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换汤熬药
(1)换届前夕
6月25号,庞管就来通知丰子杰说:“明早上穿利落点啊,六二六了,公判。” 丰子杰这两天正等判决等得上火呢,公判的可能性也早考虑到了,这是搞运动留下的后遗症,赶上什么日子了,就整什么事儿。丰子杰当时跟庞管笑道:“行啊,临走配合一下政府,也算给禁毒宣传做点贡献吧。”
晚上丰子杰来了兴致,给我们一通神聊,一边白话,还一边做示范,告诉我们怎么吸板,怎么打针,他说:“毒品这个玩意不能沾,沾了就倒霉。一般吸毒的,都是以卖养吸,光知道洗粉儿,不败家都邪了。” 金鱼眼问:“你不在外面也吸嘛,还都说戒不了,我看你进来也行了。” “开始能好受嘛,我在外面给强戒了两回都没改过来。我呆这9个月长了70多斤肉,你问海大爷,我刚来时候什么样?” 海大爷笑道:“一把能掐过来。” 丰子杰接着聊吸毒的事:“吸毒的人一上了瘾,根本就不是人了,就说我一胡同的傻逼吧,一回没料了,直接跑去找我要,我根本不跟这种级别的交易,我说没有,刚才剩点我都给用了,正在血管里翻腾呢。你猜他红着眼说什么?” 我们专注地望着他,表示高度感兴趣。 “那傻逼扑地给我跪下了,鼻涕眼泪一块掉啊:丰哥,丰哥你救救我,抽点血给我吧。” 我们哄笑起来。看出丰哥今天晚上有点兴奋了。 丰子杰又讲他怎么到南边闯,怎么往回带货,怎么和一路关卡打交道,重点突出了一下他机智灵活临危不惧的风采。小不点和丰富在他旁边守着,一脸崇拜。
后来我们都困了,丰子杰还兴奋异常地讲呢,已经有些车轱辘话转回去,大伙不能不陪着打哈哈,还得继续表现得特感冒。其实心里烦着呢,晚上他敢情不值班,一合眼就天亮见了,弟兄们陪得起么? 要不是当值管教溜达过来催促,丰子杰的演讲可能要持续一宿了。 我们猴急着钻进窝里,小不点伺候丰子杰躺好了,才去睡,丰富先洗了把脸,提起精神,按部就班给丰子杰做按摩,每天丰子杰的呼噜声不起来,他绝不敢住手。这样也比当屁屁强,至少政治地位高啊,不就少睡点觉嘛。
转天上午,丰子杰被带走了,号筒里一共去了七八个,加上别的楼的,估计也该有几十号人吧。丰子杰临走时候,庞管交代金鱼眼:“号里事你盯着点啊,丰子杰过不了十天半拉月就下队了,你得抓紧熟悉业务了。” 金鱼眼喜笑颜开地答应着,马上就回头吆喝:“都坐规矩点,个就个位。” 大多数人都老大不情愿地正了正身子,侯爷“呵呵”一笑,革命军人似的挺直腰杆,给金鱼眼捧场:“呵呵,大家都坐好了,金队长训话。”金鱼眼无可奈何地笑一下,一屁股坐丰子杰常坐的位置上,掏支烟点上,自我感觉贼好。我估计要让他坐天安门观礼台上,他准能飞起来。 舒和凑我耳朵根底下说:“小人得志。” 我说:“山中无老虎……”
丰子杰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金鱼眼问:“多少?” “无期,跑得了无期嘛。”丰子杰轻松地说。 “没吃呢吧。” “吃个鸟!这半天晒的,快糊了,连口水都没给喝。” 金鱼眼立刻环顾大家:“谁箱子里还有存货,贡献出来!” 丰子杰不满地说:“不用,我那份午饭呢?” “嗨,我以为你们得从外面吃呢,没给你留。”金鱼眼继续催促我们:“存货都拿出来,舒和麦麦,你们那肠子呢。”现在舒和、常博我们三个在一伙吃饭,购物也都放一堆儿。 我说我们就剩方便面了,干嚼行吗丰哥。 丰子杰一脸正气地说:“我不掐巴你们东西,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小不点,拿几块饼干来,操,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丰子杰的正气是做给大家看的,也给金鱼眼横一标杆,让他从第一步就跌份,但丰子杰的怨气绝对是冲金鱼眼发的,那话的后音是:我还没走呢! 金鱼眼讪讪笑道:“听胖子说了,这两天要卖烧鸡,我买两只,给你饯行。” 丰子杰笑道:“我还不好那口,你就爱吃鸡吧。” 我们会意地笑起来,金鱼眼笑道:“丰哥你拿我找乐哪。” 丰子杰还是笑着:“我看你是拿我找乐,再不找就找不上了。”
看得出来,两位有点小叫劲儿。我们谁也不敢瞎答茬了,都没事人似的做起自己的事来,我看着书,舒和跟常博凑一块重温着常博女友的缠绵情书,贪官海大爷眯眼打着盹,大臭和于得水神情专注地挤着顽固的疥疱,各得其所。号房里除了丰子杰旁若无人的咀嚼声,再没有别的杂音。 庞管突然把大臭提走了。我们都有些意外。丰子杰一边吃饼干,一边含混地说:“大臭也该进检了。”就是说,大臭可能让检察院的给提走了。 半个小时侯,大臭回来了,红光满面地奔水池子边上去,一边冲刘金钟笑:“白捡来一律师。” 丰子杰喊他:“嗨嗨,进来多少日子啦,不懂规矩了?” 大臭这才省过闷来,急忙撤回到丰子杰面前。丰子杰挥挥手:“往后站,一身大疥!” “丰哥,检察院的提我,问我案子的事,问我找没找律师,还说法院那边将来肯定得给我安排一律师,不要钱,白打官司。”大臭报喜。 丰子杰说:“你傻逼呀,那叫法律援助,对吧那个谁?”丰子杰看着我们仨这边,也不知道问谁呢,我们乱点一通脑袋:“对对,援助律师。” “一给你援助,说明你案子够大了,这跟内定死刑没嘛区别,高兴什么?滚吧。”丰子杰一摆手,大臭溜溜归位,扫光了笑容,只跟刘金钟说:“反正也是死。” 刘金钟说:“我都不让我家里找律师,花那冤枉钱,还不如喂狗,东子倒是请律师了,还一块请仨,管蛋用,没耽误一个死。” “那白给的也不能不要啊。”大臭嘟囔道。 金鱼眼喊道:“别瞎逼翻翻啦!”大臭哑巴了。
丰子杰消消停停喝了口水,冲大臭说:“赶明你见了律师,就跟他把事情前后一摆,让他重新调查取证,我老觉得你这事可能冤枉。”丰子杰诚心掸金鱼眼的面子,偏要勾搭大臭说话。 大臭含糊地说:“没戏啊,我连一点事儿也想不起来了,咋调查?” 金鱼眼评论道:“调查个鸟,别再钓上个王八来吧。” 丰子杰笑道:“哈,真能钓上个王八来,你们哥几个还能补补呢,可别钓上来个大眼泡,要肉没肉,要油没油的。” 我们一笑,金鱼眼很不吃劲,跟丰子杰说:“又拿我找乐。” “瞧你?净把别人往歪处想,咱这不是给大臭出谋划策呢么,大臭又没别的能耐,靠什么保命?” 丰子杰说着给了金鱼眼一棵“三五”,用探讨的语气说:“你说大臭这案子有没有打?”看样子,把金鱼眼当一专家了,那表情显见得是兄弟做派,好像刚才那些真的只是练嘴,没有别的意思。丰子杰够可怕的,让人摸不着头尾。
(2)丰哥的倒记时
丰子杰接判决后的第三天上午,庞管就给他安排到接见室和老婆孩子一块吃饭。这已经很搞特殊了,一般已决犯明确表示不上诉的,也要等一个礼拜之后,才给安排接见。 400块钱一桌的团聚饭,它的意义是不能用价码衡量的。 丰子杰早早起来就开始装修,对着一片儿不知怎么搞进来的水银玻璃,用一把玩具似的小梳子在头上精心挑剔。丰子杰留了寸头,在看守所里,留得起寸头的人,肯定是个人头儿。 这里有个习惯,只要有人接见了,说的上话的就抓紧写信,让接见的人传到外面去,也有写电话号码的,也有串通案情的,但主流还是普通家信,报个平安。也不是谁都能托付的,有的人胆小,怕管教搜出来取消接见资格,就不敢接别人的信,或者当时接了,出去以后主动交给警察,自保平安,等他下了队,管教才拿着信找上门来,一般是一通臭骂,信里有违禁内容的,就不同了,挨几个嘴巴事小,给你再添别的腻歪就不好说了。
丰子杰不怕,丰子杰出去时,庞管应该不会搜他的身。丰子杰头天晚上就给大家发话,有往外送消息的尽管写!丰哥真够意思,大家一边写条子,一边说。 我简单给家里写了封信,除了报平安,没有太多话,也无法谈,无从谈。这是我在市局近半年时间里写的唯一一封家信。 舒和忙坏了,给他老婆写了密密麻麻两页,看得丰子杰都有些恼了,说你哪那么多蛋话?还瞎勾搭什么,你媳妇早跟靠人了。 舒和说:“我就是嘱咐她啊,要找别人也得找比我强的,要不委屈了。” 我笑着说:“你不诚心给人家增加难度么,比你优秀的恐怕都进来了。” 舒和被我吹捧得忽悠起来,连适度地谦虚一下都忘了。 丰子杰把十几封信都揣在腰里,扎了多半围,在外面摸几下,满意地笑笑:“万无一失。” 丰子杰拿了一大红塑料盆走了,回头跟大伙说:“中午等我回来啊。” 那个塑料盆是装剩菜用的。 金鱼眼说:“丰哥还真有瘾,无期啊,老婆将来肯定离,还见什么劲?” 海大爷说:“不是冲孩子嘛,谁心里没个惦性。” “靠,孩子赶明还不定跟谁的姓呢,早忘了早松心。”金鱼眼一脸不屑。 “领导,你家孩子多大了?”侯爷关心道。 金鱼眼猪脑子没转过个来,欢快地说:“十岁啦,现在……该上三年级了。呵,那小子,长得跟我一样,皮!骑我脖子上屙屎,谁也管不了,就拿老师当皇上,学习也倍儿好,没考过100分以下。” 侯爷意外地说:“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没儿子呢?”
我们几个憋不住笑了几下,金鱼眼臭嘴一张,翻了一下眼:“咳,侯爷你怎么说话哪?” 侯爷笑道:“我是说平常没听你念叨过呀。” “丰子杰我们俩不老拉嗑聊家里事嘛。” “你们老大级的聊天,我们这样的谁掺乎的上?没注意过的……我仨孩子,憋宝似的终于憋来个小子,还没你大。”侯爷说。 金鱼眼点着侯爷:“侯爷你不拿我找乐难受不是?什么叫你儿子没我大,那能比我大吗?” “是没你儿子大,我说话比较简练。” “操,有你这么简练的嘛。” 侯爷不看金鱼眼了,找他一把乐就收,也不深得罪他。侯爷接茬跟我们聊:“我苦业那么多钱干嘛,不就为孩子嘛。也不是我老土,农村谁不想要儿子,养儿防老,到什么时候都一样,闺女再疼你,也顶不了儿子。” “唉,”海大爷叹口气:“有心的谁不念个家什么的,我俩儿子呢,想防老也没个防了,活着怕是出不去了。”
侯爷例外地没有打击贪官大爷,反而深表同情地说:“咳,咱这不也是自己作的么,谁也甭怨,就怨这社会儿太他妈黑暗……哎你说,这社会要不培养你们这些贪官,你能进来,撂毛老头那阵,你敢贪?回头说了,要没有你们这些贪官,我杀谁去?我有毛病我,不老实过日子跑这坐牢来?” 海大爷也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我这样的中国人有多少?进来的都是倒霉蛋,我命不好。” 侯爷屁股一掉,郑重地跟他争论:“你们共产党员还信命?在你身上,我就看到了法律的力量,要是这个力量在我们那一发挥,把那些狗日的都抓进来,还用得着我费劲去嘛。” 海大爷往墙上靠了靠,嘟囔道:“我这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跟你们聊不清,太复杂。你呢,小潘?你这是不懂法,最后害人害己。” 侯爷唾沫星子乱飞地追问:“我生儿子他们就罚款,扣车,他村长儿媳妇的肚子就镶金口的,随便下?” “就为这个就杀人家?”海大爷有些懒洋洋。 “操,我能那么没水准?这仇恨都是积累出来的,村里卖地的钱,他们给分了;老百姓交公粮卖菜,他们给打了六七年白条了;老百姓浇个麦子,一时交不上电费,他们就把闸给卸走;过年来个小牌,他们就疯狗似的抓人,老太太都关派出所撮煤球去——这都是公害,不是我个人的利益,再说我自己,那么多菜,几十亩啊,跟镇里订了合同,他们到时候给不了钱,还不让我到外地卖,人家来车拉他们都给扣下,还罚我一头子!……操,说起来都是鸡零狗碎的事,可要凑一块就上火啊!你说他们这样霸道,平时真给老百姓干过啥实事也行,就修个破乡村公路,还老百姓按人头摊钱,那个路修得跟狗牙似的,你说你们这些贪官吃了多少昧心钱?”
看海大爷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都笑起来。舒和说:“侯爷,这些好像不是海大爷干的吧?” 侯爷也笑了:“我就是气昏了……操,还不让上访,去了两次,都给抓回来,拘留了一礼拜,我就是为民请愿嘛。告不倒他们我也不让他们猖狂,雷管炸药的还不好预备嘛,这帮狗官常去的几个窑子还不好憋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拘留出来没十天,就把傻逼们给端了!我上警车那会儿,整条公路都是人,那鞭炮响的,欢送老哥哪!父老乡亲给我叫好啊!枪毙算屁,留下威名,值啦!”侯爷讲得红光满面。侯爷是第N次讲这个故事了,我们从没烦过他。 我给侯爷下总结说:“侯爷你是这么一种力量:法律不能解决的,让我来解决!” 侯爷特感动,颠起屁股说:“我就是这么个意思,没学问,操他妈说不出来!”
在里面的很多时间,就是穷聊,云山雾罩的时候居多,也偶尔聊点严肃的,但都是清谈,说白了就是扯淡。不扯淡又干什么去呢? 绝大多数时间,绝大多数人,都在扯淡中消耗着生命,确切地说,有的人是在消耗着“生命的最后时辰。” 有丰子杰的话在先,我们都没有吃午饭,饭菜分好了,继续在那里聊,直到铁门一响,带来了东方红。丰子杰端着满满一盆“折箩”,春风洋溢地走进来:“分,小不点,给大伙分,没薄没厚啊,见者有份。” 丰子杰从怀里掏出一条“三五”:“这个就抱歉啦,我媳妇给我带下队抽的。” 大家纷纷问:“嫂子来的?” “对,还有孩子,长得比她妈还高了。”丰子杰沉浸在刚刚的回忆里,我发现丰子杰的眼睛有些余红,不过不明显。 我问他:“丰哥,你哪天下队啊,定了么?” “我让庞管给我尽量往前排,下礼拜四差不多了,不是舍得哥几个,早下队早减刑啊。” 金鱼眼附和道:“对,能早下去就早下去,有些人一耗耗一个月,有什么劲?” “早走有早走的道理,耗有耗的想法。”丰子杰坐铺上抽着烟,无所谓地说。 丰子杰一回来,金鱼眼就赶紧让地儿,还没有胆量把屁股焊在挨门的铺盘上。 丰富暧昧地说:“丰哥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丰子杰笑笑:“没有不散的宴席,以后跟金哥好好混,将来到队里能碰上我,我能不照顾你们?”
金鱼眼俨然已经以号长自居了,评价说:“这俩小不点还行,都挺机灵的,会来事儿。丰哥你放心吧,只要有你的话,弟兄们在我这受不了苦。” 丰子杰和大家闲聊着,气氛很轻松,有大哥的风范,却不再耍大哥的威风了。 算算,离下周四也就8天时间了。
(3)裤裆里的虱子
丰子杰果然如期下了队,金鱼眼也终于被扶正了。 以前光听说最没本事的人才当官,现在知道那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在内,当官是需要“能力”的,领导老百姓还好糊弄,领导流氓就不同了。金鱼眼和丰子杰一比,就看出成色不一样了。虽然积蓄了充分的热情,又有政府在后面给撑腰,大伙还是不买他的帐,先前,哪几位爷聊天声音太激动了,丰子杰只要轻咳一声,或躺在那拿手指敲两下铺板,立刻就见效;放金鱼眼这里,就得嗷嗷叫才压制得住。金鱼眼这个领导,人气忒差,有流氓气,没流氓义,政府一手提起来的,光看着帽子高了,其实是一跳蚤,就穷蹦达能耐。 好在在这里的日子都不长了,也没有谁真跟他叫劲,得过且过者多。
丰子杰一走,金鱼眼其实也有些心虚,人家丰子杰手底下真有几个小弟给踢脚啊,一有什么事,不用丰哥招呼,呼啦先扑上去四五条狗,那么点小地方,你就是燕子李三也腾挪不开,干去吃亏的了,现在不讲单挑了,一动手就是群殴,打流氓架,混战,再赶上打便宜人的三只手多,谁一处于劣势,光去倒霉的了,仿佛一只流血的狼,血腥气会招来同类撕扯它的生命。所以有一个八面威风的老大在那戳着,想闹事的人也先寒了。 金鱼眼就没有这个优势,从丰子杰身上,他除了继承了两个小丫鬟,没有一个贴心跟他捧臭脚的。就那两个跟屁的,也不老服帖的,表面什么活都不少干,心气却显见得不如先前。 不过金鱼眼还没傻到家门外头去,普通政客的觉悟还是有一点的,也知道拢着如侯爷这样民间势力,也知道哄着舒和我们这样被庞管用着的文人,也知道慢慢拉拢几个傻狗似的爪牙。这样的综合势力,只要三分之一就够了,剩下那十七八个家伙,就成了倒霉蛋,成了监室里的“老百姓”。
有几个混蛋,丰子杰在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虽然也在上面浮着,丰子杰有什么需要“动手”的事,也狗似的扑上去踢脚,但丰子杰不给他们张牙舞爪的空间,丰子杰就搞一言堂,谁也不能在号里发号施令,不惯那穷毛病,谁探头拍谁。自打一上金鱼眼的船,这几位就横行开了,在号里整天穷咋呼,金鱼眼也不管,也管不了,哪个流氓在外面不比他牌儿亮?在这些人眼里,金鱼眼连鸡巴都不如——一个小子趁金鱼眼去管教室的时候这样说过。要是放丰子杰手里,再给他移植几个苦胆也不敢呀。 那几个家伙,将来估计保命都悬乎。一个叫乐乐的,刚二十,团伙犯罪,抢劫、强奸、杀人、寻衅滋事,起诉书上打了一大溜,说是一群小青年,十来号人,无所事事,除了找乐,没什么别的远大理想,成天就是下饭店、泡网吧、逛歌舞厅,没钱了就抢,也不分时间地点,看见一碍眼的,上去就打,翻了钱就一哄而散,让警察同志和现场群众摸不着头脑。有一次租车去郊外兜风,半路看一妞走的孤单,开门就拽上来,乱玩一通,搜刮了钱财,车子也不减速,拉门就给踹下去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乐乐对自己参与的犯罪活动,一直的态度就是津津乐道和臭不要脸,他最得意的就是一次在居民区里的勾当,丰子杰在的时候,他就给我们回忆过:“那晚上我们五个,喝美了,溜达进一楼群里,就想找找乐儿,巧了,一女的扭扭地从楼档子里出来,黑的乎看不清脸,光知道是女的,穿一白色长裙儿,我们说就是她了,刷拉围上去,拿话一唬,就傻啦,让大虎挤墙旮旯立着就给干了,完事让她脸冲墙蹶着,大虎那狗日的把裙子从后面给撩起来,大白屁股朝天亮着,哈,我们吓唬那女的:不许动换!然后我们蹑脚溜开,都出了楼群了,回头看,那大屁股还老实蹶着哪,哈哈,真他妈好玩,把我们笑翻啦。” 先前,大伙刚跟着笑,丰子杰就骂他道:“捏死吧,是人么你们!以后在这屋里别提花案呀,我恶心这事,什么鸡巴光彩事呢,瞧把你美的,操!”乐乐就不再言语,蔫蔫的,怨气不敢流露半分。
还有一个抢出租车的,把司机给宰了,这个将来肯定得毙了。此人没什么特色,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跟谁都爱翻白眼珠子,没少挨丰子杰吓唬。 另一个绰号豹崽的是多次犯,一身花,又是龙又是虎的,刺得乱七八糟,应该不是一个时期的作品。这厮在外面也是雄起一方的流氓,算是有成绩的,但论辈分,应该没有丰子杰高,出道稍晚,手下的弟兄有几十号,也都没什么档次,就吃半条街,没创下一点安身立命的基业。这回进来,也是摞了一大堆罪名,抢劫啦,敲诈勒索啦,非法拘禁啦,绑架啦,一个团伙进来十四五个,罪名是圈套圈,各有侧重的,本来在分局都下了起诉,一“严打”,又给升上来了。豹崽长得鼠目鹰鼻,总是一副阴郁高傲的样子,似乎很把自己当个人物,不过,丰子杰在的时候,还不是老实眯着? 丰子杰一走,这些裤裆里的虱子都钻了出来。
“操你奶奶的,大臭,于得水!别挠啦,看得我身上直他妈痒痒!”乐乐在铺上号起来。 “忍着点啊,你们俩都有点公德好不好!”金鱼眼马上颁布命令。 大臭和于得水把手从裆里抽出来,咧嘴哈着气,不停地挪蹭着大腿,用非暴力的方式,继续跟轰轰烈烈的疥毒做着斗争。 刘金钟的板疮也闹得很厉害,可能还感染了脓包疥,烂得屁股蛋子上成片的腐败,快成官僚机构了。每天只好把手纸垫在裤衩里,隔一会换一次,拿下的手纸都洇透了血色和脓水。所里给拿的药还是硫磺膏,似乎这是太上老君的灵丹。 经过临床实验,我知道那个药根本不是板疮的对手。我每天坐板时就忽左忽右地欠着身子,轮流解放半拉屁股出来,缓解一下压力,半个多月下来,病情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像刘金钟和大臭、于得水那样愈演愈烈,悲惨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常博和海大爷比较胖,屁股相对肥大许多,受打击的范围和程度都比其他人严重,先后去医务室各输了两次高价液,见效,基本和我的状态持平了。
这天,突然对门传来痛苦的呻吟,还伴随着啪啪的抽打声。豹崽隔门看了一眼,问他们干什么呢,对门说:“治板疮啊。” 豹崽兴奋地说:“嗨,看我这鸡巴脑子,我想起来了,这板疮好治啊,还绝对灵,以前我们在劳改队都这么治。” 我想:这小子又想什么花招整人呀? 这时候管教已经被对门的动静惊动过来,大声问怎么回事。对门的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用土办法治板疮呢,快20个人得板疮了,不治不行啦。” “别他妈瞎弄啊,有病找大夫。”管教说一句就往回走。 对门立刻七嘴八舌地起哄:“没钱啊。”“穷啊。”“穷人看不起病啊。”“救救我的屁股吧!” 我们这里,金鱼眼精神头上来了,追问豹崽:“啥法呀?” “拿鞋底子拍屁股,鞋底必须是那种千层底的布鞋,屁股上垫几层手纸,啪啪,轮起来看,手纸上一透过血来,血必须鲜红了才算,就说明把里面的毒都赶出来了,然后用刮子把屁股上的烂肉和脓血刮净,撒上消炎粉,包好!” 听着还有些道理哦。
乐乐自告奋勇地说:“打屁股这事我来!” 豹崽说:“先得跟帽花要点消炎粉来啊。”看来豹崽还挺负责,不像诚心找乐子的。 金鱼眼起来喊对门扔过来两片百炎净,当时吩咐小不点擀成面,在一个纸筒里放着。“来吧,刘金钟先来!你最严重。”金鱼眼招呼。 刘金钟一愣愣眼:“呵,我这屁股可不让别人乱摸。” 乐乐一横脖子:“你老逼还长一虎屁股不成?” 金鱼眼急着找实验品,不想跟刘金钟节外生枝耽误工作进度,就拦乐乐一下道:“咳,他脑子里有大便,别理他,于得水!” 乐乐钻铺底下找出一双旧布鞋,征询豹崽意见后说:“就这个啦。” 三言两语吩咐后,于得水心神不定地撅着光腚,上面蒙了几张手纸,双手扶墙,骑在茅坑上方站稳。乐乐鬼笑着,先把破鞋在手里悠了悠,轮圆了给于得水屁股就是一下! 于得水狼号了一声,往前一蹿,趴在墙上,豹崽笑得牙都快锛了:“操,乐乐你小点劲儿。” 乐乐笑着招呼于得水归位,于得水眼泪汪汪地说:“乐乐,你轻点不行嘛,要不我死也不治了。” 乐乐笑着说:“我轻点,你他妈也得咬着点牙啊,治病有好受的么。” 啪啪啪啪!乐乐打得风声水起,斗志昂扬,于得水这回倒是蛮坚强的,一个劲地哼哼,脚步前蹭后蹭地,楞是没尿。屁股上的手纸都打飞了,鲜红的血漫了出来,乐乐也腻了:“操,我以为是一好活呢,这么没意思,给傻逼上药吧,老哥不管啦。” 金鱼眼让小不点把药面给了大臭,豹崽说:“先给他冲干净了。” 大臭舀缸子凉水哗地倒于得水屁股上了,于得水刚骂了一句,又一缸子水泼上去,拿一破背心给抹了几把,稀稀拉拉撒上药面,上面又敷了张手纸。大臭说:“起来吧。” 金鱼眼道:“操你妈的大臭,轮到你叫他起来了吗?你管号我管号?……于得水先蹶着,你起来能坐吗?” “我说金哥,我这蹶到啥时候算一站啊?” “板疮好了,你就起来。”豹崽笑道。丰子杰在的时候,轮得着他接茬? 于得水撅了半个多小时,豹崽就建议金鱼眼,让他钻铺底下趴着去了,说要是于得水的板疮能好了,就挨个给号里的人治。
(4)人分几等
却说这偏方治大病,还真说得没错,于得水在铺底下趴了一宿,转天那屁股就见好,结了一层黄痂。豹崽紧盯着自己的实验品,告诉他坚决不能揭那些痂,再痒也不许碰,还让大臭负责监督。 结合豹崽在于得水屁股上取得的成果,金鱼眼高瞻远瞩地决定:马上在号里开展打击板疮的群众运动,计划在一个星期内根治板疮,算他在任期间为大家做的第一件实事。于是跟管教喊号,要求医务室提供足够的消炎药,弄得自己跟抗灾总指挥似的,结果被值班的胡管臭骂了一通,搞得灰头土脸的。隔了一段时间,胡管又主动给送来一小包百炎净,隔着门说:“你以为这是疗养院啊?药是白来的?普通感冒药也就算了,百炎净,一次最多五片,这是控制性药品。” 切,一个消炎药也成控制性药品了,弄得跟白区似的。 金鱼眼不接那药,先回头问:“谁花钱?” 我说:“记我帐上吧,常博我们俩也得用呢,都有灾情。” 胡管不耐烦了:“快点快点,5块钱还弄这么烦琐,跟老娘们似的,操,以后这小毛病别他妈折腾我啊!” 侯爷嚷嚷道:“那么多屁股都烂了,你们不管谁管?” “是我请你们进来的吗?坐牢还坐出理来了你们!”胡管吹胡子瞪眼地望着侯爷。 侯爷一挺身子,刚想发作,金鱼眼赶紧示意他稍息,一边跟胡管陪起笑脸来;“胡管,您别着急啊,跟他们上什么心?都没什么素质。” 胡管怒目道:“我干管教30年了,什么样的流氓没见过?我还没碰见过敢在这里翻跟头的!” “不就是一狱卒嘛。”侯爷嘀咕着。 好在胡管耳朵也不老好使了,不然又得是一片血雨醒风的骂。
后来好歹请回了胡大管教,金鱼眼说:“操,我挨骂图屁?以后这事我也不管了,你们谁有钱就看,没钱就烂屁股……那个药,麦麦花的钱,就你用了。” 我说:“常博来吧,常博屁股大,板疮也厉害,光靠输液成本也太高了。”常博和我客气了半天,最后顶不住我热情的火焰,乖乖蹶池子里去了,几天没输液,加上坐板的时候又不爱妥滑,他的大屁股又发奋图强地烂得惨不忍睹了,常博主动要求我给他拍,他心里虚乐乐,那小子太野蛮啦。
庞管后来来了解了一下疮情,告诉金鱼眼:“这一段长板疮的先别盘板了,可以蹲着上学习。”听得众押犯儿欢欣鼓舞,真理也不如好政策得人心啊。 庞大管教又安抚大家:“坚持一段时间,下队就不治自愈了。” 豹崽也附和道:“还真是,一到劳改队,天天出工,阳光普照的,什么疮啦疥啦,都没了,大伙就是在这里闷的,心火憋成了毒。” 后来金鱼眼又带来一个跟我们无关的好消息,说在狮子寨那片,正建新看守所呢,估计明年就可以搬过去,据说那里跟公寓似的,可惜时不我待啦,好日子留给后来人吧。
海大爷这些日子常念叨:“丰哥那封信给我寄了没有?”然后又自答自问:“应该寄了啊,丰哥不是那种人啊。”海大爷被板疮折腾得很焦躁。 “你写的什么呀?这么上心?”金鱼眼问。 “也没嘛,就是惦记孙子了,顺便让家里给送点药进来。”海大爷遮遮掩掩。其实我大概知道他惦记着什么,他想调个号,换个单位。 在W市局,每栋楼都有一两个特等号房,专门关押流窜到我国做坏事的外籍流氓,还有就是有特殊背景的国内混球,当然,肯花钱也算一种“特殊背景”。据说特殊号没有睡板下的说法,一个号就八九个人,都在阳面,还能给押出来放放风,喘口粗气,冲太阳打个喷嚏什么的,特嚣张。
自从听说有这个“特等号”,我们几个就撺掇过海大爷,说您这样的老干部,素质那么高,家里又有钱,何必跟我们扎这里受罪?海大爷开始也有些不愿意给家里人添负担,就表现得很有些高风亮节的样子,说共产党员什么风雨没见过?夏天一到,板疮一出来,胖贪官就难熬起来,斗志渐渐萎缩,多次流露出要追求新生活的愿望。丰子杰给他捎出去的那封信,估计很可能与此有关。 侯爷对特等号的存在是深恶痛绝的,这对海大爷正确表达自己的愿望也是一个心理障碍。而且,海大爷肯定也顾虑金鱼眼的想法:“怎么,我老金挤掇你啦,压迫你啦,平白无故想调走?”这一旦走不了,往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所以海大爷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不愧是老干部,斗争经验很丰富。
丰子杰走后一个来月,庞管把海大爷提走了,回来就吩咐他收拾东西,海大爷意气风发地跟大伙道别,坦言去了特等号。 看海大爷穿着过膝的大裤衩,拖着板疮牌屁股,蹒跚出号门,侯爷很愤怒,说:“这腐败真他妈厉害,到哪里都一个操行,不知道进了阴曹地府,是不是还一样?” 海大爷一走,金鱼眼就大发慈悲地说:“麦麦常博,你们俩上来一个。”我们很给知识分子争气,真诚地谦让着,最后把常胖子推上去了。 现在睡板上的一共九位:金鱼眼,两个小丫鬟,三个打手,侯爷,舒和,常博。还剩15个人,除去有三个轮流值班的活动岗,板下总保持着12个人睡觉。极少数人霸占着社会的绝对资源。 除我以外的那14个板下的,大臭、刘金钟和于得水算来的早的,剩下那11个符号,都记忆模糊了,很多人想不起确切的名字和相貌来,只记得一个抢银行的,姓刁,比较特殊的姓,所以记得,此兄很邋遢,言行都比较黏乎,没有一点期待中的大侠风范;还有一个强奸幼女的,似乎叫花五或者花武花吴什么的,在我来之前就让丰子杰他们给折腾迷糊了,有些神神道道的,没谁当人看他,连揍他的欲望都萎缩了;还有几个,盗窃、抢劫、非法制售枪支的很杂,都是团伙犯罪给带上来的,不是主犯,估计也不会有太辉煌的刑期,平时都病猫般眯着,什么事也不往前凑乎,有一起呆了小半年叫不上全名的,属于太卑微的角色了。 这些人平时就是老老实实“打坐”学习,按时吃饭睡觉和值班,谨言慎行,挨骂就给个耳朵听着,挨打就送个身子捱着,小媳妇似的低声下气,灰灰溜溜,给领导者安全感,老大级的一般也不太为难他们。
我在板下,睡前也好跟两边的人聊两句,左边是刁,右边是“花五”或者“花武花吴”。那个花案很少说整句话,似乎害怕交流,看上去也不像有毛病,就是让号里的人给整治得含糊了,不敢乱讲话,怕落下口实,惹火烧身;刁某倒是有问必答,告诉我他在外面也是一本分汉子,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是没本事,穷极生疯,才去抢银行,他说银行是国家的,抢了也就抢了,跟抢老百姓不一样,老百姓挣钱都不易。面对这样朴素的逻辑,我只能说抢谁的也不行啊。他笑着说这俺明白,不是进来了吗?没想到一小信用社还有警报,太大意了。 “我也没抢到钱,你说他们会枪毙我吗?丰哥说我一百个死,能嘛?” 刁光着脊梁,趴在肮脏的褥子上忧虑地说:“我娘都快80了,瘫炕上五年了,我媳妇要再跟我离婚,我娘咋办呢?” “早想这些,你就不抢银行去了。” “我就是为我老娘能享福,才去抢的,没想一小屁信用社还有警报啊,太大意了。”刁某对那个可恨的装置念念不忘。 我好久无话,脑子里出现了我妈和我老婆围着女儿忙活的幻像,眼睛不禁湿润起来,再看姓刁的,已经趴在那里睡着了。
(5)大臭的阳光
这天吃过早饭,进了开水,中产阶级们照旧每人冲了一杯奶粉,放脚边凉着。刘金钟的一袋奶粉可以喝两个来月,每次只倒薄薄的半个杯底,丰子杰在的时候,说他那叫“透明的牛奶”,这玩笑一直沿用着。刘金钟说:“我就是找一喝奶的感觉,觉着没亏自己就得了。” 说着话,庞管来提大臭:“律师来了,跟律师好好说啊。”庞管一边开门一边顺嘴嘱咐。 大臭一脸懵懂地出去了。 “没戏,就是一该死的鬼。”金鱼眼看庞管走远,在后面甩了一句。 小不点插嘴说:“大臭这事是有点不明不白,要这么随便给凿了,弄不好就是一冤鬼。” “瞧你那傻逼操行,听丰子杰一说,你也跟热屁,丰子杰懂个屁,我当警察那么多年不比他门儿清?抓进来的就没有冤枉的,冤枉也让你变成不冤枉。”金鱼眼拿白眼珠子翻着小不点,小不点干张了两下嘴,没敢接茬。
豹崽在铺角认真审阅着刚发下来的起诉书,一脸凝重的表情:“操,给我们打了8个罪,一弄上团伙就不好玩了,估计得整出几个无期来。” “昨天不是都看过了吗?”金鱼眼瞄他一眼。 豹崽皱着眉头说:“那不行,得好好分析一下,有些罪定得不合理,擦边球的罪都给划圈里去了,得想法往圈外打啊。我看了,能判无期的就一个抢劫,什么非法买卖枪支、强制猥亵、寻衅滋事、敲诈勒索,都没事,数罪并罚,加到100年最高也只能执行20年——这你肯定懂,一沾上无期就不好玩了。” “那你看什么看,有俩抢劫案在里面,还有一个案值给打了45万,算数额巨大了,无期肯定没跑了,我看弄不好你们都得做好掉一两个脑袋的准备。”金鱼眼毫无同情心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豹崽虚伪地笑道:“操,掉脑袋啊,掉一个也得先把我排头儿啊。” 豹崽往前凑了凑屁股,摊开起诉:“跟我分析分析,这起诉有问题,到开庭时候我们几个一铆劲就能把它扳过来。就这个抢劫,明明是敲诈,在分局时候打的就是敲诈,一升上来他妈改抢劫啦。” “操,瞧你说的,不改抢劫拿什么升你?甭问了,你在你们那个区肯定民愤大,还跟官面上表示得不到。” “官面算鸡巴呀,再晚进来几天,派出所都让我们给端了。” “对了吧,要不人家怎么狠着劲要扫除你们呢,除了添乱,你对人家屁好处没有,谁留这个祸害?搁我那我也想法往死里整你们啊。” “……得,再回头看我这案子,说别的都没用。”豹崽指手画脚地说他们那个案子——那个觉得冤枉的案子:
“简单说啊,这白老虎是我们那一开澡堂子的,仗着前些年也劳教过,老觉得牛逼乎乎,在当块儿不买咱哥们儿的帐,我安排人给他搅了几回局儿,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是谁干的,就是一个出格的屁也不敢放。那天我约他到澡堂子对面的酒店聊聊,傻逼还玩儿派,隔条马路愣开辆桑塔那过去,操,我看这王八蛋就来气,加上那天我们就是算计他来的,上楼我们就把他摆平了,开始还七个不吊八个不忿的,啪,俩大‘五连儿’往脑门上一顶,腿马上就软了。我说你牛逼啊,这条街上,谁白用豹崽看过门?白老虎说我没雇你们啊,我小弟砰一啤酒瓶就给他开脑袋上了,嗨他妈邪了,傻逼那脑袋愣没事,就是精神崩溃了,跪在地上说:豹哥以后你们多照应,我给弟兄们发辛苦费,我兜里有2000多,先拿去买烟抽。我说你当豹崽是花子呀,以前的费用怎么算?你先自己开个价,看看豹崽的弟兄们值多少?……不罗嗦了,反正最后我让白老虎开了张5万块的欠条,撸了一大金链子,一宝石戒指,一满天星手表。回头我说那破车我先开几天,什么时候想要说话……这不转天中午,我正开车溜呢,让刑警队给猴儿住了。”
豹崽顿一下,看着金鱼眼说:“敲诈……这不是敲诈是什么?我们又没明抢明夺,不就是威胁了一下嘛,没错,就是敲诈勒索!”看豹崽的表情,好像敲诈勒索有理似的。 舒和冲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我笑一笑,配音:“嚓!” 乐乐在那边说:“豹崽行啦,抢劫就抢劫,无期比20年能多几天?” 豹崽耿直地说:“兄弟那不行,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咱不能在法律面前吃糊涂亏,那不都成大臭了嘛!再说了,19年,下队就算日子,混一段就能开始减刑;无期不行啊,前面这段白呆,下队两年以后才可能改判18,前面这两三年,给谁加上谁不急?” 乐乐逍遥地说:“操,我也不操那个心了,反正死不了得了,我们那帮人,我排第六被告,掉脑袋也挨不上我呢。” 金鱼眼大度地说:“嗨,想那么多干嘛,大不了一死,大臭那德行的都临危不惧,咱怕个鸟,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典型伪流氓。 豹崽说:“按说身子都掉井里了,指望耳朵是挂不住了,可要真给你空出一手来,孙子不往井沿上扒一把,反正上庭我就闹,非把敲诈打回来不可!那帮检察院的懂鸡巴法呀,净胡整,好像人命到他们手里跟鸟毛似的了,操!” 侯爷笑着答腔:“嘿嘿,那些混帐要是落我手里,连鸟毛都不如了。”这话说的挺笼统,听上去像说那些狗官,又像再说豹崽他们,估计豹崽倒没往偏处想,还一个劲给侯爷煽情呢,说对对对!
大臭去的时间不很长,回来时还是迷糊状,跟金鱼眼汇报说:“律师是一老头,问我案子,我也说不清了,俩人穷聊了半天,他让我等信儿。” “那就是让你等死呢。”金鱼眼破译道。 大臭嗫诺着:“反正活着也受罪,不如死了舒服,一了白了。” 舒和赞叹道:“大臭真他妈超脱,整个一哲学家啊。”
下午进了一批生食蔬菜,我们卖了二十块钱的,顺手给大臭和刘金钟几个西红柿,大臭不知怎么来了兴致,置生死于度外,兴冲冲拿一小勺,在西红柿上又片又掏的,居然鼓捣出一朵花来,我们很惊喜,说“大臭你还真是好厨子啊。” 看我们传阅着那朵看不出是玫瑰月季还是牡丹的红花,大臭红光满面,谦虚地骄傲着:“不是特二也是二级呢。” 刘金钟预约道:“到那边盯着给我当厨子啊。” 大臭不屑地说:“没准到那边我还是老板呢。” 乐乐也不嫌大臭脏了,一口把那朵花吞了:“嗨,大臭,给你根黄瓜,给我削个鸡巴出来!” 金鱼眼笑道:“削完了你吃啊,糟蹋了可不行。” 我们一笑,大臭晃着脑袋说:“这还真没学过。” “嘿,别给脸不要啊,手艺人都是一通百通,没个干不了。就拿于得水当模特,我看他长的就像个鸡巴。”乐乐紧追不舍,一定要大臭操刀。 大臭一边困苦地笑,一边挑了根直溜的黄瓜,拿勺子刮起来,一边干一边瞅于得水笑。于得水气愤地一扭脸:“操,你别老看我啊!” 我们忍不住都笑起来,金鱼眼板脸儿镇压道:“咳,小点声,把管教招来,又让我挨骂!”
过了两天,庞管开门喊大臭出去:“你小子好命的,碰上一好律师,给你打报告,今儿做鉴定去,到时候可劲地装傻冲愣啊,弄好了就混出去啦。” “鉴定啥啊?”大臭疑惑地跨进号筒。 我们立刻兴奋起来,说大臭弄好了就走人了,就他那样的,肯定脑子有毛病,不鉴定就是一弱智,一鉴定保准神经。 “他傻,谁说他傻谁才傻呢。”侯爷笑着说:“大臭是傻里藏奸的主儿,憨厚是真憨厚,傻可未必,就是在这里面关的,不那样不行啊,没钱没人的,抖机灵又不会抖,干脆就来一装傻冲愣,人家那叫玩的高。” 听听也有道理。 话题很自然就转移到舒和身上,乐乐嘲笑他一事无成:“看人家大臭,政府上赶着给做鉴定,弄好了今就直接回家了,你瞎逼折腾啊,白受罪,也不把你当神经病。” 舒和歪头一笑,也不跟他争论。
望眼欲穿后,大臭终于回来,问他什么,也说不清,只说几个老头老太太跟他聊了一上午,还给他弄个仪器乱测,他还以为那是电刑呢,吓得脸都白了,想跑没跑了。 舒和很有经验似的说:“弄不好你就回家了。” 大臭笑着拨楞起脑袋:“你们都回家也放不到我呀。” 金鱼眼恶毒地说:“就是放你回家,还不如吃一黑枣省心,你这操行的,不白给社会添呕心嘛!” 不管金鱼眼如何妒忌,大臭还是顺利通过了司法鉴定,被确诊为脑袋有毛病的那种患者,当天下午大臭就走了,出牢门的时候,依旧一脸迷惘,和我刚来时看到的一个模样。 大臭什么也没拿,只带走了一身大疥,走回遥远的阳光里去。
(6)情色话题
大臭一走,对某些人的确是个刺激。 金鱼眼首先就愤愤不平,很多的闲言碎语,从肚子里不断往外涌,觉得政府太糊涂太心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啊!我偷偷说:“觉得金鱼眼如果去做鉴定,弄不好也能放了。”舒和就笑,说这小子看上去是有些变态,脑袋里面除了坏水就是大便。 舒和这两天也挺兴奋的,倒不是从大臭身上感受了政策的光明,而是让一封来信给闹的。 庞管给他送信来的时候,我们正给管教大人鼓捣一个小文,就江泽民提出的“以法治过、以德治国”发表高见。庞管放下信,暧昧地说:“舒和可以啊,没看出来呀。” 金鱼眼接过信,先审阅起来,舒和问“谁来的呀”,金鱼眼也不告诉他。 金鱼眼看完,一脸鄙夷:“操,我以为你们知识分子多干净呢,也搞破鞋啊。”顺手把信给舒和扔过来,舒和兴奋得脸色干红,抄起来先扫一眼落款,似乎很意外。我看一眼,那里签了个“Annie”。不是他老婆的名字。 “还挂了个老外啊。”我开玩笑。 舒和说:“等会儿再说。”说着自顾看起信来,我和常博也不研究治国方略了,一边一脑瓜,陪他看信。
那个Annie说,费了千辛万苦才得到他的信址,说一直特担心他,心都破碎了,整天惶惑不安地,她是相信舒和无罪的,一定是遭人陷害,舒和一定会出来,会带着久违的迷人的微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像几年前那个秋季一样。她最后很实际地说:她已经给他准备了一笔钱,只要他需要,随时可以送到,她只要他出来,便什么也不顾。 我们都已经看完了,舒和还在那里咂摸滋味,不忍心把信折起。 常博憋不住了,问他:“Annie是谁呀?” 舒和讲了一段很得意的往事。
他说Annie是“Y公司”的人事主管,就是那家被他诈骗的公司。他还在那家公司上班的时候,Annie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妇“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不算特别漂亮,但很干练,气质贼好,对男人有一股无法言表的媚惑力,这姐姐特傲,从不拿正眼看那些男同胞,当时很多人想泡她,就是没勇气上前。舒和鬼头啊,就偷偷侦测Annie的私人信息,伺机下手。 开始,他也跟Annie来不可一世那一套,整酷男秀,弄得Annie偶尔侧目一下,心里不定怎么鄙夷他呢。高傲的人往往鄙夷其他高傲者,总觉得“你有什么屁能耐”?后来舒和慢慢给她来个笑脸什么的,Annie就有些北京萝卜心里美了:瞧,这丫见了所有女人都铁个脸,就跟我还温暖点,就有了些征服对方的小快感。 一来二去,舒和逮个机会,趁晚上加班,很老套地建议“一块喝点什么”,被Annie笑容灿烂地婉拒了,人家还不上道儿。舒和那个气!都不想玩了,赶巧Annie被公派出差,中秋节也不能回来,舒和突发奇想,在当天下午给Annie挂了电话,问候些个温柔的话儿,然后火速通过关系,从公司查出了Annie落榻的酒店,搭飞机漂了两个多小时,傍晚时分敲响了Annie的房门。Annie打开门,看到手捧鲜花的酷男正站在面前,一脸阳光地说:“Annie,节日快乐,生日快乐。” Annie真的惊呆了。
舒和早就从电脑里查出了Annie的一些私家资料,他说他自己都没想到会以这样浪漫的方式给他祝贺生日。他相信自己的策划是具有爆破性的,结果如他所料,Annie在那一天,在那个秋季阴谋里,被舒和给爆破掉了。 Annie哭了,在那个淫乱成熟的秋夜,她说他从没想过玷污自己纯洁的家庭关系。Annie的老公是个地税局长,属于风流倜傥年轻有为那一档次的,往台面上一摆,绝不逊舒和。但舒和的这一套花活,他肯定不会,至少跟Annie没玩过。 舒和得意地交代着他的作风问题,我们嘴上说他道德败坏,暗里有些羡慕。
舒和继续交代:“从那以后,Annie我们就成了地下情人,但没有再乱搞过男女关系,真的,就是成一好朋友了,Annie有什么话都跟我说,我会倾听会安慰啊。弄得那些菜鸟都快嫉妒疯啦。他们跟我请教,我能告诉他们绝招吗,必杀技啊!今儿讲出来,是担心我活着出不去,这秘籍给失传了。” 可以想像,如果丰子杰没下队,将怎样借题发挥,败坏整个知识界的道德形像了。就是个人品行绝对操蛋的金鱼眼,也不屑地说:“不就挂了一货嘛,也值当吹牛逼?问问道上混的弟兄,谁手里不囤着一打婊子?” 乐乐笑道:“还别说,我就不搞积压,小凯子是见一个上一个,玩完了一扔,不留后患,让一女的跟糖稀似的粘上,多腻!”
豹崽吟哦了一下,多少有些矫情地说:“我在外边有一相好的,东北的,在我们当块儿坐台,跟我特铁,我刚进分局那会儿,给我死盯……一到市局,不让写信了,也跟她联系不上了。操,在外面全靠我罩她,她不给我盯也不行啊。”说到后来,流氓气就冒出来了。 我问舒和:“你老婆知道Annie的事么?” “你说呢?”舒和笑道:“没能力做好保密工作,就别在外面风流,外面是彩旗飘扬了,最后把家里大旗给倒了,不值。” 常博分析道:“我估计现在露馅了,Annie满处找你,能不走露风声?女人的感觉都多灵敏!” 听他这么一说,舒和有些打蔫:“还真没准儿,要那样,我老婆肯定气疯了,要不,没有理由不给我写信啊。”
侯爷笑着开导他:“算了,你这小情人不也够棒嘛,你都进来了,还可劲想往你身上糟践钱呢,以后就投靠她不也挺好?” 乐乐羡慕地说:“舒和你还就算够棒,把人家给操了,还上赶着给你花银子,现在这么贱的女人不好逮。” “我就是花钱能买命,也不会用她的钱啊,我死也不会用女人的钱啊。”舒和一脸正气。 豹崽说:“别你妈吹你逼啦,真到那时侯你眼都红了,还管谁的钱?” 我也笑着揭露他:“舒和你是有点虚伪了。” 常博笑着审他:“Annie咱先放一边,算你对不住嫂子的,你说你跟你们那个同案有没有一腿?” “你说陈兆一啊,我们特纯洁,就是志同道合骗钱,没肉体上的业务。”舒和笑着洗刷自己。 “你就说你们怎么勾搭一块的吧。” “简单,通过一朋友老周认识的,一搞仿古家具的老板。那老兄特实诚。一天我去他那玩,他说正巧我这来一哥们儿,北京的,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吧。见面才知道是个女流,小三十的岁数,不怎么靓,这女的就是陈兆一,当时老周欠陈兆一10万块钱,看那意思,陈兆一是来讨债的,我当然冲老周也得跟人家陪好脸啦,后来琢磨着,当时老周把我拉出来也有让我出卖色相的嫌疑。 “打那就跟陈兆一认识了,我对她没什么好感,当然,也没找到不跟她来往的理由。后来陈兆一一来W市,就给我打电话,也就是打老周的幌子,出来喝喝茶,那丫头好像挺寂寞的,爱情方面搞得不理想,老让人家甩。有时候聊着天,跟我还玩怨妇情调呢,唉声叹气楚楚可怜弄得特古典,我又不好意思当她面吐,那恶心劲就别提了。”
我笑道:“甭净捡好的说,光顾着提高自己形像了,你要真不掸人家,这么大的案子,你会拉她一块玩?” “嗨,那不都是为老周嘛。陈兆一那天来了,把我跟老周都约过去,哭天抹泪地说,她在海南跟黑社会借了80万高利贷,现在人家追上门来,要死要活的,让我们给想想法啊。老周特仗义,当场就拍胸脯说多了帮不了,欠你那十个包准先拿来,谁知道转天大哥就没影了,所有带音儿的通讯工具都歇了,老周就给我来一电话,说形势紧迫,先闪了,要我给顶一阵,嘿,大哥也太水啦!把陈兆一给气得骂街,也没闲心装淑女了,我咋办,只能安慰她,这咱是高手。当时是把姐姐给糊弄美了,可后来发现,这宽心话顶不了钱用啊。” “所以你就跟他一起去诈骗?玩那么大,悬乎掉脑袋的事,你们俩要就那么一层纯洁关系,能这么玩命?弱智的都不信你的鬼话呀。”我先不信他的。 常博也笑着打击他:“别把你美化得我们都不敢认啦。” 舒和紧着摆手,笑道:“我不是高大全哦,我也没往那上描自己,我就是跟你们说不清了,反正我跟陈兆一真没那事。” 我说:“你这叫欲盖弥彰。” 舒和笑道:“我这叫欲辩已忘言啊。” “那句是用这的么?”常博嘲笑起来。 舒和痛心疾首地说:“鲁迅说假道学家看见女的买块肥皂,就开始幻想人家怎么咯吱咯吱地洗澡,我还不信,没想到啊,你们俩也这么庸俗,看人家男的女的往一堆一近乎,就开始给人家编意淫故事,失望啊,太让我失望啦。”
又说笑了一会儿,我催着舒和接着交代怎么跟陈兆一沆瀣一气走上犯罪道路的。舒和说: “我就跟她开了句玩笑:不行咱想法套点钱出来?我说我倒是有法儿。陈兆一一提钱就红眼啦,说千方百计,是条道都行,只要把钱弄到手,让我先过这关就行啊。我就说我能搞来‘Y公司’的财务章和帐号,咱把它的钱先套出来用不得了嘛。 陈兆一想都没想就说行,有这两样就行了,回头你给我帐户上打,取出来咱二一添作五。我说你短路啊,往你帐户上发钱,那不等于领着警察查户口嘛!这女人就是猪脑子,算计个油盐酱醋什么的能耐大了,一沾大方向的,就懵了,我指挥他,我说你先回去弄个假公司,起个帐户,再招聘一女孩,别太精,相当于高中毕业那水平就行。以后取钱也好,转帐也好,都叫她出头,咱就在后面去那个收单的。陈兆一当时那个佩服咱呀。 陈兆一一回北京,我就跟韩文渊联系,从他那弄来他们公司的业务单复印件,上面有他们的帐号和财务章啊,回头我用PHOTOSHOP 把那章给抠下来了,一加工就跟真的一样,‘彩喷’咱有现成的,就等陈兆一那边的消息了。” 我说:“这么说整个事都是你策划的啦,你不打折的一罪魁祸首啊。” “我不给她策划,她撞死也想不出这好计谋来呀。”舒和炫耀地说。 “钱骗出来以后,你们好像也没就地分赃啊。”常博以前听他零星讲过,所以疑问。 舒和无辜地一摊手:“嗨,说了你们又不信,我开始就没想要钱,就是想骗出10万,把老周欠她的钱给堵上,再冲动点,也就是提80万,先帮陈兆一把高利贷还了,我真的没打那钱的主意,你们说,我二十几万的年薪,也不低了,我在钱上没有压力,没理由去冒风险吧。” “580万,你说过最后你们一共骗了人家580万。”我凿了一句。 舒和气急地说:“可不是嘛,那丫头一看钱来得这么易,红眼了,连着就填了好几张单子,凑了580个,说一不做二不休,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她最后算把我给害了。” 舒和马上又愤愤地补充道:“钱一到手,我才明白,原来黑社会那事根本是那娘们编的,就是为了挤兑老周还钱,要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给他露高科技那一手啊。” 常博说:“就怕你过得了财关也过不了色关啊。” “我意志坚定着呢,尤其在她那样貌不惊人的女流面前。”
我小结说:“你也甭给自己贴金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啊,一个因色迷心,一个见财起意,凑一堆要不祸害人都怪了,看现在着屋子了么,那不是钢筋水泥筑的,那就是钱和色码成的。” 常博赞许地笑起来,舒和也笑了,气短地说:“你们就铆劲损我吧,等哪天我步了大臭后尘,你们想损我还找不着人了呢。”
(7)碟仙
监舍里的夜色总是提前降临。 吃过晚饭,也不用“打坐”,电视没什么好看,一群人像往常一样,很是无聊,金鱼眼把几个碍眼的先哄板下去了,扩大一下表面空间,也散散闷热的感觉。 整个号房乱哄哄的,如果忽略了被拘押的处境——事实上我们经常忽略,因为麻木而忽略——这里跟建筑工地的民工窝棚差不多,充满了烟气、汗味、脚臭和粗口,一切鲜活的灵性的东西,都默默无闻地迂腐下去,或变异得浅薄、糜烂。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在W市局看到过蚊子,倒是曾经担心过那样的夏天怎么过,后来蚊子都没有来,老犯儿说:这里阴气太重,连蚊子都不敢来。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
豹崽刚开了庭,因为被告太多,一整天都没有审完,明天还得继续,回来后豹崽的心情不太好,说检察院咬得太狠,那几个律师水平也臭,连案子的来龙去脉都倒腾不清,光会照本宣科,气得他当庭就骂起来,被严重警告了一回。 晚上,满心郁闷的豹崽拉拢了乐乐和小不点、丰富,在铺上扎成一堆,玩着一种类似扶乩的迷信活动,叫“请碟仙”,没有“碟”,只能因地制宜地用个纸板代替,几个人越弄越虔诚,又问生死前程又问吉凶祸福的,玩得入巷。
金鱼眼在门口铺了凉席,穿个三角裤躺着抽烟,手里把握着遥控器,以5秒钟一个单位的速度,不厌其烦地扫描着节目,铺底下探出几个脑瓜,眼巴巴望着翻云覆雨的屏幕,似乎期待,也似乎无所谓。 侯爷蹲在茅坑里,愁眉苦脸地使着劲,一边跟我们说:“那个陈述一定要搞好,压轴戏啊。” 侯爷的起诉下来了,估计半个月左右就要开庭。 侯爷抱着必死的信心,决定到法庭上演讲,宣传自己的理想,侯爷挺能聊的,一拿笔就直眼儿,那些字字珠玑的句字说什么也不往纸上蹦。侯爷说我憋得难受啊,你们几个帮我写吧,我去那个说的。 我说侯爷你其实什么也不用写,就带一张嘴去,到法庭上一开口,锦绣文章哗哗往外流啊,自来水似的,还不把那些法官给淹死? 侯爷笑着晃荡一下脑袋:“不行不行,咱在这白话行,到那里就得有个稿儿,显得正规不是?再说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讲话,必须有水平,上档次。最损也得拿个提纲上去啊,别到时候说得放烟花似的,光图眼前热闹了,回头一想没内容。” 舒和说你放心吧,不就一提纲嘛,我们哥仨给你玩三陪的,一包到底,庞老帽儿的活我们都接,能不管自己爷们? 侯爷笑道:“舒和呀,你在人家老外的公司里也这么讲话?” 舒和说在那咱说外语,到这里当然得说鸟语,好多年没说过人话了。 侯爷很不满意地拉起大裤衩,摇着头说:“下半天工夫,没拉出来,这两天有点‘大便干’。”侯爷一接起诉,多少也有些上火,表面上倒看不出来,依旧谈笑风生的。
金鱼眼在地下叫到:“操,操!”我们一看,原来出来几个沙滩女郎,在25寸的平面里,冲大伙“夸夸”扭屁股呢。 铺底下也发出几声呻吟似的欢呼。 侯爷掉过脸,冲下面下流地一腆肚子:“操,你们就沾这个欢!”说着,哈哈笑着跳上了铺。 “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这句必须写上,第一句就是它。”侯爷边坐下边说。 常博低头记录着。 侯爷开始白话自己的成长史,说自己怎样经历痛苦的童年,怎样受到党和人民的关怀教育,后来又怎样发奋图强,在党的联产承包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等政策的感召下,靠勤劳智慧在奔小康的光辉道路上越走越来劲儿。常博手忙脚乱了一通,终于跟不上溜了,无奈地望着口若悬河的侯爷。 “侯爷,你慢点不成?”我提醒他。 “这些你也不用记,你就给我写一题目就行,就写‘我的童年’、‘在人间’什么的,我一看就知道该说什么啦。” 舒和说:“后面再写个‘我的大学’。” “没,没有啊,我没上过大学。”侯爷诚恳地摆手。
后面,侯爷扣紧“官逼民反”的主题,又讲了一通杀贪官的动机和过程,我们给他总结的思路,一是突出自己从小就树立了为人民服务的理想,从小就痛恨贪官污吏,并且心地善良、仗义执言、敢作敢为,整个就是一群众利益代言人。二是不厌其烦地刻画那些贪官污吏飞扬跋扈、狼狈为奸的丑恶嘴脸,一定要让人感叹这些狗杂种不杀不快! “别忘了强调一下,我一年总有几万块收入,在俺那块低界,算富农了,我完全可以不管那些蛋事,我完全可以花点钱把那些狗喂成顺毛驴,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呀,对父老乡亲的苦,我不能置之度外!”侯爷看一遍提纲,马上慷慨地提了点建议。 我和舒和催促常博马上加上,精华啊。 侯爷沉吟了一会,一拍大腿说:“行,先这么着,我这几天好好温习一下!”然后又问舒和:“唉,我说你那案子也该进检了吧,多长时间啦?” “十个多月了。” “你也不跟他们说说,赶紧给你做鉴定啊,我看你装的够像,弄好了真能弄个精神病。” 舒和笑道:“这事能自己提吗,精神病自己要求鉴定?一看就假啦!只能家里或律师申请……我老婆可不怎么跟律师说的。”舒和突然有些烦躁。
那边乐乐突然骂道:“操他妈的,什么鸡巴碟仙,三回了都咒我死!”说着就想把铺上的道具给划拉散。豹崽紧张地一把按住他:“别瞎弄啊,不玩了咱就规规矩矩把碟仙请回,要不,碟仙可跟咱没完,这号里要不闹腾出几条人命来都不算完。” 乐乐骂骂咧咧靠铺角迷瞪起来,小不点和丰富还兴致勃勃地要问碟仙桃花运的事,豹崽扫兴地说:“不玩了,我把碟仙请回了。”然后郑重其事地跪好,口中念念有词,谢过大仙,请回了。 豹崽一脸肃穆,对眯着眼的乐乐说:“我看咱俩都悬了。” 乐乐一瞪眼:“玩玩还当真!?” “特灵,我可知道。”豹崽很认真。 “我就是不信,这心里也有点腻歪,以后不玩这个了。”乐乐懒洋洋地又把眼合上了。 侯爷小声跟我们念叨:“乐乐脖子后面有一痦子,是砍头痦,将来肯定掉脑袋。” 我们看一眼乐乐,只看见一张年轻空洞的脸,就都笑笑,没怎么往心里去。 侯爷补充道:“官不杀民杀,民不杀天杀。”
(8)单元小结
在某种程度上,侯爷是作为偶像被尊重的。我们研究过这个问题,觉得排除掉部分庸俗的“金钱外交”的因素,就算侯爷只是一个穷如大臭的土豹子,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弱肉强食、兽性勃发的笼子里,侯爷的形像也不会被糟践得面目全非,大家还是会给他一个好位置。至少不会有人上赶着欺辱他。 在狭小的牢房里,一个人的案子性质就是他的出身,他的政治面貌。 出身相同的人们,就要拼附件,比谁的关系厉害,谁的腰包鼓,谁的拳头硬、牙口硬,谁的脑系广阔油滑,比谁能把谁玩服了。 像我以前在“C看”遇到的“强奸”,以及这个号房里那个奸幼的花什么,案子就提不到台面上来讨论,别的降伏人的玩意又没有,所以倒霉是必然的,被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也活该,好就好在这里找不到那么多脚丫子,算便宜他们了。这就是游戏规则,你服不服都是它。
走了链儿的东子,还有即将走的侯爷,自我感觉都特好,往其他犯罪分子堆里一呆,就有鹤立鸡群的优越感,不过东子楞把自己往“劫富济贫”上拔高,多少都有些牵强,侯爷就不同了,走到哪都很坦荡,红堂堂一张脸,李玉和似的,看着就像英雄好汉。 没有几个人捧东子,大概大伙心里也都不服气,流氓就流氓了,打家劫舍还给自己戴高帽儿,楞充刚从水泊梁山下来的。可大伙都愿意捧侯爷,说侯爷仗义、爽快。捧侯爷是一标杆,是一幌子,其实是憋着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我就是喜欢仗义人,就是喜欢爽快人。 所以里面的行事很讲规矩,说话也讲技巧,叫“懂楞份”。
我在里面呆了近九个月了,真的学了不少东西,最初的棱角和理想已经麻木,反抗的力量只在内心冲撞,却被坚硬的胸膛阻挡住,仿佛自己的身体,已经变成雕塑,感觉很迟钝了。玩笑,都是无关痛痒,谈话,也会巧避机锋。 我说这人在里面呆得太久了,到社会上还不都成人精啊? 侯爷说:“我看啊,监狱这狗地方,根本教育不好人,只能把人往更坏里带。” 豹崽听见了就笑着说:“侯爷你还真说对了,这坏蛋一进来啊,不懂的懂了,不会的会了,原来跑单儿的这回拉上团伙了,我可有体会!” “等咱哥们出去了,好歹在社会上捡巴捡巴,就能凑一小分队。”金鱼眼兴致勃勃地插话,没有人接茬,只乐乐在背后干笑了一声。 金鱼眼不忍心扫自己的兴,问:“小不点,丰富,将来跟我干不?” “能不干嘛,只要金哥你远远一打口哨,我立马就到跟前!”丰富抻着细狗似的脖子,小木偶一般活灵活现地献媚。我们哈呵嘿嘿地笑起来,一片不和谐的欢声。 “出去我就办一公司,”金鱼眼还来劲了:“我当董事长,豹崽总经理有富裕,乐乐,你就保卫科长!舒和,财务总监,常博,市场部部长,麦麦,文化部……就办公室主任吧。喝,侯爷,差点把侯爷给忘了,你跟我一字并肩。回头咱把大臭找回来给咱掌厨,吃不美就砸傻逼的!” 侯爷推脱道:“我的牌你就甭打啦,过些日子就阎王爷那应聘去啦!” 丰富着急地说:“金哥,我干什么呀?” “……你?给我当司机兼按摩师。” “司机兼秘书吧。” “操,秘书肯定不用你……怎么也得弄个亚姐什么的呀。”金鱼眼越说越像真的了。
舒和我们三个都不对他的册封发表意见,扎一堆看起80年代的获奖小说来,一边感慨地回忆那个时候文学的兴盛局面,一边暗暗发笑,有意晾金鱼眼。 金鱼眼还在那里煽乎,大概冲板下喊呢:“嗨,刁什么你?还有奸幼那个,将来找我去,我公司里有长阴虱的女工批发给你们俩。” “谢谢金哥。”板下的人喊。 “我操,谁呀这是?”舒和抬头笑道。 我说撇开于得水不会有别人。 常博笑道:“怪鸟。” 混成“怪鸟”也不容易。不求一帅,只求一怪,其实也是一种境界。这种人的起点一般很低,先天不足,后劲也跟不上,先混沉底了,成鸟屁了,可又不甘心在旮旯眯着,总想着显示自己,逮着机会就耍把小聪明,还耍不好,耍成“大葱”了,弄弄就把自己弄成鸟中之怪了。“怪鸟”的最大特点就是不要脸,舍得作践自己,勇于拿自己不当人看,跟某些拿自己爹妈抖包袱的相声演员类似。 像于得水这样的怪鸟,几乎每个号里都有一两个。在我们这,于得水没少吃亏,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可臭毛病一样不带改的,多嘴多舌,贪小便宜,欺软怕硬,死不要脸,丰子杰那时候给他下评语就说:“于得水,你他妈典型的吃嘛嘛没够,干嘛嘛不成,撂哪哪碍事的怪逼!” 但于得水不知愁,挨几个腮梨,刚老实一会儿,不定想起什么美事了,就坐旮旯哼起小曲来。
于得水的状态,不是脑子短路,也不是精神缺氧,他就是“清醒地”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他找到了他的空间,虽然只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的缝隙,但已经足够他获得“探头探脑的乐趣”,站在这个台阶上,他开始有理由作弄那些连探头探脑都不敢或不能的同类,在他眼里,他们才是最底层的贱民。 丰子杰时代里,于得水吃不上冰棍,金鱼眼当朝了,他还是吃不上。但他念金鱼眼的好,丰子杰对他的政策是严厉打击,不给抬头的机会,金鱼眼却更喜欢作弄他,看他痛苦的样子获得施虐的快感,而他大无畏地作践自己时,金鱼眼也喜欢欣赏,觉得这个小丑是他豢养的弄臣。金鱼眼给了他呼吸的空间。 就像一只蛆,终于找到了魂牵梦绕的大便。 金鱼眼的盒饭吃不了的时候,一般是给小不点或者丰富,有时候也叫人去倒掉,于得水就蹿上去喊:“金爷,别糟践了呀,您赏我吧,就当喂狗了。”金鱼眼就说:“喂狗我得听听音吧。”于得水立刻“汪汪”两声,博金鱼眼哈哈一笑,说:“操,这么下本,不给你都不好意思了。”
其实于得水未必真能谗死,他就是要金鱼眼“哈哈”那两声,他心里好塌实啊。 侯爷说:“这么下去,于得水这狗娘养的都能成精了。” 最后于得水没有让我们看到他成精,在侯爷和豹崽、乐乐之先,他的判决下来了,起诉上的窝赃,判决时有两笔给打成了共同盗窃,总共判了九年。金鱼眼笑得舌头都抽筋了:“于得水你牛逼什么呀,抖半天机灵还是让法官给绕进去了吧。”于得水满不在乎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哪笔也不是单单收赃,都是我点名要他们去偷的,都是共同盗窃,我还是主谋呢,最后,嘿嘿,他们四个人弄俩无期,我最轻!” 于得水的话得站八里地以外听去,顶风传耳朵里的,也未必是实话,不过,那九年的刑期,却一天假不了。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