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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作者:哥们儿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1

第五章: 情商

    (1)图腾死不了

    乐乐、豹崽和金鱼眼每天还扎在一个槽子里吃食,沆瀣一气,其他人也都按部就班,鹰是鹰鸟是鸟的,看不出什么图谋不轨的迹像,我紧张了两天,也不很在意了,觉得舒和神经质。
   
舒和跟我们说了越狱那事后,似乎也觉得不妥,关照我和常博千万别乱讲,然后就不再提这个茬儿了。
   
常博我们俩又回到平常境界里,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在想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舒和有些心不在焉,肚子里有蛔虫似的,坐在那里总魂不守舍,好多次想跟我说什么又费劲地咽了回去。
   
“这小子等重新开庭呢,烧心,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想。
   
我先发制人地劝了他几句,他有点惆怅地说:“我琢磨了,那个案子翻不过来了,死刑也够戗判得了,一想这个无期,我就活得没信心啦。”
   
常博我们俩都安慰他,也就落一安慰,劝皮劝不了瓤。
   
舒和悄声说了句:“有个事,一直想让你俩给拿主意……”在我们征询的目光下,舒和突然又含糊起来,缠绵道:“算了,等我想好了再说吧。”
   
舒和自己给自己找了会别扭,郁闷得难受,跟我换了个位子,挨侯爷边上坐去了,让侯爷给他看手相。侯爷也是二把刀,就是敢说,点着舒和的掌纹道:“感情够丰富,一道一道的这个桃花线,都是外遇吧;事业线厉害……哎呀,说了您别不爱听,你这命里有天罗煞啊,牢狱之灾恐怕免不了了。”
   
后面的话掉我耳朵里来,我侧脸捧他:“高,侯爷就是高。”
   
侯爷“呵呵”一笑,接着跟舒和说:“生命线还挺长,活80没问题,想死都死不了。”
   
舒和笑道:“侯爷你不堵心我么?我就在里面干熬着,想死都死不了?我咋那命苦呢?”

    一会,俩人往那边挤了挤,说起了知心话,仿佛小耗子在偷食,悉悉簌簌地,听不太清楚。
   
乐乐和小不点不知道怎么滚起来了,看样子是闹着玩,又是乐乐讨厌呗?折腾了一小会,乐乐脸色有些白,小不点也喘得拾不起个来了。乐乐说:“哦,哎哟,虚啊,50米都跑不动了。”
   
金鱼眼笑道:“可不是?我从这走到管教室,赶得急点都喘气。人在这里边都她妈呆废啦。”
   
“锻炼,锻炼!”乐乐跳起来,恶狠狠地打了几个空拳:“得抓紧恢复体力!”
   
杨誉赢绷了一下手臂说:“我没问题,在分局天天干体力活,胳膊上的肉到现在还铁疙瘩似的。”
   
“别看咱长的瘦,骨头缝里是肌肉。”丰富凑趣道。话一出口,立刻被金鱼眼骂了回去。
   
那边一闹腾,我就放下了书,目光放荡到窗外,看着城市苍白的天空上,一抹浅淡的白云,在不易觉察地舒展,舒展,最后终于散开,被吞没进苍白无生气的背景里。
   
常博问:“看什么呢?”
   
“云。”
   
“哪呢?”
   
“飞啦。”我把目光收监,无聊地说:“逝者如斯啊。”
   
常博道:“好在你就要熬出去了,我才刚开始呢。”
   
“你们那个走私案跟赖昌星还不一样,应该算单位犯罪吧,你这样的屁鸟,也就落一拘役。”我安慰他。

    正聊着,了望板呱嗒一响,庞管从外面喊:“金国光,下午把卫生做做啊,明天局里来人检查。”
   
“放心吧庞管,保证一尘不染。”金鱼眼积极地应承着。
   
“这几天号里没事吧?有打架的没有?”
   
“没有,消停着呢,大部分都快结案了,都老实着呢。”
   
庞管警告道:“丁字楼有个把脾打掉的,一个加了七年,一个缓二的给挂了,都长点教训,别没事找事!”
   
“哎!……庞管您慢走——”金鱼眼殷勤有加地对着“夸”一声合上的挡板说完,回头对我们道:“听见了吗?都省事点,在里面惹了祸,跑都没处跑,弄个罐儿捉王八。”

    吃了饭,午觉也免了,金鱼眼吆喝大伙翻天覆地的搞卫生。豹崽说:“铺底下还做什么劲,谁趴底下看?”
   
金鱼眼说:“我这是不爱倒腾,忘了丰子杰那会儿了?哪礼拜不翻铺板大扫除,劳民伤财啊。咱今不是遇见检查的了么,顺脚儿自己也干净干净吧。抬板抬板,都他妈别渗着,别把自己当大爷啊!”
   
乐乐紧招呼杨誉赢:“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啊。”又喊奸幼:“花逼别弄别处,先忙活你自己这片,你妈脑子进水了是嘛!”
   
杨誉赢和奸幼赶紧把自己的枕包、褥子滚成一卷,溜边儿放地下了,神情都有些鬼祟。
   
铺板抬起来后,地铺显得狼籍一片,很多团成小疙瘩的卫生纸也暴露出来,靠墙边的地方,被脚都发了霉,金鱼眼喊:“晒窗户上去,晒窗户上去。”
   
“靠,还这么多小爬爬啊。”常博看见几只金红的钱串子,咋呼起来。
   
“操,我说晚上老咬呢。”有人答茬道。
   
小不点自告奋勇爬窗台上去了,打开玻璃窗,把递上来的被子搭在外面的铁护拦上。搭完了,小不点还舍不得下来,拿手往护拦下面够着什么
   
“小逼干嘛呢,想越狱是吗?让了望的看见给你来一枪就老实了。”金鱼眼一边吓唬,一边喊他下来。
   
小不点蹦下来,兴奋地给大家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棵“死不了”,不很鲜亮,只艰苦地开了两朵粉红色的小花。
   
“墙缝里长得?”舒和欢喜地伸手去接,被小不点逃开。
   
金鱼眼一张手:“拿来。”小不点把花放到金鱼眼手里,金鱼眼小心地摆弄着,嬉笑着。
   
侯爷道:“这花特皮实,撂哪就生根。”
   
豹崽给金鱼眼说:“别弄死了,养起来。”
   
“哪有土啊?”
   
“先搁饭盆里浸着,回头让胖子打饭时候从楼下给抓把土不就行了?”
   
舒和说:“这是救命草,看见它我就有信心了。”
   
听他这么一说,豹崽和乐乐都乐了:“对,这草活着,咱就有救!”
   
“那可得当祖宗供着。”金鱼眼招呼丰富马上把死不了上架收藏了。
   
送晚饭时,豹崽拿一盒假“石林”,跟胖子换了一方便面袋的湿土,倒在大臭留下的小塑料盆,小心地把那棵救命草栽上了。
   
“就是没有阳光啊,活得了吗?”常博有些疑虑。
   
我说:“咱都活得了,别说它了。”

    转天上午,检查团来的时候,我没有赶上,回来听他们念叨,说就在号筒里溜达的一圈,还有几个女的,一年轻的特靓,弄得我有些后悔错过了机会。
   
其实,就是七仙女来视察,我也得走啊,那天正巧赶上施展我们开庭。

    (2)开庭

    从3月下旬转到市局以来,开庭那天,是我和施展头一次见面,我们只互相打了个招呼,就被法警警告“不许说话”。戴上锃亮的手铐,上了法院的专车,我们都显得有些兴奋。
   
过了三道门,又沿着灰色的围墙走了一段儿,车子驶上了大街。
   
外面的风景真好,看什么都舒服的。坐这个车跟“打的”的感受还真不一样,怎么想,都觉得那一窗之隔恍如两世,看眼前流动的车水马龙、鲜活灿烂的一切,仿佛在看科幻片。也没什么强烈的震撼,就像一只鸭子,不会要死要活地羡慕狗嘴里的骨头,那是别人的欢乐。有些美好的东西,一旦距离太遥远,遥远到使你无缘得想哭的地步,就没什么意义了,懒得留恋了。
   
审理我们这个案子的是W市“一中院”,好像离看守所很近,没多久,车子就进了法院,停在审判大厅的楼门外。
   
还没下车,我就从窗子看见我老婆、我父亲,还有施展的家人,已经等候在楼口,正向这里张望,殷切得让人感动。我老婆琳婧穿了件暗黄马甲,很扎眼,在法院里不小心,还把他跟嫌疑犯混了呢。
   
那天我挑了件编号带6字尾的马甲,我说如果这次能回家,以后想让我不迷信都不行了。

    我们下了车,在法警的正确带领下,走向楼口。亲人们立刻往前冲,被法警严厉阻止了。我看着我老婆,一直光辉灿烂地乐着,进了楼,父亲
的身影在我面前晃了一下,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一转脸,我的笑容马上熄灭,心里发酸。
   
先到候审室呆着。法警跟我们聊天,还让抽烟呢,当然得抽自己的,可惜我们都没带。一个老点的法警跟施展说:“估计得多少啊?”
   
施展神清气爽地说:“没期吧。”
   
“多大了?”
   
“68年的。”
   
“不大,减好了,出来四十多岁,不耽误事儿,还能折腾一阵子。”老警察替施展展望未来。
   
“反正就这样了,一会到庭上别皱巴,利利索索半天完活,咱都省着折腾。”
   
施展笑道:“我什么都认,早完事早塌实,我倒希望他现在就给我下判决呢。”

   
外面一声传,我们被带到庭上,一进门,看见亲人们已经在旁听席上坐定。这个审判庭还够个儿,跟一电影院似的。我们被带到被告位上,面前放一个支架麦克风,正对这胖子审判长和两个助理、书记员,左角是检察院的,右角是三个律师。审判席后面,一条什么“严打”成果总结大会的横幅还挂着呢。
   
假模假式地验明正身,审判长宣布:“给嫌疑人解除戒具!”法警过来给我们开了手铐,然后让我们落座。
   
胖审判长正式宣布开庭。也没跟人家基督教国家似的,宣个誓什么的,稀里糊涂就审开了。
   
公诉人不厌其烦地读了一遍我看了8遍的起诉书,然后先拿施展开刀,由检察院发难,施展态度特老实,问什么说什么,半天光看检察院那位翻卷宗,读的口干舌头燥,一个劲咬矿泉水瓶子。助检那位也溜得腿细儿,不停地拿着帐薄、保单之类的给律师和审判庭看,还得跑施展跟前,让他看棺材落泪,施展倒轻松,看见什么都一个字:“对”。弄的我偷笑。

    施展放弃了自我辩护的机会,直接由律师登台献艺,那年轻人挺能白话,给检察院的提了一大堆质疑,铿锵有力,然后又强调了施展一惯的良好态度,希望法庭在判决时严加考虑。
   
轮到施展做最后陈述时,施展除了表示悔恨外,还当庭提到我,说因为他给我带来麻烦,很愧疚,希望法庭能宽恕我这个失足青年。
   
施展的话一落,我注意到审判席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一下,审我时就有些爱搭不理的,态度很不严肃,好像施展的头一剃,这案子就已经完了,拿我也就是做做剪鼻毛一类的整理运动。
   
没想到,偏偏在我这里就出了差头,围绕那5000块钱,双方扯开了皮。
   
我的律师问施展:“你和麦麦是什么关系?”
   
“校友。”
   
“你和他有经济关系吗?”
   
“有。”施展一张嘴,吓我一机灵,哥们儿晕菜了吧!
   
“什么样的经济关系?”律师倒是稳如泰山。
   
“麦麦以前跟我借过钱。”施展话一落地,我才回过神儿来。
   
“多少?”
   
“5000。”
   
我的好律师带着胜利的微笑,向法庭揭露检察院的险恶用心:“根据我国《刑法》的规定,构成窝藏罪需要具备以下构成要件:即为犯罪的人提供了隐藏处所、财物,资助其隐匿或逃跑。很明显,我的当事人给施展的5000元人民币,属于正常的还债行为,不存在起诉中所指称的资助性质。观照以上,可以推论:检察院对我的当事人所指控的窝藏罪名不能成立。”
   
大快人心啊。
   
检察院那家伙还不服气,挥刀向手无寸铁的我砍来:“麦麦,你向施展借钱,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把麦克风拉到嘴边:“1994年,那一年我买的电脑,需要证人的话,可以找到很多。”
   
审判长提醒我:“你不用说那么多,问你啥就说啥。”嘿,他逮什么问什么,我还不能更清楚地阐述,讲不讲道理?
   
那人接着问:“94年的钱,到2000年才还,而且为什么选择施展外逃时还给他?”
   
可劲儿问吧,我早编好了:“首先纠正一点,我并知道当时施展是负案之身。另外,当初借钱的时候,我的经济条件比较差,等我条件好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施展的钱已经多得烧手,我几次要还他钱,他都说以后再说,就这样一直拖着。他出差的时候,后来才清楚正是他准备外逃时,我恰好又去还他钱,他也没有推脱,我当时很庆幸了却了一桩心愿,没想到最后掉进这个大坑里。”我叹息着长出了口气,被麦克风广播出去了。
   
“那么,施展——你在接受C县刑警队经济侦察科的讯问时,说麦麦给了你5000块钱,却没有说他还了你5000块钱,这里有你的原始笔录。”检察院的扬了扬手里的材料,又举着另一份材料冲我炫耀了一下:“麦麦,你也是在后来才非常迫切地表达说,那笔钱是还款而不是资助,最初你的供词用的是‘给’字,我注意了你的学历和专业,我想你应该不会混淆给钱和还钱两个概念吧。”施展我们两个都没说话。
   
助理检察院殷勤地把两份材料递到审判席上,请法官过目。
   
检察院那大哥略微沉吟一下,又有了鬼主意:“审判长,从他们不约而同前后矛盾的供词里,明显地暴露了问题的实质。退一步讲,即使麦麦和施展确实具有借贷关系,麦麦选择施展外逃时给他5000元人民币的行为,其动机也不是还债,而应解释为一种无原则的感恩心理,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被告人麦麦实施了对施展进行违法的经济资助,最终滑进了犯罪的泥潭。”
   
我还想抨击他,审判长大人已经果断地宣布“自由辩论”结束,让我进行最后陈述:“被告人麦麦,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我很失落,突然有些疲惫似的,我重新把嘴凑近话筒,散漫地表示:“不说了。”我感觉继续狡辩下去的意义不大了。

    宣布退庭的时候,我有些怅然,就这么完了?一辈子能上几回法庭?也没好好表现表现,懊丧。
   
我们被法警带回候审室,在庭审笔录上按手印,完事按原路被押回车上,外面怎么下起牛毛雨来?来的时候还艳阳高照呢,人说7月天猴子脸,这8月也瞎变呀?
   
琳婧追过来,手里抓一大可乐瓶子,一边喊我名字。法警立刻迎上去,跟她嚷着什么。施展笑问:“你媳妇?”施展走的时候,我还没结婚。
   
我说:“别人媳妇能这么热情么。”
   
我们坐在车里,隔窗往着外面的亲人。琳婧抱着可口可乐,站在人群外面,在细迷的雨雾里,孤单地冲车上挥着手,我把脸转了过去。

    回了看守所,法警就把我们给交接了,辰字楼的守卫给我们楼层的值班管教打电话的功夫,施展小声说:“如果我不判死刑,咱就都别上诉了。”那意思是说,别再上出病来。

    (3)男儿情怀

    我们被穆管带上楼时,正碰上劳动号的胖子抱着铺盖,跟着管教往下走,一脸的苦恼。
   
施展搭言儿道:“放了?”
   
“锛了。”胖子简单地说。
   
“别说话!”管教呵斥。
   
穆管一边走,一边笑着:“这傻胖子,还有俩月就开放了,还给人传纸条,得,下服刑号干活去了。”
   
穆管挨个把我们送进号儿里。一进门,舒和立刻问:“怎么样?”
   
“上午全完事了,特顺,谁也没反抗。”我笑道。
   
金鱼眼道:“还反抗个屁呀你们?集资诈骗改合同诈骗了,还皱巴,再皱巴回去,脑袋掉一个!”
   
我一边脱坎肩一边说:“刚才看见胖子下号儿了。”
   
舒和说那个劳动号的老头把他给谍了,现在又换上一个来,也是老头。
   
乐乐笑道:“那老头在分局时候跟我一号儿,写本书叫“真理论”,还挺牛奔的。”
   
我来了兴趣:“书出了?”
   
“屁,还没写完就进来了,拿几张破纸满处采访,他说还没等他采访公安局呢,公安的就先采访他来了。”
   
“这能判啥罪儿?”
   
“叫什么煽动来着?反正跟国家政权挂上钩啦。”
   
舒和递给我厚厚一摞信纸:“写了一个上午,这些天总想些乱事,估计你快出去了,给我带几封信,你先看看。”
   
“谁说我要出去了,我看今天开庭那架势可不妙。”
   
舒和道:“那是你自己紧张,我看你一百个回家,看看我的信吧。”

    我先翻几下,共四封,他老婆,女儿,父母各一封,还有一个陌生名字,抬头写着倪弟,应该是一哥们儿,平时也没听他说过。
   
我先看了最短的那封,是写给那个哥们的:……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真有些舍不得,申奥成功了,真想到北京看看热闹……我近来常想,我周围的这些朋友当中,你是最没钱的一个。也许恰恰因为你没有钱,我们才交得那么深,我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出国的出国,和我一块进来的一块进来,除了你,剩下的就是让我寒心的了。细想,钱真不是好东西……现在想,能过一种平常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最后,舒和说:“……我郑重地将二老托付给你,不是要你替我养老,而是要你替我送终,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托付给你我才敢闭眼,你嫂子是迟早要改嫁的……”
   
“我一初中同学。”舒和看我把那封信倒到了下面,介绍说。

   
下面是写给他“亲爱的爸爸妈妈”的,看得我有些心酸:“不肖儿离家已经快一年了,我没有一天忘记在上帝面前为你们祈祷……我的事,我一直想怎么骗过你们,因为我本以为上帝依旧可以宽恕我……漫长的看守所生涯,使我参透了很多东西,同时也从来没有这样认真细致地去回忆过以往的日子,让我对人生、过去和亲人都有了许多许多新的认识。
   
“我忘不了小时侯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些日子阳光明媚,我终生难忘。我很难想像没有您的爱我会怎样,从您身上我学会了许多东西:善良,关怀,慈悲,热忱。我要衷心地谢谢您,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也请您原谅儿子对您的伤害,原谅我没有花更多的时间陪伴您,让您一个人在家里消费寂寞。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一定要陪您去逛街,带您去最好的饭店,去看异国风光,您这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您和爸爸中年得子,晚年丧子,我知道连仁厚的上帝也不会原谅我给你们的伤害了……”

    我沉默了一会,没有急着看下一封信,舒和深情地轻声说:“我妈妈太苦了,我平时对她照顾太少了……看我给我老婆的信吧。”
   
“我最亲爱的老婆……”舒和写道:
   
“你还好吗?我们已经一年零11天没见面了,我记得最后一次从医院窗口问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你用食指比画了一个‘一’,那是你留给我的最后印像,它也将成为我们的永诀,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明白那个手势的含义。
   
“今天的信可能要迟些时候到你手里,我担心最终判决如果是死刑的话,上了戒惧,不方便写信,所以提前写好。如果是无期也没什么区别,我不会苟留着无用的性命,去拖累你们。我更不愿意女儿在小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也给女儿写了信,请务必收藏好,在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交给她,让她了解曾经有过怎样一个好爸爸。另外,请将我俩的所有照片转交给她,千万不要因为你的再婚而毁了那些照片,千万!
   
“上月开庭的时候,很希望看见你,可惜你没来,没有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当公诉人念着你的证词时,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怪你,你也不用自责,因为我把你和女儿看得比我自己重要得多。还记得莎士比亚剧中的那个故事吗?恺撒大帝英勇无比,当他的敌人企图刺杀他时,他拔剑自卫,但当他发现在刺杀他的人中有他心爱的人特鲁塔斯时,他惊呆了:‘怎么还有你?特鲁塔斯!’于是他放弃了抵抗,任由利刃刺穿自己的胸膛。”

    舒和在旁边说:“麦麦你别笑话我,我跟我老婆的煽情,完全是为了女儿。”
   
我抬眼看了他一下:“知道。而且你也不用跟我们掩饰你对老婆的感觉,爱就是爱,又不丢人。”我低头继续看信:
   
“……这里的生活,让我变了许多,变得刻薄、冷漠、没有爱心,虽然每天坚持祈祷,但上帝已经抛弃了我,我感觉得到,而我的心也正在远离他,虽然天国的路已经迫近。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对你和女儿的爱。我在监室里跟大家说到你,我总是夸你长得如何漂亮,如何贤淑,如何爱我,我和他们讲起在上中学时怎样和你开始恋爱,怎么追你到手,怎么将橘子偷偷放进你的书箱里;我给他们讲我和你走过的地方,他们听了都羡慕极了……我在给他们讲的时候,自己也在重新咀嚼那份甜蜜,谢谢你陪我度过了那么多好时光,谢谢你陪伴我度过黑暗的日子,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漂亮宝宝,更要谢谢你将一生最宝贵的时光给了我,我无以回报,反而要牵累你陪我受罪,真的万分抱歉!
   
“……我知道你已经长大,你自己会慎重选择适合的人做伴侣的,我无论在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全力为你祈祷的。
   
“最后,我想将红菜汤的做法教给你(我知道你和女儿都喜欢吃,关键是它的营养价值高)。原料:牛肉3斤,牛骨头3斤,放如锅中,加水、料酒煮熟;另外将土豆、胡萝卜、洋葱、圆白菜、芹菜洗净,分别过油煸炒,另起锅,放油,油热后放入半瓶番茄沙司,2个西红柿,洋葱,倒入煮熟的牛肉和汤、土豆、胡萝卜、盐、辣椒油、糖,熬15分钟,临出锅时放入圆白菜、芹菜、蒜末(顺序别错了,你粗心的毛病好可爱)。
   
“亲爱的老婆,我就要搁笔了,很快吧,我和我的名字都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忘了我去投入新的生活吧,我为你祝福,我用心爱着的女人。
   
请用心倾听我最后的一声:我——爱——你!”
   
落款:和和,绝笔,2001年8月20日。

    我出了口气,蹲在板上(板疮缘故),低着头看信,窝得肚子不舒服。我告诉舒和我真的有些感动呢,“你老婆看了信一定要哭。”
   
舒和说:“我倒希望她真的很快把我忘掉。可我对女儿的感觉就不同了,女儿是我的命脉,我想我精神里好的东西会遗传给她,我希望她将来能记得她真正的父亲。我给女儿的信也是最详细的,真担心我老婆把它烧了,那样我的灵魂也不得安宁啊。”
   
我一边翻出他给女儿的信,一边笑道:“我让我老婆发信前,把它复印一份,将来真有机会,我亲手交给你女儿,可以复印吗?”
   
“想的好,就复印……不是我不相信我老婆,我只是隐约担心……将来你见到我女儿,一定不要说我在这里变得有多消沉多混帐的事,我想让只记得我的好。”
   
我看信的时候,舒和对常博说:“还有点事,求你。”
   
“说啊,那么扭捏?”常博道。
   
“我不好意思麻烦麦麦了,你女朋友在市里,单位离我们家又近,想来想去,还是托付你方便。”
   
“只要我能办的。”常博说。
   
舒和说:“下个月的今天,正好是我老婆生日,每年我都送花给他,今年……”
   
“你想让我女朋友给你老婆送花?”
   
“不用亲自去,跟花店订购就可以了,我给你地址,你写信告诉你女朋友,麦麦出去的时候一块帮寄出去就行了。”
   
“这好办,我女朋友特有爱心,一听这事,准感动,倍儿积极。”
   
舒和说:“回头在我帐上转给你500块钱,你告诉你女朋友就照这个数买,下月也不用给你送钱来了。”
   
侯爷在旁边听见就感慨地说:“还是你们读书人有情有义,不过你不诚心勾搭人家心思嘛。”
   
金鱼眼那帮人问什么事,侯爷说了,大家都例外地没有糟践舒和,一致认为他够拽。
   
舒和说:“我是真心的,快死的人了,我还跟自己老婆玩什么水漂儿?”

    (4)男儿情怀续篇

    舒和写给女儿的信很厚,为了节省纸张,字写得很小,看着有些费劲。舒和说那个案子,他在信里写的才是真的,我没搭话,真假对我的意义不大。
   
(原谅我在这里完整收录这封信,我敲打这些字的时候,舒和的女儿也应该八九岁了,希望多年以后,她能从他妈妈手里,而不是从我的小说里读到这些文字,因为那样,她就不会看到舒和在这里的不愉快和无奈的卑微的挣扎,舒和是希望她只记得他的好的。)
   
“亲爱的女儿:
   
“我最亲爱的女儿,首先祝你生日快乐,你16岁了,长成大姑娘了,一定像你妈妈一样漂亮,又聪明,又懂事,又漂亮,对不对?你是否相信,这个在遥远之乡祝福你的人,正是已经永远离开你的爸爸?不知道你想不想爸爸,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
   
“女儿,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依旧在为你自豪着。我不能留给你什么遗产,只能留给你一些文字,告诉你曾经有一个怎样的父亲,尽管并不完美,但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由于是在看守所的铺板上写的,所以字迹显得又小又丑,好好练字吧,别学我,你看你妈妈的字多漂亮。
   
“首先,我不想回避自己的污点,我必须把我触动法网的经过告诉你,这也是我最难启齿的,但我说过要给你一个真实的爸爸,所以我和你都来勇敢地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好吗?勇敢的女儿。
   
“本来我就职于德国XX(中国)有限公司,担任市场部经理,收入颇丰,可是我并未满足,利用自己掌管公司广告权的便利收取回扣,对方是我原来的一个好朋友叫蔡京(……作者注:化名,未用信中原名,下同),他当时没有工作,我就帮他开办了一个广告公司,并将业务给他做,我对他非常好,安排他去欧洲旅行,可他几次在生意上欺骗我,气愤之下,我跟他断绝了合作,他失去了收入来源,恼羞成怒,就向东二区分局经济科举报了我,于是我第一次被捕。到了分局看守所,我开始装疯,在你妈妈的帮助下,我骗过了精神病专家,被鉴定有病,住进了安康医院,躲过了第一场劫难。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非常复杂,我受的苦是难以想像的,在医院里我就发誓一定要让蔡京付出代价,以我当时的想法,忘恩负义可以原谅,恩将仇报绝对不能放过。

   
“回家以后,我就开始寻找机会,恰在此时,通过姓周的朋友,我认识了陈兆一,她是呼和浩特人,在北京开了家软件开发公司,老周安排我认识她的初衷是拿我当挡箭牌,因为不擅经营,周欠了陈80万元,而陈的钱也有一部分是从海南借来的高利贷,周还不上了,就借口说当初为了从东二分局解救我全花了(事实上周不仅没有为我花过一分钱,在我被羁押期间还向你妈妈借了10万元)。作为朋友,我就帮他背上了这个黑锅。
   
“后来在与陈的交往过程中,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我帮她想办法堵住80万的窟窿,她让她在内蒙的弟弟去报复蔡京。于是我就策划了一起W市首例利用电脑作案的金融票据诈骗案,当时W市的报纸报道了好几次。除了我俩协议的原因外,在很大程度上《偷天大盗》那部美国电影给了我很大启发,寻找刺激、比拼智商的冲动鼓励着我。另外,在东二看守所的三个月时间里,使我越来越仇视公安,让他们疲于奔命的念头也使我快活。案子本身没有什么出奇,你也别相信任何谣传,我讲的才是真的。

    “亲爱的女儿,我很抱歉由于自己的一错再错毁了咱们幸福的家,如果我还活着,我保证一定让你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我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我本来真的打算在你上中学的时候送你出国,别的孩子有的,你一定要有,别的孩子没有的,你也要有,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这不仅仅是我的梦想,也是你妈妈的梦想。
   
“我可以负责的讲,我和你妈妈是我认识的夫妻中最恩爱的一对,偶有拌嘴也是因为我太宠你,你妈妈不高兴,担心我宠坏你。记得有一次,一大桌的菜你硬是一口不吃,你妈的意见是饿你一顿,我却不忍心,问你想吃什么,你说想吃麦当劳,那时侯咱家还没买轿车,我就骑车为你去买,跑了好远的路。那是那年最冷的一天,街上几乎没有人,但看到你吃汉堡的样子后时,我很开心。虽然我受过高等教育,深知溺爱的后果,但我却不忍心看你受一点委屈。
   
我也必须承认,你也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无论是在大连机场,你趁着一个女高中生抱着你的机会扯开人家的T恤,往里窥看的坏样子,还是在乡村公园你给我讲小公鸡的故事时的认真劲,无论是你在幼儿园里当指挥时的煞有介事,还是你在同我们外出旅行时的撒娇淘气,都让我深深体验了一个当父亲的乐趣。我的遗憾就是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太少了,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一定会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你,我相信从你身上我也会学到很多很多东西,是成人世界里没有的东西。

    “女儿,我想告诉你,你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漂亮、温柔、善良,由于我的过错,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伤害,而且她又是那么爱你,所以你要好好孝顺她,疼她,不论你怎样爱她都不会过分。
   
“将要说到对你的期望了,话真的好多。但又怕影响你自己的选择,所以爸爸的话仅供你参考。
   
“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专业去学习,对于一个女生而言,我以为医学、法律、经济、生物工程、新闻都是不错的科目,我很难想像你现在所处的时代会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过去念完大学、硕士、博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受用一辈子,但现在恐怕不行了,知识更新得太快,所以你必须不断补充自己。终身教育是21世纪的热点话题,女儿,好好读书,这对你至关重要,它不仅和职业、收入、生活品质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是它会决定你的生活状态,一个愚昧无知的人是连上帝都鄙弃的。
   
“另外,我希望你认真吸取我的教训,并不是所有错误都能被原谅的,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在看守所的日子里,我有太多的时间反思,我发现自己过去的很多想法都不正确,比如回扣吧,我觉得别人都拿,为什么我不能拿?即使我洁身自好,别人也照样走自己的路,整个社会都是这个样子。其实现在看来,这种认知是荒唐的,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这更是不能容忍的(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信徒)。你一定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不是说犯罪),而是从根本上做一个身心健康的人: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为人。

   
“好女儿,我无从想像你会找到一个怎样的男生做你的伴侣,但有一点不要忘记,上帝是按自己的形像造人,因此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的影子,去爱你能爱的所有人,何况是你的另一半。人这一生非常短暂,当你找到自己的那一半时,人生已经开始了很久,所以剩下的时间就尽可能地去爱吧,上帝没留给你多余的时间去恨、去嫉妒、去伤害……
   
“最后,我将爸爸喜欢的东西告诉你(包括一些观点),以便让你更好地了解爸爸。这些爱好不一定高雅,但它真实;这些观点不一定正确,需要你用自己的头脑去分析,我知道,经过了很多年,当这些文字被你读到时,可能有些东西已经不合时宜,爸爸是不是很古董?哈。
   
“我喜欢的古典音乐:革命第一钢琴练习曲;
   
音乐家:柴可夫斯基;
   
指挥家:穆蒂;
   
港台明星:周润发,周星驰,张曼玉,刘青云;
   
港台影片:甜蜜蜜,英雄本色,胭脂扣,霸王别姬;
   
大陆影星:葛优;
   
大陆影片:城南旧事,活着;
   
台湾节目主持人:吴宗宪,陶晶莹;
   
港台歌星:邓丽君,齐秦,李宗盛,姜育恒;
   
港台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云河,月色,城里的月光,当爱已成往事,如果云知道,爱的代价,想你的365天;
   
大陆歌曲:《红衣少女》主题歌,让我们荡起双桨,送别(李叔同),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外国歌星:卡朋特;
   
外国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sailing,My heart will go on,Sha la la,人鬼情未了,I’m here waiting for you;平安夜;
   
外国影星:马利·白兰度,格里高利,肖恩·康纳利,费雯丽,黛米·摩尔,茱丽亚·罗伯茨,奥黛利·赫本;
   
外国乐队:曼托瓦尼;
   
钢琴曲:少女的祈祷;
   
中国音乐:梁祝,二泉映月,高山流水,春节序曲,渔舟唱晚;
   
外国电影音乐:简爱,沸腾的生活,爱情的故事,罗米欧与朱丽叶,佐罗;
   
外国电影:简爱,复活,欲望号街车,英国病人,钢琴课,人鬼情未了,偷天大盗;
   
画家:列维坦,凡高;
   
油画:幽谷之王(Landsear);
   
中国古代先哲:庄子;
   
古代文学大师:沈德潜,冯梦龙;
   
古典名著:聊斋志异,红楼梦;
   
故事:羊角哀舍命全交;
   
古诗人:李商隐,白居易;
   
古诗:长恨歌(你奶奶70岁的时候依然可以背诵出来);
   
古词人:李煜;
   
古词:《钗头凤》(红酥手)
   
外国作家:福克那,川端康成;
   
外国小说:蝴蝶梦,老人与海,伊豆的舞女;
   
现当代作家:沈从文,梁实秋,钱钟书,朱自清,刘恒;
   
现代诗人:徐志摩;
   
书:笑傲江湖,穆斯林的葬礼,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圣经;
   
经文: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童话故事:木偶奇遇记;
   
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
   
杂志:读者,小说月报;
   
报纸:东方日报,北京青年报;
   
网站:263,雅虎;
   
伟人:拿破仑;
   
政治家:林肯;
   
军事家:朱可夫
   
运动:足球;
   
球星:法尔考;
   
圆舞曲:蓝色多瑙河;
   
曲艺:相声;
   
相声艺术家:马三立;
   
评书大师:单田芳;
   
评书:岳飞传;
   
梦想:周游世界;
   
职业:牧师;
   
汽车:宝马;
   
香水:Polo;
   
国内城市:北京,大连,苏州,杭州,绍兴;
   
外国城市:维也纳,布拉格;
   
水果:草莓,桃,西瓜,菠萝;
   
零食:咸核桃仁,冰淇淋,黑巧克力,酸奶;
   
点心:枣泥点心,苹果派,西点;
   
西餐:法式猪排,土豆沙拉;
   
家常菜:溜肥肠。

   
“我的观点:

    一,人生观:enjoy you life;
   
二,格言:人若兼得全世界,却陪上自己的性命,又有何益?
   
三,爱情:它是生活的组成,但决不是生活的全部;
   
四,结婚:第二次生命;
   
五,英文:well ENGLISH,well life;
   
六,金钱:earn all you can,save all you can,give all you can.
   
七,与人相处:你拿什么量器量给别人,别人也会拿什么量器量给你;
   
八,人最重要的品质:保留人性;
   
九,最危险的事:论断别人;
   
十,男人最喜欢的女人:像一副油画,供人欣赏赞叹,别像一件衣服,被人穿了拖,脱了穿;
   
十一,中国男人最大的弱点:虚伪;
   
十二,中国女性最大的弱点:虚荣;
   
十三,遇到别人冷嘲热讽:先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糟蹋到一无是处,对方就会主动鸣金收兵。
   
“我的专长:诡辩,装精神病;
   
“我的优点:风趣;我的缺点:自负;
   
“我最感兴趣的专业:精神分析;
   
“不良习惯:洁癖,看色情杂志;
   
“最爱的人:你妈妈和你;
   
“最尊敬的人:我妈妈;
   
“最骄傲的一件事:拿到年薪26万的offer;
   
“最甜蜜的经历:和你妈妈去八仙山;
   
“最后的幽默:我告诉法官我死以后,不要成立治丧委员会,不要降国旗,不要邀请外国元首来吊唁,不要盖纪念堂(一定要盖的话,也得盖得比毛泽东的大),简单些,用水晶棺即可,全国人民放一礼拜假足够了,娱乐节目别给停了。
   
“最后,我的宝贝女儿,我将自己喜欢的一首英文诗留给你,是美国诗人Robert Frost的作品,希望你能读懂(英文好,重要)。由于时间太长了,有的地方可能不很正确,你能找出错误来吗?
   
“STOPPING BY THE WOODS OF SNOWYEVENING
   
“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His house is in the viallage though/He will not see me stop here/To watch his woods fill up with
snow/My little horse must think it queer/To stop without
farmhouse near/Between the woods and frozen lake/The darkness evening of the year/He give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To ask if some mistake/The only other sound of the easy wind and downy flake/The woods are darkness and cleep/But I have my promise to keep/The miles to go and asleep/ The miles to go and asleep.

    “宝贝女儿,我走了,我很抱歉,给你留下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你可能要面对许多同龄人无法也不用去面对的困难,但愿你能坚强并乐观地接受挑战,当你感到孤独时,你就默默地讲给爸爸听,爸爸的灵魂一定会倾听到你的诉说,我的爱不会离开你半步,谁也不能欺骗你,我发誓,欺辱你和妈妈的人必会被上帝诅咒。
   
“我走了,带着太多的遗憾,我再也不能被你一声声“懒猪起床”的天使般的声音所唤醒,我再也不能和你一同游泳、打小篮球,我再也不能带你去‘华夏未来’……不过没有关系,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曾和你一起分享快乐,我更是会每时每刻都在上帝面前为你们祈祷,祝你每天都健康,每天都开心,直到永远!爱你的爸爸,2001,8,20”

   
最后。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这张信笺上,长久地沉默着。
   
……

    (5)尘埃落定

    舒和厚厚的一摞信,压得我心重。
   
我再没心思跟他讨论他的案子,版本太多了,不知道哪是猫腻,事实已经不可能还原,比如陈兆一的原籍,比如老周究竟借了陈兆一多少钱,比如高利贷的事情等细节,他以前都跟我们说过,和他的信好像都有些出入,追究已经没有意义,我宁愿相信这最后的一个版本。而且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他“不自由、毋宁死”的决心了,以前还偶尔当作玩笑。心里想着,不觉郁闷,当时无话。舒和看我默默把信逐一塞进信封,也只说了句:“拜托了。”

    其时,天色已经渐晚,外面的雨似乎还在绵密地喷涂着,号房里的灯光显得尤其昏黄起来,像这里的人一样没有生气。
   
常博的信也写好,给金鱼眼审阅过,交我一并收起。
   
刘金钟望着外面,有些怅惘:“这样的天气,是走链儿的好日子。”
   
侯爷笑道:“那棵死不了还活着,咱们谁也死不了。”
   
我的目光不由望向窗台上的塑料小盆,那棵死不了,被高高供在那里,在下面只看见几片嫩绿的叶尖和一抹花瓣的边沿,表明它真的没有死,正在昏暗的牢房里,心向着梦里阳光,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生命。我的心柔软地被感动了一下,有些诗意踊跃着,几乎泛滥出来。
   
金鱼眼嚷嚷:“小不点,操你妈的今天浇水了嘛,要是把花干死了,我拿你小逼的偿命!”
   
“浇了浇了,我忘了自己姓嘛也忘不了伺候它呀,它就是我奶奶!”小不点紧着表白。
   
乐乐说:“我现在就冲这死不了活着呢,它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拽吧你就,一会把板牙酸掉俩你就不拽了。”豹崽歪着脖子批评乐乐。
   
金鱼眼大笑道:“你要把牙全酸掉了还值钱了呢!”
   
好多人跟着笑起来。我比别人慢半拍才琢磨出金鱼眼的意思,淫秽哦,等大伙笑停了,我才忍俊不禁地哈哈两声,惹得他们又怪笑起来。

    豹崽捧着铐子,提着镣子,在地上溜狗似的转了两遭,军事家一般,似乎思考着什么对策,突然就问金鱼眼:“没听庞管念叨吧,我们这拨什么时候走?”
   
金鱼眼用虚伪的关怀加责怪的语气说:“咳,你净瞎琢磨,有用吗?你这不还上着诉呢嘛!就是真挂定了,也学学侯爷跟刘金钟,该咋地咋地,阎王爷干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有点爷们那意思。”
   
豹崽脸色刷新了一下,冷笑道:“无所谓,就是问问,塌实。”
   
金鱼眼道:“真有信儿,我能憋得住屁?还不头一个跟你叨咕?……再说了,这事是法院说了算,看守所这边掺乎不上啊,提前也见不着动静,这帮,是警察里最低级的,七等兵!等他们知道消息啦,武警早上楼提人了!”
   
“听说法院的提前一天通知看守所,上次东子那拨就是准星。”刘金钟纠正着金鱼眼一些信口雌黄的说法。
   
“操,就你孙猴儿鸡巴能耐梗?我不知道?”金鱼眼斜楞刘金钟一眼,刘金钟装没听见,低头拿手纸擦着腿上流出的脓水。
   
舒和提高了一下嗓音:“我看这拨可能得赶十·一了,你说呢金哥?”
   
“用不了,国庆前肯定杀一批,这几个月也该攒几十号人了。”金鱼眼说。
   
侯爷笑道:“人多好,到了阴间啊,也不向阎王报到了,直接就凑伙拉杆子,上山打游击去!”
   
我们都笑,乐乐说:“那还得告诉家里,以后清明也甭烧纸了,直接扎几个‘爱国者’、‘飞毛腿’什么的烧了多好。”

    丰富摆出一副特天真无知的表情问金鱼眼:“走链头天儿,武警就加岗了是吧?”
   
“瞎在意,他们也是自己紧张自己,谁还能跑了是怎么着?”金鱼眼自作聪明地说。
   
“说山哪,跑?”豹崽不以为然地笑道:“两次开庭我都看了,要想跑啊,得过六道关——先出咱这号儿门,再出号筒里的隔离栅,下了楼,楼口又一道门,出了楼,外面是铁网子,小电控门,有警卫把着;出去,武警大院,那门好过,院子不好过啊,那些武警是木头啊,整天哈哈地练,能看着你从眼皮底下摇过去?最后得出大墙门吧,常年不断岗,一边一背冲锋枪的,你以为是他妈戳来模特哪?从武警大院到看守所大门,这中间50米都是空场,你能用几秒钟跑到门口,你有门口那俩警卫的眼和子弹快吗?就凭咱这体格?吃一馒头都得歇三分钟。再说那塔楼上的了望哨都是稻草人,吓唬鸟的?一有人出楼口,那边就敢放黑枪你信不信?那帮小武警多坏——先撂了你过过瘾,再朝天鸣枪示警,倒着个儿来,后悔的机会都不给你留。”
   
豹崽侃侃而谈的时候,一直瞅着金鱼眼,好像在给他做工作,让他别心存侥幸似的。金鱼眼往后晃一下身子,躲了一下笑道:“我又没想跑,你跟我说得着嘛。我看你研究这么细,倒像要跑的啊。”
   
豹崽说:“还让你说着了,大早先真有这心思,后来越分析越没戏,最后说服自己认罪伏法吧,共党这看守所建得也太缺德了。”
   
刘金钟又插话说:“这看守所最早是小日本盖的呢,以前关抗日分子的。”
   
“我他妈最恨小日本啦,今儿又找着一新理由!”乐乐忍无可忍地叫道。

    我一琢磨,敢情前些日子这几位真动心思啦?现在蔫巴了吧?转脸看一眼舒和,他的目光游离了一下,有些小不自在,不知什么心理。
   
寂寞啊,郁闷啊,压抑啊,暗无天日!不靠穷聊侃大山,拿什么打发日子?现在,就是有人明目张胆策划明天炸天安门金水桥去,也不新鲜,别说讨论越狱这样的话题了,不过,研究炸天安门没事,研究越狱还是很忌讳的,金鱼眼今也就是心情不错,才跟大伙摆摆龙门,不然早喊停了,倒不是担心谁真跑,他怕给自己惹身骚。
   
后面的日子过的真慢,仿佛往嗓子眼里吞棉花团似的费劲,我不断想像着接判决后,一旦无罪释放或者判缓儿,春风得意马蹄疾地往家跑,该给家里怎样一个惊喜呢?接连几天,一直陶醉得一相情愿。

    中间有一天,出了点小插曲,奸幼那个“花什么”先下了判决,死缓二。
   
奸幼的很欢,受了病似的一个劲叨咕:“我还以为得枪毙呢……死不了了,死不了啦。”
   
那天晚上我半夜做噩梦给吓醒了,在板底下睁眼愣神,突然听到值班的坐我脑袋前面小声嘀咕,是刁抢劫和奸幼的。
   
隐隐约约听奸幼的说:“我不想干了,也没死刑,一闹腾,弄不好就没命了。”
   
“操你妈的你猪头啊,死缓跟枪毙有啥区别,还不如枪毙呢。”刁抢劫道。
   
“小点声,小点声。”奸幼的说,好像很担心。
   
刁抢劫威胁道:“告诉你吧,别放着好日子不过,现在想打退堂鼓啊,晚啦。”
   
“我也不掺乎了,到时候就装睡觉还不行?”
   
“你再想想吧,回头跟豹崽说去。”
   
奸幼的哀求道:“刁哥,我这不是先让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要我说,就一块干。”
   
“心里没根呀……好死不如赖活着。要判了死刑,我保准……”
   
“行了,回头再说吧,该换班了。”刁抢劫说着,起身到前面捅板下的脑袋:“换班啦,换班啦嗨。”
   
那边嘟嘟囔囔起来两个,奸幼和抢劫的都迫不及待地钻进铺底,我合上了眼,做假寐状,一边琢磨来琢磨去想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总觉得不老对劲的,后来迷迷糊糊又着了。

    8月的最后一天上午,号筒里喊了声“施展”,我立刻蹦了起来:“下判决啦!”
   
我心里蓬蓬跳着,竖起耳朵听,一直都没听到趟链儿的声音,我回头说:“没挂,无期了。”
   
“你就等放吧。”常博笑着说。
   
“麦麦!”来开门的是胡管。
   
“接判决。”胡管话一出口,我心就凉了,一般无罪或判缓刑的,都直接到号里来放人,直接就从外面办手续开路了,看来我可能要没戏。
   
出门就看见隔离栅边上的小桌子前,坐了俩爷们,面熟,想起来是那天的两个审判员。我跟在胡老头扭搭扭搭的屁股后面,来到法官面前。
   
确定了身份后,一个法官把判决递给我:“三年啊。”
   
“哦。”我有些麻木地接过来,觉得怎么他妈那么沉重,期望太高真不是好事。
   
“上诉吗?”
   
“上。”我顺嘴就说,不穷凶极恶也得理直气壮。
   
另一个法官一边递给我一张纸一边说:“你这三年,按第二款判的,3到10那款,三年已经是最低的,上诉只能往无罪上打。在这里签个字吧。”一看,那是一个接收判决意见书,我拿起笔,让笔尖停顿在“是否要求上诉”的问号后面,脑子突然清醒了一下:“施展无期是吧……他上诉么?”
   
“不上诉。”
   
“不上了,我也不上诉了。”想到和施展有约在先,我果断地签署了意见。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有点半梦半醒的意境。

    (6)癞蛤蟆上脚面

    舒和听说我给判了3个,有点意外,我说放心吧,信照样给你带出去,他说倒不是那意思,我是觉得你编的那个还钱的借口很硬的,按律当判无罪啊。这事弄得多少有点恶心人了。
   
金鱼眼满足地说:“我一直就觉得这事没根吧?共产党是谁呀,不会错抓一个好人,也不会放掉一个坏人。”
   
常博说:“真不上诉了?弄好了有一拼呢。”
   
我无奈地笑道:“拼什么拼,再把我哥们儿的‘合同诈骗’给拼成‘非法集资’就惨了,拿他一条命,赌我3年刑期?不玩那个惊险啦。”
   
侯爷看着我的判决书说:“那个施展最后也不是按合同诈骗判的呀?又改一般诈骗啦。”
   
我一看,可不是么。
   
“看来法律这玩意,似猫似虎,从刑警队到检察院,再到法院,这一本经让仨和尚给念出仨味儿来。这么着呀,更不能逗楞着玩了,上诉这事,要不的,要不的。”最后两句,我改成了湘调儿的,一边摆着手。
   
我抖着判决说:“这上面根本没提我跟律师的辩护,没掸还钱那茬。”
   
“人家经风见浪多啦,你红口白牙一翻供,就信了你?那我们全出去了。”金鱼眼还是坚决维护公检法的光辉形像,舒和在不屑地拿鼻孔喷出口气来。
   
我对舒和笑道:“看来法官也不全昏,我对中国这法律还真有点信心了。”
   
侯爷先在我脑袋后面接了一句:“他们就跟老百姓清楚。”
   
舒和说:“绝对是你们家钱没到位,不然这模棱两可的案子,100个放了。”
   
“不想那么多了,反正按事实摆,按法律抠,我也值这个数,我认罪伏法,虚心改造还不行吗?”
   
金鱼眼跟我装老大哥:“哎——麦麦你这么想就对啦,反正已经判了,脑子转不过个儿来也是判了,左右抹不去了,还给自己找腻歪干嘛……你看我天天多乐观,将来不就一无期么,不就牢底坐穿嘛。”金鱼眼上个礼拜开的庭,我们也没人细问他,但都知道他有一个检举立功的情节,估计能给点照顾。

    正聊着,听号筒里有动静,大家都息了声。听对面门响,大概又来新人了,金鱼眼直起身,从铺上趴过去,扒着探视孔往外偷窥,怏怏地又缩回头来:“没看见,进去了。”
   
“除了杨誉赢,咱屋有好长时间没进人了。”小不点说。
   
“还他妈嫌屋里不挤是吗?”金鱼眼卷了他一句。
   
“没新人没乐子呀。”小不点惆怅地说。
   
“操,想找乐子是吗?你要不怕,我动员大伙从你身上找,一天不找出500多‘乐子’来,将来你那刑期给我加上!”金鱼眼说完,小不点一个劲告饶。

    恍惚听见有谁喊“6号、6号”,金鱼眼一摆手:“静静。”然后就听见对面压着嗓门喊:“6号?”
   
“谁呀?二子是吧?我金国光,嘛事?”金鱼眼把嘴凑探视孔轻声问。
   
“就找你啊,认识一叫侯七的吗?”
   
从身后,感觉金鱼眼愣了一下。
   
“……认识啊,咋啦?”金鱼眼的声音犹豫并且谨慎。
   
对面立刻传来一声暴叫:“金国光我操你家活祖宗!你是你亲爹揍出来的嘛!我操你那婊子妈的!!”
   
几乎同时,胡管在号筒里就骂开了:“刚他妈调过来就闹杂是吗?你以为这还是丙字楼哪!”
   
金鱼眼脸色很难看,悄没声坐下来,叹口气。
   
豹崽问:“那谁呀?这么摇!”
   
金鱼眼说:“咳,原来我管片里的,一傻逼,神经病!甭理他。”
   
被胡管凶了一通,对面那个声音沉闷了一会,再次高亢顽强地复燃起来:“金国光——你在里面活着也叫别人操屁眼,你出去那天就叫车撞死!”
   
胡老头急了,一边往这头走一边喊:“丙字楼的电棒不灵是吧!把我惹起性来,我把你电成糊家雀儿!”
   
“闹什么闹!”胡老头走到跟前了。
   
“对门那姓金的傻逼,为了活命把我们哥几个给点进来啦,打我上市局那天就憋劲找他呢!操他血妈的!!”
   
我们都看金鱼眼,金鱼眼的脑袋成了劣质显示器,大驴脸一忽刷一下屏,一忽一颜色,那个不自在又窝心的感觉就甭提啦。
   
胡管还在对面吓唬侯七,直到很长时间听不见侯七搭言。老头又转这面来,对金鱼眼道:“甭跟他接茬啊,你做的对,谁不争取立功减刑呀?他是恶有恶报!”
   
金鱼眼应承着:“谢谢胡大爷谢谢胡大爷,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怎么咱也是警察出身不是,这点觉悟能没有?”
   
“哼!”金鱼眼的“胡大爷”鄙夷地哼了一声,走了。

    没过半个小时,就给侯七又换了个号儿,调到靠值班岗那头去了。
   
丰富小心翼翼地安慰金鱼眼:“金哥你别跟那傻逼生气啦,整个一牲口蛋子。”
   
“关了,以后谁也别提这茬啦?真他妈癞蛤蟆上脚面,不疼不痒它恶心人。”金鱼眼气哼哼地说。

    (7)辛酸的温暖

    庞管来号里打了照面,问了一下我的情况,说:“不上诉的话,等法院的裁定下来,你们就可以下队了,顶多十来天吧……要不要在这里接见?”
   
我赶紧说:“要啊,我正想找您申请呢。”
   
庞管笑道:“没那么麻烦,还申请什么,咱按规定办,案子一结,就能接见了……你把你家里电话写给我。”
   
我赶紧跟金鱼眼要纸笔,写了个号码。
   
庞管拿走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就回来通知我:“4号,4号接见啊,前面都排满了,餐厅放不下。你老婆接的电话。”
   
我激动地冲庞管的背影致谢。

    好啊,再有三天,就能见到家人了,掐指一算,已经进来10个半月啦。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终于熬了过来,我的家人,是怎样把那一分一秒捱过来的?还有我的小女儿,我在囚牢里时,才降生到世上的小女儿,也可以和爸爸见面啦。
   
舒和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你可以见到你的女儿了。”
   
“是啊。”我幸福地笑着,看到他的目光有些忧郁,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刘金钟问:“你闺女多大啦?”
   
“我进来整一个月生的,快十个月了。”我说着,就想啊:十个月的女孩,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走啊,会不会叫爸爸?
   
“麦麦,头一回见面,给你闺女带点好玩的吧,瓜子不饱是人心。”刘金钟从兜里掏出一把锡纸叠的戒指,从里面挑了一个金色的,向我递过来:“金疙子,还镶钻的呢。”
   
我接到手里一看,戒指面上真的有一粒用银纸撮的小钻石,那样巧妙地嵌在戒面上,有玲珑的感觉,想不到粗糙的刘金钟这样手巧,我不由想起拿西红柿削玫瑰花的大臭来,很久没有人提这个名字了。
   
看过,我笑着把戒指还给他:“这是你上路用的,我不能夺人之美。”
   
乐乐在一边叫道:“你那死人玩意别给人家小孩啊?多他妈晦气啊!”
   
刘金钟本来硬要塞给我,说他就是喜欢小孩,我能见孩子了他替我高兴,才想意思意思,听乐乐一说,脸色一阴,就变了口气说:“是啊,是啊,给小孩子不吉利。”
   
我本来没多想,看他这样,赶紧一把抓回那个小工艺品,笑道:“我是担心你后悔。”
   
刘金钟脸上笑起红润来,搓着手道:“怎么会?”
   
金鱼眼阴阳怪气地说:“刘金钟你那手上有没有疥啊,别传上人家孩子。”
   
刘金钟认真地说:“今天刚洗了手,还没挠疥呢。”
   
我把那枚戒指小心地装进裤兜里,一边说:“老刘,谢谢啦,我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客气啥,一个够不够?我有很多的,还可以再叠。”
   
我忙说够了够了,心里已经有些不自觉的感动,在这些人中间,这样的感觉陌生很久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生活在囚徒的梦幻里,在14平米拥挤压抑的小号房里,想像着一股可以融化我心的亲情,正慢慢地席卷而来,迫近我的麻木和孤苦。周围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遥远,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没有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为什么没有和女儿一起游戏?
   
我常常穿过那棵死不了的花瓣,放牧目光到窗外高远的天空里,想像女儿灿烂如莲的笑靥就开放在那里,正向我飘来,如美丽的天使。“我的女儿是天使哦。”我这样想着,就对舒和和常博说了出来。
   
“是啊,我们的女儿都是天使,是上帝的宠爱。”舒和沉吟着,眼睛也随我望着窗外,我知道我又触动他的心事了,而我不需要道歉。
   
我们突然都成了诗人,仿佛忘却了身在囹圄,仿佛忘记了周围那些垃圾,也暂时不能容忍别人把自己等同于垃圾了。
   
“这鸡巴天老这么热了,也不来点雨?”
   
小不点举个塑料杯,过来给死不了加水,我怅然地把目光收回来,仰头靠在墙上,希望时间快一些流逝。

    接见的头天晚上,毫无睡意,在地铺上展转难眠。后半夜听到谁在水泥池子上磨东西的声音,很讨厌。
   
转天很早就爬起来,好好洗了把脸,挑了套干净的衣服穿好,专门选了一件长裤,为了方便在身上藏几个人的家信。收拾得差不多了,舒和也起来了,跪伏在铺上祈祷。
   
好像等了很久,起床铃才暴躁地响起来,大家扑腾着,咒骂着,伸着经典的懒腰,纷纷起了床。
   
“闹心吧,起那么早?”金鱼眼说我。
   
我说可不?
   
“剪剪胡子吧,别让老婆看了伤心。”金鱼眼这话倒说得诚恳。
   
我摸一把扎手的下巴,还真没在意,胡子已经老长了,又是连腮,看上去一定很落魄。心里不觉别扭。
   
“怎么弄啊,又没有推子,拔是不敢拔啊,太多了。”我们平常剪胡须,都用剃头的推子,一般每个月只有一次机会。胡子少的,就自己拔,连解腻歪消磨时间,有几位师傅把自己的下巴收拾得干干净净,跟太监似的。
   
金鱼眼说:“你甭管了,等庞管上班,我给你要推子。”
   
“行吗?”除了死刑犯走链儿前,可以随时破例把推子进号儿,其他时候还真困难。
   
“操,这点面子他再不给我?也就是你麦麦,撂别人我还不舍那个脸呢。”
   
我连说谢谢,没有虚夸的意思。金鱼眼能够这样说,也让我感到意外,并有些感动了,可能平时我给他的印像真的还不错吧,如果他知道我和舒和他们在背后怎样鄙夷他,如果他知道我在心里把他看成什么,他会怎样?

    8点以后,庞管真的没有拂金鱼眼的面子,拿了推子来,在门口看着小不点给我修理好贼生乱长的胡子,当场把推子拿走了。临走告诉我:“别闹心啊,10点才让进人呢。”
   
“还有不到俩小时,你塌实等着吧。”金鱼眼说。
   
刘金钟在那里突然哑着嗓子小声唱起来:“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跑调跑到太平洋去了。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准备了一桌好饭……”小不点一边洗着手,一边在池子边上跟着哼哼起来。
   
金鱼眼厌烦地闹道:“瞎鸡巴咧咧什么,烦不烦?回家回家,回你姥姥家!”
   
丰富幸灾乐祸地“嘿嘿”笑起来,当机让豹崽给喊“关”了。我看刘金钟还在那里有节奏地晃荡着脑袋,估计还在心里默唱着。
   
沉默了十几秒钟,侯爷坐在墙边,突然亮了一嗓子:“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几个人嘎嘎笑起来。
   
金鱼眼斜楞侯爷一眼,没吱声。

    穿好黄坎肩,这次没有选号码,只找了件比较干净的。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几个人的信塞进裤裆,小腿上还绑了两封,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担心给搜出来取消接见,那样家里会怎么想?
   
金鱼眼安慰我说:“一般不搜身,看人,庞管估计不会搜你,顶多好歹摸摸,没事,以前那么多人都没出过事儿。”
   
豹崽笑着说:“你别黑嘴了,本来没事,别再给念叨出事来。”
   
其实我倒不担心别的,其他人的信我都看了,不过报平安和叙亲情一类,只有金鱼眼的信是封好的,不知写些什么,弄得我心里没根,他就是审查官,他自己审查自己。“监督机制太不健全啦”,我暗自感慨。

    终于听到外面叫我的名字,值班管教过来开了门,我抄起早准备好的大塑料盆,冲了出去,豹崽在后面笑道:“哥们儿稳当住啦。”
   
一眼看到施展已经站在栅栏门边,正拿一空盆,冲我这边乐呢。不赖,俩人凑一天了。旁边还有一个,也拿着盆,看来也是去接见的。
   
到跟前,施展笑道:“我听庞管念叨了,说你也是今天。”接了判决,犯人见面说话也随便多了,看守所的管教不怎么过问,马上就不归他们管了,一般也不讨厌,横鼻子立目的,充那个独头蒜干嘛?
   
“齐了吧,走吧。”庞管亲自带队,根本没提搜身的事儿。
   
往楼下走着,施展给我介绍旁边那个犯人:“四哥,跟我一号儿,也是无期,将来我们得一块留一监。”
   
“四哥”说:“常听施展念叨你,够意思啊,难得。”
   
“都是哥们儿,能有别的话嘛。”我也给自己拔高。
   
庞管回头笑道:“我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比那些流氓还流氓,现在流氓都不讲义气了,不是原来的江湖啦。”
   
我们都奉承地跟着笑。
   
施展问:“庞管,一会能把我们两家的桌子并一块吗?”
   
“行,只要餐厅倒腾得开,得看人家安排,我也就给你们搭个话。”

    出了楼口,阳光一晃,我不自觉地闭了一下眼,用了两秒钟适应一下。
   
沿着楼边的铁网子走,接见室的餐厅直对着辰字楼的楼口。不到30米的距离。一路走,一路莫名地激动。
   
在接见室门口登记完毕,按管教吩咐,把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划掉,算是报了到。
   
“进去吧。”值勤的管教说。
   
跨前两步,一转身,就进了大餐厅,其实就是一大食堂,摆了不少简易的大方桌和条凳。里面乱哄哄的,犯人的家属都已经在坐,我一进去,就拿眼乱扫,还是我的家人先看到我,他们一定一直盯着这个唯一的出入口。
   
我弟弟和我老婆离坐迎了过来,我老婆怀里抱着个孩子,当然是我女儿啦。
   
我和弟弟拥抱了一下,他就哭了,我老婆也眼圈红红的,女儿在那里四处张望着,根本没掸我。我上去小心地摸了一下她的脸蛋儿,感觉暖暖的,心里被一只小手轻轻搔痒了一下。
   
“像你吧。”琳婧说。我说能不像嘛。
   
施展的家人也拥上来,还来了几个朋友。
   
庞管赶紧招呼我们:“麦麦你们快点都坐下,这不乱套了吗?”
   
“挨边的三张桌子,你们拼一块吧。你们这一共多少人啊?”看来这位是接见室管事的。
   
“……22个,连他们俩一共15个。”数了数,有人报数。
   
“6个人一桌的标准啊,你们这是三桌的人数,1200块钱,谁去先把帐记了?”管事的说。
   
“不贵不贵,以前想花这钱还花不出去呢。”施展的妹夫边说边去付帐,我父亲紧着也跟了过去,父亲的背更驮了,走路都有些要往前冲的样子。
   
乱了一会,我们都坐下来,凳子很硬,我的屁股有些疼,顺手脱了坎肩垫上,刚坐下,一个巡查的警察就告诉我赶紧穿上:“回头分不出谁是犯人谁是家属啦。”
   
“看脑袋不就是准儿嘛。”施展答道。他妈妈赶紧拉了一下他胳膊,嫌他跟警察叔叔耍贫嘴,老太太胆小,让他惹的祸给吓出后遗症来了。
   
我老婆和我妈都关心了一通我的屁股,很心疼,我说:“其实没事,我就是跟他们找辙呢,这帮警察对我们挺好的,在里面什么罪也受不着。
   
我妈眼泪汪汪地说:“就担心你在里面受罪,从小没吃过苦。”
   
我笑道:“别听外面瞎传,里面好着呢。”
   
我妈给弄笑了:“再好也没有家好呀,你还爱上这儿了?”

   
虽然桌子凑一堆了,也就显一声势浩大,其实两家人,还是个聊个的,我问我弟弟怎么没带他的孩子来,他说:“小家伙不知道你干啥去了,我们都骗他说你出国留学了,回来给他买好多好东西,他天天念叨你,问我们:大大怎么还不回来,外国的好东西什么样啊?”
   
我笑起来,有些辛酸,突然想起刘金钟的戒指,赶紧掏出来,逗我的女儿:“彤彤?彤彤?”
   
琳婧意外地说:“挺好看啊,你叠的?”
   
我告诉她这戒指的由来后,我妈妈立刻一把给抢过去,远远扔了:“拿这么丧气的东西哄孩子!”
   
女儿嘴一歪,哭了起来,琳婧和我妈赶紧哄她,我妈一边嘟囔:“早说不能带小孩子进这种地方,阴森森的,都不听我的。”
   
琳婧委屈地说:“不是想让麦麦看看嘛。”
   
说着,菜上来了。送菜的都穿着黄坎肩,是留在所里服刑的“小刑期”和“关系户”。
   
施展招呼大家吃着聊,一边说:“好歹吃点就成,回头还得给号里的弟兄们带回点去。”
   
施展妈说:“谁吃的下,直接打包算了,给他们带回去,犯法的孩子可恨,也真是可怜啊。”
   
施展笑道:“妈,还孩子呢,我们号关一老头,都七十八了,比您岁数还大。”
   
他老妈立刻骂他:“你个没良心的,还有心道岔跟我开玩笑呢,当初一家多操心?你个小兔崽子,把我弄进医院躺了半个多月,差点缓不上来这口气。”说着,就有些哽咽,施展赶紧安慰她。
   
施展的妹夫说:“可不是嘛,当初都以为大哥得判死刑,这下好了,活着就是盼头。”
   
施展小心地说:“妈,咱家为我这事没少糟蹋钱吧,我也没给家里留什么……”
   
“破!谁要你那个脏钱,花着都堵心,老施家怎么出你这样一个?”施老太太气愤起来。
   
施展父亲接口道:“就是请俩律师花了不到两万,平时挑费也不少,给当官的咱没送嘛,也送不起,当初我跟你妈也想开了,犯了这个法,有命活着没命死吧,值当没生你这个儿……咱不说那个,谁愿意赶上这种事?就是连累人家麦麦进来,有些不值当的。”
   
施展叹口气,沉默了。
   
我妈倒爽快起来,安慰施家二老:“嗨,孩子犯了这个事,就让他蹲几年长长教训,也未必不是好事儿,麦麦肯帮施展,也是他们的情分,犯法单说犯法的。”
   
我说对,你们就值当我们当兵去了。
   
琳婧打趣我说:“还得给你们戴大红花是吧。”大家一笑,气氛又轻松下来。

    我开始逗女儿,琳婧炫耀地说:“你看,已经长牙了。”我把女儿抱过来,女儿的俏俏的脸,女儿看我时迷惘的眼,还有可以整个握在我掌心里的嫩嫩的小手,女儿的小手,柔软的,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我的小手,不断搔痒着我的心。
   
她跟我很生分,已经会叫人,琳婧说连“爸爸”都会叫了,就是没地方实习去,哄了半天,女儿就是不放弃原则,只好奇地看着我的秃头笑,什么也不喊我。我又想起被妈妈扔掉的那个戒指,有些可惜。
   
整个过程,父亲没什么话,我一直是他的骄傲,直到我走进C县看守所那天。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的感情,却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话。
   
爸爸只告诉我,刚才和门口的一个老警察聊了几句,他说像我这样的,到劳改队也不会让干活,报简历的时候就写自己是教师,劳改队里都有学校,弄好了可以分到教育科,很轻松,减刑还快。我说那我就写我以前是老师吧,早就背叛教育事业的事就不暴露了。

    那一天似乎聊了很多,大家抢着说话,围绕着我们两个,题目也起得飞乱,两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好像很快就到头儿了,拦也拦不住。
   
值勤的一声吆喝,大家都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我拥了琳婧和女儿一下,琳婧的眼睛立刻红了,我转过身,看到施展的老婆正在哭。
   
那边的一桌,好像来的都是朋友,正在告别:“哥们儿,在里边好好混,别沉啦!”
   
“哥几个,在外边也多几个心眼,别跟我似的这么傻逼,弄不弄就折进来。”
   
“保重吧。”
   
“大家保重,想着照顾我老娘。”
   
家属们都被安排坐下去,我们俩端着菜盆,夹在七八个“黄坎肩”里面,向外走去,到门口,都不由自主回过头去,看见亲人们都眼巴巴望着呢。喊一声:“保重啊”。一步跨出门去,眼睛早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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