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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 存 者

李  庆


第十一章
  旅途中舍弃家园

    就像死囚临终前要吃顿饱饭那样,我被人客气地请到上司的办公室里。刘杂碎笑容可掬,他破天荒地把我着实夸奖了一番,说什么“前途无量”,“不可多得”之类的屁话。最后他告诉我,说是准备让我和阿杰,还有周海一起到巫山去参加笔会。我早就知道这是个阴谋,要不然报社的老杂种们也不会把这种好事情让给我。我面露愁容,我对刘杂种说,我这个月的钱花光了……他立刻表态,说不要紧,先找会计先借点儿。事实上,我的预感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将我扫地出门之时,我的心里仍然会对他心存感激。

    我们回到宿舍,收拾完衣物,在超市里买了二箱罐装啤酒,像三个逃跑的土匪似的尖叫着跳上去巫山的船。
    一路上我们开怀畅饮,啤酒泡沫四处飞舞,歌声飞扬,江水给了我们太多的幻觉和灵感,但遗憾的是我们是三个男人,如果这一路上有几个小妞作伴就太好不过了。接下来我们开始醉薰薰地在船上寻找姑娘,从五等仓到一等仓,到处乱跑。游船上像一个小社会,最底层的是贫苦的人类,他们与一笼笼家禽和生畜坐在一起,面无表情,只剩下呆滞的眼睛和一张张在苦和泪中浸泡得僵硬呆板的脸。两岸风光无限,巴山渝水的秀美被他们视若无物。他们盯着甲板,或者埋头打盹,他们对富人们不远千里跑来观望的山水根本不屑一顾。
    四等仓里睡着一排排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他们穿着相同的蓝色晴纶衣服,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些人只顾着睡觉,或是坐在床上与别人聊天,聊庄稼和今年的收成。也许他们已经在这条水路上走过许多次了,再美的风景也只不过是单调的摆投。
    从二层开始,船弦上一对对情侣的陶醉在精采的二人世界里。他们说着悄悄话,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阿杰呷着啤酒,在一旁冷冷地说:“瞧着吧!他们好不了多久,他们图的是一时新鲜……”我们注意到船头一直站着的那对年轻男女。他们装扮朴素,人也长得不漂亮。但是他们很年轻。大概是某个大学里的学生。船头的风很大,冰冷刺骨,像刀子在割着人的脸和耳朵。他们在那里一站就是几个钟头,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俩一直规规矩矩,双手都放在栏杆上而不是放在彼此的身体上。看得出他们大概还未曾涉及过情欲的主题,仍在悠然地怀着焦虑的心情走在柏拉图的花园中。“年轻的爱情!”我们之中有人叹道。是啊!年轻时的爱情,这几个字想起来就令人双目潮润。我们都曾被那甜蜜的病症折磨过,摧残过,从此体内产生了抵抗爱情病菌的抗体。爱情是一种病,一种让人变傻变痴的病,得过之后永远都不会再得第二次了。

    这是一艘旅行船。虽然现在不是旅游的旺季,船上没有一个旅行团,但是行至云阳时,我们的船仍照例靠岸停留。广播上一个讲川普的女声说道:“欢迎旅客们下船参观张飞庙,请大家注意安全……”
    阿杰和周海那两个白痴居然背起诗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兴奋得像两个幼儿园的孩子。
“走,一起去看看。”阿杰对我说。我说不去,一个愚忠的杀猪匠有啥好看的?他俩怏怏离去。我躺在床上,气恼着。这座奇异的大陆所造之神多如牛毛,人们喜欢将人神化,什么关羽,鲁班,杜康,后羿,嫦娥……几千年来,人们故作虔诚地顶礼膜拜,但他们却从未有过对神圣的敬畏。天旱时就到龙王庙去求雨,丰收之后又把龙扎成灯来欢快地戏耍一番。人们竟相追逐的东西,到头来只会走向毁灭。英格兰绅士台球一来到这里,立刻就成了乡村的娱乐工具;曾经红极一时的MBA现在已伦落到连夜大,职大,函大和成教都不如的地步。再说远一点儿,逍遥自在的道家文化在这里成了算命看相,装神弄鬼的把戏。什么黄道十二宫,什么五行八卦,亏他们想得出来!还有佛学,这大概是世间最透彻的宗教和哲学。想不到从天竺传到这里之后,就成了普渡众生,消灾祛祸,求福索财的道具。如果释伽能活到现在,他不被活活气得吐血而亡才怪。因为你完全无法想象那些主持和牧师们所过的生活。一座稍有名气的寺院,门口一定会有一个收门票的小亭子,大门内热卖着香油纸烛,像个现代企业那样运转着。我认识一位主持,他有一辆白色的明治轿车,还有个十九岁的女儿。他说他的妻儿住在富人们聚居的高档小区里。他每周回去一次,平常就住在寺院里。他的办公室有空调,桌上有电脑,卧室里还有背投彩电。他还向我述苦,说他忙啊!一年到头坐飞机满世界开会,交流。底特律,里约热内卢,香港,法兰克福,曼彻斯特,里昂,里斯本,布鲁塞尔,等等。他顺口说出一连串陌生的地名,如数家珍。还有一家尼姑庵,座落在一座大都市最繁华的市中心。那里边可新奇啦!有广东人开的美容美发厅,有浙江人开的高档茶楼,有当地人开的足道按摩院。后来尼姑庵的老板还在寸土寸金的马路对面开了家“斋饭馆”,服务小姐全是青一色的尼姑打扮。那里菜品昂贵,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当然,尼姑庵的老板也有自己的车,一辆红色雪弗莱跑车。她大概有三十多岁,会保养,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她姿色不错,到了晚上,她戴上假发,穿上时装,再化上浓妆出门时,没有人知道眼前这风姿迷人的少妇会是个尼姑。据说她是欢场的常客,出钱大方,被他包养的小白脸不计其数。我曾经连续十几天在那座尼姑庵的大门口徘徊,希望自己能够让那婊子看上。结果除了喝十几天的干风外,我连个屁也没等到。再就说当年常常教我“爱人如爱已”的牧师吧!我认识他和她的女儿。他女儿说她家有很多钱,多得不知道怎样花。她说:“真的,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东西都是我们家不需要的。”好笑吧!我曾经的求爱对象居然是苏格拉底的遗孤。我所触及的宗教就是这个样子。小和尚叹息着:“做法事辛苦啊!这年头,钱不好挣啊!”真正配得上宗教的人又有几个呢?冲着那些奢华的生活和大把大把的金钱,我也曾有过出家或是受洗的打算。但是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我极为有限的耐性更不允许我熬到那一天。的确,我活跃着的思维还未被阉割过,我过于清醒,过于理性,血淋淋的现实,就像无法摆脱的梦魇,无时无刻不陪伴着我。我就像是一个数百年前的游牧民族的一员。唱着牧歌,两手空空地走进现代都市里。顿时发现汽车如怪物向我冲来,街道和高楼,以及那些发光的彩灯和抬牌令我手足无措。这里没有属于我的帐篷,一辈子找不到属于我的房间,睡不到自己的床。如果说所有的人都是尘世间匆匆的过客,那么我也必是这之中最糟糕的一个。幻想遭到谋杀,一切均属徒劳。在这座小城里,我无奈地打发自己剩下的日子。我感到自己就快不行了,血液从头顶淌下,流过黑色的心脏,流到肮脏的脚趾。满天的尘埃遮住我的双眸,泪水在身体内发酵,凝成水晶。我被这莫名的悲伤碾压着,头上没有星星的光辉,一晃而过的出租车灯像一堆堆尚未熄灭的灰烬,被风吹起,吹向远方。

    江水涛涛,长江被泥浆染黄。我站在船上,时而看看云阳的老县城;时而看看城对岸的张飞庙。那里游人如炽,相机的闪光灯闪砾不停。我想那两个家伙正在那里欢快着呢?交上几十元钱,看一堆泥塑的人像。我搞不懂这帮人为什么对人造的玩艺儿感兴趣。要我说,还真不如把那钱拿去看脱舞娘的表演,那才叫刺激,才叫享受。
    云阳的老县城依着陡峭的山崖而建,房屋破旧不堪,最高的楼房也不过七层。这里一片萧条。我猜想着住在这里的人们又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呢?这里全里高山,土地贫瘠,交通不便。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在打发自己的岁月呢?
    曾经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他就住在这里。那天我正在出版社跟一个朋友喝茶聊天,那老头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颤颤兢兢地讲明来意,他说他花了五年时间写了一部小说。说着他从包里取出几个硬面抄笔记本,上面的每一页都写得满满的,笔迹工整,看得出他还重抄过一遍。接着他开始谈论他写的内容,什么三峡工程,什么百万移民,什么牺牲精神,什么无私奉献之类的昏话。我和我那位供职于出版社的朋友,信手翻了几页他的文字,觉得他的文字功底太差。那堆废纸毫无出版的必要,出这本书肯定赔钱。那些红色赞歌早几十年可能管用,但是,在我们看来,凡是没有文学价值和经济价值的文字都是多余的垃圾。就这样,那个老头被客气地赶走。
    而今天,我站在这里,看着岸上那些错落有致的旧屋,那个老头的形象就渐渐浮现在眼前。他仍在修改他的文字?如果是,那就太可悲了。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最终他还会不甘心地带着名与利的幻梦离开人世。或许他已经死了,带着梦想步入黄泉,谁知道呢?一辈子被一个念头折磨着死去,终究要比被许多个念头折磨要好。艺术的东西逐渐将成为老人和孩子的专利,除了他们,谁还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虚无上?
    这座小县城里还曾经生活过一个叫陈颖的女人。我们曾经相处过三天。三天,对与一个现代风月故事而言,已经算很长了。所以至今我仍记得她。
    那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情况跟现在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在街上闲逛,或是在舞厅的一个角落里打发时间。一家经营得不好的酒店的底层,那里开了一家舞厅,门票两元,里面全是年轻的乡下打工仔和打工妹。那天晚上,有几个从未见过的女孩来到这里,她们嬉笑着,像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我注意到其中有位穿黑裙子的女孩,她与她们不一样,她看上去要比别的女孩子成熟。所以我请那个穿黑裙的女孩跳舞。故事由此开始。那个穿着黑裙子,神情抑郁的女孩就是陈颖。她说她在银都酒店工作,干的是普通的服
员。她很坦诚,告诉了我几乎所有关于她的事儿。她说她十八岁就进城打工,至今已是四年了。她原先住在云阳县的山沟里,由于三峡工程将淹没她家的田地,她们一家在政府那里领到一笔钱后,全家人一齐跑进城来务工。她爸爸在效区帮人看果园,每个月三百块钱;她妈妈在市区帮人带孩子煮饭,每个月二百块钱。她还有个妹妹,在南区路一家韩国料理店当服员,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每个月工资四百。她说她一有空就会跑遍整座城市去看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她的妹妹。当她知道我是个记者时,她似乎突然间对我产生了好感。当然,她是被我满口的“社会责任”啦,“善心”啦,“正义感”啦,给蒙蔽了。她居然说我是个好人。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跟一个男孩子聊这么久,我想,大概是……你是个值得信赖的记者。”
    我问起她的业余生活。她说她喜欢看书,看报纸,有时候自己也会写点小品文章。她讲到这里时,我双眼放光,流利地说出一大堆连我自己也没完全搞清楚的文学术语。直到让她听得昏昏乎乎的。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电话号码,然后我送她回家。其实她在那座城市根本就没有家,她和那几个女孩住在一起,就挤在酒店潮湿的宿舍里。

    第二次见到陈颖时,离我们相遇已经是两周了。那天我刚领工资,感觉自己稍微有些底气。于是我给她打电话,约她晚上出来看电影。她犹豫了很久,但后来她还是答应了。
    傍晚,她如约而至。我们沿着繁华的商业街散步。路过德克士炸鸡店时,她笑着说:“我以前在这儿工作过,那时我刚满十九岁。我记得应聘的那天来了很多人,我没有想到他们会录用我……啊!现在想起来觉得好遥远。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里开始的,就这家店。”
    “那后来为什么又不干了呢?”我问道。
    她说:“只怪我太笨了,不会跳舞。”
    “嗯?”我看着她,说“当服务员跟跳舞有什么关系?”
    她说当然有关系,每个服务员要轮流教小孩子们做游戏,教小孩子们跳幼儿舞,可是我觉得那太幼稚了,我不想在大街上蹦蹦跳跳,被人当猴子看,结果他们就把我辞了。
    “然后你就去了酒店上班?”我问道。她说从那以后,她换了好几份工作,像商场里的促销小姐,送报员,街头发传单的小工,等等。最后,她忽然忧伤地说:“我知道,现在自己还年轻。唉!要是再过几年就不那么容易找到工作了。”
    当时我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感到自己像个罪犯。身边这个纯朴的乡村姑娘在我看来已经够不幸了,而我却只想着如何骗她上床。
    我记得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她以前的同事: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小子跟她打招呼。她脸上的表情完全是把我当成了她的男朋友。其实我不想跟她谈恋爱,除了她那白皙丰满的肉体外,其它的我完全不在乎。我需要的是一个性伴侣,一个一次性的泄欲器。她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在她看来,记者,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化人,他是多么崇高,多么值得尊敬啊!
    电影是九点半开始的,可我一点也没看,心跳得利害,想着如何在黑漆漆的影院中与她的身体粘在一起。结果我做到了。电影结束时她的身子已经倚在我怀里。

    深夜,我带她去吃宵夜,她只要了一碗珍珠汤圆。她只花了我三块钱,让我长出一口气。我断定她是喜欢上我了,要不然也不会想着替我省钱。吃完宵夜,我牵着她的手往宿舍走。她并没有拒绝我。那时候我住在报社的闲置杂物间里,除了一张破床和一堆衣物外,就是堆在箱子里的书籍。我们坐在破床上聊天。累了,我就说睡觉吧!她说:“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然后我就回去。”
    她不愿意跟我睡在一起。我拉着她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美丽的眼睛,然后想要拥抱她,吻她。我喃喃地对她讲着情话,那些情话我已经熟得像演员背台词。她挣扎着,乞求着,她说不,不要。我没有勉强她。放开她。但她并不是真的想离去。我把自己从小到大发表过的文章翻出来让她看。我躺在床上,她坐在椅子上。她看得很投入。几个小时后,我连哄带骗,死缠烂打才把她弄到我床上。我试图扒下她的衣服,可是她不从。而我早已欲火焚身,只盼着早一点把那件事给做了。我不停地用手淫亵她,想尽办法去挑逗她。但一切都是徒劳的,她躺在那里楚楚可怜。最终我们相安无事地纠缠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她默默地起床,梳头,补妆,然后回酒店上班。我以为从此她不会再理我了,那件事也以我的失望而告终。想不到过了很多天,就在我快将她遗忘时,她忽然打电话给我。她说她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屋,叫我有空去玩。在电话里,她愉快地与我聊天。似乎完全忘记了上次在我宿舍的不快。她好象真的把我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我欣然接受她的邀请,迫不及待地要和她见面。时间是我定的,中午一点半。因为这样我可以省一顿午饭钱。

    她站在小巷口等我,那天她打扮得很漂亮。午后的阳光明媚,她比灿烂的阳光更迷人。我走上去和她打招呼,寒碜了几句后,我跟她去了小巷深处的那间小屋。那是一幢木结构的老式房子,破烂不堪。她一个人住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跑到巷子口的公厕去。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最大的梦想——(我从小肠胃就不好。天天拉肚子。经常是还没有跑到厕所,就尿了一裤子。)那时我就想,要是长在以后,家里也能有厕所就好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她,我以为她会笑,可是却没有。她面无表情。那天中午我们正襟危坐着。她给我看她的相片,其中有一张相片看了让我感到极度不安。照片上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粗花布衣裳上打满各种颜色的补丁。小女孩的裤子在膝盖处破了个大洞,那裤子太不合身了,脚踝还露在外面。小女孩背上背着一个大竹筐,里面装满了猪草。她小小的身影比那个大竹筐相比实在是不协调。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脚上是一双军用胶鞋。她左手拿着一把镰刀,右手正在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座山,绿色的大山,云雾缭绕。
    “这个小女孩是你吗?”我问道。她点了点头。刹那间一种酸涩在我的心里涌动。我简直不敢相信,照片上那贫苦的农家女孩,就是现在坐在我旁边的这位漂亮的姑娘。我宁愿她不是她。
    小屋里有一张老式的双人床。床单白净,屋子也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这里弥漫着一种温馨的气息。家具简陋,但到处挂着精巧的小饰品,显出女孩子特有的那颗精巧的心。我恹恹地睡在床上,阳光从窗外懒洋洋地晒进屋子里,让人全身酥软无力。我想哄她上床来,在床上躺一会儿,既便她穿着衣服也可以。她说不,她说她不想睡午觉。
    屋里没有写字台,她伏在一只大箱子上写文章。我看过她写的东西,太一般,大概是缺乏足够的文化底蕴。她的那些诗呀,散文呀,恐怕连县级刊物也上不了。更失败的是她根本就没找到写作的门路。像她那样的漂亮女孩,如果真的肯花时间去陪报社那帮色迷迷的老编辑玩乐,没有出不了名的。这个世界从来就没让美丽的女性饥饿过,连上帝都宠爱她们。她们有的是机会,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如何去把握。
    她一直埋着头写字,而我却不断地找话题同她聊天。我问到她家人时,她说:“现在我最怀念自己小的时候,在云阳县的大山里生活过的那十几年。那时我们一家人住在山顶的矮木屋里,每天快快乐乐地有说有笑……唉!现在家没了。一家人都在外面奔波,连想聚的时间也没有……”
    我被她的忧伤感染了。她总是叹息,总是一副郁闷的样子。我问她今后打算干什么,她说她想在城里买套房子,然后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住在一起。她说她已经存了五千多块钱了,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存五千,然后就去买房子。
    “一万块钱只够首付,”我告诉她:“买房和装修没有二十万你想也甭想。”
    她居然傻到以为买房就像广告上所说的:“一万元,轻松入住。”
    “像你这样的女孩不该到城里来,”我对她说,“这里不适合你。”她问为什么?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
    后来我居然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陈颖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读着一本散文集。我起床,想拥抱她,但被她婉转地拒绝。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我和她出来找了一家饭馆。吃了我们认识以来的第一顿晚餐,但也是最后一次。
    我喝了很多酒,直到自己把自己灌醉为止。她却滴酒未沾。她结完帐,把我扶回那间小屋。其实我心里很清醒: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她给搞到手。
    进屋后,我喷着酒气,对她说了一大堆“爱呀”,“想念呀”,“痛苦呀”,“思念呀”之类的情话。并且还激情四射地背诵了一首谢尔盖•叶塞宁的情诗。紧接着,我再一次试图拥抱她。她反抗,她说不可以,说她接受不了。她不断地说:太短了,时间太短了……
    当然,那天我还不至于强奸她。我干不出那种事情来。我用花言巧语先哄她上床,穿着衣服睡觉。接下来就不断地对她进行性的挑逗。我跟她说性是爱的一部分,性是健康的,没有什么,你应该体会到生为女人的那种愉悦。我一层一层地瓦解掉她内心的防线。凌晨,在我俩都精疲力竭时,我终于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双眉紧锁,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痛苦的表情。她哭丧着,哀求我说:求你了,快取出来吧,求你了……她让我感到扫兴,同一个哭哭涕涕的女人作爱,我还是头一次。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床单上竟然有一大片殷红的鲜血……
    “你还是处女?”我问道。她哭着,没有理我。
    “怎么会这样?”我对她说,“颖儿,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的,请原谅我……”
    “不要再说了!”她低声吼道。然后她背过身去,哭泣。我看见她雪白的肩头抽动着,全身不住地发抖……
    她一直在哭泣,直到天亮。从那以后,我没有再找过她。我以为她会来缠着我。但是她没有。她是个有自尊和尊严的姑娘。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伤害了她?我也曾一度内疚过,自责过。觉得自己那样做简直是犯罪。可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至少我为她上了一课。相信那天晚上之后,她会明白许多东西,知道这个世界有黑有白,有快乐有痛苦,有血腥有欺骗……说不定她彻悟之后,像民谣所唱的那样——无业的女人别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县长书记陪你睡……如此她的生活不就彻底改变了吗?是非祸福,没有人能说清楚。说不定现在的她正过着奢侈的生活。但偶尔她也会想起我,并感激我帮她清除了道德的屏障。这谁知道呢?

    游船慢慢驶离云阳港。夕阳西下,船尾的江面上泛起片片金光。云阳破旧的老县城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废墟,在我的视野里越变越小,越来越模糊。我回忆着颖儿甜甜的笑,回忆着她的眼泪和她的叹息,我竟然欲哭无泪。此生此世,我恐怕是再也遇不到她了,但我衷心地希望她幸福,有一个疼爱她的男人,有一个温暖的家。

    不久,长江三峡特有的地貌就显现出来了。两岸是陡峭的山峰,江边连一片沙滩也没有。江面变窄,江水汹涌,巨大的漩涡随处可见。人们乐此不疲地拍照,留恋,像吴承恩笔下那只猴子,撒把尿不算,还要写上“到此一游”几个字。就连阿杰和周海也乐哈哈地加入拍照的行到,还叫我也拍一张。我说不用了,一切印在我的心里,保存在心里的东西要真实得多。
    我忽然发现:凡是最美的自然风景都是未曾被人类败坏过的不毛之地。长江的两岸全是高山,全是悬崖和岩石,游船要行驶十几里才看得到山腰上住着一两户人家。这样的赤贫生活,他们如何受得了?看着那些低矮破旧的土房子。我发觉在一条艰难的路上,还有许多人与我同行,并且他们走得更加艰幸。
    从下游驶来一艘五星级豪华涉外游轮。船上只有几个老外朝我们招手,引来这艘船的一阵骚动。人们尖叫着,喊着,就像云阳岸边戏水的小孩子朝我们尖叫那样。周围的人都挺快活。唯独我闷闷不乐。我不知道这群没有资格,也没有经济能力去坐星级游轮的家伙到底高兴个啥?

    船到奉节时,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天边只有几缕暗红的云彩。我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电话是这段时间失踪的王福贵打来的,他语调凄婉,像一个被绝症摧毁的病人。他说他想出一本诗集,但现在他积累的作品太少了。他说,拿出来见得人的,充其量只占得到一本书的几十页。所以他想几个人一起,出一本合集,只有这样凑起来才像一本书。
    王福贵还说他破产了,现在一无所有,成了彻底的穷光蛋。接着他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以及让我心惊肉跳的电话费,在电话的另一头大放生死厥词。他喃喃自语,说“出书”是他此生最重大的事件。如果那本书面世,就是第二天跑去自杀他也无所谓。
    本来我以为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是想让我也一起掏钱。可是不,他说他还有点儿钱。那钱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连工商局查封他的公司,银行和法院那些穿制服的家伙抄完他的家也没把那钱给翻出来。我问他会不会吃官司?或者被人弄进牢房里?他居然开心地笑起来,他说他现在难过得连死都毫无顾忌了,还怕进监狱?他说:“进去也没什么,无所谓。那里管吃管睡,还有人教你悔过自新,重新做人。知道吗?重新做人,真他妈好笑……那里是一个小监狱,外面是一个大监狱,这里的每个人都被判了刑,上帝早早地就判了我们死刑。真的,我无所谓。顺其自然……”
    他让我尽快准备,只需将自己觉得满意的作品交给他就行了。他嚷嚷着,说这可是他最后的翻本机会。如果策划和炒作搞好了
,他就会狠狠地赚一笔。我知道,人在希望破灭之前总会疯狂一把。所以我没有打击他盲目的乐观,没往他发热的脑门泼冷水。我想他现在这种情形,恐怕再也受不得刺激了。

    我把福贵准备找人出书的消息告诉了阿杰和周海,他俩“蓦”地欢呼起来。并且还拥抱着,在船甲板上跳舞。这时游船刚过奉节县城。瞿塘峡口的白帝城,孤零零地立在我们眼前。所有的人都在拍照留念。而我们却在甲板上干着啤酒,唱着歌,跳着舞。我们把船弄得“咚咚”直响。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睛不停地注意我们。像犹太人提防光头党或者三K党那样提防我们。他们大概是害怕这三个疯子把他们推下河去。不久,狂欢受到船上工作人员的干预。几个蛮横的家伙还准备把我们带到治安室去。但当他们看到我们身上带的那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部”的记者证时,一个个媚笑得让人觉得肉麻。他们在“祝你们快乐”,“祝你们愉快”之后,灰溜溜地走了。我们继续在船上寻欢作乐,兴高采烈地把啤酒一路喝到巫山港。

          ※          ※          ※          ※          ※

   巫峡峡口的一座小城静静地躺在夜色里。玻璃似的江水流过,在山与山的夹缝中消失。身边的两个白痴念叨着那句古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摇摇晃晃地带着几分醉意上岸。我们还没回过神来,一群拉客的男男女女就把我们团团围住,问我们住不住旅馆,去不去大宁河……这感觉就像是掉进了贼窝。我们急急忙忙钻进出租车,绝尘而去。长途车站,码头,火车站,这些地方是混混儿,骗子,扒手,无赖们的天堂。我们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巫山的旧城只不过区区几条街。我们很快就找到文联为我们预定的那家招待所。在县委的大院里,环境不错,就是房价高了点。放下行李,我们就跑到街上去找饭吃。这里房屋低矮,街道狭窄。不过这里还算干净,行人稀少,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彩灯,让这里看上去也不是很冷清。据说以前的巫山穷得让人无法想象,这几年随着旅游业的发展,这里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了一点儿。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这儿的欢场。到处是亮着红灯的按摩院,发廊。浓妆艳抹的小姐横七八地躺在暖昧的灯光下,等着客人光顾。有家美容院居然开在县政府的大门对面,还挂着两幅露骨的对联,除了“云雨”还是“云雨”。
    一座古老可怖的小县城,到处充盈着性的欢乐。风歆犹存的老鸨向我们微笑。头顶的彩灯如火焰熊熊,舞蹈蹁跹。我们在烂醉中憧憬着明天。

    吃宵夜时,那两个杂种背着我小声嘀咕着。阿杰结完账,招了辆出租车,准备把我打发回招待所去。我知道他俩在想什么。把我赶走之后,他俩就会象发情的蛇那样溜进窖子里,跟这里讲着川东口音的山妹子作一番肉搏,在花钱的过程中寻求那种让人忘记一切的快感。可是,我是赶不走的。我偏要跟着他们。在船上颠簸了一整天,我的确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但那两个杂种的所作所为太让人恼怒。我是到这儿来朝圣的,来冥想那些中国式的云雨,中国式的性爱和中国式的云雨,这不能简单地划入找个妞儿来睡觉的范围。所有这二十多年的正统教育赋予我的东西皆化为乌有,而我身上古代巴国那些狂野的部分却完好地保留下来。现代文明对我毫地意义。我不需要那些所谓的知识文化。我存在于死亡与邪恶的中间地带,似死非死的奇异状态。我想我没有被这世界彻底遗弃,我成了一个虔诚的虚无者,但那颗枯寂干瘪的心却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我在灰烬中祈祷,在血流成河的深谷中寻找上帝的尸体。

    第二天我们被人吵醒时天还没亮。后来我们被人连拉带拽地弄进一辆出租车,在陌生的小城转得昏头转向。等我们到了笔会现场一看,该来的都来了。他们穿着名牌服装,用最新款的手机“叽哩哇啦”说着彼此的方言。我还没睡醒,还以为这里是大款俱乐部在搞活动。他们像菜市场的猪肉贩子似的瞎嚷嚷着。我暗暗观察,发现自己上了大当:我一个三尺薄命的小记者,不被别人当动物看才怪!
    无论在哪儿,最无聊的未流文人总喜欢闹哄哄地坐下来,围成一个圈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外面的人仰视他们,猜测那里面的一切。迟早我会把那个谜底给戳穿。在那里边,或者是妓女在跳艳舞;或者是文人在扮疯狗相互嘶咬;或者就像是一个僻远的山村,一群没有修养和教养的业余戏子在搭建一座伪善的舞台,并且还脱光了裤子上演令人作呕的皮影戏。他们全是儒家和道家的衍生物,前者急吼吼地要当官发财,治国齐天,安邦救国;后者却知道自己当不成官,也发不了财,只好去钻牛角尖,结果脑筋也不正常了,于是便躲回家去写玄虚文章,骗几个散碎银子喝稀饭。他们惟一的共同点是说假话,能以此为职业的人就成了作家。文学,连屁都不值!工厂批量地印制着模式化的小说,僵死的散文,打着先锋商标的伪诗。这里流行的是晋代的清谈,清代的八股。所有保存纯美童心的守望者已被激流卷走,人们强作欢颜的话语遮盖了乞讨和叫喊。这不是什么笔会,不是有关于文学或者艺术的交流,这只不过是我徒经屠宰场时所作的一次访问。

    那些所谓的作家们讨论的东西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幸亏我旁边还坐了个年轻貌美的女文青。她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既古典又现代,有一种惊心动魂的美。我对她大献殷情,打听她的姓名,住址,职业,以及她的家庭情况。还叫她留下电话号码。约她吃饭,喝咖啡。但她木纳得像一块石头。她目不转睛地注视台上发言的那个老家伙,那个老得皱纹像波浪般的文化官员。她注视着他,就像秃鹫凝视鲜鲜的尸体那样看着他。

    大宁河,一条从天堂流到尘世的河。我们坐在小船里逆流而上,两岸的峡谷和山峰犹如幻境。这样的地方曾经在我的臆想中。我是在故地重游吗?所有的风景都曾在我的想象中出现过,在那里被更加浓艳的色彩渲染。当人们正惊叹于眼前的一切时,我看到河滩上有很多光着屁股的孩子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奔跑。他们乞求旅客给他们食物。但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那些可怜的孩子奋力地在河水里跑着,为了一个苹果或是一包点心而奋不顾身地投入江水中……我禁不住想:我们此行的目的何在?满眼是触目惊心的贫困,我只要一看到这阴湿可怕的冬天,想到这儿的饥饿,这儿孤单与无助,所谓的巫江画廊就像尸横遍野,到处堆满了人类的血和肢体的碎片的陈尸所那样让人不忍卒读。
    当然,这里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一贫如洗。小船在一处险滩被迫靠岸,旅客们上岸步行,力夫们喝着悠扬的川江号子把船拉到上游去。在这段路上,有许多小贩向我们兜售纪念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缠住阿杰,劝他买下他手上的彩色石头。小男孩口若悬河,说他的石头是三峡石,可以消灾祛难。他还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他家里穷,没钱上学,家里等着他赚钱回去给他妈治病……阿杰居然信以为真,大大方方地给了他十元钱。然而我发现那个小杂碎在说谎。他身旁还有一个冰柜,很明显,他是在哭穷!但我没有揭穿他,他那番逼真的表演也应该值十元钱了。

    旅行结束后,我们有气无力地坐在码头的石阶上,望着江水发呆,目不转睛地盯着巫峡峡口。只要有一艘船驶来,我们就会和周围准备进城的民工一起疯拥而上。人们歪歪斜斜地坐着,单调的黄皮肤,单调的枯黄头发。焦虑的情绪沾满他们的脑子和双手,那种被麻疯病浸袭过的痛苦渗入了他们的血管里。婴儿的啼哭声,小贩的吆喝声,轮船的汽笛声,出租车的喇叭声,人群中的尖叫声,全都被江涛染成了灰色。我们高高地坐在岸上,看漂着油和垃圾的长江水无语东逝。江水没有忧伤,也没有形而上的烦恼,它从不肯为谁而停止奔流,也从不会提问或者思考;它从未改变过它前进的方向,滚滚向前,直到永远。
    美丽的巫峡十二峰不能让我的心情平静,迷人的大宁河也不能洗去我纷乱的思绪和情感。我追忆着这里的放荡女人轻盈转动的脚趾,柔软光滑的肌肤,令人酥软的灯光和东川妹妹床第间的呻吟。夕阳西下,暮色中的巫山像鬼影般出现在云雾里。山与水的剪影,与浓雾中乌鸦的叫声交相呼应。
    我们等到一艘客轮时,阿杰却突然发起疯来。他死活也不肯上船。他嚷嚷着,他说到了巫峡峡口却不进去看看实在是可惜。可是船票已经买了,我和周海只得把他架上船去。我们一左一右夹着他的胳膊,像是押一个疯子进医院。阿杰“嗷嗷”的怪叫声响彻云宵,像一头被宰杀的猪似的发出阵阵哀嚎。
    船离岸时,我再次凝望眼前巫山的旧县城,破旧的建筑投射在江水中,比莫拉莱斯所创造的世界更疯狂和混乱。沿岸的万点灯火,而我所联想到的只是恶棍和骗子,残疾的殉道者,发疯的流浪汉。无处不是性变态的圣徒所构成的独特风景,性和滥交的红旗在天空高高飘扬。地球黑色的身体上流着血,星星在山的夹缝中时隐时现……再见了,长江!再见了,巫山!多么圆满的冬天的故事!没有浪漫的爱情故事,没有缠绵的悱恻,甚至连一个让人留恋的艳遇也没有。我的心里只剩下亿万个感叹号:朝着一张张苍白贫血的脸招手。在这个看似悠然的地方,那些曼妙的大山的背后却隐藏着千万个被饥饿掏空了的尸体;隐藏着无数个饱受病痛折磨的活着的人。以壁虎,猫,麻雀和草根为食的大山里的农民。大地肿疮遍体,人们竟相把自己年幼的女儿送进欢场,啖着自己的孩子苟廷性命,任狂喜的淫秽与昏庸如江面的浓雾满天飞舞……

    深夜,我躺在逆流而上的船舱里,看着山的鬼影嗖嗖飞过。我将到哪儿去呢?是回家吗?是死或者探索吗?是虚无的天堂还是真实的地狱?欢乐留不住,美不能收。我与我的伙伴漂泊在河上,凄凄切切,在冰冷的江风中瑟瑟发抖。生命循环往复,生机勃勃地制造着这个混乱的世界。长长的旅途没有终点,没有伴随旅行的趣事。
    地球坏死的血管里堵满了垃圾和动物的尸体。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接近贫困也接近死亡的地方,是饥饿,绝望,悲伤和不知羞耻的地方。所有属于我们的季节裹着风一同远去了,只剩下苍茫的大地和孤零零的每一个人。初冬的月光湮没在光和彩中,湮没在枯枝般脆弱的神经里,斜刺着天空,那灰白的天地尸体的倒影,指着没有尽头的远方,地平线上一片朦胧。所有被欢乐包围的日子啊!它们究竟去了哪里?有谁知道?一切一场梦,一切将成空。脚下是流逝的江水,携着我们这一代人逝去的岁月,携着追随奏的大雁的悲鸣。一颗星熄灭于荒漠。荒漠更加荒凉了。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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