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墙正卷
不论何时何地,四面都是墙、墙、墙,即使你身自由,你心已囚。 ——题记 不可不来,不可再来。 ——狱中警句
开 篇
9月12日的W市,天清气朗,而我居然可以短暂地享受一下。 这样的机会已经久违。 现在是西历2001年。当日,我无从知晓,当拉登那个老头弄几架飞机扎进美国世贸大楼时,在这世界上还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故事在发生着,一切与此有关无关的生命的苦乐悲欢的纠葛,距离我都如此遥远——依赖手臂、目光以及想象都无法企及的遥远——因为此时,我不在你们中间。
这时,我正坐在高度警戒的囚车里,脚缚18斤铁镣,跟一个叫施展的哥们儿铐在一块儿,从专门拘押重案犯的市局看守所,被转移到远郊的第一监狱去。 同车的大概有十四五个犯人,他们中的一部分,注定将要把自己的残生埋葬在高墙电网下了。那帮家伙也都挂了链儿,象我们一样,两两一对锁了,被强制低下光头,在押车武警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尸体标本似的沉默着,听凭囚车号叫着把自己运走。
在看守所,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煎熬太久,使我对世界的莫大的灾难,感受很模糊。我只清醒地知道,这种被剥夺了自由的生活,这种象笼养的牲畜一样的生活,正在囚车进行的途中遭遇转化。十几天前的那个阳光耀眼的上午,当我在接到判决书时,我就已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从漫长的“嫌疑人”升为名符其实的“罪犯”,这对我,还有我的同案犯施展来讲,都近于一种解脱。 这种时刻,我既对美国人的悲愤心不在焉,也没心思把自己莫小的悲哀比附为世界的莫大苦难,我们这些被高墙铁网圈住的家伙,在很多人看来,正象攒到一堆儿的垃圾,是没有灵魂与价值的、使人厌恶的东西,狗屁不如,应该被彻底地清理掉才爽,一如太监的鸡巴。 其实在短暂的拘押生涯里,好多事都让我有个奇怪的联想:被“四面墙”囚困的,不仅是我们这些违法的坏分子,那些在阳光里歌唱、劳动、享乐以及逍遥做恶的人们,又何尝能逃离一堵堵有形无形的障蔽呢?既然大伙都活得局促,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嘁!
囚车转了个方向,阳光被屏蔽了。环境显得阴森起来,温吞吞的脑子也渐渐清爽。 我把有些发酸的脖子小小转动了一下,顺便瞟了一眼窗外,只看见鳞次栉比的楼群匆忙地向后闪去,路上行人匆匆,只看到一些忙碌的头颅,刷刷掠过,不知他们去追求什么。欢乐还是痛苦?希望还是陷阱? 深深吸了一口气,自打上了囚车,我第一次嗅出一丝汽油味,记得小时侯很迷恋这种奇怪的味道,象青春期迷恋有关异性的一切,现在这种味道使我的思绪一下子溜出很远,童年的纯真无邪的影子七彩云朵般从眼前飘掠而去,想抓,却无从下手,憾憾的感觉。 好遥远的感觉,使我无缘得想哭。 我换了口气,狠劲儿挤一下发酸的双眼,继续想我的事情,打发着时光。旁边的施展干咳了一声,应该是给我听的,我稍微偏一点脸,跟他交换了一个微笑,没有实际意义的交流,看来他也是腻歪的。 我尽量放小动作,伸手把脚镣轻轻转动了一下,减轻一点踝子骨的负担,那里已经感觉很不舒坦。
囚车突然停了下来。武警一边吆喝着,一边扔给前面的犯人一串钥匙:“自己开,往后传!”看来是到站了。 我们终于获准抬起头来。囚车已经停在W市监狱的大门外,这是一所新建的监狱,从外面看,似乎叫它“城堡”更恰当,整个大墙都由半米见方的石块磊起来,上面的电网在阳光的调戏下闪着自尊的光芒。这是W市的第一监狱,听说这里刚刚评上“部级”,里面条件很优越,当然管理也非常严格。 我没有闲情再回忆了,傻呵呵等着钥匙快些传过来。 施展小声说:麦麦,这监狱修得还真漂亮。 我说是啊,咱多幸运。
第一单元:艰难的“转正”
第一章:中转站——模范监狱
(1)我是什么人?我来干什么?
挂了一路的脚镣终于砉然解脱的瞬间,我有种想飞的感觉。我快活地把两个膝盖互一磕,微小的痛感使我获得了自虐的欢乐。 随车的管教跳上来,坐在副驾位上:“办完手续了。”司机会意地重新发动车子,直接向W监狱的大门里开去。 一栋栋崭新的楼房很养眼,绿化工作抓得也蛮有成绩的,比我们刚离开的看守所漂亮多了,那里的建筑陈旧得让人阳痿,提不起丝毫热情。
司机驾轻就熟地抹了几个弯,最后把囚车泊在一栋红楼前,红楼前脸儿被铁栅栏包围着,栅栏里面,很多穿著蓝白道囚服的犯人在干活,有捡豆子的,还有叮当砸鱼网扣儿的,不少人正兴奋地往我们这边张望,有人在大声放肆地说笑;没注意到有专门看管现场的警察;柏油路对面的封闭球场里,一群犯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踢球,几个“帽花儿”在旁边看着,不象监视,而象在赏球。场上奔跑叫喊的人们都没穿囚服,只能从一律的秃头标志上,判断他们的罪犯身份。 如此宽松的氛围使我心情舒畅,虽然在看守所里,几个屡教不改的累犯经常向我推销监狱的美好状况,在被看守所的铁笼子囚禁了10个月后,我还是眼见为实地感慨良久:还是进监狱好啊,看守所不是人呆的地方。 当时我没能清醒地意识到,不久以后,这种良好的第一印象就要被新的恐怖所奸污掉。
随着一声赶牲口似的吆喝,我们耗子一样从囚车里钻出来,到后面的双排挂斗里抱下自己的行李,然后被人牵着线,木偶般从栅栏口进入楼前的空场里,在栅栏脚下一拉溜蹲了,集体大便的样子。 几个煞有介事地拿着小本子的犯人,一边打着岔一边走过来。 一个高胖子冲我们喊:“隔一个出来一个,蹲对面去!”我算计了一下位置,自觉地抱起背包,蹲对面去了。 “嗨嗨,动换呀,看什么看,说你呢老逼,傻操行,土豆插根棍儿都比你灵!”胖子边上一个戴眼镜的瘦高挑叫唤起来,我向对面看去,一个老头正抱着被摞,意乱神迷地在那跳探戈呢,进也犹疑,退又彷徨。 还是旁边一个小朋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蹲到对面来。
胖子吩咐我们把衣服脱下,背包打开,把兜里的东西摊放在脚边,几个拿本子的家伙开始分组检查。我们只穿一件三角裤,挺立在九月的阳光下。这些天我的皮肤很遭殃,腿上已经开出疥花来,被阳光一晒,痒得舒服,钻心地舒服。 那些劳动着的犯人,开始饶有兴致地评价我们的裸体。 “那虎不错。” “不错鸡巴啊,有往身上刺上山虎的么?” “嚯,那爷们牛,还鹰抓地球呢。” “操,给逼的再刺上一鸟笼子,他就老实了。” 这时楼上传来一声洪亮的招呼:“哎,贾组——把最左边那个分三楼啊!” 我下意识抬一下头,看见一张歪脸还在那里灿烂着。 胖子仰脸儿问:“是你老大还是你对立面?” “家门口儿的!”楼上的一边喊,一边朝我们这边挥手:“老五!呆会见啊!” 被叫做老五的抬头幸福地笑着。 老五叫王福川,在看守所时关我对门,跟人打伙架进来的,同案凿了一个,他是屁屁,刑期好象很短,因为额头上有一大疤瘌,大家都喊他疤瘌五。疤瘌五跟我不怎么熟,平时也就是趴门口张望时不小心照面了,互相抛个媚眼儿什么的,没什么进一步的感情,连一句完整的人话都没交流过。如今这厮刚到这里就有人托着,够拽。 “注意听我点名啊……李小鹏,姜军,麦麦,……王福川!你们七个,跟来组走。”胖子一指旁边的“眼镜”。“眼镜”唐三藏一样打了个响指,简洁地说:“走。” 我一边赶紧跟其它人一起抱起东西,尾随“来组”往楼上走,一边有些失望地看一眼施展,他也正眼巴巴看着我,我们当然希望能够分到一起。红楼的每层都有一个铁栅门,爬到三楼,已经累得气短。
姓来的组长把我们领进挨楼道口的监舍里,吩咐大家在铺板上盘好,脸朝墙壁。这里的铺都是铁管结构的上下铺,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吧,我的脑袋顶到上面的铺板,只好歪着脖子,别扭极了。 “不许乱动,不许聊天!否则后果自负!”来组在我们背后警告着。 来组出去后,疤瘌五在我旁边的铺板上不屑地说:“瞎鸡巴叫唤什么,以为自己多大人头儿呢,撑死不就是一家雀落鹰架上了嘛。” 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一声断喝:“关死!肉皮痒痒了,找拿龙呢是吧?” 一回头,原来那里站着一个白净面子的小毛孩儿,疤瘌五一梗脖子:“小逼崽子你跟谁说话呢?” “嘿,你还挺牛是吧,说的就是你!”“小逼崽子”抖擞精神,冲疤瘌五叫板。 疤瘌五噌地从铺上跳下,光着脚奔小孩就蹿过去,通地一个直拳过去,刚才还精神焕发的小朋友一下子就飞楼道里去了,伴随着一声惨叫。 疤瘌五不假喘息,跟步上前,抬起大脚丫子来。 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人猛地把疤瘌五给拥了回来:“嗨嗨嗨!老五你干什么呢!跟一个小孩儿值当的嘛?” 来人正是刚才在楼上招呼的那位。 疤瘌五愤愤不平地说:“毛儿还没长全呢,就敢跟我叫!瓶子,我就是想给他刮刮鳞,一条菜骨蛇装什么龙种?” “傻逼你甭吹,今儿这事咱没完!”楼道里那个小孩还真缓过气来了,乌青着眼闯进来咆哮,还有些奶气味呢。 被疤瘌五喊做“瓶子”的那个,又回头糊弄小不点儿:“欣弟欣弟,你也省省吧,三十晚上吃饺子,提起来没外人!行啦,两位爷都给我一面儿,就算不打不相识。” 瓶子拉着疤瘌五说:“你也甭这盘着了,跟我那边聊天去。”
疤瘌五走后,我们六个继续塑在那里盘板儿,不知什么时候是一站。 铺板很硬,我的踝子骨盘腿盘得生疼,屁股上也因为在看守所长了疖,一个劲地渗黄水儿,痒得无与伦比,所以整个下盘都巨巨不爽。初来乍到,又不敢乱动,只好不停地提气,隔一会调整一下身体重心,一方面缓解一下脚侧的压力,一方面用力给屁股上那些似乎有生命的疖泡施虐,舒缓奇痒。 我看一眼空洞的白墙,刚无聊地眯起眼来,就听有人喊:“嗨,都坐好了!”我们迫不及待地从铺上把腿展开,回身坐在铺沿上。我看到又有几个光着身子的犯人走进来,听喝地在地上蹲好,可能是哪个分局刚送来的吧。 刚才跟疤瘌五打架的小不点正忙着布置桌子,领我们上来的“贾组”摊开个登记册,点了一遍名,疤瘌五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贾组,对不住啊,跟瓶子叙叙旧。” 贾组点点头:“坐过去吧先。” 接下来我们一个个过去详细登记案情和其它个人资料。然后把私人物品抱进来。 那个“欣弟”青着眼宣布:“咱这每个人只留一套洗漱用具和吃饭家伙,多余的都存在库房,吃的喝的抽的也要暂时存起来,什么时候用跟我说,放茅喝水都得打报告,在学习号里不许抽烟。其它的除了铺盖都不许留,衣服包也放库房去,下队的时候取走。呆会给你们发囚服,不许乱挑。”
折腾了半个小时,都收拾利落了,瘦狼似的来组给我们开见面会,这家伙戴个眼镜,文文气气的,语言表达能力可够操蛋,啰嗦了半天才结束。大意就是说:你们现在到的地方,叫监狱,进来第一个要弄清的问题就是我是什么人、我来干什么?答案——我是一个罪犯,我来接受改造!弄清了,才能好好呆下去,弄不清,想不通,你就要受罪。你们来自分局也好,市局也好,总之是终于从看守所跨越到监狱啦,这说明大家已经完成了从嫌疑人到真正罪犯的身份转变,地方变了,身份变了,规矩也就不同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家伙故意玩了个挺没劲的幽默,说“待遇”呢,也不同了,监狱伙食比看守所上了档次,活动空间也大了——马三立不是说了吗,你哥肯定比你大,可你哥再大大不过你爸去,咱这一样,空间再大,大不出四面墙去,哈哈。来组被自己逗得大笑,欣弟可能已经听他跟新收犯人们讲过180遍了,但还是顽强地陪着笑了一回。来组接着说:咱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进行监规监记教育,为劳改队输送合格人才,你们一般呆一个来月就下队了,所以别在这里玩出格的,您真有本事就队里折腾去。
来组一边翻着登记薄一边说:咱们这个屋是学习号儿,你们在这里休整一个礼拜,适应一下身份和环境的变化,就得分到别的组儿干活去,所以啦,在这一个礼拜里,就更得规矩,不就一个礼拜嘛,能忍的事都忍了。咱平时也不能干坐着“调整”,呆会发一小册子,就是“监规”,进来过的都知道那叫“58条”,得背得滚瓜乱熟,将来要想减刑,没有这个,绝对没戏啊。 “老五对不?”来组侃完了,看着疤瘌五说。 疤瘌五说:“可不是嘛,我上次进来就不会背,操,五年楞一天没减成,不过那时候也是他妈硬货没顶上,要是可劲拿钱砸,鸡巴58条呀,‘十不准’背不下来都减刑!” 来组笑道:“老五你怎么往歪道上引大伙?” 领导讲完话,欣弟马上发“监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早听说这部光辉著作了,今天才得见。 果然是58条,不过最后一条可能永远也不会考——第58条:本监规自颁布之日起实施。
(2)预习
背了一会监规,贾组喊:放茅! 我知道这是叫我们上厕所呢。 “排好队,跟欣弟走,低头走直角,手贴大腿,不许说话啊!”贾组在后面吆喝着,“欣弟”在前面带队,我们光着大腿,低眉顺眼地被引到厕所里。一个长长的小便池,快一年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便池啦。 放茅回来没多久,就开饭了,一看席面儿,大家就乐了,白菜白肉片大粉条,馒头一人俩,还有热腾腾的白菜汤,牛逼! 囚服还没发下来,我们都光着脊梁,只穿短裤,围在地上兴冲冲地吃着。早听说W监狱伙食好,还说炊场里有不少国宴级的大师傅,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抢着犯罪,进来伺候大锅饭,看来传言不虚啊。旁边的来组和小劳作欣弟都订了盒饭小炒儿,味道应当上乘。
囚服是接近傍晚才发下来的,一身蓝,白条的裤线和背靠,疤瘌五说那白条是带荧光的,谁要逃跑,武警瞄准就照荧光上打,或者打腿,或者凿后心。照我看,那只是普通的白布而已,疤瘌五又吹泡泡呢。 疤瘌五选了一件合身的,阔了阔胸,看上去还算气派,毕竟是职业装嘛。我的衣服就有些短,穿在身上揪揪着,没有合适的号码了,不过松紧口的黑布鞋还凑合。
穿上新囚服,又盘了小半宿的板,眼镜组长才说:“你们下来吧,欣弟带他们洗漱放茅,准备就寝。”靠,还“就寝”,够拽的。 一通井然有序的忙活,我们搞掂了个人卫生,组长又安排了值班的,俩人一组,一组俩小时,墙上有石英钟。 进来快一年了,没见过这玩意,看守所里不让戴表挂钟的,据说怕人看着表针数日子,精神更容易崩溃,稀里胡涂好啊。 我和被安排在首岗,夜里十点到十二点的班。 在监狱里睡觉号门不锁,还可以关灯,象单位的职工宿舍,比看守所又是一细节上的进步。 疤瘌五招呼我拿俩马扎,到门口坐下抽烟,借楼道里的灯光轻声聊天。 一会有内急的,愁眉苦脸在号房门口喊“大哥”,伸出一个大拇指向下一比画,意思是“大茅”,值星官“趋”一声,那位马上点着脚,一手搂着肚子,突突突跑厕所去了。这里申请上厕所,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要打手语,伸大拇哥表示大便,伸小拇指表示小便。并且,白天一律不许大便,得憋着,晚上统一解决,有特殊情况的要汇报特批,随时大便的自由,只有特权阶层可以享受。 想着,也挺好玩。我说好玩,是因为自己还没有憋得要拉裤。
坐得腻了,我拿出“监规”看起来。疤瘌五笑道:“现在背也没用,到减刑时候全忘了,还得重来,有这工夫,不如迷瞪会,等下了队,就得屁眼插电滚子地给人家干活了。” 我小声跟他探讨,我说我昨天写简历的时候,捕前职业填的是教师,下队能分教育科去吗? 疤瘌五捻着手指说:“光有那个还不成,这个硬货是基础,敲门砖懂吧?” “那我这样的,三年能减多少?” “你这不是暴力案,现在减刑幅度大了,最牛逼的能减三分之一,不过你亏了,亏在你下队时间太短。”疤瘌五很老成地向我介绍。 “怎么短呢?不太明白。” “你想啊,看守所先关你小一年了吧?减刑得靠票儿,表扬啦积极分子啦局级啦立功啦,都有票,拿票换减刑。票得到劳改队才有,看守所那段,只算刑期,没票啊,这不就亏了吗?” 我说还真亏啦,看守所就白呆了? “白呆,没票儿,就落一折抵刑期。”过了一会,疤瘌五又跟我买弄:“这减刑可是学问大了去啦,半年一张表扬、积极的什么的,买的日子肯定不一样了,光知道攒票也不行,到时候就知道了,手里有票的多了,减刑那是有名额的,你要是没有点真东西拿出来现现,估计减刑没戏——不是哥哥打击你啊?” 我说“五哥你得给我上上课啊”。 疤瘌五笑道:“学问大了,什么时候争取什么票,攒几张票,剩多少日子时候报减刑,哪样对自己最划算……全是学问,现在给你‘开方子’也没用,到队里一混,脑子活点,慢慢就门儿清了。” 我笑着说:“就怕等我明白了,也该出去了,一锅元宵,全白玩(丸)儿。” “师傅领进门,修行还在个人哪,劳改队就是一小社会,到里边就得个混个的,你谁也别信,信了谁,到末了那人肯定是害你来的,记住老哥的话,没亏吃。”疤瘌五眉飞色舞地跟我煽乎。
那天正盘着呢,“眼镜”来组喊我:“麦麦,队长提讯!”监狱的管教不叫管教叫队长了。 队长办公室在隔离栅外面第一个房间,报告进去,看见黑色钢琴漆办公桌后面,坐着一和蔼的小老头。 “蓝队。”我略一点头。 蓝老头微笑着,指一下靠墙的一个小马扎:“坐吧。” 我一坐下,他就拿起一份材料,居高临下地问:“什么案子啊?”我心说你拿的不就是判决书嘛,还问个屁? 我规规矩矩地回答了,并按要求把犯罪经过简单交代了一下。 “有什么想法吗,对这个判决?” 我诚恳地说:“我是一时胡涂触犯了法律,我认罪,决心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回家,继续报效社会。”昨天学习培训资料,“眼镜来”都给我们读了,套子活,万能帖。 蓝老头微笑着问:“以前是老师?教师这个职业好,咱监区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蓝老头说的我心头一喜。又闲聊了两句注意安定团结的话,让我回了,然后叫别人,原来是例行谈话。 不过蓝老头透露给我的信息还是让我兴奋,回去跟疤瘌五一念叨,疤瘌五说:“你小子命不赖,能留这里最好了,这里正规啊,怎么也能减一轮儿。你用一年的时间拿票,能混两张,这里是部级模范监狱,一个表扬就四五个月,积极分子是半年,不象下面劳改队,人贱什么都贱。” 我认真地跟他探讨:“我留的下来么,不是说第一监狱光留大刑期的吗?” “不是——初次犯,只要不是暴力案,就行,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留下的,跟劳改队比,这里不就是他妈天堂么,谁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够条件的不只你一个,得凭表现。”疤瘌五又熟练地做了个点钱的手势。 “得多少啊,前辈?”我有些犹豫地问,钱不是问题,不过,要花钱往这留,我还真得想想呢,我可不好意思跟家里提出来,我爸那样的,超级鄙视给当官的送礼搞不正之风,我不给他做难吗? 疤瘌五说:“我上回进来时候,听说起价是2000,想当小组长,得翻一番不止,要不当组长的咋都黑钱呢,他得从学员身上捞回来啊,这是旧皇历了,现在啥行情,不好说……你要真有心气儿,回头我给你问问瓶子,他是前边那个号的组长。” 我连连感谢,觉得疤瘌五这哥们儿真热心肠。
(3)恐怖教材:纸盒匠
在“学习号”盘了几天板儿,新来乍到又不敢太活跃,屁股上的板疮疯起来,只好不断地往裆里垫纸,睡前轻轻揭下,都板成一个整片,值班时就手扔厕所去。疤瘌五见了,就撺掇我跟来组说,要看医生,来组冷漠地说:“下组看去吧,比你厉害的有的是,板疮、大疥、抽风的,花样多着呢。” “操,看样子你也是知识分子吧,一丁点同情心没有呢,你他妈还是人嘛!”我咆哮着,在心里。 于是盼着“下组”。
* * *
一周后下组的时候,疤瘌五我们没分到一块,他去了瓶子那组,306号,在我们对门。我在305,是个朝阳的房间。我们的组长姓李,官称“李爷”。 下组后,我们就从欣弟那里把烟取了出来,每天上下午各有半个小时可以吸烟,不过烟和火都在李爷手底下控制着,谁抽得去领,到时候谁好意思不让他一棵?所以李爷不买烟。 号里也有个小劳作,叫皮皮,盗窃进来的,再有几个月就开放了。皮皮除了眼有些发贼外,人长得还顺溜,皮肤也不错,李爷喜欢,叫他“儿子”,皮皮答应得很欢。
从三楼的窗口望下去,看见看守所送犯人的车在下面排了好几辆,防护栅里面,溜边蹲了两行,都光着膀子,象我们初来时一样。可是我们不能总站在楼上看风景,再看,也入不了谁的梦。我们还得干活。捡豆子,又是捡豆子!一个从分局来的说,他们那里不捡豆子,叠纸盒,就是大家常吃的一种外国快餐的包装盒,他绘声绘色地讲:“我们把盒子片在铺板上铺开,那些长大疥的就一边迭,一边往上面抹黄水儿,操的,我接见时候得赶紧告我妹妹!那丫头片子一礼拜不吃就转磨磨,太恐怖啦!” 听得大家暴笑,齐说痛快:“你们他妈竹林里盖别墅损(笋)到家啦”! 李爷吆喝大家赶紧干活! 豆子分的不多,俩人一袋。我跟一个叫毛毛的一组,自由组合的,因为毛毛是C县老乡,倒腾假币进来的。我向他打听原来那些人的下场,他显得很懵懂,好象都没有听说过。我一想也是,我从“C看”转到“市局”又呆了半年,那些“C看”的“号友”早该判刑下队了,毛毛做坏事比较晚,当然没赶上。 我和毛毛都在“C看”练过,小小豆子不在话下,一般头吃晚饭就搞掂了,不象那个糊纸盒出身的,守着半麻包豆子,哭丧个脸,守灵一般,速度上不去,质量还不过关,头一天就没挨着铺,陪着豆子在楼道里过的初夜。 那个跟他搭帮的,一看形势不妙,立刻激流勇退。
第三天凌晨,我起夜,从厕所回来一看,纸盒匠正叉腿坐在门口,两腿中间全是没完工的杂豆,远远看弟兄不动手了,嗫呆呆直眼望着豆子们,雕塑一般,走近了一看,吓一跳:那小子哭呢,眼泪哗哗地流。绝望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纸盒匠判了7年。
* * *
我跟毛毛就臭美了不到一星期,二楼的加工活急着要货,一统筹就把我们这层犯人给统筹进去了,不仅要完成豆子定量,还要“适当”补充点楼下的业务。二楼的犯人干的是缝网片。发给我们的工具和辅料是普通的缝纫针和专用尼龙线、缝合条,上来一犯人冒充技术员,给我们教练一番,就开干了。
第一天毛毛我们缝到凌晨两点半,算先进的了,当时纸盒匠的豆子还没捡完呢,那小子一礼拜没上铺了,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跟豆子算混熟了,整天双休同宿的,好恐怖。 前两天,我看不过去,帮他捡了一盆,当时把哥们儿感动得直哆嗦。回头毛毛就说我有病,李爷也告诉我少假慈悲:“是你改造还是他改造呢?回头你改造过头了,他还差一截没好,怨谁?” 现在网子一上来,您想让我发慈悲也拜拜啦。监狱的灯都瓦数小,一帮大老爷们,一人捏根缝衣针,瞪着眼珠子联网片,小心再小心,还是不断有人扎得手指头冒血,叫骂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手巧的也有,毛毛就不赖,飞针走线象一大侠,有人就喊他“娘们坯子”。 按规定,把针交给皮皮保管后,就可以睡了。我一边上铺一边说:“托了你的福啊,毛毛,要跟纸盒匠搭伙,哥们儿熟了。”
早晨被号筒里一阵叫骂声吵醒,是李爷的声音。 “你他妈够淤的,躺网子里睡啦,瞧你那老坦操行,也配睡这上面?” 皮皮扒了一下头,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从李爷铺上抓了件衣服出去:“李爷你咋不穿点衣服?”真是好孩子。 “我刚想去撒泡尿,看见这倒霉玩意团网子里着了,操,看看看看!网子都脏了!你他妈论斤卖了值几个钢崩儿,赔得起嘛!” “哎呦!哎呦!”外面传来纸盒匠连环的叫声,肯定是挨踹了呗。 对门的瓶子组长刚好出来,顺嘴铲道:“破坏生产是吗?李爷,这歪风可不能长。”然后听他趿拉着鞋,奔厕所那边下去了。 李爷还没说话,他“儿子”先不干了:“操你小妹子的,破坏生产?”然后听到几声肉体碰撞声,纸盒匠很配合地又“哎呦”起来。 李爷一边离开一边说:“甭理他,一根头发丝也甭粘他,这种人就熬着他,政府分配的活,干不完就熬!” “熬死你逼的!”皮皮又给纸盒匠来了一下,也返回屋,栽铺上了,这小子也够倒霉,每天不把我们的针全收回去,他睡不了觉。
早上发针前,皮皮无聊地数了一遍,不觉精神一震,赶紧又数一遍,“咦”了一声:“哎,你们谁的针没交上来?” “交了,交了啊。”大伙乱七八糟一通答。 李爷说:“咋了?不够数?” “是不是你落哪啦?”毛毛提示他。 “找找,在你铺周围找找?”李爷急迫地催促皮皮,皮皮红了眼似的在地上、铺上搜索起来。这些针可是宝贝,绝不能流失到罪犯手里,万一出了事,就得有傻眼的,李爷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没有。”皮皮终于绝望了,无助地望着他干佬。 李爷冲我们喊到:“一块找,都看热闹是吧?”我们赶紧蹲地上,眼珠子乱转地寻,其实谁心里也不当回事,混不了几天就下队了,还管你有没有被子过不过冬? 我们正在地上蘑菇,李爷突然石破天惊地大叫一声:“薄壮志!”薄壮志就是纸盒匠。 喊了两声,薄壮志才在楼道里惊觉地大叫一声:“到!”我们都笑起来,甭问,刚才这厮又睡着啦。 纸盒匠迷糊着眼进来,懵懂地问:“李爷?” “你那针交了吗?” “我还没缝完哪,正缝……”我们长“哦”一声,原来如斯。 李爷气急败坏地给了纸盒匠一个嘴巴:“操你妈的,跟我玩阴的,知道我有心脏病是吧!” 皮皮更是出离愤怒的样子,狂叫着飞起一脚,把纸盒匠从号门蹬了出去,一个大趔趄,栽进对门306!瓶子笑着把纸盒匠扶起来,一边给他拍打身上的土,一边道:“拜年也太早点了吧,兄弟,这么客气干嘛?”那边传来一片笑。
李爷怒气冲冲,三言两语跟瓶子说了原委。瓶子劝道:“李爷你也忒爱生气,值当的吗?不就一根针么?您老还有两年走了,别把身子气伤了,不值,本来说好是疗养来了,最后搭着出去了,这不诚心给监狱摸黑么您?” 李爷骂道:“瓶子你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疤瘌五推着纸盒匠的肩膀,笑着把他送到门口,突然用膝盖一顶他的屁股:“进去给李爷道个歉!”然后大笑着颠了回去。 李爷坐铺上,伸腿踹了一脚摇摆未定的纸盒匠,又骂了一通,旁边有人劝着,渐渐也消了气,吆喝纸盒匠进来干:“就在我眼皮底下干,皮皮你也别净睡觉了,给我看着他,他合一下眼,就扎他一针!不信你困的。” 纸盒匠一边干,李爷还在铺上叨咕:“就你这样的,三扁担打不出一屁来,到劳改队也是一死,熬六七天就走色了,到队里还有六七年熬头哪,好日子都在后头哪!” 旁边一个,看来象多次犯的说:“李爷说的没错,这里算舒坦的,真下了队,睁眼闭眼就一个字:干!出不了活,不用队长管你,大杂役就把你治劈啦,我们队那时侯缝皮球,一天仨球,一哥们儿脚都快用上了也完不了定量,一个多月没见过枕头啥样,最后给神经分裂啦。” 在铺板上捡豆子的一个接茬道:“缝皮球啊,我们那里是床子活,一个黑龙江的,熬不住了,最后自己把胳膊塞床子里废了,就为能歇着!” 皮皮拿根针在纸盒匠眼前晃着,奸笑着说:“听见了吗?在这里还别不知足,下了队,简直一点出路都没有啊,到时候,真是活着没信心,死了没决心啊,唉,唉……” 纸盒匠脸色苍白,有些是困倦的原因,另有些肯定是出于畏惧。 刚才那个说缝球的笑道:“活路有一条,就是卖屁股。”监室里马上爆发出一片邪恶的笑来。李爷吆喝道:“干活干活!” 毛毛一边扒拉豆子一边探讨:“麦麦,有那么恐怖吗?” “没去过,肯定没有家里舒坦是真的。”我说,心里也有些发紧,想着那天蓝队长给我的暗示,觉得还是留这里稳妥点。疤瘌五可不给我问了没有,瓶子应该知道该怎么跟队长沟通吧。
工间抽烟的时候,我出门口喊了一声“五哥”,疤瘌五叼着烟一扒头:“啥事?” 我凑前一些,小声说:“留这的事,你给我问了吗?” “呦,还真给忘了,回头你听信儿吧,该准备的准备,28号入监组接见,跟家里说说,这个(做手势)得备齐。” 我说:“那是,不过得有个数吧,给多了咱当冤大头,给少了也不能打水漂不是?” 疤瘌五诡秘地一笑,说:“我这人最仗义,讲究帮人帮到底,看你脑瓜也不象不够用的,里面的规矩多少也明白……没有免费午餐啊。” 我说:“可不?一个比一个黑,咱不逼到这份上了嘛,要不谁掸他们?” 疤瘌五听了,脸色有些阴沉,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自己看着办吧。”扭头进去了。我有些迷糊起来,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说好好的,怎么说阴天就阴天啦。
(4)交易
下午正心急火燎地捡豆子,我和毛毛商量好了,白天要铆劲干,争取晚上能12点以前睡觉。忽听楼道那头“眼镜来”喊:“李爷——李爷?麦麦是你们组的吧?” “是——干嘛?” “有人找!” 我和李爷的目光一碰,李爷说:“去吧。” 一出门,放眼过去,见施展跟一大白胖子在学习号门口呆着,很意外。我快走几步,赶到跟前,施展先引见我叫了那胖子一声什么哥,然后跟胖子说:“我们俩就楼道里说会话,你在屋里等我就行啦。”胖子说:“那行,你聊够了喊我,我带你回去,时间别太长啊。” 施展拉着我手在楼道没人地方蹲下:“胖子是我们楼层的大组长。”大组长的权利很大,只要不出楼,几个楼层可以乱蹿,队长们都得给他们面子,因为他们的后台都不是成天吃白菜疙瘩的爷,打狗是得长眼的。一个楼层就一个大组长,也叫大杂役,象眼镜来和李爷、瓶子那样的,叫小组长,是大组长的孙子。 施展说那个胖子以前跟他一个系统,开会时候一桌喝过酒,面子上还算照顾,不过也就落一面子活表皮儿亮,过不了心。 “前两天我问他了,要把你留下来,让他给办办,他说一个人起码得8000,还得是他这样跟队长说得上话的,才能把钱送到位,正抓廉政呢,不是熟脸儿不敢接钱。后来我跟一个留在这的老乡一打听,说3000块就够了,胖子够黑,还想骑驴,骑得也够狠。” 突然就想起上午疤瘌五的话和脸色来,一下明白过味儿来,疤瘌五那是暗示我出血哪。 我冷笑一声,跟施展说:“家里钱也不是道上拾来的,不当那个冤孙,我下队吧。” “我打听了,这堆钱到队里花,效果不见得比这里差,再说,你有文化,下去也不会受苦,关键是下面监狱里没有这里减刑快。” “不扯那个臊了,就下队,减刑能少减几天,九十九拜都过得去,最后一哆嗦还含糊?”我充不含糊的。 “还有一句话没机会说,我总觉得这事把你扯进来呆三年……” 我一摆手:“施展你打住吧,我谁也不埋怨。” 施展还是坚持解释下去:“当初我进来时,听那边号里有个叫麦麦的提讯,以为你先进来了,也就不咬着了,什么都说了。” 我笑道:“那你当初还以为是我把你点进来的吧?” “倒没那么想……”施展笑了:“不过我知道肯定是电话上出了问题,我给你打过手机,让他们监控了吧。” 我说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施展笑着连连说:“这叫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天网恢恢嘛。”
聊了一会儿,施展拉着我手站起来:“我得回去了。” 施展到学习号门口探了下头,胖子正跟“眼镜来”下象棋,一看施展过来,马上就站起来:“欣弟,接我这盘来,该跳马了呀……我得走了,下午队长给组长们开会,还得让我发言呢,好歹准备准备。” 施展向我挥挥手,跟在胖子后面,穿过隔离栅左拐,下楼去了。 往回走,疤瘌五正从厕所门口系着裤子看这边,到跟前,我笑着点下头,疤瘌五问:“跟胖子认识啊。” “一般。”我故意轻描淡写,没停步。 “留队的事,你想好了没?”疤瘌五并排跟上来。 我笑道:“懒得动那心思,让胖子给办着呢。” “……哦,那我也省心了,刚刚我还跟瓶子念叨呢。” “他说得多少钱啊?”我边走边说,很不在意的样子。 “嗨,问也没用了,胖子给办,肯定比我们便宜呗。”疤瘌五大咧咧地说着,尽量掩饰着心底的醋意和失落。 到门口,我们分道扬镳了。
毛毛正在懒洋洋扒拉着豆子,很不耐烦的样子,看我进来,精神振了一下,手底下也麻利许多。我蹲下来不好意思地说:“让你多干活了。” “说什么哪你?笑话我?”毛毛不满地撩我一眼。 我一笑,奋力捡起豆子,想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们俩搭伙,是有些亏毛毛了,好在我还能拿几棵烟补偿一下,毛毛是个烟鬼,带来的烟早抽完了,就靠我接济呢,两边找个平衡——我这话也就是说说,不能往歪处想,否则就糟践我们老乡的感情了。 毛毛隔一会笑着暗示我:“看纸盒脸。” 我一偏头,纸盒匠的腮帮子上正渗着两个血点,还有一拉溜擦抹的血痕贴在那里。皮皮手里捏着针,坐他他对面的小马扎上抽着烟。 “瞌睡了?”我问。毛毛点头一笑,有些幸灾乐祸。 那边一个“职务犯罪”的正给别人讲他嫖娼的经历,说有一次想从后面干,看见小姐屁眼边上有一韭菜叶,骂着一问,小姐腼腆地告诉他:“晚上吃的馅儿包子。” 听见的都笑起来。纸盒匠也乐出了音儿,纸盒匠还没乐完,后脖子上就挨了一针:“你他妈沾这个就来精神儿了是吗?”皮皮晃着手里的针,问。 看见纸盒匠痛苦的样子,监室里笑成一锅粥。 我笑道:“纸盒你就塌实捡你豆子吧,还有闲心掺乎娱乐节目哪,皮皮手里那指南针好受怎么着?” 李爷嚷嚷着:“都别惹惹啦,又都想后半夜睡去咋的,有瘾?” 皮皮说:“李爷,不是说这网子就三四天的活嘛,咋没完啦?” “你问监狱长去呀?” 说着话,瓶子从那边喊:“李爷,30号接见,让统计人呢,这次人太多,只限本市的啊。”
(5)双节
那一年的国庆日,正好是中秋。所以9月30日的接见就有了更多的意义。几个不能见到亲人的外地犯人,尤其是家里根本不来接见的“遗弃犯”,就显得心情沉郁,玩笑也开得少了。 纸盒匠郁闷地说:“我妈不要我了。” 一个外省的家伙没好气地说:“你死不死?” “操你妈你管的着吗?”纸盒匠眼泪汪汪地瞪着那位。 大家一笑,李爷又烦了:“大过节的,谁也别拿谁找乐啦,都他娘的不开心,自己憋着吧,穷嘟嘟什么?” 大家都不言声了,抑郁的抑郁,期待的期待,各自守护起自己的心情。
29号晚就得到消息,说接见后放假一周,网子也干的差不多了,我们不用给楼下“帮忙”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纸盒匠,当时就晕倒,脑袋扎进豆子堆里,皮皮上去踹了好几脚,纸盒匠才悲壮地抬起头,粘着一脸豆子,激动得泪流满面:“我睡他妈七天!”
虽然入监前刚跟家里见过面,中秋的头晚还是没睡好,早晨起的也早,把囚服上的褶子一点点抹平了,我和毛毛互相看了看,都说对方挺精神的,心里先舒畅几分。 前两天刚让李爷领着,去楼内的医务室打了一针“庆大”,板疮似乎见好,腿上手上的疥庖基本消失了,就是那药水太厉害,打针的犯儿医又生猛,下手毒辣,至今挨扎的部位还隐隐做痛,走路需加着小心。 9点一过,外面开始叫号:“听到名字的出来排队——” 毛毛和我都在第一批,到了接见室楼下,队长问了带队的两句,开始往楼里放人,我们一边按要求排队入内,心里都很焦急,恨不能爬窗户先蹿进去。 接见室很宽敞,象在宣传片里见过的那样,犯人和家属被隔音玻璃分离开,两边都有电话和坐椅。我们一进去,就伸着脖子找自己熟悉的面孔,那边的家属也都从坐椅上站起来,向我们招着手,看到的,就直线奔过去! 终于找到了我老婆琳婧激动的表情,然后是沉静苍老的父亲。我冲过去,先隔着玻璃,把手按在琳婧的手上,然后抓起了电话。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说女儿,琳婧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小女儿怎样乖怎样好玩,父亲好不容易插进话来,很现实的问我需要什么,我说这里面条件很好,比我小时侯家里的伙食还好得多,许多贫困地区来的犯人都不想回家了。我没提留在这里服刑的事,怕给家里添堵。 爸爸说:“什么事想的开阔些,不要自己憋闷自己。” 多少年来,父亲给我讲过太多的人生大道理都淡忘了,现在这几句家常话却让我眼睛红起来,我哽咽道:“您和妈也多保重,我在里面挺好的,除了不自由,其它都挺好,真的。”我动一下身子,屁股有些示威地疼起来。 爸爸说:“在楼下小卖部给你买了些东西,我看有人买皮带,就也给你买了一条。还有就是你妈让我嘱咐你几句,在里面别……” 突然一阵电铃响,电话当时就给掐了,接见时间结束。我和好多人一样,困惑地四下张望:“有没有搞错啊?”最后,在队长的一个劲吆喝下,我不情愿地欠起身,冲玻璃外面挥了挥手,随着大溜儿向门口走去,到门口,恋恋地回头时,爸爸和琳婧还隔着玻璃张望,我又挥了挥手,很快被其它犯人拥了出去。
回了监舍,毛毛我们俩都气势汹汹地把腰上的尼龙草解下来扔掉,换上新皮带,毛毛还特老土地把囚服扎在腰里,滑稽得英姿飒爽。李爷回来就把他骂了一通,说他冒充解放军。毛毛灰头土脸地把衣服抻出来,嘟嘟囔囔地跟我坐铺边上啃着苹果,聊着接见的事,回味绵长。忽然上铺传来两声胡噜,毛毛笑道:“纸盒过阴啦,傻逼熬神经了” 李爷一抬头:“……耶,他妈睡上啦!叫起来,叫起来!” 毛毛笑着仰头打铺板:“嗨嗨,李爷叫你!!” “别烦,困着呢,有事明儿见。”纸盒匠好象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地没说完,大家就暴笑起来。 李爷大怒,和皮皮一起蹿过去,把纸盒匠从大梦里拽起来,纸盒匠半跳半摔地从铺上滚下,跌在地上,呻吟一声,睁了眼,才有些警醒,赶紧起身,冲李爷傻笑,皮皮上去给他肚子上铆了两拳,纸盒匠佝偻着身子:“哎呦兄弟。” 李爷揪着纸盒匠的耳朵:“你他妈比我还淤啊,大白天就睡上啦!” “不说放假了嘛。” “操,那是明天!再说啦,谁告诉你放假就可以睡觉啦!?”皮皮上去又是一拳,李爷示意他别打了。模范监狱的组长大都是经济案,野蛮指数相对低些,一般玩阴的,侧重精神摧残。 李爷吩咐道:“捡了这么多天豆子,地脏得不成样儿了,明天放假,大家得有个好环境,你不是困嘛,给你醒醒盹,厕所打水去,找个破床单,把地好好擦擦。”边上几个人呵呵乐起来。
* * *
十.一那天上午,先开了节前教育会,打打预防针,教育大家安心休息,不要闹杂儿。然后几个组长忙着往各屋拉线,说可以连看三天录像,肯定担心犯人们没有活干不适应,闲的难受了生事撒疯吧。
中午的伙食很棒,土豆牛肉,还有一份独面筋,馒头也多发了一个,吃得大伙搂着肚子抱怨社会主义好。晚上又发了月饼,一人两块,我不吃带馅的甜食,给了毛毛。 李爷拿了一盒盐水虾和几听饮料,到对门和瓶子、疤瘌五聚会去了,我们都爬在铺上看录像,带子的质量很差,不断地出道子,晃得眼酸,内容倒搭配得合理,第一天放了四个:《喜剧之王》、《大醉拳》和反映珍珠港事件的《虎虎虎》,还有一个东北赵老蔫的小品拼盘,以前都看过,很久没有温习了,觉得很亲切。 连续放松了三天,有人正得便宜卖乖地说着“歇得骨头都酥了”,贾组就过来告诉几个组长说明天开始发豆子,小干着,俩人一包。纸盒立刻绝望地叫道:“不是放七天呢嘛!” 豆子一来,纸盒匠就傻了,比以前那批活还难干。李爷说:“这是人家客户打回来的,说咱们玩得太狠了,把没捡的豆子混废品里了,这回得从里面朝外捡好豆,自作自受!” 大家都齐骂那个缺德鬼,估计那个做手脚的可能骂得还凶。骂够了,还得捡,一干才知道真的费劲。我和毛毛收工时,正好子夜,好歹洗把脸,放个茅急睡了。
除了埋头苦干,大家的谈话都少了,好多人开始宣布自己马上就神经啦。纸盒匠有气无力地抗议:“我还没神经呢,你们起什么哄?” 瓶子端着“艰苦奋斗“的缸子,在我们屋晃了一圈说:“以后也甭叫他纸盒了,干脆喊南非总统——曼德拉。” 跟李爷又扯了回淡,瓶子问纸盒匠:“‘慢得拉’,嗨,叫你呢,得鸡瘟了是吧……啥案?”其实他知道,纸盒是花案进来的。无非是闲得腻歪,想在这里寻寻纸盒的开心,因为有疤瘌五和毛毛同案那两档子事,我挺蔑视瓶子的。 纸盒低头捡着豆子,顺嘴说:“开出租。” 大家一笑,李爷帮腔道:“操你妈的,瓶子老大问你什么案进来的?” “哦,什么案啊……冤案。” 瓶子踢了他一下:“嘿,还他妈跟我吹泡泡?操便宜人儿进来的吧?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全中国都理解你,说说,咋回事?” 我注意到李爷的神色有些不爽,大概对瓶子到自己势力范围里撒威有意见了。 纸盒匠来气了,放下手里的豆子说起来:“我在外面是开出租的,不开这出租还进不来。全是倒霉催的,那晚上没拉几个活儿,正想收车,来一女的招手,脸儿描得跟鬼似的,穿一露背的不知叫啥玩意的衣服,一看那做派就是一鸡,我说到哪,她说哪哪的一平房区,第三个胡同口。天黑道不熟,我开过了一胡同口,也就过了20米,倒车不好倒,我说妹子你就往回走两步吧,那小逼说我花钱打的,凭啥走两步?不给钱啦!说着就拉门下车,我急啦,从后面一拉她,一手奔她那小坤包下去了,我得要那10块钱啊。也倒霉,那鸡巴衣服不是低口儿的吗,一把连里面乳罩的背带也给拽上了,啪就给断了,什么他妈质量。我也不管那套了,从坤包里掏出50块钱,又给她塞进40去,说咱两清了。刚想走,那鸡拉着我车门就嗷嗷喊,整出一帮人来,把车给围住了。咱有理,可架不住那卖逼的胡搅蛮缠,旁边再有起哄的,显摆他有手机,捅了个110,把我跟那鸡给弄派出所去了,那鸡真不要脸,把乳罩抻出来,楞说我要强奸她,还抢钱。那逼的跟派出所那帮狗还挺熟,哥哥大大地喊得我心虚。我就惨了,当场先挨顿臭揍不说,后半夜给铐‘狗笼子’里了,直不起腰,也蹲不下去,那罪受的!里面还一哥们儿,偷井盖的,也铐……” “甭说别人,说你。”瓶子吩咐。 “……转天不就给转刑警队了嘛,派出所的口供都做好了,在狗笼子里越想越不能受这个冤枉,到刑警队我就翻供啊,他们打我,拿塑料管儿抽我脚心,电棒也来了,把我脚心上烫了好几个糊点儿,现在还有印儿哪。” 皮皮插嘴说:“那你不成孙悟空转世了?”看来这小子还看过星爷的“大话”呢。 纸盒晦气地嘟囔着:“反正受不了,觉得坐牢也比让他们折腾死好,就认了,最后打俩罪,一个抢劫,一个强奸未遂,头回判了9个,后来上诉改成7年了,操他妈我不倒霉催的嘛!” 不少人笑起来,瓶子也笑道:“现在后悔招了吧?” “可不,要知道坐牢这么难受,还不如当初让他们打死呢,操他妈的7年啊!”纸盒匠悲愤地说。大家又笑了,没有同情。要放外面,我或许相当愤慨,能仰天长啸几声,可在看守所呆了那么长时间,见的人和事多了,也就麻木,一方面觉得司法的确有他妈腐败的地方,一方面也不全信纸盒匠的表白。这里面的人,一屁俩谎的多。
瓶子摆出一副关心的面孔说:“那就下队以后接着申诉,一般申诉个十来年就给你平反了,还能赔偿,到时候名利双收,比你跑出租强。”我们笑起来,知道瓶子拿纸盒找乐呢。 纸盒匠好容易找到一说话的机会,还想畅言几句,李爷一摆手:“赶紧干你活儿吧!” 皮皮阴阳怪气地威胁说:“豆子啊,还有六年多的豆子啊,恐怖!” “虱子多了不愁。”毛毛在旁给纸盒打气。 瓶子站起来:“操,不愁?到劳改队里有你知道愁的时候!”言毕,晃着膀子走了。
* * *
晚上,进来个人找毛毛,毛毛笑着招呼他坐了,告诉我这是他同案。我说那也是老乡啊,于是递烟。 那老乡神秘地告诉毛毛,他可能留这里服刑了,毛毛说:“你他妈小学都没上完,留这儿干啥呀,没看人家一个个都眼镜架着么?”老乡示意他小点声,好象怕谁跟他抢名额似的。 “瓶子给我办着呢,他让我买了两条三五,回头他给队长一送,就差不离了,过几天听信儿。”倒腾假币的小老乡诡秘地一笑。 我心的话:你等好儿吧,瞧你那把脸儿的,不宰你宰谁? 可这话还不能告诉他,咱不让嘴给身子惹祸,既然有人愿意上当,我拦人家的高兴干嘛?
(6)再跳囚门
10号,比我们先来“培训”的那一拨下了队。 李爷介绍说,W市共有七个监狱,现在这个叫第一监狱,简称一监,下面那六个监,除了五监关女犯,六监关痴傻呆残病的犯人外,其它几个都关的是判“有期”的男犯儿。按刑期和案件类型,不同的监狱有所侧重,比如四监的犯人,大部分都是涉枪涉暴和贩毒的,三监盗窃的占大部分,花案一律给二监了,其它杂七杂八的罪犯,就按刑期,或者走关系,不一定塞哪里了。 李爷说:“这叫科学管理,分笼喂养,也给同行的罪犯提供一个切磋的机会。”啧,还真是那么回事。 毛毛说我:“象你这样的,下次再包庇、窝藏什么的,准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露。我听说这人进过看守所,在犯罪界就等于高中毕业了,再进劳改队修修专科,真用点心思,几年就能混个大学文凭啦,哈。” 我说你不奔硕士博士上努力努力?他谦虚地说算了,好歹有个本儿得了。
后来几天,李爷和皮皮都不怎么找纸盒匠的别扭了,只是拿豆子治他,不让他睡觉,纸盒匠也想开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左右是完不了,干脆就躺豆子包上,在楼道里睡,眯一会儿算一会儿。李爷半夜醒了,只要想起来,就告诉值班的:“看看纸盒是不是睡觉呢。”值班的出去就给纸盒一脚,醒了,也不多嘴,起来接着捡,困了再睡,踢醒了再捡,大伙说他快成“豆子精”了。
多日无事,10月下旬,吃了早饭,刚捡了一会儿豆子,外面就来了消息,让我和毛毛、纸盒匠等七八个人打背包。 “下队,下队了!”李爷吆喝:“肯定是发二监去,几个花案都在啊。” 我一看,可不是嘛,除了纸盒匠,还有两个强奸、猥亵的,靠,把我分花案集中营去啦! 毛毛叫道:“没搞错吧?” 皮皮笑起来:“下去小心屁眼儿!” 来不及想别的,我们一通忙乱,把帐、物都清点了,等着外面点名。 李爷暧昧地笑着:“麦麦,我听老五说你不是留这里吗?” 我一笑:“我一同学在二监当管教,把我要过去的。”我就是要他们开不了心。 纸盒匠笑逐言开地说:“李爷,我还剩两包多豆子呢,是不是带走啊?” 李爷气气地笑道:“甭得意,你小子下了队,也没有好果子啃。” 外面叫号儿了。我们一边答“到”,一边扛起背包朝楼道里走。 毛毛的那个同案也扛包出来了,边走边回头骂:“操他妈怎么揍的哪!黑我?!” 我冲毛毛哈哈两声:“咱那老乡让瓶子给玩了。” “苍蝇不叮没缝蛋,是他自己有那个瘾。”毛毛说。 各楼层的犯人都到齐了,点了名,队长发令开路。这时才发现:疤瘌五也给发过来了。
一出楼口吓一跳,几个帽花牵着四条老狼狗,在边上守着呢,大哥,做秀吧,看这帮人都什么案啊,除了搞破鞋的就是小打小闹儿,谁敢跑? 先把背包码进一辆“双排坐儿”里,我们挨着个上了转监用的大客车里。 车子发动了,模范监狱离我们渐渐远去,然后,我们将再一次借道自由世界,进入另一堵大墙,“真正的”改造生活即将开始?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