迷迷糊糊之时,一群年轻的女人从外面跑进来。个个喜笑颜开,也不知道她们在高兴什么?似乎那群女人在捉弄她们其中的一个,她们说她不敢跟我做爱。她说她敢。然后,她就蹲在我床前,吻我,冰凉的唇覆在我的唇上。那个吻像精灵似的游动,她让我清醒了。我拥住她时,暗暗地告诉自己,她不过是她们的玩物,而我也只是玩物表演的道具。记不得她与我是如何切入正题的,惟一记忆深刻的是她和我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她躺在床沿上而我却站在地上。我把她的双腿高高举起,扛在肩上,生殖器像蒸气推动的活塞似的往复运动。我不停地问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女人,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我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眼睛,没有任何一个细节是清晰的。活塞往复运动,在一道暗红的肉缝中时隐时现。最后,那群女人消失了。只剩下与我激烈肉搏的那一个,我俩疲惫地躺在床上,她跟我着说话,可是我却记不住她说了些什么。她爽朗地笑着,似乎她和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她的胴体若隐若显,娇小玲珑,肤色黝黑。直到我醒来时,我才看清那张脸,一张并不美丽的脸,平平无奇。

    上午,我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不住地回忆清晨的梦。每一个女人映入我眼中时,我总想找出与梦中女子相似的地方。在马路旁等红绿灯时,我看到一家按摩院挂在一幢大楼上的巨型广告画。画面上是一个娇艳女人的巨大头像,她美得无可挑剔,目光如炽,夺人心魄,如太阳的万大光芒。我仿佛看见性和情欲的火焰在街道上熊熊燃烧,正在吞并一切干枯的灵魂与骨架。在那几分钟里,我望着广告画中的女人发呆。奇特的想法层出不穷。首先是她的头发,如果她没有头发又是什么样子呢?美与丑在某一时刻互为替身。如果上帝造人时让一个人长三个鼻孔,一只眼睛,那么什么样的女人才算美呢?而那惟一的一只眼睛又应该摆在什么位置合适呢?刹那间,我不禁对造物主的神奇心怀敬意。在此之后,从美与丑到善与恶,最后我居然想到了善恶的起源。这是一个足以将人逼成疯子的命题,当一个女人晃着肥滚滚的大屁股走在我前面时,我彻底打消了胡思乱想的念头。

    我的同事们都病倒了,并且病得不可救药。我看见他们东倒西歪在倒在办公桌上,偶尔动一下身子像是告诉别人他还活着。阿杰眼圈乌黑,像僵尸般坐着发呆。阿海双目微闭,头靠在墙上,呼吸不均匀。办公室里一片哼哼声。那里一片狼籍,惨相,就象一条条懒虫刚被杀虫剂喷过。我明白,他们跟我一样,健康得与野兽无异。他们只是不愿意动而已。我们的上司也不知到哪儿去溜达去了。鬼才知道!这几天都没看见他那如肉球般不停滚动的身影,说不定在洗桑拿浴时被蒸气闷死了;要不然就是在一家窖子里,趴在一个窖姐的身上再也起不来了。
    整个办公大厅弥漫着一股腐烂树叶的潮味,灯光昏暗,忽明忽暗,让人感觉沉闷而压抑。我无奈地坐在椅子上,跟同事们打招呼,换来的仍是一片气息微弱的哼哼呀呀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加入到发呆的队伍中,脑子里不住地想:上帝呀!等到下午下班我是不是会发疯?我等得了那么久吗?
    几分钟后,我站起来,告诉周围的人,不管哪儿,哪怕是厕所或是污水横流的阴沟,总之我要暂时离开这里,到外面去走走,哪儿都可以……

    街道是纠缠在一起的发腐的小肠,我像所有的人一样,蛆虫般地蠕动,清洁车发出的音乐比厕所里的苍蝇更讨厌,我轻得像一粒灰尘,随着潮湿的风矮矮地滑过大地。我的眼里映着优雅的步子,轻挑的笑容,狐媚的眼神,摇曳的蜂腰,高耸的臀部,丰满的乳房。我的血液已不再是红色,血已经凝固,我知道,在一切行将消逝之即,唯有性与情欲的赞美诗仍将继续下去。
    人群一寸一寸地蠕动,在这座城市的下面,阴湿的下水道枞横交错。我的脚步并不坚实。声调正在陷落,堵塞的下水道堆满了发腐的垃圾。黑色的动物的内脏,结成硬块的火锅油,人类的粪块比石头更坚硬,食物的残渣不断被分解,沼气从每个缝隙里冉冉升腾。那怕是一点儿火量也可以炸飞这座城市。
    我那被割裂的目光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思想自由地飞翔。在西藏雪山下的草地,在伯利恒的沙丘,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在吴哥的石窟里面,在天与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在我的心灵里每一处鳞鳞的波光中,我感到神复活的使者无处不在。当夕阳滑落在远方山谷的凹陷处时,我开始勾画出世界原本不清晰的轮廊。巨大的爆炸迟早会扫清我眼前的一切,灰尘覆盖大地,一切归于沉寂。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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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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