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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 存 者

李  庆


第十四章

    最后一天去报社领我的工资时,一路上,我不断地想着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恍然间经过的街巷突然陌生起来。冬天里的阳光飘舞着,苍白而冰冷,像一把把雪亮的刀子从我眼前割过。我不知道将来会何去何从?不知道何处才是乐园,才是一个可以让我永久停留的终点。哦!这崩溃的世界,这疯狂失陷的世界。从今以后,我又会走向哪里?谁能告诉我?我的骨骼和躯肉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强健?这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上帝的话,是否一切均遭覆灭的时候,我仍然坦然地和他在一起?
    我的思绪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往返不停,这是一次由生到死的旅行,没有任何目的的长途跋涉。我不愿冒险但却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危难的袭击。我没有热情,没有渴望,也没有任何遗憾。像一个万念俱灰,似人非人的生物那样穿过街道,穿过稀奇古怪的兽类。女人们穿着时尚而性感的衣服,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包含着诡异的笑。性液流过大地,流过男人们冷漠的脸和茫然的眼睛。生命在冬天里是如此苍白,太阳正在腐烂,天使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我一路看过去,直到黑暗的深渊。我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我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所有映入我眼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将消失,世界将因为我的死亡而单单对我而言不复存在。到那时,我又会到哪里去呢?会化作一缕烟升腾,穿过层层的云,到达天空的最上层?在上帝的周围?或者是我出生之前那个为我所不知的空间?耶稣说一个人赢了全世界,但失去自我也是无益的。然而,那个所谓的“自我”又在哪里?谁能指给我看看?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一切都会在死亡的分水岭上成为虚无,我期待着蛆虫将我的身体吞噬得干干净净。我是易朽的。

    在报社里,我看到我以前的办公桌已更换了主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小伙子正坐在那里飞快地敲着键盘。他是那样地快乐,干劲十足。我承认,对于工作,他比我更有热情,而他们所需要的也正是他的热情。几个干了几十年新闻工作的老记者还是跟以前一样,摆出一副兢兢业业,勤于工作,对上司惟命是从的叭儿狗模样。他们比我强的是至少他们还能捡到几根别人丢的骨头啃,但我却不至于像他们那们守着办公桌渐渐老死。我以前的那些死党在今天也显得特别兴奋,他们愉快的同我交谈。他们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不久我就不再像寄生虫那样缠着他们了。这我心里明白。刘杂碎意气风发,因为最近他那部只卖出去十几册的小说获了个什么奖来着。评一个市级的文学奖,就跟我们以前选先进一样,今年终于轮到他了。他向我出示了一张浸有油渍的纸,然后我在那上面写下我的名字。从此,这家报社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也好,从此我不用再终日闲逛,去找他妈该死的新闻了。由始至终,我对这件事不带半点感情色彩。
    我不像别的被辞退的人那样,刚一拿到钱,办完手续之后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他们似乎觉得再多呆一会儿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无所谓,大摇大摆地在报馆中走来走去。一会儿玩玩汤伟的电脑;一会儿喝几口阿杰的铁观音;一会儿在邦邦的坐位上看报纸,翻看他最近的“朴实”的文字。我还跟报社新来的女记者调情,讲黄色笑话,夸她们漂亮得无与论比,直到把那几个婆娘逗得屁颠屁颠的……

    中午午休的时候,我溜进值班室,抱着电话一阵暴打。我无聊之极,拨通了一个声讯台的电话。一个自称“婷婷”的主持人在电话的那一头,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娘们儿。她不停地对我撒嗲,问我现在寂寞吗?要不要她来陪陪我?此后,我们便展开了一场裸体的露骨对白,彼此询问对方的性体验和性能力。她在电话里浪笑着,说她至少同四百个男人上过床,还说她可以没日没夜地同男人做爱。我们谈论性,就像谈论一件非常普通的事件。她有着风尘女子特有的亲和力,让你渴望去接近她。应我的要求,她在电话那头为我提供呻吟服务。她“嗯嗯”地狂叫着,仿佛一滴剔透的露珠从花瓣上滑过,令人想入非非。我跟她聊了近一个小时,放下电话之前,我随口说了一句:“真想同你面对面地聊聊。”没想到她立刻就说:“好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见到我就知道了……”于是我们约好晚上见面的时间、地点。她说她要晚上十一点才下班。十一点半,她会在白岩路的茶楼门口等着我。

          ※          ※          ※          ※          ※

    下午,我回到区委里的宿舍去收拾我的生活日用品。我不想再懒在这里了,这样会让我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王福贵在城郊的开发区租了一套房子,他答应让我搬过去与他同住,但条件是我必然担负一半的租金。当着他的面,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租金的事情,我心想,等到下个季度交房钱时,鬼才知道那时我跑哪儿去了!
    我默默地收拾房间里属于我的物品: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摞书籍,一床棉被,一张布毯,毛巾,枕头,茶杯,牙刷,剃须刀,外加一双拖鞋。仅此而已。我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还装不满两只旅行袋。这是我四年来的第三次失业,对此我已经习惯了。习惯有种惊人的力量,它可以把所有不平常的日子变为平常。生活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所以今天这样的日子便无所谓特殊了。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从开始到结束,我是怎样来的现在就怎样离开。我不觉得自己被人辞掉是不光彩的事情,因为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寻梦,或者是追求理想什么的。这几个月生里我活挺好,能吃能睡,值得欣慰。

    王福贵的新居在一个叫五红支路的地方,背后是本城的垃圾处理场,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气味。那是一种奇特的臭味,有股酸酸的味道。我一路走过去,在五红支路旁的小山岗上,我看到脚下的垃圾车像甲壳虫似的急急奔走,看到远处的高架桥一飞而过,看到暗黄的长江水在无言地流淌。周围是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大地千疮百孔,灰白的高楼像一把把扎在大地尸体上的匕首。寒风拂过脸庞,悄然引出我对此生虚实不定的的命运的莫名焦虑。
    我见到王福贵时,他正在屋子里发疯。他在纸上飞快地写出一串串毫不相干的词语。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说他写下的东西是不受控制的,笔尖自然流淌,是在自动记录神灵凭附式的口述。他说他要变成一个被动的工具,一只将接收天空之外的信息记录下来的手。一个可爱的疯子,我瞥见他对形象的描述都是不可思议的。他滔滔不绝地同我谈论勃勒东,谈论意识流,波洛克,象征主义,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他已经走火入魔了,被概念的木乃伊深深刺伤。他是无药可救的。
    我把行李往地上一丢,便四处打量起我新的住所来。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有厕所和厨房,家具简单,除了几盏灯以外这里再没有别的电器。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德•库宁的膺品油画:《女人第一号》。画面上是一个没有轮廓的女人,造型怪异。
    “你也喜欢这幅画吗?”王福贵问。我被这突然的发问吓了一跳。我摇摇头,说只是有些好奇罢。他放下手里的笔,问我:“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说:“没有,你呢?”他说他仍想另开家公司,找个赚钱的门道,但在此之前,只好靠写点东西来打发时间。他承认他要疯了,他说他一刻也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他害怕独自面对他自己,所以他总得找点事情做,比如写作。他称他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叫作品,在这一点上,他不乏幽默。

    傍晚,我请王福贵在路口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我们对饮到深夜。酒精的分子从彼此的口鼻中喷出,连同所有的愤怒、坦然和叹息一齐从身体中消失。欢乐源源不断。我对他说,下午我在电话里约了个娘们,她说起话来就是像一只发情的母猫,并且,她说她能用无数种节奏和声音呻吟。他对此很感兴趣,特别是知道我呆会儿要去见她时,他更显得激动不已。他执意要跟我一起去。这我倒并不反对,我担心的是他喝完酒后会产生异常强烈的性冲动,没准儿会找我“借”钱去解决问题。
    酒喝到半醉后,我俩摇晃着来到白岩路的那家茶楼,站在门口等那个事前约好的女人。不一会儿,一个染着金黄头发,踩着尖细高跟鞋的女人走到我们面前,她问:“请问,中午的电话是你打的吗?”我说是我打的。她看到王福贵在我身后站着,似乎有些话难启齿。她说:我们去哪儿玩呢?我说不知道,我只想看看你的样子而已。
    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几遍,用一种参观怪物的眼光看着我,卷翘夸张的睫毛带着致命的风情扑面而来。
    “你想不想……那个?”她挽起我的手,背对着王福贵,压低嗓音问我。我故意装傻,问:“想什么?”她说:“你说……男人和女人到了晚上会做什么?”话里暗藏引诱。我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我该给你多少钱?”她说包夜收费200。我犹豫了一下,觉得那是笔不小的数目,尤其在这种处境里,一晚上花掉一笔巨款,等于直接从我的身上割下一块肉。
    我对她说:“太贵了点吧,我只有几十块钱。你干不干?还有,我朋友跟我一起来的,我总不能把他凉在一边吧……”
    她的忍耐终于到头了。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神经病,没钱还深更半夜约我出来。你吃饱撑的啊?”我嬉笑着对她说:“是是,我本来就刚吃完饭,顺便来散散步。”
    王福贵在一旁一直默不出声,在那里窃笑着。
    那婊子转身消失在夜色中。我们目送着她离去,目送一个性感的波普玩偶扭着步子消失在黑夜里。她的夜生活只是刚刚开始,狂欢的序曲即将奏响,她的明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我在新居里睡觉,睡得死去活来。整整两天,我睡睡醒醒,真希望自己能永远不再醒来。恶梦不断出现,一个个血腥的场面。警察、歹徒、无辜的伤者,频频以模糊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让我每次醒来都会惊出一身冷汗。疯狂的恶梦,我的四肢都被砍伤,我不停地奔跑、逃亡,回首是雪地上的斑斑血迹。寒风穿过我的内脏,太阳像万柄利剑扎在我的伤口上。我什么也看不清,拼命地呼救但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直自问,为什么我会落到这般下场?于是我渐渐地绝望。梦中的一切使我感到恐惧,我甚至感到呼吸困难。
    在我昏睡的第二天,王福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停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感到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看医生?我知道这并不是他爱心的表演,他的确很在乎我的死活。他唠叨着:“你这该死的杂种!你不可能就死在这儿吧?你不能这样,别给我惹麻烦……真他妈倒霉!你是不是不行了,你说句话呀!”可我偏不理他。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想像着自己真的死掉,他又会如何处理屋子里的这具尸体。他不停地照料我,替我量体温、洗脸,还特意为我熬了米粥。这样的日子真是舒服,有人来服侍我,即便是这样死去我也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哭丧着,叫我要振作起来,他说他已经够潦倒了,他没钱叫救护车,更没钱送我去火葬场。我无心听他诉苦,思绪飘向远方,我正在与庄子、高尔吉亚、奥伊肯、贝克莱、柏格森等人作一番无聊的嬉戏。想着世界到底有没有一个开始?想着时间之谜,想着人类是否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行为?
    正当我漫步在云雾时,王福贵再也忍不住了,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拍我的脸,“醒醒,醒醒!该死的猪……”他高声嚷着。他粗暴地搅乱了我的沉思和我的幽梦。没法子,我只好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我顿时感到头昏眼花,浑身乏力。呵!这致命的睡眠,一切都在空气中散发着毒性。一切都在眼前转动,闪着金花,摇摇欲坠。自动地滑行,晃荡着变得面目全非。

    我起床后,胡乱吃了些食物。不一会儿,我的精神恢复了许多。时间是上午十点,窗外暖洋洋的太阳预示着光辉绚烂的一天即将开始。
    “喂!听着,”王福贵一神一鬼地问,“说实话,你是不是得了一种怪病?”
    我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睡这么久?”
    我说我只是凭自己的性子做事,我想睡这么久,有什么不对吗?他无话可说,呆呆地坐在他的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叹息道:“如果我能像动物那样冬眠就好了!”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现在连饭钱都想省。
    他拉我去逛街,出去找乐子。一开始我不想去,如果节制一点儿,身上的钱还可以花两三个月。我怕刚一出门,他就不停地怂恿我花钱,到头来我又得饿肚子。我死活不肯出门,他拼命地把我往外拉,还不停地对我说:你看看,多暖和的太阳,你应该出来走走,再关在屋子里,你会全身长霉斑的……

    后来我俩还是跑到街上游荡。像两个了孤魂野鬼在繁华的商业街穿来穿去,他忽然对商场精品柜里那些昂贵的小玩艺表现出极强的欲望。Zippo打火机,钻戒,瑞士军刀,江诗丹顿手表……我看到有款宝玑表标价竟高达二十七万。那只手表会戴在一只怎样的手上呢?一个人无时无刻都在挥动手腕上的二十多万,那是一种怎样嚣张的情形?王福贵在那里看得发痴。而我早就不耐烦了。我催他走,但他听不见我的话。
    在商场里转悠一圈,到头来却无端地为自己凭添几多悲伤。原本我们的心是平静的,而此刻,看到那些五花八门的商品,以及让人触目惊心的价格标签,仿佛在心里沉睡多年的火山正在复苏,正急切地想要剧烈喷发。鲜血在每一根血管里奔涌不停,搏击着街道和绚丽的灯光,仿佛火焰在燃烧。火舌漫过大地上的污渍,失衡的天称引发的咆哮声被理性压制着。我们只好选择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地走来走去,走在灰色的天际下,赤色的枫,枯黄的叶,昏昏欲睡的阳光,一切跃入眼底。一种沉痛的希望在摇晃着坠落。

    我们坐在街心花园里休息,肚子饿得“哗哗”直叫。王福贵想去吃涮羊肉,但我觉得那样的侈近乎于疯狂。我替他买了一个面包,还有矿泉水。耐心地开导他:“三块钱一顿的午饭,同三十块钱的午饭相比,其结果都是填饱肚子,也就是说——意义是一样的。”他骂我抠门,骂我是“有钱的穷鬼”,可最终他还是把面包便塞进肚子里。
    我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享受头脑的真空。他断断续续地向我说起他最近的一些打算,他说他想开一家调查公司,专门为婚外恋索赔的人提供证据。他还想开一家婚介所,他说这事儿须要我帮忙,去找找姓汪的婊子这事就准成。然后他开始为我算了一笔帐:雇红娘要多少钱,付给婚托要多少钱,除去租金,税费,等等,他说一个月要赚三万多。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发现只有在谈到做生意时,他才算得上是个正常的人。
    我们在石凳上坐得屁股发麻后,他突然想起今天要去拜访一个以前生意上的朋友。我们疾步走在街上,穿过几条街后,他放慢了脚步。他面色惨白,左手紧紧地捂着腹部,一粒粒黄豆大小的汗珠从头上滚下来。
    “你怎么啦?”我问道,“你是不是又在装神弄鬼,想唬弄我?”他有气无力的朝我摆手。他没有装病。他的确痛苦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掺扶着他,让他坐在商店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休息一会儿。问他哪儿痛?他摆手。问他喝不喝水?他仍是摆手。他不说一句话,牙齿紧闭,双眉紧锁,除了没有尖叫以外,他那表情与分娩的孕妇完全一致。他坐了一会儿后,对我说他是胃病犯了,要我马上去给他买药。他说求你了,你总不至于看着我胃穿孔吧!那可是会死人的……
    城市里的药店比米店还多,但大多数都只卖高档的中西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廉价的氧化铝片剂。等我屁颠颠地把药交到王福贵手中时,我看到他的脸由白转红,最后变成猪肝色。他吃力地把药嚼碎,然后咽下。我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觉得好受了些,他没理我。他把头深埋在两腿之间。大概是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指给他看街上的美女,叫他打起精神来。我对他说:“来,看看那些女人,然后你就会忘记疼痛。喏!那个,洛可可式的贵妇,天鹅绒大蓬裙里面的芊芊身段,比烟霞还轻笼。还有,看那个,她走过来了,烈焰红唇,她娇艳极了……”
    我知道他热爱美女,但此刻美女对他而言是绝对的没有意义,绝对的虚无。病痛可以将人变得柔弱,逼迫你重新返回原始的蒙昧状态。他像个被人欺侮的孩子那样坐在地上,看上去怪可怜的。他没有呻吟,病痛是柔和与宁静浑然一体的黑暗。他作为“人”的概念已经崩溃了。“自我”消失在城市的阴沟里。一个人倒在地上,他在旋围,永远朝着痛苦的深渊,朝着潦倒,污浊,分裂,孤独的峡谷中前行。

          ※          ※          ※          ※          ※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王福贵在外面鬼混了一天回来。他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女人,她大概有三十多岁,仅凭她的气质和外表就能断定她是一个富有的女人。王福贵向我介绍:“这是朱小姐。鸿远高贸的老板,本地最大的装饰材料代理商……”那个女人朝着我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表情极不自然,王福贵在屋里走来走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系领带,刮胡子……他对我说:“晚上我打算和朱小姐到外面去吃饭。你呢?你该不会厚着脸皮跟来吧!”
    他断决了我所有的非份之想,我只好笑着说:“怎么可能呢?晚上我约了人。”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今晚怎么熬过去。像一只被踩的虫子那样,卷在床上看书?或者是写我那毫无意义的小说?更或者是躺在床上冥想一引起古怪的东西,如安瑞•布代尔的雕塑;高更的塔希堤岛;玛雅金字塔下的洞穴;小乘佛教中的鬼怪故事;伊斯兰圣战者手里的圆月弯刀;道家的五行八卦;《圣经》中未世的恐怖;喜马拉雅山上的雪人和尼斯湖底的怪兽……
    说实话,我不想离开这屋子,离开我那温暖如子宫的木板床。外面寒风凛冽,街道行人稀少。那种深冬里的悲凉气息只能让我更加颓废。可是,既然话已经说出口,我不得不出门到街沟里去闲逛。

    我漫无目的地走地大街上,零度的城市,思维开始结冰。我昏昏然然地想着我那为之疯狂的小说手稿,我不是一个存在的探究者,时代和历史包括这个世界都被我粗暴地拒绝了。然而我却与生命的本身相互协调。我不再是一个有限的主体,我感到作为灵魂的那个我已经摆脱了内身的限制,在上帝用欲望纺织的永劫轮回中,我感到自己已经达于永恒了。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我恍然间看见人们脸色苍白,看见天使与魔鬼一齐欢笑,看见那些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盲信者,看见他们庄严、肃穆,但却悲伤,痛苦。我的想象力惊人地扩散,四处漫延。它穿过高墙,穿过罪恶,信仰,发疯,狂笑和彻悟所构成的生活。我感到自己与生俱来的忧郁开始焕发青春。我悠闲地走在这阴森冷清的街道上。此刻的我正驾着柩车,犹如正在经验死亡的道路上迎接万神的欢歌。
    路过电影院时,我看到这里正在上映一部国产反贪题材的电影,票价居然高达十块!我厌恶一切伪装成艺术的东西,革命化抒情往往是专制恐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今天,在这样一个寒冷孤独的夜晚,那些社会、政治、道德、奉献、牺牲、等等,又与我有何益?我在电影院门口徘徊,这里汇集着录相厅、酒吧、咖啡屋、迪厅、电子游戏室还有网吧。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倒底是扎进哪间屋去消磨时间?
    有欢场的地方就必然有美女,她们笑起来像是谋杀。各种颜色的头发,各种颜色的指甲和嘴唇,皮肤在暖色的灯光下带着哑金的光泽,引人遐思。我看到一个站在路边等人的漂亮女人,她那纤细柔软的身子包裹在艳红的大衣里,隐隐透出一层胭脂的氤氲。我想象着她为之等候的那个人,是她的情人?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小有成就的秃顶的男人?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但不管她所等的那个人是谁?恍然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真是可悲,可悲呵!
    录相厅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美国艳情片,循环放映,票价三元。”旁边竖着一排红粉笔写的小字:“少儿不宜。”卖票的柜子前面挂着一张宣传画,赤身裸体的男女交织在一起,像两根扭在一起的面团儿。
    等我买票进到里面之后,我发现这里面稀稀拉拉地只坐了二三十人。他们大多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到处是浓烈的汗臭味,脚臭味。这里烟雾弥漫,民工们大口大口地吸烟,把这里弄得同火灾现场相差无几。大厅前面摆着一部25寸的彩电。我坐在漆黑的一角,透过烟雾,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中昏暗的画面。我发现比色情录相精采得多的是周围的男人和女人们,十几个廉价妓女像幽灵般在录相厅里走来走去。她们是在工作,挣钱,然后养家糊口。民工三三两两地坐着,等妓女们上去招惹他们。其后便是接头暗号般的讨价还价——三张?不,太贵了,二张!这让我感到新鲜。靠出卖皮肉为生的女人像无孔不入的空气,性液与生殖器构成人类的海洋和大陆时,整个已知和未知的世界都在欢乐与疯狂中尖叫。
    一个撒着劣质香水的女人悄悄地在我旁边坐下。她没有与我搭讪。我继续看着电视,心想:说话吧,你这婊子,把你想表达的全说出来。她坐了大概几分钟,仍不与我说话。后来,她忍不住轻轻地用手碰碰我的大腿。然后侧过头来望着我。我问她,你干嘛?她笑着说,你一个人吗?我说一个人又怎么啦?她说要不要她陪我玩一会儿。我说不要,我一个人坐着,这挺好。她脸皮太厚,居然一把将我抱住,硬是要同我来一番恶臭的嬉戏。她把我的手抓住,往她内衣里寒。我死活不肯,因为我一旦接触到她身上的那堆烂肉,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我要钱。我比柳下惠还冷淡!后来她只好悻悻离开,重新去找寻新的目标。
    其后我去了趟卫生间,穿过一条长约十几米的昏暗走廊,我看到走廊的两边站着几个妓女模样的女人。她们长得奇形怪状,是几个土里土气的中年女人。她们朝着我笑,眼睛眨吧着,像一具具皮肤腐烂开裂的尸体。我在卫生间里小便时,旁边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民工。手里握着肿胀发红的阴茎,在“哗哗”流水的水龙头下反反复复地冲洗。门口是一个穿白羽绒服的妓女,她身材高大,强壮,看上去像北方农村的妇人。她焦急地朝着男卫生间门口张望。她守在卫生间门口是怕那个在洗阴茎的农民工不给她嫖资。我仅凭她的眼神和表情,就完全洞悉了所发生的一切,无需旁白,更无需说明。语言已经死亡。

    晚上十一点,是时候回去睡觉了。原来我打算今夜熬一个通宵,把这几天的所有的感触汇积成一组散文。然而,正当我进入恍惚的写作状态时,该死的王福贵还有那个叫小朱的婆娘也一起回来了。王福贵似乎很兴奋,他高声地跟我嘘寒问暖,问我晚上出去是找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艳遇?为什么不带个妞儿回来?我嗯嗯呀呀地敷衍他,盘算着他下一步究竟想干什么。我在卧室的床上看书,他和那个“小朱”在客厅里打情骂俏。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耐着性子忍受外面那对男女制造的噪音。我听见他对她说:“……小朱呀,小朱。天这么冷,现在都这么晚了,干脆今晚就在住一夜吧,……”她说,你这儿只有两间屋,怎么,你别开开玩笑了。他又说,不如在客厅打地铺吧!她说,那你屋里的朋友怎么办。他说,你甭管他,他是个白痴,弱智,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我们就当他不存在就行了。
    感谢上帝!我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了。开始我还想,如果他同她真的要在这里过夜,那么我也只好去街上另找个地方睡一夜。
    我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王福贵和那娘们,“哼哧”,“哼哧”地把另一张单人床抬到客厅里。我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太不可思议。一个外表看上去雍容华贵的妇人竟然廉耻尽丧到如此程度。
    王福贵准备关上卧室的门,他说,听着,不准跑出来,否则我跟你翻脸。我对他说,万一我要上厕所怎么办?
    “那也不行,”他说,“自己忍着……”
    门被他重重地关上。可是这房屋的隔音效果不好,外面那对淫男荡女所出的声响源源不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姿意的尖叫,喘息……我熄灯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那破床发出的响声如一万只老鼠在窃窃私语。奇怪的声响大概持续了四十分钟,然后是卫生间的水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王福贵那杂种会把卧室让给我了。他无非是为了完事儿之后冲洗方便些。其实我并不想听到外面那对狗男女发出的声音,听代表好奇,表示我对他们之间的性行为感兴趣。所以我认为那是对自己的污辱。不过话说回业,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渴望性交过。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从一整晚的迷糊中被一阵阵“叽嘎”、“叽嘎”的声音吵醒。该死的王福贵!他精力充沛得像一部动力十足的机器。我睡了一夜,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厕所里去放水。可是我不能出卧室,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去扫人家的兴。我耐心地等着,等那娘们离开。她昨晚说了——明天一早我得赶回公司开会…后来我等不及了,我在屋里大声地叫起来:王福贵!你他妈的完没完?我要上厕所,我憋不住了!
“……嗯……嗯,快了,”他在屋外失魂落魄地说,“你再忍忍,刚才我就快完了,……你忍忍,要不你就在拉在你那屋里……”在我看来,王福贵应该去犯罪,去抢劫,去随便个姑娘然后强奸她,他不应该窝在这破屋里跟一个比他年长八岁的女人彻底不眠地交欢。生殖器不停地磨呀磨的,做着单调重复的机械运动。我实在不知道这对人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等那个叫小朱的女人走后,王福贵悠然地躺在床上,叨着烟,向我谈论那些细节。他说:“她是我遇到过的最淫荡的娘们,千真万确。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的性欲比她还强。她搅得我没睡上一分钟的觉,一次不够,二次,她要我再来,再来。我说哥们,现在我就只剩半条命了……”
    我对他说,你遇到个纵欲狂?说来听听。
    他说:“她就像一个喝醉酒杯的哥萨特骑兵,而我就像是她的一匹战马。她骑着我冲锋陷阵,穿过一片混乱,她让我梦游到一个全新的国度……她太饥渴了,她就像一堆干柴,忽然间遇到了我,然后就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那个骚娘们儿,你想象不到她那骚劲儿。整整一个晚上,她的脸一直因兴奋而扭曲。像破碎的镜子里透出的另一个人。她不停地翻着白眼,那白眼仁儿真让人恶心,看上去像两条死鱼的肚皮……”
    “喂!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能不能再讲细一点,我是说她的床上功夫如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显得更激动了,他激动得坐起来,他说当然有!她是浙江人,你没见识过吧,纯种的浙江的窟窿眼儿。她那儿一动一动的,就像海浪在轻拂沙滩。她的屁股浸着海水。温暖炙热的海水。真她妈销魂蚀骨!我劝你也去找个浙江娘们儿试试。她们那儿有力极了,说不定浙江的窟窿眼儿肌肉要强壮些。啊!温暖炙热的海水……嗯,不和你聊了,我现在妙思如泉。
    他高呼着:“我要写首诗——”
    随后,他赤条条地从床上跳下来,拿了纸和笔,又迅速窜到被窝里。他在一张纸上奋笔疾书,而我却联想着刚刚离去的那个“窟窿眼儿”。
    “那娘们是不是离婚很多年了?”我问道。他说,没离婚。
    “真的?”我又问,“她有老公还骚成这样?是不是她老公满足不了她?”
    “不是。她老公在南方做生意,他们只有春节才见一次面。浙江人就是这样……好了,好了!别在那里嚷嚷,别打扰我!”

    一连几天,王福贵不停地带女人回来睡觉。他带回各种各样的女人,不管她长得怎么样,只要她愿意,他就会把她带回来。接着就“噗哧噗哧”地运动到天亮。在这些女人中,只有小朱来了三次,其他的都是一次性的日用品,就像他随手丢在地上的避孕套。用完了就扔掉。他说他只对小朱感兴趣,除了她的骚劲儿外,她还是他的摇钱树。他准备从那娘们身上弄笔钱,或者跟她合伙做生意。她似乎成了他通往未来成功的途径。
    每天上午,只要他身边的女人一走,他便立刻绘声绘色地同我描述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天天如此。只要时间一到,他就开始抖落昨夜隐密的东西。像犹太教徒每天上午的祷告那样准时,只不过他没有半点犹太式的悲伤。没有,他几乎不知道悲伤是何物。他肆无忌惮地跟我讲那些性爱细节,在我看来,这是他对我的一种挑衅,一种炫熠。当然,我知道他是在寻找一种满足。
    他确实是淫欲过度。他在这里不停地交媾。白天,他呼呼大睡。一到了夜上,他就会和一个娘们把这里变成撕杀拼搏的竟妓场。满屋都是骚味。这里乌七糟八的,他们不是在偷情,这还算不上偷情。他的性欲似乎永远得不到满足。也许他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在只有钢铁和水泥的荒原,在厌倦无为也无爱的荒原上奔跑。


          ※          ※          ※          ※          ※

    这些天里,我的生活丝毫没有改变。我一直龟缩在屋里,体验着独处时美丽的精神错乱。无时无刻,最微妙的思考,就像笼罩在我周身的光环。我的骨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灵魂和精神。我所居住的房子成了陈尸间,精神栖居于茅屋这下,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尖叫。我目睹着所有扭曲搁灞的事物江成海洋,沉渣泛起,然后幻象般地化为乌有。一切都是那么凛冽,那么荒凉!我自忖着,是什么让我与世界隔绝?我悬挂在天空中,灵魂脱离肉体,在无神的野地里神游。
    青春,伟大的青春!它真的消失了吗?它又消失在哪里了呢?思绪飘过天空,一动不动的天空,我的思绪在冬天无限的太空俯瞰大地。我看到一个个神话瓦解得如此迅速;看到死亡的灰色雨点打在坚硬的墓碑;看到被创造出的历史像妓女般任人发泄;看到黑白时代的故事泛着伤感的泡沫;看到一个个后现代童话化为幻影,在断璧残垣的废毁中任蝼蚁啃噬。辽阔无边的世界啊!永恒的似乎只是人类的苦难。然而置匆其中,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惊魂不定。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尽管我穷困潦倒,并且
途未路,被无形的巨大力量在驱使走入苦难的深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我无力地尖叫,用疯狂的词汇书写生命的悲歌。我单纯而自由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单调的生活可能让我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奔走。我在天空中创造出另一个世界,一个音乐般的宇宙。我仍在写作,写之前就知道注定要失败。我不乞求痛苦的折磨,巨大的不安已迫使我焦虑地度过地狱的最后一刻死寂。我艰难地书写着几个互不相同,但却相互关联的故事。密室、死亡、阴谋、男人与女人,他们在不断尝试新的排列组合。他们绝望而无助的眼神,犹如基地里的磷光。他们若即若离,戴着撒旦的柱冠,准备着从所有人类的故事里消失。他们不是国家和宗教的叛徒,他们背叛的是整个人类。他们玩世的游戏精神有着温顺的迷感性,色彩与阴影融为一体,他们的语言和思想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显得枯贫……这便是我惟一的生活,界于虚幻艺术和残酷现实之间的生活。两者之间找不到可以均衡的支点。它停滞,变坏,生病,甚至死亡。它分文不值,是丑陋,是枯燥,是一切的一切。

          ※          ※          ※          ※          ※

    星期天清晨,我醒来后发现王福贵不在客厅的那张小木床上。他连同昨夜那个穿雪靴和鱼网丝袜的女人一齐失踪了。客厅里一片狼籍。他们把这里变成了战场,而现在,硝烟迟迟不散。地上黏满粘液的纸巾依稀反射着晨光。窗户敞开着,我隐约嗅到楼下的中医院散发出的草药味道。我安静地趴在窗台上,看着天空象地狱之火那样鲜红。晨曦微露,天边的云朵的暗影像一滩洗不掉墨迹。我木然地凝视窗外,尽可能地摄入一切。街头的私人诊所,破旧的茶馆,阴惨的棚屋。厕所对外开放。花鸟集市上人头攒动。这里堆积着贩夫走卒,做苦工的人,失业下岗的工人,拉皮条的无赖,酒鬼,伪君子,窑姐儿,叫花子,外币贩子,摸包贼……他们全都在这里寻找着各自所需的东西。街道犹如敞开的坟墓,那里面埋藏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残忍。腐质层如巨浪翻滚,亿万具骨瘦如柴的尸体被炙热的岩浆熔化……我沉浸在光怪陆离的奇幻中不能自拔。那是由梦想制造的海洛因,它让我像小鸟一样自由。多么美好!穿过一个个令人生厌的痛苦构建的墓穴,永远悬挂在天幕低垂的天尽头,从此不再回到陆地上,除非有一天那只飞翔的小鸟欢叫着死去。

    中午时分,王福贵像个小孩似的唱着歌回来了。他在唱赞美诗:“主耶稣是我的大磐石,我靠着主能得平安……”他像是被人清洗过大脑。他在屋进而里蹦蹦跳跳地向我讲述《圣经》上所记载的故事,时不时“啊”啦“啊”的,让我觉得发噱。《圣经》上记载的那些种族战争,家族辛酸,古代的乱伦,残害,谋杀和预言,等等,那只能使人陷入迷津。犹太人以悲哀书写的伟大文学杰作,大概仅仅适合以宗教为职业神学者。并且,话说回来,一个才读过几页《圣经》的人,妄图向另一个渴望的依基督而不能的人讲经布道,就像哲学系的新生要给尼采讲哲学那样可笑。他似乎忘却了他身处何方,忘却了在无神的人群中上帝早已化为灰烬。无轴的子午线穿越宇宙,既便是黑天,老子,乔答摩,默罕穆德等人重现世间,也无法改变世界戏剧性的骚动。上帝被群殴致死,什么都不存在了。现在的我坐饿以毙,日露形而上的忧愁,不再对既存的神学,政府,法律,理想和图腾遗有敬意。流着奶和蜜的伽南地是希伯菜荒漠中的海市蜃楼。无人能引我们到那儿去,神的力量鞭长莫及。神的寓所里堆满了迟暮的孝者,以及千百万个类似于王福贵那样的心理异化者。他们不是在向宗教和神学寻求归宿。他们仅仅是用宗教的故事和譬喻在抚慰一颗颗流血的心。然而,伤口仍然存在。血液泊泊暗呤,一切都被剪断,隔离。我独自一人,我的喉咙里回荡着最刻毒的渎神言词。如果我是由神而来的,那么创造了我的上帝在将我降临世间之前,他究竟有没有征得我的同意?这生命已使我感到厌倦了!死亡无处不在,死亡在窥视它,它不过是他眼中在劫难逃的猎物。亿万种致命的毒素噬入我们的灵魂。我们溺亡于其中,这必然的结局决不会是仅凭科学或者神学就能够避免的。
    宗教的神奇仅仅只存在于人类神秘的内心体验中,正如王福贵所言:“你一定没有过这样的体会,”他说,“当你祷告的时候,你会忽然变得轻盈起来,身体腾倾家荡产而起,飞向天空……”他满口的重生,复活,拯救,遴选,听上去就象一本本盗版的伪书。尤其是我看到地上干硬的纸巾和发乌的避孕套时,我感到全身的神经都被他炸伤,烧灼,绞榨得只剩下根根枯萎的纤维。他使我不堪忍受,使我像逃避灾唯那样逃离他。如果再同他呆上哪怕十分钟,我一定会歇斯底里,
我一定会被弄出点神经病来…

    从那破旧的房子里走到大街上,接触到午后的阳光与空气,我禁不住狂肆不羁大笑起来。空气中充满寂寥的气息,憔悴的树枝纠缠在一起,道路两旁的篱笆已被园丁剪平,冬天成了树与草的影子。我漫步在城市的林阴道上,周围的老墙颓坍,商场的玻璃后面我寻找不到自己的眼睛。走过鬼魅般的房屋,走过一个接一个的日子,在日子的丛林里也找不到自己的踪迹。街道弯延曲折,没有终点,也没有目的地。道路在无限延伸,被命运追赶的我不愿再回头。属于我的青春时光被时间磨灭,却又在永恒轮回的岁月里艰难穿凿。

    我用手机给汪巧芊发短信息,在输完最后一个字,按动“YES”键的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狂燥起来。陷落在一个女人温暖的身体里,介于毁灭与堕落之间,整个世界都飘浮在星云壮的雾气中。抛弃一切存在的绝对空无,多么美丽多姿,多么令人心醉!性的欢乐无处不在,随时都可以发生,不单单与她,她以外的无数个“她”。她们就象是我的影子,我被无数个影子缠绕,被千万个假像包围。只是到最后。一旦雾气消失,我便会赤身露体,荡然无存。

    夜晚降临,她如约而至。她把原先凌乱的头发烫直了,一根根服贴地垂到胸前。说实话,如果不是中午被王福贵把我的心情弄得一团糟,我也不大可能会想到她。我害怕有一天会跟她纠缠不清,那样我就会感到窒息,会疯掉。我渐渐迷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性与爱被我严格区分开。我的爱情的故事只在梦幻不灭的童话空间里穿行。身外到处是诱惑的城市,泛滥的性似乎比爱更加空寂。就是现在,一个扑朔迷离的女人在用目光牵引我,烟霭般的眼神。在夜色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静静的空气里只有两颗诡异的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冬夜,五颜六色的灯光被捣得粉碎,各种各样的阴影被描绘在墙上、路上。阴影比天空还要深邃邈远。
    她没有向我提上次在酒吧的事儿。她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们坐在酒廊的阴暗角落里,拥抱、抚摩,甚至接吻。象真正相爱的恋人那样忘情地吻着对方。她让我感到温润芳香。她低吟着说:“到我那儿去,好吗?”我点了点头,问:“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她说没有。

    深夜,她把我带到她家里。一套轻欧风格的房子,清凉,洁净,让人觉得惬意。优雅的音乐如白色的雪花浮满了整个房间。我们在酒精的作用下做爱,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进行在柔和的氛围中。仿佛她正在同我合作,在创造一种高雅的艺术,在铺筑一条通往天堂的捷径。
    屋子里开着暖气,缕缕青丝贴在她汗芩芩的脸上,那张脸像一朵被海水浸湿的玫瑰。我偶尔抬头,会看到她紧闭的眼睛,在那一刻,我仿佛触及到隐藏于混沌中的真实的某个部分。然而,我感觉不到她,我们的身体不能合二为一。光线从我们身体之间的罅隙穿过,所有肉体不能企及的幻想都从那些间隙里悄悄流逝了。
    我们没有说话。音乐和夜晚给这样的场景罩上一层朦胧的诗意,就象肉毒素可以延缓衰老那样,时光在情欲的深渊底下倒流。有那么一刹那,我身体下面那个扭动着的女人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就是我的初恋情人,仿佛眼前暧昧着的只是日落前那一抹最美的霞光,此后将会是无尽的黑暗和漫长的夜晚。我不愿再想下去。我感到全身乏力,心底的泪水足以把我湮没。
    一曲终了,我疲惫地从她身上退下。她翻转过来,用手臂和腿将我缠绕。她说,你会爱上我吗?她不该问我这个问题,尤其是在高潮如海浪退去的时候。我漠然地躺在床上,对她说,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我的爱已沉入大海,被泥沙掩埋了。
    她绝望地望着我,温柔而顺从。她问我,你结婚了吗?我摇摇头,目光凝视窗外。我那呆滞而枯寂的目光在漆黑的玻璃上往复不已。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怎么样?
    我用同样的口吻反问她,那你有丈夫吗?他怎么样?
    她说她有,但她并不爱他,他也满足不了她。她说她无所谓,他不在她身边时,她也一样能找到可以满足她的男人,比如说你。
    她不断暗示我们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随时打破,并随时重新建立。
    她说身体的放纵不等于背叛。
    我对她说,既然你不爱他,当初为什么又要嫁给他?她自嘲地笑道:“为什么?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她说:“有些事情是很自然的,像是水到渠成……最爱我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没有人能代替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问她:“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她没有回答。我看见泪水挂在她的眼角,如两行美丽的珍珠。
    我们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说着些相互怜悯的话。到后来,她睡着了。她的脸露在棉被外,冰冷而苍白。但她身体的某些令人生厌的部位却仍在炙热发烫。
    半夜里,她醒过来。我一直在看着她,直到她问我,睡不着吗?
    我点点头。她的脸上风情万种,看来她又想要了。可是我一脸的木然,眼前的这个女人,这张床,使我想起一堆凌乱的人影,我混迹于她所拥有的诸多男人之间,我甚至分辨不出那一个影子是我。
    她开始抚弄我,像条蛇那样用身子缠绕我。她喘息着请求我搂着她,她说她被融化了。她疯狂无望的眼睛使我感到紧张不安。我娓娓地拒绝了她。此刻的我思绪翩翩,正独自陷入往昔最甜蜜,最非凡的回忆中——闪电般飞越我脑海的人物,对话,声音还有表情。回忆像是被放逐的天使,我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旷野上早已空无一人。

    窗外飘舞着片片白雪。隐隐传来细微的“沙沙”声,仿佛天堂里的天籁。
    我无法入睡,一种从没有过的对神迹的敬畏在心中滋长着。它驱使我带着莫名的焦虑端详窗外的一切。仿佛我已经置身于雪域荒原的中央。在耀眼的光线下徘徊,惶惶然渐渐窒息。我想到了一个又一个逝去的生命,从但丁到帕斯捷尔纳克,想到他们轻飘飘的倒影。在我的眼前,在另一个虚实不定的空间时隐时现。
    看吧!在那坍塌消失的天空中,飘满了由天堂降落的雪花,飘满了生命破碎的残骸。这样的夜晚,飞舞的雪绒花使我对莫扎特的安魂曲充满了无限的感激。那千百万朵雪绒花之中必定有一朵是我。我轻轻地划过天空,任凭呼啸的风将我吹向任何一个地方。此后便是悄冥地熔化,蒸发。最后消失。一生就是这样,像一朵飘落的雪绒花那样任时空戕害。雪绒花,天堂里的花。被人折断灵魂的翅膀低垂着,它无力再重返天空。它飘落,一朵接一朵,一朵比一朵更白,一朵比一朵更高。哦!我的上帝!我的雪绒花!
    ……
    ……
    ……亿万个未知结局!

        2001年9月2日——2003年1月18日 一稿于重庆万县、北碚
        2003年2月——2003年4月 二稿于重庆南岸

作 者 简 介

    李庆,男,1976年2月14日出生于重庆,未婚。身高1.70米,体重58公斤,模样还可以。17岁开始发表作品,自由撰稿人。21岁参加工作,当过4年木匠,2年油漆匠,多年来长期混迹于社会的最底层。25岁前用"旭岳"的笔名在重庆文坛发表文章,在当地小有名气。现供职于重庆某房地产公司。我自幼酷爱读书,每天坚持写两千字,对文字的感觉很好。24岁曾试图皈依基督教而不能,至今仍是一个痛苦的虚无主义者。
    联系电话:0---13098725437
    联系地址:
400061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新街55号-7-1
    邮箱:liqing760214@163.com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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