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再教育
(1)课程安排
满载囚犯的大客车直接开进“二监”的大门,穿过一片平房工区,拐个小弯,停在一栋三层楼前,二楼的探头阳台上,立着三个一米见方的金属字:“监教楼”,楼口还挂着一个黑字白地的长木牌:“W市第二育新学校”。 监教楼对面,是个小型运动场,千米跑道围着个简易足球场,草皮很操蛋,一片低一片高的,很多地方露着黄土,生了秃疮一般。我们的车就停在球场边上。 押车队长命令我们下车站队,这时一个大块头的管教正好路过——俩杠俩星,级别还可以——问押车那位:“白主任,多少头啊?” “45头。”被叫做白主任的笑道。 疤瘌五讨好地跟大块头打招呼:“黄科长好。” 黄科长看一眼他,笑道:“……疤瘌五呀,没呆够,又回来啦?还是花案?” “不是黄科,这回打架。” “操,有进步啊。”黄科长说着,举着一个细高的大茶杯溜达走了。 白主任大喊一声:“立定!” 我们慢条斯理地把身子直了直。 “朝前,沿操场右拐,听我口令——开步——走!一二、一二、一二一!” 我们趿拉趿拉地走着,也有几个很威风地甩着胳膊,抬头挺胸,感觉特棒,真以为自己是子弟兵呢。
对着操场一头,是规模不大的一个炊场,墙上贴着白瓷砖,显得很干净,几个围着白围裙的犯人正在院里洗菜。沿跑道拐过去,直行50米,白主任在后面尖着嗓子叫了声“立定”,我们正好停在一排小白楼前,牌子上写的是医院,望过去,正隔操场对着监教楼,大客车已经开走,拉背包的双排车在医院前面等我们。 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背包搂在怀里,跟着从楼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犯人上了医院二楼,才发现上面的隔离栅上挂着“入监队”的铁牌儿。我们面前已经摆好一张小课桌,刚才带我们上来的中年犯人正殷勤地用袖子擦着一把椅子,然后端端正正放在白主任屁股底下。 “这是咱入监组的白主任……都蹲好,欢迎白主任训话。”那个马屁精犯人冲我们嚷嚷。 “简单说两句啊。”白主任坐下来,威严地扫视着我们,很多人虚心地低下了头。 “跟别的见面会不同,在这里不能说欢迎大家的到来,毕竟没有人愿意到监狱来——监狱是什么?监狱是国家的刑罚执行机关!为什么要刑和罚,我想这个问题大家都清楚……大家既然经过了人民法院的依法判决,就要勇于认罪伏法,打消对法律裁决的抵抗意识,端正思想,积极投身到改造当中去,争取早日回归社会,和家人团聚。我们入监队的任务,就是进行思想教育,敦促罪犯正确对待未来的改造,在外面,你们可能会听到各种关于监狱的传言,对政府的改造方针和手段有许多不好的误解,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监狱不是黑帮组织,不是集中营,监狱的任务是要正确地执行刑罚,惩罚是必须的,但预防和减少犯罪,才是监狱存在的最终目的,‘惩罚和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目的’是我们的基本工作方针——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帮助大家打消对监狱的恐怖感,正确认识自己的改造环境。”
白主任讲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我受到震撼地抬头看了一下他的脸,白白净净的,微微有些发福,没有风雨沧桑的痕迹,不知道这样的脸,是不是可以信赖。 “然后想和大家谈谈心……”白主任的语调舒缓下来,嘴角画上了一丝笑意:“首先大家都是人嘛,其次才是罪犯,除了极个别被剥夺政治权利的罪犯,除了失去某些自由外,你们仍然象其它社会公民一样,享有宪法赋予的神圣权利,比如通信自由、言论出版自由还有选举权,都可以享受嘛,呵呵。你们可能因为不懂法而走上邪路,在法律面前碰得头破血流;你们可能是第一次进入监狱,面对高墙、电网,也许会感到陌生啦、恐惧啦,但你们慢慢会发现,服刑本身就是一个改造自我的过程,监狱开设的思想、文化、技术‘三课教育’,将教给你们做人的道理和生存的技能,为你们回归社会打下坚实的基础。而每个有劳动能力的罪犯必须参加的生产劳动,更将使你们在荡涤灵魂的同时体会到创造价值、造福他人的光荣!” 讲到这的时候,在楼下跟黄科长打招呼的疤瘌五“嘻嘻”了两声,白主任收了声,皱眉望着下面,我赶紧低下头,生怕他以为是我在嘲笑他。我觉得白主任的理论水平还是不低的。
沉寂了一小会,白主任继续热情地说:“虽然你们曾经误入歧途,但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啊,只要你们还有未泯的良心,还有美好的追求,还是同样可以拥抱未来的。当然啦,走向明天的路不会一帆风顺,仅仅依靠你们自己的力量也是远远不够的,你们需要一只高擎的火炬帮你照亮前进的方向,啊!需要一只有力的臂膀帮你们迈出坚实的步伐,啊!需要一位高明的医生为你们诊治隐藏的疾患,还需要一位循循善诱的良师给你们讲解弃旧图新的道理啊!——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有一支高素质的管教队伍,他们就是那盏火炬、那只臂膀、那位医生和老师!只要你们相信自己,相信政府,就一定会有机会拥抱明天,为社会和国家……做出辉煌的贡献!”
站在白主任后面的犯人带头拍起巴掌,我们醒过闷儿来,一块鼓掌,疤瘌五拍得最响最持久,大家都停了,他还在啪啪啪地玩命,有人笑起来,白主任和那个中年犯人都望了一下疤瘌五,把他的脸模记在心里了。 白主任一走,马屁精立刻横起来:“刚才谁起哄,不想活了是吗?……马力,出来登记!” 答应一声后,从监室里跑出一年轻的小平头,手里拿着本子和圆珠笔:“一个个来啊,你!”他点着最前面的一个脑袋说。 “姓名、年龄、籍贯、学历、案由、刑期、几次犯,都说清楚啦!”马力拿圆珠笔点答着桌子说。 一边听他们登记,我一边算了算,45个人,花案去了近半,25个多次犯。 登记完,开始分号儿,我们十几个有板疮和疥疮的单开了一个监室,纸盒匠屁股上就起了个小疙瘩,也冒充病号混到我们屋里,他以为病号会有优待呢。换了地方,不好意思再喊他代号了,开始叫名字:薄壮志。
铺是通铺,以门为界,对面各搭了一排木板,一边可以躺六七个人,并不拥挤。我们在阴面,从窗口可以望到球场和对面的监教楼。 薄壮志站在窗前,象泰坦尼克号上的露西一样张开手臂:“啊,监狱,我来啦!” “操你妈的回铺上盘着!”苟组在门口叫道。 在一片笑声里,薄壮志飞到铺上盘起腿,平视前方,面带微笑。 对门的疤瘌五喊道:“组长,给大伙弄点开水吧,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啊。” 苟组仰着脸道:“你哪那么多鸡巴毛病?你以为这是你们家?” “我这有啤酒你喝吗?温乎的。”马力说。 疤瘌五道;“嗨,年轻轻的怎么跟大人说话哪?你妈把你撒社会上也放心?” “你个怪鸟,找捩是不是?”马力往屋里跨一步叫着。苟组也怒冲冲进了那屋:“就你还多次犯?这么不懂事!该给的面子我也给你了,以前你混得啥样我不管,现在得从头来!” 疤瘌五的声音:“苟组我看你岁数比我大,我不跟你叫板,你是管这个的,我不计较。那小逼是哪露出来的,胡萝卜装人参啊,跟我唱数来宝?” 马力咋呼道:“我看你是不想过今天了!” “哈哈哈哈。”疤瘌五夸张地一笑:“癞蛤蟆打呵欠,好大口气,你动五爷一根毛儿看看,算你有尿!” 马力被调戏急了,“砰”一声跳上铺板,然后就听对门一阵倥倥的板子响,我们都挤到窗前看热闹,别的屋里也出了动静,有人起哄地喊:“杂役打人啦——救命啊——” 苟组手忙脚乱地先拉下马力,又冲出来平息骚乱,在号筒里一顿臭骂,大家哄地一笑,回板上盘好了。疤瘌五还在那里叫号儿:“小逼孩子毛还没干呢就跟我来?!五爷拉拉的尿比你喝的水还多……” “省省吧你先!”苟组冲疤瘌五喊道:“欺负我一经济案不敢动你是嘛!队长回来有你好看!” 旁边屋里有人鄙夷地“呕”了一大声,我们跟着笑起来。 盘我边上的一老花案说:“疤瘌五是大街上养活孩子,逞逼能呢。” 对面铺上一个豁嘴儿说:“多次犯都知道,头一炮要打响了,以后好混。他就是想在这现一把,先把点儿长上去。” 老花案不屑地说:“猴子唱戏闹的欢。”
* * *
两个小劳作抬个水罐,到楼下炊场弄了半下热水来,一屋先发了一摞小号的铁瓷盆,然后挨个屋送水,服务得很周到。 喝足了温暾水,百无聊赖地翻着“58条”,阳光把对面屋照得亮堂堂的,我们这边显得有些阴暗。薄壮志问老花案:“这入监组干活吗?” “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回进来,应该不干吧,就学习呗。” “美的你!”对面的豁嘴儿道:“按理一监还应该学习呢,不是照样小豆子捡得心忙?” 薄壮志祈祷着:“千万别捡豆子啊,真服了。” 我看豁嘴儿也是个进进出出的前辈了,就问:“这入监组得呆多少日子?” “一个月,这叫过新收,下了监区到队里还得过呢,最苦的就是下队过新收,简直狗都不如。” “熬吧。”老花案叹道。 呆会儿午饭一到,有人就开始骂街,素炒土豆片有些夹生,刀功差点,切得太厚了,倒是很舍得放盐,想象得出掌勺那位是个豪爽汉子。
下午苟组喊了两嗓子,由白主任带着,把队伍拉进了监教楼,进们一看,楼筒子竟然有100多米长,走在里面感觉阴森森的,一进门,疤瘌五就指着右手的“禁闭室”牌子介绍:“这是独居。”白主任喝道:“嘴关上!” 夹道两头,是横向的两排监舍,和楼筒子用铁栅门隔开,夹道的两侧墙壁上都是学习专栏和一些书法作品似的标语,来不及细看,只扫了一条:“服刑一分钟,改造六十秒”。 上了三楼,又看见一块“第二育新学校”的招牌,不过这块是横在门楣上的。拐进去,还是幽长的夹道,看来这监舍盖得也够学问,没有熟人带着,真不容易摸出去呢。往里走,才看清那些房间的门上,贴着“小一”“小五”“初二”的牌子,里面黑板讲台课桌课椅也摆得齐整,墙上贴着高尔基、李时珍、居里夫人等的画像,一不留神,真以为进了哪所学校呢。 “今天看录像学习入监守则跟生产安全规范。”苟组一边招呼马力调试录象机,一边站在讲台上,人模狗样地讲着。他背后的黑板上,还留着几道小学应用题。 毛毛望着黑板问:“高中课没有啊?” 疤瘌五道:“我就差博士没念了,刚读到博起就进来啦。”大家哄地一笑,外面正经过的白主任站在窗口问: “小苟怎么这么乱?”我们又笑起来。 苟组连忙吆喝我们安静。白主任没进门,站在窗外说:“我看你们当中好象有几个态度恶劣的,如果谁想当害群之马,政府一定会对你的挑衅报以颜色!希望大家好自为之,自重自爱。……小苟,开始吧,小苟。” 听白主任“小苟小苟”地叫着,我们忍着笑,把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横窜竖跳地花了一会屏,一个英俊的警官坐进了录像里,手里拿本书,斩钉截铁地念着“入监守则”。拿眼一扫,白主任已经走了。 接下来又看了盘讲安全生产的带子。 疤瘌五趴在桌上打着胡噜,看样子并没有真睡,诚心哗众取宠。苟组冲空空的窗外招呼一声:“白主任。”疤瘌五立刻机灵一下坐直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疤瘌五回过味儿来,笑道:“苟组,拿哥们儿藕(呕)?荷花您要不?” “我以为你谁也不怕呢。”苟组也笑了,有些轻蔑。 “戚,我那是给他面子,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队长算个鸡巴?” 带子放到头了,大家又回到入监组,马上又叫盘板儿,真没劲。晚饭后还是这码事,连个电视也没有,铺上两排人,盘着腿对脸地相面,一直熬到9点半,才让拉尿、洗漱,10点钟开始铺被睡觉。 上厕所时,发现我们旁边还住着一些人,一打听,原来教育科就在入监组旁边,那些都是教育科的犯人,白天到监教楼里上班,如果没有课,晚饭前就可以回来自由活动了。入监组隶属教育科直管,白主任就是教育科最大的头子。
当晚睡得很实,转天也醒得早,一摸口袋,才想起烟被收缴了,有点失落,磨磨蹭蹭地穿好囚服,把窗户轻轻拉开一条缝,做了个深呼吸,空气很新鲜,看见对面监教楼里出来两队犯人,分流向道路两方,奔各自的工区去了,起床铃还没有打,应该不到六点钟吧。看来队里面还是真的很紧张,心里不觉有些虚。 吃过早饭,苟组告诉大家集合:“带上饭盆啊,后两顿都在外面吃啦!” 豁嘴儿口齿含混地抱怨道:“看了嘛,这就开始干活啦!” “怎么不学习了呢,学习多好,我就爱学习。”薄壮志一边拿着饭盆朝外走,一边惆怅低嘟囔着。
(2)较量
白主任把我们带到昨天看录像的楼层,在中厅里背着手,手里拿个小本子(我注意到他一出现在犯人面前,手里总是拿个小本子),看苟组整好队,晃着小本子(原来是道具)说:“这个昨天吧,大家一起上了跨入监狱大门的第一课,从思想上做好了改造的准备。从今天开始,大家就要参加适当的劳动,为将来到监区劳动做好准备,掌握劳动技能,也是大家立足社会的本钱嘛……小苟,你安排吧。”白主任终于点明主题,说完,背着手走了,攥着那个小本子。 苟组马上把人员分成两组,指着挨间的两个空教室说:“一会下楼扛豆子,咱们一共是360包,别紧张啊,不是叫你一天捡完……你,你,还有你留下码垛,其余人都去扛包……马力,你带他们下去。”留下的三个,都是看脸色不善的主,包括疤瘌五,神情都有些得意。 “操他妈咋到哪全是豆子哪!”薄壮志抗议着随着我们往楼下走。
马力带着游击队在楼道里疾行,拐来拐去,到一楼,穿过一个大铁栅栏门,进了三监区的地盘,楼道里堆的全是麻包,整个楼道弥漫着尘土,散发着豆子的霉味和厕所的气息,令人窒息。透过敞开的门窗,看见监室里的犯人都坐在铺前,把豆子铺在铺板上扒拉着,不会整个二监都捡豆子吧,而且这环境也忒差啦,整个一猪圈啊,跟一监简直一天一地。我一边跟上马力,一边皱起眉头。 出号筒,是个宽阔的门厅,也是堆满豆子包,几个犯人正在乍咋呼呼地检验,一个没过关的老头正被杂役狂抽着嘴巴,现场看不到穿警服的人。 马力带我们出了楼口,指着一辆严重超载的大拖挂解放:“卸!” 大伙儿当时就晕了,硬着头皮绕过矮栅墙,仰望着庞大的豆包愣神,都在车边立着,没人动手。我朝外望了一眼,发现越过一道栅栏隔断,就是操场,琢磨了一下,还是没有弄清这个监教楼是个什么结构,从前脸看,不就一直筒子吗,里面咋那么多弯弯绕? 正想着,马力杀猪似的叫起来:“操你妈的,我不动手就都耗着是吗?” 二子站在楼口道:“马力你跟那老苟就是他妈废物,瞧你们把新收给惯的,不打残俩叫‘过新收’吗?”
50公斤一包的豆子,扛在肩上只是稍感吃力,顺原路往回走,绕啊绕的,还要上三楼,就不怎么好玩了。第一包总算安全送到,几个来回后,就看见老花案正在半路上歇着,豆包放在脚下,望着过往的犯人说:“兄弟,兄弟?帮忙抽下肩儿嘿。”谁也没拿正眼看他。马力从远处奔过来,手里拎一根短棍:“老逼这躲滑哪!” 老花案急忙弯下身,挣扎着把口袋朝肩上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我就近给他抄了把手,总算摇摇晃晃站住了。老花案感激地看我一眼,还没迈脚,马力就追到近前,轮起棍子,“啪”地打在屁股上,老花案惨叫一声,出手一挡屁股,口袋从肩上坠了下去,摔在地上,“夸”一声震断了缝合线,大白豆兴奋地四散而去,一个刚到跟前的弟兄措脚不及,下面一滑,也站不稳了,扛着包就冲厕所里去了,“窟嗵”一声,然后是一阵叫骂,我当时笑出了声,后面的人也大笑着,都扛着包晃起来。 马力大怒,挥舞大棒,照老花案身上乱打,打出一片嗷嗷的怪叫。二子在门厅口上冲这里喊:“力力,刚有点那意思啊。” 马力一脚把老花案踢到墙边:“靠边……你们别愣着,快他妈扛!”回头又是一棍,打在老花案大腿上,老花案搂着腿蹦起了高儿,有人从后面推我一下,扛包的大军又流动起来。 二子在那里遥遥助威:“老哥我都打折一捆镐把啦,跟这帮傻逼不玩狠的不行,治军必须突出一个严字!” 马上,老花案叫声又起。
身子真的给关虚了,对付几包豆子那么费劲。单肩扛累了换双肩,又学别人的样子背驮了一趟,熬到第八包,真的有些吃不住劲了,半路上看见薄壮志坐在包上喘大气,眼睛还一个劲瞟着走廊,怕马力冒出来。 看我过来,薄壮志可怜巴巴地说:“哥们儿歇会吧,一会咱互相抄个肩。” 我说:“走吧,就这一包了,咬咬牙就到了。”一边给他搭上一只手,蹭着墙边把豆子上了身,却怎么也扛不到肩上,我也不敢放下包帮他,这包一放就上不来了。最后我说你先挺着吧,回头我接你来。 我扛着豆子磨蹭到教育科的楼口,艰难地上了两级台阶,腿酸疼得象要抽筋,腰也似乎折断啦,手扶栏杆聚了口气,一叫力,终于又上了一层台阶! ……我终于泄气地坐下来。溜墙根把包顺在了楼梯上,看着一双双脚艰难困苦地从我眼前踩过去,心里有些悲惨的感觉:这两年多要都这么过,还不把人整废了? 毛毛蹭到楼梯口看见我,也泄气,重重地把麻包扔在地上:“我也歇会儿吧,受不了了!我操,腰里跟插了把刀似的。” “出去别变成铁拐李啊。”我苦笑道。 毛毛仰天叫一声:“操我亲妈妈我再犯罪!” 我笑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你犯什么病?” “我以后真不敢犯法啦,我现在就改造好了,回头我找政府去,让他们考我,快把我放了吧,真他妈受不了啊,刚才你看三大队那杂役怎么打犯人了吗,太恐怖啦。”毛毛坐在麻包上,一边撩起囚服擦汗,一边紧张地说着。 歇了一小会儿,我拉起他:“发昏当不了死,走吧,咱俩搭着。” 我跟毛毛分两趟搭着那两包豆子上楼。放下最后一包豆子,我“妈呦”一声,溜墙根坐地下了,毛毛在我旁边坐下,喘着气说:“麦哥,得赶紧告诉家里找人啊,这么下去死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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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包,开捡!” 我们还没喘匀这口气儿,苟组就在楼道里吆喝开了。 疤瘌五咋呼着:“快快!” 我跟毛毛说:“占着靠窗户这块地方啊,太阳照着,还暖和点。我去拉豆子,还咱俩搭帮。”毛毛说:“你去吧,我正懒得动劲呢。” 我往返两次,拽进两麻包豆子,先倒出半包来:“塌实干吧,没听主任说嘛,要通过劳动改造,让咱们掌握一门生产技能,将来到社会上也是一谋生手段不是?” “操,捡豆儿高手?”毛毛让我说乐了。 薄壮志把豆子包挨在我俩边上,讨好地说:“麦麦,毛毛,我也跟你们搭伙吧。” 我还没说话,毛毛就一摆手说:“饶了我们哥俩吧。” 薄壮志惆怅地摸索着缝合线的头,解了半天,才哧拉一下拉开,扒开口袋嘴儿一看,立刻大叫起来:“我这包怎么这么差?” 我跟毛毛搭眼一看,都笑起来,薄壮志那包豆子太难捡了,杂质多多。我和毛毛也笑嘻嘻地深表同情。 薄壮志哭丧着脸蹲下去,望着豆子发呆。苟组溜达过来,踢了他屁股一下:“守灵哪?” “组长,我这包太次了,能不能换一包?”薄壮志可怜巴巴地申请。 苟组“嘿”了一声:“开什么国际玩笑?命苦不能赖父母,是你点儿背,卖把力气吧兄弟。” “跟他费什么话,捡不完让他背回去。”疤瘌五从旁边那间屋折了过来,看着薄壮志的豆子说。 苟组一愣神儿:“哎我说你咋还不捡去?” 疤瘌五脸色有些不爽,皱起眉头说:“这次回来,就没打算摸活儿。” 苟组歪着脑袋给他做工作:“兄弟这么着行不?你上次混的啥样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有成绩,算我眼拙没看出来,真想耍巴,您下队耍去,入监组统共就呆这么两天儿,活儿又不累,怎么你也别弄出格儿的啊,那样我没法管大伙啦,面子咱得互相给不是?” “不是我不给面子。”疤瘌五耍着诬赖:“我不能丢那个份儿,不信哥哥你看我表现,皇上二大爷来了也不干!”
马力闻声走了过来,可能在楼下二子给他打的那股子气还没泄呢,一听疤瘌五的话,立刻就嚷嚷起来:“吹牛逼你吹错地方了吧!” “吹你妈嘴上啦?”疤瘌五横着脖子,根本不把小马哥放在眼里。 马力嘴茬子跟不上,恼羞成怒,上去就是一拳,疤瘌五不防,趔趄一下,当时就红眼了,疯狗似的扑向马力,被苟组在后面一把抱住,马力趁机又给他肚子上来了两拳:“操你妈的,跑这撒疯来啦!” 疤瘌五咆哮着:“敢惹你五爷爷?今儿我叫你后悔一辈子!”说着猛一下挣脱苟组的拥抱,直奔墙角,抄起一把立在那里的铁锨,冲了回来,屋里的人都赶紧朝边上让了让。苟组慌忙迎上,紧紧攥住锨把,用力夺着。疤瘌五叫嚣着:“你放开,今天非给他长长见识不可!” 马力悠闲地晃着脑袋:“苟哥你放开他,看他咋现,这种人劳改队里多啦去啦,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本事,唬谁?有本事把我脑袋切下来!” 苟组回头喝道:“马力你也给我关!滚一边去!” 马力笑嘻嘻地出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呸”了一声。疤瘌五还抓着铁锨和苟组强烈要求着:“你给我这个,看我不开了他?” 这劳改队就是厉害,大铁锨也随便乱扔啊,看守所里连根钉子都不让我们摸着。后来知道那铁锨是劳动工具,撮豆子用的。
疤瘌五看马力走开,苟组又不给他机会,就松了手,瞪着门外骂道:“小怪鸟!耍横也不看看地界?半夜摘茄菜,你不分老及嫩啦,别让我逮着茬儿,一次就砸服你驴日的!” “什么鸡巴豆子,整个一怪蛤蟆!”离我不远的一位中年汉子骂道,顺手把一把杂质扔到楼下。那汉子30多岁的样子,身材不高,长得精练,一直默默地扛包捡豆子,话不多,大家都没怎么注意他。我和毛毛都听出那汉子含沙射影的意思来,不觉相视一笑。 疤瘌五翻楞一下眼皮,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认吃个哑巴亏。 苟组丢一句“捡不捡,你自己琢磨着办吧”,甩下疤瘌五走了。疤瘌五哼唱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坐在我们那包没打开的豆子上晒起太阳来。 薄壮志看我和毛毛四只手鸡啄米般麻利地捡着豆子,郁闷地说:“下了队,我就申诉,受这个罪太窝囊了。” 我们没理他。薄壮志威猛地在豆子堆上捣了一拳:“申诉!一定要申诉!” 疤瘌五笑道:“咋啦哥们儿,觉得冤啊?” “冤,太他妈冤啦!”薄壮志放下豆子,带着终于找到听众的欣慰,激动地跟疤瘌五说:“我原来就是一开出租的,那天晚……” “打住,打住兄弟,您要觉得冤,赶明儿跟检察院的说去,到这里边,谁管谁呀!甭问,头回进来吧?刚进来都觉得冤,要我看还都判得轻哪,都毙了才省心,共产主义就他妈实现啦,咱都是绊脚石啊!” 我说薄壮志:“你快点捡吧,真想背回去呀?” 疤瘌五冲我说:“麦麦,你也别假实在了,漏怯,让人一看就头回进来。” “头回丢人?谁没事老往这里跑?”我轻描淡写地挖他一句,懒得再理他。 疤瘌五撇着大嘴煽乎道:“不对啊,象我头回进来时,跟你一样嘛也不懂,净挨算计了,再回来就都成人精啦,也该算计算计别人,找找平衡了,哈哈。” 疤瘌五正吹牛,苟组护送着白主任走了进来:“谁叫王福川?” 疤瘌五笑脸一收,站起来道:“我啊。” “为什么不参加劳动?” “我没说不参加啊,今儿脑袋疼,看豆子就晕。”疤瘌五愁眉苦脸地说。 “以前几大走的?” “三大。” “那会儿看豆子晕不?”白主任关心地问。 疤瘌五愣了一会儿才说:“那阵我盯床子,豆子就那么回事,不过那以后就落了病根,看见豆子就花眼,到农村看见豆子地都绕着走。” 薄壮志低头捡着豆子,听疤瘌五一说,呵呵乐了两声。 “行,我一定把你分回三大去!让你晕到底!”白主任的声调突然就高起来。 白主任接着说:“我问过黄科长了,你上次服刑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嘛,怎么越来越抽抽呢?头天来的时候你就出洋相,我没理你;到组里你又跟杂役干架,我也放了你一马,就是考虑你是个老犯,应该知道进退,所以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还变本加厉,气焰嚣张到要反改造的地步上啦!” “哎呦白主任,您可别给我戴高帽儿,反改造我可不敢,我真脑袋疼……” “马上我就让你屁股也疼!”白主任叫道:“到底干不干活儿?” “我没说不干,等我脑袋好……” “马力!马力!!”白主任吼起来,马力从旁边屋里一边答“到”一边跑过来。 “把家伙拿来,给他治治!”白主任命令。 “哎!”马力欢蹦乱跳地跑了。不一会儿,拎着根一米来长的木棍回来,殷切地望着白主任。 “说吧,王福川,干不干活?” 疤瘌五出口气:“现在的管教,是不允许体罚犯人的,您是教育科的主任,更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白主任微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给我上开课啦?我干了20年了,没打过一个犯人,今天也不会让你脏了我的手……马子,除了屁股,不许打别处。” “是!”马力话音未落,棍子已经“呼”地奔疤瘌五的屁股下去了——“啪”!疤瘌五一挺身子“哦”了一声:“小逼你公报私仇!”“啪”!“啪”!马力不管那套,尚方宝棍在手,只顾撒欢地轮,看样子好久没这么痛快淋漓地发泄了。平时跟着苟组这样的窝囊领导,压抑的?
不到十下,疤瘌五就趴在豆包上了,马力一看,更顺手啦,干脆把棍子举过头顶,“啪”地一下给个结实,疤瘌五“嗷”地一声,叫道:“停,停!” 马力怏怏地住了手,看一眼白主任,白主任面无表情地问:“王福川,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认识,认识。”疤瘌五咬着牙说。 “干不干活?” “……” “啪”,马力朝屁股上又给他一下:“主任问你话呢,哑了还是聋啦?” 疤瘌五肯定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一松口,可就前功尽弃啦,还白落一挨揍,白落一笑柄,终于,这小子一闭眼,叫道:“不干!打死也不干!”
(3)沉底
疤瘌五跟白主任叫开了号。 马力趁火打劫,不待主任发话,轮起镐把就打,“啪”!“啪”!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势,疤瘌五趴在麻包上,双手铁钩子似的抓着麻袋,脸上形容变态,额头一侧的疤瘌条本来不明显,这一下也憋胀得通红,嗓子眼里拉屎一般“恩恩”地使劲,汗珠子也下来啦,眼看怕要撑不住了。 我们都停了手,看疤瘌五挨揍,没心思干活了。我注意到那个中年汉子却连眼皮也没往这里搭,低着头,继续不紧不慢地捡自己的豆子,很悠闲的样子。 白主任“咳嗽”一下,说:“等会儿。”马力举起来的棍子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垂下来。疤瘌五“啊”地一声,长出了一口气,稍一放松,就浑身哆嗦起来,我看到薄壮志好象也在哆嗦。 “问问他有什么想法?”白主任自己都懒得亲自动口了。 苟组走过去,低头咨询疤瘌五:“王福川啊,主任问你呢,咋想的?” 马力用棍子捅了一下疤瘌五的屁股:“干不干?”疤瘌五当即颤抖了一下。 疤瘌五想说话,却张不开嘴,牙咬得嘎吱吱响,恐怕一张嘴,就得叫“娘”。 白主任轻描淡写地说:“先让他趴着吧,回去给拿点止疼片,我是仁至义尽了,两天后再看你表现。”
白主任走了,苟组一脸苦相,冲着疤瘌五的屁股道:“唉,兄弟你何苦哪?” 疤瘌五“呀呀”了两声,没劲理他了。 马力晃荡着镐把说:“甭理他,过两天还嘴硬,又一轮儿,他有这个瘾,拦他干嘛?” 正说着,窗口有俩探脑瓜的:“苟组?” 苟组一回头:“你们俩啊,咋溜上来的?白主任刚下去。” “就是瞅他下去才上来的,听说二龙分咱这来啦?”一个方脑袋的说。 “二龙?谁叫二龙?”苟组问。 刚才影射疤瘌五“怪蛤蟆”的中年汉子一回头,冲窗外一笑:“你们消息还挺灵通。”
方头立刻往里走,后面那个瘦子也跟上来。俩人手里各拎了一个大塑料包。方头笑道:“龙哥你来了,咋不事先通知一声?” “呵呵,原先以为还回四监呢,都打点好了,一监那个帽花后来跟我说,四监的监狱长一听说我要去,坚决不要,这不就给划拉这来了嘛。”二龙笑道。 瘦子笑起来:“四监还敢要你?前两次都让你给折腾开锅啦,那帮队长听见杭天龙仨字儿就脑瓜仁疼!”方头和二龙都笑起来。 方头把塑料兜一放说:“下面还有几个弟兄,都上来目标太大,给你凑了点东西,还没购物,手底下货都不多了,先将就两天吧,烟,你还是抽软中华不倒牌子吧,给你拿了两条,这一个月也差不多够了。” 瘦子赶紧说:“过几天购了物,缺什么我们再给你送来。” 毛毛小声跟我说:“是个主儿呢。”我示意他捡豆子,少多嘴儿。 那边二龙道:“别送了,烟你们先拿回去吧,这里也不让抽。” 方头笑道:“管他那鸡巴事呢,你是谁啊——龙哥!”回头对苟组说:“苟组,这是我哥哥,比亲哥哥还亲,入监组那些鸟规矩全免啊,过去还刑不上大夫呢。”
说话间,看到疤瘌五了,不由笑道:“这位练啥功夫哪?” 疤瘌五挣扎地一转头,苦笑道:“方哥啊,你还没走?” “操,这不疤瘌五嘛,我上次说了没?我说我走之前肯定还能接你回新收,咋样,哈哈,你傻逼的这是咋的?”方头那位高声大嗓地笑。 二龙说:“怪逼,甭理他。” 方头道:“还真是一怪逼,脑门上那疤瘌还是我给留的记号呢,我怕将来出去找不找儿子,就给他烙了个印。”方头又大笑起来。 疤瘌五翻过脸,撑起身子表白:“那是头回进来,屁也不懂,方哥,这回我玩命也得混出个样来。” “操,就这么混啊,刚进新收就打扳子,你是生还是熟啊?”瘦的那位调侃。 疤瘌五苦涩地一笑:“刚才我把入监组的主任给叫雌了。” “关!”二龙终于开口了:“以为你牛逼咋的?有在入监组折腾的吗?你以为过关这么好过,挨一顿小镐把就能不干活?那他妈劳改队早解散了,亏你还进来过,怎么混的,混一脑袋大便出来。白帽花那是晾你两天,让你把错误再犯大点,恶治你一回,我瞧你好儿呢,回头能挺过那顿电我给你挑大拇哥。” 方头接茬道:“龙哥在四监挺了7根电棒,还谈笑风生,你小子有那个尿?” 二龙拦了他一下:“提那个干啥?” 疤瘌五挨了一通抢白,很消沉,趴在那里不动弹了,只不停地吸溜,疼得难受,又不好意思呻吟。 方头和瘦子跟二龙聊了一会儿,留下东西,一溜烟跑了。 二龙把两个沉甸甸的塑料兜往墙边一挪,不言不语地又捡起豆子来。苟组赞叹道:“看人家,是真混过的。有面儿!” 疤瘌五又缓上来了,偏脸儿跟二龙说:“龙哥,我在里面听说过你的大名。” “哦。”二龙头也没抬。 “96年银行大劫案,真轰动啊,望尘莫及。” “那是我大哥,枪毙了……还有别的事呗。”二龙看了一眼疤瘌五,冷漠地说。 “哦……”疤瘌五讨个没趣,垂头打起蔫来。
这个龙哥看来是个有来头的,我想,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内容还挺丰富啊。一边琢磨着,一边和毛毛争分夺秒地在豆子堆里忙活,炊厂的餐车进楼时,我们的第一包豆子还差一点就完了,再看薄壮志的进度,惨了,不忍心写出来。
* * *
接连两天,疤瘌五被搀来搀去的,也没多少屁话了,白主任也一直没露面。 第三天头上,白主任终于来了,先挨屋转一遭,苟组笑眯眯跟着颠,我们都停止聊天,埋头苦干。 “王福川呢,想好了吗?”白主任溜回来,看一眼垫一摞麻袋片坐在阳光里的疤瘌五。 疤瘌五抬了下眼皮,嘟囔道:“想什么?” “你干不干活儿吧!”苟组的底气也足了起来。 疤瘌五挨了打,又被方头他们给揭了底,斗志似乎不太昂扬了,却不甘心灰溜溜收场,气哼哼地给自己找辙:“我屁股疼,脑袋疼,得治病。” “行啊,监狱你也不是头回进来,早给你安排好休息的地方了,小苟,叫个人跟我回去给他抱被子……安排俩人把王福川弄楼下等着。”白主任转身就走。 苟组立刻吩咐我和毛毛把疤瘌五架起来,这家伙其实自己凑合着可以走路了,诚心装蒜。 疤瘌五一脸不屑地说:“操,不就独居嘛。” 疤瘌五一边磨蹭着下楼,一边煽动:“其实你们就是太窝囊,操,一帮大傻逼,还真拼命干,不是给自己上套么?以后看你们咋褪套儿!” 毛毛说:“人家二龙那么大腕儿都干活,你耍巴什么,白给自己找罪受。” “戚,人家有底子啊,将来那帮关系就把他托起来啦,我靠什么啊,就得凭一股子狠劲儿,受一时苦,享几年福啊,你们不懂,下回再进来就明白啦。” “下回呀,免了吧。”毛毛道。 我说:“犯人不想惹麻烦,可以让你一步,政府还怕你不成?” 疤瘌五停下来,轻蔑地说:“政府算鸡巴?最好对付的就是政府?政府不就是一架子嘛,靠那帮帽花撑着呢。要不是脑子有病,哪个当警察的跟犯人玩命?谁也不想为那俩俸禄给自己招灾不是?咱这里都是小刑期,没几天出去了,你把谁治狠了谁不惦记你,背地里给你一家伙好受吗?” 疤瘌五继续往前挪着,一边沉痛地教育我俩:“政府就那么回事,不就关小号儿么?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不敢照死里打犯人了……哎呦,你他妈慢点走……这最厉害的,就是犯人整犯人,比警察黑多了,官面儿上挺过来了,先起半个点儿……行啦行啦,你俩也甭扶着了,你们那是搀我呀,一个快一个慢的,呆会把我撕开啦!操。”
一路聊着,已经到了监教楼的前门厅,疤瘌五靠在一侧的大水泥柱子上歇着,肩膀上扛了幅标语:“改造有前途,违纪无出路!” 一会白主任也来了,带那个抱被子的犯人,招呼我们道:“过来。” 我们扶着疤瘌五,朝钉着“禁闭室”金属牌的门口走去。里面迎出来一个老管教,没戴帽子,头发花白着:“白主任,好久没照顾我这儿啦?” “可不?我也好久没遇见这样的混蛋了。”白主任笑道,顺手把签好的独居票递过去。 老管教先检查了被子,搜了疤瘌五的身,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我们:“第三间啊。” 搀着疤瘌五在狭长的过道里走着,来到第三间门口,是个绿漆的铁拍子门,上面有个16开书本大小的窗口,竖了几根拇指粗细的铁条。 在老管教的吩咐下,我顺手把门拉开,一看里面的空间也只有这一门宽,进门走两步,顶墙是个光板铺,地下倒着个塑料马桶。后面那个挤进来,把被子扔铺上,赶紧退出,小号房里散发着一股又骚又霉的怪味儿。 我抽身出来时,才发现铁门底部还有个方洞,虚掩着一个小耷拉门,是送饭的吧,我想。
回到楼上,苟组笑道:“送招待所了?” 毛毛说:“送招待所了。” 薄壮志一惊一乍地说:“耶,还有招待所是嘛!” “快他妈捡你豆子,今天一点睡啊!”苟组吆喝道。薄壮志长叹一声,把脑袋扎进豆子里了。
* * *
疤瘌五只关了三天禁闭,就回来了,抱着被子直接到了劳动现场,白主任拿个小本子在后面跟着:“小苟,给他一包豆子。” 疤瘌五的脸上有枫叶大一片紫斑,情绪显得很消沉,默默把被子放窗台上,在大家的注视下,去楼道里灰溜溜拉进一包豆子,一直拽墙角去了。 “雌啦。”毛毛小声跟我说。我无所谓地笑一下。
白主任看了几秒钟疤瘌五,扭头吩咐苟组:“召集大家开会。” 隔壁的犯人很快集合过来,白主任扫一眼,嘈杂声立刻平息下去:“就说一个问题。”白主任挥着小本子道。 “王福川的问题,大家都已经看到了,该犯从一开始,就抱着错误的思想,抗拒改造,蔑视政府,在广大追求改造的犯人当中造成了恶劣影响!对待这种人,政府的立场从来是鲜明和坚定的,那就是绝不姑息放纵,绝不助长歪风!当然啦,通过我们的教育,王福川已经初步认识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写了保证书,要求政府给他继续追求进步的机会,这样的态度我们是欢迎的,我们的职责就是帮助罪犯转化、进步、追求新生嘛,看到王福川勇敢地纠正了自己的错误,重新回到改造队伍中来,我们管教干部的心情也是非常欣慰的。” 白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王福川,把你的保证书给大家读读。” 王福川从人群后面近乎哀求地叫了一声“白主任”,白主任坚定地说:“读读。” 大家轻笑着,给王福川让开一条光明小道,王福川磨蹭着过去,接过了自己写的“保证书”。 “尊敬的政府队长你们好,我万分沉痛地向你们后悔……”王福川小声念着狗屁不通情真意切的保证书,下面有人笑了一下,白主任的目光一扫,立马就把那个声音给阉割了。
念完了保证书,王福川自觉形象破碎,羞惭无奈地低头回到队伍后面,我想白主任要的就是这效果。白主任又谈了几句要大家吸取教训的话,鼓励了鼓励,就走了。 二龙问疤瘌五:“几根啊?” “上来就三根,我挺住了!后来那老头又给他拿两根来,五根大鸡巴一块捅,我当时就不知道事儿了。”疤瘌五悲愤地说。 苟组笑道:“那保证书是白主任写的,趁你昏迷不醒,抓你手按的手印吧。” 我们笑起来,墙倒众人推。 疤瘌五小心翼翼地跟二龙探讨:“龙哥你在四监真挺过7根电棒?” 龙哥微微一笑:“那是老黄历了,我从来不提。” 疤瘌五还一个劲给自己找台阶下:“以前没碰过这玩意,不沾不知道啊,到时候你想挺都挺不住,3根电棒就开始说胡话了,人这个神经敢情它不受大脑支配啊……没过电的你们是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人这个神经它敢情不受大脑支配啊!” 旁边一个多嘴的说:“谁能挺?我就不信,原来我们看守所的帽花才孙子,拿电棒点鸡巴,卡卡一响,吱吱喷尿呀!这叫电喷!”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二龙不再掺乎,低头捡起豆子来,慢条斯理地,象在拿豆子消遣。二龙每天的豆子都捡不完,苟组也不说话,大概只一个劲念佛,祈祷这位爷别折腾他就行吧。
(4)包子
二监的伙食整体很差,和一监的模范监狱没法比,只有每周四和周日各搞一次改善。周四总是白菜油条馅的包子,周日是米饭,那天的菜里基本总可以看见肉沫。于是每周五下午一喊交饭盒蒸米饭,大家就都踊跃非常。 从入监那天开始,毛毛我们俩就一起吃,带来的那些火腿之类早吃完了,肚里渐渐就没了油水,每天晚上十点左右收工,饿了只能跑厕所接凉水喝,有时饿得大老早就醒了,躺在铺上干咽唾沫。第一周,一饭盒米饭剩了小半,后来我和毛毛就都不够吃了,将就还能忍一下,幸好饭后有热水,可以把刷菜盆的水灌进去,聊且填补一下。几个饭量大的就更惨了,薄壮志就眼睛有些发蓝,举着舔得干干净净的饭盒挨屋转:“哪位大哥吃不了,别糟践啊,我还缺一口呢。” 我看到隔壁屋也有个干巴老头,成天打蔫儿,有时候还在脑袋上包一条手巾,弄得跟敌后武工队似的,问他,说是拢着点热量,要不更没精神了,也是饿的。
饥饿真是可怕啊,我在看守所时已经深有体会,不少人为了半拉窝头可以反目成仇,为了别人施舍几粒花生米可以俯首贴耳当孙子,又想到以前看过本书,里面说一个日本鬼子扔给一饿红眼的妇女一块饼子,那妇女一边任由他奸污,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玉米饼,当时那画面给我很大触动!进了这里,一路走下来,那女人的饿感基因逐渐在我身上克隆下来,使我不断地感觉恐惧,我坚决地怀疑起“嗟来之食”那个狗屁典故纯属伪道学家的杜撰。
二龙就不同了,每天提工比我们多拎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方便面、饼干和火腿肠或者午餐肉罐头,他从来不打牢菜,平时只拿定量的两个小馒头,就着自己带的熟食吃。一般情况下,二龙的馒头都吃不完,最后,总是看着我们这边:“谁不够啊?”在我们这里,这是一句骂人话,但毛毛我们几个都情不自禁地回答:“我不够,我不够啊。”二龙一指扔在塑料袋上的半拉馒头:“拿走吧,眼镜。”我不知道二龙为什么对我多一些好感。 薄壮志看毛毛我们俩分食着那半拉馒头,万分惆怅。我虽然觉得这样很没面子,可没法控制自己,去他妈的吧,清高值几个钱?先吃。这种关键时刻,我也顾不了别人了,没办法,资源真的太有限了。 毛毛不断地跟我提议:“得想法让家里赶紧找关系啊。”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安慰他,鼓励他再坚持一段时间,面包总会有的。 其实我也有些后悔,不仅后悔没舍得让老爸去给狗官卖脸进贡,也有些后悔当初没有争取市局那个立功奖励了。以前从没考虑过变节的问题,现在真的很动摇,我开始很气馁,觉得自己这样立场飘摇的家伙,不是干大事的材料,以前算高估了自己,半拉馒头就闹成这样,出息实在是大打折扣。
这天午饭吃包子,毛毛说下午好熬,咱不如吃一个留一个,晚上打短儿使,我说你留吧,我是全吃了,省着惦记,过一顿算一顿吧,晚上不行还有凉水呢。毛毛说麦哥你有点缺乏长远规划,这叫储备粮,连国家都要搞。 晚上快收工时,我去了趟厕所,回来就听屋里一通乱,好象毛毛在骂街,我赶紧跑进去,一看,毛毛正跟一个车轴汉子滚倒在豆子堆里,毛毛已经处于下风了,我顾不了许多,先奔过去一脚把那家伙踢翻,毛毛趁机翻上身去,啪啪抽过去俩嘴巴:“让你偷我包子!偷!” 那汉子一脸无赖相:“你又没写名字,我以为没人要了呢。” 我上去一边把毛毛的手拉开,一边问:“怎么啦?” “这逼的把我那包子给吃啦!操,省狗嘴里去啦!”毛毛气得脸通红。 车轴汉子还是那句话,抱怨毛毛没有在包子上签字。 毛毛和我几乎同时出脚,毛毛边吼道:“再不写名,你也不能跑我饭盒里捡去吧!?”踢得那个汉子有些急了:“别仗着人多来劲啊?”旁边人都看热闹,不少人两头煽乎,恨不得赶紧打成热窑。 苟组闻声过来问了情况,也骂那车轴汉子:“周法宏你也太不是东西啦,晚饭少吃一馒头,抵人家毛毛的包子啊。” 周法宏眼一斜楞:“门儿也没有啊!吃肚子里算自己的。” 毛毛眼都红了:“我他妈饿着肚子,就为了晚上能睡个塌实觉,便宜野狗了!必须还!一个馒头顶一个包子!” 苟组说:“都别闹啦,晚上再说,先干活去,都干活!” 我往回走,薄壮志正堵在门口看,迎着我气愤地说:“偷包子啊,咋不打狗日的?打到他吐出来!”我说,吃晚饭见。其实我不想惹事,不过周法宏也太气人,况且又正是毛毛的包子,我能坐视不理么。
晚饭来的时候,当着苟组的面,我直接多拿了一个馒头:“扣斜眼一个啊,苟组。”周法宏的一只眼有些斜视。 “嗨,干嘛哪干嘛哪?”周法宏蹿过来就抢我手里馒头,被早在一旁护卫的毛毛拿身子挡开了。车轴汉子气急败坏:“想掐我鸟食罐儿?没门儿!”毛毛理直气壮地说:“杀人偿命,欠包子还馒头!” 我赶紧护着馒头进屋,把饭盆放薄壮志边上说:“帮我看着点,我去打菜。” 拿着饭盆往外走时,周法宏已经撞开毛毛冲进来,我没防住,让他直冲到薄壮志跟前,毛毛机灵地把我的饭盆一闪,周法宏饥不择食,乱中取胜地随手从薄壮志盆里抓了一个馒头就跑:“反正你们是一伙的,有我一馒头就行。” 毛毛、薄壮志我们仨都追过去,最后把周法宏堵在隔壁的旮旯,毛毛上去就踹:“操你妈的抢我馒头?!” 周法宏长得很结实,被打几下并不太在乎,一边大口地往嘴里塞馒头,一边挣扎着想杀出重围,我一看那馒头马上就消失了,火也往上撞,照他脚脖子上用力一钩,周法宏奇怪地“呦”了一声,跌坐在地上,毛毛扑上去紧扇他的嘴,边打边骂。周法宏干脆把头一抱,认打不认罚。
苟组和马力都冲了进来,大骂着把我们分开,周法宏露出脸来,吧唧一下嘴,感慨地说:“吃肚子里算塌实啦。”一听这话,我气愤地上去就是一脚,苟组一把把我拉了回来,叫道:“给你脸啦是吗?” 马力上前踢了周法宏一下:“丢人现眼的玩意。”转头对我们说;“你们几个都够现的,这四十多人里,就你们四个是C县的老乡,还就你们内讧啦!” 我看着周法宏道:“敢情你也是C县的啊?老乡的包子你也偷?” “C县人的脸全让你丢到家啦!”毛毛吐了唾沫道。 周法宏斜楞着眼,挨个看了我们一遍,尴尬地一笑:“还真不知道是老乡,没交流过呢,相请不如巧遇,今天这包子就算见面礼吧。”
(5)挟技而沽
我觊觎上教育科这方宝地了。 听他们讲,二监的犯人,最牛的几个归宿就是教育科、狱政科、协勤队、汽修组和炊场、医院。狱政科没戏,现在就留一个犯人在那里协助接见和打扫卫生,听说一个是“大黄”(黄科长的官称)的外甥;协勤队的犯人,只吸收快释放的犯人,协助防暴队值班、巡逻;其他几个地方,只有教育科还“适合”我。 教育科的犯人,就在我们捡豆子的楼层“上班”,有几个专门的“教研室”、“备课室”和“图书管理室”、“文体活动室”,还有个“《新生报》编辑部”,出版监内采风类的八开小报,不定期的。每天可以听到他们弹吉他、拉二胡的声音,管教不在时,有个胖子必要高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只此一曲,堪称经典,据说近年的联欢会上,这首歌是胖子一成不变的保留节目。
我来了快二十天了,那个图书和文体室的门从没看开过,疤瘌五说:“那就是一摆设,一来检查的,就安排些犯人进去看书、打乒乓球,糊弄傻逼的。” 这倒跟我没关系。 我跟马力打听教育科这帮犯人都什么背景啊?马力说:“这帮牛逼啊,都是大学生、教授什么的,要不就是文艺工作者,监狱也需要这种人不是?文化人就是牛逼,到哪都吃香。” 二龙告诉我:“有心思啊?真想留这里,就早动手,没‘关系’的话,不砸钱是没戏,戴眼镜也白搭,大学生在车间捣锤儿的大把抓。” “捣锤儿”,是一大队钢管车间一项重体力活,大概意思就是用一根碗口粗的铁棍把铁砂子砸实,砸出可浇铸铁水的“型”来,现在外面的好多厂子都是数控的,这里的钢管场还保留着朴素的原始工序,完全手工。听他们讲,这要是捣上两年锤儿,一辈子落个腰疼病不说,光是鸡巴蛋的,就晃荡得比先前长出一大截去,是二监最累的体力活之一。我倒不担心分到那里,据说“捣锤儿”的大部分全是外地犯儿。 二龙说的“必须拿钱砸”的话,我也有些小怀疑。前天炊厂的管教来登记,问“谁会腌老咸菜”,老花案自告奋勇,说他们家就是酱菜行出身,结果没费话,当场就被点卯,办手续下了炊厂。把一干人等羡慕得要死。 我就想,还是得有手艺啊。看来凭我在个人材料上渲染的那些,被教育科的管教相中,来一慧眼识珠的伯乐,也不是没有可能。 毛毛说:“我看你不如直接找白主任,来一毛遂自荐。” 二龙教导我:“到时候你得说:白主任,我怎么怎么意思,你看留下来得花多少钱,就拜托您了,该打点的地方您看着办……这里面很现实,越直接越办事,甭藏着掖着,行就行,不行就撂个痛快话,我再想别的道儿,谁也甭耽误谁。” 我笑起来:“那哪成?不成公开贿赂了吗?当场就得挨撅。” 二龙说:“我是为你好,看你不错,才跟你多说两句,听就听,不听拉倒,咱河里没鱼事(市)上见,回头你看哥哥的话有没有道理。”
我仔细权衡了利弊,分析了一下形势,想这45个人里,我的学历最高,并且有教书育人的专业经历,相对而言,文笔又不是一般的了得,甭管什么事,只要我愿意写,锦上添花玩的转,颠倒黑白也弄的来啊。不信监狱领导不喜欢这样有才华的青年罪犯。 我决定如毛毛所言,毛遂自荐。 瞧准了,白主任值班那天,我看楼道里没人,佯称如厕,溜过去在白主任门口定了定神,喊了声“报告”。 进去后,我很规矩地问了好,说明来意,很殷切地希望他考虑,给我一个更好地发挥才华的机会,顺便也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抛弃掉低级趣味的新人。 白主任一直微笑地听着,当场给了热情的鼓励,最后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 我说:“……没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考虑一下,这个事我可以做主,回头我再看一下你的档案,你也再考虑考虑。”白主任就是会当领导,什么话都留个活口。 我规规矩矩向白主任鞠了个小躬,告退。
第二天又有几个犯人提前下队了,都是外地的,体格看上去还能顶一气的那种。疤瘌五幸灾乐祸地说:“去一大啦,捣他娘的锤儿,除非跳铁水捅里,才有个解脱啊。” 二龙说:“你屁股不疼了吧。”疤瘌五马上没音儿了。 下午,教育科一个戴眼睛的小伙子进来问:“你们这里谁是老师啊?” “什么事啊?”我停下来说。 眼镜凑过来,和善地说:“听说这次要留个人,估计是你吧。” 我心头一阵狂喜,谦虚地说:“不清楚呢,你是教育科的?”其实我们天天照面,多此一问。 眼镜跟我聊了一会,问了我一下现在教师的待遇问题,感慨道:“比我在外面时候强多啦。” 我问他:“平时也看不见你们上课啊?” “上什么课,天天就是呆着,看书弹琴,监狱搞活动的时候,我们给搭搭台子,布置一下会场什么的。” “没课啊。” “有时候有一两节,年底考试多些,监考判卷什么的,也是上下一齐糊弄,慢慢你就知道了。”眼镜说过,告诉我以后时间长了,有的是聊,就先走了。 毛毛羡慕地说:“麦麦你摇起来啦,教育科哎。”
一会儿苟组在外面喊:“谁会修汽车摩托车,登记一下!” 隔壁立刻跑出一个:“我开修理场的,行吧。” “算一个。”苟组开始记那人的名字。 我捅薄壮志一下:“开出租不会修车啊?” “瞎鼓捣还行,大毛病没闹儿。”薄壮志有气无力地说。 疤瘌五撺掇道:“傻逼赶紧登记啊,先混进去再说,修理组多淤啊,里面一半都是混事的,擦边儿的谁不往里扎!” 毛毛也鼓动他,薄壮志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到门口小声问:“苟组,我小修行,大修……” “会不会吧,敢摸就算一个,先报上去。”苟组很热情,好象多报一个名额给他提成似的。 薄壮志登了记,回来干劲也足了,脸上春风拂过一般,似乎已经进了汽修组。 “会种菜的、会电工电焊的、搞建筑装修的也站出来!”苟组大包大揽地喊。 又有几个人欢腾了起来,大家都知道手艺活比下队进工区好受。
第三拨豆子捡完的时候,苟组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明天给大家半天时间,洗洗衣服啊,再过几天,也该下队了,干净干净。”下面一片欢呼怪叫。 二十多天没洗衣服没洗澡了,每天在豆子堆里泡,尤其一周一次的大扛包,早把里里外外弄得土猴一般,站稳当了,看过来肯定以为是兵马俑呢。 又有两个新长疥的犯人,加入到我们这个病号房,原来这些人,身上的疮啦疥的更加肆虐,最惨的是豁嘴那位,走路都得哈喇着双腿,到厕所解手时,看见底下那物都烂了,用手纸包着,只留一个小孔撒尿,呲牙咧嘴的样子,撒泡尿象在憋宝。我的手脚也起了大片的脓包,屁股更是烂得坐卧无当。 苟组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到楼下医务室拿了大包的硫磺膏来,给大家狂抹,屁用不管,“百炎净”每人只发了两片,让我们磨成细面,撒在创处,倒是见效,可后劲顶不上,没了药源。苟组同情地说:“哥几个没办法,你们的钱还没转好帐,得到队里才能花,小病可以免费,好药得花亲钱啊,这是监狱,不是慈善机构,我也没办法。” “等你们下了队,没病找病住院都行,只要舍得花钱……下面住院部里,十个至少有三个是花钱疗养的,躲活儿。再熬几天吧,下队就好受了。”苟组给我们打强心剂。 豁嘴气短地说:“下队我也没钱啊,死了算了。” “没钱也看病啊,政府能看着你死这里头,那不成渣子洞啦。”苟组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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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经是11月份,天气渐冷了,棉囚服还没发下来,很多人把能加的衣服都加上了身,套在囚服里,裹得象个棒槌。 我们十几个皮肤受灾的,也不敢穿太多衣服,否则再套上囚服,就箍得太紧了,不方便骚痒不说,晚上那脓水在贴身的衣服上结了痂,就不好玩啦。 白天还好说,入夜以后,冷啊。 豁嘴里面只穿了一套秋装,披个麻袋片,一边叫苦一边哆哆嗦嗦地捡着豆子,薄壮志也不好受,在看守所的时候,衣服都叫别人给掐巴走了,囚服里面光板儿套一件单甲克,也是冻得筛糠。 我裹紧身子,看着毛毛说:“老哥套了俩跨栏背心,三件秋衣,还这么冷呢。” “你下面穿的少啊,人冷冻腿,狗冷冻嘴啊。”毛毛笑着说。 “下面不敢多穿啊,腿肚子上全是疥了,我现在就落一表面光,背人地方全坏了。” “跟咱这监狱一样。”毛毛望一眼窗外的夜空,一弯残废的月亮瘫卧在云隙,冷漠地望着下边,垂死的样子,看着心凉。 疤瘌五在那边跳脚喊道:“这日子没法过啦!他妈就快立冬了,还不发棉衣服?” 马力穿着棉服,在窗户外头说:“疤瘌你又闹什么?搅乱军心是不是?” “操,不行你们还谍我去呀,白主任来了咋的,大猫小猫都来了,我也敢说!再过几个礼拜,就他妈立冬啦,还穿单衣服呢!改造个鸡巴呀还?大伙说是不是?”疤瘌五横着脖子叫。
晚上豁嘴大半夜把我们全折腾醒了,这货裹个薄得透亮儿的被子,在铺上哆嗦着,嘴里一个劲念叨:“观音菩萨,齐天大圣,上帝啊,快点发棉的吧,我再也不犯罪啦,快点发吧。” “我操,你瞎鸡巴折腾什么,让不让谁睡啦?”薄壮志气愤地用被子蒙上了脑袋,把身子团了起来。 我还好,有两床被子,不至于冻醒,可这一醒,就再也睡不塌实,耳边总觉得豁嘴那位还在神经兮兮地叨咕,后半夜就没消停下来。
转天晚上收工收的很早,不到8点就回了入监组,我们走得豪情满怀,就差一路欢歌了。苟组告诉我们:回去发棉服! 这一天是11月11号,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转天我们就给分下了队。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