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福贵见面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没有把作品带给他。站在朋友的立场,我肯定不会落井下石去害他。我们悠闲地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这儿有暖气,有怡人的音乐和淡淡的香水味,让人觉得这是一场人和春天的约会。
窗外是萧条的街道,光秃秃的法国梧桐使人联想到亨利•米勒笔下的巴黎。王福贵仍象从前一样衣着光鲜,从头到脚全是名牌。他夹着一只“鳄鱼”皮包,但我断定那里面顶多只有一佰多块钱。他看上去并不象一个失魂落魄的穷光蛋,至少在旁人的眼里,他比我富有多了。开始他还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论他的出书计划,但听了我客观细致的精辟分析后,他彻底打消了那个该死的念头。
我是这样对他说的:“你那该死的想法是不错!出一本书,花上一两万个大洋。最终的结果多半是在世上只有两个读者——一个是你自己,另一个是我。那太不现实了。等于把钱往火坑里丢。假如你有20万,可以,给出版社几万,给各大媒体的娱记几万,再用剩下十万去请枪手给你写炒作文章。只有这样,你的书才卖得出去。可是你有20万吗?我看算了吧!咱们本钱不够。要不你试试看?这等于把钱砸进粪坑里,最后连个气泡儿也不冒一个。该富的已经富了,该穷的仍得穷下去,有什么办法呢?不如认命吧……”
他的表情沮丧极了,目光凝滞,流露出绝望、失意和哀伤。我劝他也用不着太伤心,再好好想想其他办法,比如开个小面馆,或者到别的地方去开家皮包公司。再或者开家小歌厅顺便找几个妞来坐台。我叫他看看我,我比他糟糕十倍,但一样能麻木地活下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只管今天有饭有床就行了,明天的事情关现在屁事!
当一个人悲伤到极点时,他往往会拒绝任何形而上的安慰和形而下的劝说。如果不是一个漂亮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也许他将一直这样痛苦下去。时光飞逝,转眼已是黄昏。要是可能的话,一个人在这样温暖而舒适的地方耗尽一生的精力也会毫无察觉。他提议去喝点酒,为我们的窘境而干杯,为我们的失意而大醉一场。
这正合我意。
我们摇摇晃晃地朝滨江路的大排档走去,一路上唱着歌,讲着粗话和下流的故事。我们朝漂亮的女人吹口哨,朝街上行驶的特种牌照的小车竖中指。我们大笑着,开心而放肆地大笑。感觉如此自在,如此的无拘无束。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看着我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两个疯子。他们以为我们有病,但他们错了。我们正常得已经不正常,清醒得已经不在清醒了。狂欢还没有到高潮,狂欢要在半醉半醒之间才会突然瘁死过去。
我们点了一份红烧田螺,一份盐水花生,要了十几瓶啤酒。不断地干杯,恭喜彼此的倒霉,恭喜彼此所有的不顺心和不如意——“干杯!祝你比我更背运!”
我们高声谈论女人,谈论那些白白胖胖的屁股;谈论那道如伤口般皱肉连连的罅隙;谈论暴力和凶杀;谈论血腥的阴谋和亮晃晃的匕首。我们全当周围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我们背叛了它,一脚把它远远踢开。我以为大腿会骨折,但是没有,它完好无损地长在我身上,并且依然强壮有力,依然能够四处奔跑。
酒醉的感觉多么奇妙啊!即使你在马路的正中间,随便拦下一辆车,然后再朝着车轮子撒尿也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人们乐于宽恕醉汉的奇异行经,一如宽恕一个疯子的罪孽。屠刀不会挥向疯子的头颅,杀戮不在精神病医院里,那里是太平盛世。
酒精就是这样一种尤物,它先是没有缘由地把你的身体和灵魂弄得软弱,在你最脆弱的地方给你重重一击,但你并不会倒下去,因为最终它会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扶你一把。所以,夜生活永远都没有尽头,永远都会在无限的时空中延续,让你永远也得不到满足。今夜,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在江水中堆积。
没有人知道两个流落异乡的流浪汉此刻的所思所想。我们的江边的高架桥上漫步,唱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校园民谣,唱着罗大佑黑色年代的古老情歌。我们是在祭拜那些亲历过的理想时代,目送着无悔地付出的青春与眼泪烟消云散。
后来我俩跌跌撞撞地掺扶着走进一家舞厅。恍忽中又回到了大学里的学生舞会中。然而,我们所急切找寻的一切早已而目全非。这里没有熟悉的身影和年轻的脸庞。这里是中老年人的健身场,是肉欲的根据地,是性和畸形情欲的交易厅。我总是试图摆脱这种可怕的感觉,可是我做不到。即使是在舞厅这种勃发着强烈欲望的地方,也不能让我那颗尚存一息的心变得激动起来。
我冷眼看着舞厅里的一切,轻盈转动的蜂腰,抖动着的乳房,冰凉的双手和滚烫的红唇。互不相识的男人和女人扭抱在一起,动来动去,彼此探究着对方的身体。陌生的身体,一场让人兴奋不已的探险活动。这是一群异化了的人类,他们只会在肉体接近衰老和死亡的时候,才开始学习找寻所谓的爱情。这是一群背叛丈夫,抛弃妻子,遗忘了家庭与后代的肉欲者。他们在肉体的集市里满足自己的口腹之乐。在茫然与空虚中忽略岁月的虚无,在漆黑的舞池里忘却自身的覆灭和对家庭的责任。
两个醉鬼在舞厅里走来走去,看那些现代版的舞女如同观赏一株株造型各异的植物。踏着梦幻如虹的灯光,在充满的肉体芳香的海洋中自由地游动。她们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她们有偿地为你提供各式服务,陪你跳舞,陪你聊天,陪你寻欢作乐,直到陪你上床。你从她身边走过,看她一眼,而这时,她就会用她的身体的某一部分来蹭你。她会拉住你的手,在你耳边莺声细语。如果你花上十元钱,就可以和她粘在一起,跳舞,抱在一起摩擦,抚摸她的胸部,屁股,把手伸到她裙子下面去捣弄她的阴部,就像疏通厕所被堵塞的下水道。而那时,她潮湿的双唇就会附在你的耳根旁,纵情地呻吟、狂喘,直到撩人的淫言浪语将你活生生地肢解掉。
可惜的是今夜我已经身无分文了,连十元钱都没有。不过光是看看那些外表温顺的女人,看看那些轻挑的眼神和在精液中洗浴过的光滑的身体,就能让你忘记永恒、时间、苦难和死亡。彻底忘记尼采、康德、休漠、贝克莱、海德格尔等人带给你的所有不愉快。我没有和那些动人的肉弹儿亲密接触一番,王福贵也没有。后来他在舞厅的破沙发上睡着了。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他睡得像一头被人放光了血的死猪,怎么叫也叫不醒他。
后工业时代的舞厅,这里堆满了失业的工人,无所事事的老混混,婚姻破裂的怨妇。他们到这儿来消磨时间,只需要一两块钱的门票就可以让几个小时的光阴转瞬即逝。如果口袋里还有几个多余铜板儿,你就可以叫服务生给你泡杯茶。两块钱一杯,物美价廉。可是多数人连那两块钱也舍不得。他们用自带的杯子装水喝。即使如此,这里也并不排
除我寻找到一场艳遇或是网罗到一个放荡女人的可能。
我注意到舞厅亮处坐着的那个女人。事实上一开始我就在注意她了。她穿着一条苏格兰式的红格子短裙,一双绒布质地的短靴,紧身的黑色牛仔上装,刻意凌乱的头发,V领白衬衣里在锁喉上戴着条精巧的藏式项链。一切都隐藏在遥远、野性以及神秘的异味里。她坐在单人沙发上喝茶,静静地听着舞厅里并不动听的音乐。几个男人先后请她跳舞都被她拒绝了。她那冷艳的双眼让人发悚。
我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可以请你跳舞吗?”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心里想着被她拒绝的尴尬。她用眼光的余角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轻轻地摇头,说:“我不想跳舞,我只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可是你已经坐了几个小时了,”我说,“久坐不利于身体健康,特别是像你这样的美丽女性,长期坐着会生出许多赘肉,会毁掉你完美的身材。”此番违心的恭维一定让她心花怒放,她朝了笑了笑,笑得像蒙娜丽莎那般诡秘。
她答应了。
我们搂抱在一起,踏着音乐在舞池中漫舞。她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一个成熟的性感女人。一切都恰如其分,优雅得体。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有如一朵盛放的花儿。她纤细娇美的身体紧紧地与我依偎着,圆润的腰肢让人渴求一段激荡的春情。她没有放肆地诱惑我,但我的灵魂却早早地游离于肉体。她的性感在她的骨子里。我握住她柔嫩的小手,青春期朦胧的感受在心底无限蔓延,我就快让这无法抑制的情感给摧毁了。
性的幻觉不断地制造快感,一点一滴地堆积,肉体化作微风吹过海面,吹过绿色的森林。在这个如妖的女人怀里,即便是臆想中随之而来的疯狂交欢后,她会变得像蜘蛛般残忍也是令人着迷的。音乐闪闪而过,我们缠绕在一起,耳鬓厮磨,娓娓地交谈,亿万根触须交织,彼此试探。
“你常到这儿来玩吗?”我问道,用一种深情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
她摇头,说:“不是。偶尔到这里来坐坐,换一种生活的气氛。”
她的声音温柔之极,慵懒如同正处于睡眠状态。看来她并不讨厌我,我继续问道:“我看见你一直坐在那儿,是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和别人跳舞?”她看了我一眼,仍是那令人颤栗的蔫然一笑。她说她不想和那些男人跳舞,说他们看起来始终不顺眼,他们是一些无赖、懒汉、瘾君子,是一些心理不正常,离过婚但又找不到新欢的窝囊废……
“你该不是在影射我吧?”我问她。
她说:“当然不是,你是那种人吗?”我说不是。“那你有工作吧?”她又问。我点了点头,我想都没想就告诉她我是一个记者。话刚一说出口后,我这才想起我已被报社给辞退了。很快我将居无定所,流浪街头,与乞丐和痞子为伍,与天空、大地和自己的影子作伴。
舞曲一完,我便很自然地坐到她旁边。她为我叫了杯茶。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一些琐碎的事情。谈论男人和女人,谈论糟糕的天气,谈论无聊的日子和苍白的生活。她很健谈,但她却一直保持着一种冷淡的从容。凭直觉,她曾受过高等教育,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和丰厚的收入。她那卖弄风情的妆扮下透着高雅的温婉和知情识趣的姿态。
“你今晚喝了很多酒?”她问。
我说:“是的,是喝了一点儿。你不喜欢喝酒的男人?”她说不,只要不长期酗酒,也就不讨人厌。我问她喜欢喝酒吗?她点了点头:“偶尔来一点,但我从不让自己喝醉。”我对她说:“你害怕丧失理智?”她没有回答,我接着说:“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有时侯理性得可怕吗?喝酒可以为你找一个放纵自己的理由,要知道,一个完全理性的女人算不上是个女人。”
她默默地看着我,似乎明白我在对她暗示什么。她把话题岔开:“你觉得我不像女人?”
我急忙摆手,说我不是说你。她“咯咯”地笑着。她让我隐约感到有点自卑。一个浑身充满诱惑的妖艳女性,一个母性与女儿性的混合体,一个伊斯兰后宫的娇姬——性感如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剑。我所渴望的是她娇娆打扮的肉体,但那里却隐藏着一个让我感到恐惧的灵魂。她是一个艳丽的女人,但她的背后却似乎还有一个人,甚至是一群人。我的情绪几近崩溃,所有关于性的幻想倾刻间化为乌有。我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没有问她的职业,以及她的年龄和她的感情生活。同她聊天已经让我感到满足了,上床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今天不行。
舞会快结束的时,王福贵站在舞厅门口,高声大叫着我的名字。
我对她说:“我得回去了,我朋友在叫我。”
出于礼貌,我邀请她跟我们一块出去玩儿。她说算了,改天吧!
“可以留下你的电话吗?”我问。她递了张名片给我。舞厅里光线昏暗,我看了一眼,顺手丢进裤兜里,对她说:“再见!我会打电话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