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安古城。
    我只身行走在这座古城里，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但在我眼里，他们仿佛都是虚无的，我相信，我在他们的眼里也一样。因为，在我的心中，已经把时间模糊的正如我眼前的朦胧，甚至可以说是忘却了，是啊，时间都可以被我忘却，还能有什么挥洒不去的牵拌呢？

    我好象地狱中的无常鬼一样在人群中行进。这样说并不代表我的颓废与无奈，只是觉得这样形容很符合我此时的心性。我认为我可以洞穿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的心魄，但他们对我视而不见，这是正常的。与现实的疏离是我个人的感受，并且深埋于心，旁人不可能有感于我深藏的情感。而我看他们也如同夜空中的星星，虽然是具体的物象呈现在我的眼前，但又奇幻般地在我眼前消失，因为我看见的只是我心中的事。因此时间也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我践踏地无影无踪。如此说来，我是孤独的。其实我十分不愿意用这个俗气的字眼，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来形容自己。我不会浸淫孤独，更不会把玩孤独，我想做的是抛洒孤独！

    我试图刻意去拉近自己与现实的距离。于是我暂时用周遭的景物荫蔽了自己遐想的心扉。这是一条林荫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把本是阴霾的天空装点地更加黑暗凄冷，周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两只乌鸦在凄惨地叫着。我心头不禁一紧，原来在不经意间跳入现实的感觉是如此地可怕。我继续澄清着自己的心绪，突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想把已被我遗弃的时间重新填入自己混沌的意识中。我清楚，时间一直在与我平行前进，但两条平行线是永远也不会有交点的。所以我试图从几乎混乱的记忆中找寻与时间的分离点，因为曾几何时，我跟时间是重合线，但已记不清从何处分离为了平行线，从此永不相见。我要找回时间，因为它随时都会离我而去，让我心中空荡荡的，不知所措，只留下淡淡的哀伤。我有些迷茫，我竟然会为时间哀伤。 

    不知费了多大的周折，我找回了时间，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欣喜，就好象死去的朋友又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即使不知是人是鬼。
    现在是黄昏。我只能意识到这里。
    黄昏，一个曾经让我心醉的字眼。我闭上眼睛，回忆起往日的黄昏，夕阳西下，四处飘逸着淡淡的金黄色，一切都安静了。每到这时，我就点燃一只香烟，目送太阳落入大海的怀抱，然后好似怅惘地吐几口烟圈，随之温柔地一笑。而当我睁开眼睛，竭力找寻当时的美丽时，我失望了。周遭寂静依然，但我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那种温存了。我苦笑着，是因为时间离我而去了吗？是因为我的生命与现实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吗？
    我索性不往前走了，我怕再以这种状态走下去，我会分不清哪里是天堂，哪里是地狱，哪里是我的家。会找不出什么是我的拥有，什么是我的回忆，什么是我的宿命。我所能做的只有，停留。

    我坐在路边，望着往来的零散的过路人。他们从东边走来，又向西边走去。也许在以前，我会认为他们是从生走来，向死走去。但现在我在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们从生处走来，不是走向死，而是走向了生命的另一个起点，获得重生。我慢慢地玩味着这么一件我认为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天色逐渐变暗，一阵萧索的凉风迎面袭来。我顿时一惊，随后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或者说从未有过的失落感。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我的双臂，想以此来缓解对这种失落感的怅惘的感伤。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了头，此时天色已黑，估计到了傍晚时分。我所在的这条路上一个人都没了。不，在我的余光之内，我分明感到有一个黑影就坐在我的身旁，大概有两三米的距离。恐惧的本能促使我向那人猛然望去，但是在没有月光的漆黑夜晚想看清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我竭尽全力在不移动的情况下观察那个神秘的黑影，虽然很模糊，但从身形的轮廓看，是个女的，蜷缩着坐在那里。因为看不见她的侧脸，所以我想象她一定留着一头披肩长发，以致于遮住了她的脸颊。
    我把脸转回来，木然地望着路的那一边，尽管仍然漆黑一片。太静了，静得让我不时地感到一阵阵寒意。多么恐怖的夜，多么寂寥的夜，多么现实的夜。我所能听到的只有身边那个人微微的呼吸声，这让我有一种真实的安全感，仿佛没油的飞机安全着陆后那种感觉。
    但随着那阵阵呼吸声，我越发感觉到一种熟悉感冲击着我的内心，强烈得使我心头猛然一震。这种微妙的感觉促使我向旁边的那个人再次望去。

    这时，半轮月亮已升上灰暗的夜空。皎洁的月光洒在那个人的脸颊上。尽管是侧面，但我还是能够看得很清楚：非常清秀俏丽的一个侧脸，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忧郁的气质与她的外貌真可谓是相得益彰。
    我带着一种欣赏的满足感转回了头，但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又迫使我的头转向了她，因为她使我想起了一个人。不过与现实的疏离使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我要追忆的那个人是谁。我无奈地转过头，又把昏沉沉的脑袋埋在双臂之中，痛苦地在现实与非现实中徘徊。

    又过了一会，我抬起了头。因为我感觉到有人向我走来，并挨着我坐了下来。我转头一看，不禁惊叹一声，是那个清丽的黑衣人。她仍然很平静地坐在我边上，忧郁地望着前方。
    我打破了夜的死寂，问她：
   “我们，见过？”
   “也许吧。”她嘴角动了动。
   “是在前世还是今生？”
   “都有可能。”
   “我肯定在哪见过你。”
    我看见她在微笑，尽管很不明显。
    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站了起来，我牵起了她的手。那只细腻柔滑的手令我心头一荡。随即她又将身体贴近了我。
    一切来得那么自然，我们并肩不语，很平静地走到路边的一片草地上。草很厚。她仰面躺在了草地上，我轻轻地伏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的嘴唇含在口中，吻得是那么轻柔。我开始抚摸她的全身，随着我的爱抚，她的呼吸逐渐重了起来。我轻轻地脱掉她那件唯一的黑色长衣，露出了她雪白柔美的胴体。渐渐地我开始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但又不想打破这自然的美感。她好象体会到了我的心思，用那只柔滑的手在我那里轻轻揉搓着，我任由她轻柔地爱抚，呻吟着，直到我一泻而出。

    我们沉浸在那自然的美感当中，双双仰面朝天躺在柔软的草丛中。望着天空中逐渐多起来的星星，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坦然。
    我看着天，说：“你的手，好厉害啊。”
    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于是我们又几乎在同一时刻转过头，相互注视着对方，我从她忧郁的眼神中望见了我的凝重。看着看着，我在她眼中的映像模糊了，她的眼中满含着泪水。眼泪虽然没有顺着脸颊而下，但它却像江南古镇的阴雨，滋润了我的心田，同时又浸入了我结冰的心湖。我觉得我已经完全被她溶化了，不能自已地搂住了她，激动地与她拥吻在一起……
   
    当我把头从双臂之中抬起时，天已大亮了。我发现四周除了几个路人之外，并没有那个黑衣少女。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压在我的肩头，我感到我已经不能够负担这种情感，它，要将我吞没。
    梦境时常给人以回忆的甜味，但梦醒的失落感是每一个追梦人所不堪承受的重负。
    过往的路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知道，我已经泪流满面，与其说是泪，不如说是心湖的水。我为什么要流泪？是失落？应该是回味淹没了我。我任由泪水从眼眶夺出，顺着脸颊而下，洒在地上，摔成几瓣，然后蒸发在空气之中。我清楚，我这样坐在这里，在旁人眼中已是一个异物，一个留着泪的异物。这个异物不是干枯的肉体，而是饱含深情的，人。
    我竭尽全力搞清流泪的原因，因为我现在的泪水是出于一种本能。
    但本能也是有原因的，只不过我忘却了。与其说是忘却，不如说是朦胧得只剩一层面纱，而这面纱又仿佛离我很远，看得见，却摸不着，无法揭开这其实近在咫尺的天涯。
    我再次把头埋进了我的双臂，这是我找回温存感的唯一方式。但现在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去找寻现实，找寻我遗弃的世界。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天。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流泪是因为一种熟悉感，是那个黑衣女子带给我的熟悉感。或许梦中的黑衣女子就是那个曾经刺痛我的心扉的那个人的化身，或者根本就是一个人。我本以为见到了那个人，可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但梦醒后的失落感又使我陷入到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一种熟识，一种曾经的心碎但又找寻不到原因，外加一种回忆的苦涩夹杂在一起的情感使我的眼泪如雨般倾泻。虽然很复杂，但我还是为我能够想起感到一丝愉悦。
    我流着泪，低声吟着：“是她吗？难道真是她吗？是迟芸？”
    对，那个人，叫，迟芸。
    虽然我已遍寻不到她的身影，但我的痛苦感已减去了一大半。我庆幸自己不仅找回了时间，而且初步确定了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位置。我心中顿时一阵明朗，望着湛蓝的天空，望着一朵朵棉絮般的白云以及那一只只自由翱翔着的小鸟，我笑了一下。随即擦去了满脸的泪水，站起身，朝着我自己的方向走去。
    而带给我这种勇气的，就是迟芸。

    回忆将我带回到了我的高中时代。
    高中时代，包含着每个人的花季，雨季，蕴藏着每个人最纯挚的情感。静谥的校园，朗朗的读书声，一切仿佛在我眼前，又仿佛离我远去。不可否认，我的花季雨季提早地枯萎了，一种极端的宿命感使我陷入到了一场场近乎分裂的情感旋涡的轮回之中…… 
 
    （二）

    记得是一个假期。我和几个同学们商量好一起去西安古城游玩。
    在火车上睡了一夜，当我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我独自坐在窗边的小椅上，体会着行驶给我带来的快感。广播中传来马上就要到站的讯息，我顿时感觉到一种到达的使命感。或许西安古城的气魄，早已在我心中占据了一定位置，迫使我还没到达就已经感受到了这座古城独有的韵味。
    随着火车的一声轰鸣，我们已经进了站。走出站口，望着这座古城上方灰蒙蒙的天空，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我在西安的第一次呼吸。随着这次呼吸的开始，我明白我即将与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进行一段时间的亲密接触……

    坐在开往住处的汽车上，几个同学聊天、打牌，有说有笑。可是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凝结在这古城的上方，变得沉静无比。我坐在车窗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感慨，仿佛前世与这座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今世，没有忘却，只有模糊的记忆片段……
    车到达目的地了，直到同学叫我下车，我才从自己那不着边际的感慨中走了出来。我一边拿行李，一边回想着刚才脑海中的内容，蓦然间感到自己非常可笑。
    在住处安顿了一会儿，他们提议出去逛一逛，我当然没有异议，因为这太符合我当时的想法和心情了。
    在市中心著名的食品一条街吃过西安特色小吃后，开始一直往西行。在市区的时候，灯火辉煌，一幕幕繁华的夜景从我眼前掠过，可这些并不曾进入我的脑海，也许我生来就与此类场景无缘交接。

    夜色逐渐降临，我们也到了西郊境内。此时同学们很少说话，因为附近人烟稀少，大家都害怕会发生什么事情。
    就这样，我们在夜的死寂中走着一步又一步。对于十几岁的我们来说，这样的经历恐怕以前不曾有过。正当四周一片沉静时，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把我的心一下缩紧了，难道刚才想都不敢想的事，真的会就这么轻易发生？
    路灯发出的微弱的光芒成为了我们辨别对方面容的唯一依靠，对方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女的。其他四个男人看起来都是相当魁梧。我们与对方的人依然相对而行，差不多相差四五米的时候，我迅速地向对面的人瞟了一遍，四个男人不仅身材魁梧，长相也都是十分的凶狠，好像与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眼光对视，立刻都会被融化掉似的。
    我的目光迅速地避开了他们，那个女人走在四人的中间，一身黑色装束。我极力找寻着她五官的样子：黑色披肩长发，垂在两侧几乎盖住了半个脸颊。在微弱的目光下，我依稀看清了她的面容：脸很白皙，长得可以用清丽来形容。走路走得很稳，很慢，眼神中隐约透露出几分惆怅，那种眼神，让我不禁心头一寒。
一阵心悸过后，我本想避开这些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因为直觉告诉我那四个男人绝非善类，而在来之前也听说过西安的黑社会相当地猖獗，这些人会不会和传说中的黑帮有着些许关系呢？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往下想了。一阵凉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我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当那些人已经离我很近的时候，我竟然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黑衣女子。令我吃惊的是，她竟然也在看着我！我们相互凝视着对方的双眸，我从她的眼神中仿佛看出了她那与年龄不相仿的哀怨甚至是凄楚，仿佛还看见了通过对视产生的相互的感应，望穿了彼此心中的天涯……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与这个女子不知是否是承接着前世的宿缘，在此时此刻相遇，并彼此注视着擦肩而过呢？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女子与我的前世，今生甚至是来世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而且，就是这一次的对视，让本应存在的一切为之改变……

    “看什么呢！还看！说你呢！”一个狰狞的男人向我喊道。
    但我和那个黑衣女子仿佛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或者说是毫无意义的叫嚷声所影响，依然相互对视着，彼此的眼中仿佛有着倾诉不完的衷肠，而这衷肠仿佛又不是来自此刻这个现实，好像来自跨越空间超越时间的某个虚无的空间。但毕竟在此刻的现实中，我们是初次相识啊，为什么我会从彼此的眼中感觉到了如此之多呢？我也被这突然袭来的陌生的熟悉感弄得不知所措。
    擦肩而过的瞬间是多么的短暂，但此时我感到的却是时间的凝滞，一切是那么的悠远。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找死呢? 还看！”那个男的仿佛比刚才火气更盛了。
    “啊？……我啊？！”我这才被这一声斥骂拉回到现实。
    “废话！不说你说谁啊？瞎瞟什么呢！啊？跟你说再瞟看我不卸了你的！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我边上的一个同学可能出于抱打不平的心态，也喊起来：“我管这是谁地盘啊？你不看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看你啊？有毛病！”
    话音未落，那四个男的就冲我们走了过来，一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刚才说话的那个男的又开口了：“小子都挺狂啊？听口音不是西安的吧？”
    “不是！怎么着？”我不知哪来的怒气同样以恶狠狠的口气回着话。
    “找他妈打！操！”随着这一声，另一个矮个子男人挥着拳头向我冲过来。
    “算了。”那个男的的拳头还没等到我出手招架，就在空中倏地止住了。    “操！”他吐了口痰，好像想以此种行为攻击我这个他没有攻击成的肉体。
    那声“算了”是那个黑衣女子说的，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们这边。黑发顺顺地垂了下来，被月光映出了一层银光，以至于看不清她说话时的表情。
    “走吧。”她又说了一句，语气相当地平静。那几个男的非常顺从地走回她身边，向我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走吧走吧，别理他们，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同学劝我。
    “嗯，走。”我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去，但忽然之间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望去。正如我所料，那个黑衣女子也在回头看着我，但在这一次的对视中彼此的影像越来越模糊，直到她已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才回过头来。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毛骨悚然，因为刚才在我望见黑衣女子投向我的那令我迷惑的目光同时，我好似忽略掉了但回想起来却又切实觉察到的还有那四个男人狰狞的瞪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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