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像水,泼出去了,就收不回来。——题记
1
手机响了,合弦声,很美。 还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呢!坐在对面的钱大勇一脸肥肉上开了一朵花。老婆发痒了,还不快接,当心你的膝盖,又要跪肿! 已经晚上11点了,还打手机,真他妈烦人!我没理,深吸一口烟,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摸起一张牌,细细一审:哇,三条!心,一阵狂跳。 一把青一色条子终于下叫了,而且是二、五、八条。 我佯装平静,把桌面的牌认真环顾一周,又故意将手上的牌颠来倒去,最后拿起仅剩的那张九筒,捏了几下:九筒。声音很低,出自丹田。然后把头转向窗子,月光很朦胧,从高处徐徐洒下,那些树被月光涂抹,显得非常静谧。
糊了!钱大勇一拍桌子,强盗一样把那张“九筒”抢过去,放在自己的牌边。一脸肥肉跳来跳去,我真担心会掉几砣下来。 慢……坐在钱大勇上手的“谢眼镜”把眼镜弄了弄,轻轻把牌反扣在桌上:哎,钱胖子糊了,我也糊了。极不情愿似的,声音很女,像太监。然后把头探到钱大勇那边:这龟儿子,又是青筒子,还带一根!转过头,暗自黠笑。 我没吭声。只是感到屋里很热,额头上冷汗直冒。就看最后一家了,我想。但日怪的是,刚摸一圈,唯一的一张八条又被白小强逮着了。 我气急败坏地拉开抽屉,把钱甩给钱大勇:拿去买棺材吧,大一点的,不然装不下你这头肥猪! 钱大勇“嘿嘿”奸笑几声,把钱叠好放进抽屉,上厕所“放水”去了。
这时,我打开手机:一个未接电话。按动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 最近真他妈倒霉,我经常接到一些打错的电话。回过去,别人还凶巴巴地问:你找谁啊?你有神经病啊!特别是前天晚上,12点过了,刚把手伸向老婆起伏的胸脯,手机响了,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喂,是张哥吗?怎么这么久不过来玩呢?最近在忙些啥子嘛!我好想你哦! 滚他妈的鸟蛋,我姓沈,怎么会是张哥!结果被老婆盘问了很久,解释清楚了,身体内的洪水也退下去了。
不过我还是按动了那个号码。我经常这么想:如果是朋友打的呢?不接就对不起朋友。如果朋友真有急事呢?出了状况,就更无法向朋友交待了! 虽然这个时代,朋友已经变味了,肉朋友,酒朋友,钱朋友,牌朋友,嫖朋友……太多,太杂,太滥。但我一直坚信朋友是存在的,是可靠的,是千金难买的,很多不能对老婆说的事都可以对朋友说,很多忧愁朋友都能替我分担。 我最喜欢的歌就是《朋友》,不管是藏天朔唱的,还是周华健唱的,或者谭咏麟唱的,我都能唱,并且唱得非常投入。一进歌厅,这些歌都是我的保留节目。一唱,我就会感到周围温暖了很多,好像每一个人都向我伸出了友善的手,把内心的忧郁、烦燥和痛苦,掏得一干二净…… 手机终于接通了。一个女人的低泣:是,是,是沈实吗?我是荆小潞……能,能,能过来坐坐吗? 我的心突然“咚咚”直跳:荆小潞,你真是荆小潞?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我,我,我在黑漩涡咖啡厅。
黑漩涡咖啡厅在市区的东面。刚刚完成旧城改造,街边一些地方还堆放着旧砖、石头和沙子,但与簇新的高楼大厦相比,这些瑕疵完全可以忽略。特别是新安的街灯整齐地站在50米宽的大街两旁,柔和的灯光照耀下的绿化带,好像接通了春天的心脏。这条昔日小偷云集、三教九流混杂的“柳东巷”,已被现代文明浸染得面目全非,而且有了一个很有时代感的名字:“奔康大道”!
黑漩涡咖啡厅就座落在“奔康大道”的中段。
以前这间咖啡厅设在一座三层楼房的底楼,一开张就十分火爆,据说是这个名字取得好:神秘,暧昧,充满诱惑,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后来虽然有一点降温,但还是有很多小青年天天往里面钻。
其实这是一家很正规的咖啡厅,那老板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化人,为取这个名字,他呕心沥血,熬了好几个晚上,真有点“字字看来都带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悲壮。
但外界一直不这么认为,一些老大爷、老太婆甚至一些中年人,总觉得里面藏污纳垢,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
当然,这种偏见,也是这间咖啡厅之所以能够长期开下来的原因。
现在那座三层楼房也拆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座11层的现代化高楼:“钻云大厦”!
黑漩涡咖啡厅就开在“钻云大厦”的四楼。
荆坐在进门右手边最末的一个座位上。咖啡厅灯光虽暗,但我还是看见了她。不,应该是感觉到了她。我进门的时候,她也抬起了头,仿佛她也感觉到了我的出现。
先生,请问几位?一个高挑的女领班微笑着猫上来。
找人。我答得很淡,眼睛扫了扫她旗袍开叉处露出的纤细光滑的大腿,再看了看角落里蜷缩一团的荆小潞,对领班指了指:两位。
落座的时候,荆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她轻声问我:有香烟吗?声音像一只只缓缓飞翔的蚊子。不过,我的耳朵特别灵敏,或者太关注于她,我仍然从萨克斯吹奏的《回家》曲中听出了她的声音。
我从上衣口袋掏出那包抽了几只的软云烟,抖出一只,递给她。
她从桌上拿起打火机,“啪”地点燃。这时,我看见那只烟灰缸,已经堆满了长短不齐的烟头。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请问要茶,还是咖啡?
我把目光转向荆,她摇了摇头。
来两杯菊花茶吧!在我的记忆中,荆最喜欢喝菊花茶。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喜欢菊花茶,她笑而不答。以至于到现在,我也不知她究竟喜欢茶,还是菊花。
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当然只是对荆,如果对别人,哪怕是老婆,我也会大声地问:有啥子事嘛,快说!
她没回答。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吸进身子关在笼子里,又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扔进夜色中。烟头红亮,一截烟灰长长的,偶有细小的碎片飘落。
我也抖出一只烟,点燃。
两只烟互相燃着,两个人默默坐着,两杯菊花茶的热气静静袅绕着……
时间一晃就是凌晨1点过。
手机又响了,合弦声,很美。
接听,老婆的,声音有些迷糊: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都睡了一觉了。
我压低声音:有点事,和一个朋友在谈点事,你睡吧,我马上回来。
她终于把深埋的头抬了起来。乌黑的披肩长发遮蔽着脸,她向两边拂了一下。我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肿肿的,闪烁着一点点晶亮。
他,他……她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我轻声地问。
她没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便缓缓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黑色的长裙:谢谢了,沈实,已经两点过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送她到楼下,叫了一辆的士,把她送上车。她说了声:谢谢!
她走后,我叫了一个三轮,回家。
2
我叫沈实,是“跃兴市”建设局办公室副主任,享受正科级待遇。工作不是很忙,也不是很闲。由于我性格外向,喜玩笑,爱调侃,人缘关系处得还不错。平日里人们有的叫我“省时”,有的叫我“省事”,更有甚者叫我“损失”,我从不介意,反正他们没有恶意。
十六、七年来的机关生涯没给我带来什么。权力不大,金钱不多,老婆一房,儿子一个,生活倒很平静。我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已被时光之水磨得圆滑。少欲少求,延年益寿。是我一直的信条。但长时间坐在办公室撰写那些不署自己姓名的文章,使皱纹过早地出现在我的额头上,像一群蚯蚓,蠕动着,扭曲着,提醒我:你已不再年轻!
不再年轻是很残酷的!
它意味着我能得到的东西可能越来越少,能做的事可能越来越少,我与死亡的距离正一天天拉近。不过这是自然规律,我无法违背。人从一出生就走向死亡,过了三十四、五岁,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真切。对死亡这个问题,近年来我想得特别多,越想越可怕,越可怕越想,结果经常弄得碾转反侧,夜不能寐。
但奇怪的是,今天早晨起来,我竟在洗手间里破天荒地照了一次镜子。
这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以前早晨起来,我都是匆匆跑进洗手间,捧着水,往脸上几抹,用帕子一擦,再草草地梳理一下头发,完事!
镜子,这个词我都很少用到,更不用说照了。
但我的确照了一次镜子,而且还非常认真。镜中那个人我差点认不出来:暗淡无光的额头,纵横交错的皱纹,浮肿下垂的眼袋,微微发黄的胡须……特别是那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不管砸多少石头进去,都不会起一点波涛。
这是谁呢?这究竟是谁呢?理智告诉我:他就是你,现在的你——沈实!
这就是我吗?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知我在自己面前究竟呆了多久,只知我的脑子突然有点晕,胸部突然有点闷,心口突然有点痛……
昨晚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吃早饭时老婆淡淡问了一句。
打麻将嘛!古灵精怪的儿子总是抢先发言。
我摸了摸儿子圆乎乎的脸,对老婆说:和钱大勇一起谈了点事,一个朋友乡下的表弟想去建筑公司打工,叫我给他说一声。
我说谎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眼不斜,心不跳。何况,这是善意的欺骗嘛!如果照实说了,我这小心眼老婆一定打翻醋缸。她对男女之事很敏感,在这“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年代,老婆的担心是正常的。
老婆没再问什么。出门的时候,她嘱我记着去把这个月的电费缴了,今天是最后期限。
我住在市区南边“跃升路”我们单位三年前集资修建的宿舍楼。这里是跃兴市最繁华的地段,商业集中区,餐饮一条街,体育馆、电影院、新华书店、菜市场都开在这里。而单位在北边,也是三年前响应市委、市政府号召搬过去的。每天,我都是8点出门,坐6路公车,8点45分左右到达单位门口,进办公室的时间,一般是8点55分的样子。
跃兴市这几年发展很快,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飞跃发展,兴旺繁荣。作为一个跃兴人,我时常为自己能参与这个城市的建设感到自豪。当然,摸摸干瘪的口袋,我有时也会感到这个城市的不公,埋怨给我的东西实在太少。不过只要有风吹过,这一缕不快很快就会消失。
从车窗外望:高楼林立,人车如织,巨幅广告铺天盖地……我最喜欢“七星大厦”顶部的那幅广告,说准确一点,我喜欢那幅广告中那个清纯的女孩:一身白色连衣裙,扬起的手臂间,飞翔着一群白色的鸽子……每天路过,我都要看一看。每次一看,我都会感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很脏,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今天是个例外。我没有看那个女孩,我在想荆。
荆是我的初恋,也是插在我心上的一把刀。不过已过去了很多年,那把刀已经慢慢变软,软成了清露,软成了月光,软成了一缕脆弱的薄雾……
认识荆是十六、七年前的事。那时我刚从跃兴经贸学校中专毕业,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被选入现在的单位。在当时,这可是一件很大的喜事。我乡下的父母在乡亲面前不知夸了我多久。那时世道还不是那么黑,甭请吃,甭送礼,只要成绩好,老师就喜欢,单位就需要。
在经贸学校的时候我年纪最小,不过也模糊懂得男女之事。但我们班就三个女生:一个身高与腰围大约相等,我们叫她“冬瓜”;一个骨瘦如柴,偏又有1.78米高,我们叫她“竹杆”;另一个倒不胖不瘦,虽模样一般,但身材很好(这是我们当时的眼光),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我们不得不叫她“美女”了!一大群男生围着他,别的年级、别的班的男生也来争夺。哎,我这个小不点,就只有看的份了!
出了校门,美女就多了,多得目不暇接,多得你喘不过气来。我经常和单位那个早一年分来的“死耗子”上街溜转。这个“死耗子”,其实叫史昊,比我大三岁,大学毕业,学园艺的。我刚来的时候叫他“史老师”,这或许与刚从学校毕业有关吧。后来人熟了,加上史昊这人也和我一样,整天就喜欢开玩笑,说“荤话”,单位其它同事叫他“死耗子”,我也开始这么叫他。
我们单位就我和“死耗子”最年轻,性格相近,也谈得来,并且那个时候的确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加上领导对年轻人不放心,重要的工作都不安排给我们做,这对两条血气方刚的“小公牛”来说,机关生活实在是太没劲,太无聊!
不管上班还是下班,我都和“死耗子”混在一起。“死耗子”早出来,懂的事自然比我多。但他经常给我讲的不是工作上的事,而是他的“泡妞经”。比如怎么写情书啊,怎么约会啊,怎么讨女人欢心啊……当时我听得津津有味,毕竟老师从没给我讲过,现在想来,他那一套真不是东西。
不过,我听说我们单位陈副局长的女儿喜欢他,陈副局长曾找人向他说过,他推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女子眼睛有点斜,并且脸上有一块暗红色的疤。就因为这事,他成了陈局长心中的一根小剌。
话说回来,我经常和“死耗子”上街溜转,的确看到了不少美女,过了很多“眼瘾”。荆,就是我在街上溜转的时候发现的。
那天是个阴天。六点下班后,我和“死耗子”一起在门口小餐馆吃了碗面条,便沿着“跃升路”一直向前走。天色灰暗,像要下雨似的。我叫“死耗子”早点回去,到王科长那里看电视。他坚持要把“跃升路”走完。没法,我犟不过他。
在快把“跃升路”走完的时候,一个小巷子里突然转出一个女孩: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披肩的长发又黑又亮,乖巧的脸蛋,清亮的眼睛,微微上翅的鼻子透露着一缕傲气……我一下子愣住了:多么清纯的女孩啊!我差点叫出了声。
几乎就在我看见她的一瞬,我就认定了她就是我今生要找的人。她曾经在我的梦中、冥想中出现过很多次,我喊了她不知多少回。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就在我们的城市,就在“跃升路”,就在我的旁边。我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当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脸刷地红了,我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而是把头故意转向另一边,等她过去的时候,才转过身子,紧紧盯住她渐小渐远的背影……
3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我没把这事对“死耗子”说。我在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脑子里全是那女孩的影子: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披肩的长发又黑又亮,乖巧的脸蛋,清亮的眼睛,微微上翅的鼻子透露着一缕傲气……
次日上午我心神不宁,坐在办公桌前,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晃来荡去。张局长叫我写一个简报,我撕了十多张纸,都没一个满意的开头。只好谎称感冒了,有点发烧,找到“死耗子”,请他帮忙。然后故意去买了一点药拿回来吃,倒水的时候,手一滑,又打碎了一只杯子。
“死耗子”似乎感到我不大对劲。中午吃饭,他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告诉他。吃完饭,“死耗子”叫我去看录象,香港的,警匪片,好像是周润发演的《江湖情》,我没去,回寝室睡觉去了。
到了下午就特别想下班。在办公室外转了二十多次,进了十多次厕所,看了一百次墙上的石英钟。5点半,我就走了,说去看另一个单位的同学。“死耗子”想跟我一起去,我没答应。
当然不是去看同学。我径直去了“跃升路”末端那个小巷子。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小巷叫“石桥巷”,因为巷子里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石拱桥,小巷因此得名。
那时经济还不发达,小巷又弯又窄,路面凹凸不平,长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加上昨夜下了雨,小巷泥泞,到处都是水洼。我在小巷走过来又走过去,心里像困着一只小花豹,它嗷嗷叫着,把栅栏弄得“吱吱”作响。
但我失败了!到了晚上十二点,她都没有出现。风冷冷地吹着,我的心空荡荡的。昏暗的灯光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踩进水洼,泥浆溅满了裤子。我开始想:她是住在这里呢,还是碰巧经过呢?我甚至怀疑昨晚看到的她,是不是一个白色的幻影!
我的确形容不出当晚糟糕的心情。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同室的“死耗子”正和邻居的三个小伙子打扑克。一屋子烟雾缭绕,很呛人,很烦人。我一句话没说,倒在床上,紧闭眼睛。但脑子里还是那该死的白色连衣裙,上下翻飞……
连续九个晚上我都在“石桥巷”转来转去。
连续九个晚上我都以失败告终。
“死耗子”感觉到了异样。他以为是那天我请他帮忙写简报时,他推搪了一下,我呕气了。星期天,他约了几个男男女女,骑车去“清溪河”耍,叫我同去。
我这几天下来已精疲力竭,不停地失败,不停地反思,心也平静了一些。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自己宽慰自己。
就跟他们去了“清溪河”。
“青溪河”离市区十公里左右。河宽二十多米,在青溪山的山脚。青溪山海拔不高,但树木葱郁,特别是有很多上百年的古树,名字怪诱人的,什么“树中树”、“痴心情长树”、“夫妻交拜树”……更神奇的是有两棵需三人合抱的古树,相对而立,一棵树落叶的时候,一棵树却发新叶,引来很多专家、学者研究,并列这国家重点保护文物。青溪山四季常青,从远处看很像一块绿色的翡翠,绵立于天地之间。一想到青溪山,就会感到轻风拂面,绿凉入心,神清气爽。
到“青溪河”其实是上青溪山。
我们把自行车停在山脚一个茶馆。一群男女像囚禁多年的鸟,向青溪山飞去,栖落在绿叶轻曳的枝头上。
我没跟他们一起疯。选了一处长满青草的平地,我躺了下来。青溪山不愧为青溪山,那些草很软,湿津津的,缕缕清凉,从后背浸入,一下子就抵达心灵。
“死耗子”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边。
“省时”,怎么不一起玩,有事吗?他的样子很关切。凭心而论,这个朋友还是很不错的,工作上总帮助我,领导批评他总为我说好话,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与我分享,还把自己什么时候遗精的事都说给我听。
反倒是我自己,这几天就因那个白色连衣裙的事对他爱理不理,他何罪之有呢?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一丝歉疚。
没什么事,只是想静一静。我坐了起来,递给“死耗子”一支烟,我们俩默默地抽着……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一群男女又吵闹着下山,去茶馆吃午饭。
刚到茶馆门口,我突然呆了!
我看见了她,那个我找了九天的女孩。此刻她正和几个女孩坐在一起,还是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还是又黑又亮的披肩长发,脸蛋还是那么乖巧,眼睛还是那么清亮,只是微微上翅的鼻子不再透露一缕傲气,她很平和地与其它的女孩谈着什么,一脸的笑容很甜。
“死耗子”推了我一下。我才反过神来。反过神来的我,像被谁打了一支兴奋剂,沉寂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我突然感到天亮了许多,青溪山美了很多,“死耗子”可爱了很多,仿佛这个世界倏地变了样子,那些阳光是为我洒落,那些轻风是为我吹拂,那些花朵是为我绽放……
还没走拢桌子,我大喊一声:老板,来一瓶酒!
“死耗子”吃惊地望着我。
这个中午我最兴奋,喝酒最多,话说最多,笑声最多,声音最大。这是后来“死耗子”给我总结的“三多一大”。
当然我的眼睛总时不时地盯着那张桌子看。她们几个可文静多了,慢条斯理地吃着,间或说点什么。我坐东,那个白衣连衣裙坐南,我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加上中间隔着五桌,我的目光必须把一些人搬开,才能看见她。不过够了,上帝已对我不薄。我苦苦寻找的她,就在距我十多米的地方。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闻到她的芳香,听见她跳动的脉搏。
吃完午饭,我争着结了帐。虽然我知道这个月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心里很爽,很甜,很想对着青溪山嚎叫几声,像一只出笼的花豹。
我故意从她们桌前经过。
几个女孩正在喝茶。她喝的是一杯菊花茶,一根细管插在里面。我走过的时候,脚被一根凳子绊了一下,我差点跌一跤。我不知道是酒的作用,还是做贼心虚,或者心存故意……不过我很快止住了跌跤,在这一瞬,我看见她望了我一眼,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我建议下午不上山,就在茶馆打扑克。“死耗子”同意了,两个男的不同意。另外三个女孩经过“死耗子”反复做思想工作,有两个勉强同意打一会儿。两个男的就和那个“假小子”女孩上山去野了。
其实我对扑克这玩意儿并不喜欢。我喜欢的是可以看那个白色连衣裙。打扑克期间,我的眼睛总往那张桌子望,出错了很多牌,挨了很多骂,我都微笑以对。打到中途,和我打对家的“细妹”已忍无可忍,吵着不打了,要上山去。“死耗子”便和她换了位置,“细妹”和另一个女孩打对家。这时,“死耗子”似乎发现了我转来转去的眼睛。
他的笑,很诡!
下午四点过,白色连衣裙那一伙女孩站了起来,像是要回了,我心一紧。她们刚走三分钟,我就吵着不打了,要早点回去。“细妹”不同意,和“细妹”打对家那个女孩气冲冲地说:怎么这么扫兴,才四点钟,回去干啥吗?“细妹”也意犹未尽:是嘛 ,“假小子”他们还在山上呢!
“死耗子”好像看懂了我:哎,回就回吧,下次再来玩。
结果是“细妹”和另一个女孩留下,“死耗子”和我一起回去。
我们很快就追上了白色连衣裙。
我们与她们保持着50米左右的距离。
嘿嘿,你小子叫春了,看上了哪个?“死耗子”开我的玩笑。
我想“死耗子”已经怀疑我了,反正纸包不火,他早迟都会知道的,便一五一十地交待了这几天来的情况。当我说起那晚在“石桥巷” 看到的白衣连衣裙时,“死耗子”拍了一下脑袋:哦,我记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死耗子”嘀咕着。
你不懂,那么清纯的女子,我还没看见过。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死耗子”的自行车脱链了。
我们一起弄了五分钟。
我们加速前进。太阳正在西移,霞光满天。“跃兴市”在霞光中慢慢凸现,多么美丽的“跃兴市”,多么温暖的家,为我们敞开着大门。
4
跟踪的结果让我惊喜。
那个白色连衣裙果真就住在“石桥巷”那座石拱桥旁边一座四层高的楼房里。
当天夜里,我做梦了。
我梦见她从碧绿的草地向我跑来,挥着手里的白纱巾,嘴里喊着我的名字。那条白纱巾,忽然变成一群白色的鸽子,从她手中腾空而起,在天际缓缓飞翔……阳光静静地照着柔软的草地,碧绿的草叶在爽风中轻摇,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望着湛蓝的天空,仿佛在聆听天堂的乐曲。
之后的三个月,我几乎是为她活着的。
我天天都去“石桥巷”,不管晴天还是雨日,不管上班还是下班,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和“死耗子”一起去。庆幸的是,三个月时间我碰见了她十二次。没碰见她,我也会沮丧,但从不泄气,我坚信我会再次碰见她。
只要碰见了她,我就会感到特别幸福,特别兴奋,就会请“死耗子”去喝酒,看录象,在公园冰冷的长凳上兴致勃勃地谈到天明。
“死耗子”很够哥们,也神通广大。他朋友托朋友,用了一周时间,终于弄清了白色连衣裙的底细:她叫荆小潞,高中毕业,在自来水公司上班,会计,正在读电大,学的是会计专业。她的父亲荆昌海,部队转业到自来水公司,副经理,管业务。母亲(姓名不祥),在一家商场当营业员。
最重要的是荆小潞还没男朋友。
在“死耗子”的怂恿和鼓励下,我冒昧地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
荆小潞同志:
你好!
首先请原谅我的冒昧和不敬。
在你眼里,我肯定是一张白纸。在我眼里,你却是一个清纯、倩丽、可爱的女孩。自从看见你之后,我就想认识你,和你交一个朋友。
我叫沈实,今年从经贸学校毕业分到建设局工作,和你一条街,都住在跃升路。
我是通过我的朋友了解到你的姓名和单位的。请放心,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刚从学校分出来,朋友不多。那天在青溪山的时候,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很想交你这样一个朋友。
我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写这封信的。请相信我的诚意。
如果因为这封信给你带去不适,这里我先说一声:对不起!
我等着你回信,用一年,三年,哪怕一生!
祝
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沈实 11月6日
“死耗子”帮我看了一下,认为还可以。但我不敢去交,我怕这封信相反会给荆小潞留下不好的印象。在口袋里放了三天。后来“死耗子”知道了,骂我无能,这么个小事都不敢做,不像个男人!
最后,还是“死耗子”帮我塞进了邮箱。
等待是一桩揪心的事情。
从信交出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咚咚乱跳。每天下午四点,我都要去收发室,假装拿报纸。一天,没有;两天,没有;三天,还是没有……
我一直等了七天。
好在我事先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了,心想回不回信并不重要,反正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了。至于她怎么想,怎么看这个问题,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第八天下午上班的时候,陈副局长叫我到他办公室。
小沈啊,工作了三个月感觉怎么样啊?陈副局长的头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眯着,脸上的笑若隐若现。
还不错啊!我说。
年轻人一定要认真钻研业务,把学到的东西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这样才会有出息。陈副局长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我递了一只烟过去,陈副局长接了,我给他点火的时候,他扬了扬手:等一会儿抽,喉管的点不舒服。随即,他干咳了两声:听说你常跟史昊在一起?
我急忙说:没这回事!然后又立即补充:哎,陈局长,你也知道的,我们同一个办公室,又同一间寝室,在一起的时间是要多一些。
哦。陈局长轻轻哼了一声。这才叫我坐下。
不知咋的,我这个人坐在领导的办公室很不自在,好像藤椅上有很多钉子。陈副局长似乎看见了我的紧张,连忙说:小沈啊,没什么事的,没什么事的,不要那么不自在嘛!
他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又干咳了两声,从喉管挤出一小砣痰,吐在地上,用脚擦了擦,若无其事地问:小沈,你认识荆小潞吗?
我一怔,不过很快就反过神来:不,不,我不认识。他怎么知道荆小潞的事,难道是“死耗子”告了密?
哦,没什么,我只是问问。陈局长站了起来,把身后的窗子开大了一点,屋子里烟雾很浓。
去忙你的事吧。陈局长淡淡地说了句,又坐下来,把头后仰靠在椅子上。
晚上就这事我问了“死耗子”,他坚决地说:没有!
他的眼睛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我们从傍晚7点研究到凌晨2点50分,分析了很多种可能,最后的结论是:最大的可能是陈副局长认识荆小潞,或者她的家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死耗子”和我一致认为:这件事就有一丝希望!
第十五天是一个阴天。下了一上午的雨,我给一份文件盖了两百多个公章,手软软的、酸酸的,吃午饭的时候拿筷子都乏力。下午两点上班时,雨停了,机关里湿漉漉的,那两排万年青苍翠欲滴。
张局长叫我参加局务会,作记录。会议室很小,八个领导坐在一张椭圆形的会议桌上。我坐后面一把藤椅上,很孤单。会议的内容我一点不感兴趣,好像是研究西河路的拆迁问题。我一边听他们讲,一边把重要的东西记录下来,这是不敢懈怠的,会后要写纪要。但就是这样,我还是想到了荆小潞,想到了她乌黑的披肩长发,清亮的眼睛,白色的连衣裙……
每个人发言都又长又闷,重复啰嗦,四点过了,还没进入正题。恰好这个时候,“死耗子”从门缝探进头来,向我招了招手,又立即缩回。
我轻手轻脚出去,故意提了提裤子,向领导们暗示要去厕所。
“死耗子”一把把我拽进办公室:今晚请我喝酒!
你疯了,我在开会啊!我转身想走。
“死耗子”突然从背后拿出一封信,在我眼前一晃:你看,这是什么?
一种预感让我喜出望外:肯定是荆小潞的。我抢过来,一看,脸刷地红了:寄信人的地址:不就是……
我在厕所里洗了个冷水脸,把头发整理了一下,轻手轻脚回到会议室。张局长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坐下来,打开记录本,胡乱写了几句。在意识到领导没把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我撕开了信封:
沈实同志:
你好!
你的信我收到了。谢谢你对我的夸赞。我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女孩,没你说的那么好。
我们现在都很年轻,精力都应该放在学习上。我正在读电大,有些事还不想考虑。不过我也喜欢多结交一些像你们一样有学问的朋友。
祝
工作顺利!
小潞
11月21日
我的心像一只充满气的皮球,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在胸腔里狂跳着,快要蹦出来了!
但我必须克制,我反复提醒自己:现在正在开会!
我又在记录本上胡乱写了几句,看了看张局长,他听着其它人的发言,目不转睛。便又打开信,一字不漏地重看了一次、二次、三次……
5
第一次面见荆小潞是“死耗子”陪我去的。
那是我收到信后的第四天下午三点钟的样子。其实我想第二天就去找她,但“死耗子”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我先冷一冷。
“死耗子”的确比我胆子大。走进自来水公司,他就问门卫:请问荆小潞在几楼上班。
门卫是个老头,看样子是从农村来的。他用目光把我们扫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直到认定我们不是坏人,才指了指对面那幢楼房:三楼。
走到楼下,我突然感到腿发软,心特别慌乱,不想上去。
“死耗子”拉着我:走吧,来都来了,怕啥子嘛 !
我坚持不上去。
“死耗子”没法:那我上去看看,你等着,不要走开。
不一会儿,三楼上探出了一个头,是荆小潞。
她叫我上去。
我惴惴不安地上去了。
财会室只有荆小潞一个人。
进门的时候,“死耗子”对荆小潞指了指我:这就是沈实。我看见她的脸红了一下,进里屋拿水壶给我们倒水。
“死耗子”倒像跟荆小潞很熟似的,在办公桌上翻来翻去,仿佛这里是他的家。我坐在一把木制椅子上,拿了一张报纸看。当然不是看,是掩饰自己的慌乱和心虚。
荆小潞提着水壶出来的时候,我才把她看了一看:今天她没穿白衣连衣裙,已是深秋了,不可能穿裙子的。她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套装,看上去像一个公司职员。不过披肩长发还是那么乌黑,脸蛋还是那么乖巧,眼睛还是那么清亮……
她把杯子分别递给我和“死耗子”,便在我的对面坐下。
你们单位还这么宽啊!“死耗子”在窗口望了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荆小潞:你们谈一会儿,我去楼下转转。
“死耗子”这人就是聪明。
财会室就只剩我和荆小潞。
你们下午不上班啊?她看了看我。
没什么事,给领导请了个假,就出来了。我也看了看她。其实我们是偷跑出来的,领导都去西河路现场办公了。
你们工作忙不忙啊?我喝了一口茶。
一般化。她说话的时候把头发拂了一下。
听说现在自来水厂效益很好,是不是啊?我实在不知应该说什么。
一般化。她也喝了一口茶。
这时我又看见,她喝的茶,是菊花茶。她喝茶的时候动作很好看,轻轻端起茶杯,用小嘴把表面的茶花吹到一边,小心地喝一口,再把茶杯放下。
你爱喝菊花茶。我终于找到了一点话题。
她笑了笑:喜欢嘛。
之后,是很长的沉默。我看报纸,她整理报表。
“死耗子”终于上来了。
哇,你们单位真不错啊,绿化那么好,还有那个喷泉和假山,弄得很美啊!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荆小潞又笑了:是啊,是很美啊,喜欢就调过来嘛。
我调过来干什么,把沈实调过来,你们就可以……说到这里,他突然止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荆小潞,一脸怪笑。
说好没有?“死耗子”看着墙上的钟,轻轻问我。
我没回答。一看手表,啊,都快五点了,就说:史昊,五点了,走吧,我们不打扰了。
其实我是想说“不打扰小潞了”,但没说出来。
荆小潞没有挽留。她站了起来:欢迎经常过来坐坐。
欢迎谁啊?“死耗子”酸了一句。
荆小潞和我的脸都红了一下。
荆小潞把我们送出财会室。
我说了一句:再见。
荆小潞也说了一声:再见。
我和荆小潞的声音都很小。
下楼的时候,“死耗子”问我约了没有。我说没有。“死耗子”又数落了我几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像个懦夫,连个女子都不敢约,她会把你吃掉啊!磨蹭了很久,我终于又回到财会室。
小荆,今晚有事吗?我的声音是抖出来的。
哦,对不起,我今晚要上课。荆小潞的回答也有些慌乱。
我一听,完了!刚准备转身走的时候,荆小潞接着说:明天晚上吧。
血,灼热的血一下子涌遍我的全身。我终于把荆小潞约到了,我感到自己终于成功了,但我还是压住了上涌的血潮:好吧,明天晚上7点半,我在“石桥巷”口等你。
我是跑下楼梯的。内心的小花豹上下跳动。
她答应了!!!我真有点喜不胜收。“死耗子”还没问我,我就脱口而出,声音很大。以至从门口进来的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把我盯了好几眼。
走出门口,我觉得天是那么宽,地是那么阔,人间是那么美好。骑车刚拐入“跃升路”,我差点把一个老太婆撞倒。好在自行车刹车很灵,我避免了一场乐极生悲。
回到单位,已经4点23分。办公室守电话的赵大姐告诉我,说陈副局长找我,好像在问会议纪要的事。赵大姐四十来岁,长了一张很有亲切感的脸,时常都是笑容可掬,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很关心,常把买来的水果分给我们吃。我们都很尊敬她,叫她“赵大姐”。 我这才记起会议纪要。跑到打印室,还好,已打出来了。我赶忙校对,然后输了一份,又骑着自行车,赶到西河路,把纪要交给了陈副局长。 陈副局长问我到哪去了,我说到国土局问了一个事。 他把纪要认真看了一遍,对拆迁安置那一段作了一些改动。在上面签了一句:已核,送张局长审发。 我又骑车赶到市政府,在会议室找到张局长,把纪要交给他。他没立即看,而是把纪要装进公文包:回去吧,明天早上给你。 这时,已是下午5点48分。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