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河滨的牵绊

有点担心，这冰能经得起我被包成肉粽一样的身体在上面折腾来折腾去吗？唉，其实我也不是想这样，可是沈阳实在是超冷，12月里，如果身体哪个部位露在外面，都会冻得没有知觉的，一点都不夸张，在这里生活习惯了，有朝一日回到台北，我都可以穿着吊带超短裙过冬。哪里像现在，变身成肉粽超人，大大破坏了我苗条淑女形象，尤其是在郁晨学长面前，糗啊……虽然内心挣扎，但考虑到穿得厚些摔跤就不那么疼了，我终于还是这身打扮站在了冰上。

“没关系，这冰没问题的。”学长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12月已经很结实了，而且这里也是很受欢迎的天然冰场，不必担心。”

“嗯。”我带着大大的微笑，使劲点了点头。

“来吧。”学长转过身正对着我，“两腿叉开，八字形，身体向前倾。”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拉住我的手，虽然隔着手套，但我还是不自觉地脸红了。

“你迈右脚向前，我迈左脚向后，一起试试看。很容易的。”

我点点头，我们便开始同频率地运动起来，而对着面，一个后退，一个前进，一个牵引，一个跟随。这样简单的行走我是会的，毕竟我又不是第一次踏进冰池的初学者，不必从平衡练起。

“你的冰鞋什么时候买的？”学长见我们滑得很稳，开始了聊天。

“前年，不过玩了几次就停了。”

“为什么？不好玩吗？”

“不是啦，嗯……跟想像中差得太多了，我是想像电视里演得那样滑得那么精彩，可是真正站在冰上就像熊一样迟钝。”

“电视？那是比赛喽？你最喜欢哪个选手？”

“要是论成绩和技术的话……”我想了想，“关颖姗。”

呃……天哪！都是尚颖姗给我带来的后遗症，一提到“颖姗”两个字就起鸡皮疙瘩。

“冰上皇后啊，我也很喜欢，如果她进中国队就好了，她真的很了不起呢！”

“就是啊，我就是因为喜欢她才学滑冰的。在冰上跳舞……多好啊，唉……可是现实是残酷的，我除了能姿势很丑地走几卷以外，连后退都不敢，更别说转圈了，跟当初想像的在雪白的冰场上飞一样的翩翩起舞……简直相差得离谱了！”

“像飞一样的翩翩起舞？那可是需要很长时间的练习呢！”学长笑开了，淡淡的酒窝浮在脸上，“你很想吗？”

“什么想啊！简直是梦想，幻想！”我一边调节着有点紊乱的步速，一边抬起头，“学长你问得真可怪，唉……哪个女生不想啊？”

“那我们来试试吧。”

“啊？”

“飞一飞试试吧。”

学长绕到了我身后，双手轻轻托着我的手，前胸贴着我穿着厚厚羽绒服的后背，与我同左同右地向前滑着。

“准备好了吗？”

“你你你要干什么？”我突然觉得很害怕，摔在冰上一定死相信惨吧？

“我要让你在雪白的冰场上飞一样的翩翩起舞啊。”

“什—么—？”恐惧让我的声音变得很小。

“我就相信我吧，”刚刚托着我手的那双手已经环住了我腰间。

“腰可能会有点疼，不要紧的。”学长低下头，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很小声地说。

我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只相距我几毫米的脸上的温度。

“Are-you-rea-dty-?”

腰间一紧，学长脚下加快了速度，我便“咻”地一下被举了起来，没有一点摇晃，被稳稳地举了起来，也许对一米八几的学长来说，举起我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但对于我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简直不可思议到我怀疑自己的心脏能否承受得了。

“啊——啊——”我大叫着，起初是惊吓，慢慢地已经变成了兴奋，激动，惊喜……

那是多久以前了，我痴痴梦想着能被这样高高举在空中，在宽广在冰场上踏一功能盈的舞步，白马王子托起我不停地旋转，享受一次次心跳加速的紧张、刺激和浪漫……

深陷于感动与满心陶醉中，我颤颤悠悠地张开了双臂，看着两侧的树匀速地倒退着。学长把左手挪开，抵在我的腿上，然后轻轻一移，我便坐在了他左边的肩膀上，从悬空到踏实，学长的脚步没有停，我也依旧沉浸于梦幻之中。学长的左手牵着我的左手，右手护着我的膝盖，我的右手搭在他的右肩上，无语的一刻，听见冰刀与冰面磨擦的声音，也听见我胸腔中的那个东西在平静而强劲地跳动着。此时，迎面而来的再不是腊月的刺骨寒风，连冷空气都在我眼前融化着，蒸腾着，形成一片美丽的白雾，如梦境般朦胧，也许这是错觉吧，徐徐的微风一直暖到我心的最里层，世上没有比这更温馨的感觉了。

我没有顾虑学长的肩膀会不会因为我超重而瘫痪，只是贪心地做着《泰坦尼克号》似的飞翔的美梦。下午三点钟，空旷在河滨公园竟了无他人，似乎是特意为这一幕做好了准备，只有被冬雪覆盖的银枝和光洁如镜的冰面闪闪发亮，映衬着属于两人的一片清朗的天空。

不知何时，我已坐在学长怀里就像5、6岁时坐在妈妈怀里。学业长轻轻把我放下来，我们又像刚开始一样，一个前进一个倒退，不过这一次倒退的是我。

“我不会向后滑呀呀，”我尽全力保持着平衡。

“所以才学呀，慢慢来，很快就好的。”学长的脸上扬起一道灿烂的弧度，“岁才好玩吗？”

“超棒。”我笑嘻嘻地说，“到现在还在回味着呢？”

“家萱，学长我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着，不知怎样办才好啊。”

“哦？”我声调夸张地扬上去，学起尚颖姗最拿手的表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山路十八弯地故作神秘着，“什么问题让郁晨学长你这么为难啊？”

“这问题很难办耶，”学长用一双清澈地眼睛盯着我，而我则全神贯注同样盯着他，好奇地等待他的回答。

“是这样的，”他的目光移开了，又很快移了回来，“我喜欢你。”

“扑嗵！”我脚下一滑，整个人趴在冰上，这姿势有够夸张，就像给学长三跪九叩行大礼一样。

“怎…么…了…你…？”学长被我吓了一跳，双手还僵硬在刚才拉着我练习的位置上，神经也还没反应过来。

“没有……我就说我不会向后滑嘛。”我很心虚地以此做借口。

“先上去休息吧。”

学长目送着我一扭一扭地走到岸上坐下，独自在冰池里漫步着，然后很认真很认真地滑起来。他一定学了很久，因为他的动作简直华丽得像职业选手，修长的身材使每一个姿势都优美得令人赞叹，学长……真的……这一幕非常完美，完美得让人不由得隐约有种心碎的疼痛。

我知道学长为什么让我上来休息，而自己独自滑冰，虽然我刚刚装傻，但他一定知道我听到了他的话。我不该那么做吧，我不该故意装傻吧，多伤学长的心哪……现在，他是在给我思考的时间吧，不被打扰的独立的思考时间，不想让我紧张害怕而特意留给我的时间，是这样吧……

学长的舞姿与这纯白为底色的冬季是那样和谐，长长的围巾在他身后飘起又飘落，只有冬日的美丽才能与他匹配吧，他如风之子般飘逸地旋转着，滑行着，眷恋着冰面，迟迟不愿停下。举手投足间向四周播撒着淡淡的忧伤，令我不禁鼻子发酸：为什么不愿停下呢？

突然想起颖枫昨天的话，那时自己还不相信呢，但现在我已无法再质疑了。我不是傻瓜，从眼神，从语气，从态度，从感觉，我都知道学长那句话的毋庸质疑的真实程度。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对学长的做了什么啊？他那么善良，那么伟大，优秀得无懈可击，我却要做出伤害的他的事情来，让他那颗满是关爱的心灵受伤，我都做了些什么，做了些多么可怕的事啊！是的，是我，因为我以前对学长过分暧昧的态度，他才会在我的主动追求下产生了错觉，而我却把自己的心交给了他的朋友。是的，是我让他被动地喜欢上了自己又在他准备化被动为主动时抛弃了这份飘渺的感情。学长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伤害呢？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居然是我呢……？

“家萱，听过天使的故事吗？”

我和学长已经并排仰躺在河岸上，就像上次跟颖枫在顶楼一样，直直地望着高远的天空。

“没有。”

“不记得是谁讲给我的了，是个很短的小故事，其实就是几句话而已。”

我没作声，等待他继续讲。

“每个女孩都是天堂里的天使，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到了心动的年龄，女孩会从天上看到地上自己喜欢的男孩。男孩不是天使，没有翅膀。为了寻求真爱，女孩放弃了美丽的天堂，折断自己的翅膀来到凡间，从此不再无忧无虑，有了好多悲伤和哀愁，还有苦涩的眼泪……”

学长把头扭向了我。

“女孩为男孩放弃了整个天堂，所以男孩一定要努力，为女孩营选另一座天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什么都不想说。我不可能接受学长的感情，无论他讲多么美丽感人的故事，我也是要拒绝他的，但这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所以我不想开口。

“家萱，把你举起来，让你飞，是为了让你离天空近一些，是为了让你看到我正努力为你打造的天堂，你看见它了吗？”

怎么办，怎么办……我并不是被问题为难住而不知所措……而是……虽然不想承认，也不能肯定……但……我是真的被感动得无法启齿。那样残忍的事，可以让学长立刻死的方法，真的很容易。

哦？是吗？天堂？可是我没看见啊！有天狗飞来飞去吗？真是的，这天上什么都没有啊！

只要这样说，摆一副天真而虚伪的表情，就可以了吧，事情就会结束了吧，我也就不必再左右为难了吧……学长也就伤心死了吧……

任家萱！你能这么做吗？这种话你说的出口吗？对待学长，你能做得出这种事吗？你……如果真的那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静默在冷风里绽放开来，一朵一朵的，一片一片，覆盖着河滨，这东西不比黑暗，有那么强大的势力，而是薄薄一层的冰雾一样，似乎伸出手指捅一下就会支离破碎，又像蜗牛的脑袋，因为外界一点点陌生的接触就会缩回壳里。在这样脆弱的静默的笼罩之下，连清下嗓子都会惹来尴尬，想打破它太容易了，但要坦荡自若地维持它，却是件难事，而最难的，就莫过于此刻我们俩的情况了——踏在静默的边缘。

“是不是……太高了……”学长决定走出静默，也许是不想让我再自我挣扎了吧。

“……？”我没作声，抛给他一个疑问的表情。

“因为太高了……”学长把脸转向我，声音的温柔远不及他一双充满期待与悲伤的眼睛，那原本是一双世界上最清澈最美丽的眼睛，而此刻，却披上一层水雾一样，模糊不清了。闪闪的瞳孔上好像写下了千字文，勉强的微笑里，只有这双眼睛，无情地出卖了他真实的内心，谁能读懂他眼中的哀伤呢……那乌黑而深沉的哀伤……

“因为太高了……”他的喉咙哽咽了一下，“所以看不见吗？”

我刷地一下别过头去，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求你了！不要现在！如果你一定要出来，也不要现在！不要在这儿！

我隐忍着，隐忍着……这比几年前那次教训欺负女生的不良少年后隐忍着伤口的剧痛还要艰难，然而那次，我成功了，这样，我失败了。

徒劳……都是徒劳，泪水根本不听我的命令，不争气地穿透阻挡在前的睫毛，滚落下来。

嘿！小子！你想死吗？我会揍得你连家都找不到的！类似这样的威胁的语言对于眼泪这固执的家伙不起丝毫作用。

喂，这是怎么了？是水土不同吗？沈阳这地方到底被施了什么魔法？还是下了什么诅咒？怎么来这短短1年，好像变成了黛玉草似的了？我这些日子来简直挥泪如雨，大概是足够做一次大型的水利发电了吧？拜托，怎么这样，为什么这样，是自己的泪腺出问题了吗？还是我已经成了个懦弱的家伙，学会了那些婆婆妈妈的女生一天到晚哭唧唧的那一套？太可笑了！这样的事是发生在我身上吗？如此窝囊地咽着那又苦又涩的盐水的是我吗？你在干嘛呀？欺骗？逃避？拖泥带水？你不是在伤害自己，而是在伤害你身旁的那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男孩呀！说吧，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还在顾忌什么，犹豫什么，害怕什么？？？

“学长……”要鼓起开口的勇气真是不容易，“我这样直接说，也不知恰不恰当，但是，坦白讲我真的……看不见你的天堂，而且，我想……我已经有一座天堂了……”

“那么……在体育馆里……那天……”

天哪！我忽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做的那件丢人到家的蠢事，那时候，我的确说出了自己喜欢学长那样的话，只是为了给自己解围，根本没有考虑到学长到学长……

“对不起……”我真是个坏蛋，“我知道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口无遮拦，不忌后后果的……但是……那天是破不得已的……对不起……”

“是这样吗？那么……为什么说是我？怎么不说你喜欢的人是高小阳或其他人呢……这点你想过吗……其实，你自己心里真正的感觉，并不是那样简单的，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

“不是的！”我的声音提高了，“不是你说的那样？的确……好多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学长，但是，我只是把你当作亲近的，可以信赖的人，没有其它的，这点非常清楚，我……喜欢的不是学长！”

像这种时候，说出自己的真正感受是最恰当的选择吧，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也不以欺骗，这样才能把伤害降低到最小。

“是吗……所以……”学长坐了起来，“你跟颖枫的确已经到了无人可介入的程度了？”

“嗯。”我也直起身子，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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