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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作者:哥们儿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1

第二章:圈地运动

    (1)地下党

    在监教楼里,除了偶尔的喝酒、打牌、串号筒,二龙基本上不出屋,回来就躺着,抽烟看电视,倒是经常有来串门的,一般都是二龙以前的弟兄。
   
我们不能大声聊天,一喧哗,二龙就烦,冷眼看谁一眼,准让谁心里咯噔一下,好几天加着小心。大伙都摸不清二龙的脉,他口口声声让我们随便,可我们谁也不敢乱放羊,宽松得压抑。
   
其实我也懒得动换,也没有地方去,找华子吧,新收组太敏感,担心林子嫌我招摇。于是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
   
蒋顺治来过一次,进来先跟二龙打了招呼:“龙哥我找麦麦呆会儿。”
   
“以前一个分局的是吧,过去吧。”二龙很痛快。蒋顺治跟我说:“龙哥这人真不赖。”
   
当着二龙和大伙的面,我们不好聊这里的事,就拿分局看守所当话题。周法宏也跟我们穷搭和,记得提到一个叫“缸子”的,蒋顺治说他分四监去了,我就说龙哥以前也在四监呆过,二龙听见个音,就问是哪个缸子,我们说了,他“哦”了一声,说:“不认识,甭问也是一鸟啊。”

    正说着,门玻璃轻响了两下,我一扭头,华子正冲我招手,我走出去,叫声“华哥”,华子笑一下,神秘地说:“老师还有烟么,先借几盒。”我说“你等会儿。”要回身,他拉了我一下:“回头给我吧,有两盒就够。”说完,和我一同进了屋。
   
二龙道:“跟我屋里发展地下党来了?”
   
华子边坐下来边笑着说:“跟老师说个小事儿,不过,我倒是在我屋里给你审出一地下党来。”
   
“哪部分的?”二龙问。
   
“西区的,翻江鼠的干儿子,够猛料吧?”华子笑道。
   
二龙从铺上直起腰来,眼睛放出光来:“谁呀?”
   
“蓝伟。”
   
“盲肠吧,你他妈拿我找乐?”二龙笑。
   
华子也笑起来:“你才找乐哪,那小孩叫蓝伟,翻江鼠干儿子,新收。”
   
“嘿,想起来了,是叫蓝伟,快二十年了,翻江鼠进去以前,我见过这小孩,那时候这小子才两三岁吧,胖呼呼的跟熊猫似的,就为这名字,我才记住他,觉得好玩,当时我也这么问了:咋不叫盲肠?哈哈。”
   
“真快啊,翻江鼠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可不咋的,83年严打凿的,一眨眼似的……咱那拨儿混的的,快没了一半了。”华子有些惆怅。
   
“再加上败气收山的,现在还混的,没几个啦。”二龙也感慨起来。
   
华子起身道:“给你叫过来?”
   
“叫来叫来!兵兵去!”二龙兴冲冲招呼。

    赵兵跳起来出去了,很快领了个人进来,我们一看都暗笑起来,原来是关学习班那个小脏孩。
   
二龙也笑道:“你呀?”
   
小脏孩局促不安地说:“龙哥。”
   
二龙笑道:“你得管我叫伯伯哪。”
   
小脏孩迷惘地看着二龙笑。
   
华子说:“龙哥跟你干爹是拜把子。”
   
小脏孩的笑里立刻有了些新的内容,腰也暗暗向起直了直。
   
“还记得你干爹的样子吗?”二龙点上一棵烟问。
   
小脏孩动一下脑袋,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常听我爸念叨,我爸说我干爹特喜欢我,舍得花钱。”
   
二龙道:“你爸还那么瘦?”
   
小脏孩说:“前年死了,喝酒喝死的,我爸妈都下岗了,他烦,天天喝。”

    二龙和华子唏嘘两声,沉思着说:“你爸是个好人啊,老实得窝囊了,从不主动跟我们联系,多大事都自己忍,也难说,那年头好人谁愿意跟流氓搅乎啊。你爸没跟你提过怎么认识翻江鼠的?”
   
“提过,说那天他下夜班,看见一帮人打架,有个人拎把砍刀追俩小子,跑到我们胡同口,那俩小子没影儿了,拎砍刀的自己也倒下了,就晕我们家墙根下了,我爸二话没说,背他奔医院就跑……”
   
二龙把目光转向华子:“那就是翻江鼠,让人砍了二十多刀,还越战越勇呢,当时那场架,我也在,完事找不到翻江鼠了,后来才知道让蓝大哥给救了,没有蓝大哥,翻江鼠哪熬晃得到83年?多活了3年啊。”
   
二龙说完,递了根“中华”给“蓝大哥”的孩子,小脏孩犹豫地看华子,华子说:“接着吧。”顺手也在二龙的手里捏了棵烟出来,二龙问:“没烟了吧,先拿两盒?”华子笑道:“屋里呢。”
   
二龙问小脏孩:“蓝伟啊,你咋弄得这么脏?新囚服呢?”
   
“叫胖子掐走了,他送人了,给我换这么一身,没工夫洗。”
   
华子忿忿道:“胖子净干这没屁眼子事儿,回头我给你要回来。”
   
“算了,不知不怪。呆会从我这拿一身干净的,把身上的都扔垃圾筐去。华子,晚上安排蓝伟洗个澡?”
   
华子为难道:“还是你跟侉子说吧,那逼的不买我帐,我临走非给他留点纪念不可!”
   
二龙先让赵兵给小脏孩找了衣服,然后让他们一块儿去水房:“告诉侉子我来两桶开水。”
   
“回头弄我屋来吧,我跟林子说去,明天就搬,正好疤瘌五的铺空着。”二龙开口,华子当然没意见。
   
二龙想起什么,问蓝伟:“小子什么案啊?”
   
“盗窃,四年。”
   
“唉,穷的啊。”二龙叹气道:“蓝大哥活着不求我们,死了,我替他照顾照顾孩子吧,也算给翻江鼠还个愿。”
   
“将来就让蓝伟跟你混得了。”
   
“我那不缺德了嘛,翻江鼠和蓝大哥在地下头也得骂我!”二龙把烟屁往一个小罐头盒里一扔,顺手倒进点茶水,吱地响了一声。

    聊了一会,华子又讲了几句王老三的坏话,二龙不感兴趣的样子,只肤皮潦草地和了几把稀泥,小脏孩容光焕发地回来了,笑脸开放着,一身新行头,精神了数倍,二龙笑道:“这才象个样子。”
   
华子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先睡了。”
   
二龙摆摆手,让蓝伟跟华子一起回新收组去,自己沉吟了一会儿,又想起茬口来,问我:“刚才华子跟你要烟了吧?”
   
我笑着应了一声,二龙皱着眉,嘟囔道:“戚,净弄些猫的狗的事儿。”

    (2)正史日记

    逐渐地,“闲暇”时间一多起来,除了聊天看书,就心里痒痒地想写写日记,周法宏说:“劳改队随便,老犯里好多写日记的,解腻歪呗。”我说这玩意带得出去嘛。周法宏说:“那看怎么说了,你写封信,说话走基点儿还打回来呢。你要是写健康向上的,一颗红心向太阳的,别说日记,就是写书都能出版,队长们还支持你哪。”
   
我想这事还是得跟二龙过个话,我晚上随口问他:“龙哥这里面写东西叫写吧。”
   
二龙无所谓地说:“写你的吧,写‘毛选’、‘三国’都行,没人管,咱组里更自由,你们谁爱写什么写什么,谁爱学什么学什么,都进步了我还替你们高兴呢。”
   
我笑着说:“咱这里不还有个学校呢吗,咋也看不见谁去上课?”
   
“快了,初中以下的,正统计呢,我已经报完了,咱屋里还有豁嘴跟赵兵啊,都给你们报上了,过了年开学。”
   
我并不关心这个,顺这二龙兴致聊了一会儿,就翻腾出笔记本和圆珠笔,托在膝盖上写下几个字:“我的改造历程”,下面是抄录的监教楼厅门口的标语:“服刑一分钟,改造六十秒”。
   
下面是我的第一篇狱中日记。

2002年1月20日,星期二。

    一个月前的今天,刚刚过了自己32周岁的生日,没想到政府还记得我的生日,派炊厂的饭车给我送来了一盒鸡蛋面,可惜面被二中的杂役冒领了,我们队长知道后,马上过去批评教育了那个素质很低的犯人。生日面没有吃到,但我的心很温暖,决定一定要好好改造,不辜负政府的关怀。

    元旦那天,虽然改造任务很紧张,政府还是给我们放了一天假,还特意改善了伙食,让我们感觉象回到了家里。犯人们发自肺腑地说:“政府对我们太好了,不认真改造,对不起良心啊!
   
想到了和我一起走上犯罪道路的施展,不知道他在W监狱里的情况怎样,真希望他能安心改造,早日洗心革面,获得新生。
   
……

    我把日记本塞进被子下面,靠铺外的地方。
   
蓝伟正在原来疤瘌五的铺上看着我,我笑着用大家新给他的称呼问候:“小伟还不困?”
   
“睡不着,不知道下个月我妈来不来,眼看就过年啦。”蓝伟嘟囔道。
   
二龙说:“想什么想,这里不缺你吃不缺你喝的,睡觉吧。”
   
蓝伟还是犹豫着:“龙伯,我剩那网子真不用缝了?”
   
“叫你睡觉你就睡。”二龙有点烦躁,蓝伟不言语了,扭身铺被子。
   
在这个房间里,二龙的话就是真理。即使出了这个门,从朴主任到林子,也都越来越买二龙的帐,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因为他们掌握的情况,肯定比我们零碎风闻来的消息更可靠和丰富:二龙的“门子”,是W市监狱管理局的一位老佛爷。
   
对管教们,二龙极端鄙视,朴主任在他跟前反而要加着小心,和颜悦色的,似乎面对着自己的好弟兄。而林子照做他的大杂役,面子上敬着二龙,两个人走动得也热乎,朴主任看着心里应该塌实着,如果这两个人出了矛盾,他恐怕就要头疼啦。
   
赶上朴主任值班,送我们回来后,一般也不急着走了,先在号筒里呆一番,或者到林子那里坐,或者来我们屋里和二龙聊聊,关心一下疾苦。二龙不冷不热的,一边跟主任搭和,一边不忘了看电视,弄得主任不尴不尬,后来来得少了,二龙也不屑于狐疑,我们也落个轻松,不然还都要为主任局促着,得规规矩矩溜铺边坐着,或者到外面溜达,有“家”不能回。
   
“主任说你有点‘口闷’啊。”林子刚送走了主任,就过来笑着跟他反映。
   
二龙说:“跟他有什么聊的,尿尿都尿不了一个坑里。”
   
华子笑道:“刚才主任跟我说了,下半年的票下来了,专门为你追了一个积极,够意思啦。”按规定,10月份以后下队的新犯,是没资格获得奖励票儿的。
   
二龙说:“两不该欠了。”二龙那意思,他是没必要领谁的情的。
   
“到饭馆吃饭,我买了单,小姐还得说声谢谢哪。”二龙笑道。
   
林子道:“其实老朴也挺不易的,他那岁数的,将来也没什么大前途了,当个主任顶死了,他就求一平安,生产搞上去,队里别出乱子,就烧高香啦;不象郎大乱,屁泥本事没有,还红了眼想望上熬挤哪,听说现在还进修呢,学历不够,提拔不了,急得哥们儿什么似的。”
   
“还是当流氓好吧,鸡巴学历呀,有实力就行,不弄那形式主义。”
   
林子笑起来:“现在流氓也讲究文化档次啦,国外的黑社会,都搞大企业,光会打打杀杀吃不开了。”
   
“操,咱吃的就是那些大企业、大老板,自己当老板有什么意思,老板们挣了钱,乖乖往咱腰包里塞不更舒服?看的就是你有没有实力,能不能给人家平事儿。”二龙坚持自己的观点。
   
林子站起来说:“我是专门过来发帖子给你的,下礼拜宝儿就开放了,那小兄弟跟我一年半,也挺不易,临走我给他摆一桌饯行,你过来喝酒就行。”
   
“一个小不点,你搞那个干嘛?”二龙很随意地说。
   
林子笑道:“自己的弟兄,跟我一场,我能不善待一下嘛,孩子家里也穷,我叫他走的风光些,也留个念性不是?给个面子吧,冲我。”
   
“都谁呀,别弄一帮杂役给一小劳作送行啊,搞大了。”
   
“别人都没叫,叫你就一个意思:喝酒——有酒弟弟能不叫你过去?”林子边走边笑着说:“你不去我叫弟兄们过来抬你!”
   
二龙在后面喊他:“哎,烂货什么时候过你那去啊?”
   
林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我看把兵兵发给我算了,你这不是有小伟了嘛。”
   
二龙说:“甭打兵兵的主意,今儿晚上我就把他收了房,看你死心不?——烂货你要不要吧。”
   
林子道:“有点含糊了,越看这小逼越不可人疼。”
   
霍来清正在门外缝合,当即踊跃地说:“林哥你看我表现不得了吗?”
   
二龙笑说:“就是他吧,你先就乎用着,宝儿一走我就轰他滚蛋。”
   
“行啦,就这么定了,先试用他一个月。”林子笑着关门走了,在外面还找了霍来清一句:“你天天掉网子里,到时候咱俩谁伺候谁呀?”
   
“林哥我抓紧干不得了嘛!”霍来清看来是热情高涨地要跟林子当小弟啦。

    二龙开始让赵兵打水,准备睡了,我们也获准钻了被窝。我趴在枕包上写了几行日记,算把今天打发过去:
   
“听说龙哥被评为积极分子,我们都替他高兴。听说郎队在进修,真佩服他的上进心。象朴主任那样一心扑在管教工作上的老干部,也叫我敬重。他们的精神都值得我们这些人学习,不愧是我们改造道路上的指路明灯。
   
林哥和龙哥探讨了将来的发展方向,林哥想去干企业、做生意,龙哥觉得还是服务行业比较理想,认为成功人士还是需要多方面帮助的。
   
烟快抽完了,得控制一点了,提前购物的话,又不好意思总麻烦龙哥他们。他们每天已经够忙了,有很多事情得操劳。”

    (3)爬上来的两种人

    王老三逐渐红起来,因为检验工作很负责,而且只要赶发货,大家一熬夜,林子他们几个先回去时,都是他留下来督阵,跟弟兄们无甘共苦。这样,就先在主任那里得了不低的印象分。
   
老三没有门子,完全靠心机混,做事也用心卖力,而且在从豆子到网子的变革时期把握好了机会,借着林子的东风飚升了上去。华子虽然不忿,也奈何他不得,二龙只是明里暗里地开老三的玩笑,鄙夷他、鼓励他,不知哪句真哪句假,老三只是陪个大牙嘿嘿地笑。
   
老三经常要表白的,就是他的“残疾”。“官儿”来巡查时,偶尔跟他聊几句,他就看好时机,说道:“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是靠实干,既然来改造了,这堆儿这块儿就搁这里啦。您看我表面壮成牛了,其实我是一残疾啊。”
   
“喝,你残疾哪啦?不瘸不拐的。”当官儿的问了。
   
老三一摸大腿根儿,道:“这里,早该手术了,在外面大夫都催我好几次了,现在这里是一面包似的大肉疙瘩,动不动就疼一阵。”
   
“什么毛病呢?”
   
“咳,年轻时候瞎惹惹,让人捅了一刀,缝合得不理想,后来肌肉开放啦。轻伤不下火线,现在队里这么重视生产,我能拿病说事吗?”老三真诚地说着。
   
官儿,不论是谁,都赞许地点点头,心里记下了。
   
在经济上,老三跟那几个杂役掺乎不上,好象没看他怎么接见过,小佬说:老三一般两三个月家里来一次人,一次送二三百块钱进来。老三早离了婚,外面还有个十六七的儿子,判给他了,现在暂时跟他前妻过着。
   
老三我们两个,还是打着丰子杰的幌子,混得每天笑脸相迎。而且我也看那老三是个有前途的,多亲近至少无害吧。

    可恶的还是日本儿,这老家伙脸面全不需要,吃饭时端个饭盆满工区乱溜,跟那个叫兄弟,管这个叫师傅的:“哗,弟弟料够足的啊,看哥哥这盆里,除了白菜还是白菜。”
   
有那脸薄的,比如邵林,就让他:“六哥来截肠子?”
   
日本儿笑容灿烂地受了,嘴里还要得便宜卖乖:“还是弟弟疼哥哥,以后看哥哥表现啊,有事说话。”
   
这“六哥”还真不爽言,有时邵林穿网子的白条弄废了一根,找到库房去,很快就领了一棵回来,还不用记帐,这些小辅料本来就打着伤耗来的。但周法宏去就不灵啦,一会儿就听库房里热闹起来,周法宏叫道:“别人领得,我咋就不能领?”
   
“你还别咬边儿,库房是随便进的吗,叫你们组长来,我得走手续,都照你这么乱来,不乱套了吗?”日本儿振振有辞,还句句在理。
   
周法宏恨恨地出来,嘴里骂着“狗眼看人低”,一边央我去给他登记。
   
日本儿跟我说:“这个白条的耗损率定得是百分之点五,你们一个组一天只能多领6根,多了就要扣钱。”
   
我说:“咋规定的咋办呗。”
   
以后我每天都多领出6根白条来,用不了就存着,给弟兄们接短用。日本儿很快就嗅到了味道,又规定必须拿弄坏的白条换新料,而且这个规定针对了每道工序,很多人都骂他混蛋,骂他狗腿子。

    本来这里没有王老三的事儿,可他也跟着大伙一块骂,骂得似乎更激情投入,而且给宫景起了个新外号叫“糜烂”,不知道日本儿哪里得罪过他。
   
老三说:“我瞅这种狗就来气,当初他算个鸡巴呀,想给我叼我都嫌他脏!天天不就捡我烟屁嘛,现在好,得了点势,马上就开始掐巴人了!瞧他那把脸儿,嘬口烟都带穷相,又穷又奸!”
   
老三和日本儿都是攀着林子这棵大树爬上架的,还有那个胖子,将来也肯定要给安排个“位置”。我慢慢看出,林子用人,用的是一个“忠”字,倒不贪图什么特别的实惠。象华子之于我,就显得被动,没办法跟我来盛气凌人那一套,时间久了,只能屈尊以“弟兄”相向。
   
总之,除了脑力和体力,经济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老三和日本儿的帐户上盆满钵平的,可能又是另一种活法了。

    老三的“外围”,打得也比较好,跟几个组长的小劳作以及那些混得有几分脸的老犯,几乎不往摩擦路线上挨,小矛盾弄个嘻嘻哈哈,显得他还蛮有风度,但冷眼看他脸色,也恨恨的、自觉忍辱的样子。
   
“兵兵,这个地方,自己看看,跑单针了吧?别说三哥鸡蛋里挑骨头吧?”他先让你自己看清了。
   
赵兵“耶”一声,敷衍道:“就一针,谁也保不住啊?”
   
“还跟三哥嘴硬?放别人我肯定让他拆了重缝,得了,谁让三哥爱你哪,我给你修修吧,下回注意啊!”说得赵兵欢喜地回去了。
   
“胖子,看看,看看,花线又松了,你胳膊根比我肌肉开放那大腿还粗,一个花线楞抻不紧?要是哪天三哥把你惹了,你拿花线勒我脖子肯定不这么惜力。”
   
胖子大声嚷嚷:“嗨,兄弟能那样吗?我疼三哥还来不及哪。”
   
老三笑道:“行啦弟弟,别骗三哥眼泪啦,这个我给你紧两把过去,以后要真心疼三哥,就卖点力气。”
   
又哄胖子一高兴。
   
管教和杂役在旁听了,都赞许。管教肯定觉得老三工作方法得当,杂役则是看见自己人被优待,心理舒坦,觉得老三还识路儿。
   
赶上老三跟鸟屁发脾气甚至动粗,估计管教也会想:是不能都那么客气,这帮狗娘养的,不来点狠的不行。杂役当然觉得老三就得这么干,他在前面一冲一杀的,倒省了林子他们不少口舌。

    我闲了时,看他在那里献艺,就瞎琢磨着玩。越想这个老三越有前途,当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林子和二龙在那横着,他也没有太大空间,但将来肯定不象混得差的。
   
至于日本儿,也没少让我走脑子,看他来气是一方面,不能得罪他也是真的,小人啊。观察来观察去,我更信了二龙的话:这就是一条杂种狗,他眼里只有骨头,有骨头的就是好人,没骨头的就是混蛋。
   
我是属于有骨头的那种人吧,其实不要多,隔三岔五丢棵烟过去,他的笑脸就花儿似的开不败了,再加上大果仁、小扣肉的,还不把他美疯了?可我开始就不惯他那毛病,有一天吃饭时候,日本儿溜过来惊呼:“呀,老师,咱爹咱妈没少给你上货啊,咱是亲兄弟啊,咋就疼你一人儿哪?老哥这里苦啊。”说的情真意切,当时把我气乐了,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赵兵看我一眼,那意思——“给他根骨头”?
   
我赌着气,还就不理他那个茬口,骑洋马装大傻谁不会呀?我笑道:“六哥,你对爹妈孝顺不够呗。”
   
日本儿知道我脸皮薄,遂穷追不舍地跟我说:“咱爹妈不管哥哥了,弟弟你也不管了?”
   
我说:“管,将来老了要活着出得去,兄弟给你买个别墅住,名车美女配上。”边说边大口地吃,还吧唧嘴。
   
日本儿悲哀地说了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啦。”转别处去了,在不远处的老三冲我挑了下大拇哥。我当时很得意。

    晚上我得意洋洋地在日记里写道:我们的库房管理员“六哥”,母亲是二战后被侵略者抛弃在中国大陆的日本女人,在漫长的时代变迁中,虽然可以想见他这样有特殊背景的人,一定有着很多痛苦的回忆,但他的性格依旧很乐观。在我们眼里,六哥是个风趣的老头儿,经常到我们中间来接近一线群众,讲些轻松的话题,活跃紧张的劳改气氛,大家都很喜欢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有人不忘了给他点儿,让他也体会到大家庭的温暖,他也不虚伪地客套,跟我们亲如一家。今天吃饭时,六哥就跑我们跟前讲了几句笑话,“咱爹咱妈”地跟我扯,逗得我喷饭,一下午都心情愉快。

    (4)解决问题是为了制造问题

    “今天灰网组的原料数目出了点小问题,我很着急,多亏六哥的帮忙,才顺利解决。六哥真是个热心人,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他。”
   
这是我“心情愉快”后的下一篇日记。
   
——那天日本儿黑了我一家伙。

    我按扎领了料,象往常一样签了字,回到线上给大伙一分,发现有一扎网子缺两片,我赶紧跑去库房,跟日本儿说明。日本儿皱着眉头说:“不可能啊,都是成扎来的,从没出过这事呀。这个我解决不了。”
   
“那怎么办,我的数确实不够呀,那么多人现场看着呢,我又不可能把网子藏起来。”
   
“哎,我可没说你藏网子啊,备不住谁弄破了网子,怕挨罚从你那偷了两片哪,你先回去查查,回头咱再解决。”日本儿帮我分析,真事儿似的。
   
我说好吧。
   
回来先让大家停了,把手里的网子全数了一遍,不仅没有多出来的,邵林还叫起来:“咳,我这里也少一片。”
   
我明白了,肯定是宫景这个杂种做的手脚。妈的!我现在比二龙更看深一步了,在日本儿这种狗眼里,有骨头而索取不得的人,是比根本没有骨头的人更可恨的,在这点上,傻柱子在他眼里,都要比我可爱许多了。
   
老三过来了:“咋的兄弟?”
   
我说了,老三骂道:“绝对是六王八蛋的坏门儿。”然后诡秘地笑道:“回头我瞅冷子进库房给你拿几片补上,让他干瞪眼。”
   
“妥过一时,妥不了一世,我看不是长久之计。你不能天天给我隔空搬运吧?”我否决地笑起来。
   
老三直起身子说:“对付这阴的,就只能用阴的,看谁坚持得到最后,玩的就是心理战,谁先崩溃谁先完。这都是查无实据的事,你又不能进去干他一顿,那样你也没好结果。”
   
我说我当然不会去打他,他配我一打么?
   
老三笑道:“行啊,老师也有点流氓味道啦。”说得我脸上笑,心里不是滋味,对自己有些惭愧。
   
“我看啊,把前因后果跟龙哥、林子、主任他们都说说,就算最后还是得赔钱,也捎带着给六王八蛋穿上小鞋。”老三给我指路。
   
我明白老三这条路,不是体恤我,而是专门指向日本儿的,他想借刀杀人罢了。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惶论罚款的事是否能免,林子他们不仅对日本儿会有看法,对我也要小觑一下了:“闲话不少啊”。那样反而得不偿失。

    我一边跟老三打岔,说我得好好想想,不就玩嘛,又不是一天两天就结束了,要玩我就陪他到最后,得设计个长久战的计划。老三笑着走了。
   
其实我有些怪自己太伤日本儿了,何必呢?不就一条狗吗?我惹他干什么?知识分子那套臭毛病又犯了吧?这里是监狱啊,这么小一个封闭的空间,什么矛盾都得直接面对,没有回避和逃脱的余地,遇到问题就只有一条路:解决。有人靠打,有人靠耍,有人靠门子,有人靠银子,总之要解决。有句话似乎只适合监狱外面的世界:“惹不起躲得起。”监狱里你不能躲,所有问题都要自己扛,不能心太软。
   
周法宏的意见是“背后给他一板砖儿”。我笑笑,不鼓励,也不反对。

    穿了一会儿网子,我去了趟厕所,撒泡尿工夫主意已定,回来直接奔库房了。宫景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找到了吧?”
   
我大咧咧地说:“我变去呀?弟弟认倒霉,回头让主任罚款吧,谁让咱干这个差事哪?”说着,我掏出一包红山茶来:“我这一烦啊烟瘾就上来,得了,扔你这吧,省得我一憋不住犯错误,就雪上加霜啦。”
   
宫景笑道:“也行,我给你保存着。”
   
“保什么存啊,你抽吧,咱谁跟谁呀。”我边说边走,宫景在后面笑着:“老师那网子甭着急啊,六哥给你再想想辙,这钱不能叫政府挣了呀,咱爹妈可不易。”
   
我说:“行啊,省了钱我请客。”
   
第一个回合我就这样败了,败得荣幸。如果我“胜利”了,以后就会陷进问题的泥潭里,处处要加着小心。除非彻底把日本儿从库房里清出去。其实,现在我倒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管成库房了,这也是个是非之地啊,整天坐在里面,就是不停地转动脑子,不转,或者转的圈数不够,就得落个“湖北”的下场,转错了方向就更甭说了。

    晚饭吃完了,宫景神秘地喊我去库房,塞给我两片灰网:“千万别跟别人说啊,就说在你脚底下发现的,补上就得了。”
   
我深明大义地说:“那你怎么下帐啊。”
   
宫景凛然道:“出了事哥哥给你担着。”
    我
笑道:“其实库房这个事我也知道一点,不到网子黄了,不大盘点,帐上永远出不了问题。”
   
宫景放松地笑了:“不瞒你说呀老师,六哥上次进来干的就是库管,官儿就是相信我心细,杂役喜欢咱活份,帐面上永远让两边都满意,这里的诀窍,不深入进来摸不清。别小看一个小小库房,杂货铺似的,里面学问大啦。”
   
我说:“我对这个不摸门儿,我学中文的,见数字就头疼。”
   
宫景关心地说:“那可不行啊,得钻进来,不减刑的话,明年10月我也开放了,以后谁来库房,除了你还有谁?你看那帮一个个那操行,呵呵。”
   
我心里又是一动,没想到一包烟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搭配过一份信息来。我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这里的事儿,风云变幻啊……哎六哥,大伙为什么叫你六哥啊。”
   
“我不是进来六回了嘛。”宫景一语道破,我笑起来,说一声“不和你聊了,还一堆网子哪”,拉门撤退。
   
回去我抖着网子笑道:“摆平。”
   
我不能跟他们玩惊险,装模做样从案子下面变出来:“呀,原来在这里。”傻子也能看出假来啊。我就是要他们明白,确实是宫景阴我,最后被我“摆平”了,怎么摆的自然不透露。

    (5)十面埋伏

    和宫景愉快合作了一次以后,我们的关系融洽多了,我虽然心口不一,但也不急着给他上套儿,就那样维持着,吃饭时,偶尔夹给他一块酱豆腐什么的,他已经很高兴,打发这样的狗原来如此简单。按下不表。

    这天出工在大门口排队时,毛毛他们的队伍也正好过来,并在了我们边上,我立刻和别人调了个位置,靠到毛毛边上:“现在挺不错?”
   
毛毛喜气洋洋地说:“我表哥找的门子,我们大队长。你怎么样?还干活哪?”
   
我说水深火热。
   
他说:“那赶紧让家里找人啊,听说你们那网子可够神经。”
   
“那么多人不都活着呢?”我笑着看一眼我们的队伍,好多人背着口袋,里面装着带回来操练的网子,败军一般。一大队伍里也有人笑:“五大的又要出海了。”大概看我们拿着网子,象赶海的渔民吧。
   
“快找人吧!”毛毛有些痛心疾首。
   
“五大的,走!”值班的队长喊了一声,我们开始和一大分开,向工区开拔。

    一路上,还想着毛毛的话,觉得这个“门子”的事,是不是真的该跟家里说一下呢?现在已经是月底,2月的第一天就是五大队的接见日,然后就开始进入春节前后的常规戒备期了,监狱就要真的被封闭起来,一只猫不被特许都别想溜进来,直到正月里,管教们短暂的假期结束,才能开始正常化。
   
霍来清提着装暖水壶的大布篼子,一条胳膊上还挑着一小捆扎在一起的网片,兴冲冲在队伍里走着。前些天水建宝开放了,林子当晚就让他搬了过去,顶替“小劳作”的位置。霍来清似乎感觉良好,在队伍里走着,神情掩饰不住地流露出几分优越感,心里肯定觉得自己前途光明了。
   
一大的队长在我们后面威风凛凛地喊着“一二一”,走一段,还带领大家喊口号:“加、强、改、造!,重、塑、自、我!”那个队长,不知是生理还是学问的缺陷,管“造”念“照”,管“塑”喊“树”,高门大嗓的。我们边回头看边打哈哈。
   
领队的小尹队笑着招呼我们“严肃点”。
   
没见别的队的队长有一大那么神经的,收提工还喊口号,弄得跟革命军人赴汤蹈火似的。
   
一大队在很多方面都挺正规化的,据说小钢厂的利润也是全监最好的,犯人们的福利相对也比我们好,就是减刑名额的比例,听说都比别的队高一些。但除了有关系的犯人,没有谁愿意往他们那里去,在一大,靠拼干活争取减刑票,等于拿命换啊。

    上午工区有些乱,二中那边又抬上来十几台编织机,一拉溜码在窗边,用布罩了,看上去有些肃穆。他们折腾了一上午,看来二中要大干了。那些抬机子的犯人从我们中间咋咋呼呼地来往,有人还叫嚣着要占领我们的阵地,把我们从楼上赶走。
   
我们也忍不住议论,说这么多机器都摆开了,还就真得占了整个工区,我们去哪?网子不会黄吧?
   
林子喊道:“一中的,干活!完活放假、回家听信儿!”
   
我们笑一声,不议论了,埋头忙起来。
   
一会儿,霍来清在缝合线儿上冲我们叫道:“老师,告诉你们组的啊——白条别插得太长,都从塑料管里钻出来啦,扎手!”我告诉大家注意一下。
   
猴子忿忿道:“就他穷事儿多。”
   
霍来清听见个大概,歪头叫:“你说谁哪,你自己过来看看,这个条子出来多少!”
   
“又不是我穿的,你跟我叫的着吗?”猴子回头不含糊地反驳他。
   
我说“猴子赶紧干吧,反正人家说的对,大家都注意就得了。”周法宏恨恨地说:“小烂货真不是东西,这么大声喊,不诚心给咱灰网的垫砖儿么。”

    果然,周法宏话音未落,林子那边就喊起来:“灰网的注意啊,干活给我仔细点!第一道工序就出错,小心屁眼!”
   
那个叫邵林的新收好象自尊心很强似的,立刻气愤地建议:“老师,查查!不能叫大伙跟着背黑锅!”
   
我说:“我哪那么多闲工夫,大家小心点就是了,愿意互相监督的,看看自己,再看看左右邻居吧,再出了差,大家一起把他揪出来。”
   
猴子不屑地说:“就是。哼,自己管好自己就得啦。”
   
说着话,林子已经溜达过来,还是那个问题:“谁干的你给我小心点啊,老师你也管着点他们,出了事我先找你,咱俩是领导对领导。”林子说到后来,跟我半开着玩笑。

    过了一段时间,系小线儿的豁嘴喊:“霍来清,你这个灰网缝合得错扣了,上下不齐,小线尺寸对不规矩啊。”
   
“操你妈你小点声儿,凑合凑合不得了吗?拿手抻抻不就齐了?哪那么多鸡巴毛病?”霍来清伸着脖子看自己那个活儿,一边恐吓豁嘴。
   
豁嘴嘟囔道:“我糊弄了,整型的饶我吗?”
   
霍来清气愤地说:“拿回来,拿回来给你改!我缝错扣了,回头我缝你嘴就错不了扣啦。”
   
“操,这么臭啊,谁放屁哪?”周法宏在我旁边狂扇着手。
   
猴子抬头笑道:“人儿不大,他还两头会说话哪。”
   
没人放屁,大家笑起来,都看霍来清,霍来清知道周法宏在拿他找乐,指桑骂槐地说:“谁拉链没锁上,把你露出来了。”
   
“你说谁哪?”猴子拾骂,转头直问霍来清。周法宏笑着,不掺乎。
   
“说我说的那个玩意哪,我说的那个玩意它不会说话呀?奇了。”居然充满禅机。
   
猴子的领悟力也是非凡,立刻揭他的脸皮:“刚来两天半,你就想耍大腕儿是吧,明天接见时跟你家大人多学几招再来招惹猴儿爷爷啊,玩嘴碴子你还嫩点儿。”
   
“嫌嫩?我下面那个硬啊,够你用不?”霍来清来这“两天半”,没别的长进,就对那些油嘴花腔赶辙上套儿的流氓话孜孜以求地用功学习了。
   
猴子果然是老犯,不急不恼,立刻就赞美他:“行啊,小家伙看着嫩透,口活儿还不错。”

    大家一笑,霍来清脸上不挂,先红了一遍。这小霍师傅,就爱红脸,委屈了红,气愤了红,兴奋了红,尿急了红,原以为应该是个害羞明事的孩子呢,谁知这样刁钻?
   
霍来清脸一红,话就跟不上来,又不甘心下风,被大家一笑,当时就翻了脸,通俗易懂地破口骂起来,猴子看到败军之将如此嚣张,不觉新仇旧恨都涌起,刚要起身,先听林子在远处叫起来:“活儿发少了是吧!谁有力气给我报上来,加你小逼的!”
   
猴子呼口气,不动弹了,霍来清的声浪也势微下去,只在那里闷着头,碎着嘴子翻翻,听不清楚,肯定没好话。
   
胖子在我后边的暖气旁缝完了一个花线,提起来去交活,走过猴子身边,轮起钢圈网笼砸了他一家伙:“林哥的小劳作你也敢欺负是吗?”
   
猴子“哎呦”了一声,连头也没回,沮丧地继续穿灰网,手底下充满恶气,折磨得网子乱颤。我也心里沉一下,一时大意,忘了胖子在后面呢,想想,刚才并没有议论林子什么,才稍微塌实了一些。
   
想起前人管子曾戒云:“墙有耳,伏寇在侧”,果然厉害。不觉有些后悔写接见信的时候,没有让家里捎一本《孙子兵法》进来了。

    (6)半路杀出程咬金

    2月1号的接见,声势很浩大。
   
监狱里面已经布置起来了,路旁和监区围墙的铁篦子上插满了彩旗,各监区的大门口也都挂上了“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天气正晴好爽朗,一派节日氛围。这样的氛围,让来接见的家属看了,心里也会舒服些。

    我看见朴主任领着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一边安慰着一边去了小医院。老太太从我们身边过去时,嘴里还絮叨着:“我哪辈子缺德了,养活这么一儿子。”
   
“这谁呀?”
   
“肯定疤瘌五老娘呗,咱一中就他一个住院的嘛。”
   
赵兵在一楼的特殊接见室门口候着,等二龙出来,准备帮他拿东西。
   
王老三喜气洋洋地过来,从后面一把搂住我笑道:“老师又能见闺女啦,幸福哦。”
   
我从他的拥抱里分解出来,笑道:“你家里谁来?”
   
“我给我大姐写的信,肯定是外甥女来呗,我大姐瘫炕上快三年了……老师你说我愧不愧?”老三望着我,脸色灰了一下。
   
我说你愧什么呀?
   
他把先前跟华子说过的话又跟我倒腾了一遍,说他在外面风光的时候,不顾家,跟两个姐姐身上也没有奉献什么,现在进来了,还得让人家来接见。“愧啊。”老三感慨着。

    上面一叫,我们蜂拥向楼梯,互相推搡着,都想挤到前面。
   
当我看到父亲消瘦苍老的面容时,欢笑的脸色立刻沉敛下去,心也感觉压抑了,幸好有琳婧和女儿在旁边,气氛才勉强活跃起来。
   
看到父亲操劳的样子,我张不开口提“门子”的事了,倒是父亲先跟我说:“有个消息——”父亲的嗓子有些沙哑,烟抽的太多的缘故,“……游平联系了一个女同学,叫……”
   
“藏天爱。”琳婧接过来说。
   
“哦,那是我下一拨的学生会主席呢,怎么样?”
   
“她姐夫正好是你们这里的管教,就是不知道在哪个队。过了年,他们可能来看你,看能不能帮上忙。”父亲告诉我。
   
琳婧看我热情有些高涨,接着说:“我跟游平说了,该怎么打点让他安排,回头咱家买单。你一进来,出谋划策的不少,到头来,家里也看清了,左右就是得拿钱买路,什么关系也白搭,看不见钱也不办事。心疼人就不能心疼钱,爸那老思想行不开了,原则不值钱,值钱的是人,是命。”
   
我表扬道:“琳婧你成熟多了嘛。”

    父亲在旁边举着话筒无语,脸沉着,很无奈的样子。
   
我就说:“爸,少抽点烟吧,别太烦。”
   
“你在里面,要跟管教多交流,别跟那些犯人学坏了。”父亲嘱咐道。
   
我笑道:“犯人里也不都是坏人呀,象我这样的大把抓,罪大恶极那个到不了这里。”
   
父亲也苦笑道:“人人都觉得自己孩子好,最后还不是犯法了?”
   
琳婧笑着替我辩解道:“犯法跟犯法还不一样哪,好多没进来的,还没麦麦觉悟高哪。”
   
聊得轻松了,又跟女儿逗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时间,跟家里连一句新年祝福的话也没说上。怏怏地往外走,到楼下一领物,我就傻了,怎么送了这么多?两个大蛇皮袋子,全装得满满的。
   
看其他人,东西也都不少。真是要过年了。
   
我分两次把东西运到外面,让周法宏帮我看着,自己去购了几条烟和笔记本,回来兴奋得直发愁:“怎么往工区弄啊?”
   
王老三拎着两个塑料兜过来,兴冲冲地说:“今年过个好年。老师,咱一堆过吧,热闹。”
   
我顺口说:“行啊,还怕热闹?不过你得帮忙拿东西呀。”
   
几个人一哄一闹地,居然连拖带抬,把东西就运了回去,也都累得够戗,当场瓜分了我一包水果走,算是酬劳。

    工区里也是弥漫了喜气,日本儿一看我收获丰富,立刻欢呼道:“弟弟,咱家谁来的?”
   
“告诉他:你爷爷来的。”老三笑着踩他。
   
日本儿笑道:“老师哪能跟你那么没素质?”
   
老三也笑:“我给你根火腿塞嘴里,就有素质了,是不是六子?”
   
“还是塞你自己吧,你那臭嘴,是不是跟屁眼长反个啦。”日本儿也谈笑风生的,跟老三一样,话锋里都暗藏了杀气,恨不能一口唾沫把对方淹死,表面上还跟老邻居似的,一副相知甚深、口无遮拦的样子。
   
我趁机把东西挪进案子底下,掏出俩橘子扔给他俩:“打住啦,三哥,六哥,先拿这个塞上嘴。”
   
日本儿接了橘子,心满意足地回库房了,远远望那桌上,好象还放了两个苹果。日本儿进去,随手把门带上了。老三拿橘子做了个抛接,冲库房那边说道:“臭要饭的。”

    许多接见回来的,还在抑制不住地聊着,互相分享着喜悦。我注意到,那些家里没人来的,都默默地干着活儿,象被不断拍打着的石块儿,匍匐在欢乐的浪花下面,在一次次散碎而残酷的冲击下,显得落寞沉郁。
   
外面秃秃的树叉上,一只喜鹊兀自叫着,声音有些乌鸦的样子,让我奇怪地怀疑起来,想它背羽上的白翎,是不是被人恶作剧漆上去的,本来就是乌鸦吧,监狱里能有几只好鸟?
   
浮躁了一阵,就得面对现实了,我们的现实就是网子,接见日并不是法定节日,改造永远是第一位的,接见需要的时间只需要半个多小时,所以生产定量还是坚挺着不肯下调。我跟大伙交流了一会儿接见心得,就赶紧坐下来,把心和屁股都落在凳子上,迅速投入角色了。
   
一边手忙活着,心还是不能平静。脑子里想的是游平挖掘出来的女同学:藏天爱。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普通但活泼的脸,开朗的性格,调皮的嘴巴,管我喊“老麦”,管游平叫“油瓶儿”,加上伶俐杂糅着凌厉的作风……似乎没了,藏天爱给我的印象就这样。
   
大着脸说,藏天爱上学时追了我好长一截,最后叫我给甩下了,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她对政治前途一类的东西太热心,而我偏偏最鄙夷的就是那玩意。我毕业的时候,她还给我写了首“老麦走了,我的前方什么也没有了”的屁诗,写在一张散发着香味儿的卡片上,糟蹋中文系啊。以后也再没有藏天爱的消息。
   
真是风流水转,现在竟然要在这里见面。我苦笑着,心里打饭了五味瓶。
   
正有些小别扭,郎队突然喊了我一声,叫我到管教室去。我脑子一震:“藏天爱该不会是他小姨子吧!”

    (7)人尽其用

    管教室里只有郎队一个人,笑容可掬。
   
“麦麦,最近感觉怎么样?”笑容可掬。
   
我说还行啊。
   
“据我观察,你表现很好啊。”笑容可掬。
   
你观察我了?好可怕哦。我笑笑,没说话,等他下文。
   
“好好干,争取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郎队的语调有些同情。
   
我说是啊。
   
“你大学学的中文啊?读研究生了?”
   
“哦,没读完就进来了,以后也不想读了。”
   
郎队感叹道:“遗憾啊。你是不想学了,我是不学不行啊,监狱干部考核很严格,光有能力不行,还得要文凭。”
   
我同情地说:“你工作能力够强的啦,要文凭?唉,形式主义。”
   
“就是形式主义,哪有时间进修?”郎队往前一探头,神秘地跟我说:“都糊弄,连监狱长都跟说:不就混个本儿吗?找个替考的不得了?哈哈。”
   
不会是叫我去替考吧,到时候是不是还得给我临时换身警服?
   
“我看,象你这样能力突出的,就应该破格!”
   
郎队笑起来,不多说了,把面前一本书翻了过来,递给我,那是本《鲁迅小说选集》,一看就是盗版的。
   
“我看这些人也就你行,写个鲁迅的论文。我就佩服鲁迅:世界上本来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没了路——越想越深刻!你说咋越走越没路呢?”
   
对着他询问的目光,我无言以对。
   
没想到他居然还说:“后来我终于想通啦——大家都往一条路上挤,肯定要有很多人被挤出去,被甩后边,走在前面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啊,对别人来讲,不就是没有路了吗?就是号召大家努力向前啊!我理解的对不对?”
   
我两腿发软,强撑着点头说:“还就是那意思,你阅历深,比我们老师讲得还透。”
   
“这我就不信了。”郎队自豪地笑着:“弄这个拐弯抹角的玩意,还是得你们文化人,我这样的就会说仨字:往前冲。没那么多比喻,绕得人脑袋疼。”
   
我问了写作要求后,说:“什么时候要。”
   
“不急,过了年,十五以前。”

   
我拿着书,从管教室出来,逃命似的。很多人看我,不知道我跟郎队有什么猫腻。林子突然大吼一声:“站住!”然后冲过来一把夺走那本书:“留下买路钱!”
   
我看他一副玩笑的样子,心里放松了,笑道:“郎队要我给他写个论文。”
   
“这也是改造成绩啊。”林子笑道。
   
老三凑趣道:“那得让郎队给减点活儿啊。”
   
“他说了要算,老朴早搬铺盖卷回家啦。”林子说完冲我道:“我先看看,早早就想看鲁迅了,多大名气啊,阿Q是他写的吧?”
   
我肯定了一下他的博学,林子赶我去干活,说看完了再给我。我赶紧跑进流水线。这一折腾两折腾的,弄得今天的生产定量够赶人的。

    晚上方头过来告诉二龙,说一个叫广澜的哥们儿给关了,明天上午想去独居里给送点东西。二龙笑道:“不是刚出来嘛,咋又给关啦?”
   
“出来就折腾呗,把谍他那丫的槽牙给敲掉一个。”
   
“操,我屋里那个门脸前面掉两扇儿,也没关啊,广澜是不是没混起来?”
   
方头道:“可不?他那个队,跟前没自己人捧着,就靠打能打出天来?净剩小号儿里囚着了。快来两年了,听说手里还一张票没有哪。”
   
二龙招呼赵兵给拿了几盒罐头和一兜水果,交给方头说:“你捎给他吧,我就不去了。”
   
方头一走,二龙躺了一会儿,又招呼赵兵:“哎,我让你带的东西带回来了吗?”
   
赵兵跳起来,从兜里翻出一把细铁丝、两根花线,几棵钉子:“都齐了,‘日本儿’听说你要,一句废话也没有。”
   
“行了,把这些全弄好。老师给我喊一下老三。”二龙又转头叫我,我赶紧到新收门口叫“三哥”,老三一拔头,我看见里面有俩新收正低马蹲档在那练功哪,表情痛苦。
   
“龙哥叫你。”
   
老三“哦”一声,往回一缩头,很快拿了一条浅蓝床单出来,跟我过去。
   
“手艺还行吧。”老三把床单抖开,征求二龙意见。那是二龙昨天叫他去缝的,在床单一侧约一个空边儿,穿铁丝用。
   
二龙很挑剔地细看了一遍,笑道:“还真干过裁缝?手工不赖,少管你看看来,老三这针脚,跟老娘们干的似的,那天你给我缝的那个兜口叫什么呀。”
   
老三殷勤笑道:“缝兜口啊,你拿来吧,我给你改去。”二龙当场脱了裤子,又让赵兵从箱子里找了条新的,一并交给老三,老三拿过去走了。我们的囚服只有一个上衣口袋、一个屁兜儿,不是人头儿,一般不敢改动囚服样式,监规里有明确规定倒不打紧,关键是不够那个级别的,就不能穿改制的衣服。在监狱里插裤兜走路的犯人,没有鸟屁,新来的管教看人,也一眼就明白个八九分,该跟谁使多大劲儿,心里都有个分寸。
   
这里赵兵也赶紧忙活,把二龙的床包装起来,前脸儿挂了拉帘儿,里面的三围都拴了挂衣绳,弄得摇篮一般。

    现在,二龙装备得才真象个组长了。其他几个组长的铺,早就装修过,二龙一直没鼓捣,不知是懒得弄,还是有别的心思。
   
搞完内装修,二龙试了试效果,还算满意,索性一歪身躺进去,叫赵兵把电视扭转向他的床铺,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回头招呼我们:“你们都出去,屋里开灯再回来。”
   
我们莫名其妙地出了屋,喀哒一声,屋里的灯灭了。
   
周法宏问赵兵:“咋了?”
   
“我又不是龙哥肚里的虫子。”赵兵堵他嘴道。
   
我看一眼楼道里干活的乱糟糟的景象,无聊地说:“我找小佬呆会儿去。”
   
周法宏拉我一下,笑道:“看你是个有前途的,别净跟我们这些怪鸟凑乎,不是一品种的,不能往一畦里种,劳改队讲究这个”
   
我笑道:“你哪那么多贫话呀?你爸要进来了,你还跟他分畦划垄的?”
   
周法宏追了我两步,一脚踢空后笑道:“你爸才进来哪。”
   
我敲了敲林子那组的门,林子从门玻璃上看到我的笑脸,一挥手,我推门进去,林子笑道:“老师这么闲?轻易不来串门啊,林哥门槛高是咋的?”
   
我笑起来:“哪里,早想跟你聊,怕你烦我呢。”
   
林子一拍铺边:“坐。”
   
小佬不在,我倒不好意思走了,一偏屁股,坐在林子对面的凳子上。
   
“你这案子够冤。”林子找了个话题。
   
“进来的都说自己冤。”我笑道。
   
“不过你也算走运的,二龙对你还不赖啊,要不象你这么老实的,还不叫人掐巴死?”

    我意识到他在暗示华子,就转过话茬说:“我不招惹谁,也不想混流氓道儿,活儿上也盯得住,加上林哥开面儿,剩点刑期,塌实耗着呗。”
   
林子道:“林哥是没的说!龙哥也是老大风范……龙哥对我印象咋样?”
   
我笑道:“那你得打电话问他了?”
   
“龙哥进电话啦?”林子笑着一指裤裆:“我这手机光能打给自己。”我哈哈笑起来。
   
笑过,我不想跟他套乎了,心里没根,担心祸从口出,正想找别的话题,周法宏在门口扒一下头,冲我挥了挥手,我笑着站起来:“叫我回去哪,林哥以后再聊啦。”
   
出了门,周法宏还没走:“灯亮啦。”

    我们结伴回了号儿,除了豁嘴和孙福恒还在外面干活,其他几个人都回来了,二龙正靠在铺上看电视。
   
我看监舍消停下来,才拿出信笺,趴到铺上,参照郎队长上午的吩咐,写了几个论文题目,最后选了一个简单点的,开始研究鲁迅,这也是改造任务。

    (8)竞演风波

    接连几天的改造风平浪静,紧张还是紧张,许多人的心气却开始浮躁起来,因为年关越来越近了。
   
不知哪个监区的犯人,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每天在操场排练高跷和舞龙,说是节日期间有演出。我们中队也配合着开始选节目,原则是不耽误生产,其他人要把去排练的人的活分下去。一时报名的很踊跃,少干活儿尚在其次,关键是风闻演出的犯人能得一张价值两个月的奖励票。
   
胖子想去献首“朋友啊朋友”,让林子给拦了。
   
周法宏和霍来清都被选去试声,结果周法宏被教育科留下来,每天晚饭后去排练,霍来清很气愤,说教育科那个乐队太操蛋,老跟他的歌合不上拍,所以被刷了下来。
   
豁嘴也很积极地跟林子说:“我也报个节目吧。”
   
“干活去!”
   
豁嘴口中跑风,迫不及待地说:“我会数来宝,真的,不信你听听:走上台,笑哈哈,听我把咱乡的计划生育夸一夸……”
   
林子飞起一脚把他踢回流水线了。
   
关之洲边穿网子边问我:“老师你不来个诗朗诵?”
   
“我就会尿不湿(诗)。”我笑道。
   
关之洲停下来,深情地呼唤着:“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哎呦!”
   
一个大钢圈飞了过来,砍在关之洲的肩膀上,华子在斜刺里骂道:“昨天跑的还不累是吧?”
   
关之洲撇一下嘴,低头抓起网子,旁边的邵林笑起来。猴子歪脑瓜问:“跑马拉松了?”
   
“一个多小时。”邵林笑着说。
   
关之洲也自嘲地一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潜力哪。”

    所谓“跑马拉松”,其实就是原地跑步的“健身运动”,一般要求高抬腿跑,时间稍长一些,技术难度还是很大的,需要顽强的毅力和对权利的绝对屈从,才有可能坚持下来。看来昨天晚上关之洲又惹华哥不爽了。
   
“其实……”关之洲真是记吃不记打,忍了一会儿又憋不住跟我继续探讨:“其实数来宝这种艺术形式挺好的,老师你可以编一段,让豁嘴演去。”
   
“走上台,笑哈哈,说一说过年咱不回家?”我笑着问他。
   
“别介呀,笑哈哈以后,听我把咱二监的管教夸一夸呀!”
   
我说:“回来我也叫人打成豁嘴啦。”
   
周法宏在一旁幸灾乐祸道:“你们就聊吧,回头我一去排练,看这些网子谁穿?”
   
大家立刻群起而攻,把周法宏这种不仁不义的思想臭批了一通,然后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闭了嘴,紧紧忙活起来。

    晚上周法宏走后,“棍儿”才阴阳怪气地说:“哼,有票管屁用,我手里一把票了,就不给你减刑名额,到头来,还不是鸡孵鸭子白忙活?”
   
对“棍儿”,我从最初的好感,慢慢变成同情,后来又逐渐多了几分怜悯般的讨厌。平时他不说话,跟大伙也不掺乎,一遇到事,不是旁观,就是背后弄几句风凉话,就是有好话,他也不当你面说,非眼看着你演砸锅了,才来个马后炮不可。我懒得跟他过话,埋头干自己的活儿。

    蓝伟的小线儿总系不好,跟二龙叫了一回苦,就把他跟花线组的一个犯人掉了个岗。今天是头一天缝花线,不想就被胖子组长给骂了一顿,二龙和林子都走过去,胖子恨恨地说:“分线的时候他不看好了,现在告诉我缺一根,我给你下去呀?”蓝伟在一旁窝囊地垂着头,红脸无语。
   
林子说:“我以为什么事,跟老六拿一根去不得了?你们俩咋还闹起来了,真是不省心。”
   
二龙听林子这样讲,白胖子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胖子蹲下去,一边大刀阔斧地缝花线,一边激情饱满地唱:“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上一次你借了我的钱,请你还给我……”
   
我笑道:“胖子,冲你这嗓子,真该上台去现一把,埋没了啊。”
   
胖子说:“林哥也是,偏不让我去,斜眼宏楞给选上啦,他唱歌还没我窜稀放屁好听哪。”
   
周法宏回头道:“小心点,别拉死。”
   
“嘿,操你瞎妈的,还拿我找乐是吗?”胖子虎着脸道。
   
周法宏嘴是够臭,立刻还击道:“是妈(吗)不是爸,是爸搭我俩。”
   
胖子把手里的网笼一抬,连身子拥过来,一下把周法宏扑到案子上,周法宏一个兔子蹬鹰把胖子踹过,翻身起来:“逗逗就急啦?”
   
胖子回手一个嘴巴扇过来:“你配跟我逗嘛!”我看周法宏脚还没站稳,这个嘴巴恐怕躲不过去了,立刻扬起胳膊给他搪了一下,胳膊肘正磕在胖子腕脉上,胖子“呦”的一声抖起胳膊来,横眉立目地冲我道:“老师你别掺乎啊?我不跟你来!”

    我正劝着,林子气呼呼奔过来:“又咋的啦!眼不见工夫你们就折!怎么跟老师又犯相啦?”
   
胖子道:“不是跟老师,是那个斜眼儿,傻逼占我便宜。”
   
林子一拳把周法宏打到暖气片上,周法宏苦恼着脸说:“林哥,跟他逗着玩呢,来回递嘴儿的事,谁占谁便宜啊?”
    
胖子刚要来劲,林子骂他道:“你他妈也给我省点事!跟一怪鸟穷搭和什么?”
   
胖子灰脸耷眉地一摆手,怏怏道:“行,林哥,赖我,别生气。”林子嘟囔着,忿忿地走了。二龙和华子他们在那边磕着瓜子,远远看着。

    晚上9点多,回到号筒,眼前不觉一绚。整个号筒布置得焕然一新,顶子上拉满了迎来送往的泡泡纸彩带,中心线上挂了一溜红灯笼和五颜六色的气球,各个组的门窗上,也贴满了喜钱儿,还夹杂着“出门见喜”、“吉庆有余”一类的小帖子,心情一下子就欢欣鼓舞了似的。值班的几个小子这一天也够折腾啦。
   
因为周法宏的缘故,我们灰网组都带了活儿回来,跟傻柱子等人一块欣赏了一会儿喜庆图画,纷纷在墙边蹲坐下去,继续改造。彩灯照耀得那些脸庞红扑扑的,乍望一眼,好一副丰收图呢,有点“大跃进”的意境。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听说还要出工。

    (9)辞旧迎新

    2月11日,农历十二月三十,晴。
   
到工区没有发活儿,林子和主任一起动员大家不分彼此,一块儿把线上积压的活儿都清了。二中那边也忙着抬机器,空出了很宽敞的一片空地。主任说:过节时候的演出,就在这里搭台子啦。
   
消息已经被确定,下午就放假了,一直到正月初八。

    吃了午饭,耿大队给全体犯人开节前教育会,套子活而已。然后就下楼准备收队了。我们在楼下站队的工夫,管教们也都聚过来。
   
“排成两排,把上衣都解开,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脚下。饭盒打开!”郎队吩咐。
   
我们乱哄哄变换着队形。事先已经知道要搜身,而且还知道,上午号筒里面也被大兵们搜了——早上出工时管教嘱咐过,各屋都不准锁门,要进行节前的安全大检查。我们这些普通犯人没什么,不知道那些杂役们把违禁品都藏哪里了,看他们坦然的样子,似乎成竹在胸。
   
翻了一遭,没什么人出位,只有猴子因为怕痒被郎队踢了一脚,然后宣布放行。回号里一看,简直翻江倒海了,林子嚷嚷着让大家看看丢东西了没有,说大兵翻号儿,不仅野蛮还臭贼,香烟罐头什么的,只要口袋里装得下,都不保险。

    晚饭没有一点年节的意思,炒旱萝卜丝,号筒里弥漫着呕心的热萝卜味,好多人都把菜倒厕所了,拿出家里送的年货来。我去了趟厕所,回来时看大伙都端着饭盆往外走,周法宏说:“让出来吃了。”
   
我一进去,看见华子和林子都在,赵兵、霍来清正忙着收拾茶几。
   
我知道杂役要在这里聚餐了,就赶紧识趣地拿起自己的吃食,问赵兵:“你现在不吃吧?”赵兵冲茶几努一下嘴:“再说吧。”
   
林子告诉我:“老师到我们屋看电视吧。”
   
我答应着出来,看见周法宏他们都耷拉着脸在门口蹲成一溜吃哪,正要往林子那屋去,王老三在对门挥手叫我过去。
   
“你不跟他们聚?”
   
老三一撇嘴:“人家不带咱玩儿。”
   
“来,尝尝我姐炖的鸡!”不及推辞,老三豪爽地撕了一鸡腿塞我饭盆里了。
   
老三边吃边感慨:“三哥这进来一看呀,也明白了,以前都白混。以前咱有钱,混有钱的道,一帮流氓热热闹闹,觉得挺好;现在落魄了,没人看得起了,这下才让你三哥看明白啦。”
   
我嚼着鸡肉——味道不错,一边看老三,“恩恩”着点头,听他往下说。老三没有深入下去,把话锋一转说:“我这次进来,从分局就想了,不能再混流氓道儿了,将来出去得好好做生意,得给儿子业啦,再瞎折腾对不起老少辈了。所以我现在交朋友,就交你这样的,看着塌实,将来不会害朋友的。”
   
“儿子还上学呢?”
   
一提儿子,老三脸上一闪亮,马上又暗淡下去:“不上了,我一进来,就赶紧让他妈接走看住他,正是惹事的岁数啊,16了。”
   
“怎么不上学了?正是上学的年龄啊?”
   
“纯粹让我给耽误了。”老三说“原想跟我眼皮底下看他几年,将来跟我做生意,谁料到出了这么个事儿……”
   
“啥事儿啊?”
   
“都是我这狗松脾气……”

    正聊着,赵兵在对门大喊道:“王老三!还等林哥龙哥过去请你啊,想、想过年吗还?”然后是一片大笑,估计是他们逼赵兵这么喊的。
   
老三精神一震:“叫我喝酒哪。”赶紧站起来冲我说:“以后再聊,明天包饺子,要是你们那边没地界,就跟我搭帮来。”说着先行一步,跑了过去。
   
无聊。我看看在铺上盘着的新收,觉得没意思,就溜达国子屋里去了,蒋顺治立刻招呼我坐过去。一帮人正瞪着一小黑白电视看,上铺还有俩人在蒙头大睡。
   
看了一会电视,蒋顺治问我:“想家不?”
   
旁边的猴子骂道:“这时候别提这问题呀,勾大伙心思咋得?”
   
“你不想,还不让别人想啦?”蒋顺治气囔囔地抢白。
   
柱子直楞楞地说:“就是,你不想家还不让别人想?”
   
上面一位突然一掀被子:“操你妈傻柱子!你再穷鸡巴嘟囔,我把你那逼嘴焊上!”
   
一个老一点的,坐在下铺昏黄的灯影里劝道:“算了,都省省吧,大过年的。”
   
蒋顺治沉默着,向铺里靠去,把头仰在墙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好劝他,自己也心重起来:不知家里是不是也在惦念着这里?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时,值班在外面喊话,说想给家里打“亲情电话”的,马上站队。好多人都蹦起来。我跑出去时,外面已经排了一长溜,郎队在号筒门口喊:“只限本地电话啊!没有长途!”
   
队伍里立刻一片唏嘘,一些人开始唉声叹气或骂骂咧咧地出列,回了监舍。

    到了工区,打电话就出了不少花絮。电话的免提键一律按下,郎队一边警告不准乱讲话,一边盯着电话上的电子表盘:“抓紧说啊,一分钟就按停。”
   
有抓起电话突然想不起家里号码的,有打错了的,通了,也不叫再打了,弄个干憋气。家里接了电话,有哭的,有笑的,反应也不一样。
   
猴子的电话一通,那边就紧张的问:“小子你在哪呀?”郎队和我们一起笑起来,家里是不是以为猴子跑出去了?
   
关之洲的电话通了,那边问:“喂?”是个女声。
   
关之洲激动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我是之洲啊,你好吗?我在监狱里给你和孩子问个好……”
   
电话那头卡地挂了,关之洲马上去按重拨键,郎队一摆手:“下一个,麦麦。”
    
我等关之洲惆怅地移开身子,立刻拨了个号码。很快,一个略略苍老的女声传了过来:“谁呀?”听着有些陌生似的。
   
我有些含糊了,打错了?是自己家的号码啊。
   
“是麦麦的家吗?”
   
对方很客气:“哦,您打错了。”旁边的人都笑起来。朗队也看着我摇头笑。我苦笑起来,对着话筒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过,祝您新年愉快。”
   
对方笑道:“谢谢你啦,你也愉快,祝你全家都愉快!”我发现郎队已经挪到按停键上的手指犹豫了一下,鼓励地望着我:“还有30秒。”
   
我茫然地望了一下四周:“说什么呢?”
   
“问她多大啦。”猴子道。
   
大家一笑,我没了心情,怅然若失地冲着冰冷的话筒说了声:“再见。”
   
下面的人和家里聊了什么我都没太在意,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又有些额外的温暖。

    收队了,下楼的时候,郎队笑着对我说:“挺有意思啊。还想打不?可以用我手机。”他对我的特别照顾,是因为那一篇论文吧。
   
我谢过说:“不打了,没打通也好,省得让家里闹心呢。”
   
老三在旁边也说:“还就是,这么一打电话,家里反而一天不舒心,更惦记了。”
   
郎队有些奇怪地问:“林光耀跟杭天龙俩人咋没来?华子,华子好象也没打电话吧。”
   
老三懵懂地说:“还真没在意。”

    回了号儿,那边的酒局儿还没散,我只好又坐到蒋顺治的铺上。看着呕心沥血想哗众取宠的联欢晚会,我实在没有心情,困意渐生,靠蒋顺治铺上先眯起眼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片叫闹声惊醒,原来子夜的钟声敲响了。几个已经睡了的懊恼地骂着,把头蒙了起来。
   
歪在老三的铺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家里人现在是什么心情啊。这样伤感地迷糊着,似梦似醒间,外面突然响起机关枪一样的爆竹声,好象就在楼下似的,我跟大伙挤窗口一看,果然,我们楼底的草坪上,一挂鞭炮正火暴地响着,下面没人,显然是被点燃后从监室窗户扔到草坪上的,犯人干的。接着,就听到楼底的石板路上有玻璃破碎的声音,而且很快形成一股热潮,不仅玻璃制品被扔下去,还夹杂着清脆的铝罐头盒落地的声音,和一浪浪“过年喽”、“过年喽”的欢呼杂拌着,一时响做一片。

    楼下值班的管教好象吼了两嗓子,马上被更高的叫闹声镇压下去。隔了一会,大墙了望哨的探照灯狂扫过来,我们的眼睛被猛地一晃,赶紧从窗口缩回头来,楼下石板上的摔打声也一下被阉割了,只有几声尖叫从不知哪扇窗口里面窜出来,向夜空和大墙外徒劳地钻去。
   
问了时间,才知道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10)初一饺子

    早上都起的迟,9点一过,杂役就吆喝大家准备家伙,说过一会儿要分饺子馅和白面,已经派人到炊厂去领了。二楼中厅已经架起了大锅,旁边立了个炸弹似的液化气罐。
   
老三转了一大圈,看二龙和林子他们没有邀请他的意思,才喊我和小佬跟他搭伙。因为赵兵要伺候二龙他们,不能跟我一起过年了,我也正找辙呢,没想什么就应了老三。老三又叫上新收邵林给我们忙活零活。

    白面和饺子馅拉回来了,大桶的肉沫、白菜渣和一小包韭菜,还有一脸盆醋,眼看着霍来清把那包韭菜馅直接拎进我们屋,给杂役们贪污了,然后又挖了半盆肉馅走。然后各组才开始分配,回来按人头再分。
   
我进了新收组的大屋子,看大家正忙着把铺盖卷起来,铺上报纸布置案板呢。老三把一根镐把扔在地上:“使这个擀筋儿。”然后把一截暖瓶塞粗细的硬塑料管儿放铺上笑道:“咱用这个。”
   
门三太先一步把镐把抢过去:“我不会包只会擀,谁跟我搭伙?”
   
“看你那个疥,你擀的面谁敢吃?”
   
小佬和我都不会和饺子面,老三一边挽袖子一边笑道:“干这个三哥内行,进来几次就练出来了,人先得把嘴哄美了。跟我搭伙,你们就瞧好儿吧。”
   
我问胖子哪去了,老三说:“林子屋里呢,人家也快升啦——华子十六就开放了。”

    提到胖子,老三就说那天周法宏的事我太不该掺乎:“打去吧,人头打出狗脑子才好看。”
   
我说:“我也没掺乎呀,就是下意识拦了一下。”
   
“‘下意识’可就‘下’出立场了——本来三哥这话不该说,说了,也就点到为止——你是聪明人,应该看的过反正来。胖子没什么机密心眼,知道你不是想跟他如何,就怕冷眼看着的,心里多想一步两步的啊。”
   
我心里一惊,不觉踌躇着说:“不会吧?”
   
“这个问题不能深谈,别怪三哥话冷,咱俩还没交到那个份儿上,我就是觉得跟你有缘,再者,看你也不象嚼舌头的,心里有话嘴上有门,我才多饶你两句。下回,象斜眼宏这样怪鸟的事儿,劝你还是别管。送你个至理名言:无利不为啊。”
   
怎么总是在觉得自己“成熟”起来的时候,突然做点“幼稚”事儿出来呢?——我正沉吟着,听到那边几个人正跟门三太较量,门三太坚持要别人跟他合伙,不然就抱着镐把不撒手:“我吃不上,谁也甭吃。”
   
老三诊断一句“要疯”,扎煞着面手过去把门三太打了个满脸飞粉:“老逼你拽什么拽?不会包饿着!你以为自己国宝哪,饿死你全民族都过不好年?”
   
门三太丢下镐把,退到墙角陪笑道:“三哥三哥,擀面辊儿我给他们,我自己包,包不了饺子我包包子。”

    我们的饺子包到大半时,老三就派邵林出去排个儿,我们留下来继续干。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啪啪鼓掌,回头一看就乐了——门三太正坐铺边,用巴掌拍饺子皮呢。
   
包完了饺子,不及洗手,老三先催促道:“佬,你去看看吧,邵林新收,别让人家夹个儿。”
   
小佬跟我一起出了屋。邵林正往回跑,抱怨说:“净加塞的,我都被他们挤两拨了。”
   
小佬骂骂咧咧紧赶几步,把饺子板儿一挪:“下一个我们煮。”
   
猴子翻着眼道:“棍儿完了就是我,我一直排‘棍儿’后面的。”
   
邵林揭发他们:“棍儿已经夹了我的个儿。”
   
小佬对棍儿一立眼:“夹我跟三哥的个儿是嘛!”
   
“你们不是没包完呢嘛。”棍儿无赖地笑起来,小佬说:“下一个我。”
   
猴子道:“没门儿,我等半天了!你刚来就想煮?”
   
小佬道:“我看你煮试试?我连你一块扔锅里,给大伙吃猴儿涮锅子!”
   
“吹牛逼!”
   
猴子话音没落,小佬已经跨过去,一抄他的小细腿儿,猛地把猴子向滚开的大锅里倾去,我惊得来不及拦他,只在瞬间脑皮发乍,想着这下祸惹大了,同时旁边也响起一片讶然的叫声。不料猴子脑袋瓜快擦水皮儿的时候,又被小佬抻猴皮筋似的带了回去,当下猴子的脸已经刷白,呆立在锅边,一时说不出话来。
   
掌灶的火头老五嘎嘎笑起来:“我还以为真有猴肉吃了哪!”
   
小佬说:“这锅熟了吧,差不离就捞啊,下一个我!”猴子翻了个白眼,不搭言,别人也就没话。

    端了热气腾腾的饺子回来,老三已经把吃饭家伙备好,招呼我们快坐。门三太也站起来,道:“搞定,我去煮饺子。”我一看他的“饺子”就笑起来,一个个比包子还大。门三太看我笑他,也笑道:“看我这里面了嘛,没有一点白菜,纯肉!”说着,端了一纸板巨大的饺子出去了。
   
老三蹲在铺板上吧唧着嘴说:“美中不足,就是缺两口儿白的。等三哥混整了,也给哥几个弄点尝尝。”
   
下午四点钟开始点名的时候,还有几拨人的饺子没有煮呢,一直瘪肚子等着,老五懒洋洋地说:“液化气质量不行,哥几个两顿合一顿吧。”

    (11)神经过敏

    连续两天,我感觉二龙对我的态度好象都怪怪的,有些莫测的冷淡。初二晚上只有华子和二龙两个小饮,关系简单了,气氛也就放松,没有赶我们外边溜达去。最后,二龙招呼赵兵:“来,尝一口。”
   
“我可不敢。”赵兵笑着后退一步。
   
华子说:“操,龙哥叫你喝也不敢?不喝酒算鸡巴男人?”
   
赵兵单拿个杯子,稍微倒了一点酒,勇敢地喝出一路咳来,二龙和华子笑得开心。华子回头看见我,象要招呼我也来一口的意思,扫一眼二龙,又把话压了回去。
   
赵兵也用一种神秘的、略带不安的眼神瞄了我好多次。
   
有什么事呢?我想了又想,老三说的那些话也飘摇不定地搅乱着我的心思,最后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怪自己神经过敏。
   
耿大队和朴主任等几个值班的管教,一起来号里转了一遭,说是给大家拜个年。其实大家也就新鲜了两天半,现在这个节日唯一有意义的,就是我们可以不干活和睡懒觉。

    正月初三这天,我们被拉到操场上看踩高跷和舞龙表演。没想到,居然有不少年轻的犯人记得这天是“情人节”,一路鬼话地聊着,迫使我想起琳婧来,不觉忧伤起来,后来藏天爱的影子鬼怪精灵般来凑了下热闹,弄得我有些头晕起来,觉得好笑,不过又延续着想到“门子”的事,脑子还是混乱。
   
表演开始了,先上高跷,艄公、媒婆、傻小子、小媳妇的,耍得热闹,那些家伙的胸脯里不知塞了什么玩意,高耸得比注射了“英捷尔法勒”还隆重,骚首弄姿的贱相惹来狂潮般的叫好。一种单纯的欢乐弥漫了大墙里一方局促的天空。
   
舞龙的弟兄们也不含糊,锣鼓家伙敲得人心旌摇颤,一条彩龙盘旋曲折、腾挪摆击,讨来一片“好”也是值得。
   
大喇叭一报,才知道高跷队原来是建筑和汽修的,舞龙那帮是三大队的。

    最后,两个表演队一起来了个大欢腾,似乎在创意上是想搞个高潮出来吧,不料双方共庆了一会儿,就纠缠在一处,舞龙的一声吼,首尾合营,把高跷队的小媳妇给裹了起来,极尽调戏之能事,高跷队的也是生猛,手里的鞭子和船桨都轮了起来,痛击下流淫贼。操场里面顿时混战起来,观众们自是兴奋异常,可劲儿地起哄喊好喊打,惟恐天下不乱。
   
几个青衣狱警叫骂着冲向现场,驯兽员一般把局面稳定下来。龙队的锣鼓一响,三大的犯人一瘸一拐地退了场,高跷队员们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边往场外走,一边扭着屁股,小媳妇的胸脯里,扑地落出一个馒头,瘪了一半风韵下去,下面一片狂笑。在后面督阵的管教们也笑了起来。
   
总的来讲,表演还是成功的。

    转天又到五大的工区看室内演出,犯人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也有不少精彩,周法宏狂歌一曲“该出手时就出手”,骗了不少掌声,回来后还余兴不减,满号筒地“大河向东流”着,被林子一通暴骂,差点就跟他“出手”,才帮助他恢复了平静。

    狂欢之余,这两天一得空闲,就紧着给郎队长忙活那个论文,鲁迅先生被盗版的小说选还在林子那里,我不好急着去要,就选了个模糊的题目摸瞎写起来,好象叫什么《浅论鲁迅关于民族劣根性的思想》来着。写得并不费劲,心里知道这种论文,只要层次不出奇的混乱,字迹再清楚些,一般很容易混个及格的,所以对这样严肃的题目,也满怀了轻视来写。
   
不过就此想起鲁迅在哪里讲过的一句话:“生命受到压抑而生的懊恼是文学的根坻。”内心做态地呻吟着,把它记在笔记本上,恍惚间觉得自己竟然高大起来,幻想着这样的生活,可以鼓舞自己将来写些象样的文字出来。算胡诌这个论文时的额外收获了。

    郎队轮值节间最后一个班的时候,按例到号筒里来巡视一下,我把誊清的论文交给他。他看几行,喜欢得不行,又跟我商榷道:“这个题目是不是改改,‘浅论’?是不是小气了点儿,直接写‘论’吧。”
   
我虚心地说:“那样更好,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挺好,我看挺好。唉,人才啊,你在这里太屈才了。”
   
“这是一种宿命,不能逃脱的。”我莫名其妙地沉思起来,马上又觉得有些失态,跟他玩什么深沉啊?
   
“……你还信命啊,呵呵,我也听说了,越是大知识分子越信命,大人物也一样,毛泽东、蒋介石的都信,呵呵。”论文到手,郎队的兴致似乎很高。我自然要诚惶诚恐地谦虚,说自己怎么敢跟人家比?我告诉他:“那本小说林哥正看呢,他也喜欢鲁迅。”
   
郎队笑道:“书我就不要了,买它就为了写论文。听说你家里开书店?看看能不能给我找几本书?”
   
“什么类型的?”
   
“管理艺术啦,领袖演讲集一类的,接见时给我带来就行啊,不急。”又一个“不急”。
   
这样小打小闹的事情,而且又有知识含量,我还是乐于效劳的,自然满口答应,别人找这样的机会还找不来呢,嘿嘿。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希望他干脆就是藏天爱的姐夫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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