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搅局
(1)含沙射影
我自然不信林子会下组干活,没想到转天一出工,林子还真的让霍来清给搬个小凳子,挤我们跟前来了。
林子回头看满处乱转的胖子:“胖子,狗拉巴巴哪?找地儿干活去吧,没看我都坐这了么?”
胖子转动两下脖子,大咧咧问:“小杰呢,小杰死哪去啦?给我安排个地儿。”
“哦,还花线吧,你还缝花线吧。”小杰敷衍道。
“喝,法宏两天没见更红了啊,小脸蛋跟我这龟头似的。”林子先开玩笑,好象是老朋友了,并且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儿。
周法宏在我们的笑声里,惭愧地说:“呵,可能嘛!你倒霉了,我能越活越美?林哥真小看我了。”
林子笑道:“甭你妈骗我啦,背后骂皇上,你是第一个。”
周法宏正笑着辩解,二龙转过来喊:“林子,你有病啊,这呆着干嘛,走走,库房。”
林子笑道:“我跟法宏沟通沟通,我老怀疑是他谍的我。”
“哎呦,我有那素质吗?”周法宏笑着往后一缩身子。
二龙笑着说:“要是那样,等不到你出来,他的狗头早斜着眼在工区门口挂着啦。”
林子站起来,一脚踢翻凳子,在工区里大喊:“别让我逮着你影子,鸡巴给你打屁眼儿里去!黑我?!”
二龙笑一下,先走了,林子也向库房去,顺路拍了一下柱子的脑袋,笑着说:“就傻柱子跟我好!”
胖子回头看一眼林子的背影,干张一下嘴,回过头来,慢慢缝起了花线。霍来清喊:“胖哥,你还真干?”
胖子苦笑道:“坐下了,还能再起来?”
“先摸两天,林哥一句话,你又摇了。”霍来清得意洋洋地说,一边不忿地拿眼撩了小杰一下。小杰装没看见,只在嘴角挂了抹冷笑。
何永笑道:“吓我一跳,我以为林哥真下线儿干活来了。”
棍儿说:“你懂个屁呀。”
一会儿朴主任来了,把林子叫进了管教室,一直谈到打饭。
看着主任绷着脸出去的背影,老三小声跟我说:“林子玩意高啊,往灰网那里一坐,心里明白着哪,就看二龙和主任咋办。”
“其实他也担心胖子闹腾,搅得他被动,这么一坐,就把胖子也谎下生产线了,然后他借二龙的嘴再离开,胖子只能焊在那里焊着了,他不敢也不能咬林子的边儿啊。”我笑着说。
“其实二龙昨天就肯定跟他亮明了,绝不让他干活,既摆了个义气,又省得林子给他添乱。”老三嘀咕道。
小佬说:“真折腾起来,二龙跟林子还不定谁占上风头上哪。”
老三白他一眼:“大脑简单,俩人能明着折腾吗?这叫政治。你以为是在外头打山头抢地盘哪?当不当大杂役对他们谁都无所谓,只要混得舒坦就行。再说谁不明白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闹大发了,政府再一掺乎,两败俱伤啊。”
我说:“看意思主任也不想动林子。”
“动个屁,咱主任才是个窝囊官儿,跟上边不敢放屁,跟底下这些硬磕的杂役,也没大闹儿,他呀,也就图个安稳得了,对林子,现在最大的动作就是赶紧安抚,心里不定多怕他折腾哪。”
“要是老耿问起来呢?”小佬问。
“老耿是大队长,跟咱五大总统似的,能管那么细?那他也太不会当官了。”老三差点又诋毁小佬“头脑简单”。
林子和二龙他们一起吃过饭,溜达出来,先喊了一声:“国子!”
国子正自己在离我们不远的案子旁坐着,赶紧应一声,站了起来。我突然才想起,好象很多天没注意国子了,在意识里似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似的。自从林子报了减刑,他就不怎么言语了,每天在工区也是蔫不答的,溜边上一坐,不象以前那样偶尔跟着杂役咋呼几声了。
林子问:“怎么不去吃饭?”
国子尴尬地笑笑:“吃了,好歹吃了口,食欲不大。”
“操,为兄弟这事烦呢?”林子笑着坐在国子边上。
国子嘟囔道:“打你一进去,我就没跟龙哥一块吃,全是他们的人,就甩我一单拨儿,没意思。”
林子莫名其妙地一摇晃脑袋:“操!你心思太重点儿了吧?晚上过去啊,别等喊。”
“算了林哥,我就自己吃吧。”
林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站起来,有些宽容地惆怅道:“随你大便。”
老三看林子往这里看,就笑着招呼他过来坐会儿,林子笑眯眯过来,聊了几句淡话,又进生产线跟大伙乱打了一通哈哈,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我估计林子是想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形象了。
老三看着国子的后脑勺,低声笑着对我说:“看了吗?快走了,不想掺乎事儿了,褪套儿一个。”
我笑笑,没说话。国子月底就开放了,不想再惹什么不相干的麻烦也是正常的。当一根救命稻草突然变成铁蒺藜的时候,抛开它自己挣扎也是明智的选择,更何况国子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踩到河床,岸边就在不远了。
其实我倒觉得自己很理解国子的处境,一个标榜讲流氓义气的“生意人”,为了自己混得舒服些,跟林子屁股后头卑微地媚笑着,慷慨地奉献着,已经在精神上经济上都感觉疲惫了吧。
林子和国子心里都有杆称,都明白他国子这个小弟和胖子不可同日而语。
国子也不会不知道,他跟老三、日本儿也不能比,而老三或者日本儿也不能跟他国子比。
一个个利益集团纠缠在一起,独立并且瓜葛着。一荣俱荣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被甩下,一损俱损的时候,谁也不甘心被扯上。我想这样的道理,他们谁都不比我短视。
林子晃了一会儿,站在小杰边上不动了,小杰讨好地冲林子一笑,林子也做出笑来:“嘿嘿,嘿嘿!”笑得小杰局促不安。
林子说:“紧张什么?脸怎么红了?”
何永替答:“容光焕发。”
林子和我们一起笑,接着问:“怎么又黄了?”
何永当然不甘怠慢,立刻回答:“防冷涂的蜡!”我们嘻嘻哈哈起来,小杰也笑道:“怪逼啊。”
林子笑道:“何永那是不求一帅,只求一怪,好路子!林哥喜欢,哪天我高兴了再砸他一番,何永——时刻准备着啊!”
何永回头道:“林哥你才不舍得砸我,无怪不成才,林哥爱才如命。”
“你那张嘴,横竖使唤,以后少偷老六点儿网子就行了,老六哭得眼球儿都掉啦。”我们一起笑起来,何永也笑,辩解说没有那事儿。
林子笑道:“操,你们谁拉什么色的屎我没注意,可你们心里那小九九,我明白个底儿掉!我就是懒得搭理你们得了,搁我刚来那阵儿的脾气,打折那小肋条就能码半拉工区啦!你们还跟我玩花屁股?哈哈。”
各色人等乱乱笑着,跟林子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不少。小杰也笑起来,捧着林子:“林哥那是把你们当人看哪,谁要不往人道上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林子笑道:“小杰啊,现在你是工区的大拿了,林子倒霉了,落魄了,我那些弟兄靠你照顾了?”
“那还用你交代?”小杰一脸江湖地责怪道。
“不过这该打该骂的,你也甭客气。”
小杰直了一下腰说:“有你这话我就更放心了。”
“不过这该怎么打该怎么骂,该谁打该谁骂,你也有着点分寸。”——林子还是满面春风地说着:“大家都是来改造的,都是混刑期的,个找个的舒服没错,鸟奔高枝落嘛,关键是谁也别挡了谁的道儿,这条条大道通罗马,不用非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钻楞不可。”
小杰的笑开始尴尬,嘴里说着:“没错,没错。”
霍来清在脑子边上把网圈鼓捣得乱响,示威似的。广澜和崔明达坐在后面的案子上抿着嘴乐起来。
(2)玩儿悬
几天后,龚小可突然被调离检验,去了库房当学徒。对绝大多数犯人来说,这些变化当然是无关痛痒,象林子说的:大家都在混刑期,个找个的舒服,龚小可有门子,在检验干的不爽了,想挪个坑儿,碍别人什么事?
老三和日本儿两个人的心思肯定就不一样了。
龚小可一离开检验,和老三的紧张关系立刻松动了,而且好象在库房呆得也很舒心,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舒展开了,没有了原先的郁闷气。
老三开始友好地喊他“二库”,言来语往中也没有了原来的排斥。龚小可偶尔就会来我们屋里坐坐,主要还是找我聊天。
老三问他:“日本儿跟你咋样?挺照顾的吧?”
龚小可欣慰地说:“要说六哥这人真不错,我刚来时候,听大伙说他黑心烂肠子,我跟他一共事,才发现这老头特热心肠。”
“那好啊,跟六哥好好混,有前途。”老三笑起来,李双喜在旁边也笑道:“小可你到了库房就好了,彻底脱离劳动阶级了,有好处别忘了大伙啊。”
三中的大军一推门进来了:“老三,走吧——我那边。”
“啥事儿呀?就这里呆会吧。”老三拍了一下自己的铺。龚小可在我旁边招呼道:“喝,军哥!”
大军笑道:“傻弟弟牛逼啊,跑一中这边妥轻来了,咱三中现在可又水深火热啦,装开恐龙了。”
“啥?”
“给一个做小孩食品的厂子搞加工,往小塑料袋里塞小恐龙。最后他们回去再装食品袋里——现在糊弄孩子不都兴送小玩意的嘛。”大军简单地解释。
“那也没你事儿啊,你不一直是逍遥大将么。”小可笑道。
“不行,现在老哥学好了——队长找我谈了,说下拨肯定给我减,‘可你怎么也得摸点活儿吧?要不这反映太大,让我们不好说话啊。’我说:‘行,那就给你们个面子,这拨要减不了,可别说我给你们好看。’这不,每天回来也发我一洗脸盆恐龙嘛——我让几个傻子给装哪,呵呵。”
老三笑道:“你们队长那是急着送瘟神哪。我看你跟那几个傻子关系还都不赖哦,你们三中也有意思,净出傻子呢怎么?”
大军看着小可笑道:“我们三中不仅盛产傻子,还盛产屁眼哪,不信问小可?”
小可笑道:“军哥你别给人家胡说去呀,又没抓过谁现案。”
老三感兴趣地问:“谁呀?你们三中谁是屁眼?是前面的还是后面的?”
大军小起来:“三哥是不是也好这块?打听这么细干吗?”
“你别恶心我啦!”老三说。
“走,走走!到我那边。”大军拉老三。
老三一边穿鞋一边问:“有局儿咋的?我带俩菜?”
“走吧——出去再跟你说,忘了你前两天跟我说啥了?”
老三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利落地收拾了一下,跟大军去了。
李双喜赶紧追到门口,请示道:“老三一会儿我烧点水喝呀?”
“烧吧,注意点官儿。”老三急着走了。
现在李双喜在这个屋里混得也很上层了,主要是把老三哄得高兴,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关系,说起社会上的事儿,跟老三也有不少共同语言,除了一些所谓的梯己话,老三跟他也是热聊排档。“福利”方面自然照顾,屋里的卫生一类劳作也不用他抄手,让其他人轮流做,李双喜回了屋,基本上算活的很舒服了。
可大伙背后都有几分轻视他,不过,当别人靠宵小手段混得比自己强时,轻视和嫉妒往往就成了孪生。
李双喜跟邵林要了热得快,灌了壶冷水插上,又扒头冲外面跟谁嘱咐了一句:“盯着点帽花儿。”这边我和龚小可把屁股挪到铺里,靠着墙抽烟聊天,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聊到了一些私密。
龚小可先表示他知道我跟老三不错,也知道我不会告他这个老乡的状,然后才嘟囔起老三的许多不是——在检验干的时候,老三挤兑他当然算一条,然后就说老三现在跟我搭伙,纯粹是看上我帐上的钱了,要事我没有钱,他才不理我。
“老三就是个势利小人,你现在也用不着他怎样,他也不能把你怎样,不如跟他拆伙,自己吃多自在?我也听小杰说了,林子这一下来,老三这狗奴才肯定混不长,将来弄好了你就去检验呢,操,他挤兑走我,他也落不下什么好。”龚小可跟小杰一个屋。
我当然不能跟他细分析我为什么不能跟老三拆伙,这里面好多微妙的东西不是三言两语说的透的,也是我不愿意想得太细致苛刻的,那样我会鄙视老三也鄙视自己,权且糊涂更好。至于小杰的话,我倒是动了下心:“小杰凭什么那样说?”
“必是他们几个杂役背后议论过这事儿呗。”
“提我了?”我担忧地问,我怕他们真拿我去顶老三,那样可就不好玩了。
“没有,是我猜测的。”
我缓了口起,庆幸地说:“我才不稀罕那个检验位子,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至少不用担什么责任,哪里出了事儿也轮不上我顶雷吧?”
龚小可想想,笑起来,点头说:“还真是,不过真有事儿,还有耿大罩你呢。”
我笑笑,问他:“你们一块三中来的,小杰的门子是谁呀?”
龚小可摇头说:“还真不知道,在三中时候就光看他乱摇了,就是跟谁也不说自己是谁的人,不过那些官肯定知道,要不不会那么关照他。”
我笑道:“你这不废话吗?”
龚小可神秘地笑着,悄悄说:“小杰这个人啊……”欲言又止。
“怎么了?”
“咳,跟咱没关系,不说了,说出来没好处。”龚小可坚决地晃了晃脑袋。
突然,在号筒里干活的门三太急敲了两下玻璃,坐了个敬礼的动作,李双喜已经烧开了一壶水,正一边洗着脚,一边插着又一壶,看门三太报警,立刻湿着脚趿拉上鞋,蹿过去把热得快拔了,盖上壶盖,跑窗户边上,把热得快放楼外窗台上了。
“起立!”日本儿在号筒里怪叫了一声,我看见门窗外面干活的几个犯人冒了起来,站得笔管条直。
我们都笑起来,邵林骂道:“整个一狗腿子。”边骂着,边贴玻璃往外探了一下,告诉我们:“耿大队,过来了。”
我们都直起身,搭拉腿坐在铺边上摆样子。
耿大队走过来,歪头往里看了看,跟我的眼睛一对上,就推门进来了,我们都站了起来,耿大队说:“坐吧,坐吧,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
他看了我一下,随意地问:“睡哪个铺?”
我指了一下身后,笑答:“这里。”
耿大队看着被龚小可我们俩偎坐得一团乱的铺位,笑着说了句:“内务太差啊。”
耿大队一出去,李双喜就笑着说:“老师,耿大够给你盯的啊,睡哪个铺都关心,一看你睡组长边上,他就心里有数了。要是你睡门三太那个旮旯上铺,他这一问,当组长的知道了就得心里扑腾几下,抓紧得把你换下来。”
我笑道:“哪那么多讲究?是咱们犯人瞎给自己找别扭得了。”
“耿大队这叫深沉,能直接说得把我的门子怎样怎样么?越是大领导越深沉,要是监狱长的门子,随便往哪个队里一扔,不得当爷爷供起来?还用监狱长开口说话?哪个官儿那么没眼?”
门三太敲了下窗户:“出号筒,去对面三中啦。”李双喜收了口,冲到窗边拎回热得快重新插上,龚小可揉了下眼:“睡觉去了。”
龚小可刚走,老三就嬉笑着冲了回来,进门就跟我说:“差点儿叫耿大给堵屋里,吓我一脑袋白毛汗。手术刀擦屁股——悬啊。”
“三六地干活?”我笑问。
“没有。”老三裹了一下肩,有些神秘地说:“搞了点小动作,等完事了再告诉你。”
“老三,水我给你烧上了,呆会洗脚吧。”李双喜招呼。
“老师先洗吧,我先歇歇,这会儿心里还扑腾哪。”老三脱鞋上了铺,盘着腿点上棵烟吸起来,嘬了一口才说:“三中那边抓了一酒局儿,老耿急啦,当场叫搬铺盖,一堆儿关了四个……林子多灾也多福啊,刚从那屋里出去,上厕所的工夫耿大就到了,要不准关个二来来。”
李双喜骂道:“那插旗儿的死啦?”
“咳,净顾忙自己的小恐龙啦……老师,给,接见时候给孩子。”老三从怀里抓出几个颜色神态各异的塑料小恐龙,散放在桌子上,我们几个都凑过去看,喜欢得不得了,仿佛自己成了小孩子。
老三笑道:“三中那帮疯了,一装就是后半宿见了。都干直眼了,要不耿大进来了,好多人都没反应哪。”
李双喜笑道:“看来还真得有一个日本儿这样的马屁精啊。”然后跟老三说了日本儿喊“起立”的事儿,老三笑骂道:“溜须拍马的买卖都让他抢了,简直不给别人活路啊,这不他妈欺行霸市嘛!”
(3)引而未发
老三的确是去文身了。这和我猜测的一样。他在被耿大队惊吓那晚以后,转天就告诉我了,还神秘地撩了下衣服给我看他的大肚皮,一条凶猛的龙头刚勾勒出一个轮廓,他在脖子下面划了个弧线,笑道:“以此为界,夏天穿T恤不能露出来,毕竟这岁数了,赶明让儿媳妇看见,该说了:这老不正经。”
我笑道:“那你弄它干嘛?我看你是心血来潮。”
“有点。不过也想了,混了这么多年,进来这几回,也不留点儿什么出去,心里还怪空荡的。”
“你这心理不老健康啊。”我笑着批评他。
老三告诉我,三中那边是比我们这里活跃,现在刺活儿都成风了,后半夜一看哪个屋还昏着灯,门窗玻璃都挡着的,肯定在上活儿。
“等哪天洗澡咱看着点儿,据说小杰背后上有条龙,刺了一半,龙角还给刺了个花样,让别人给琢磨了,大军说一定要我自己看,一看就明白,咱都盯着点儿。”
我说:“我有那个闲心?他那龙角上就是刺俩天线干咱什么事儿?”
老三怂恿我:“就是看看嘛,大军那意思,刺的不是一般东西,为这事儿,小杰差点跟刺活儿那位决斗哪,勾得我心痒痒——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宝!”
“这你也信啊——大军逗你玩呢呗,这里人不都腻得难受么。”
“不象,绝对不象。”老三说。
后来蓝小姐来收货的时候,老三凑近了跟她嘀咕:“蓝师傅,下回进来,给我捎点纹眉液来。”
“你要那玩意做什么?还美丽美丽?”蓝小姐疑惑地开着玩笑。
老三神秘地说:“这是男人的事儿,你不懂。”
蓝小姐嗔怪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拿,你要是干了坏事儿,主任知道了还得跟我耍威风。”
“哎呦我的好师傅,我混了多少年啦,能出卖朋友?你还不如直接宰了我。”
“那?——我给你拿来,你怎么谢我呀?”蓝小姐乜斜着眼问。
老三挺胸道:“这里说什么都是空的,等我出去了,你就知道老三是什么人了,点水之恩,涌泉相报啊。”
老三给我学的时候,得意并且神秘,惬意的表情似乎在跟蓝小姐谈恋爱。
其实蓝小姐并不单给老三捎东西——不过给老三的东西,都是小件儿,针头线脑啦,硬币啦,也都是无偿的,似乎对老三确有些鸡毛蒜皮的好感,或许,蓝小姐就是传说中仰慕流氓的女人吧——蓝小姐还不断地接受林子、二龙的现金,从外面带进他们需要的东西,据老三说,她高兴这样做的原因,是可以从中赚取“差价”,只有对他老三,是“无私奉献”。
蓝小姐也有个条件,就是要杂役们给她把质量盯紧了,任务急的时候也不要刁难她。
蓝小姐的老板只到工区露过一次面,红光满面的一个爆发户,四十几岁的表皮,看样子和蓝小姐的关系不太正常。这一点,也是老三最先提出来的,二龙为这句话,跟老三闹了好些天,说他嫉妒了,说他对蓝小姐起了贼心。
蓝小姐看上去精明干练,上面漂来漂去的那些家伙就偏要戏弄他。蓝小姐跟大家熟了,老朴规定的那些五讲四美的规矩就成了狗屁,杂役们一看她来,就想着拿她过节,活跃一下气氛。
她也讨厌,爱跟犯罪分子热乎,有一次好奇地问门三太那个老头是什么案子,林子告诉他“猪肉注水”,蓝小姐诧异地说:“现在的法律有这么严啊?猪肉注水就判3年?我们集上卖肉的,哪个不注水?”林子笑道:“卖的没事儿,注水的时候别抓住就行。”“谁注水还跑大街上注去?那个老头咋那么笨,还叫人看见了?”蓝小姐越是天真诧异,那些人越是严肃,一副悲愤的表情,似乎也对这种结局无奈和同情得不行。蓝小姐一出去,一帮人立刻笑暴了棚。
老三事后买蓝小姐的好儿,体恤地劝她不要总跟“那些人”近乎:“没看出来他们全是拿你开心嘛,没一个真心跟你过往的。”
我笑着问老三:“你是不是真想勾搭人家蓝小姐啊?”老三笑着,不屑地说:“你三哥能那么没品位嘛——这种档次的女人,外面拿簸箕撮,一筐一筐的——现在不是摸不着鱼,拿个泥鳅凑合着闻闻醒味嘛,哈。”
蓝小姐这只泥鳅,每半个月就钻进五大的泥坑里搅腾一遭,二龙以前并不怎么招惹她,自从当了大杂役,见她第一面就开始敲打:“蓝小姐?”——二龙是唯一当面叫她“小姐”而不是“师傅”的人。
“蓝小姐?”二龙牵着黑猫过去招呼:“看看!我们弟兄们干劲怎样?”
“高。”
“辛苦不?”
“可是辛苦了。”
“嘁,你们老板狠啊,你问问他知道弟兄们过的什么日子不?他是喝我们血赚足啦!”
蓝小姐有些局促地笑道:“瞧这大哥怎么这样说?你们不干网子也要干别的吧?”
二龙笑道:“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差不离的时候,也该出点血犒劳犒劳弟兄们了,这是我的意思,跟那帮狱卒没关系,你别给老朴说去啊!”
蓝小姐笑道:“行,回去我跟老板说说,办不办是他的事儿啦?”
广澜在旁边笑道:“你再给他捎句话,他现在不办,等弟兄们出去了,帮他办,肯定比他办得漂亮,嘿嘿。”
林子也说:“行啊,他不来,等出去了,我找你们老板好好喝喝。”
蓝小姐转移了话题,笑着说林子:“听说你过俩月就回家了?”
“回姥姥家,这里就是我家!”林子被说到痛处,不耐烦起来。其他人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笑,笑的蓝小姐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舒展着嘴唇,酒窝一明一灭的。
林子不理蓝小姐了,揣着兜儿,蹦蹦达达地在生产线里穿行起来,一边快乐地唱着:“找,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拍”,突然伸手抓住小杰,看他一愣的工夫,又松开了,继续蹦达:“找,找,找朋友,找不找了好朋友……”
二龙拉长声音宣布道:“又神经一个——”
林子停下来,回头喊:‘龙哥我就不信那个傻逼能忍一辈子,露头儿我就给他切啦!”
“对,切完了给他塞屁眼里!”广澜叫道,一边大笑。
老三笑着提醒道:“人家蓝小姐还在这哪?”
二龙不屑地看一眼不尴不尬的蓝小姐,说:“蓝小姐又不是没吃过没见过,怕你们?”在一片笑里,二龙拽着黑猫,独自回库房了。
蓝小姐催促老三:“赶紧跟我把这些活倒腾着验一遍吧,要不主任来了,又得骂你们。”
老三笑道:“还是蓝师傅体贴俺们哪。”
去闻泥鳅味儿的人说笑着散了,林子也骂骂咧咧地奔库房走,路过胖子身边时,停了一下:“兄弟甭灰心,塌实干,累不死咱。”
胖子抬头说:“林哥我明白,哪天别让我找上,不对付了找茬砸废丫的。”
林子笑着大声道:“我还不动谁一个指头了,我搞精神胜利,熬神经他!”
“熬神经他!”何永一边干活,一边仰脸儿唱和了一句。
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很压抑,大家都闷头干活,亏心不亏心的都怕有什么不测降临到自己头上。
小杰空虚地大喊:“都给我飞起来,飞起来!蓝师傅在这里哪,干出点精品来,对,都给我出精品,出精品!……门三太,傻柱子,我再看见你们糊弄,砸你们墙外头去!”
何永笑着请求道:“好杰哥呀,你把我砸墙外头去吧!这可比减刑来得舒服多啦!”
大家都笑起来。连被大家遗忘的病号二神经和小朴也在墙角笑起来,二神经笑得咳咳咳闹起来,我一回头,小朴正抿着嘴捅二神经。
小杰大步走过去,先给了二神经一脚,骂道:“妈的沾这事儿来劲了哈,我看你们装逼也装得差不离了,起来,操你妈的都起来,给我烧花线去!”小杰一边喊,一边踹两个人:“操!起来!糊弄别人你们还糊弄得了我?花线,烧花线去!没看傻子都干呢嘛!劳改队里不养闲人!起来,起来!操你妈还跟这偎蹭是吗?”
二神经眯着眼,疲惫不堪地嘟囔:“我干不了活。”
小朴不说话,只看二神经的表现,自己也不动地儿。
蓝小姐在那边住了手,有些新奇和迷惑地往着小杰那边,不知道是否心生了些许的仰慕,老三在旁不屑地笑着。
周法宏小声骂道:“操,跟他们上什么论?官儿都不管,你管什么?”
小杰疯踹了一番,俩人都倒在墙角,不动换,最后小杰很坚持原则,说到做到,拉着二神经的一只脚,生把他拖到傻柱子边上,回身对小朴气喘地喊:“还用我拉你吗?”
小朴嘬着腮,吞着袖,弱不禁风的样子,一步三摆地过去了,病猫一般耷拉着头,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干!门三太,教给他们怎么干!”
门三太鼓励那两个人;“干吧,摸点活儿还锻炼身体呢,总呆着,呆废啦。”
二神经半坐半躺地仰起身,挤出一丝怪异的笑来:“我不干活很多年。”
小杰一脚把他踢平在地上:“从我这里开始,就得破破规矩!”
胖子在后面突然钻了一句:“你欺负俩残疾,还叫人吗?”
小杰回头愤愤地解释道:“他们有病?鬼才信!劳改队里没有治不好的病,我还就专门会治病!”
广澜也走近了笑道:“小杰你要把他俩糊弄干活了,真是成绩啊,连主任都得高看你一眼。”
小杰情绪激昂地说:“不干活?我就不信邪!以前我还以为这是俩大门子呢,敢情是装逼的!活儿不干不说,还挺爱掺乎闲事儿!”
二神经控诉道:“我们掺乎什么闲事了?”
“笑,刚才你们笑什么笑?不干活,还有权利拾笑话?”
门三太帮小杰动员:“干吧,先摸着吧,又不累,杰哥也不能叫你们干太多不是?”
“捏死!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们俩,干不干吧!?”小杰横眉立目地咆哮,做好了新一轮武力征服的准备。
二神经有气无力地垂着脑袋,不说话。小朴柔声轻语道:“我真干不了。”
“通!”小杰的拳头对付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厉害的,打得又准又狠,小朴“啊”地一声,向我们这里倒过来,我没办法犹豫和选择,展臂把他收到怀里,自己也和他一起滚下座位,幸好周法宏急急援手拉了一把,才没有磕到墙上去。我心里恼得很,急忙抱着小朴一起爬起来,还没立稳,小杰的脚已经到了,踢在小朴肚子上,连我一起撞到半米外的墙上。惹的大家一片乱笑。
我稳住身子,皱着眉道:“小杰你有点过了!拿我一块开圈啊?”
小杰略微有些歉意,笑道:“没那意思老师,我冲的是那个小逼!”
我鄙夷地挥了挥手:“打住,您旁边练去,我心脏受不了。”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小杰有些脸上不挂,埋怨道;“老师你这样不对路啊,咱俩也没过节,抓机会咱聊起来,还是哥们儿哪。“
我自然不想跟小杰这样人周折什么,我只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才赶事儿说事儿地噎了他两句,听他这样一说,又觉得可笑可气了,不觉多塞了一句给他,也算玩笑:“哥们儿我不敢乱攀,这里全是哥们儿,不新鲜了,缺的是姐们儿。”
广澜立刻大笑起来,旁边的人也哄笑,觉得这话好玩,起个流氓哄而已,没料到小杰的脸突然就变了,懊恼地说:“麦麦我告诉你,平时我可够照顾你的,看的是耿大队的面子,你别不知好歹,咱可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再听你说那着三不着两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没想到一句玩笑让他这么过电,被他一横,心里也上了火,当即把小朴按在我的座位上:“今天你还就不能碰他了,有话冲我说!”
周法宏晃着脑袋也站起来,哼哼了两声,充满了威胁和挑衅。
老三看这里的动静不对,也赶紧撇开蓝小姐赶来,小佬横着膀子紧追着。老三拉了小杰一把:“怎么了,跟老师咋又顶上牛啦?”
生产线上的人都不干活了,坐在那看这边,蓝小姐在检验台那里也翘首张望着。
小杰跟老三说:“麦麦也太不够意思,跟我说那没边儿的闲话,真没看出来,一个老师,能说出这些话来!”
“说什么啦?说什么啦?值得杰哥这么动肝火?”老三笑着问,看来这个架是打不起来了,如果小杰不想死的话。
广澜笑着学了一遍我的话,老三笑起来:“这有什么啊?这话你生什么气,要是蓝小姐听见了,生个小气什么的还说得过去,不过那也是装的,她心里还得偷着美哪,操,你生什么气呀你?搞不懂。”
小杰瘪着嘴,无奈地摇了一下头:“得,算我冲动。”一回头,看着流水线大喊:“操你妈的,看什么!干活!!”
老三又打了两句哈哈,回去找蓝小姐了,小杰没忘了二神经那个茬,转向我说:“麦麦,得,老师,老师,咱各管各摊,这事儿隔过去,翻页啦,小朴还得归我修理,你忙你活儿,晚上得空了,咱哥俩烙烙磕儿。”
小朴不等我说话,一挪屁股,佝偻着腰,蹲我们案子边上去了,我示意周法宏干活儿。
小杰喝令小朴和二神经蹲一块去,继续胁迫他们摸活儿。二神经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就是不吐口。小杰大叫着踢了他一顿,不见效,气汹汹奔库房那边拿棍子去了。
小杰提了棍子回来,二龙也跟了过来。小杰雄赳赳地一脚踩在二神经胸上,用棍梢指着他鼻子问:“干不干?”
二龙皱眉道:“我以为跟谁哪,你跟他撒什么欢儿?”
“装王八蛋不干活?我就不信邪!”
“操,你真是我大哥!”二龙笑道:“你头一回混劳改队吧,人家官儿都不管的事儿,你显哪家子逼能?看别人舒服你难受是吧。”
小杰灰心了许多,还再挣扎着:“工区里养俩这玩意,影响大伙情绪啊,要再出来俩咋办?也让他歇?”
二龙不屑地一耸鼻子:“牛逼的就跳出来,过了关就歇!你干杂役怎么干的?这还得我教?操!这俩宝贝是老五大的遗产,官儿默许的白吃饭儿,就关着他们,耗着他们,你以为天天旮旯一坐,蜗牛似的眯着好受,你来两天我看看,你还不一定有这毅力。”
小杰把脚从二神经身上拿下来,在地上蹭了两下,不忿地嘟囔着:“看他们我就堵心。”
“谁逼你看了?我怎么看不见他们?眼跟着心走,你他妈心里就不干净。”二龙甩句话,出了工区,不知何往。
小杰踹了二神经一脚:“滚,滚旮旯死去!再听见你出一点动静,我见一回打一回!哼,熬神经了你们!”
“对!熬神经他!”何永笑道。
小杰说一声“大怪逼”,狠狠地一甩手,棍子飞向了库房墙上,日本儿诧异地一拉门,林子的咆哮声传出来:“作死?有本事直接照我脑袋上开!!”
(4)不爱红妆爱武装
小杰晚上果然叫我去他屋里,又是茶又是烟的紧顶,宁宁在一旁伺候得周到,我看着宁宁粉扑扑的小脸玩笑道:“这里面能保养得跟个小女孩似的,真不简单。”
宁宁的脸红了起来,腼腆地笑笑,真象个小姑娘。
小杰笑道:“宁宁脸小,家又是外地的,不是我护着,早让人欺负得不成样子了。”
聊了几句闲话,小杰压低声音道:“老师,工区那事儿咱谁也别过心。”
“那是,不就几句玩笑么?”我心里鄙夷,脸上轻松地说。
小杰说:“其实咱俩真得多亲多近,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知道我在五大的关系是谁的么?”
我心里一惊,想他要跟我说这个?龚小可说他可是一直讳莫如深的啊。
“跟你一样,他不让我对外面说。犯人里面,你可是第一个知道的啊,千万别跟别人讲,要不耿大该跟我急了。就你知道就行了,以后有什么事儿,咱哥俩还得互相帮衬着,别给耿大丢脸啊,你说是不是?”
“……哦,啊!当然,当然。”我迷迷糊糊地答应着。小杰的话让我感觉意外,耿大干嘛不让他说呢?怕影响不好?那为什么我可以说,小杰就不能说?
小杰跟我又扯了些闲的淡的,让我知道了他是报复伤人进来的,具体细节他没说,我也懒得问。又谈了些各自家里的情况,我们两个都有些缺乏深交的热情,小杰开始吩咐宁宁去水房要水,准备洗个澡。我借机离开。
回屋以后老三问我,我就说是为工区那点破事儿,别的没提。
老三笑道:“小杰这鸡巴鸟人也太不长眼,谁他都想动动,我绕八个弯子也没料到他想跟你来事儿。以前我还想跟他交交,后来你也看出来了,我不往屋里招备他了,就是看他这人没个爷们儿意思,出息不到哪里去!”
周法宏在上铺慷慨地说:“操,他今天没动手算拾个便宜,他要敢往老师跟前凑乎 ,我一撇子腮他大烟囱上去。”
老三道:“还用你动手?老师一只手就把他办了,后面的零活小佬收拾!”
小佬哈哈笑道:“我从后面跑过去,就是想打便宜人儿去的,没想到小杰那狗操的先雌了。”
我们笑一阵,我告诉老三:“你不是对小杰裸体特感冒吗?洗澡呢。”
老三立刻把脚塞进拖鞋,拿卷手纸,笑呵呵出去了。
小佬问我:“三哥受哪门子病了?”
“轻度小变态呗。”我笑道。
李双喜已经钻进了被窝,听我们聊得热闹,不禁睁开眼掺乎道:“小杰的门子厉害,要不冲他这操行的,早打铺底下去了。”
“他门子谁呀?”小佬问:“没见丫露过。”
李双喜鼓动了一下身子说:“听三中那边一老弟说,好象是大黄吧,也有说耿大的,谁也弄不清,这小子嘴还挺严,要搁咱身上,不早咋呼了?。”
我没搭言,怎么又变大黄了?
看老三还不回来,我心里也有些活动,也照葫芦画瓢地拿了卷手纸去了厕所。
小杰果然在洗澡,正蹲在地上,让宁宁给他撮泥儿,背朝着墙,跟蹲在茅坑上的老三聊得欢畅。
老三看我进来,马上热情地招呼我蹲到旁边去。厕所里充满了温吞吞的蒸汽。
老三笑眼看我一下,接着跟小杰说:“现在你们老三中那边正忙活着哪,你还不找他们去补几针?”
小杰一边揉着下面的一嘟噜肉,一边无所谓地说:“出去再说了,不就差一对角了吗,这里面没有高手。你要想弄活儿,将来出去找我,我给你介绍个高手,以前是美院的老师。”
老三说:“我?我不弄那个,不是你们这岁数啦。”
我看着小杰说:“三哥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也得安排个热水澡了,你洗不?”
老三笑道:“我得沉几天,身子不方便。”
我和小杰都笑起来,我想到他肯定是因为身上的龙迹还没消肿的原因,小杰笑自然是想到了别的方面。
我干蹲了一会儿,感觉无趣,抱怨了一声“肚子干疼拉不出屎”,先走了,路过窗口,我忍不住搭眼望了一下,小杰的背正冲着这里——那条龙没有角。应该刺角的地方是一片囫囵的疤痕。
霍来清还在林子门口跟网子奋战着,看我过来,说了句:“老师你牛逼啊,晚饭前就完活儿,还是门子厉害。操,我那穷爹,鸡巴本事没有,干瞅着我在这里受罪。”
我笑道:“还有多少啊?”
“后半夜见!老这样,林哥快把我轰别的屋去了。”霍来清愤慨地狠缝了两梭子。
“林哥又没在屋?”
“对面号筒哪。我这里,现在是没娘的孩儿啦。”霍来清嬉笑地抱怨。
我刚要走,霍来清又把我叫住:“哎老师,你急着干嘛去,跟我聊会儿,腻死我了……操,你白天咋不砸那丫的!”
我看看厕所那边笑道:“都局在那了,动不了手啊。”
“我早憋足劲了,只要你们一动手,我就往上蹿,不打白不打,那傻逼恨死我啦,以后再有这机会,千万给我留着。”
我说:“行啊。我这人就以助人为第一乐事。”
从摆满了网子和花线的号筒里穿行着,我才感觉到一些悲凉的幸福。每天我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外面还有多少弟兄“困在网中央”啊。
回去先写了篇日记:今日蓝师傅来收货,生产杂役小杰在敦促两个病号参加改造的过程中,和我发生了一点矛盾,当晚小杰主动找我谈心,两个人都表示要尽释前嫌,以更大的热情,共同投入到追求改造的浪潮当中。
翻了一会儿书,看看老三还不回来,估计又去三中那边刺活儿了,就先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老三推醒了,睁眼时,看到一张兴奋的脸。
“几点了?”我含糊地问,有些不满。
“刚过半夜,我去三中那头了,操,值班的还跟我执拗,懒得给开门,差点砸起来……”老三的脸郁闷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兴奋,低声说:“特大新闻哎——”
‘啥呀,又有关的?”
“NO呀,小杰的。”
“什么?”我往前凑了凑。
“那丫敢情是一兔子,又当公又当母。”
“靠,你听谁说的。”
“大军。知道么,他那后背……哎呦,等会,我一说就想笑,让我缓口气儿。”
我笑道:“后背咋啦?不就一无角龙么?”
“呵呵……别笑,我忍忍啊……那是他自己发狠,在沙砾墙上蹭下去的,原来……呵呵……大军说原来是俩鸡巴!哈!”老三捂住了嘴,脸色红光焕发的,我忍不住也笑起来,尽量压低着声音:“不可能吧。那做活儿的也太损了点儿,小杰能不跟他决斗么!”
老三笑道:“大军瞎说呢,其实是一对羊角,龙阳(羊)啊,懂什么叫龙阳吗?”
我笑道:“公兔子呗。这人也够他妈缺德的,谁做的,大军?”
“不是,已经开放了,从独居开放的,后来做活儿的时候,让小杰给点了。”
刘大畅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不满,又似乎在说梦话。老三一边脱衣服,一边笑着;“小点声吧。”
睡了一觉起来,再看小杰,就怎么瞧怎么象兔子了。“心理暗示”这四个字果然厉害。
可一想到小杰说他也是耿大队的门子,我就别扭,不是一般的别扭。
(5)金榜提名
5月中旬,一个阳光煦暖的日子,二龙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犯人,跟他跑七大工区那边转了一遭,回来时一人扛了一根长木棍,还拖来了一架折叠梯子,一盘8号钢丝,在我们窗外吆喝着忙起来。七大的一个犯人——估计是杂役也跟过来看热闹。
林子和几个杂役、组长都跑出去凑趣,表情都挺活跃。
我趴在窗边问老三:“弄什么啊。”
“龙哥搞三产啦,种几架葫芦。”
广澜笑道:“给你们搭个凉棚。”
“到时候再来个花前月下。”我笑着说完,马上觉得失语了——小杰正在旁边,看我一眼,脸色不很舒服。我犹豫一下,就来了气:妈的,本来活得就够压抑了,随便说句话,还得照顾你情绪是吗?
二龙在旁边指挥着几个人拿铁锨翻地,把土里面的碎砖块精细地挑出去,一边惬意地憧憬:“小日子得越过越滋润才成,充满阳光啊,老三,对不对?”说着,狠狠地戳了一下老三的腰眼儿:“对不对?”
“对对对。”老三一边笑着跳开,一边附和:“充满阳光,好日子还在后头哪。”
日本儿景仰地说:“龙哥简直就是创造神啊,五大的改造环境一下就变了。”
小杰小心地问:“主任要看见了,行吗?”
二龙一皱眉:“去去去。主任是你爹啊?”
广澜笑道:“龙哥!拿铁丝在架子上编个万字,葫芦长起来以后,让它盘成一纳粹党徽!”
林子大笑起来:“还是盘成一屁眼吧,到时候,让小杰天天钻!”外面的人都暴笑起来,小杰又不敢恼,尴尬地说了句:“你净拿我改着玩。”灰溜溜转回工区来了。
我忍着笑,看小杰拐回工区来,突然觉得他又没劲又可怜,估计他喜欢后庭之花的秘密,早就被五大一的“高层”进行了“内部掌握”。
以前只是听他们胡说,对劳改队里这个“性”的问题不很在意的,只知道大家都很压抑,也都在不断地释放,政府的思想管制和体力消耗战术,只能萎靡犯人的一部分能量,荷尔蒙的积聚是不能完全有效地遏止的,我们便通过自慰、通过交流黄笑话、性经验来释放,通过捕捉可遇不可求的蓝小姐一类的“泥鳅”来释放。
至于兔八哥的传说,我曾经似信非信,这么多人整天形影不离地扎在一起,想搞点业余生活简直不可能吧?后来经历了喝酒、文身、VCD甚至手机,我的怀疑才开始松动——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啊。看了么?二龙同学又开始展望未来了。
二龙双手叉腰,望着劳动现场勾画着蓝图:“过些天让一大给出几个管子,铸个龙头——要不让蓝破鞋从外面带进来也行,咱在工区东墙外面打眼井,焊个水箱吊起来,夏天来个淋浴!操,好日子不得自己创造嘛!”
广澜笑道:“龙哥你又要开始折腾啦。”日本儿和老三都在旁边给足了笑脸,两副佩服佩服的表情。
二龙笑道:“小河沟,翻不起大浪。”我想二龙不是谦虚自己吧,估计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里是小河沟,困了他这么条大鱼,想兴风作浪都没有足够的空间,还郁闷哪。
二龙抬头看见我,笑道:“老师,今年积极啊,还不出来干活?”
我笑道:“啥积极啊?”
二龙说:“出来不出来吧,不出来我让老朴把你票儿撤啦?”
我笑着说:“出来了。”转身穿过流水线,走出去,我知道二龙开我玩笑,可这玩笑还不能不拾。
二龙看我出来了,笑着挥手让我回去:“去吧去吧,我不跟麦麦逗。”
广澜笑道:“嘿,稀罕啦?你还有个不逗的人?”
“龙哥这是尊重知识分子,看出是真流氓啦。”林子笑起来。
我也笑道:“龙哥,可不是我偷懒啊,你不给我劳动机会的。”
二龙说:“麦麦是重点保护,谁嫉妒了谁就变成他那样的我看看?”
日本儿一边跟二龙说:“不叫老师出来,我还给忘了,材料还没弄完哪。老师?”
日本儿追上我:“跟我上库房,帮忙整几个材料。”
“什么材料啊,你那堆烂帐我可不掺乎啊?”我一边跟他走一边说。
日本儿说:“好事儿。别老说六哥那是烂帐啊?规矩着哪……”
进了屋,龚小可正一本正经地写着什么,面前放一堆表格。我一眼搭上,是个什么“证明材料”。
日本儿拉把椅子先让我坐下,笑眯眯道:“上半年的减刑票,你是个积极。”
我心里一阵欢喜,虽然不出意料,还是欢喜啊。
“票儿呢?票儿什么样啊?”
“主任手里哪,就一张纸片儿,甭惦记,看它干什么?先帮我弄这堆材料吧,7月份减刑的,老师你来侉子跟火头五的吧。”日本儿给了我几张罪犯改造事迹证明材料的空表格,又递过几份写在白纸上的事迹简介,教给我说:“按顺序抄,遵守监规的,生产劳动的,政治思想的,底下证明人一拦写一个你的签名,其他写别人的名字,字迹最好别写一样。”
我说:“怎么?这一年里减几次刑啊?好象总放人似的。”
“四次,一季度报一次减刑,有时候错前有时候错后,日子没准儿,左右是四次。”日本儿罗里罗嗦地说着,一边翻腾桌上一摞资料。
我看了看侉子的先进事迹,遵守监规那一条写的是他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而且勇于和违犯监规监记的犯人做斗争,说一次看见某人在用热得快烧水,立刻制止了他,并及时报告了政府队长,最后那个家伙遭到批评,侉子遭到表扬——那个犯人的名字我不熟悉,一问,是个已经开放回家的。
我笑道:“真有这事儿吗?”
日本儿也笑道:“你也太实在了吧?”
我说:“那我减刑的时候,给我编什么事迹啊?别阻止他人越狱吧?”
“那你就甭操心了,大同小异,按说你们知识分子弄这一套更厉害啊。”
我说:“我不行,我当老师那阵儿,就忙着跟孩子们传播真理了,弄虚作假这一套还没来得及练呢。”
“这不叫弄虚作假,这叫形象工程——你说你家里搞装修是不是弄虚作假?不是,肯定不是,可这一装修啊,原来墙面上那泥点子都藏起来了,没人说你假,夸你还担心找不准合适词儿哪。”日本儿穷侃着。
“是是。”我一边笑一边抄着侉子的先进事迹。日本儿还不住嘴:“这上面的官儿就是主家,咱就是那搞装修的,主家给定了方向,咱就可劲拿材料造吧。”
我问:“这次咱一共几个积极?”
“积极8个,表扬不少。”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说:“光上面漂着这些,连赵兵都给了,不够分吧?”
日本给我算:“林子和胖子肯定没了吧?广澜来的时候就刚从独居出来,这半年也不能给票儿,有个值班的和组长该走了,正常开放,要票浪费,又省两张,还有那手里票足够减了的,就等下拨一报就回家,也不能再给他‘积极’,弄个‘飘扬’票飘着就行了……这积极票得给用得着票的人头和门子一分,再拿线上表现真到位的劳动犯补充一下,装点一下门面,就齐活啦,下面干活的,就拿表扬票打付他们。门子和人头也不是都给‘积极’,主任那里得算计啊,谁能什么时候减刑,几张票最合算,得全局统筹,给少了给多了都不行——这是他们当官儿的要操心的,咱不管那个,让给谁整材料就整呗。”
我笑道:“要让我算这个帐还真算不过来。”
“这都是经验,来几次或者多呆些日子就明白了。”日本儿说。
我和龚小可都笑了,不思进取地推辞道:“这经验还是不要好。”
我边写边随意地问:“小杰咋样?肯定积极了吧。听说是监狱长或者大黄的门子呢,怎么不给他安排个局级?”
“哎呦老师——”日本儿不屑地拉着长音儿:“就那个现眼玩意,谁愿意给他卖力气?”
“他谁门子呀?没听念叨过呢,也没看找过谁。”
日本儿神秘地说:“大黄的正根儿,托付给老耿了,老耿不敢怠慢啊,往下面扒拉吧,先是三中,呆不下去了,又踢咱这里来了,怎样?混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事儿啊,我也是听龙哥他们嘴上拉拉的几句,主任好象不让往外讲,说谁都嫌他丢脸。”
我笑道:“这干不好工作又什么丢脸的?新鲜!”
日本儿咯咯一笑:“你问小可吧,他们是老三中一堆过来的。”
龚小可诡秘地一笑:“可能是嫌他案情不好吧。”
“伤害,报复伤害有什么丢人的?更离奇啦。”我心里笑得不行,嘴上装糊涂。
“谁说他伤害进来的?操小姐不给钱,让人家告了个强奸啊,这你都不知道?”
我一耸眉:“哦,是这样啊,那也不至于多丢人啊,在外面丢人,在咱这里还丢人?小儿科嘛。”其实我早听老三说过,前些天小杰告诉我是“伤害”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经龚小可再一证实,就更觉得小杰是个一屁俩谎的东西了。
同着另一个人的面儿,日本儿和龚小可都留着半拉心眼,谁也不对我讲“兔子”的底细,一个老谋深算,一个小鬼精灵,不知道他们在库房里,会成为黄金搭档还是生死冤家。
聊着,我已经把手底下的几份材料搞定,日本儿拿过去审了一遍,办公室主任似的。
我笑着说:“六哥,你开放前,可得把我小可弟弟带出师啊?”
日本儿爱惜地看着龚小可:“小可行,挺聪明的,库房这点活,一学就会。”
我想起他以前一直对我唱的“不是一般脑袋干的了库管”的论调,不觉又笑起来:“你可别把小可带不出师,在带出事来。”
“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我是毫无保留,不象老三。”日本儿笑道。
龚小可不屑地说:“老三那鸡巴人老怕我夺他饭碗呢。”
日本儿说:“检验那点活,傻柱子都能干,老三还当是高科技哪!老三这个人,除了溜须拍马,拉拢人心,没别的本事。”
我笑道:“这叫各走一精,林子说的好啊,只要不挡别人道儿,谁爱咋走咋走,不都是混刑期吗?”我是懒得在这里跟他们讨论老三,他们的话我不会跟老三去传,我的话呢?也许会让谁拿枪使唤着,去对付老三呢,那时候,我也里外不是人了。
临走的时候,日本儿嘱咐我千万不能把“票儿”的消息透露出去,说是关乎人心大局。
其实宫景是故弄玄虚了,没几天时间,奖励票的分配方案就让犯人们了解了一个大概,没有什么波澜,有些人骂几句闲街也很正常,不满分子总是要存在的。大多数人的态度是接受现实。而且表扬票的分配也基本合理,干活多的得票,干活少的拉倒,没有太大争议。至于“积极分子”票,一般“群众犯”本来也没有热心觊觎嘛,呆得时间长了,大家都已经能够顺从这里的惯性,知道什么是自己不可以去追求的。
特权,特权在很多时候是坚不可摧的。努力教导自己去承认一些现实的东西,是非常必要和明智的,反抗是悲剧的根源。
——关于这一点,犯人们的看法很野蛮,并且很通俗很自嘲:有辙你想去!不服你就跳出来!
没有人跳出来,也没有人有辙。敢跳出来的不是住院呢就是已经混起来了,真有辙的也不至于到两手空空再想。剩下的只有忍耐,忍耐多了,就感觉不出压抑,象物种的自然进化一样,面对种种的“不公平”,人们是会逐渐适应逐渐麻木的,麻木的结果就是感觉目前的一切很正常,正常得可以熟视无睹。
(6)糊涂官判断葫芦案
工区窗前的葫芦架古怪地坚挺着,朴主任来了,一言不发,直接找二龙“谈判”去了,他“没有胆量”断然命令把这个架子拆掉。说的委婉些,是他懂得领导的艺术,知道给下属一个脸面。说得直些,他是担心二龙反过来栽他,不给他面子!不给主任面子的结果当然肯定还是要拆葫芦架,但二龙这个架子就拆得威风,简直就是在拆他朴主任的“架子”。不仅朴主任,连我们也相信二龙一发“神经”,做出这样的事毫不为过。
这是有先例的。
前几天,郎大乱来工区溜达,脸红扑扑的,估计又刚喝了几口,在前面跟几个杂役穷搭和、吹牛逼,仿佛自己就是一代枭雄。二龙强拉硬拽着精神烦躁的黑猫杀出来,见了郎大乱就来一句:“喝,稀客啊。”
郎大乱看一眼他手里牵着的活物,皱眉玩笑道:“俗话说啦,好女不养狗,好男不养猫,杭天龙你这爱好有问题啊。”
二龙一提绳子,把黑猫提到怀里,象提一个没知觉的暖水袋,黑猫愤懑地叫了一声,被二龙在头上一敲,不出音儿了。二龙看着郎队说:“这是我第二次听这话了,在四监的时候,一个队长就说这个男男女女猫猫狗狗的话,逗弄两下,就把我刚抱来的小女猫给逗弄死了。”
郎队哈哈笑道:“你那猫也太娇贵了吧!怎么那么不禁逗?”
“操,他使电棒逗啊!回头我也关独居了。”
郎队又笑了几声,笑那电棒,接着问:“四监没那么严吧,养个猫就关?”
二龙轻蔑地一笑:“我把那死猫拽他逼脸上了,操,队长就跟我犯棱?我告诉他要是在外边,他还不如我那猫尿值钱哪!”
周围人笑起来。郎队脸一绷,严厉地说:“要是我,也照关你不误!你也太猖狂啦!有你这么改造的吗?”
“改造个鸡巴呀,你们当官儿的比谁不明白——多次犯哪个不是让你们改造回来的?要都改造好了,你们失业了吃谁去?”二龙不文不火地笑道。
郎队听这似谑似真的玩笑,挥手斩了几下,大声说:“关,关!你这样的绝对要关!目无法纪我不管,目无领导受不了——不要说劳改队,你这样在哪也混不出来啊!”
“也就你们自己把自己当回事,还领导哪,领导我这个冒儿!”二龙话一出口,林子他们立刻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郎队怒气冲冲地骂道:“整个一劳改综合症,送错地方了。”
“我看你还职业病哪。”二龙把猫一下扔到地上。
要是一般犯人,郎队早上去大嘴巴伺候了——一般犯人也不敢跟他这样啊。即使是二龙,郎队也不示弱,大手一挥道:“我现在就关你!”说着往外就走,估计去狱政科申请禁闭票去了。
林子笑道:“得,龙哥今年也要白玩,奖励票泡汤了——你跟他值当的吗?”
二龙不屑地说:“他算个蛋啊,一假流氓,披身皮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减不了刑更舒服,我更得折腾了,不用局着劲儿啦——操,几十年我都坐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年半载减不减?——赵兵,呆会儿跟我回去抱铺盖,独居!”
正说着,朴主任和郎队一起进来了,朴主任眉峰紧锁,冲二龙嚷嚷:“你又撒神经了不是?怎么逮谁跟谁来啊?!”
二龙不说话。
“郎队平时还总跟我说你不错不错哪,你倒好,眼里还有领导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啦,管教就跟家长一样,怎么说你们也不能顶撞啊,不都是为你们好吗?”朴主任气咻咻地批评着,音调降低了好多,象在开导自己到处惹祸的孩子。
郎队气哼哼又不失威严地站在一旁,皱着眉不搭言。
二龙被广澜捅了一下,不觉笑道:“行,郎队,我错了,我们是犯人,连鸡巴都不算,您看怎么解气就怎么折腾我吧,我没词儿。”
朴主任又急又恼:“嘁,好话你也不会好说是咋的?郎队说你劳改综合症还真没错!现在你不是一般犯人,你是大杂役,那么多人都看着你哪,你这样作风的,大伙能服气你?回去你给我好好检讨检讨!先写检查——一份交给我,一份交郎队,什么时候郎队点头了,什么时候算完!”
郎队点着二龙鼻子,自嘲地笑道:“杭天龙,我不跟你计较,我不那么没水平。我还告诉你啊,今天我要不是喝了两口,我肯定直接奔狱政了,我他妈是担心关了你不要紧,黄科长一看我这小脸红光挂色的,再顺手连我一堆关啦!”
大伙全笑了起来,朴主任拍拍郎队的胳膊:“你回去歇着吧,我抽屉里有好茶,我还得好好给杭天龙上上课,不能这么便宜他。”
郎队晃着膀子走到门口,回头一扬手:“检查啊!必须深刻!”
二龙冲外面小声嚷道:“我们是连个鸡巴都不算,你可算!”
朴主任做了个踹他的动作,笑恼道:“你咋这不省事?给我办公室去!”
二龙跟主任向工区里的临时管教室走,突然左右一看,叫道:“猫哪,我那猫哪去啦!”
日本儿在库房门口笑道:“屋里哪,看来是养熟了,自己回来啦。”
“主任,下月给我抱一‘苏联红’来行不?”二龙追几步问老朴。
老朴气愤地说:“我给你抱一坦克来!”
何永无比景仰地望着二龙的背影赞叹道:“偶像啊——这才叫流氓。”
“朗大乱、郎大乱也忒孙子啦?”周法宏笑道。
我说:“那看跟谁,你跟他来那一套试试?”
“——不把你去年吃那俩枣核打出来算新鲜!”猴子鄙夷地笑着说。
“瞧你那操行,歪戴帽一只眼,连把胡子大长脸。”周法宏说完,何永就笑翻了,对着猴子左看右看,哈哈笑道:“你还别说,越瞅越象!”
周法宏突然探身子划拉了一把猴子的脸,何永怪笑着大喊:“别撸啦,要出啦!”
猴子大骂:“我怎么挨你们俩怪逼边上了!——老师,我要求换地方,简直他妈精神摧残哪!”
我示意几位收声:“老朴在呢。”
过了一会儿,主任和二龙出来了,主任往工区外走着,二龙说了句“慢走”,然后冲这边大喊:“麦麦,晚上检查一份,主任的!”一回头又冲库房叫:“老六,大乱的!都深刻点啊——”
工区里一片沸腾的笑。朴主任也笑起来,嘴里骂着:“这个神经东西!”
这针儿,面对“这个神经东西”搭的葫芦架,朴主任又嘬起牙刷子来。可惜吃人嘴短,嘬来嘬去也没嘬出个屁来,二龙的理由很简单:“我进点葫芦籽容易嘛。”林子也笑着打圆场,说是咱这改造环境也该绿化绿化了,七大这个工区太荒凉了,跟坟场似的,就孤零零一棵野桃树,看着心里孤单单的,大家情绪都闷罐子一样哪。
朴主任说:“你们就花活多,嘴上能耐,这种事事先也不跟我沟通一下,要是队部先看见了,我连句话都说不上啊,净让我被动!头脑简单!种的肯定是葫芦吗?你们要是给我种一片罂粟出来,我可一跟头栽死啦!”
二龙笑道:“我要想吸两口儿,还那么费劲,您老又不是不相信我的能力,想弄把枪都进得来。”
“得得得,别晕乎了,葫芦就葫芦吧,以后别给我惹祸就行了,林子刚出来,你再进去,我培养这俩人都砸锅了,我脸上好看?我紧着维护你们,你们也给我增点光行不?你们都塌实的不出事儿,我才塌实啊。”
就这样,经过一番你推我就的交涉,葫芦架最后保留下来,不过前面立了块公有制的牌子,老三做的,很精致,用油漆写了两行字:
“绿化区域
严禁践踏”
老三问主任下面是不是写上“五大宣”的落款,朴主任说算了吧。
过了几天,葫芦苗多情地钻了出来,每个犯人都欢喜地去看过,都说好苗不愁长,今年一准是葫芦大丰收,连对植物学没有兴趣的棍儿,也翘着屁股去转了一圈,假惺惺笑过,才回来继续干活。
因为那是二龙的葫芦苗。更何况那些苗子确实欣欣向荣,比哪个犯人都水灵。
二龙一下有了新寄托,就冷落了那只黑猫,让它少受许多蹂躏。每天,都要耗费很多时间侍弄那几十株葫芦苗,拿个小木片当铲子,把整个“绿化区域”的土坷拉都捻成了细沫,浇水的时候也不厌其烦地一株株单个饮,绝不搞大田灌溉,还不要别人帮忙。
好几天没被二龙戏弄的老三也爽心许多,偷偷地跟我说:“二龙跟一疯狗似的,就得找东西拴上他,可别让他腻得没着落了,到时候又乱咬人啦。”
我说:“刚来那阵儿,也没觉得他这么疯啊。”
“那叫冬眠,没开春呢,先忍着呗。”
(7)归去来兮疤瘌五
第一季度的减刑大会,一直拖延到5月底才开,会开得很热闹,有100多人获得了减刑奖励,还有几个当天就可以回家的。市“中法”的法官也出席了会议,说了许多热情洋溢鼓励我们好好改造祝愿大家早日回家的客气话。
照片事件也作为一个专题,由监狱长激愤地讲了一个多小时。
“……监狱里面没小事!几张照片算什么——也许很多人要这么说。它反映了什么,反映的是深层的思想问题,是一个罪犯的改造态度问题。基本的监规都不能遵守,能说明你改造好了吗?能给你减刑,能给你政治奖励吗?你们照那些张牙舞爪的文身做什么?显示你们的勇敢?我看是在向政府示威!”
“……这个违纪事件反映出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门子问题。门子问题看来是个大问题,会议之前我做了个简单调查,全监狱的管教干部,从我自己开始,我自己啊,一直到大门值班的小干警,在在押罪犯里面几乎都有关系户。这个调查结果出乎我的意料,说实话,有些意外——监狱成什么了,成监管人员的家属大院啦!”
下面一笑,看上去精瘦干练的监狱长顿了一下,等下面平静了才接着说:“这个问题我已经给管教干部开了专题会,这里就不多说了,简单的意见呢,我是不反对门子的,虽然法不容情,但作为人,却不能让他无情,关键是要提高管教队伍的思想觉悟,要大家正确地对待这个情字,不要错误地让一个情字左右了自己的职责,那对党对人民,我们都无法交代。最近,监狱长信箱里有不少反映管教干部错误行使权利的举报,我们正在核实处理——其实,我一直是鼓励犯人直接署名举报的,对落实下来的内容,我们保证为举报人严格保密,并在适当的时间给予举报者政治奖励——希望所有犯人一起监督我们的工作,有些不愿意、不方便向我们谈的,也可以直接和驻监检察员谈嘛,今天回监教楼的时候,你们就会发现:在监狱长信箱的旁边,已经多了一个驻检信箱——我的问题,监狱领导的问题,你们也可以进行检举嘛,哈哈——管教方面,对犯人要加强管理,犯人一面呢,对管教要进行监督,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大家要相信监狱党委整肃风纪的决心,配合我们一起建设一个纯洁、健康、奉公守法的改造环境。”
周法宏坐在我旁边,掏出一棵烟在手里摩挲着,又不敢点,一边烦躁地对我说:“赵老二也太能白话啦,这么讲,还不开到下午去?吹什么牛逼呀,我没看见一个在下面干活是他门子来着,有本事先把自己门子都哄生产线去。”
监狱长还在讲着,下面的犯人开始浮躁起来,许多人在嘤嘤嗡嗡地聊天,或者眯着眼,仔细品味着主席台边上那两个小声说笑着的女狱警。
只有在开大会或重要活动中,才会看见一两个女帽花露面,平时她们只在警戒线以外的监狱行政楼里办公,芳容难得一睹。我们管她们叫“活血丹”。有谁一喊:“丹丹!”准是看见女帽花了,哪怕只是一个身影,也不啻一股飘香绝尘的风暴。
终于散了会,大家一片欢呼,各队都急急地往自己监区里撤退——快要开饭了。
朴主任喊二龙,要他安排俩犯人,跟朴主任去了小医院。
到工区坐下没多长时间,主任就带着三个犯人进来了,手里怀里都满着,全是日用家什。
原来是疤瘌五同学伤愈归队了。
老一中的人都活跃起来,纷纷跟他招呼着,疤瘌五阳光灿烂地跟大伙回应着,边跟主任往管教室去。后面的人又笑起来——疤瘌五的腿骨好象接得不太理想,走路有些踮脚。
林子正出来,一看疤瘌五就乐了:“呵,这不五哥嘛!”
‘哎,林哥,别来无恙,别来无恙。”疤瘌五连连点头,成语都用上了。
“看你给我们惹多大病——从楼房搬平房来了,就为防止再有淘气跳楼的。”
“这里好啊,宽敞,还天高皇帝远哪。”疤瘌五笑道,主任一边开门一边喊他:“别穷聊啦,快点进来!”
来饭了,我们不再看那边,都开始忙自己的肚子。很快疤瘌五就出来了,朴主任跟他简单关照了几句,也急着奔干部食堂了。临走告诉小杰:“新来这个,下午赶紧安排活儿。”
老三喊:“咳,老五——我给你多要了俩馒头,这拿来。”
“嘿,还是三哥够意思。”疤瘌五拉了一个网包坐下。
老三问:“住院特美吧。”
疤瘌五呵呵笑着:“憋闷死了……我看网子里来了不少新人啊,操,一半脸生的。”疤瘌五向新入学的小孩似的,左顾右盼地发着议论。
“三中划拉过来几个,其他都是别的大队不要的剩落。”老三介绍着,顺口笑问:“怎么着,五弟,出来嘛心气?”
“嘛心气呀?”疤瘌五笑道:“给人家干活呗,刚才老朴还跟我说呢,怕我回来就闹腾,我能那么生吗?”
老三也笑道:“不经风雨怎见彩虹?老弟,你这次出来,估计不会有谁太难为你啦。”
疤瘌五惬意地说:“看主任那意思,也使劲安抚我呢,底下这些人,多少也得让点面子给我吧,不是吹,你五弟在医院里也是最牛的,那些大夫我逮一个骂一个,操他妈的,有一个针头打一溜屁股都不带换的么?”
老三呵呵笑道:“那叫万用针头,到这里面还讲究啊?”
小杰溜达过来问:“哎,新来这个,你叫什么?”
疤瘌五困惑地看他一眼:“王福川,干什么?想认识认识?”
小杰一听这茬口,也象个不好惹的,没忙着上脸,只说:“快点吃,吃完了跟老师那组穿灰网。”
“分我多少吧。”
“一天100,下午领50先干着。”
“操,我干顶开放也干不完100啊——老师你干多少?”
“90,他们140。”
小杰不忿地说:“甭跟人家老师比,人家管着两条生产线哪,咬边?”
疤瘌五先看我一笑:“呵呵,甭问,门子到了呗?”又转头跟小杰说:“你干嘛的,大杂役?”
老三笑道:“这是咱新来的生产杂役。”
“操,生产还单弄个杂役?行,我服从分配,不就灰网吗,不过这100套也是个数目啊,我以前又没干熟练就住院了,现在得从头学,看着给减点吧。”
“这就照顾你了,没听说别人都140吗?”小杰的眼神开始流露出不屑和傲慢。
疤瘌五说:“那这100是不是就定死了,以后还长不?”
小杰嗤笑道:“嬉,想得美,100定量?给你一礼拜时间熟熟手,以后140一个也不能少啊,少了我怎么跟大伙说?”
我抹抹嘴头站起来:“我干活去了,商量好了告我一声,我去日本儿那给你领半天的料。”说着,我先离开了,老三也往后一抽身儿,招呼邵林收拾家伙。
我坐回生产线,不急着干活,远远看疤瘌五和小杰在那里嚷嚷,最后疤瘌五骂一声“怪鸟”,气冲冲奔了库房。我估计很快他就得让二龙他们给砸出来,来个开门红。
意外的是,过了一会儿,二龙一开门,喊:“小杰,疤瘌五先干60,慢慢长,你想一下把他噎死啊!没看腿儿还没好利落呢吗?”
疤瘌五也出来了,得意洋洋地招呼我去给他领料。
我看一眼小杰,小杰愤愤不平的脸很难看,一只破鞋似的戳在腔子上。
我跟疤瘌五错肩而过,疤瘌五冲我笑道:“一只怪鸟,上来就想踩我?”我一笑,没理他。
进库房的时候,林子正跟二龙他们笑着,恨恨地说:“非把那臭屁眼鼓捣神经了不可。”
广澜笑道:“看意思,那疤瘌五也是一典型大傻狗。”
二龙一边教他的黑猫练习倒立,一边说:“他还别牛逼,不给我好好玩,我下半辈子让他住够了院。”
回了线儿,疤瘌五一摸网子就直眼了,说:“老师这哪挨哪呀,我早给忘了怎么穿啦。”
小杰站到疤瘌五背后说:“我算过了,以后一天加5个,半拉月就追上大伙了,手底下利落点啊!”
疤瘌五回头看他一眼,一皱鼻子,嗤笑了一声,没说话。
小杰一走,疤瘌五问我:“那傻逼打哪钻出来的?还够拽!”
“三中过来的,以前也是个小杂役。”
“三中的啊,也牛不到哪去,真牛的早听说了,死丫的尊姓大名啊?”
“都叫他小杰。”
疤瘌五把手里的网子一摔,两眼冒光地笑起来:“小杰小杰的就是他呀?——屁眼嘛!操,住院部有一老头没事儿就跟我提,如雷贯耳啊,敢情就是他,我操,我操。”疤瘌五兴奋地回头,看着远处的小杰,屁股也浮躁得有些坐不住了。
何永精神头儿也上来了,初次见面就跟疤瘌五熟络起来:“哎,那傻逼真是一兔子?操,我说总觉得有哪疙瘩不对劲哪,真是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啊,哈哈。”
我正色道:“你们别给人家瞎说这个啊,没凭没据的。”
周法宏笑着说:“下回打架,哪也甭动他,揪小逼的俩耳朵就行了。”
何永把食指中指一并,竖在头两侧,晃着脑袋唱起来:“两只耳朵竖起来,竖起来!”大家哈哈笑着,小杰远远喊了一句:“别笑啦,干活!”大伙立刻笑的更凶。
(8)义务宣传
疤瘌五被安排在林子屋里住,我有些意外,不过那是与我无关的事情,疤瘌五住哪里又不要我操心。
因为又要接见了,回来后我抓紧给琳婧新信,汇报近期的改造成绩,顺便告诉她给我带什么书来。
老三皱着眉踌躇道:“这个月给谁写信呢?”
我说:“你要不好意思麻烦两个姐姐,就断一个月吧,我进点钱也够咱们俩用了。”
老三苦笑一下,凑我跟前絮叨:“还不能断,一断,她们就更不放心了,你不知道我俩姐姐都多疼我。我太不是东西,家里老的没了以后,我满世界跑,造,跟姐姐家里都疏远了,人家一直没沾我啥光,现在……”
我说:“你这话说无数次了,咱不还有将来呢吗?出去以后做出个兄弟的样子来,全有了。”
沉了一会儿,老三鼓足勇气说:“我想给我老婆写信,你看成吗?”
“哪个老婆啊?”我笑道。
“现在这个,没登记这个啊。孩子他妈那边,咱哪有脸开口?三哥做得出那离谱事儿来?”
我绕着弯子说:“那你是说,给你捅了的那个家伙的小姨子写?”
老三摇头笑着,愁眉不展的样子:“倒不是让她给我接见来,我是想知道她去哪了,对我是个嘛态度——老师你还别说,三哥经过那么多女人,最后这个最让我牵挂,我是真爱她呀——还有就是我孩子他妈,觉得对不起人家。”
我笑道:“这还不好办?等我写完了,帮你计划一封,包准感天动地,让嫂子迷途知返,泪花闪闪地投你怀抱来。”
老三笑了一回,认真地说:“不行,这信还就得我自己写,这个月写不完,就下月接着写。”
我问:“你这刀子一下去,嫂子是个什么态度呢?”
“开庭时候她没去,我在看守所里面倒接到她一封信,说她特恨我,不想再见我了,最后又告诉我将来想找她,就去问她一好朋友。”
“那还是欲断还休嘛,心里还放不下你哪。”
“我不也犯愁呢吗?这信写了,也没地方寄呀,不能让她家里转吧,我那丈母娘还不提着我那信抽一上午嘴巴再踩巴一下午,晚上累得涂血吹灯?”
我被老三逗得笑起来。
看来老三还真在意这个使他犯罪的女人,他说过,这是他小学时候的初恋呢,后来人家从美国老公的怀里跑回来跟他鬼混,又正是在他开始落魄的时候,俩人又开始一起创业,不仅拿出私房钱来帮助他走正业,还敦促一向固执的老三戒了毒,杰出女性啊——而且据说还漂亮,深解风情,属于老三欣赏的“小巧玲珑、仪态万方”的那种类型。
提到女人,老三总有无可比拟的激情,他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说过同一个精确的数字——138——他说他一共和138个女人上过床,而且从没有去嫖过,都是两相情愿的,即使里面有不少鸡婆,但他和她们之间也没有现金方面的交易发生,有的只是感情和肉体的交流。当然,他不可能一一道来,不过要是时间允许,他还是乐于渲染的,从回忆女人的过程中,他又找回了现在所缺失的万丈豪情,他又可以回忆他曾经的辉煌。
老三说的多了,渐渐留了个雅号叫“牛逼老三”——别人看他现在这副德行,都不相信啊。
倒是广澜诧异过一次:“呦,敢情传说中玩车标的那位是你啊!”连续核实了不少细节后,广澜相信了:老三确实辉煌过,不过跟二龙他们混的不是一个套路,大家不相熟而已。
然而老三现在落魄了,落魄到身家俱散、连叫个亲人来接见都窘迫的地步,广澜他们也就不把他当碟菜了,流氓界不是个吃老本的行当,你以前多辉煌都没有用,如果不能不断地“再立新功”的话。况且老三也不是单凭打打杀杀混江湖的,他很信赖自己的生意头脑,觉得流氓加上商业技能才可以大发达,才可以在发达以后全身而退。老三说:“我跟流氓玩,凭的是‘朋友道’。”可现在他没钱了,“朋友道”全断了,老三成了鞋底的黄泥,谁都怕被他沾上了。
所以老三才会不断地跟我感慨,说“真看明白了”。
所以老三才会在关键时刻,触景生情地怀念他最后的女人,与他相濡以沫贫贱不弃的女人。
老三那封信写了个开头,就心事重重地压到铺边了——一封不能寄出的信,写起来又是怎样的心情?
老三看了一遍我给琳婧的信,郑重地说:“真感情是该真爱惜的。”
老三一伸脖子,喊邵林:“信写完了吗?烧点水。”
“水……三哥,热得快让何永拿走了。”邵林突然醒悟似的。
“操,你净瞎鸡巴做主,那是违禁品懂吗?能给那个怪鸟用?”老三大吼道。
邵林委屈地辩解:“他说广澜用,广澜那个烧坏了。”
老三怒道:“谁用你也得跟我打招呼啊,你就自己做主啦?”
我劝道:“算了三哥,邵林以前也没干过劳作,你勤教着点就得了。”
“不是教不教的事儿,这一件小事儿上,就能看出谁把谁不当嘛来,换了二龙林子的,他敢?”老三把问题向实质上推进了一步。
小佬也哄了老三两句,老三的火气才压住,邵林低头往外走。老三喊他:“干什么去?”
“要热得快去。”
“要个屁!人家正用着哪,你能给他拔下来?回头又让人觉得我老三怎么样了似的,你给我长点脑子行不?”
邵林蹶着嘴坐回铺上了。
老三气愤地嘟囔:“处在这个位置上,我容易吗?一点事儿想不周全,就可能得罪一大片,你们在我身边的几个,也得多个心眼,你做什么,那都让人看见我的影子哪。整天跟你们操心,弄得我脑瓜仁儿疼……小佬,给我揉揉腰,是他妈老了。”
小佬等老三趴下,过去给他按摩起来,小佬说这一手活儿,是跟包他出租车的小姐们学的。
周法宏写完了信,看对面铺上的关之洲笑道:“关厂长,你月月写,月月不来,还写个什么劲?要我早长血性了。”——关之洲说他是工学院毕业的,学的工艺设计,以前跟人家干过瓷器厂,他是技术厂长呢。
关之洲道:“来不来是她的事儿,我该做的必须做到。”
老三在铺上嘲弄道:“你还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呢是吧?真有那意思,当初就不会操自己闺女了。”
小佬纠正道:“是养女,老婆陪送的。”
关之洲叹口气:“我也不跟你们解释了,法院那都解释不清,谁也不会信我了,我就是让我孩子他妈一个人信就行了,是孩子她老爷存心陷害我。”
李双喜也写完了信,一边拿唾沫粘邮票一边笑:“你要冤枉,问问这屋里还有谁不冤枉的?等门三太干完活,你们俩应该好好交流一下,一个操妹子操妈,一个操闺女,哈哈。”
“老李我可没跟你开过玩笑!”关之洲厉言厉色地说道。
李双喜一摆手,笑着:“我可不搭理你呀?算我没说。”
何永一拔头,喊邵林出去,邵林再回来时,脸色很难看。老三问:“叫你啥事?”
“热得快烧坏了,咱那热得快也烧坏了。”
“操!”老三一翻身,把小佬挤得差点坐地下去:“你瞧瞧,你瞧瞧!高兴了是吧?热得快呢?烧坏了也得给我拿过来呀?”
“他说给扔甩楼下去了。”邵林站在那,局促不安地汇报。
老三愣了一会儿神,无奈地晃了一下头,摆摆手:“去去!我早晚让你气死。操,干吃哑巴亏吧——何永这狗日的,欢吧!”
老三正要继续按摩,疤瘌五突然一边敲门一边跨了进来,笑呵呵地给大伙发烟:“呵呵,挨个屋串串,跟老伙计见见面儿!大家都挺好啊?”
老三招呼他坐下,明知故问地找话:“分林子屋里了?”
疤瘌五笑道:“唉,不如上你这里来呢,呆着自在啊,这伴君如伴虎的,不塌实。”
“我这里就塌实了?忘了当初我跟小佬怎么砸你啦?”
“嘿嘿,出来混的,还记那个杂碎仇?多一个朋友多条路,少一个仇家少堵墙啊,三哥放心,劳改队里的仇,更不能记。当初要是换个位置,我也照样砸你!嘿嘿,就是那么回事儿,谁还不懂这个?”
老三夸奖他住院住得成熟多了。
我笑道:“老五,今儿个半天30个还带回来几片,明天咋办?”
疤瘌五骂道:“我操他妈那个兔子杂役,没听说开始他想分我一百嘛!要不是龙哥英明,给我减了数,我非现场栽他不可——还得说龙哥够意思,毕竟是一拨来的新收,对不对老师?”
“对,够意思。”我笑道。
疤瘌五环顾周围,笑着说:“都知道吗?小杰那丫的是个兔子,我挨屋给他广播遍了,操,想整我?我先把他糟蹋臭了再说!”
老三假笑道:“你凭嘛说人家那话?我们怎么都没听说?”
“嘿,医院里有个三中的老头,什么都跟我白话——知道么,小杰这烂屁眼子才叫真烂,又操人又挨操,当然是以挨操为主啦——他那样的,也就是挨操的货!先在六大卖,靠拿屁眼给大哥过年混上来的,后来让协勤的给堵上一回,那个臭揍!最后给关了。”
“不是说大黄是他门子么?”小佬问。
疤瘌五眉飞色舞地说:“别急啊,就是关了独居以后,大黄才成了他门子的——操,不说你们也猜到了,哈哈。这小子在六大没法呆了,大黄就把他塞五大来了,还专门嘱咐老耿给关照着,老耿能趟他那混水吗?不管还不行,就跟下面几个管教说了,不管小杰分到谁手里,都别把他放下面,那样还容易让别人给操了,最好给他安排个小杂役,让别人动不了他屁眼的主意,这叫把屁眼小杰给保护起来了。”
我扑哧一笑:“你他妈净胡说,耿大队能这么讲?讲了也不能让犯人知道啊?”
“咳,大概就是这么一意思吧。”
老三往墙上一靠,笑着说:“五弟你这话得站墙头外面听去,水分太大。照你这么讲,咱们黄科长还有跑旱船的爱好?”
“也许就尝个新鲜呗,你看大黄那操行,整天端个大鸡巴似的高杯子乱晃,看着就色!脱了制服,准是一老嫖客!错了管换!”疤瘌五晃着手里的烟屁说。
小佬忽然冲门口招呼:“小杰进来坐啊?”
我们都一惊,疤瘌五也诧异地扭过脸去,然后大家都笑了——小佬打谎呢。
“操,他真来了又怎么样?不信大伙就看看,他后背上刺了一什么玩意——龙头羊角!”
我和老三先一步笑起来。对面的刘大畅也忍俊不禁出了声,坐起来道:“瞧你们热闹的,我也不睡了。”
疤瘌五立刻一探身子扔过一棵烟去,满嘴翻花地说:“前辈,一看就是前辈。”疤瘌五进来过,眼贼啊,知道组长对脚铺和对面铺上睡着的,都不是普通犯人,最损也得是让组长待见的主儿,所以开口就恭而敬之,一副急急礼贤状。
(9)隔岸观火
接见的时候,眼瞅着小杰进了一楼的“面对面”,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平衡。到楼上,琳婧说她给耿大打过电话,耿大队跟她说:“还是在楼上吧,搞特殊化太扎眼。”我一边安慰琳婧说“耿大这个人很正统”,一边暗暗觉得耿大队是不是也太虚伪了呀?
我告诉琳婧我已经得了一张价值四个月的减刑票,琳婧说游平已经打电话告诉家里了,还说游平和几个朋友拉耿大队和大黄去喝了酒,还想给做些别的安排,结果耿大掉了脸子。
“你们那个黄,是管减刑的吧。”
我说是。
琳婧笑道:“听游平说,那个人很够戗,喝着酒就跟人家服务员动手动脚,还警察呢。”
我谨慎地摆摆手,琳婧笑着不说了。
女儿长得越来越可爱了,似乎有些暴力倾向,总是恶狠狠地踹我们之间的玻璃墙,琳婧笑着说:“她想进去看你呢。”我笑着,知道这是玩笑,心里依旧生起很重的郁闷。
我看看左右,掏出一个明黄色的霸王龙,用手掌按在玻璃上,女儿立刻欣喜地过来抓,脑袋咚地撞在玻璃上,我和琳婧在电话里大笑起来。
电铃响起来了,耿大队在门口喊:“时间到了,按顺序往外走,不要耽误后面接见!”我脑子一瞬间一转,冲琳婧向耿大队那边挥了挥手,琳婧抱着女儿,有些茫然地从玻璃墙外面随着我走,一边举着女儿的手,向我招着。女儿一定会很高兴来这里,每次可以看到这么多脑袋上光光的家伙,很好玩吧。
“耿大。”我把那个小恐龙迅速地塞给他:“给我闺女行吧?”
耿大愣了半秒钟,虽然很短,但我还是看见他稍纵即逝的意外。然后他就笑了一下,一边让大家快往外走,一边打开身旁的小门,在我的注视下,把小恐龙递到琳婧的手里。
“谢谢。”我笑着说。
“拣的吧?”
“拣的。”我说。他当然知道三中正在装恐龙玩具。
“以后让家里早些来,我可以安排你们连续见两次——早班的接见座位总有富余。”耿大队象布置工作似的跟我说。
居然只要这一点点细微的关照,我的心便已经释然。
回到工区,疤瘌五正跟大伙嚷嚷呢:“今天谁都别理我呀,我老娘又没来看我,弄不好又病了,烦!”
关之洲停了手里的活儿,问我:“上午接见完了。”
“最后一拨了,再来人,下午见。”我说。
关之洲落寞地长出一口气;“下午也来不了啦,不来啦,唉,哀莫大于心死。”
周法宏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老爹准备开发中药材呢,鼓励他好好表现,出去以后和老爹一起走致富道路。
我说:“老爷子还不全是为了你?恨不能挣上万贯家财,等你出去了,也有个着落,再给你娶上如花似玉一美娇娘,不就把你拴住了嘛,省得你满处打野鸡去。”
“我早跟我爸撂底了,要是不干出点事业来,这辈子我是不打算再结婚了,自己没本事,将来拖累孩子,到最后连学费都交不起,不是业障嘛。”
疤瘌五笑道:“就你这操行的,还干事业?”
周法宏很不满地抬起头来:“咳,你还别看不起人,我15岁就蹬着洋车跑市里卖瓜子花生,一天也赚个十来块钱哪,那时候,八几年啊,国家干部一天才挣多少?——我就是能吃苦。”
何永老半天不说话,低头勤恳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这会儿不屑地插了一句:“别你妈臭美啦,你以为比赛挖河工啊?现在能吃苦的不吃香,上面漂着的都靠的是脑系发达。”
“嘁!你又小看我了吧?我出去还卖大果仁?我改批发啦,回去就买一炒干货的机子,大干起来看!看傻子瓜子了吗?那就是我的发展方向。”
我说:“好,有志向,从小我就看你有出息嘛。将来也弄个品牌,注册个商标,就叫黑嘴干货!找江泽民给题词,级别低了咱都不让他糟蹋纸!”
“你那商标就画一大黑嘴,准是独家,没人注册过!”疤瘌五附和道。
周法宏激动地说:“谢谢大家啊,就这么定了。”
猴子嘎嘎笑道:“回头你那商标可得贴正了,别竖着贴成怪逼啊!”
何永跟着说:“色也得看好了,别弄成红的,成猴屁股了。”
大家笑了一潮又一潮。猴子先不吃话了,探肩把何永拱离座位:“你他妈怎么绕绕就绕我这里来?”
“操,你还狗逼带锁许进不许出咋的?就许你拿别人找乐儿,别人给你两句,就不行了?”
猴子酷着脸说:“谁说我也不行。”
“操,没劲没劲,以后咱俩别过话啊,怪蛤蟆。”何永气呼呼坐下来。
“稀罕你咋的?”猴子一扭脸,愤然穿起网子。
我笑道:“怎么都跟小孩似的,一个比一个生啊。”
周法宏说:“甭理他们,俩家伙犯相,鸡猴不到头。”
猴子笑道:“他哪是鸡啊,鸭子!”
何永一扫胳膊,把正在嬉笑的猴子扫了一个大翻白,仰头倒在地上,我们全笑起来。猴子爬起来就和何永滚在一处,小杰骂着过来,给了猴子一脚:“你们要疯!?”
疤瘌五笑起来:“那猴子非说人家是鸭子,当兔子也不当鸭子啊!兔子多好玩,还能操屁眼!”
猴子和何永也不闹了,都跟着疤瘌五怪笑起来。旁边听见的,也都怪怪地笑起来,这都得益于疤瘌五不懈的宣传。现在疤瘌五的定量,已经以每天5套的速度长到了100套,疤瘌五说再这样长下去,他又得想辙了,心里嘴上都把小杰当了冤家,并且一个劲给我们宣传林子的好处,说林子也表示爱莫能助,说林子说要是在从前,肯定得照顾他一把——两相比较,在疤瘌五眼里,小杰就成了混帐中的混帐,疤瘌五不放过任何诋毁他的机会,并且心里充满了挑衅意识。
——“这个楼不能白跳了!”
——“龙哥跟林哥都看面儿了,他一个屁眼倒想压制我?扯臊吧!”
小杰自然不是聋子,耳朵里多少要灌进风去,心里对疤瘌五肯定也不是一般的痛恨,他自己应该很明白,他唯一能压制疤瘌五的,就是手里的权字。
当时小杰狠狠瞪着疤瘌五:“你就欢吧,明天又加5个,长到140的时候,我看你干通宵,还有闲心欢!?”
疤瘌五也望着小杰,嘴却对何永说:“永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啊,住院时候听来的——还不是听的,是我亲眼所见,那个乐!”
“什么事儿?”何永兴致昂扬。
小杰不理他们,但也没有离开,似乎也想听听疤瘌五又出什么花活。
“有个犯人,是只假眼,每天睡觉前就把眼珠子抠出来泡清水里,也巧了,这天一个杂役喝酒回来,口渴呀,进屋也没细看,端起杯子就喝,得!把那哥们儿眼珠子给喝进去啦。”
“操!接着。”何永探着脖子看他。
“……最后去了小医院,小医院里有个老犯医,一看这咋办啊?说你蹶屁股我看看,那杂役就把大屁股蹶起来了,一看,喝,那假眼珠正在屁眼上堵着哪!老犯医一瞧就了乐啦!笑着说:我看了一辈子屁眼,还没叫屁眼瞪过我哪!哈哈。”
我们都笑起来,何永的笑声尤其尖利,还不停地回头看小杰,笑了一会儿,何永不笑了,冲疤瘌五骂道:“合算你连我也骂了啊!”
疤瘌五笑道:“谁叫你一直瞪着我看了?”
小杰愤怒地喊道:“疤瘌五!你还干不干活?!”
疤瘌五一绷脸:“我警告你啊,不许叫我外号!你不尊重我,我就给你好看!”
“喝,你还想上天怎么着?”小杰眼睛一立,跟竖进眼皮里俩枣核似的。
疤瘌五庸懒无赖地一鼓动身子,笑眯眯地说:“上天我也扛着双管猎,到月球上打兔子去。”
我扑哧一下就乐了,旁边的笑声也哄然而起。小杰恼啊,还不能吃这个话儿,只能往斜刺里发脾气:“都他妈快干活!不老实全让你们蹶着去!”
“蹶啊,蹶啊,我挨个干你们屁眼!”疤瘌五疯叫道。
“疤瘌五!你给我站起来!”
疤瘌五一仰脸,突然笑道:“我还真得站起来了,炊厂的车来啦!”
“打饭!”老三在那边大喊了一声。
我们欢呼一下,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撇下气得脸青的小杰奔了碗架子,二龙拉着猫,在库房门口来回溜着,似乎跟这边的世界毫无瓜葛。
(10)一个比一个变态
蓝小姐来了,果不食言,给老三带来了一瓶纹眉液,老三跟我说:“出去得好好感谢一下蓝小姐,人家是真够意思啊。”
当晚点完名,大军就过来了,说三中那边太乱,还是耗点晚儿,在我们屋里干方便。
大军回去跑了一遭,提了个小蛇皮袋子,还端了杯白酒回来:“从别的屋掐巴的——三哥你出菜啊?”
“袋子里什么?”老三问。
大军把袋子往脚下一放:“小恐龙,不多,让你们这里的弟兄给忙活忙活,几个人,有半拉小时完活了。”
老三稍微迟钝一下,马上招呼小佬和邵林跟大军学活。
老三这边忙着往外拿果仁儿、沙丁鱼罐头、火腿,我开着罐头,老三从床缝里抠出一把磨得锋利的锯条刀,切着火腿。
我把罐头倒在饭盆里说:“你们喝吧,我先躺会。”
大军说:“老师不喝不行,沾一口也得沾,东西不多,是那意思。”
老三笑道:“你不喝,我喝得下去?大军我不瞒你说,我现在是真落魄啦,这个月家里又没来人,全靠人家老师接济呢。”
“看的出来,老师是一好人,不是咱这里的人。”大军闻着酒说。
老三喊:“邵林,让门口干活的盯着点外边,别让官儿给堵一‘满门抄’!”
坐下来,大军就开始白话文身的事儿:“上活儿这东西,看起来简单,是门手艺也是种文化啊,画功咱就不说了,光是跑单针、码黑、阴影这三大块,一般没点艺术细胞的就调理不好,这在人皮上刺活儿,跟小孩画画不一样,画错了,能拿橡皮擦,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一针是一针,下手就收不回来!要求这干活的心理素质得好——老师,怎么样,你军哥还会几个名词吧?”
我笑着说“是”。
“一个小日本,看上咱中国一哥们的后背了,就为上面那一条龙,刺得好!小日本出10万块钱买他的皮!要不说是艺术品哪!”
老三笑道:“你别给我刺那么好,回头刚出去就让人给剥皮卖了。”
大军笑笑,接着炫耀他的文身文化:“劳改队里面,文身简单,就那么几套活儿,龙虎豹鹰蟒凤,其他的弄俩松枝儿套片云彩的都是点缀。别小看这几件活儿,怎么刺,刺谁身上,那讲究可就大发啦——单说这一个龙,就有披肩龙、过肩龙、正脸龙、侧脸龙好多分法,复杂点的上龙腾虎跃——二龙戏珠,你们龙哥上的就是‘戏珠’这个,哪天洗澡你们看看,不过手法有些老了,是前些年的标准了——现在还有刺卡通龙的,那都是独眼判官瞎鸡巴鬼,不入流——回头说这龙脸,一般不要刺正脸龙,那叫龙皇,难降啊。”
小佬笑道:“三哥,咱屋里那个关之洲不是学美术的吗,赶明儿让他给你往身上画,让军哥给刺不得了?”
老三说:“他会画个鸟呀,搞瓷器设计的,回头非把我鼓捣成一大花瓶不可。”
门三太突然一拔头:“三哥?”
老三赶紧抓过酒杯:“邵林快!泼窗户外头!”
“不是官儿。”门三太笑道:“那边打水呢,我问你要不要热水。”
我们一笑,老三惊魂未定地骂道:“打你妈的逼啊!操你老妈的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邵林,打一壶水去。”
然后又对大军慨叹:“你三哥那热得快也没啦,现在又干靠儿啦,这鸡巴组长当的,还不如你一个劳犯摇呢。”
大军笑道:“你净看我摇了,当初奋斗起来的时候,也叫人合伙砸得在铺上躺了半拉月啊,起来以后怎么样,我一拍胸脯,有种的你把我砸死,砸不死我,你们都盯着点,抓个空我拿开水把你们全涮了,除非你们不睡觉,天天派个值班的盯着我!一来二去怎么样?全尿了,见面都得陪着笑脸儿——我还就不信真有不怕死的。在这里,你横你就是爷!简单不?这是我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三哥你是没有斗志了,要不整天这么蔫?”
老三无奈地摇头笑道:“我不是怕谁,我有时侯做梦都乱咬牙啊,我恨自己啊,咋就非要减这个刑呢,就是这个减刑把我拴住了,要一横心——我他妈不减啦!看老三还在乎什么?”
大军有些轻蔑地一笑:“你呀,不全是实话。”
老三哼了一声:“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有一没妈的孩子,离婚时候判给我了。我为谁,不就心里有这个孩子嘛,要不你三哥还拿减刑当个事儿?”
喝完了酒,时间也早,号筒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在乱串,也不能急着“干活儿”,大军又跟我聊开了:“好多话跟他们谈谈不透,跟老师一说,就通了。”
大军叉开巴掌,让我看他手指上的字,一个手指上一个,我念道:“地狱创造者?”
“对,人生就是创造地狱——知道谁说的吧?”大军把巴掌握了起来,得意地问。
“还真没印象,就是听着耳熟。”我估计是存在主义哲学家们说的吧,比如萨特,好象就讲过“他人就是我的地狱”这样的话。
大军夸耀地说:“《教父》看过吧?意大利黑手党的老大,维托·唐·科里昂,这是全名,我到死也忘不了,那是我的偶像。操,人生就是创造地狱——讲得太好了,深刻!我觉得科里昂绝对比马克思牛逼。”
老三笑道:“还甭教父,咱这辈子,能混成个杜月笙、黄金荣的就不错。”
“他们不行,天津还有个袁文会哪,都不行——这目标就得往大处订,哪怕最后成功一半也了不起啊,你那起点就低,将来也蹦达不了多高。”大军这厮一番高论,倒是暗合了古人关于立志的说法。
我留意到老三眼神里多少有些不屑,脸上却依旧挂满了笑。
聊到快半夜了,大军带来的小恐龙也装完了,听到值班的大喊“三中的回去啦,该锁号筒了!”大军笑道:“甭理他,我打好招呼了,几点回去都行。
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缝制精美的小挎包,从里面取出一扎细细缠好的针,说:“玻璃挂上衣服,找个干净手巾,打盆水,咱开始吧,今天码鳞片。”
邵林忙活着挡窗玻璃,打了半盆清水,小佬拿了条手巾在旁边等着给老三擦墨。我钻进被窝里,看老三仰躺在铺上,袒胸等着大军摧残。
大军也神情肃穆起来,找好姿势坐下,绣花似的突突向老三肚子上扎去,老三“丝丝”地吸着气,探讨道:“不用使那么大劲吧?”
“扎深点儿墨清楚,出来效果好啊。”大军根本不采纳客户的建议,依旧努着嘴,突突突,突突。
开始看了个新鲜,我慢慢就觉得无趣,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看见日本进来,捅了我一下,诡秘地说:“老师出来一下。”
到了外面,号筒里清净得很,这家伙让我跟他一直走,开了一间没有住人的号房,我眼前一亮,居然看见里面摆了个神龛,烛火通明地供着关公!
太意外了。
日本儿说:“麦麦,我一向欣赏你的才华和人品,我对你的仰慕有如滔滔江水……”
我果断地说:“少废话,你想干什么吧!何永那个网子我是查不出来了。”
日本儿笑道:“误会了兄弟,我是想跟你在关老爷面前,结成金兰之好,以后咱们哥俩在网子中队紧密团结,里应外合,还不把那帮怪鸟玩得一愣一愣的?”
我怒道:“你个狗杂种也配和我说这个话?滚!”
日本儿也怒道:“喝,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啊!你若不和我联手,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日本儿话未说完,已经被我一手提起,象二龙提那只黑猫一般,狠狠地摔向窗外,日本儿大叫着,一头从玻璃撞了出去!
外面登时一片大乱,似乎有何永和疤瘌五的声音。我一机灵,往前迈去,险些掉到床下,才发现刚才是南柯一梦。而外面的混乱,却是真的。
大军已经走了。
老三也被闹醒,骂骂咧咧扒窗户去看。只听小杰大骂着:“操你死妈死祖宗的,不想活了是吗?”
老三喊道:“小杰,大半夜的,喊什么呀?”
“没事儿三哥,操他们家户口本儿的,别让我逮住!眼珠子给你砸冒了!”
林子大吼起来:“小杰你有完没完?!全他妈吵醒啦!”
小杰不言语了。小佬可能先醒一步,笑着跟三哥说:“可能是疤瘌五跟何永俩家伙,刚才扒小杰窗根儿捉奸去了。”
老三笑道:“逮住现案了?”
“好象起了两声哄,就跑了。”小佬笑道。
老三懊恼地说:“刚睡了没几分钟。都他妈是神经病,一个比一个变态。”
(11)鹬蚌相争
老三那条龙,连刺了几天,还没有完活,大军一过来,就捎些小恐龙让大伙帮忙装,老三很烦躁,他知道大家都有意见。背后就跟我苦笑着嘀咕:“可能他妈上了大军的套儿了,弄好了,这条龙他得一直给我干下去,干到他开放,咱屋里的弟兄就得给他干到开放,我猜得到大伙背后得骂我呢。我这不是没病找病么?”
老三刺活儿的事二龙知道了,也不说什么,到了工区,只要从他身边过,就瞅冷子在老三胸前抓一把,疼得老三呲牙咧嘴,连连告饶。更厉害的一回,就是大军正给老三刺着,二龙突然溜进来,往老三胸前撒了一把盐沫子就跑,把个老三差点腌了酱货儿,只能大叫“变态变态呀”,二龙再一探头,还得连连求饶,好不容易把爷爷求走了。
后来,因为大军下手太重,老三还发了两天烧,二龙倒不错,爽快地准了他的假。回来积压了一大垛网子,忙得老三检验了一整天,连口水都没工夫喝。
据说,为文身的事儿,倒是对广澜,二龙管得要更严厉一些,何永说二龙单独给广澜开了几次小会儿,不要他乱掺乎事儿,说下半年怎么也得给广澜争取张积极,一出事儿的话,就全白玩了。
疤瘌五和小杰这边的矛盾,也是不断升级中。疤瘌五的定量已经和大家持平,连续几天都大批地往回带网子,一干就是凌晨见了。疤瘌五就坐在小杰门口干,边干边甩闲话,二龙和林子都不理他,放他撒疯,好多人也觉得要不是被网子拴住,疤瘌五早摇得飞起来了。
小杰在屋里玩大容量的,任凭疤瘌五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就是不接茬,偶尔出来上厕所,也必要哼着快乐的流行小调。小杰似乎也学得有战略眼光了,要跟疤瘌五打个精神战。
这一天,疤瘌五终于忍无可忍了,干到半夜就撂了摊子,回屋休息了。我起来上厕所,路过林子的屋,听见疤瘌五还在和林子狂聊着,说再也不能受屁眼这个气了。
转天二龙让小杰给主任捎话,称病歇了。小杰又大权独掌,在工区不是好横,一路吆喝起来,让大伙快快快!
最后站到疤瘌五边上,严厉地质问:“昨天的活儿没干完是吧?”
“没干完我今天接着,今天干不完我留给明天,用不着你操心。”
“这是流水线,你以为包产到户哪!你一耽误,下面就堵啦,你负得起责任吗?”小杰叫道。其实疤瘌五一个礼拜不干,也不会影响流水线的正常运做,我们这道工序本来就超前囤积了不少半成品。
疤瘌五听小杰一叫,反而笑了:“堵了就通通呗,前边堵了通前边,后边堵了通后边……”
“疤瘌五!我忍了你好多天了,你别给脸不知道接着!”
“咳,操你烂屁眼的,我警告过你没有——不准叫我外号?我告诉你,主任都规规矩矩喊我王福川,王福川你知道嘛!要嫌叫着别扭,我再告诉你一小名,我小名就叫‘干爹’,叫小名啊?”
“嘿,你个瘸逼,那条腿是不是也不想要了?”小杰咆哮道,却不敢先动手打疤瘌五,疤瘌五彪悍的体型多少让他心虚吧。
疤瘌五可不管那套,坐着一回身,把小杰两条腿儿都给抓住了,狠劲一扔,小杰把持不住,身子飞了起来,重重砸到烧花线的案子上。
疤瘌五跳起来叫道:“大家都听见啦,是他先要砸折我腿的,我是自卫,我是自卫!”
何永起哄道:“对,我作证,正当防卫!”
小杰在一片笑声里爬起来,已经气急败坏,顺手抓了一扎大花线,劈头盖脸向疤瘌五抽来,疤瘌五勇敢地迎过去,胳膊一划拉就把花线抓在手里,使劲一带,小杰被带了个大趔趄,底下被何永使了个小绊子,实在实地摔了个狗抢屎。
疤瘌五两步跨过去,把刚站起一半的小杰又踹趴下了,自己站在那里爽朗地哈哈大笑,大有横刀立马啸傲江湖的威风。
“兔子尾巴长不了,今天我就给你来个连根儿齐!让你那屁眼没遮没盖的!”疤瘌五夸张地接了一个大手术。
小杰大叫着“我跟你拼了”,连爬带蹬地往前刨了几步,站起来就往库房跑,看那表情,整个一亡命徒。我想这小子准是又奔那根棍子去了。
疤瘌五看小杰果然拎了棍子回来,不觉怒道:“打架还敢抄家伙?你个兔子!”
小杰横眉立目往回大步走着,嘴里给自己制定着目标:“看我不打折你那条腿!”
库房的门一开,林子叼着根牙签,录象片里的黑老大似的跨进工区,远远标着小杰,跟过来。
疤瘌五看见林子终于出场,精神立刻更增几分!冲杀过来的小杰挑衅:“来吧兔子!来吧兔子!”
小杰声东击西,喊着打腿,却不守信用,横着奔疤瘌五腰间扫去一棍,疤瘌五踮着脚一蹦,还是叫棍子挨了一下,疼得眼睛都红了,反手抓了两个钢网圈,乘机进步,不分青红皂白地照小杰身上砸去,小杰再想出棍已经没有机会,不觉节节败退,被身后的案子一挂,扑通倒地,疤瘌五已经红了眼,大弹簧圈嗡的一声跟下来,啪!砸在小杰脑袋上,生生地把束缚网圈的铁丝打开,网圈“扔”地怪叫一声,炸开了,惊得疤瘌五团身抱头,那钢圈直接就弹到房顶的石棉瓦上,敲下大片的尘土来,惹得下面的犯人纷纷让避。
林子突然大喊一声“住手”,先一脚把疤瘌五踢得滚出去,又顺手拎小鸡似的把小杰拎起来,小杰满脸的血立刻撞进我们的眼睛里来。
看来那一钢圈还是蛮厉害的。
林子喊:“老三!告诉主任去!胖子,跟我送他去医院。”
小杰懵懂地晃了一下,坚强地说:“不用,不用去医院。”
林子说:“不行,一定要送医院。”回头又大骂疤瘌五:“我晚来一步,非出人命不可!”
疤瘌五激愤地说:“一只兔子,正好吃肉!”
何永说:“装逼,其实他脑袋上也就一小口子,划拉一脸血,装什么大灾难?”
朴主任跟着老三进来了,看一眼小杰,立刻说:“跟我上医院。”又对疤瘌五喝道:“你给我等着!——老三,你先给我看着他!”
林子一把把小杰背起来,背死尸一般,小杰在背上挣扎着:“林哥,我自己能走。”
林子大声说:“走什么走,不要乱动了。”随着主任,一溜烟地去了。
老三走过来,皱着眉头问疤瘌五:“怎么回事啊五弟?我那边检验正忙活着,没反应过来哪,你们这里就打起来了。”我笑了一下,老三这话也太离谱了,几乎所有人都是从一开始就关注着这场战争的,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局外人。
疤瘌五看事情已经闹大,干脆借风点火、打肿脸充胖子了,当即脖子一横说:“要是林子不拦一下,我非打死那屁眼不成!”
广澜也象刚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给疤瘌五脸上贴金道:“这兄弟还就是够猛,小杰这一下就长记性啦,他还就欠来个这样的人治他!”
何永笑得胳膊腿儿乱颠:“真他妈过瘾,还没容我掺乎哪,五哥就把那屁眼给开了。”霍来清也兴奋异常,大呼“痛快”。
老三招呼大家赶紧干活,然后叫疤瘌五跟他到检验台那头坐着去了。
大家议论纷纷地坐下来,好多人还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边摸索着网子边眉飞色舞地聊着观后感。周法宏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疤瘌五这个大傻逼!这回算是混到头儿了。就他这样的,还进来过呢?”
*
小杰是走着回来的,几层白纱布从头顶兜到下巴,造型很夸张。疤瘌五看主任随着进来,自觉地站起身,等主任几步走到近前,先迎了一个饱和的嘴巴,被吼一声,带进了管教室。小杰也随了去。
林子和胖子象两个刚领回被包工头克扣的工钱的民工,满足地笑着。
何永笑道:“这下疤瘌五熟了。”
周法宏道:“我看你才是一畜生,一点阶级感情没有哪!你不跟疤瘌五是老铁么?”
何永无愧无羞地笑起来:“这叫立场鲜明,我永远站在政府一边。”
棍儿说:“疤瘌五这样的傻波衣,也活该倒霉,可叹他还进来过,都学什么了呢?”
周法宏笑道:“在新收时候他不是说了吗?头回是傻冒儿,什么也不懂,净让人耍了,这回进来是武装到了牙齿,可惜忘了武装最主要的零件。”
“啥呀?”猴子问。
“脑袋。”周法宏说。
何永感慨道:“脑袋重要啊,以前有个广告不是说了嘛——猴头猴头,世界一流!”
猴子一转脸,何永立刻摆手:“对不起对不起,猴儿爷,我不是故意的,这节骨眼上我不跟你闹。”
我接着周法宏的话说:“疤瘌五上回出去,也就弄一肄业证吧……不过你也学的不咋的。”
“我是没学好,再进来十回也这德行了。”周法宏谦虚地自嘲着:“我是学偏门儿的,单练一张嘴。”
“将来混成一‘超级怪’也不错,回头申请一迪士尼记录!”何永鼓励他。
猴子轻蔑地笑道:“还你妈迪士尼哪,那叫吉尼斯,别逮个棒槌就认针。”
何永一拔身子:“喝——又给你阳光了不是?怎么露点亮儿你就往外钻?我那叫幽默懂吗?还笑话我,什么差它岁月、骆驼样子、大别野的不都是你的段子吗?何永俩字你都不认识,上回楞念成干爹啦!”
猴子嘴不顶劲,还爱贫气,赶不上辙了就翻脸,一动手还经常性地打不过人家,这不,为这几句话,又上脸了,三招两式,就让何永给别着胳膊按在案子上,我拿塑料管轻抽了何永一下,告戒他老朴正在火头上哪。
何永问应了猴子,让他表示不记前嫌,这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猴子转动了一下被拧得酸疼的膀子,恨恨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神经你等着,我让你好受不了。”
周法宏笑道:“真他妈肉烂嘴不烂。”
“别说了,老朴出来了。”我警告他们。
朴主任赶着疤瘌五和小杰,从管教室走了出来,小杰一抹弯,进了库房,疤瘌五直接回我们组里来了,腮帮子肿得老高,看来没少挨抽。
朴主任吩咐老三说:“这几天你先照看一下生产线的事儿,等小杰拆了绷带再说。”
然后怒冲冲对我们喊:“我警告你们,王福川是一个终点站,任何人再敢往前迈一小步,违规违纪不服管理,绝对严惩不殆!做人要有点分寸,要懂得自尊自爱,现在我是尽量给你们空间,让你们能舒服一点服刑,要是你们自己不往好道上走,别怪我不把你当人看!”
主任走两步,又回来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检验桌上,跟老三交代了一句,转身退场了。老三喊我:“麦麦,29号信箱来信!”
我一下跳起来,往检验台跑去。
29号信箱是W第一监狱的专用信箱,肯定是施展来信了。
老三把信递给我,笑道:“激动了吧?”
我一屁股坐在检验台上,从早已破口的信封里抻出信读起来,老三也在一旁搭着眼看。
“我们同案现在也混上杂役了。”我边看边说。
老三也看着信,一边“啧啧”地感叹:“唉,不错,还跟你说了那么多抱歉的话,也是,捎带进一好朋友,谁不别扭?你那同案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笑道:“看了么,我们老兄说了:悔不当初,何若面对现实,将来虽然遥远,但还是不能放弃哪怕一点的希望,我们曾经的罪恶,就象鸟羽上的露水,当阳光把那些罪恶的露水蒸发干净时,不论天色是否已经迟暮,我们都要勇敢并且欢欣地飞翔起来,哪怕夜再深,自由的天空总是光明广阔的——牛逼吧?”
“呵呵,你们同案学什么的?”
“化学。”
“我以为也是语文哪。”老三总是把我的“中文系”叫做“语文系”。
我托着那封信,望着乱糟糟的工区,沉吟着说:“在笼子里呆得久了,是不是所有的鸟都还能够飞翔?听说有一些鸟,被关的久了,就不再适应天空了,它们会觉得笼子里更适合自己。”
“——动物园里的野兽也是这样。”老三的眼也看着流水线:“人,也不例外,很多人就是因为在里面呆得太久,根本不适应外面的社会了,但是一回到这个笼子里,一找到他熟悉的气味和环境,就如鱼得水啦。”
我嘲讽地轻笑了一下:“有没有一种人,象青蛙一样,是两栖的?”
老三笑道:“你看二龙象吗?林子呢?”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其实我并没有真在意这个问题,我只是在施展的信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那是在大墙外面曾经熟悉的激情和诗意,这一切,如今变得很遥远了,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经被它们抛弃和遗忘,现在才突然发现,那些可以让我飞翔到大墙外面的东西,其实一直孤独地蜷缩在我的心底,在一片混乱、喧嚣、腐败、糜烂的垃圾场里,在我遮掩着、躲避着、造作着、屈就并且屈辱着的心底——孤独地,蜷缩。
老三再一次笑着打断我的沉思:“如果我有钱,你看我会不会成为那个青蛙?”
不等我做出反应,老三已经自嘲地笑起来:“可我突然没钱了,还不甘心象鱼一样被一汪子水儿困住——混成现在这样,快成了怪蛤蟆啦!”
我装好信,折一下塞进兜里,笑着跳下检验台:“算了,干活去,继续改造!”
走回岗位上,何永正看着满脸凯旋色彩的疤瘌五笑着:“操,我以为最轻得送你禁闭哪,就这么完了?”
“学习班,今天晚上开始,10天,呵呵,过家家嘛。”疤瘌五虚胖着脸笑道。
“太轻了。”我发自肺腑地说。
疤瘌五炫耀地说:“老师你还别不服气,是老朴先尿啦,他才不想把事情搞大,左一个独居,右一个独居,他在长官那里怎么交代?老耿就得说啦:‘朴老屁,你干得了吗?干不了早说,别他妈占着好人地儿。’哈哈。他也就给我来一内部消化完了。”
“有道理。”我说:“老朴没说小杰的问题怎么解决?”
“老朴那鸡巴脑袋!我看是从小就没开窍。他楞维护着小杰那屁眼说话,说我是罪魁祸首,小杰人家那是管理者,就是他妈方法不得当,需要改进哪,操,我当时就说:再改进他就改进屁眼里去啦!”
何永哈哈笑道:“主任怎么说?”
“主任没说话,就给了我俩大嘴巴!操他老朴家后门的。”疤瘌五笑着汇报。
疤瘌五神采飞扬头脑超级简单地怂恿我:“老师,你笔头子厉害,回去给那屁眼写封匿名信,塞监狱长信箱里去,让他屁眼大暴光!”
我笑道:“我能干那事儿吗?不知道我的犯罪专业就是包庇?”
疤瘌五笑着一拍脑袋:“妈的,忘了这条了。”
周法宏笑着说:“再说老师也没证据啊,听说那天你扒人家小杰窗户根儿去了,有收获呗?”
疤瘌五沮丧地说:“我眼瞅着宁宁给小小杰按摩按摩啊,后来关灯的时候,宁宁还没离开,摸着瞎按哪,按按不定就按哪去了,都怪何永那怪逼,咯咯乐了两声,把小杰那屁眼给弄惊了——兔子耳朵多尖啊!操,鸡巴何永太嘬不住劲,要不肯定能捉奸在床!我靠,那就热闹啦!哈哈。”
老三在那边笑着喊道:“哥几个,给点面子啊——我这看孩子还得做饭的,都省点事儿啊!跟老三做点脸,能眯的先眯几天,等我卸了任再折腾,求大伙勒!”
疤瘌五叫道:“老三,我看你当这个杂役算了,小杰那屁眼,他要上来我还得砸他!”
疤瘌五剩下的活儿也不干了,晃来晃去地等到晚上收队,跟二龙打了个招呼,直接进了学习班,值班的梁子关了门,把钥匙抖落了两下,说:“疤瘌五够牛逼的啊,听说把小杰给操啦——这就对啦,就得这么混!”
疤瘌五笑道:“谢谢大家支持!梁子,呆会儿给哥哥弄杯开水啊,渴了一天啦。”
“等着吧。”梁子说完,坐值班室门口喝茶去了。
*
老三一回来就扎三中号筒里去了,大军已经两天没有过来,又听说昨天三中有几个关独居的,老三不塌实了。
转了一遭,老三丧气地回来,说:“三中那头刺活儿的锛了两个,给关了,大军说得休息几天了,不过我也不太想用他了,过几天眼子过来给我接着干,眼子那兄弟不错。”
“眼子”的绰号,和屁股没有关系,是指眼睛大。眼子以前跟老三勾搭的不是很紧密,只来过这边有限的几次,听说一直给广澜“补活儿”的就是他。
(12)兔死狗烹上
小杰的伤并不重,不到一个礼拜就自己松了绷带,找主任谈了一场,重新走马上任了。背后听那意思,因为在疤瘌五手里栽得太狠了点儿,小杰本来有退居二线的打算,主任却给他打气,说是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如果让他下来,疤瘌五之流就更猖狂了。加上小杰也是暗恋着热山芋一样的权利,没怎么费劲,就被主任说服了。
不过虾米一旦过了热油,就没办法再鲜活了,小杰顶着一块血锅巴,精气也似乎虚微了许多,不再象先前那样咋呼了。
疤瘌五象一块旧抹布,被扔在学习班里闭门思过,过得寂寥。每天除了中、晚两次有值班的给他送水和馒头外,就没有谁理他了。最让他高兴的应该是我们晚上收工进号筒的那一段时间,疤瘌五总是趴在玻璃后面,跟大伙招呼着,大家除了开他两句玩笑,并没有谁真帮忙。其实疤瘌五渴望的只是一点额外的热水和简单的榨菜。
能帮他的不屑帮,有几个推测他有前途的想去拉拢一下感情,又没有胆量接近学习班的门口。
每天收工,都看见那张由热情逐渐变得迷惑、愤懑的疤瘌脸,不知道谁起的意,大家开始玩笑说:那就是渣滓洞里的“老萝卜头儿”。
疤瘌五出来的时候,象刚做完了吸脂手术,脸上的皮都耷拉了。
一提工,二龙就把他叫库房去了,出来时候蔫蔫的,主任来了,又是一通谆谆教诲,两个领导,可能从不同角度,给他指引了几条好好做人的道路。
小杰本来私下抱怨对疤瘌五惩罚得太轻,现在看疤瘌五灰溜溜回来干活了,脸上又不禁浮起一丝惬意的笑来。
“不够意思啊,寒心。”疤瘌五坐下来,独自念叨。
何永笑道:“五哥呀,我想给你送烟送罐头来着,可咱这样小屁屁,上不去前啊。”
疤瘌五看破红尘似的“咳”了一声:“算啦,患难见真交,看来我王福川平时没交下一个真朋友,赖我。”
疤瘌五摸着灰网,无精打采地干着,一边唉声叹气,话里话外,似乎也抱怨二龙、林子他们在困难时期不关照他,只是不敢明说罢了。
我下午很早就完了活,站起来,从洞开的窗口望着外面,葫芦苗已经变成了葫芦秧,沿着架子欢乐地攀缘上来,架子下面的空挡里,二龙后来点种的香菜也长势喜人,蓬勃了几米长的一截绿带。眼前的视线被七大的另一所工房挡住,七大的犯人,几乎每天都穿着交通警似的黄坎肩,拉着建筑工具到外面去,不知忙活什么,所以这里仿佛被我们独占了一般。
两排工区之间的那株未经嫁接的毛桃树,似乎也不乏人照料,被侍弄得叶子都黑绿着。桃花纷落一时稀,可惜我没有注意,如今是一瓣残红也没有剩了。又想起“去年今日此门中”的诗句来,不觉发了些穷酸的感慨,想这里人来人往,不过是个垃圾中转站,收进来,搅拌一下,又送回去,然后再收进来,周而复始,不知所终,人面更迭,人心惘测,年年只有“桃花依旧”。
恍惚间有种身在墙外的感觉,不觉望那天,正巧是蓝蓝的,想起施展的信来:“哪怕夜再深,自由的天空总是光明广阔的”。我想真正需要这鼓励的,恰恰是施展自己吧,他要走到高墙脚下,跨出冰冷的铁门,毕竟还有常人不堪忍耐的漫长,而这天,这澄明的蓝,离我已经迫近,似乎触手可及了。
广澜跑过来嚷嚷:“知道了吗?刘晓庆这个月2号给刑拘了,偷税。还有那个唱歌的红豆,猥亵小男孩儿,也进去了。”二龙那里又个小收音机,消息自然灵通。
大家都很兴奋,疤瘌五不平地说:“操,人家进来也不会下线干活啊,直接就进教育科、文艺队的了,照样摇!”
“哎!有钱人坐牢就是舒服,天津那个禹作敏,还有一个什么……倒飞机那个?”周法宏望着我。
“牟其中。”我说。
“对,牟其中。人家进来了能干活?”
刘大畅说:“这里面还有一种有钱人为的是另一种舒坦——监狱让他有安全感——在外面几乎天天被债主追杀,进来了,反而给保护起来啦!”
“有道理。”疤瘌五点头道。我看一眼疤瘌五身边,剩下的网子至少还有一大半,疤瘌五算是又掉泥坑里了。
我笑道:“五哥这活儿今天费劲啊。”
“我没压力。”疤瘌五笑着一抬头:“我都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什么?”
周法宏不屑地说:“吹什么牛逼,那是二层,要是二十层,我不信你敢跳。”
“嘿,跟我黑嘴是吗?有本事咱哥俩抽一签!”
周法宏笑道:“什么年代了,还抽签?那是老刘他们那时候干的,现在再看见抽签的,都是二百五。”
刘大畅说:“这话没错。我们那时候,没现在的人这么多花活,谁行谁不行,就讲究真刀真枪的比划。在劳改队里,有不含糊的,就玩抽签的,一般是砸手指豆,有刀子的就讲究剁!谁抽上了,喀嚓一下,你算牛逼,叫有‘签’;稍微一含糊,得,以后甭提‘混’这个字。现在看,那时候人都是傻逼。”
李双喜凑过来插了个段子:“知道这规矩从谁给破的吗?以前市里有个死鬼玩闹叫天井的,挺牛逼,也有脑子,有个家伙不含糊,找他家里玩签去了,也不说话,先一刀把自己手指剁下一个去,然后说:‘天井,我不想跟你如何,就是让你看看哥们儿有没有签儿,想跟你交个朋友’——天井绝啊,跳起来抢过菜刀,抓住那小子手,卡一下就又给剁下一手指来:‘你不是牛逼吗,今儿我帮你剁’!那小子一下就尿了,搂着手狼嚎着跑啦!”
我们笑着,李双喜总结说:“从那以后,抽签时代就结束了,大家开始玩脑系!”
“够欢的啊!”冷不丁二龙喊了一声,大家立刻不言语了。
二龙不知什么时候溜达过来,手里拎了根花线编的大鞭子,一路走,一路“啪啪”地在案子上抽,搅得流水线上的犯人胆战心惊,生怕他手底下没根,让鞭梢扫到谁脸上。
二龙溜到疤瘌五身边,拿鞭梢划拉了一下他的脸,用探讨的语气问:“是不是心气还挺高啊?砸完小杰该砸谁了?”
疤瘌五躲了一下,赔笑道:“结束了,结束了。”
“我早上给你说的话,给我记好了啊——重复一遍?”
疤瘌五看着二龙说:“夹着尾巴做人,龙哥,是这话吧,我记着哪。”
二龙往回走,不满地对小杰说:“你他妈干得了吗?干不了快说话,工区这么乱,看不见?眼瘸了,耳朵也耷拉了?”
我们忍着笑,听小杰连连说:“干得了,干得了,我管管他们。”
二龙一句多余的话不跟他讲,转悠了半圈,又想起了老三。拿着鞭子把老三赶得围着检验台转圈,象一头拉磨的驴,老三一边跑,一边笑着抱怨:“龙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刚给你编的玩意,你就给我使,你不让我寒心嘛。”
(13)兔死狗烹下
早上起来去厕所洗漱,看见楼道里堆满了昨天犯人们带回来干的网子,疤瘌五正坐墙边穿着,脚下还有一大堆没干的。
“干了一宿?”我问。
疤瘌五一抬头,笑道:“我傻疯了?困了就睡,早上刚接茬干,操,左右干不完,我还不急了,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霍来清正经过,仰慕地说:“老五就是牛!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啊。”
疤瘌五笑道:“弟弟,还记得刚来五大时候,咱坐墙边等华子收人的时候,老哥跟你说过什么吗?该现就得现一把!”
“龙哥怎么教导你的,睡一觉就忘了?”我笑着说过,赶紧去厕所了。
到了工区,我到库房领料,二龙躺在铺上给黑猫拔着胡子,顺嘴问我:“疤瘌五把活儿剩回来了?”
我说是,三十来套。黑猫在二龙怀里嗷地怪叫一声,被弄疼了。
林子笑道:“我们五弟比我睡得还早,这傻逼是想开啦。”
二龙笑道:“行。我还就怕人想不开。”
日本儿笑问:“今天还140?”
“一个也不能少啊——你想什么哪?”林子横了日本儿一眼,日本儿献媚地回送了一个笑脸,忙着给我配货。
我回到生产线上,疤瘌五正宽宏大量地嚷嚷着:“发,发吧!谁干不了都往我这里扔啊,我给你们兜底!”
小杰冷笑一声,走开了。
疤瘌五不紧不慢地把周围清理干净了,拿起一根白丝仔细研究了几眼,才慢悠悠穿起来,刚穿了没几目,二龙就拎着鞭子过来了,二话不说,从后面就是一下!
“啪!”
疤瘌五穿了个短袖囚服,小鞭子从后背缠咬了半遭,电击一般!疤瘌五当时“嗷”地一声怪叫,带着凳子飞起来。
刚要破口,看见是穿着大裤衩子的二龙,立刻咬牙忍着痛,委屈地问:“龙哥我怎么了?”
二龙看了他一眼:“还不知道是不?”甩手又是一下,疤瘌五本能地向后跳去,还是被鞭梢扫在胳膊上,当时疼得乱吸一溜气儿。
“知道为嘛不?”二龙抖着手里的鞭子问。
疤瘌五气馁地探讨:“活儿没干完?”
“还问我?!”二龙马上轮起鞭子,从上到下劈去,疤瘌五一抱头,向后急遁,鞭尖“丝”地一声扫在肩膀上,二龙连连进步,一条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把疤瘌五逼得最后蹲在墙角,一边被抽得哇哇乱叫,一边凄厉地求饶。
广澜、老三他们都走了过来,好歹劝一下,二龙顺势也收了手。疤瘌五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檩子,脖子上也给暗红地抹了一下,他惶惑地望着二龙,嘴里“哎哎”着,说不出整句话来。
二龙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地一声脆响,眼瞅着疤瘌五猛地哆嗦一下。何永不禁“咯咯”乐了两声。二龙冲疤瘌五说:“实话告诉你,从入监组我就盯上你了,我跟自己说:要是将来跟你分到一块,象你这操行的,我一辈子不叫你翻身!给你讲了没有——夹着尾巴做人?”
“讲了讲了,龙哥,我这回真记住啦!”疤瘌五痛心疾首。
“我跟你说每一句话,都是给你机会呢,怎么着?放着人道你不走,非钻牲口棚不可?从今天开始,我放开量让你折腾,看你能蹿过我肚脐眼去!”
疤瘌五连连表示不蹿了。
林子走上去,狠狠地踹了疤瘌五一脚:“晚上啊,给我滚别的屋去!没人要你就睡厕所去!”
二龙说:“搬家,晚上搬老三屋里去。”回头冲老三笑道:“以后这样的精华都归你管理啊。”老三苦笑道:“龙哥你真看得起我。”二龙一扬鞭子:“有意见说话。”老三笑着跑开了。
晚上疤瘌五一搬过来,老三就跟他说:“老五,我说句落底话,不管你爱不爱听啊。”
“三哥你说,我都这样了,有什么爱不爱听。”
老三纠正说:“你哪样我不管,我老三眼里,大家都是来改造的,没有高低贵贱。所以不管是谁,到了这个屋里,都不能出斜的歪的。”
“那是,三哥这你放心。”
“再说句实话,老三这意思你也看得出来,在队里混得挺尴尬,不上不下中间卡着,大伙在我屋里,不守规矩就是诚心给我老三釜底抽薪,我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容忍——老五,你是进来过的,老三这么说话不算口冷吧?”
“实话,三哥你这是大实话。”
“还有呢,我说话不掖不盖,是什么说什么,现在这形势你也看了,你想折腾也没你空间,死活得干这网子了,不如就夹起尾巴来,糊弄一消停日子——别人都怎么活呢,你就不能活?”
疤瘌五感慨道:“三哥我是彻底倒牌子了,从今往后我就灰网里眯了。”
老三笑道:“这就对了五弟。话说回来,我还是把你当自己哥们看的,你到我这里以后,只要任屁闲事不掺乎,从龙哥那看从主任那看,也算我老三一项管理成绩不是?你让我舒服了,我能不在福利上照顾你?到时候,你还不是舒坦?——你闹来闹去,不就求一舒坦么?”
疤瘌五释然道:“说了半天,三哥你说我心坎上了,回头你看看五弟是不是够板!”说完,先忙着出去干活了。
老三自足地笑着,对我说:“疤瘌五这种人,其实是个顺毛驴,给他几句好话,再来点小恩小惠,就搞定了,还用鞭子?”
我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没有网子压着,还好说,这要是天天熬鹰,我看早晚他还得撩蹶子。”
李双喜站起来看一眼窗外,笑着说:“这种人,就得龙哥那样的恶人治他!”
“光靠鞭子和拳头,那是笨法子,古代有个军事家说这两国交兵,最高的境界叫……不战……不战而取(屈)人之兵啊,用的就是谋略,是手段,咱管那叫脑系啊。”老三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说得李双喜不敢反驳了,只暧昧地笑着,看出心里很无所谓。
疤瘌五半夜进来喝了缸子凉水,又套了件衣服,重新出去干活儿了。
转天起床号令一起,老三睁眼就问:“疤瘌五呢?”
我看疤瘌五的铺空着,就笑道:“可能还干呢吧。”
老三扒了一下头,敲着窗户招呼疤瘌五,疤瘌五惺忪着眼进来报告:“还有几套就穿完了……三哥,要是龙哥问起来,你替我垫句好话,就说我一宿没合眼地干哪。”
连续几天,疤瘌五加快了进度,白天也不跟何永他们穷白话了,可他住院这几个月,真的把业务全荒废了,怎么也追不上大伙啦,每天都往回带活儿,每天都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渐渐地话又多起来,坐在座位上说自己没法活了。
何永笑道:“你当初跳楼那精神来呢?我来的晚,老听他们说你,特仰慕,一见面,敢情就这操行呀——见了松人搂不住火,见了强人直不起腰哎。”
疤瘌五愤愤道:“操,你还别看不起五哥,等把我逼急了,我给你现一把看看,看你老哥是不是够胆。”
(14)庇护
正说着,缝合线上突然闹起来,居然是小伟起了脾气。小伟指着旁边一个犯人骂道:“操你妈的你甭装孙子,我那个梭子有记号!”
那个犯人是个老头儿,可能开始还好言好语跟他解释,最后也满嘴跑杂碎了:“你他妈牛逼什么?没有龙哥,你连个鸡巴也算不上啊!我的梭子也有记号,你看着眼熟你喊它啊,它要答应……”
“答应你妈的白毛逼啊,你给不给吧!”小伟毫无顾忌地威胁着旁边那位。
“我给你个勺子!滚远点啊,别耽误我干活。”
小伟上去就抢,赵兵也在旁边帮腔,小杰看那边日本儿探了下头儿,立刻冲上去,踹出了被疤瘌五打倒以后的第一脚,把跟小伟争抢梭子的老头儿踢倒在地:“妈的,不长眼是嘛——龙哥屋里的人你也敢打?”
乱着,二龙已经出来了,广澜也跟了过来,崔明达从线上先到一步,不问因果,一拳就把那个刚爬起来的犯人打趴下了,嘴里恶狠狠地说:“疯了是吗?”
二龙到近前问:“怎么回事?”
小伟气呼呼地告状:“他把我的梭子给偷换了。”
“有使的不得了吗?”二龙不满地说。
“不行啊,我那把梭子都使顺手了,换了他那把,老挂网子。”小伟解释道。
那边崔明达又给了老头儿一个嘴巴:“到里边了还手脚不干净?”
“达哥我真的没换他梭子……”老头儿没辩解完,就让崔明达踹倒了。
二龙不管那边,指着小伟的鼻子说:“小伟我告诉你,以后这样的事儿给我免!再仗着我的架子充老鹰,我就放手不管你了,看你能折腾成疤瘌五那样?在底下我怎么跟你说的?全就着馒头吃了?想当流氓是吗,先过我这关!”
小伟脸红得象猴子屁股,低着头不敢吭气。
“还有你!”二龙踢了赵兵一脚:“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管着点小伟,你他妈就这么管是嘛?帮着他打架、欺负老头儿?……操你们小屁股的,不是流氓的苗子就别给我瞎鸡巴鬼混!……小伟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看见你不走人道,别怪我抽你!抽你你还得感谢我,你死鬼老爸也得感谢我!你的任务就一个——老老实实改造两年,一根毫毛不少地回家,好好孝敬你老妈去!听见了没有!?”二龙狠狠地踹了小伟一脚,小伟扑地爬在案子上,又赶紧站起来,吧嗒着眼泪说:“听见了,龙伯。”
二龙又转向别人说:“广澜,明达,以后你们也都别惯着他,你们也他妈没一个好油子,以后我得禁止小伟和你们说话了。”广澜和崔明达无辜地笑着。
“还有你啊,王老三——”
老三摆出一副更无辜的表情说:“龙哥我咋的啦?”
“你别以为我就会在库房里睡觉,你他妈背后跟小伟瞎煽乎什么,我不知道?还你妈鼓捣小伟去纹条蟒缠身,你缺德不缺德?”
“哎呦冤枉啊,我那是跟孩子闹着玩呢。”
“闹着玩也不行,一个蓝小姐还不够你玩的?”
大家哄笑起来,二龙看一眼蔫立在那里的小伟,转身回库房了,林子正拿着一把扑克看着这边笑。
*
天气渐热了,车间顶棚的石棉瓦象一整张太阳能片,把屋里变成了一个大烤箱,我们这个车间,队部的头目们基本不来光顾,朴主任也不很要求,犯人们 的著装开始随便起来。收提工的路上,还是规矩的,进了工区,立刻就纷纷换上短打扮,家里没有送夏装的犯人,干脆就把旧囚裤从膝盖上面来一剪子,改成了大裤衩——当然绝对不能让监狱里那些“把嫌儿”的管教看见。“58条”里有“不准私自改变囚服样式”的明确规定,裤子改裤衩,这动作是大了点儿,蹿出一“假正经”的领导管你一顿还真没办法。
中午,有条件休息的,还可以睡上一个半小时,就躺在案子或者地上,铺几片蛇皮袋子。说“条件”,就是指自己估计能完活儿,不然中午睡了,晚上回去还得在号筒里把时间补回来。很多人,包括疤瘌五在内,自然是不符合“条件”的。
库房的上下铺,是林子和二龙的专区,日本儿和龚小可吃了午饭就抱着一堆空袋子出来,在库房的墙根下面眯起来。
老三从七大的木料场里寻了些材料,钉了个简易的木床,被广澜连抢带求地要了去,老三说:“得,算哥哥做贡献了,明达,回头我再钉俩,咱哥俩一人一个。”
刚寻了料来,还没等他动手呢,二龙就撒神经,指使赵兵把广澜睡的架子床给砸了,破木板子扔得满工区都是,还限令老三在半分钟之内清理干净。老三惹他不起,满脸笑容地逃了。
广澜笑着嚷嚷:“你也给我留个睡觉地儿呀。”
二龙一指墙根:“弄几片木版铺地上,就乎吧——现在是改造呢,回头你比老朴过得还舒服了,他能不惦记你?”
“得了吧龙哥……”广澜笑道:“就你那床,弄得跟席梦思似的,我也没看老朴跟你换地儿呀?”
二龙也笑,回头说:“反正你们把工区给我改成家具场不行——尤其那个王老三,你管着他他还玩手工业哪,你们再陪他一起疯,他还不欢洋啦!工区成他们家作坊啦。”
老三在窗户外面看二龙回了库房,才溜回来,广澜笑道:“龙哥说你不是好鸟。”
“你别胡说啦,我在外面听着哪。”老三似乎被二龙骂得很舒服,因为有广澜陪着。
我被他们一闹,也没了睡意,干脆溜达工区外面抽烟去了。看那葫芦秧,真是越长越好了,已经爬了满架,在窗户前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凉棚,葫芦花星子般开放着,仔细看,有的蔓上已经长出花生大小的幼葫芦,青青地顶着白色的星子花。
葫芦好啊,对它们来讲,只要有空气、阳光和土壤,不论生长在什么地方,大墙内或者大墙外,都是一样的。……其实,葫芦自由么,它们也不自由,它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依照别人设计好的路线攀缘生长——呵呵,葫芦也不自由哦,我被自己刻薄的想法逗得笑起来。
不过,葫芦是幸福的啊。它们没有太多的欲望,只要空气、阳光和土壤就够了。现在,它们得到了。而我们,还有太多的缺失。
(15)三哥,我又歇啦
“我操,喘口气吧。”
——我正在葫芦架下面乘凉,疤瘌五也溜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窗根下面,随手掐了一根香菜,塞进嘴里嚼着,我笑笑,扔给他一支烟。
二龙要是看见他吃香菜,准把他满口牙都敲下来。
“老师,我快撑不下去了,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不瞒你说,在外面我没别的本事,就是出名的懒,在外面要照现在这么干,我早发啦。”
我笑道:“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
疤瘌五犹豫了一下,把刚要伸向香菜的手缩了回去:“人就是没有记性的东西,还不如畜生,多少人一进来就后悔,就发誓,出去喝上二两猫尿,就什么都忘了——操,我在号筒里熬鹰的时候,就常琢磨这些事儿,发誓以后再不进来了,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我笑道:“出去以后,二两酒下肚儿,又忘后脑勺去了。”
疤瘌五一副玩世不恭的哲学家姿态,冲空中喷了一口烟道:“对,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是不相信自己啊,出去也就这德行了。人就跟这葫芦似的,种的是葫芦就长不成人参果,当初我爹妈载我这苗子的时候就没用心,现在想改路子,晚啦!狗到什么时候都是吃屎的货。”
看着谦虚到妄自菲薄的疤瘌五,我哭笑不得地说:“你忘了大伙常说的: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赖父母了?终归还得靠自己啊。”
“对,靠自己。”疤瘌五说完又转折道:“不过这再怎么折腾,葫芦也变不成人参果呀!”
我笑道:“长不成人参果,还有让人当酒葫芦、当水瓢使的不同嘛,要是让太上老君装了仙丹,这葫芦也厉害啦。”
随便扯了几句闲话,我先回去了。疤瘌五趴着窗户叫我:“老师,再来棵烟啊。”
我抓一下兜口,把烟盒扔了出去,里面大概还剩三五根儿吧。
下午起了觉,大家已经干了一段时间,我才感觉出疤瘌五还没有回来,急忙扒窗户一看,好,哥们儿靠墙睡得正美哪。我“咳咳”地喊了两声,疤瘌五睡眼惺忪地一拨头。
“开工啦。”我说。
第二天早上,疤瘌五散了架似的从门外进来,告诉老三:“受不了了,干了一整宿,还剩好几片。”
“怎么越来越回旋儿啦。”老三皱眉道:“前些天不是熬到一两点就完活了吗?”
疤瘌五狠劲晃一下脑袋:“头都大了,木了……三哥你甭管了,回头我跟二龙说去,不行就找主任,这么下去,我非死里边不可,还三年多哪!”
老三警告道:“说什么说,老实干你活儿,别给我添腻。”
疤瘌五说:“行了三哥,大家帮不了我,也得让我自己想想道儿吧?”
老三又给疤瘌五苦口婆心做了半天工作,直到提工,疤瘌五才勉强答应不找二龙,也不找主任了。
走在路上,疤瘌五跑了几回斜,有一回还晃荡队伍外面去了。——“走着路都要睡着了。”疤瘌五抱怨。
广澜笑道:“疤瘌五又剩活儿了?到工区跟龙哥好好交流交流吧,哈。”
二龙不说话,在队伍后面默默地走着,象个赶着羊群的老牧民。
到工区,疤瘌五把网子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下来,直愣着眼说:“不干了,左右是往死路上逼我。”
我看他一眼,暗叹一声,招呼邵林、关之洲跟我去库房领料。
发完料,疤瘌五爱搭不理地穿了几个网子,就来早饭了。小佬出去打了面粥,先给老三我们几个分了,然后喊组里的人过来把盆端走。
疤瘌五意外地勤谨,只穿一件露着乱洞的跨栏背心,跑过来接了粥盆,走两步,突然当间一立,高喊一声:“哥几个对不起,今天早饭老五用啦!”说着,已经举起盆,劈头往自己身上倒去,在大伙的惊呼中,疤瘌五五内俱焚般激昂地惨叫一声,扔下盆乱蹦起来。
没想到疤瘌五玩这手儿。
谁也吃不下饭了,工区里一片沸腾,好象那盆粥不是浇在疤瘌五一个人身上,而是被凌空泼洒下来似的。
管教们都还没上班,二龙倒是不急,一边让老三闯警戒线去楼里找值班队长,一边破口鼓舞疤瘌五:“有种你去跳一大的炼钢炉!跟我面前玩这套下三烂的活儿,不顶用!”二龙四顾问道:“哪个组的粥还没分下去?给他端过来!让他接着浇!操你瘸妈的,糟蹋大伙福利是吗?!我管你够!”
我跟小佬把拉货倒垃圾的二轮车推了过去,停在边上。疤瘌五蹲在地上,身上全是粥渣滓,裸露的皮肤红红地起着热气,正痛苦地来回伸展着双臂,嘴里“啊啊”地运着气,缓解着疼痛。
二龙踢了他一脚:“上车!住院回来接着干!跟我玩签儿我陪着——你他妈也叫流氓?你连地痞都算不上!滚车上去!”
疤瘌五没有反对,小心翼翼地上了车。二龙说:“林子你去吧,带着麦麦跟小佬。”
“还等队长么。”林子笑着问。
“等他们来了,疤瘌五早熟透了,楞往医院闯吧,你再赌一把。”二龙笑着。
林子大手一挥:“弟兄们,冲!伤员要紧!”
我和小佬推着车就往外跑,过铁门槛的时候也没减速,颠得疤瘌五怪叫一声,惹得后面乱笑起来。
郎大乱跟老三正从办公楼里快步出来,见我们赶过去,就停下来等着,郎大乱望着蹲在铁皮车里的疤瘌五破口骂道:“操你死妈的,活腻了是吧——赶我班上添乱!”
车到跟前,郎大乱忿忿地指挥我们:“直接推一大车间,扔炼钢炉里!”
我们笑着,违抗了他的命令,一路向小医院奔去。
到了医院,老三庆幸道:“郎队你不知道,成天这个粥啊,炊厂都给往里面兑水,路上再一耽搁,还凉了好多哪,要不,疤瘌五现场就变糖葫芦了。”
把疤瘌五安置好,我们跟郎大乱一起回来。疤瘌五临别时跟老三惨然一笑:“三哥,我又歇啦。”
(16)花落林家
疤瘌五“点水”,跟上次“跳楼”一样,除了朴主任感觉头疼外,对其他人都没什么冲击,一些看好这个契机,窃喜可以让朴主任给大家减载的人,慢慢也失望了。官方给疤瘌五的定性很明确,就是“反改造”。
耿大队和朱教导来车间转了一圈,给大家简短地说了几句,一是安抚人心,二是表扬了一下二龙处理问题的及时,很好地控制了事态的发展,并着重提了一下林子:“据朴主任反应,林光耀最近的表现很突出,不仅对政府的处理没有抵触情绪,而且在正确认识自己错误的基础上,认真参加劳动,积极协助杂役和政府工作……上次就是这个王福川吧,对杂役大打出手,结果被林光耀果断地制止了,很好地压制了反改造分子的嚣张气焰。这一次,王福川再次以自残的愚蠢方式挑战改造,林光耀也是积极地配合杂役组织大家及时地报告政府、送医治疗,这说明了什么?不仅体现了改造政策的感召力量,体现了管教干部的教育作用,也看出了这个犯人的觉悟还是可圈可点的,有他值得肯定和让大家学习的地方。……对王福川这样屡教不改的反改造分子,我们尚且能够表现极大的耐心去教育挽救,对林光耀这样知错能改、追求进步的罪犯,我们更是要鼓励!”
旁边的朱教导接着说:“党委已经研究了,准备把林光耀的情况向监狱领导专门反应一下,我们的意见是,希望监狱领导能够充分考虑鼓舞罪犯积极改造的因素,争取在年前为林光耀重新申报减刑!希望林光耀学员珍惜现在的改造成绩,戒骄戒躁,继续努力啊。”
胖子和霍来清在下面带头鼓起掌来,朴主任没有制止,在耿大队边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们不是要树什么典型,也不是做样子给大家看。”耿大队等掌声平息,接过话来说:“我们的政策是一视同仁的,你们每个人都是典型,是做追求改造的典型,还是做混天等老的典型,还是做王福川那样反改造的典型,每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法律和政策是平等的,机会是平等的,关键是大家怎样选择……朴主任,我和教导就不多说了,你安排大家继续劳动吧。”
队伍一散,霍来清和胖子还欢快地拥抱了一下,大家经过林子身边时,也都顺嘴说一句半句恭喜的话,林子咧着嘴,跟大家打着哈哈,最后跟二龙肩并着肩进了库房。
周法宏感叹道:“牛逼,真的牛了大逼啦,玩意儿是高!”
一直没有捞上减刑的棍儿不忿地“哼”了一声。
晚上号筒里加了两重岗,保护着几个杂役畅饮庆功酒,老三也被叫了去,喝得小脸红扑扑地回来。接替大军为他刺活的“眼子”已经来了一会儿,正坐铺上抽烟。
老三打着饱嗝说:“弟弟,今天歇了吧,喝得有点小高。”
“眼子”跟他热聊了一会儿,抱怨这些天烟抽得太凶,手里没什么存货了,老三立刻从柜子里掏出两盒“希尔”塞给他,“眼子”推辞道:“你留着吧,我抽不了这个,柔和的还凑合。”
老三回头看我的工夫,我就说:“拿我的吧。”
老三一边往下去掏,一边问:“红山茶对口吗?”
“眼子”拿了烟,说了个“谢”字,又催促老三这个“活儿”得抓紧:“我跟大军不一样,我是急脾气,干什么就讲究一气呵成。”
老三说:“明天,明天开始。往后这天气也越来越热啦,不赶紧结束就不好玩了,我连消炎药都准备好了。”
“眼子”还不走,继续说:“我给你干活,大军在三中那边还甩闲话哪,说他的活儿,没人接得了,我就是得做出个样子给他看,后边的活儿,三哥你放心,肯定比他做的漂亮。”
老三苦笑道:“那我这身上不就成两种风格了?看着不别扭?”
“全在我掌握哪,信得过兄弟不?”
老三表示肯定后,“眼子”说:“也就跟三哥你热心,在那边,我指望这个手艺吃饭哪,一条披肩龙,没有200块购物单不干!就这样,找我的人还排队呢,不是吹,人家就是相上兄弟这活儿做出来漂亮啦。”
老三倦意似乎上来了,连打呵欠,“眼子”揣好烟,道个别走了。
老三眨巴下眼,骂道:“妈的又跟我念山音哪,200块?一个子儿我也不给你——要是老三做个活儿还得花钱,传出去寒碜人哪!操,三折肱成良医,不就刺针点墨嘛,凭三哥这心思,看一遍就学个底儿掉,大军不是把轮廓都划好了嘛,实在不行,我自己码鳞片!”
老三躺在铺上,辗转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点上棵烟吸着,一脸的郁闷。我笑道:“至于那么大气么,我看‘眼子’量也不大,两盒烟就哄得挺美,咱拿一条烟慢慢喂着他,把身上的活鼓捣完了,就让他找地界凉快去吧。”
老三摇头道:“不是那事儿——喝酒的时候,二龙他们把我好一顿把弄。”
“他就那么神经,真不掸你,他就不叫你喝酒了。”我给他吃宽心丸,同时感觉老三这么活着是够累的。
正说着,小佬气呼呼地回来了,进门就说:“何永这个傻逼,仗着广澜给他好脸色,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
老三皱眉问:“又怎么啦?你们都省点事儿行不?”
小佬指着裤衩子上的几个污点说:“刚才我正茅坑上蹲着思索问题呢,何永那傻逼进来倒水,哗一家伙溅我一身,我让他长点眼,他愣埋怨我蹲错地方了,应该蹲树叉上去!我操,我隔空就啐了他一口,跟他这样的傻逼用不着客气!”
“打起来了?”老三追问。
“没有,要不是有俩人劝,我从下水道把小逼的冲走。”
老三很不爽地说:“小佬你是没治啦,我跟你说过多少回遇事要先用脑,三哥这次进来,不就是因为脑瓜一热?你还有一个月就回家了,还不塌实?冲你这狗脾气,弄不好我跟老师都能再给你接一回新收。”
小佬叹口气:“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也够让我失望的,跟这帮人,干嘛那么客气,有时候我都觉得你有点低三下四。”
老三粗鲁地一挥手:“你懂个屁,去去,我不跟你聊——麦麦,有时候跟他们简直没法聊,说不到一个点子上去,干着急,你们文人管那叫寂寞,三哥我现在就经常寂寞呀。”
小佬嬉笑道:“喝,你还寂寞哪,工区一除了二龙就数你欢。”
我想起小佬进门时的话,不禁问他:“你刚才在茅坑上还‘思索’呢?思索什么啊?”
小佬笑道:“眼看着该回家了,这些天经常瞎琢磨。刚才我蹲茅坑上看着自己的屎,突然就懊悔起来,感慨啊。”
老三在那边笑了:“操,老师你看了吗,跟这种档次的人,你能交流吗?看一泡屎他塄敢感慨!”
小佬不服气地说:“你别小瞧我,我当时看着那屎就想了,我这几年的青春,大好年华啊,不就跟这大便似的吗——被水一冲,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懊悔啊,感慨啊——你说我深刻一回容易么,还让那傻逼给搅局儿了,我能不急吗?”
我们笑起来,我说:“小佬你那不叫屎,根本就是诗啊。”
“臭诗。”老三耸了一下鼻子,躺倒了。
我问小佬:“你什么时候下出监,有信儿吗?”
“按理说现在就该下了,开放前一个月下出监嘛,不一定哪天就走了,到时候还得想你们呢。”
我笑道:“最好别想,出去以后就别想这里的事儿,能忘的全忘掉才好,一门心思奔前程吧。”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