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结果是四月上旬出来的。 我被派到市中区南坝镇,任党委副书记,镇长。不过镇长要等明年三月人代会选举后再正式任命。 全市一共下派了十个人。安排在全市各县区的部门和镇乡,八个副职,两个正职。十个人中我的年龄最大,其它都三十岁左右。
南坝镇距市区不远,大概30多公里,全是水泥路,20多分钟就可回来。还有一个市委组织部的小伙子也安排在市中区一个镇上,任职和我一样,离市区只有12公里,更近。
对这个安排,我很满意。后来,听人说蓝局长在这事上很费了点心,还专门找了市委管组织的副书记。
对蓝局长,我充满内疚。我曾在心里骂过他“蓝污官”,没想到他对我还这么关心!
这个结果还是包副局长告诉我的。
他参加了市委组织部召开的会议。回来之后,他就打电话给我:小沈,我有事找你,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走进他的办公室,他依旧笑眯眯的。这个人,我真的看不透。
小沈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市委这次给你安排在市中区的南坝镇,那里离市区近,条件不错,很多人都想去呢。
我笑了一笑:感谢包副局长的关照,我不会忘记你的。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不可能说什么话,帮什么忙。但他毕竟这么热心,说点好话给他听听,也没什么。
当天晚上,夏云飞就召集办公室部分人员,给我洗尘。除蓝局长和两个在外开会的副局长没到外,其它的副局长都来了。饭桌上说的那些话谁都想得到:什么舍不得我走啊,什么要经常回来啊,什么以后在南坝有事要帮帮忙啊……
这天晚上,夏云飞给我敬了三杯酒。三层意思:一是祝贺我的荣升;二是感谢工作上对他的支持和关照;三是为我洗尘,祝在新的地方有新的发展。
不知咋的,我越来越觉得夏云飞这人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如果他不到办公室抢我的位置,说不定我们还会成为好朋友。
我也给他回敬了三杯。我没说什么意思,只说了一句话:日久见人心,我们干一杯。
这天晚上,我和夏云飞喝得最多,话说得最多。如果让不知情的人来看,他一定会认为我和夏云飞是“铁哥们儿”。
第二天,市中区建设局一个认识我的朋友就给我打电话祝贺。当然,他的目的不在祝贺,而是南坝镇村镇建设管理所的所长托他请我晚上吃饭。
我想认识认识人也好,就答应了。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镇长,这么快就有人巴结。我更加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嘛。镇长虽小,但毕竟有个“长”字!
走进“新越大酒店”,他们早已等在那里。一共四个人,我的建设局那个朋友张诚,村建办主任刘志昆和村建办另外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沈。我一进去,他们齐刷刷站了起来,张诚一一作了介绍。
刘志昆看样子有40多岁,脸胖腰圆,肚子鼓鼓的,像怀了一个七个月大的孩子。从他的穿着看,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干部。我和他握了握手,他满脸堆笑,一个劲点头,一看就知道是个拍马屁的高手。
饭桌上,他们轮番给我敬酒,我没有推。第一次嘛,别人敬酒你不喝,让人多没面子。他们说的话,我没有多大兴趣,都是吹捧我的:什么沈镇长年轻有为啊,什么南坝镇有了你一定大发展啊,什么你是建设上的行家里手啊……虽然不感兴趣,但听起来也顺耳,我这一生还没听多少表扬我的话呢!
当然,在吹捧我的同时,他们也不忘夸夸自己,在南坝工作了好多年,是如何尽心尽职,是如何如何与领导保持一致,等等。最后的落脚点只有一个,就是请领导多多关照。
饭后他们问我去哪娱乐一下,我说还有事。刘志昆便在“吧台”上拿了一条“玉溪”给我:沈镇长,这几天你应酬多,这条烟你拿去招呼朋友。
这个刘志昆,巴结人还真有一套。
次日,我就开始收拾办公室的东西。在建设局工作了十七年,我的办公桌里大多是公家的东西,属于自己的只有几本书、两支笔和一本词典。我把该处理的文件清好,交给夏主任。又把那本词典,送给了小黎,叫她写情书的时候用。
小黎好像有些难过:沈哥,你走后还回不回来?
这个问题我想过,还回不回建设局呢?还能不能回建设局呢?
但我还是说:怎么不回来,三年后胡汉山又要杀回来,你等着吧。
小黎送了我一个很精美的笔记本,并在上面写了一句话: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你回头,就会看见小黎。
看着这句话,我的眼睛有些湿。小黎的眼睛也有些湿。
陈芹芹看我们这个样子,就笑了起来:哎,又不是生离死别,那么悲伤干什么嘛,小黎,如果你舍不得沈主任走,干脆你也调到南坝去,不就可以天天呆在一起了?
小黎瞪了陈芹芹一眼:陈姐,开什么玩笑啊,沈主任对我们这么好,明天就要走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陈芹芹笑得更灿烂了:有,怎么没有,只是那感觉啊,没小黎那么深。
小黎不想和她斗嘴,就到打印室去了。
第二天就要到南坝镇去了。吃了晚饭,我叫老婆出去转转。老婆很诧异:我的沈镇长,怎么不去“麻”呢?你不是以“麻”为生么?
我说我想去建设局看看。
建设局有什么看的,你天天都在看,还没看够?老婆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一部现代都市言情剧,几对男女的分分合合,胡编的。老婆认为很真实,很感人,还时常掉眼泪。
我说明天就要走了,想去转转,毕竟在那里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些感情的。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有感情,我以为你的感情全部都给麻将吃了呢。老婆边说边站了起来,轻轻地挽住我的手:走吧,沈大镇长,今晚我陪你,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
这时儿子从房子里钻出来:我也要去。
你去干什么,快点把作业做好,早点上床睡觉。我们回来还没睡觉的话,当心你的屁股。老婆对儿子的要求比我严格。
儿子脸上的笑一下子就不见了:每次你们出去都不带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一点都不好玩!
我赶紧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脸:小中,听话,星期天我带你到公园去玩高空缆车。
这话你都说了几百遍了,每次都是骗我的,我才不信呢?儿子嘀咕着,极不高兴地回房去了。
我们还是坐6路公车去的。到建设局的时候,大门已经半掩,小周坐在门卫室里,慢慢地翻着报纸。
夜色迷离,我们在建设局的绿色草坪边走着。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次,今晚走在上面,我的心酸酸的。
不知不觉就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十七、八年,我的青年时期全交给了这个局。应该说,这个局给了我快乐,也给了我痛苦,但不管快乐还是痛苦,它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在我要走了,我很想听听建设局对我说点什么,它却缄默不语。
我望了望耸立在夜色中的办公大楼,只有一个屋子亮着灯。那个屋子是蓝局长的,我没有上去。
我只是呆呆地望了很久,那盏灯微弱的光,静静地泻在我的身上,暖暖的,像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正拍着我的肩膀……
32
我是由市中区组织部一个姓徐的副部长和我们局的包副局长送我去的。
一下车,南坝镇的党委书记吕梁就快步走上来:徐部长,你好啊,这么久不见,你又年轻了许多了啊!边说边握手,散烟。
哎,年轻什么哦,黄土都快埋到胸口子了。徐副部长快五十岁了,头发很少,有点秃。吕梁话一说完,他就笑盈盈地回应,好像很喜欢听人说他年轻。
吕梁的后面,跟着几个人,大概是党委和政府班子的成员。
徐副部长赶紧介绍包副局长:这是我们市建设局的包局长,对我们市中区帮助很大的,是个老领导了。
吕梁又和包副局长紧紧握手:包局长啊,你要多来哦,我们还等着你的大力支持呢。
包局长今天就是来支持你们的啊,徐副部长指了指我:这就是沈实,建设局下派到你们这里,以后你们就是战友啰,要多关照关照。不然,包副局长就有意见哦!说完看了看包副局长。
我赶忙笑着伸出手:吕梁书记,今后还要多多关照。
吕梁的手很粗糙,一握就知道做过重活。
吕梁直接把我们带到会议室。
会议室坐满了人,全体机关干部、场镇单位负责人和村书记、主任都来了。整个会议室闹嚷嚷的。我们进去后,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了我的身上,紧接着就是小声的议论。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徐副部长宣读了文件,介绍了我的基本情况。我在会上表了态,说的不外就是要好好学习,扎实工作,清正廉洁,艰苦奋斗,和大家一道把南坝建设好之类的套话。
徐副部长请包副局长讲话,包副局长说你们讲就是了,今天主要是来送送小沈,没什么讲的。但在徐副部长的再三请求下,他也没再推了。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很想讲话的。
包副局长讲话用的时间最长,他讲得慢条斯理的,首先对我在建设局的工作作了充分的肯定,勉励我在新的工作岗位上要再接再厉,做出更大的成绩。接着又说我对镇乡工作不熟悉,请南坝镇的领导和干部要支持我的工作。最后,他也对南坝镇今后如何发展的问题,提了一些意见。
他讲话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好像对镇乡工作非常熟悉,并且还举了很多生动的例子,说明发展经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包副局长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
离12点还差5分钟了。吕梁简单地说了几句,他代表党委、政府欢迎我的到来,要求全体机关干部、场镇单位负责人和村书记、主任要多多支持我的工作,同心同德,顽强拼搏,把南坝镇的工作推上一个新的台阶。
吕梁讲话用词非常简洁。
然后就是共进午餐。
开饭之前,吕梁把人大主席、副书记、副镇长、纪委书记一一给我作了介绍。他们争着和我握手。一些村干部在另外的桌子上,也望着我。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对我点头、微笑。
就在这时,饭厅门口突然钻进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老头子:谁是沈镇长,谁是沈镇长,我那个事到底好久才解决?你们是什么政府,比国民党还污!
刘副镇长马上站起来,把那个老头拉出去,边拉边说:张大爷,你那个事我们正在研究。今天沈镇长才来,等一下再说嘛。
刘副镇长四十五岁左右,脸圆嘟嘟的,是个“酒糟鼻”,红红的。几个机关干部也涌上去劝。那个老头拉着门框,死活不走。最后还是派出所那个牛高马大、样子很凶的杨所长冲上去,一把就把那个老头推了出去。
没什么事,这老头有精神病,整天疯疯颠颠的,不要理他。刘副镇长看了看我,笑着对我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南坝镇的干部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
然后就是喝酒,不停地喝酒。我们那一桌,坐着包副局长、徐副局长、吕梁、我和镇上几个领导。他们每人给我敬了一杯,我一口干了。我也给包副局长、徐副局长、吕梁单独敬了一杯,给其它几个一起敬了一杯。
我给吕梁敬酒的时候,吕梁也站了起来,并抢先说话:来,沈镇长,我们两兄弟干一杯。
我急忙说: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吕梁说:敬什么嘛,相逢是缘,大家在一起就是兄弟,兄弟之间不说敬,我们干就是了!
杯子一碰,我们就一饮而尽。吕梁这个人,倒也爽快、耿直!
其它桌子的人也争先恐后,前来给我和其它领导敬酒,毕躬毕敬的。我每杯只喝了一小口,这么多人,如果一人一杯,我马上就会“现场直播”。好在他们也不介意,敬了酒看都没看我喝了没有,就回座位上去了。
轮到派出所杨所长敬酒的时候,他站在我的面前,硬是像一座铁塔,但说话却很幽默:报告沈镇长,小杨给你敬酒,今后我一定给你扎起!说完还敬了一个军礼。
我还是只喝了一小口,他不依:沈镇长,干了嘛,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给面子啊。说着又把我的杯子端起来,递给我: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你是钱大勇的朋友,我和钱大勇也很熟的。
我看说不过去,再说下去也没意思,就干了。
杨所长嘿嘿笑了几声,好像“占领了上甘岭一样”。
吕梁提议我们党委、政府一起去给那几桌的干部敬一杯,我去了。我们敬酒的时候,他们全都站了起来,红红的脸上笑容可掬,异口同声感谢吕书记、沈镇长。那些干部又嚷着要回敬,没法!吕梁便说:那就每桌推荐一个代表,只敬一杯,表示表示意思就行了。
这天中午,据说喝醉了四个人,有两个人没下桌子就“现场直播”了。
送走了徐副局长和包副局长,办公室的蒋主任就安排我在一个还没结婚的小伙子寝室休息一下。
蒋主任说我的寝室已经腾出来了,在二楼,两室一厅,在吕书记下面,是以前那个汪镇长往的。我问那个汪镇长提拔到哪去了,他说被调到了另一个镇乡作一般干部,什么原因他没告诉我,我也没有问,我想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蒋主任这个人四十六、七岁,人很瘦,一脸的络腮胡子,不大修边幅,但人很热心,一个上午都跑上跑下的。
把我领进那个小伙子的寝室后,蒋主任就说:沈镇长,你休息一、两个小时,到时我来喊你。说完就和那个小伙子出去了,并把门轻轻关上。
33
不到三点钟,我就下了楼。
南坝镇机关不大,就两幢相对的楼房。一幢是宿舍,一幢是办公楼。宿舍四层,好像是新修的,不到三年时间。办公楼只有三层,很旧,从颜色上看,少说也有七、八年历史。
宿舍和办公楼之间是一块空地,水泥路面,一些地方已经翘壳,露出沙和石子。中间有一棵两人合抱的黄桷树,正抽着新叶,而枯叶就掉了下来,停在水泥路面上,看样子几天都没人打扫。
旁边有一张水泥乒乓台,落满树叶和灰尘,中间没有球网。很明显,已很久没人用过。
蒋主任看我下楼了,就从办公室跑出来:沈镇长,怎么不再休息一会儿,时间还早啊!
我说睡不着。蒋主任便带我到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在三楼,最末尾靠右的那间。对面是吕梁的办公室。吕梁还没来,酒喝多了,正在休息。
我的办公室有一张深棕色大书桌,一把高靠背黑色转椅,一个白色的铁皮文件柜,一组黑色沙发,一张玻璃茶几。这些好像都是不久前新买的,与陈旧斑驳的墙壁比较起来,显得很不协调。
书桌上已经清空,只是抽屉里还有一些纸片。文件柜里堆着一些已经清理过的文件,蒋主任说那些文件还有用。
在办公室翻了一会儿文件,吕梁就上来了,他到我办公室看了看:沈镇长,你看还需要什么,叫蒋主任买就是了。
我说这些东西已经够了,并请吕梁坐。
吕梁四十二左右岁,比我大五岁多。他比我矮一点,但要胖些,肚子有点外腆,但不明显。他的脸是油脂性皮肤,看上去像涂了一层油。左边眉毛上有一个小疤痕,据说是小时候摔的。
他是从农村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当过生产队队长、村主任、村支书、副镇长、副书记,四年前作镇长,两年后作书记。
吕梁和我闲聊了十多分钟,便问我下午还有没有事,我说没有。那我带你到镇上去转一圈,熟悉熟悉一下镇情。吕梁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们坐吕梁的“桑塔纳”到镇上转了一转,又沿着公路到几个村看了一看。办分室蒋主任作陪。
上车的时候,吕梁问蒋主任:老蒋,沈镇长的车回来没有。蒋主任说可能晚上才会回来。
听这话,好像我也有一辆专车。
吕梁便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问我:沈镇长,你会开车吗?并甩了一支烟给我。
我说不会,还没有学。突然之间,我想起了孙江,想起了他血肉模糊、酒味弥漫的身子。
那就叫小林给你开。吕梁喷了口烟雾,接着说。
我说好吧,听吕书记的安排就是了。
今天晚上你坐我的车回去,明天早上小林就去接你。吕梁叫蒋主任记着给小林说,不要忘记了。
蒋主任说:吕书记,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出漏子的!
南坝镇在市区的南面,幅员面积60多平方公里,总人口2.8万人,其中农业人口1.9万人。土地以坝地为主,一共二十个村、两个场镇居委会,十三个村是坝地村。
南坝镇场镇大概有2平方公里,有四条街道,两条是水泥路面,两条是碎石路面,都不宽,最宽的也只有15米的样子。沿街摆着一些小摊,街上到处都有纸屑、果皮、泥土和垃圾,很不干净。场镇上的楼房新旧交错,有的贴了外墙砖,有的没贴,露出泥红色的砖,靠公路一边张贴着一些标语和广告。
与市区相比,这里真的差多了。
不过听吕梁说经济还比较发达,主要是有30多家乡镇企业,全部改制了,卖给了个人,成了民营企业。虽然偷、漏税的情况比较严重,不过每年还是要给镇财政贡献160多万元税收。
车到新桥村的时候,我们下车看了看了一个家具厂,规模不大,年产值2000多万元。那个厂长姓薛,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据说以前是杀猪的。
薛厂长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又是散烟又是倒水。他的办公室非常简陋,一张旧书桌,一把旧藤椅,一个台式电风扇。给我们喝水用的还是瓷盅。
没想到一个民营企业家,挣了那么多钱,还这样简朴!
我心想,有时间把钱大勇拉来看看,接受一下艰苦奋斗的再教育。
我们到生产车间去看的时候,新桥村的会计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很黑,很壮实。他说村书记和主任还在镇上没回来,请我们到村办公室坐坐,他马上通知村书记和主任。
吕梁说算了,我和沈镇长只是来看看,很快就要回去,下次再来。
回到镇上已是下班时间。
我们回自己家吃饭吧。吕梁对我说,像在征求意见。他的家也在市区,离市建设局只有一公里多。离我的家要远一些。
我说好啊,就回家吃点稀饭,中午酒喝多了,头现在还有点晕。
吕梁便停了车,蒋主任下去,又把头弯进来:沈镇长,明天你只带被子、床单和洗涮用品就是了,其它的我已经买了。
吕梁开车很熟,也很快,一般都在100公里左右,不一会儿就到了市区。
吕梁把我送到“跃升路”我的家楼下,便开车回去了。
我看表才6点20多分,就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晚上镇里有事,要晚一点回来。老婆说要少喝点酒,她给我煮点稀饭,等我回去吃。
我便给荆打了一个电话,说过她那里去。荆很高兴,她说她在门口等我。并问我晚上吃点什么,她好买,我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到电梯公寓时,荆还没回来。等了十五分钟,她终于打的士过来了,手里提着两个白色塑料袋。
一进电梯,荆就拉往我的手:今天去南坝,感觉怎么样?
我说没什么感觉,就是喝了很多酒。
她摸了摸我的头:是啊,还有点烫。不过要应酬,不喝酒也是不行的。
我和荆没做那事。虽然荆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会儿,我也有一点冲动。但不强烈,很快就蔫下去了。
我把今天经历的事情给她讲了讲,吃了一点她买回来的卤制品,坐在一起喝了一杯毛尖茶,就回家去了。
荆没有挽留我。
荆知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道理。
34
晚上十一点过,我的手机响了,是小林打来的。他问我明天早上几时走,我说就8点吧。他说他准时在我家楼下等。
老婆还没有睡,她合衣坐在床上看电视。那个连续剧10点多就播完了,她调到另一个台,看一部古装剧,剧里的人物傻傻的,不是哭就是闹,一点意义都没有。
只有那个女主角,好像是香港的,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演技虽差一点,但人还长得不错。我喜欢她那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像两个清幽幽的水潭。比我们办公室田丽英的眼睛更勾人,经常让我想入非非。
你看明天带的东西齐了没有?老婆边看电视边问。
我说就是那些。老婆已把被子、棉絮、床单等东西全部准备好了,一起放在书房里。我这个老婆,在这些问题上很细致,我一般都不操心的。
上床,陪老婆一起看电视。老婆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你还带不带个电视机去,晚上没事就可以看看。
我说不用了,我一周最多在那里往两个晚上,其它时间都可以回来。镇上给我配了个车,很方便的。
你还有专车?老婆一下子兴奋了:是个什么车,你晚上是不是坐这个车回来的?
我说那车我没看见,今天车被开出去了,晚上才回来。
老婆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把目光从电视机上收回,停在我的眼睛上:沈实,你现在当镇长了,会不会不要我和小中啊?听人说很多镇乡干部一当官就不要老婆了,你会不会啊?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么可爱、温柔、娴慧的老婆现在打起灯笼都找不到,我怎么会不要呢?能娶到你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我亲了亲老婆的嘴。
哼,你又骗人!老婆推了我一下。看得出,老婆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她的脸上荡着笑,那笑泄露了她的心情。
不过我说的是真心话。
但一想到自己和荆的关系,又觉得自己真的骗了她。但女人就是喜欢被人骗,你越骗,她越高兴。你就是说你五百年前就爱上了她,并且还要爱她一万年,她也会高兴。如果你说现在都老夫老妻了,整天嘴上都挂着爱啊爱的,多难为情,一起安安心心过日子就行了。她一定会翘起嘴,三天三夜都不理你。
你看,老婆听了那句话,身子里的骨头一下子就不见了。她一只手关了电视, 另一只手已在我的身上游离……
小林比约定时间来得早些,我一下楼就看见一辆“桑塔纳”小车停在楼下,一个小伙子靠在车头上,默默地抽烟。他一看见我就走上来:请问你是沈镇长吗?
我点了点头:是小林啊,你怎么这么早!
小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从我和老婆手里接过那些东西,小心地往车上放。这个小伙子,手脚还挺麻利的!
小林二十出头,高中毕业,是个临时工。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些腼腆。在车上他说他原是汪镇长的驾驶员,汪镇长调走了,这个车就在机关打急用。
我问他汪镇长为什么调走?他好像想了一下:听说是在经济上出了问题。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刚到机关,昨天那个“疯老头”又从一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好像在那里潜伏了很久:沈镇长,你们这些当官的还管不管我们百姓的死活啊,你们住新房,开小车,用的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啊!
我叫他到我的办公室再说。
刚上三楼,蒋主任就拦住“疯老头”:张大爷,不要天天都来闹,你那个事我们会研究解决的。走,到我办公室,我给你说。
“疯老头”不跟蒋主任去。
我说没事,就让他到我办公室,我听听他说什么。我对蒋主任说。
走进办公室,我给“疯老头”倒了一杯水,请他说说究竟有什么事情。
他喝了一口水,好像平静了一点,他说:沈镇长啊,七一年的时候,我的儿子为生产队砍树子修保管室,滚到山沟里摔断了腿,当时生产队只给我赔了一百多斤谷子。我儿子不能劳动了,就靠我把他养起,现在我老了,不能做活了,你们总该给我解决一下问题吧。我听说现在死一个人都要赔五、六万,我儿子你们只赔了一百多斤谷子,你们就该给我补起。
我一听,条理这么清楚,这哪像个疯子说的话!
但这的确是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七一年我才几岁啊!
我找到蒋主任,问民政上给他解决钱没有。蒋主任说每年民政上都给了钱。他就是横竖不依,要叫政府给他赔几万元。政府怎么赔得起,就是赔得起,像这种事多得很,你赔得完吗?
我第一次就碰了一颗尖尖的钉子。
最后还是蒋主任和刘副镇长把“疯老头”拉出去的。
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一群老同志要医药费。
这些都是南坝镇以前的领导,为首的一个姓赵,以前还是这里的党委副书记。一进门,赵老头就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沈镇长,我们这些老同志的医药费已拖了两年了,每次来都说等一下,究竟要我们等好久,是不是要我们等到死了才给报啊!
赵老头说话很有煸动性,毕竟是共产党的干部,毕竟当了几年官!
一群老头一哄就嚷了起来。说什么现在的干部只会享受,不会做事,他们那时下村走路,你们现在车来车去;说什么现在的干部只会骗人,不给群众解决实际问题,天天打麻将,夜夜进歌厅;说什么现在的干部只知道成天弄虚作假,跑官要官,浮在面上,不下深水……我的脑袋一下子就胀了。
我找来财政所的谢所长,问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谢所长说镇财政现在是空的,要等六月份收了双提才有钱。
他妈的,不是说这里经济很发达吗?那么钱呢?钱被用到哪里去了?我在心里骂了几句。
我问谢所长解决他们的问题要多少钱?谢所长说四万多元。
我想了想,就对那伙老头说:各位老同志,你们不要着急。你们医药费的问题,是应该及时解决的,这么吧,你们等三天,三天后你们来领。
谢所长吃惊地望着我,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一颗“银牙齿”。好像在说:三天,三天能弄到几万块钱吗?
赵老头也有些吃惊:沈镇长,你说话可要算数哦,这次再骗我们,我们就要上访到区上、市上去。
我说请他们放心,三天后政府一定解决。
那一伙老头走了,我呆坐在椅子上:哎,这是一桩什么鬼差事!
35
吕梁是11点来的。他一到办公室就过来和我商量,说下午开个党委扩大会,研究一下当前的工作。我说是该开个会,我也好了解一下当前做什么。
吕梁在上楼的时候好像听说了刚才的事情:沈镇长啊,不要着急,镇乡的工作就是这样千头万绪,渣渣草草的事很多,不过久了就会习惯的。
我笑了一笑:哎,没想到镇乡的事还真多,真不好处理。
没什么,你会习惯的,那个“疯老头”你不要理他,你如果理他,他会天天跟着你,甩都甩不掉的。吕梁好心地提醒我:至于那几个老同志的事嘛,你已经表了态,你就想点办法,解决了也好,免得成天找上门来烦人。
我说你刚才没来,没跟你商量,我就表了态,请你原谅。那些钱,我到朋友处借。
吕梁赶紧说:这些事你说了算,我是不管钱的。说完他就过他的办公室去了。
这个镇的干部传消息的速度还真快,我想。
下午两点,召开了党委扩大会。
吕梁再一次向班子成员介绍了我,要求班子成员要支持我的工作,团结一心,共同完成今年的目标任务。
接着,吕梁请班子成员讲一下最近的工作。
首先发言的是党委副书记李玉清,是个女同志,三十岁的样子,短头发,身材适中,脸蛋长得还不错,只是鼻孔有点上翻,眼睛里隐着一股杀气。她看了看吕梁,又看了看我:我们党建上四、五月份主要抓村干部兼任社干部、减少干部职数这项工作,目前正在三清村、新桥村和玉龙村搞试点,成效还不错,下面反应比较好……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转动,时不时盯着我的眼睛,我不敢和她对视10秒钟。
分管农业、计生、国土、城建等工作的刘副镇长摸了摸那个红红的“酒糟鼻”:五月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主要要做好大战红五月的工作,机关干部要全部下去,帮助和指导农民抢种抢收……城建上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两条街道打水泥路面,党委、政府去年就定了要搞,方案也出来了,什么时候动手,钱在哪里,要认真研究一下……
接着是分管工交的马副镇长发言。马副镇长已快50岁,以前是一个企业的厂长,他的两鬓已经花白,但很有精神,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有人说他老婆是计生站的,经常炖胎盘给他吃,身体一向很好:我们乡镇企业发展这方面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是地毯厂改制还欠10万块钱,要想办法尽快解决。另外就是适当的时候,请吕书记和沈镇长到企业去现场办公一次,给他们鼓鼓劲……
刘副镇长话音刚落,分管民政、教育、政法、社会事业的王副镇长又开始发言:春荒的问题,钱已经拿下去了,个别村有挪用现象,最近我们已经作了处理……王家沟村的小学经鉴定是危房,必须下决心整改,但费用村上向农民集了一点,还差二万多,镇上是不是……说着,他望了望我。王副镇长年龄和我差不多,脑袋很大,他说话的时候总把那个大脑袋晃来晃去。
……人大主席、纪委书记、武装部长等班子成员都发了言。
吕梁看了看我,我请他先讲。他双手抱着,放在会议桌上,清了清嗓子:同志们,这个会议很重要。刚才大家都讲了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的工作,同志们都想得很细,准备得很充分。这里我再强调几点:一是要集中精力大战红五月,机关干部分成组,都要下去解决实际问题;二是要切实抓好企业的发展,这是我们财政的支柱,下周我和沈镇长要去所有的企业调查一下,搞一个现场办公;三是场镇建设要花大力气抓紧抓好,现在沈镇长来了,他是专家,我们场镇建设一定会有新的变化……
吕梁很会讲话,我从心里很佩服他:年龄只比我大五岁,想的事可真周到,工作重点抓得很准,看来在镇乡工作还要好好向他学习一下。
吕梁又看了看我,下面请沈镇长讲话。
我第一次在这种场合讲话,心里还很紧张。为掩饰紧张,我点了一支烟,同时给吕梁散了一支:同志们,我才来,情况还不熟悉,也没什么好的意见。刚才大家都发了言,我感到都很好,吕书记也讲得很细了,工作上的事就请大家按照会议定的,扎扎实实抓好。我一直在建设局工作,对镇乡工作很不熟悉,同志们都是我的老师,还望今后多多指教……我们要按照吕书记讲的,团结一心,共同完成今年的目标任务。
会后,我请几个副镇长到我的办公室,又把他们各自分管的工作作了个了解,并把他们反应的问题记在了笔记本上。
这时李玉清走了进来:沈镇长,又在开会研究工作啊!
我说不是开什么会,只是了解一下情况。
她用那双隐着杀气的眼睛望着我:沈镇长,区委组织部在催干部培训的经费,能不能解决一点?
我问她还欠多少?她说大概一万多。
一万多啊,能不能分两次给?我的确感到钱太紧张了,啥子都要钱,而我又不是开银行的。
李玉清说:那我问问,争取一下应该可以吧。
她在我的办公室给组织部打了个电话,说这段时间钱紧张得很,只能先付一部分,余下的等钱松动一点再给。组织部的人答应了。
我就说:三天后,先给你支4000元吧。
李玉清有点着急:沈镇长,要等到三天啊!
我说有啥办法呢?钱,财政上没有,你应该是知道的,这4000元,我还要去借,还不知借不借得到,就只有请你理解了。
也是,镇财政早就空了,我是知道的。李玉清摇了摇头,对我苦笑了一下。
我终于有时间去寝室看了看,蒋主任陪我去的。寝室里,小林和一个女孩子正在给我铺床。
见我进去,女孩子有点紧张:沈,沈镇长,你来了。
我看了看她,蒋主任马上给我介绍:这是办公室的小孙,叫孙玲,是去年分来的中专生。
孙玲20来岁,人长得乖巧,看上去清清纯纯的,也是黑色的披肩长发,个子比荆矮些,眼睛比荆小些,但也很清亮。
我看了看寝室,比我想象中还好。毕竟新修不久,墙壁上还没有多少污渍和蛛网,只是被划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画,写了一些歪歪邪邪的字,大概是汪镇长的儿女所为。
蒋主任四处望了望:小林,你把阳台那个烂纸箱子拿下去,再去日杂店买个扫帚和垃圾桶。
蒋主任的确细心。
床很快就铺好了,蒋主任和小林、小孙也就下去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下,软软的,很舒服。
站在窗口,我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浅丘,正被夕光镀亮,蜿蜓着伸向一片苍茫。而街上的人们走来走去,脸上沾满汗水和灰尘,好像在寻找,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