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这句话不知是谁发明的,很准!火炮厂爆炸的事还在紧张的处理之中,我们单位又出了一件大事。
那是三天之后,星期天下午6点左右。我正和钱大勇他们“麻“得热火朝天。我的手气特别好,做了三个“极品”,把“谢眼镜”弄得直冒虚汗,一个劲地说空调温度低了。
这时,我突然接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电话,是蓝局长打来的:孙江主任出了车祸!你立即赶到市人民医院。
我扔掉手中的麻将:出事了,出事了!
冲下楼,打了个的士,直奔市人民医院,跑上住院部三楼,那里已围满了人。孙主任的老婆小程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瘫在过道的长椅上。
我问小黎怎么了,小黎很紧张,竟哭了起来。
原来孙主任驾车在从南坝水库回来的高速路上,与一辆东风牌大货车相撞。
这已够让人震惊了。
但更令人震惊的是,车上还有一个人:田丽英。
孙主任的车开得很好。
孙主任喜欢自己开车。虽然市里发了文件,不准领导干部开车。但孙主任说,他只是一个科级干部,不算什么领导。况且,他学会开车已经六年多了,很专业的。
孙主任不仅自己开车,而且还经常酒后开车。他曾经还在办公室夸过自己,喝了八两多白酒,竟把车从一个离市170多公里的县上开了回来。
我记得好像劝过他,说单位有驾驶员,还是少开为好,你毕竟不是专业的驾驶员。他笑着说:开车是一个领导的基本素质,和会电脑、会英语、会普通话一样。况且自己开车也方便一些,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我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说我多虑,路上那么多车子,不都是人开的!
孙主任被抬进医院时,还有浓浓的酒味。小黎哭了一会儿,把脸转向我,颤抖着说。
那小英怎么在车上?星期天孙主任是没什么公事的,昨天我还问过他。
小黎说不知道。
我感到很奇怪。不过我后来还是知道了:原来是孙主任带小英到南坝水库耍。南坝水库管理局的局长是孙主任的“铁哥们儿”,中午款待他们。孙主任喝了很多酒,下午还呕吐过,晚上又喝了一些葡萄酒。他哥们儿叫他住一晚,孙主任说没事,硬着要回,结果出事。交警队的结论是:“东风牌”货车没有违规。
孙主任为什么带小英去耍,外界传闻很多,说他与小英有一腿。更有甚者,说曾经看见孙主任带小英去“七星大厦”开过房间。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孙主任经抢救无效,刚推进手术室不久就死了。
他老婆小程哭得呼天抢地,但人死不能复生。
田丽英渡过了危险期,生命没问题,但右腿高位截肢。她苏醒的时候,我去看过她,那双眼睛已经浑浊,里面的小钩荡然无存。从此以后,她将多一条假肢,并且还要背负一块沉重的石头,在人间苦捱。
我忙了整整三天,给孙主任筹备追悼会。
这个追悼会原计划是不开的。酒后驾车出事,影响已很不好,何况还带个女的。但后来蓝局长还是觉得应该开一个,毕竟孙主任还是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人死了,那些过错也就和他的身体一起火化了。当然,也有一些其它的原因。但蓝局长还是定了一个调子:简单,低调,不要声张。
这三天,我又是写悼词,又是通知人,又是和孙主任老婆小程商量,还几次到殡仪馆联系。
虽没声张,追悼会还是来了很多人。孙主任生前的确交了很多朋友,可惜,他没机会再和这些朋友对酒当歌了。
忙完追悼会,我感到精疲力竭,整个人像被“恐怖天使”穿过了一样,很虚,周身软软的,像被什么取了骨头。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不见了。命运真的难测。记得有人说过,生命是宇宙的一个奇迹,一定要珍惜生命,善待生命。可我们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生命的呢?
明知吸烟有害,还是吸!
明知喝酒伤身,还是喝!
明知熬夜不好,还是熬!
哎,生命像水,泼出去了,就收不回来……
几天后的晚上,我梦见了孙江。他穿着一套很新的西服,微笑着向我走来,一把抱住我,向一条很长、很黑的小巷走去,我越是挣扎,他越是抱得很紧……
大叫一声醒来,我一身冷汗,独坐到天明:推开窗,夜色缓缓消散,一缕缕光线从高处落下来,远山露出模糊的轮廓。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来,把城市从黑暗中拉出,树上的鸟叫了,街上的人多了,大地一瞬之间就充满生机了!
清风吹过,我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仿佛在说:珍惜生命吧,她只有短暂的一瞬!
从衣柜最底层翻出那套运动衣,已有点霉味。
沿着楼下的公路跑了40多分钟,我遇到很多老年人,他们有的在跑步,有的在练剑,有的在打太极……那些年轻人到哪去了?
一身大汗回来。老婆很吃惊:老沈,你是不是中邪了?
17
孙主任终于入土为安了,她老婆程静和一个快满9岁的儿子却留在了茫茫人世。虽然单位给她们解决了一些钱,但这点钱,能用多久?何况钱,能医好她们心灵的创伤吗?
青石镇火炮厂爆炸事件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事故原因,有关部门的结论是:天气太热,工人操作不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知道。死者家属平均每人领了2.5万元钱,据说参照了什么赔偿标准,还略高了一点,因为是“关键”时期。如果不是“关键”时期,每个人只领得到1.8万元。中国人的命,就这么贱,就这么不值钱!
火炮厂被责令关闭。青石镇镇长行政记大过,调到了另一个小乡任副乡长。分管安全的副镇长就地免职。大通县委、县政府集体向市委、市政府作了书面检讨。市委、市政府和市纪委对大通县分管安全的副县长作了行政记过处分,并要求大通县限期整改。
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和闲适。
就在这时,分管人事的包副局长找到我。这个人成天笑眯眯的,眼睛很小,脸庞很大,眉毛有点淡,向两边微微下弯。包副局长很老道、圆滑,不论何时何地,你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包副局长说:沈实啊,孙主任死了,但办公室的工作不能放松,我给蓝局长请示了一下,他的意思是叫你暂时主持一下办公室的工作。
听他说话的口气,在这事上他好像出了很大的力。
我说了声谢谢,并极不情愿地说他的恩情我会记住,请他放心,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什么的。
后来,在老婆的反复劝说和陪同下,我给他送去了两条“玉溪”、两瓶“五粮液”。包副局长坚决不要,但我老婆还是很会说话,把这事说得非常合情合理,不收的话,反而有些对不住人了。最后还是包副局长的夫人陈孃识大体,代他收下了。
说真心话,孙主任死后我很难过,不过心里也有一缕莫名的高兴。在整个局里,不论从工作实绩,还是工作资历,这个位置应该轮到我了。我的哥们儿也认为,是铁板钉钉。我还感觉到,陈芹芹似乎向我靠近了一点。小黎这女子在我面前,已不像以前那么随便和放肆。
但这些事谁也说不准。我们局里,是蓝局长说了算。
我老婆也曾叫我去找找蓝局长,说一说自己的想法,表示一下“诚意”。我死硬不去。老婆没办法,只好说等正式提了,再一起重谢。老婆始终认为,在这个年代,不这样什么事都办不成。
主持办公室工作后,我搬到了隔壁原孙主任的办公室,一个人坐。
这时才知道,办公室的事又多、又杂、又乱,像一团乱麻。有时我想,孙主任是怎么撑过来的呢?但孙主任死了,他无法告诉我。
我尽心尽力地工作,勤能补拙嘛。何况我这个人智商并不低。没多久,办公室的工作我也弄得平平顺顺的。从蓝局长在全局职工会上的讲话中,我感觉到他对办公室的工作还是比较满意。
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荆给我打了一个手机。她问我回到市上这么久了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我说这段时间太忙,单位里出了点事。她很紧张:你出事了?我说不是我,是我们办公室的孙主任出车祸死了。我听见她出了一口长气。
荆很闭塞,这么大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她竟然不知道。
这段时间确实太忙,我真的把给荆打电话的事忘记了。不过,我还是想过她。那天路过“七星大厦”,我看广告上那个白衣女孩时,就想到了她,还想到了小英:她真的跟孙主任去上面开过房间?
我和荆聊了一会儿。大多是最近怎么过的。后来,她说她们单位正在改制,要买断工龄,给钱走一部分人,不过钱很少,问我怎么办?我说这事还是你自己作主,关键是下岗了,你做什么,你要认真考虑。
沉默了一下,荆突然说:沈实,这段时间我很想你,你想我吗?我的心一颤,不过很快我就保持了冷静:荆,你就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你怎么会想我呢?
荆说是真的。我说我不相信。
这时,我脑子里突然钻出一个问题:荆真的想我该怎么办?
我老婆很爱我,这一点不用怀疑。很多时候,我老婆都说我爱她没她爱我深。我们认识时,我很穷,她们家很富裕。但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我,混了十多年我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她还是无怨无悔。我问她为什么当初要嫁给我,她说是看中了你这个人,老实,心眼好,靠得住,加上还有那么一点点学问。
我真的靠得住吗?我为什么还要想荆?这个让我痛心、让我消沉、让我一蹶不振的女人,当初弃我而去,好话都没一句,现在被男人甩了,就出现在我面前,我竟然还经常想她,还想在她已经被篡改的身上寻找昔日美丽、忧伤的回忆!
我开始怀疑我对老婆的爱和忠贞。
我和荆说了三十多分钟,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刚好,办公室电话响了。小黎说是找我的。我对荆说,改天再聊吧,我还有点事。
她说,好吧,改天再聊。不过加了一个尾巴:哪天出来坐坐?
我说好吧,等空闲了,我再约你。
18
主持办公室工作后,我与蓝局长接触的时间多了一些。
其实蓝局长还是很随和的,不像平日里看见的那样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他个子高大魁梧,两道眉毛又粗又黑,还有一个小漩,耳垂肥大,很有官相。他平日里脸上少有笑容,局里很多人都怕他。
那天蓝局长到省厅办事,也叫上了我。
刚上车的时候,我很不自在,心里怕怕的,气都不敢出大声了。没一会儿,蓝局长回过头来,给我甩了一只烟。他的烟瘾很大,这我是知道的。
蓝局长没问我工作上的事,而是问了问我老婆在干什么,儿子多大了。并且还笑我,说我结婚很早,儿子也生得早,早生儿子早享福。他说他二十八岁才结婚,三十岁了才带上孩子。
我感到与蓝局长的距离近了一些。
省建设厅机关比我们建设局又大了很多,车也多了很多,并且大多是高档车。开车的小杨对这里很熟悉,把车径直开到了停车场,并和守车的一个老头亲热地打了个招呼。
蓝局长到四楼办事。
上到三楼的时候,一个从办公室钻出的人突然叫我:沈实,你怎么来了。说着,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与我握手。我一看,原来是“死耗子”,不,是史处长。我马上介绍:史处长,这是我们“跃兴市”建设局的蓝局长。
“死耗子”看了看蓝局长,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包“中华”烟:哦,是蓝局长啊,走,到我办公室坐坐。
蓝局长问“死耗子”胡副厅长在不在,“死耗子”说刚才还看见他,可能在办公室。其实,蓝局长在路上就给胡副厅长通过电话。
“死耗子”把蓝局长和我带上四楼。在走廊上,蓝局长用眼神暗示我不要进去。我拉了拉“死耗子”:史处长,到你那里坐一下,好不好?
“死耗子”的办公室不大,但装修得不错。深褐色书桌上摆着一个小文件柜。旁边是一部联想电脑。书桌后面,是一套与书桌颜色很搭配的大书柜,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很多厚厚的、从没翻过的新书。屋子里有一套棕色真皮沙发,屋角有两盆1米来高的盆景。
“死耗子”还是那样春风满面,高档白衬衫扎在灰色长裤里,人很精神。与上次见他不同的是,他的手上多了一颗铂金戒指。不过,时间还是没有宽恕他。他额头上的皱纹明显深了很多。
谁能躲得过时间呢?不管乞丐,还是总书记,时间总会蹂躏他、折磨他、删改他,总会把一些印记刻在他身上、灵魂里。
时间让我们诞生,让我们成长,又让我们消亡。生命,只不过是时间一声短短的叹息!
沈实,这几年过得怎样?“死耗子”甩了支“中华”烟给我。
不行哦,比起你老兄来说,一个在地狱,一个在天堂。我吸了口烟,看见“死耗子”的目光在我身上扫动。我问“死耗子”有烟缸没有,他从电脑桌上给我拿来一个。
“死耗子”说了说他的近况,去年调到后勤处,负责行政后勤事务,管了四十多个人,六十多部车,天天都泡在酒缸里,很烦。
烦当然烦,后勤处的油水大大的,谁都知道。
但我就是不明白,学园艺的研究生,怎么又管起后勤来了。他笑了笑:这个位置,争的人很多,我不知做了多少工作才谋上了这个职位……
“死耗子”问了问我的情况,我坦白交待了。他抖了抖烟灰:到时给蓝局长说说,把你提成办公室主任,让你也了个心愿。
我想,蓝局长不是来了吗,为什么要到时再说?但我没说出来,而是轻轻说了声,那就谢谢你了。
不知咋的,“死耗子”还问起了唐心玉的情况。我说不大清楚,好像唐心玉又结婚了,跟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
“死耗子”没什么表情:结婚了就好,她适合跟那些人在一起。
我笑他: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企图?他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看来这个“死耗子”,绝情,但还不寡义!
令我奇怪的是,“死耗子”还问起了荆:沈实,你痴迷的那个荆小潞现在在做什么?你还在想她吗?
我说她现在还是在自来水厂上班,不过他男人把她抛弃了,这段时间她很苦闷!
其它的事情,我就省略了。
那不是有机会了?“死耗子”的语调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又劝告我:其实你老婆对你那么好,不要负了她。
蓝局长在四楼坐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史处长的办公室。“死耗子”站了起来:哦,蓝局长,请坐,请坐!
蓝局长坐下,“死耗子”泡了一杯茶端过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哎呀,蓝局长,其实我们以前见过,在平阳市开建设工作经验交流会的时候。我们一桌,还喝过酒呢!
蓝局长好像也记了起来:哦,有印象,有印象的。
“死耗子”便说我是他的“铁哥们儿”,请蓝局长多多关照。但他没说提我当办公室主任的事。
中午,“死耗子”坚持要请吃,蓝局长说我们请他。他不依:你们难得来一次,来者是客嘛,今天我请,下次到跃兴,再吃回来。
“死耗子”叫了他的几个朋友,在“金瑞大酒店”,我们狠狠地“海鲜”了一盘。
蓝局长喝了六、七两白酒,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喝得少些,脸有点红。
19
一场细雨下了五天,空气凉了很多。
还没作好入秋的准备,秋天已钻进了“跃兴市”的每一个角落。天空阴沉沉的,像一个跑了老婆的男人的脸。
但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实在,心情也不错。我感到局里向我打招呼的人多了,包副局长、李副局长等领导的笑容多了,外面请我吃饭的人也多了……
看来这个办公室主任,还有些名堂。
荆给我打了几次手机。谈的内容大多重复。她约过我,我推说有事,其实我是不想被她扰乱了心情。
我每天早上起床都要鼓励自己:好好干吧,干好了就有前途。我明显减少了“麻”的次数。上班我比以前提前了十分钟,下班我晚了十分钟。我老婆与我配合得很默契,她把分给我的家务活全揽了过去。仿佛她从我的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自己隐藏多年的梦想。
从“七星大厦”路过的时候,我还是要看那幅广告中的白衣女孩,但想得最多的不是荆,而是孙主任。我想从孙主任身上汲取一些教训,经常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元旦前两天的下午,我正在策划庆祝的事:大门口挂什么彩灯,写什么对联,庆祝晚会的舞台怎么布置,哪些领导参加,等等,事情很多……
包副局长打电话叫我上去一下。我心中暗喜:分管人事的包副局长在这时找我,难道……
他还是笑眯眯的:小沈,最近工作不错嘛。
我急忙回答:哪里,都是领导的指导和大家的努力。并给他散了一支烟,他摆了摆手:我不抽烟的。
我这才记起,他是不抽烟的。
上次怎么会给他送烟呢?我有些汗颜:连领导的嗜好都不知道,多丢人!
包副局长站了起来,拿了只一次性纸杯,好像要给我泡茶。我急忙走过去:我来,我来,怎么能让您给我泡茶呢!
包副局长回到座位:小沈啊,你在建设局工作多少年了?
我说十七年。他用手抠了抠脸:哦,十七年了,时间很长啊。他前年才调过来,当然不能和我比。
他的眼睛眨了几下,神色似乎严肃了一些:小沈啊,今天找你来是想给你说一件事。
我想肯定是那事了,便佯装不知地问:什么事啊?
他沉思了一下:小沈,你的工作我们都是知道的,你为我们建设局是作了贡献的,你的问题我们局党委很重视……我看见他的眼珠转了一下:不过——
我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他接着说:你的问题,我们可能要迟一些解决。这次局党委研究,决定把城管处的夏云飞同志调到办公室,作办公室主任。他人年轻,又是研究生,协调能力很强。你没意见吧?
我一听,心中的怒火猛窜:什么,把夏云飞调过来,他算什么东西!
说完就夺门而出。
我径直去了蓝局长办公室,他正和一个外单位的人谈事。
我大步走进去,脸色很难看:蓝局长,找你说个事。
蓝局长没理我,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一只烟,猛抽。
外单位那人见我不走,就站了起来:蓝局长,那个事就那么说,拜托你了。蓝局长也站了起来:我给他说说看,你等我电话。
那人还没出门口,我就气愤地问蓝局长:为什么把夏云飞调到办公室来?
蓝局长很严肃:什么为什么,这是局党委集体的意见。
滚他妈的局党委,谁都知道,这是蓝局长的意思。在建设局,他是老大,谁敢不听他的!
我连声斥问:我究竟哪点得罪你了,蓝局长?我办公室工作哪一点差了?在建设局工作了十多年,我做错了什么事?
蓝局长见我很气愤,声音软了一点:小沈,冷静点,冷静点,有事好好说嘛。
不知咋的,我竟然哭了:蓝局长,我在建设局辛辛苦苦工作了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的能力哪一点差了?孙江过来,我没说什么,还是巴心巴肝支持他的工作。孙江死了,我没日没夜地干,埋怨过一声没有?现在,你们又把夏云飞调过来,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公正之心?
蓝局长声音又提高了一点:沈实,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必须服从。你是党员,下级服从上级的规矩都不懂了?
我说我就是不懂,你是党员,还是领导干部,怎么就可以乱来呢?!
……
吵了一会儿,包副局长过来:走,小沈,蓝局长还有事。你先冷静一下,找个时候再说。
边说边把我往外拉。
我推了他一掌,用手指着蓝局长和包副局长:你,你,你们好样的!
我的牙齿咬得直响,我的拳头捏得直冒水。
我很想冲上去,狠狠地揍那个“蓝污官”几拳,但理智阻止了我。
我没回办公室。
我冲到街上,晕头转向地乱走。
街黑黑的,人黑黑的,楼房黑黑的,整个“跃兴市”黑黑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哪有什么白乌鸦!
心闷得发慌,像在一瞬之间被人倒进一大筐石头。那些石头尖尖的,很硬,被一种愤恨疯狂地搅拌着……
我一口气喝了一瓶矿泉水。
掏出手机,给钱大勇打电话,关机;给陈旭打电话,一个劲占线;给不是很熟的“谢眼镜”打电话,话费没了……他妈的,什么麻友,什么朋友,没事的时候天天都在眼前晃,有事的时候全他妈死光了!
六神无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荆。
还是荆好,一拔就通,一通就接,一接就答应马上过来……
20
荆打了个的士过来。
车门还没完全打开,我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去,把额头碰了个青包,很痛。
小心点嘛。荆心疼地说。
我揉了揉额头,还好,没碰出血。真他妈倒霉!不过,痛,相反让我冷静了一些,内心的火堆上,仿佛下了一场小雨。
我第一次去了荆的家。在“怡雅小区”电梯公寓的八楼。
在电梯里的时候,荆碰了碰我的手: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脸色那么难看?
我没出声。
进了门,我竟一把抱住荆,嚎啕大哭。荆像个母亲一样摸着我的头,她柔软的手仿佛一阵阵微风,吹拂着我身体,吹拂着我的心灵……
几分钟过后,我推开了荆,把头转到另一边:对不起了,荆,让你看见我这个倒霉样!
荆说没关系。
我钻进洗手间,把头埋在水龙头下,狠狠地冲。凉凉的水从头顶散开,穿过发丛,在脸上哗哗直流……从镜子中,我看见自己狼籍无比:满脸苦相,眼睛红肿,神色萎靡。这哪是沈实啊,简直就是一个从头到脚的“窝囊废”!
荆用毛巾给我擦了擦头、脸和颈部,从洗手间把我拉出来,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一口就喝了。
坐在沙发上,我像一根蔫了的“秋茄子”,低垂着头。
荆挨着我坐下,柔声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点燃一支烟,默默抽着。没吸几口,烟就完了。我把烟头丢进烟缸里,向下按着使劲扭了十多下,又点燃一支。
那个烟头,就是那个“蓝污官”。我感到自己把他按在脚下,狠狠地踩了一百多下,心中的恶气才缓缓呼出。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给荆说了一遍。
荆仔细地听着,没插话。
只是用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和后背。
荆又给我倒了一杯水,这次,我只喝了一口。
她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想开点。当不当官没什么,那么多人没当官,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盈满关切。
她说,不要怄气,心要放宽点,把身子怄坏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一只小拳头,在我背上轻轻捶着。
她又说,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我一直佩服你的才华。现在被埋没的人很多,不止你一个。别人都挺过来了,相信你也会拨开乌云见青天的。
这些话,我都懂。
不过经她的口说出来,我感到这些话如一股股清流,慢慢淌进我的心田,我的心被浸润着、洗涤着,那些不快、阴影和愤怒,开始慢慢消散……
但一想到那个“蓝污官”,我内心的怒火又会冒出来:我不服,我不服!当官就可以这样不公正吗?当官就可以这样任人唯亲吗?当官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吗?
我不服,就是把我枪毙一百次,我还是不服!
外面的街灯亮了。夜色从窗口飘了进来,在屋子里慢慢堆积。
荆起身,打开电视:沈实,你坐坐,我去买点吃的。
我没说话。
荆走后,我便在沙发上躺下,闭着眼睛。心里的怒火,又烧了起来……这个世界,怎么这么黑暗!这个年代,怎么这样不公!这个人生,怎么这样凄苦!
我喝了很多白酒。
荆买回来的菜堆在桌上,几乎没动。
还没喝到十杯,我就晕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好像是老婆的,问我回不回去。我没接听,把手机关了,又嚷着要喝。
喝着喝着,我便说起了以前的事情。说我怎么爱荆,说荆走了我多么痛苦,说荆是如何如何美丽、清纯,说我还打碎桌上的玻璃划伤了手……
很多话,平日里我是说不出来的。
后来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楚。反正话很多,反正自己像一个疯子,胡言乱语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上午十点多钟。
我光着身子,荆也光着身子。我从被窝里弹了起来,跳下床,把扔在地上的衣服慌乱地穿在身上,一脸羞愧地看了看荆。
荆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充满疑惑、不安和一种莫名的幸福……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电梯上下来的。
总之,我感到自己是贼,心很虚,脚无力,不敢正眼看人。
走上大街,我叫了一辆的士。
司机问我到哪去?
到哪去呢?回家,还有什么颜面回家!回单位,还有什么颜面回单位!我想了很久:随便去转一圈吧。
世间的事真他妈无奇不有。
的士偏偏转到了“七星大厦”。那幅广告还在那里,那个女孩还在那里,只是穿着的不是白色连衣裙,而是一件红色的大衣,像被殷红的血,浸染了很久……
21
下午,我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办公室。
如果说昨天下午是局领导做得不对伤害了我,那么昨天晚上就是我做得不对伤害了荆,同时也伤害了我的老婆。虽然我不知道荆是怎么想的,虽然我的老婆还不知道这事。
两相比较,我觉得我对荆和老婆的伤害更大。我还有什么理由怨恨别人?
上午,我的头很痛,周身无力,心里乱七八糟的,有很多多脚虫在里面爬着。我在沧江边的石椅子坐了很久。蓝色的沧江静静流着,像时间,也像我的生命。我想起了孔夫子的话:逝者如斯乎。
的确,昨天让我经历了太多的愤怒、痛苦、失落和疯狂……仿佛十多年来平静生活中沉淀的那些不平静的东西,突然聚集在一起,从心的深外,一下子闯了出来,把我打翻在地。
但我还不想死。刚到沧江的时候,我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我没有勇气。江风吹拂,我的头发纷飞,思绪万千。一只只蚂蚁在石椅子下的草丛慢慢地爬动,搬运着细小的、被人忽略的粮食,我的脚轻轻一踩,它们就会死于非命。
明知活下去很难、很痛苦,我们为什么还要活着?
人,就是这么奇怪。
生命,就是这么迷离!
陈芹芹和小黎看上去和往日一样。
但不管她们怎么掩饰,我还是感觉到她们已经知道这事。话又说回来,这么大的事,白痴都会知道的!
沈主任,上午青姐打电话找你。小黎把一份文件拿给我,小声地说。
这时我才记起昨晚把手机关了。
你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青姐很着急的,找了你很久,说你昨天一晚上都没回去。这个小黎,还挺懂事的。
我没打电话,坐在办公桌上,我一声不吭地看着文件。至于文件里写的什么,我不知道,只感觉文件里的字黑麻麻的,一大片,像咬着菜叶的青虫。
电话响了,陈芹芹接听:沈主任,找你的。
我想一定是老婆的,磨蹭了很久,我走过去。是包副局长的,他叫我通知一下各处室的人,四点半开一个职工大会。
我原本不安的心更加不安了:突然开职工大会,肯定与昨天的事有关,难道这么快就要批斗我?
以前听人说过,蓝局长这个人整人很有一套。据说他在一个县作建设局长的时候,有个职工顶撞了他,他不仅给那个职工穿了一双夹脚“小鞋”,还连续几年都把那职工弄成不称职,最后终被扫地出门。那个职工气急败坏,拿刀砍他,后被公安局抓了,拘留了十五天。
我虽然不安,但也不怕。不就是开个会嘛,管他说什么,官字两个口,不说嘴就痛,我装作是耳边风就对了。
但是我的估计错了。
其实会议内容很简单,包副局长宣布了一个任职通知,调夏云飞同志到办公室作主任。蓝局长讲了讲最近的工作和年底的安排。对我昨天的事,只字未提。
会后,几个局领导和我们办公室的干部一起吃了个饭,欢迎夏云飞同志到办公室工作。
蓝局长有事没来。
餐桌上我很少说话,他们轮番敬酒,我只喝不敬。最后夏云飞给我敬酒:沈哥,你以后要多多支持我哦!
其实夏云飞我很熟,只是在一起玩的时间少。这个人很滑的,有事没事都要向领导汇报工作,经常跟在领导后面,很像领导的一根尾巴,摇来摇去。局里很多人都不喜欢他:哼,什么研究生,简直就是一只“跟屁虫”,不知那书是怎么读的,中国人的奴性全学会了!
我和他碰了碰杯:夏主任,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是我们主任,是我的上司,还请你多多关照才是!
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他。
夏云飞还是笑着。我自己都感到我的话里有一根尖尖的剌,但他一点都没计较。这个人,虽然比我小,但是很沉得住气,不简单啊!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特意买了一只卤鸭子。
老婆一脸不满,问我昨晚跟哪个女人去了?
我说心情不好,跟钱大勇他们喝酒,最后喝多了。他们在茶馆打通宵麻将,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怎么把手机关了?我老婆步步深入。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醉酒的时候按错了键。边说边进书房,打开电脑,胡乱看一些东西。
老婆紧跟进来:那我问钱大勇,他怎么说不知道你哪去了?
我一惊,但又一想:他不可能知道钱大勇的手机号。便笑了笑:不可能吧,钱大勇整个晚上都和我在一起的。
老婆还想问。
我便把昨天和蓝局长吵闹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本想过几天再给她说的。
不过,我省略了与荆的事。这件事,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和我一起进入棺材,让她终生都不知道。
老婆的脸色好了很多,有一点点愧疚:老沈,这么大的事,你早点说嘛。有啥子呢?不就是个主任,没当主任,我们不是活得好好的!
老婆还用手把我脸上的汗水擦了一下:你看你,一脸的汗,去洗一下吧。
说完,就煮饭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婆又开始摸我。
一股很愧疚的感觉一下子涌出来,我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我今天有点累。
老婆睡了。她的腿搭在我的身上。
我睡不着。我在想,对老婆,我该怎么交待?对荆,我该怎么处理?
22
上午九点十多分,我坐在办公室。
该不该给荆打一个电话呢?打电话又说些什么呢?我翻来复去地想,拿不定主意。
荆却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问我怎么样了?语调很平静的,像往常一样。我说,已经想通了,没事的,谢谢你的关心。她说不要这么介外嘛,我们是朋友。
现在我与荆还是朋友吗?还仅仅是朋友吗?
是啊,发生了那种关系,荆会怎么想?我该怎么办?这些问题,我很不好面对。
我很想对荆说一声: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句对不起,就把那事给解决了?
最后,荆反复叮嘱我想开点,把不顺心的事忘记,好好过日子。
她好像忘记了昨天晚上,忘记了我和她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
夏云飞是包副局长带过来的。
今天,夏云飞穿了一套“巨人树”深灰色西服,里面穿了一件纯黑色毛衣。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脸很白净,看上去挺帅气。包副局长笑眯眯的,他也笑盈盈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办公室的人夏云飞都认识,包副局长还是一一作了介绍。在介绍我时,包副局长特别细致:这是沈实,沈主任,在办公室干了十七、八年,是几朝元老了,经验丰富,能力很强,人品也很好。小夏啊,工作上你还要多请教沈主任。
夏云飞一个劲地点头:是的,是的,我一定多多请教。
包副局长介绍我时,故意省略了一个“副”字。我知道他的用意。包副局长的心,真细!
夏云飞就这样坐在了孙江的位置上。
我心里想,坐吧,这个位置那么好坐啊!孙江说不定还要从这个位置上,拉一个人下去陪他呢!
我倒忽略了,这个位置,我曾经很想坐!
下午,办公室开全体人员会。打字的、开车的、守门的、倒水的、扫地的除三个人请假,全来了。
20多个人挤了一屋子,叽叽喳喳的。
主持工作的时候,这样的会我一次都没开,孙主任也很少开。夏云飞一来就开这样的会,可见他蓄谋已久。
夏云飞会前安排我在会上讲一讲最近的工作,他说他还不熟悉。我没答应。我说没什么讲的,春节前的事以前已经作了安排。
其实,我是在故意刁难他。
会上,夏云飞说了一些客套话,不外是到办公室工作后,要向同志们好好学习、多多请教之类的。同时,他也宣布了几条纪律:一是要按时上下班,树好形象;二是有事要请假,不能不假外出;三是上班时间不准打麻将,搞娱乐活动;四是注意保密纪律,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传的事不能传,等等。
没一点创意!
会后,我从原孙主任的办公室搬出,把钥匙交给了夏云飞。
其实我也没搬什么过去,我的东西大多放在原来的座位上。搬东西时,小黎问我需不需帮忙,我说谢了,只有一叠文件材料。
小黎做出很欢迎的样子:沈主任,人民群众是欢迎你的,你终于又回到了人民群众心中。
陈芹芹抿嘴直笑。
夏云飞走过来,叫我到他办公室坐坐。
我迟疑了一下,跟他过去了。
他给我递来一支烟,并给我点火。我没让他点,而是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拔了四、五下,才拔出火焰。
他不抽烟。
我不知道,一个不抽烟的人把烟带在身上干什么!
沈主任啊,办公室工作我一窍不通,你要多费点心,帮帮我啊。他做出很谦虚的样子。
我没吭声。
他又看了看我,说:沈哥,我知道这次没给你安好,有些事说不清楚。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你的,现在我坐了,这也是领导的意思,他们找我谈,当初我还不大愿意,但没办法,最后只好同意了。
这个土匪,好假。我在心里冷笑。
其实你也应该想宽点,蓝局长说了会给你考虑的,只是时间问题。他假惺惺地安慰我。
我有些坐不住了:夏主任,究竟有啥子事,没事我就去改文件了。
他说没什么事,只是想和我谈谈。
我起身出门。他看留不住我,脸上的笑有点不自然:那好吧,你去忙,待你忙完了,我们再聊!
聊,谁跟你聊!你简直是无聊!
还是小黎这个女孩好。
我回到座位上,她就过来给我倒水:沈哥,想开点,没什么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的能力我们都是知道的,只要有能力,你怕什么?哪个地方找不到一口饭吃!
小黎开始叫我“沈哥”,很亲切。
接着小黎就开始跟我开玩笑:沈哥,昨天晚上耳朵被扭了几圈啊,是不是又睡在床底下说: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啊。
陈芹芹只是笑,她笑的时候,那双斜眼睛看着窗外。
这时,守门的小周上来向我请假:说他的表妹明天结婚,要耽搁一下。
我指了指隔壁:找夏主任去。
小周愣了一下。以前小周有事都是向我请假的,孙主任在位时在会上宣布过,办公室人员有事,就向沈主任请假。
看来,小周的记忆力很好。
小黎笑着说:沈大主任,你就给批了吧。人家小周那么虔诚,你就不要东支西支的了。
我的心酸了一下。
小黎继续发挥着:表妹啊,是小周的表妹啊,青梅竹马啊,两小无猜啊,现在要结婚了,天啊,怎么办啊!
陈芹芹笑得前仰后合。
小周也笑了笑:小黎,你也是我表妹啊,看到表哥,还不过来让我抱抱。
呸,谁是你的表妹!小黎吐了一口口水。
他们经常开这样的玩笑。
办公室一下子热闹起来。那个“夜鬼”陈旭也溜了过来,逗小黎耍。
我也笑了笑,但笑里卡着一些东西,很硬!
23
工作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但我的心却很不轻松。
我像一夜之间被偷去了辛辛苦苦积攒的所有东西,心中空荡荡的,只有风,吹得呜呜直响。
前段时间的热情骤然消失,上涌的潮水迅速后退。我的上班时间也作了相应的调整:上班晚了十分钟,下班提前了十分钟。
“麻”的时间又多了起来,因为麻将能让我忘记很多东西。
麻将这玩意儿不知是谁发明的,筒、条、万,三种,各三十六张,但玩出的花样千变万化。谁的一生打过两次相同的牌呢?
我一直认为麻将里面隐藏着很多玄机,这和人的命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为什么一段时间老是输,而另一段时间又老是赢,我想,谁也说不清楚。
没用多长的时间,我和我亲爱的“麻友们”又恢复了以往的“情谊”:下午“麻”,晚上“麻”,上班时间嘴上“麻”!
但有一点是无法恢复的:那就是我的身体里,已有另一个人的身体。那个人,是荆。
我一直觉得对荆心里有愧。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
我自认为虽然在人世的急漩里旋转着,肉体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但灵魂有一部分还是没有改变。至少我还有善良之心、悲悯之情、隐忍之意。说实话,我一生很少杀过什么动物,除了蚊子、蟑螂。有时在路上看见一只狗被碾死,我的眼睛都是湿湿的,心里一阵阵难过。
但面对荆,我又该说些什么?我又该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前几天想过,现在还在想,始终没有答案。
有时我也想过,就这么算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过她的,我过我的。我与她,十七年前就分开了,一直没有见面。而前段时间发生的事,纯粹是一场梦,再美、再恶、再丑的梦都是可以忘记的。毕竟是梦嘛,谁会把梦中的事情当真!
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现实不是梦,不管怎么残酷,我都必须面对。人一生下来,就是要面对和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否则,你最好不要出生。
而谁又能选择生,选择死呢?
我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如深陷在一个迷宫里,左冲右突,没有出口。上帝也没有给我一点暗示,我自己旋转着自己,却不能将自己停下来。
荆又给我来了电话:沈实,最近忙吗?
我说不忙,就那么回事。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她又问。
我说,没什么心情。
听了这话,荆的语调似乎变了一些:哦,对不起,我没想过要破坏你的心情。
我急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工作上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荆的声音又好转了一点,这一瞬间,我猜她肯定想了一些事情。她轻声地说:你相信吗?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
我不好回答。说信吧,也信!梦见了我,有什么奇怪,我还梦见过我和毛主席、江总书记、克林顿一起喝茶呢!说不信吧,也不信,我也会被人梦见?那为什么十七年前你又不梦见我?
但我还是流露出了不相信的意思:不可能吧,你怎么会梦见我?
话一说出,我又感到有一点违心:不过,你能梦见我,我很高兴。
荆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柔情蜜意:沈实,你能过来坐坐吗?我们好好聊聊。
我想了一下:好吧,今天晚上,你约个地点。
她好像也想了想:那还是在“黑漩涡”吧。
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就下班了。
回到家里,我煮了一小锅稀饭。老婆和儿子回来后,我又炒了两盘小菜。
一家人吃得很开心。
儿子对老婆说:好久没吃老爸炒的菜了,真香!不过这这菜啊……他故意拖长了嗓音:盐——放得太多了。
我摸了一下儿子的脸:小中啊,最近学习如何?
他仰起头:老爸都那么聪明,我会是“笨猪”吗?今天下午,我还帮同学做作业挣了一块钱呢?
这小东西,人虽小,但鬼得很。
当初生下他的时候,是个“带把儿的”,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我用了几夜时间,翻遍字典、词典,参考了很多怎么为儿女取名字的书,最后综合各方意见,取名为“定中”。沈定中,好大气的名字,我们的意思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平定中国”。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又高兴又忧虑。现在的孩子真不好带,钱就不说了嘛,可以拼着老命挣。但世风日下,我们以前十七、八岁才知道的东西,现在八、九岁的孩子就知道了。还有那些游戏厅、舞厅、网吧什么的,门敞开着,虽然门口贴着“未成年人不准进入”,但哪个地方不都是稚气未脱的学生?并且,小学里就有收什么保护费的,十三岁的小男孩竟然让十二岁的小女孩怀孕……
好在我这儿子很乖,聪明,懂事,成绩优异。我很少操心。
吃完饭,我打开电脑看了一下新闻。我不喜欢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我觉得网上的新闻更真实,更像新闻。
当然,看新闻只是做给老婆看的表面现象。没过一会儿,我就走到客厅,对正在看电视的老婆说:老婆啊,我要出去一下。下午,我们约好在“天香居”打麻将。
老婆有点不悦:又要去啊,天天都在“麻”,还没“麻”够!
我摸了摸老婆的脸:哎,我真的不想去,但下午就说好了,我不去,他们就“三缺一”,会说我不守信的。
老婆没理我。只要她不理我,说明她是同意了。
早点回来,你又通夜不归嘛!出门时,老婆叮嘱我。
我连声说:好,好,好,我尽量早点回来。你洗个澡,在床上等我。
老婆骂了我一句: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都不正经!
不过,她是笑着骂的。
24
冬天很冷,坐在三轮上被北风吹着,更冷。
“黑漩涡咖啡厅”却很暖和,这全是那四个3P立式空调的功劳。
虽然很暖和,但来的人并不多,好像只有两桌:一桌是四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两男两女,在说笑。另一桌是一对很亲热的男女,看样子不是夫妻。
荆还是坐在上次那个角落里。穿了一件长大衣,一根白围巾放在桌子旁边。灯光朦胧,我看不清长大衣是什么颜色。
好冷哦!我坐下的时候,缩着脖子,搓着手,直打寒颤。
荆笑了一下:没那么夸张吧!说完,就叫服务生再来一杯咖啡。
我一看,她的杯子里,黑色的咖啡还剩多半。
我感到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喝菊花茶,而改喝咖啡了?
在我正绞尽脑汁想话题的时候,荆开始说话了:沈实,你们单位新来的主任叫什么名字?
说真的,我不喜欢话题从这里开始。
夏,叫夏云飞。我的语气有点冷。是啊,我的位置是他抢去的,我怎么热得起来!
荆很聪明,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不悦。
停了十多秒,荆突然问我:你以前叫的那个“死耗子”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话题,我喜欢。
我说“死耗子”早就死了,已经变成了“史处长”。并把“死耗子”的事细致地讲给她听。
那唐心玉现在怎么样?荆关心的问题并不是我关心的。
我说能怎么样呢?听说又嫁人了。
荆幽幽地“哦”了一声。
其实“死耗子”这人还是不错的,幽默,随和,热心。荆好像很了解似地对我说。
我感到荆正想把话题引到十七年前。
我的猜测没错,她喝了一口咖啡:那些年真好,年轻,单纯,什么都可以想!
是啊,什么都可以想,就是不敢做。我叹了一声。如果那年我胆子大一点,死死缠住她,结果又会怎么样呢?女人最怕的就是男人脸皮厚,死缠烂打!
荆也叹了一声: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有点傻!
我问:你哪一点傻了?
她答:把你这么好的人错过了,你说傻不傻?
从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中,我发现她说这话时很认真。
我这个人,只知吃饭,睡觉,好什么啊!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一束火苗在上窜。
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把杯子摇来摇去。
我赶忙转移话题:你们改制的事怎么了?
她好像还没从十七年前走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问你你们单位改制的事怎么样了?
她淡淡地说:听说正在订方案,可能明年上半年才搞。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我想把她从回忆的深谷中彻底拉出来。
到时再说吧。她好像甘愿被回忆中那些藤条缠住,不想钻出来:沈实,你那天晚上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啊?声音发出之后,我才醒悟:那晚,她说的那晚,不就是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说话了吗?说了什么话呢?
愧疚之情又涌了上来。
那天的事,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像一个犯了很大过错的小学生,头埋得很低,声音有点发抖。
没事,只要你真心对我。荆的话里饱蘸柔情。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自己完了。
这时,荆把手伸过来,轻轻放在我的手上。我的手向后缩了一寸,又马上停住了。荆的手就紧紧地抓往了我的手。
多么细嫩、柔滑的手啊,真的没有一小块骨头。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加了些力。
那四个说笑的小青年走了。咖啡厅就剩下那对亲热的男女,剩下我和荆。
悠长的“萨克斯”停了,周华健从音箱里钻了出来: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为何当初无法挽留,才又想起你的温柔……
多么伤感的旋律啊!我和荆都沉溺了进去。是啊,为何当初无法挽留,现在又想走到一起?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
缘啊,让多少人擦肩而过,让多少人天各一方,又让多少人柔肠寸断,抱憾终身!
我和荆相逢是“缘”,但更是“孽缘”!
我们可能在一起吗?荆问我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
不可能的。我摇了摇头,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停在桌上的咖啡杯上。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荆有点伤心。
是啊,我们就这么算了吗?我们能这么算了吗?我能把这事装作没发生吗?我还有一点良心吗?
但一想到屋里那个温柔、娴慧、深爱着我的老婆,一想到我那聪明、懂事、成绩优异的儿子,不算了,又怎么向她们交待啊!
但我的手还是被荆握着。我也没有抽出的意思。
那对亲热的男女走了一会儿,荆也站了起来:1点过了,我们回去吧!
我把桌上的白色围巾拿起,递给她。
她挽着我的手走下楼梯,她的头,时不时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闻到一种很好闻的香水味。那味,我从没闻过。
街上很冷,已寂无一人,只有一些的士,停在街边,等人。北风刮得很大,那些黑森森的街树“哗哗”作响,树叶在街面低飞,好像被风紧紧追着,抓住了,就要被撕碎……
荆把围巾围在脖子上,又挽住我的手臂。
她的身子紧挨着我,似乎要从我的右侧挤进我的身体。
我被她挽着步行到怡雅小区的电梯公寓门口。
上去坐坐吧。她恋恋不舍地说。我听得见她的心跳。
改天吧,这么晚了。我把手抽了出来,看见她的眼睛里已有泪滴。
她哽咽着说了声:晚安。就跑进了电梯公寓。
她没有回头,黑色的披肩长发在风中甩来甩去……
25
陈芹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6路公交车上坐着。一看表,已经9点34分了。
昨天晚上2点左右才回家。电梯公寓和“跃升路”我的家相距3公里多。天虽然很冷,风虽然很大,但我没叫的士。走在路上,风把我吹得歪歪倒倒的。
我喜欢风这样吹着我,将蚀骨的寒冷灌进我的身子。我想把心冷冻起来,让她保持鲜活,又不砰砰跳动。这时,如果突然出现一个人,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疯子。我想,他也一定会认为我是一个疯子。
轻手轻脚地宽衣上床,温暖的被窝里老婆竟一丝不挂,真的洗了澡,在等我。不过,已在漫长的等待中睡着了。
侧身而卧,背对老婆,我又一次失眠了。我的心里,老婆和荆交替闪着,说真的,两个女人我都喜欢。究竟喜欢那个多一点,我也弄不清楚。两个女人把我拉过来又拉过去,仿佛要把我撕成两半。
我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一个黑色的漩涡。那个漩涡湍急地旋转着,把我旋下去又旋上来。我在无休止的旋转中,渐渐丧失了自己……
陈芹芹叫我快点到办公室去,说夏主任找我有急事。
找就找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外领导又安排了什么工作任务!况且有急事的话,你夏云飞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却叫陈芹芹打电话给我。
我的心里很不高兴。
这段时间,我经常迟到、早退。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吧。不过办公室的事情我一点也没含糊。毕竟工作了这么多年,毕竟我一直对工作尽职尽责。我给自己定了个调子:工作上不出漏子,对得起那份工资就行了。
我对那些所谓的光明前途,已慢慢失去了信心。
走进办公室,夏云飞正坐在我的座位上等我。见我进来,他马上起身让坐。
我毫无表情地说你坐吧,没关系的。
他没有坐。
我坐下后,夏云飞问我:沈主任,昨天请你改的那份文件在哪?蓝局长正在列席市长办公会,要向领导汇报。
我一听:糟了!那份文件我本想昨天晚上改的,晚上又出去了。2点左右回家,竟把这事忘到九宵云外了。
那份文件还没改出来。我故作镇静地说。
那份文件在哪里,快点找出来,我给蓝局长送去。夏云飞很急,一脸乌云,好像大祸将临。
我抠抠了脑袋:好像放在家里了。
夏云飞更急了,真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走,到你家去拿!
夏云飞给驾驶员打了个手机,急匆匆地下楼。我慢慢走在后面,心里着急,但样子很悠闲。
我们办公室有一辆“桑塔纳”小车,一般情况是主任坐。就是孙江出事的那辆,已经修好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夏云飞一声不吭,我也没说话。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同坐一辆车。
到我家门口,我上去拿文件,夏云飞在楼下等。
看我不慌不忙地上楼,夏云飞很着急:沈主任,请你快一点,蓝局长正等着呢!
到二楼的时候,我才快步冲上6楼。打开门,满屋都找不到那份文件。我立即给老婆打了个电话,问看见一份文件没有。老婆说被她放在睡房的床头柜里了。
我舒了一口气。
马不停蹄地赶到市政府。
市政府门口围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并拉着 “相信政府,还我工作”、“社会主义万岁”、“惩治腐败,振兴工厂”等标语。
原来是市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又在集体上访。
车进不去,夏云飞便跳下车,快步走进市政府大楼。
他出来的时候,一脸愠色,一定是挨了批评。
我心暗喜,但也感到惴惴不安。
回办公室的路上,夏云飞问我怎么了?
我反问:什么怎么样了?
夏云飞说:你的工作一直很细心的,为什么会把这事给忘记了?
我说不知道。
奇怪,夏云飞并没有责备我:沈主任,还在怄那个气啊?
我说没有。昨天晚上被几个朋友叫出去,很晚才回家。
上楼的时候,只有我和夏云飞两人。夏云飞劝我:沈哥,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心放宽点,不要钻牛角尖。
我说没什么,那事我早已忘了。
他回他的办公室,我回我的办公室。
陈芹芹把头抬了起来:沈主任,那份文件找到没有?
我说已经送去了。
小黎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嘴贴着我的耳朵:夏主任找你的时候很不高兴,还骂你以老卖老,不守纪律什么的。
这个小黎,对我倒忠心耿耿。
我又清闲下来。
给钱大勇打了个电话,问这几天在干啥子?他说这几天在工地上,主体工程质检已经过关,正抓紧收尾,争取春节交付使用。
又到隔壁陈旭的办公室,他不在。据说他今天没来,手机是关着的。
我实在是闲得发慌,便把屋角堆着的旧报纸抱出来,一张一张地翻,并把一些过时了的娱乐新闻读给小黎听。
真是冤家路窄。下午在楼梯上,我竟然和那个“蓝污官”相遇。
他还是那个老样子,一脸严肃,像谁欠了他很多钱不还似的。
我没招呼他,他反倒招呼我:小沈,你出去啊!
我说我去收发室拿点东西。侧过身子,让他先过。
那你等会儿到我那里来一下。他从我身边经过时,看了看我。
我想夏云飞肯定把文件的事对他说了:不就是挨批嘛,怕什么!
硬着头皮走进了“蓝污官”的办公室。
他示意我坐,甩了一支烟给我,自己也点了一支:小沈啊,还在生气吗?
你们是领导,我敢生什么气嘛。我的语气不很友善。
年轻人,遇事要沉得住气。他吐了一口烟,脸上的严肃退了一点,多了些长者的味道:其实人是要经历很多挫折的,关键是面对挫折,你该怎么办!
我一个劲地抽烟。
就说你吧,在局里工作了这么多年,表现也很不错,是该解决一下你的问题。在办公室主任这个问题上,对你是有点不公正。但你要知道,我也是有压力的。在这件事上,希望你不要背上“包袱”,你今后的路还很长啊。
我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一定要从这件事上振作起来,像以前一样,踏踏实实地工作,相信你的能力是不会被埋没的……
对文件的事,他一字未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份文件是在我这个环节上出了差错。
出门的时候,我给他递了一支烟。
我感到我对他的仇恨减少了一些。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