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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 存 者

李  庆


第七章

    忽然间,我病倒了。
    黄昏,饥饿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病痛正在一点一点儿地吞噬我的躯体,如海浪猛烈地拍击沙筑的堤岸。我感到此刻的我正在生与死的边境线挣扎,一切都变得浑浊,但极个别的画面却异常清晰。我不敢想象明天,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明天,所有的理想、梦幻、未来、幸福、希望、憧憬等等,都不过是一个个干瘪而又空泛的字眼。闭上眼睛,我感到自己如烟一般升腾,掠过古埃及的沙漠,掠过地中海的碧波,掠过奔腾的扎伊尔河,掠过巴西利亚高原上的洼地,我渴望一切我不曾到达,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枕边是一堆凌乱的小说手稿,是一堆永远也见不到阳光的文字和纸片。小说脱稿已经十多天了,如果生命允许再来一次的话,鬼才愿意去充当作家。是哟,作家!在我看来是太具有幽默感的两个字了。作家,连个屁用也没有。如果真的有选择,我情愿去当一个优秀的婊子也不再干这码字的活儿。为什么我不是一头以交媾为生的种马?饥饿不可能将我击垮,病痛也同样不能。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但我的心里却在掀起巨大的波澜。痛苦铸就了我的骨架,就在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夜晚,我下面那玩艺儿仍在时不时地勃起。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红色的水晶舞鞋踩在潮湿的沙地上。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正处于一个怎样的时期。在一个混乱的时代,我还不曾变得成熟就已经腐烂了。
    这个夜晚史无前例般漫长。我睡睡醒醒,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正在发高烧,幻觉不断地出现:一个天真的男孩在山野里漫跑,蝴蝶停在花枝上,蓝色的蝴蝶欢快地飞翔;小女孩纯真的目光,她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唱诗班优美的赞美歌声如流水缓缓滑过;教堂的尘顶以及寺庙的钟声飘到天的另一头……我浑乱着,但似乎却异常清醒。在这样的夜晚,除了忍耐以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我是不可能因此而死掉的,我所能做的仅仅是静静地等到天亮而已。

    第二天清晨,我恍恍惚惚地起床,喘着气穿过几条街,在一家小药店里买了两袋一毛钱一袋的头痛粉。没有水,我像瘾君子似的一点点地将那些白色的粉末吞下去。走到白岩路时,在一家发饰店门口,我停下了脚步。这里是杨艳上班的地方,许多天来,我一直绕开这家店,远远地避着她。然而今天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发饰店里有几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她们看见我,然后把杨艳从店里推了出来。我讷讷地站着,似乎昨夜的一场病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白痴。
    “你好!”她说,“你是来找我的吗?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什么事,只是顺便来看看。她低着头,幽叹道:“好多天没有看到你,我以为你已经不在这座城市了。”我说我最近有点忙,所以才没去找她。就在我准备离开时,她约我晚上出来坐坐,晚上在沙龙公园门口等。

    整整一天,有好几次我难过得都快流出泪来。那个十七岁的女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映在我的心里。在她的面前,我仿佛从岁月的魔镜中看到了时光施于我的一切。所有关于爱的信念都被我亲手掩埋掉了,男女之间除了交欢和做爱以外,我再也不会关心其它别的东西。我洞悉了男人与女人之间全部的隐秘。然而,在十七岁的杨艳面前,除了感到遗憾外,我还感觉到一点点羞耻。年轻的话语是稚嫩的,年轻的笑脸是纯美的。每当她那朴实的笑容出现在我眼中时,我便会感到自己逝去的岁月在黑暗中恸哭。大学的校园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孩子们已经因为成熟而开始发腐了。

    晚饭后,我如约去了沙龙公园,杨艳正在门口徘徊。我们相视一笑,缓缓走进公园。寒碜了几句后,我们开始沉默,眼前的小女孩似乎已不再是我初识时的那个女孩了。时间的魔力让我震惊。她心事重重,一副郁闷的样子。
    沙龙公园占地很小,走一圈大概要三十分钟。我们从晚上八点一直走到十点。我说我有点累了。不如在这个亭子里坐一会儿。再后来,她告诉我,她说她后天就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到湖北宜昌去工作。她说她们老板在那里有个分店,还说因为我要离开的。我说关我什么事呀?她说:“好多天没有看见你,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起初,我总是心神不宁,每天上班都会不时地看看街上,以为能看到你……”她平静得一点也不像十七岁的孩子,她低着头,目光哀怨地看着脚下。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个孩子当他真正爱过一次之后,他便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青春时代。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感到无所谓。明天起床之后,我仍然是我自己。在我看来,此刻她所说的话,以及她此刻的思绪,可笑得根本不值一提。若干年后,她同样会为今天这样的夜晚感到可笑。
    她叹息着,对我讲道:“跟你在一起好开心,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自己很幸福。”我差点笑出声来。为此,我彻底打消了跟她上床的一切念头。
    深夜,我送她回去。在独自回来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小姑娘的影子从此将从我的视野里轻轻抹去,不留下一点痕迹,一段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草草地收场。毫无疑问,她和我之间除了性以外,对我而言,根本不可以存在别的东西。一群一群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群又一群的人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什么也不曾留下过,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          ※          ※          ※          ※

    邦邦最近激动得忘了自己的性别。他采写的一组关于同性恋的文章被刘杂碎刊出后,据说本报的销量大增。邦邦肥鼓鼓的身子在编辑部里飘来飘去,屁股扭得跟风骚的娘们一模一样。我早就说过,邦邦不是个傻瓜,他那只青海湖出产的鼻子比狗的嗅觉还敏感。跟他相比,我迟钝得像根木头。鸡毛蒜皮的事情写了一大堆,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确,我就要变成一个白痴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片混乱,没有目的,也没有目标,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上班该干什么。电脑上的QQ一直在线,有人找我聊天就顺便聊几句。刘杂碎不在办公室时我便点击黄色网站,看各种型状,各种肤色的生殖器官。所以我下面那玩艺经常长时间地勃起。轮到我值班时,我便急不可耐地在聊天室里发讯息,征求一位强烈渴求一夜情的女人。结果我从未如愿过。当然,也有几个人回过讯息,要我到某某酒廊,或是咖啡厅见面,但我的衣袋空空如也,现实让我远离激情。离发工资还有七天,我以读秒的方式等待着,从清晨到日落,我不住地想象发工资那天的情形:喝点酒,吃一顿好吃的,然后摇晃着找一家按摩院或是洗脚城,好好享受有钱的日子。如果有兴趣,还可以找个妞来泄泄下面的火……

    上午,我在办公桌上打盹。刘杂碎跑到我面前来,他要我陪邦邦去采访一位小官僚。他的意思不外乎是叫我当邦邦的跟屁虫。我毫无怨言,并欣然接受。这几天办公室的电话从早响到晚,百分之九十都是该死的同性恋者打进来的倾述电话。每个人都对邦邦咬牙切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人家走红,可以学女人走路。
    我和邦邦走到街心花园旁的电信营业厅时,我进去准备交这个月的手机费。可是营业小姐却告诉我今天暂停营业。我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邦邦问,那个小姐对你说了什么?我看了眼他那猴子屁股般的红脸,说:“她说这几天她不舒服,月经来了。”

    采访于上午十一点结束,从那个宫殿般的办公室里出来,我的心情一下就舒畅了。怀揣着装有两佰个大洋的红包,让我顿感神清气爽。可爱的公仆!我觉得他递红包给我时的那一刹那,他比天使还讨人喜欢。
    把那砣青海产的肥肉打发走之后,我迈着盈盈的步子,款款走进一家装修得非常雅致的餐厅。独自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点了一个红烧狮子头,一份蔬菜沙拉,一份鳗鱼饭,外加一杯红酒。我注意到我的四周坐着一对对正在享受浪漫午餐的情侣。对他们而言。这顿饭似乎只是他们爱情的佐料,是一首主旋律之下的伴音。而我跟他们完全不一样,眼前的食物才是最重要的,我不管他妈的爱情。除了这顿丰盛的午餐外,还有什么是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呢?在餐厅悠扬的爵士乐中,我细细品着我点的菜,希望舌头与牙齿以及我的胃所能感受到的快乐可以够持续得更久一点儿。

    傍晚,照例是几杯的酒之后,我像死尸般地躺地床上,偶尔动动身子也只是为了确定自己仍然活着。我注定不会成为一个作家了,我写不出一句可以让自己满意的话,在我看来,最近勉强自己写下的东西比垃圾还不如。我难过极了,似乎自己已经掘尽了语言的坟墓,除了干枯的木乃伊之外,再也无法找到其它有血有肉的东西。日子一个接一个地向中我走来,而我也不在不知觉中送走它们,并将自己仅有的灵性与才气一点一点地打发走。我不禁在想,活着如果不去写作,那么活着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写出来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的认可,那么写作又有什么意义?
    我矛盾得快要疯掉了。也许是我缺乏足够的独处的时间和空间,不能达到足以与神灵沟通的绝对的孤独。我的灵魂苍白无力,那里再也流不出如清泉般明澈的文字。
    每一天里,我茫然地穿过街道,穿过一群群与我同样茫然的男人和女人。像一只飞不起来的小鸟在城市里艰难地觅食,无时无刻,时空的虚无和岁月的荒诞仿佛要令我窒息。我行走在这座城市里,但却根本无法牵往历史的手;我生活在这个时代中,却根本无法握住这个时代的脉搏,我不知道与我同龄的男人和女人终日在干些什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们仍然活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明天,更不知道未来生活的详细情形。同所有晒着太阳赶走岁月的老人一样,我只不过是在等待死亡而已。最近的一场病让我改变了许多,我变得更加忧伤了。但我仍不住地告诫自己,我是一个忧郁的痞子,我应该为快乐而生活,应该不惜一切去寻求肉体的欢愉和刺激。

    周末,我又一次踏进那家熟悉的舞厅,这些天里,因为生病和钱的缘故,我几乎每个晚上都躺在床上作苦思冥想。那样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要成为一个只用下半身考虑问题的流氓,彻底将羞耻二字从我的脑子里扔出去。
    我喜欢舞厅里忽明忽暗的灯光,穿梭的黑色的人影,喧嚣的噪音,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空气里飘荡着唱了许多年的旧情歌,飘荡着香水的颗粒。男人和女人鼻息相通,肌肤相触。蒸发掉的酸臭汗味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性腺以及超计量的肾上腺素弥漫在每个角落。我蛰伏在舞厅的一角,放弃思想,放弃一切有关于生存的信念,像一只静静地潜伏在深海海底的单细胞生物。然而眼前的画面仅仅是幻觉,就像用手抓不住水那样,一切都将从你手指的缝隙中滑落。也只有在这里,在一个黑漆漆的角落,我才可以坦然地面对周围的人群。我寻求一种完全暴露自己的适当的时间和空间。把周围全部遗忘掉,管他什么幸福,苦难,爱情,岁月,死亡,诞生,道德,社会,我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上面只有一个符号,那便是交配,一只单细胞生物的交配。

    我请了一个高挑的妇人跳舞,她噪音沙哑,如果只听她说话,你一定不会想到他是个女人。起初我的确感到诧异,感觉她像是做过变性手术的人妖。她饥渴难耐,在我身上像条蛇似的扭动。我的左手被她拉到她胸脯上,这让我确信了她是个女人。但她一个怪异的女人,喷着难闻的酒气。她看了我一眼,说我太小了,她说她的年纪足够当我的妈。我哼哼叽叽地应付她,问她是不是要给我当妈?我对她说,当妈就要和儿子一起睡。她说没问题,喂我吃奶都没问题。到后来,她叫我请她喝酒,喝啤酒,只喝四瓶。她说,“我喝两瓶你喝两瓶,再叫一份鲜鸭肠,总共只花得到你十几块钱。”我故意问她酒喝完了以后呢?她说随便你,到你那儿或是到我那儿都无所谓。
    她说她跟死去的男人的妈在一起住,刚结婚几年老公就死了。工作也找不到。还好,那该死的老太婆每个月有四百多块的退休工资。她还说,“她不死也好,不然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饭吃。”
    我沉默着,脑子里想的是啤酒加鲜鸭肠的钱。她看见我面露难色,说道:“怎么样?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舍得请我喝酒吗?真的,我只对喝酒感兴趣,喝醉之后什么也不去想。如果你嫌贵,那么只喝两瓶啤酒,完了去我那儿再喝白酒。我家里有很多酒,我只对喝酒感兴趣,喝醉了随便怎样都可以。”
    舞曲一完,我俩便匆匆离开,彼此心里敲着不同的算盘:她想蹭一顿免费的夜宵,而我想找一个不要嫖资的婊子,就这样简单。我们勾搭着进了一家小火锅馆。她的确只点了一份鲜鸭肠,吃得津津有味。红色粘状的汤料翻滚着,周围是鸭屎色的泡沫。满屋全是刺鼻的气味,一股让人发腻得想要呕吐的油的味道。我的肚子还饱着,晚饭是跟王福贵吃的海鲜。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只骆驼,把食物的能量藏在身体的某一个地方,以后要慢慢享用。或者是变成牛或其它什么有反龃功能的动物。可我偏偏是一个人,胃的容量太有限了,所以现在,除了勉强喝得下一瓶啤酒外,我一点食欲也没有。
    几杯酒下肚后,那个女人对我讲述了她的生活,她有个女儿,今年十四岁,寄宿在学校里,学费是死鬼男人的姐姐提供的,她说:“孩子生下来后我几乎就没管过,懒得管。反正等她长大嫁了人,就一了百了。我就是这样,这辈子全被那个死鬼给毁了。嫁人吧!像我这种醉薰薰的女人又有谁肯要?自己什么都不会,当保姆都不会。就是下海当小姐吧,年龄也太大了……”
    她还说:“丈母娘是不错,她从来没管过我的私人生活,我总是带陌生男人回去过夜,但她却总是装做什么也没看到,不闻不问。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没有男人怎么过得下去啊……”

    深夜,我被她带到一处棚户区。贫民窟让人不寒而栗。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喷着酒气四处转悠,时不时挥挥手上的水果刀以显示自己的存在;一个个混迹在棚户区的老妓女慢慢移动,像僵尸般地挪动着步子;小茶馆里烟雾弥漫,输红了眼的赌徒们情绪激动,尖叫着仿佛末世降临。我还看到两个坐在石阶上的瘾君子,手臂上扎着橡皮管子。一次性的注射器插在他俩手上,钟摆似的晃动着……我平静地跟在那婊子屁股后面,根本不担心她会有什么对我不利的企图,我的身上只剩几块钱,谁想要谁拿出好了,他们总不至于因为我穷而捅我几刀。
    她把我带到她住的地方。她的确够穷的,房子低矮潮湿,到处堆满了垃圾和杂物,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家具油漆脱落,屋子里散着一股怪味。这里只有两间屋,外面间屋的床上躺着一位不停呻呤的老太婆。屋的另一半是厨房,水龙已经损坏,哗哗地溅着水。她说那个快死的老太婆就是她的丈母娘,说不用管她,她一直都是这样,烦透了!
    我被她径直带到里面的屋里。不一会,她打水来叫我把身上洗洗。我一一遵从。最后,她翻出半瓶白酒,叫我和她喝酒取乐。一边喝,她一边脱下她的衣服,直到脱得一丝不挂地坐在我面前。酒精是让人发疯的毒药。在她的暗示下,我也脱得精光,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相互抚弄对方的性器。酒还没喝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干了她一次。精液喷薄而出,绮丽的海滨,蓝色的天空,变幻的七色彩虹。我从世界的一头迈向另一头,从一个空间步入另一个空间。一切都遗忘在脑后,遗忘在阴湿的下水道中。身处何处并不重要,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不重要,一切都轻飘飘地,显出可有可无的本质。
    她用纸擦拭了阴部后,起身在屋里找东西,我恹恹地躺在床上,在睡与醒之间观察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胸部扁平,毫无曲线,凸起的肚腩让人觉得极不舒服。不久我沉沉睡去,天亮之前,我同她又干了几次。屋外是一个老太太临死前的哀鸣,然而在屋内,一对忘却了所有存在的发疯的男女正在纵情地交欢。性的高潮一浪一浪地袭过,我俩扭抱在一起,任彼此粘稠的体液在屋子里交融。
    天亮时,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床前的墙上着一幅基督的画像。他展开双臂希望拥抱所有的人,万丈光芒从他背后升起,屋子外面的老太太仍在痛苦地呻吟,身边的女人赤稞地躺着,两腿间夹着粘糊糊的性液。屋子里老鼠跳着欢快的舞蹈,暗红色的圆蟑螂迈着官僚似的步子。我的手里握着在她身体里焉掉的阳具,等着天亮,眼前极不协调的一切让人感到恐慌。

    清晨,我慢悠悠地走出棚户区。街道清爽,行人稀少。我尽情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迈着轻快的步子朝记者站走去。昨天的一切对我而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世界正在沉睡,商店的大门紧紧闭着。我拖着刚刚享乐过的疲惫肉体,在宁静的街沟里仿佛看见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万物在阳光中按照同一节奏舞蹈的世界;摒弃了不朽、神圣、精神、灵魂、信仰的世界。当东方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大地的上空时,我的心里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洁净。我感到自己正行走在天与地之间,独与天地的精神往来。灵魂是一具空壳,而现在,那里装满了阳光。除此之外,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多余的,都是混乱和疯狂。
    一路上,我浮想联翩。想象着自己正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怎样的世界?眼前是伊斯兰圆形的礼拜堂,节奏缓慢的伊斯兰音乐从那时飘散而来。继而是埃及的肚皮舞娘扭动着圆而有力的腰,屁股上的金属链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伊斯兰娘们只露出一双湛蓝的美丽的大眼睛,周围的建筑物高高耸立,像歌特式的教堂。传道的牧师娓娓地讲述着上帝的神迹……在恒河河畔,洗浴着身子的印度女朗像一颗颗光艳无比的黑珍珠;热带丛林中破落的寺庙里,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和尚正在平静地送走生命里的每一天……
    我思索着一切有关于宗教的东西,清晨的城市仍在沉睡,睡得像死亡般的宁静。此刻偶然的巧合,仿佛使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看到了神的源头以及最后的神秘。就在一年前,那时的我还在教堂里祷告,跟着一帮迟暮的老人唱着称颂上帝的赞美诗。每个星期四的晚上,同信教的年轻人讨论有关上帝和耶稣的一切。一年前的我正走在崩溃的边缘,所有关于人生根本性的问题深深地扎在我流血的心里。我什么也没有,连一个让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也找不到。我知道我的疯病是无药可治的,再高明的科技,再精湛的医术也无法治愈一个生病的灵魂。我构想中勇敢地抵御着时间的骑士哄然倒下,天地间奔跑着一颗泣血的心。就这样,我将自己生命的一段时光交托给了神。以无比悲凉的心情试图让自己与世界和解。而今天,我所跋涉的世界仍旧是无神的荒野,仍旧是五色彩灯之下钢筋水泥的躯壳。但我却不再感到荒谬和恐惧,带着强壮的肉体,我会继续走下去,不问目的,不辨方向地直抵黑暗的深处。像野兽那样追逐食物,并且也追逐与雌性的交配,在城市的肌肤下像一条螨虫似的寄生。我生活的全部哲学源于灵魂的死亡。为此,我甚至想要歌唱欢叫。是的,肉体和情欲的赞歌将一直歌唱下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岁月的更替中,灵魂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张开双臂拥抱太阳,拥抱曙光和朝霞,拥抱云层背后若隐若现的弥赛亚。一切从始于仰望天空,阳光折射下金色的云朵,那里是拜伦的七色彩虹,是尼采的狮子,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蔷薇,是艾略特的小夜曲,是享利 •米勒的降B大调前奏,是胡塞尔艰涩的内核,是阿基米临终前冥想的圆圈,是圣埃克絮佩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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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仍有神秘可言吗?一切都是那样的肤浅直白,人类千百年来隐隐作痛的东西不再郁结在心里,所有可以被暴露在日光下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死亡、灾难、道德、苦难、谋杀、爆炸、强奸、痉挛、性爱、一切的一切都简单得公式化了。我们津津有味乐道于那样的表面形式,并以此为职业,谈笑间,所有对于个人而言的重大事件都成为别人生活的调剂品。
    继邦邦的“同性恋”报道之后,阿杰正在着手写一组有关妓女的报道。阿杰要我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并向我索要我所认识的妓女的电语。在这群人中,阿杰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也不讨人厌。他瘦得像一条精瘦的鬣狗,眼睛圆而凸,时不时还湿津津的。他留着两撇胡须,时而像小姑娘似的发出叽叽的笑声,他看上去像一个年近中年的干瘦老头,但只要他一说话,一发笑,你便会觉得他幼稚像天真的顽童。 “真的,你一定想象不到,结婚是一件多么、多么可怕的事情。你娶了一个女人回家,于是你的人生就走到了终点!而现在,在离家五百七十八公里的地方,你又会重新获得生命。”他常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猜想他的老婆也许是一个悍妇,一个蛮不讲理的大脚村妇,要不然可怜的阿杰也不会瘦得皮包骨头,一把就可以把他抓起来。
    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灾难莫过于失去工作。我们没有抱负没有理想,更没有任何野心,每天采写着可以吸引眼球的人物和事件,战争也好,骚乱也好,建议也好,开会也好,修路也好,爆炸也好,我们用最简单的文字和语言描写着发生的所事一切,没有了对文字的感觉;没有对意象的把握;没有了思想的闪光和个性的火花,文字千人一面,每一天都单调困味。
    在一条笔直的路上,我们并肩行走,将一切规律化,程序化,我们靠文字为生,但其实质却是以科学般超然的目光冷漠地观察这世间的一切。为了换取食物,为了让精瘦的身体长出膘肉,我们没有怨言,所有关于写作的野心全部冻结在严冬的沼泽里,任年轻时的梦想在茫茫虚空中消失。
    所以我决定帮阿杰一把,对我而言,这不仅仅意谓着一次免费的fucking。

    我们在街心花园的露天茶馆喝茶,仔细地观察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女人们。对面的小巷便是有名的红灯区,摩托车载着赶场子的妓女从一个妓院驶向另一个妓院,她们白皙的皮肤映着城市彩灯的颜色。那些年轻美貌的雏妓吸引着我俩的眼光,我对阿杰说:“我快要晕倒了。没喝酒就感觉到飘飘然了。”
    为了获取最真实的体验,阿杰要我带他去找女人。我欣然同意。
    我们随便找到一家亮着红色灯光的发廊。我们都没说要小姐,也没说我们想干那事儿。我们被人带到包房里,躺在两张狭窄的按摩床上接受陌生女人的按摩。两个年轻的女人,姿色平平,相貌普通,我躺在床上,任凭按摩女粗大的手在我身上又抓又捏。她很爽朗,不停地对我讲述她自己。
    “我姓袁,”她说,“叫我小袁吧!你们是干什么的?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你们。”我对她说:“瞎混呗!反正混一天算一天。”
    我问她干不干那事儿?她点头说:“可以。”之后是一连串的讨价还价,打情骂俏。当她知道我也是一个嫖客的时候,像脱胎换骨般地变了一个人一样。她时而风骚之极,时而又絮絮叨叨地讲她所谓悲幸的故事。她说:“我没读过什么书,家里穷,现在我爸爸还躺在病床上,每个月要一千多块的药钱。我有个弟弟,可弟弟死了,去年夏天在河边拾柴时被淹死了,连尸体也没找到。没法子,我只有出来干这个。等还清了家里的债我就重新找份体面的工作。”
她越是越装得可怜,我就越是觉得虚假。一个婊子在陌生男人面前抖落自己所谓的“不幸”,无非是想博得更多的同情,最终从那个傻瓜男人口袋里获取更多的钞票。
    我们就价格问题展开了长时间的谈判。她坚持要九十块钱放炮,而我只愿意付六十。不管她怎么说,再怎么挑逗我,六十!多一分钱我也不给!最终,她把心一横,同意了我所说的价格,“六十就六十吧!算我倒霉,这么低的价钱,让外面的姐妹知道,她们一定会笑我快卖不出去了。”
    阿杰就在我隔壁,就在我同小袁讨价还价时,隔壁传来沉闷的撞击木板的声音,然后是一对男女的尖啸。几秒钟后,那边又平静下来。
    小袁跑出去转了一圈,进屋时她的手上端着一杯水,还拿着一只避孕套。她坚持要我戴上那玩艺。接着她熟练地扒下我的裤子,轻而易举的弄硬了我那玩艺,帮我把套子戴上。她把自己脱光后,径直坐在我身上。包房的门“哗”地一下被人拉开,我吓了一大跳,差点就射精了。
    该死的阿杰从外面钻进来,坐在屋里的塑料小凳上,满脸坏笑着看着我们。他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对我们说:“继续,继续,就当我不存在。”我问他刚才的感觉怎么样?他说:“……啊,快不行了,真的,那种感觉没有人受得了……”
    跨在我身上的小袁专心致致地工作着,窄窄的按摩床被她折腾得“吱吱”作响。而我却安逸地躺着,一动不动。我若无其事地与阿杰交谈着:“听着,杰哥,你必须得借一百块钱给我。今晚你大大地占了我的便宜。这场真人秀是免费的,但你得借钱给我……”他双目微闭,垂死挣扎似的点了点头,仿佛刚才和那个女人的一番肉博让他大伤元气。他看上去真的快要不行了。
    几分钟后,就在我准备点只烟抽时,小袁停了下来,趴在我身上,她说她累了,“可不可以换种姿势?”她说:“我双腿发酸,再也动不了了,要不你试试后面,从后面来几下?”我说好。为了不为难她,我站到了她后面,以一种类似于动物的姿势跟她做爱。她像个演员似的浪叫着,和所有的婊子一样,她那“欧,欧!”的吼叫声毫无新意。
面对身前连动也不动一下的死肉,很快,我那玩艺儿就蔫掉了。她帮我取下一避孕套,仔细地用纸巾包好,穿上衣服,收了钱连招呼也不打就出了包房。我和阿杰休息了几分钟,喝了口水,起身离开。出门时老鸨儿那张老脸笑得像开裂的黄土地,她问我们:“舒不舒服?玩得还好吧?”
    我冷冰冰地挤出两个字:“一般。”
    “慢走,两位帅哥。记得下次又来哦!”老鸨就是老鸨。

    从窖子里出来,阿杰一直问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为什么我在家里对着自己老婆的时候,下面一点感觉也没有?”我被他问得有点心烦了,告诉他,要么是他有问题,要么是他老婆有问题。
    他矢口否认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说:“我绝对是个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的性能力。比如说,有时在我街上,看到穿得暴露的骚娘们,下面也会迅速地勃起。跟婊子们做爱时我神勇无比,可是问题在于我在家里,面对老婆时我一点儿兴趣,一点儿做爱的激情也没有。有时候我也想过,可能是我心理有点毛病。说实话,家里那女人从认识到结婚,再到现在,我对她哪怕一丁点感情也没有。我只是觉得自己二十七、八岁了,应该是结婚的年龄了,再加上她人也不赖,勤快,懂事……只是我总觉得自己是找了个不要工资的保姆……”
    看在他借钱给我份上,我耐心地忍受他讲述的琐事,时不时我还眨巴下眼睛,表示我正在专注地听他唠叨。
    “我可能是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他接着说:“我和那女人结婚还不到两年,天啦!我的下半辈子还那么长,这样下去一定不是个办法……也许她也有点问题,每次干那件事儿时总是一个姿势,并且一动也不动地连她妈半点反应也没有……”他对我说了老半天,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评判,我告诉他:“甭管他妈的问题不问题,你想得太多是没有用的,也没意思。你只管顺其自然,下面勃起时就想法子把它弄蔫掉,没有兴趣就另找些有兴趣的事情干。总之,想干什么就不要犹豫。一切都随心所欲。凭着自己的真性情去做每件事。”说完,他点头,然后又摇头,大概他仍在想他那空壳般的婚姻。

    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分,我和阿杰决定去和平广场旁的咖啡馆,在那里打发掉这苍白的一天里最后的无聊时光。阿杰要了一杯咖啡,我要了一杯柠檬茶,这种酸酸甜甜并且还带点苦涩的感觉是我的最爱。我们悠闲地打量着广场上出没的各色人类——卖玫瑰花的小女孩一定不知道歌剧《卖花姑娘》,但此刻她们手里拽着的鲜花像是拽着通往未来幸福生活的钥匙;安徽来的小姑娘抱着吉他为客人们弹唱变了调的流行歌曲,但这世间所有的音乐恐怕也难以打动她们那颗浸泡在生活的苦酒里的冰冷的心;缺胳膊少腿的乞丐嘴里发出节奏感极强的哀鸣,抛售着他们所谓的痛苦和悲惨;几个廉价的老妓女像僵尸般地缓慢移动,她们在无所事事的农民工身前抚摸着身子;少男少女成群结队地相互嬉戏,他们正在拉开古老的男女思怨故事的序幕;小商贩在昏暗的路灯下祈求客人的光顾;无家可归者静坐在石椅上守住夜的宁静……餐厅打烊,高楼的灯光陆续熄灭,惟有城市的彩灯闪烁不停。
    我静静得坐着,看着广场里的人群像鼓鼓的虱子似的移动。身边的阿杰在考虑工作,烦燥不安地想着他那些关于妓女的文章。起初我对他的想法根本不屑一顾,这个世界描述妓女的文字足以淹没所有的人,原始的冲动以及我们身上无法根除掉的动物性将把这样的话题推向永恒,所以,我并不认为他所作的报道有什么实在的意义。特别是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阿杰手稿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新闻,什么都不算,连狗屁都不如。然而,当一个盲乞丐和一个侏儒经过我面前时,我忽然在想,一个从来见过这世界的盲人,世界在他的心里又是一个怎样的情形?一个永远长不高的侏儒,永远以仰视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的小矮人,世界在他的眼里是不是另一种景象?继而我想到了刚出生的婴儿,我们都经历过那个时期,可是我们之中又有谁能描述那时所见到的一切?孩子们对世界的眼光?老鼠或是臭虫眼里的世界?我禁不住侧过身子,想象着世界已经颠倒过来……
    阿杰注意到我奇怪的举动,他问我:“怎么啦?你没事吧?”
    我说:“还好,我只是在换一种方式看待世界,想想,如果我们是两只只能存活两周的蚊子,我们会怎样看待周围的一切?”他呷了口咖啡,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所以说我觉得你必须把那些手稿毁了,重新来过。”
    我对他说:“换种角度去写,不要只写红灯区,夜总会里面的妓女,瞧瞧,那些专为农民工服务的老婊子不是很好的素材?还有那城乡结合部的汽车旅馆;长途线上的黑店;建筑工地旁的淫窝……哪一样不比你写的东西有新意?”他赞许我的见解,不住地点头,说我一语点醒了梦中人之类的话。他兴奋地构想着他的报道:舞厅里陪舞的小姐,水吧里的吧台丽人;都市伴游的女郎;迪士科舞池中的脱衣舞娘……他高高凸起的眼珠子放着光,像黑夜里的狼寻找到了食物。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那“将要成功”,“绝对出位”的报道,似乎明天天亮普利策奖就要硬塞到他手里。为了提前庆祝胜利,他提议叫邦邦和阿海出来一起喝酒。我想不扫他的兴,我在一旁像只蚂蚱般地手舞足蹈,以此来表现他的构想是如何地激动人心!

    不一会儿,那个青海出品的肥肉和另一个成都婊子养大的猪猡飘然而至,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话题从福利彩票到房地产行情,从绿色环保到纳米技术,从城市规划到进出口的贸易,从纳斯达克到阿富汗塔利班……可就是没有一样是我所感兴趣的。眼前的这一天即将流逝,匆忙中,我无暇面对我自己。而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一切变得昏然模糊,在无聊的讨论包围之下,我忽然感到这样的缺乏独处的生活简直成了一种灾难……

    我们醉熏熏回去的路上,四个醉鬼摇摇晃晃地移动着脚步。我们彼此总是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有各自所思虑的东西,这不是一条回家的路。不是。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只是我们的肉体的栖息地。我们是一群暂时寄居于世界的生物,短暂的生命在这世界的眼中等同于造物主的一个梦幻。千百万年后,这里再也不会找到我们这群人存在过的痕迹。这样的一段路,也不可能再有人来替我们再走一次。我们借着酒醉发着酒疯,各自发泄着冰结在心中的郁块。我们尖叫着,高唱着,在深夜的街市里,在漆黑的天空下,纵情地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纵情呼唤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
我们欢叫着,我们的身后,凡是关于文学和艺术的东西皆离我们远去。我们不再努力地伪装成作家,伪装成行吟诗人,伪装成被死亡所困扰的思想者。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一群臆狂症患者,一群歇斯底里的浮游生物。我们喷射着酒精分子的嘴不住地咀咒着天真的普希金,咀咒看精雕细刻的培根,咀咒着艰涩的乔伊斯,咀咒着所谓“气势浑宏”的托尔斯泰,咀咒着发白癫疯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咀咒着沧桑中描写风月的劳伦斯……我们不再为精神错乱的诗人所虚幻的影像发狂,不再为哲学家的预言或箴言而神色庄重,不再像愤怒的青年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我们之中的一些人已经成为父亲,或者已经与父亲妥协,达成一致。人子在十字架上即将覆灭时所传达的迅息无非是与眼前的世界和解。世界又重新归于平静的夜晚,几个无家可归的灵魂仍在燥动着。我们将倾倒在时间的尽头,重蹈着奥古斯丁,路德,凯瑟林,帕斯卡尔,尼采的覆彻。我们有着相同的肉体,走着同一样路,然而我们各自的灵魂却身首异处。我们的身体里不再居住柏拉图神话里描述的神,天空在我们的眼前一点一点地垮脱,我思维混乱,相信灵魂正在寻找上帝,正走在回归伊甸园的路上……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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