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冷战
(1)釜底抽薪
没等老三亲自动手刺那半条龙,“眼子”转天晚上就来报到了,这家伙真是个急性子,胆儿也大,刚点完名就过来动手,老三含糊了半天,架不住他撺掇,安排好“插旗儿”的,躺在铺上让“眼子”答答答地刺。中间又加了顿夜宵,“眼子”很敬业,告诉老三跟值班的已经关照过,说今晚上就不回去了,一定要把这半条龙干完,老三很痛苦也很感动,赶紧让小佬给梁子送过去一盒烟打点着,一边还商量:“眼子,咱剩点儿明天干行不?”
“眼子”说:“你受不了啊?”
老三一咬牙说:“我是怕你太累。”
“眼子”狠忙了将近一个通宵,把老三上半身的披肩龙给竣工了,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眼子”正躺在疤瘌五的铺上打着呼噜,老三也睡得很结实。洗漱回来,老三已经被叫醒,惺忪着眼跟我说:“今天歇了,太困,好象还有点发烧,我跟小佬说了,让他告诉二龙一声。”
小佬到了工区,才告诉二龙说:“三哥发烧了,今天不出来了”。
“昨晚上又刺活儿了不是?”二龙问。
小佬笑道:“没有,发烧。”
二龙脸子突然就变了,一脚把小佬踢得倒退几步,随手抄起检验台边的一条木板,狠狠地轮到小佬背上,小佬的笑脸也没了,困惑地望着二龙。我在边上也有些傻眼。
二龙皱着眉头骂道:“跟我诳瞎话!牛逼老三也太狂了吧,想不出来就不出来,还让个小弟给我带话,我就不值他亲口打一招呼?好,你是老三铁杆是吧?我看你有多铁!”
二龙说着,手里的窄木板又向小佬背上打去,小佬的胳膊护着半边脸,默默承受着,三下,五下,“咔”!木条子断了。二龙一脚踹在小佬屁股上,小佬往前一蹿,扶住了墙。一直是一言不发。
林子、广澜他们在旁看着,多少也有些意外似的,但都没掺乎一句话。
二龙怒冲冲地说:“行,晚上给你们拆开!小佬,你去广澜屋里,麦麦上我那里,邵林是吧?邵林找小杰去!我看你王老三还拿什么欢!”
我心里有种冷飕飕的感觉,没敢在旁边多逗留,默默地溜回组里干活去了。这一幕太出乎意料了,二龙至于如此吗?
周法宏拿脚碰我一下,轻声说:“老三这下麻爪儿了。”
何永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牛逼老三也忒摇了,回了号筒就看他满场飞啦。”
平时对老三趋颜追逢的李双喜居然也有一笑:“老师,这下你一走,下个月家里要还不来,老三就断了供给啦。”他那意思——到时候,老三就更惨了。
邵林穿了一会儿网子,坐在那里喘粗气,突然站起来说:“我找龙哥去!”我一惊,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忠心和勇气,赶紧招呼他:“邵林,别犯傻啊。”
邵林说:“去哪个屋我也不去小杰那里。”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没再说话,看他意志坚定地走去库房了。
其实,我的观点倒和他仿佛,我觉得去哪个屋都比去二龙屋里好受——在别的屋里,谁也不会为难我不说,二龙还得跟现在一样,暗中给我一点小空间,不主动来刁难我。如果在他身边恐怕就不好玩了,他那个屋,是出了名的“鬼屋”,现在是越来越个性化了,蒋顺治不止一次偷偷跟我说:“我们三个说话都不能大声说,也不能比龙哥早睡晚起,有一回龙哥跟林子、达哥、广澜看黄盘,让我在门口放哨放到两点多,赵兵跟小伟更受罪,脸冲墙盘了好几个钟头板儿。”据说连崔明达都有离开二龙身边的意思,二龙也答应等几个月有组长开放了,就给他安排个位置。
——我一旦过到他屋里去,二龙会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估计是夹在崔明达和其他三个劳作中间,不尴不尬的,在精神上,肯定不如现在舒坦,表面可能会让别人更高看一眼,但那于我何益?
一直都不舒心。直到邵林兴冲冲地回来告诉我:“龙哥说了,刚才是吓唬咱们哪。”
我笑道:“龙哥真是神出鬼没啊。”不过我担心到了晚上,他又“神出鬼没”地让我搬家。
二龙从库房里出来,冲这边喊:“小杰?”
“哎,龙哥!”小杰精神抖擞地回答。
“人家邵林怎么死活不愿意去你屋里啊,说你有作风问题!是真的吗?”二龙高声喊道。
邵林在大家的笑声里红透了脸,惊慌无辜地冲库房那边嘟囔:“喝,龙哥真是,我多天那么讲啦?”
小杰虽然气急,还不得不笑着骂:“邵林!你个小妖精啊!我搞过你老母咋的?”
邵林的脸还红着呢,局促地跟小杰解释:“我没那么说,真的,杰哥。”
小杰没傻到当场追究下去的地步,转移话题打岔喊:“都抓紧干活啦!”
我倒不担忧小杰能把邵林怎么样,生产上他无话可说,找别的碴儿?似乎还轮不上他管。据赵兵透露,主任跟二龙说,前几天大黄把小杰叫到耿大的办公室,一通好骂——大黄那臭嘴多损啊——骂得小杰痛哭流啼,出来的时候萎靡了大半,晒了一季的旱萝卜似的。现在他好象真的不象刚来时那么威风了,事业心也大不如前,有些混日子混票儿的迹象,谅他也不敢主动出击,找谁的麻烦了。
我告诉邵林塌实干活,甭想别的,龙哥那是开玩笑,小杰也不会怎样。
9点多的时候,朴主任忽然来喊小佬回去收拾东西,下出监队,小佬忙得屁滚尿流,赶紧把工区里的吃饭家伙收拾了,又跑过来跟我话别,神情有些凄凉。二龙出来告诉主任:“打包还没人哪。”
朴主任皱起眉头跟小杰发脾气:“不是早告诉你安排人吗?马建辉一走,你打包?赶紧找个人先干着,回头不懂的地方让老三教他——咿,老三呢?”
二龙说:“没打招呼就歇了。”
小佬固执地维护说:“他让我跟龙哥请假了,早上就说了。”
当着主任的面儿,二龙就开骂:“操你妈的,你还找揍是吗?请假有先歇后补的吗?你他妈以为是国营单位哪,跟我玩先斩后奏?”
朴主任不满地说:“行了,马建辉先跟我回号筒搬铺盖,顺便我看看老三怎么回事儿。”
“操蛋了。”周法宏说:“老三哥可能要砸锅,正睡得五迷三倒呢。”
“牛逼老三上了一晚上活儿吧?”何永笑问。
我说你别净胡吣。
“嘿嘿,你们还给他瞒,眼子一过来,谁不明白是干什么!弄巧了呀,主任进去时候,眼子正趴老三身上刺哪,呵呵,逮一满顶满。”
这一点,我倒不担心,老三的“活儿”已经圆满竣工了。
不过半个小时,主任回来了,看着检验台前堆积如山的网子,阴着脸直接奔了管教室,在门口喊一声“二龙”,二龙叼着烟,穿着大裤衩子从库房过去了。
“哼,看吧,这下准又有好戏看啦,嘿嘿,一天不出点事儿,我就心里痒痒。”何永抓耳挠腮地说。
猴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何永说:“嘿,你他妈有毛病啊,我又挨你哪根筋疼啦?”
猴子气急败坏地说:“你他妈真神经怎么的?我搭理你了吗?”
我说:“哥俩都省省吧,嫌日子过的快怎么着?”
“这样嘻嘻哈哈才过得快啊。”何永笑道。
晚上回了屋,老三先笑着说了一句:“今儿够倒霉。”
“怎么了?”
“我正大睡呢,主任进来了。这还没什么,我说我发烧了,难就难在眼子还在疤瘌五铺上呼噜呼噜睡得欢哪,主任一看就跟我翻扯啦,说你怎么把别的中队的人引屋里睡觉来?劳改队这是大忌啊,我急中生智,就说眼子是我家门口一朋友,过来照顾我的,没想主任把眼子叫起来一问,他说得跟我驴唇不对马嘴呀——操,把主任给得罪了。”
刚聊了几句,二龙举着罐可乐过来说:“老三,准备搬家啊,上我那里。”
老三笑道:“还是你搬我这里来吧。”
“快点,没跟你开玩笑啊,一会儿明达搬过来——主任下指示了。”二龙说话间,赵兵已经搬着崔明达的铺盖过来了,老三有些傻眼:“龙哥,咋了?”
二龙说:“问我?谁知道主任犯什么病了。你自己想想吧。”
老三愣了一会儿神儿,招呼邵林给他搬铺盖,过到二龙屋里去了。
这一出,我也是始料未及。
换完铺位,崔明达坐定了,就把外面干活的几个人也招呼进来,简单地说:“大伙都明点事啊,我就混我的减刑票儿,我什么也不管你们,除非谁惹了我。”
(2)嬉皮流水
崔明达真如其言,过来顶了老三的组长后,每天还是老样子,疏言少语,回了号筒就去串门,当然只去二龙和广澜的屋里。有了号令,就和广澜一起取出电炉子来鼓捣消夜,做好了,端过二龙那边吃去。
老三钻空溜达过来,无所谓的表情下掩盖着郁闷的心思,跟我们闲扯淡,或干脆去三中那边,直到值班的喊清仓才回去睡。
老三只给崔明达腾出了一个组长的位置,检验依旧干着,而且较先前干得更执著。
老三跟我说:“这步棋,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我想未必,象他那样工于心计的人,如果真料到会如此,早就该主动请辞,让出一个位置来给二龙的亲信坐,自己还能落个囫囵面子。莫不是老三就象咬住木棍儿的乌龟,不听到驴叫不肯撒嘴?老三不象那样固执的人吧,他肯定是太自信,觉得靠自己玲珑八面的作风,可以把面临的危机一一摆平呢。
我依旧跟老三在一伙吃喝,越是落魄了,我觉得越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开他,即使撒手而去会使我轻松一些。也许这就是那种“穷酸”义气吧。
老三的郁闷是明显的,经常跟我念叨一些郁郁寡欢的闲话,抱怨二龙他们用心太急太狠。二龙依旧拿他找乐,但不是太过分了,二龙更关注他的葫芦。葫芦们一天天长大了,真的如疤瘌五幻想的那样,人参果一样挂在那里,裹着让人心痒的绒毛,在阳光里安静地挂着,享受成长的快乐。
老三我们现在得自己照顾自己了——邵林被崔明达顺手收编了,当起了他的劳作,而且话里话外,对老三这样的旧主,并没有表现出基本的依恋。崔明达跟老三相比,没有那么多“毛病”,好伺候。而且在地位上,给崔明达做劳作,也比给老三做劳作要有所提高似的,大家说话都要加一分小心了,邵林的脾气似乎也比先前猛烈了几分呢。
出了照片事件以后。林子虽然一直维持着自己屋里的格局,但已经没有了组长的名分,被耿大队和朱教导点名表扬之后,这个名亡实存的地位又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对工区里的事,林子变得很先前的二龙一样,不管不问了,每天就是跟着队伍来往,到了工区,大部分时间就和二龙扎在库房里,回了号筒,一晃眼就不见了,早去了三中那边。
小杰不提了,这段时间就是一个字:蔫。
去了疤瘌五这个心头之患,小杰并没有什么实惠,形象似乎比以前更操蛋了。疤瘌五这两翻折腾,除了林子,其实还有一个受益者,就是和我一起下新收的干巴老头孙福恒,孙福恒在疤瘌五住院的第二天就被指派去做了陪床,孙福恒当时美得快哭了。陪床是一般“底层”犯人觊觎而难得的机会,既可以躲了辛苦的劳动,又基本可以保证得到一张“表扬”,实在是“底层”劳动者的美差。
何永现在变得很活跃,工棚屋檐上的鸟窝被他掏了个遍,二龙叫老三做了个精致的鸟笼,养了两只小麻雀,结果被那只勇敢的黑猫给吃了,二龙横眉一怒,摔死了朝夕与共的老猫,让广澜和崔明达炖了一小锅肉,下了酒菜。
何永乖觉的很,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居然又抓了一只乌鸦来,献给二龙。二龙立刻拿花线把它锁了,在库房窗口放架养起来,每天喂的是切成细丁的肉片,后来举出去溜鸟,让耿大队在楼上一眼看见,立即喝令他放生,二龙怏怏不快地放了乌鸦,回来一边大骂老耿不是人,一边限令何永三天内抓一只天鹅来。
天气渐热,洗澡成了问题,二龙开始实施他的“打井”计划。居然“说服”了主任,让二龙的朋友给他送来钢管和龙头,二龙带领大家在工区东墙边上打出一眼手压井来,井边上,立了一个大铁罐,接了个喷头儿——杂役们专用的淋浴设施终于建成了。
二龙号称这是全“二监”最牛逼的露天澡堂。
管教们当然不会来用。二龙也开玩笑地放出了话,说谁要是看见哪个“帽花儿”敢到这里来洗澡,可以先斩后奏地打断他的腿!如果加上这一条,我想这不仅在“二监”,在全国,都算得上“最牛逼”的澡堂子了。
因为犯人们暑期的著装不好控制,队部为照顾女士的自尊,和厂家沟通,不允许蓝小姐之流再驻监验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叫小青,平时就住在监狱招待所里,每半个月跟蓝小姐他们的货车回去一次,几天后再坐公交车回来。
*
7月13号,监狱召开了“罪犯奖惩大会”,又有100多人获得减刑奖励,同时有两个犯人因为伤害他人造成再犯罪,被加了刑。这些和我们关系不大,鼓舞一部分人心的消息是:监狱局颁布新的规定,刑期5年以下的罪犯,服刑超过4分之1的,即可开始申报减刑了——以前申报减刑的条件是“刑期过半”。好多人开始做梦。
我的日记中记载,林子在大会上又受到了表扬,而和林子合影的那个一大的杂役,因为猜疑是另一个犯人举报的他们,对其大打出手,在开会时还在禁闭室里反省。
在二龙的精心照料下,葫芦欢天喜地生长着,长过半成,我才知道这些原来是菜葫芦,以前还真没有这个常识。二龙让赵兵每天摘几个葫芦下来,在电炉子上炒得欢腾。
时间就在无聊和混乱中苟且过渡着,该找位置的人,似乎都已经如愿,如广澜、崔明达和龚小可;想保住位置的人,却有一部分落了空,如王老三。虽然还有一些鬼祟的不安,但表面上,一切似乎都稳定下来。
(3)暗流
7月底,国子默默无闻地开放回家了,走前据说想跟林子喝顿酒,林子推说三中那边“有局儿”,没赏他面子。国子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送,卷着铺盖,拎个包随主任往外走,临出门时喊了一声:“哥几个外面见!”何永叫道:“还是你回来见吧,我还6年多哪,等得着你!”
邵林笑道:“一个破铺盖还带走,楞吹牛说自己是有钱人。”
关之洲感慨道:“越是有钱人越吝啬,这是常识。”
周法宏一咧嘴说:“你们小屁牙子懂球?这个铺盖、饭盆的一定要带出去,砸了、扔了,留在里面,就得还把你咒回来——老犯都知道这个讲究,是不是棍儿?反正我上次就不懂,临走把铺盖留给老乡了,怎么样?回来了吧!”
棍儿不屑地说:“瞎鸡巴扯,信那个没完,我还带走了哪,不也回来了?你命里有几次牢狱之灾,这都是天意,不是一个铺盖卷决定的了的。”
“操,你要认命的话,还整天抱怨不给你减刑干嘛?命啊,你就是这命!”周法宏看棍儿不跟自己合作,也气愤地奚落起他起来。
前几天,刚刚和老三出去送了一程小佬,小佬背了个大蛇皮袋子,里面塞着被子,他说那是他老婆亲手给做的,现在也离了婚,不舍得扔,算个念性吧。
小佬说:“我回去休整一段马上回来看你们,拉一车西瓜来。”
老三笑道:“你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大老远的,甭折腾,过了年,老师我们俩也都出去了,到时候咱外边聚,心情多好!”
其实老三说这话,是先有些心寒的成分在里面了——三中有个跟他很铁的犯人,早已经开放了,走的时候也信誓旦旦,说在里面就交了老三一个朋友,回头一定来给他接见,结果一去无音训。老三一面有些落寞,一面替他解释,说那兄弟这一出去肯定忙得脚朝天了,抽不出时间来。
把小佬送到警戒线边上,朴主任把我们赶了回来,这已经算很给面子,一般犯人只能在工区门口远远目送自己的朋友离开,喊两句祝愿的话,不被管教回头来骂就不错了。
国子走后,空出了一个组长的位子,当晚成全了胖子。老三背后跟我嘀咕,说二龙原来有意让我过去,结果林子来说了几句话,二龙就跟老朴打过招呼,让胖子官复原职了。
我笑道:“林子这是无意中救了我一把啊,你看我现在有心气当那个狗屁组长吗?不就落一不干活么,到时候再让人给算计一把,不值得了。”
老三听了这话,触动了几分心事,不觉叹气。
老三跟我说完这事儿没几天,耿大队很意外地找我谈了次话,说是让我放松放松,当个朋友跟他聊聊。他问了些队里的情况,主要是我个人的感受,然后笑道:“你有这样‘不争’的心态算对了,到这里争什么?除了早些减刑回家,其他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前两天我拦了朴主任安排你去值班的提议,其实他要想让你去,根本不用跟我商量,呵呵,这些人啊,脑子里也不干不净的,让人讨厌。”
我笑道:“朴主任好象没有争权夺势的热情了吧?”
耿大队说:“你们在底下也是经常议论我们这些管教吧,有时候看得还挺到位呢,哈哈。”
“就象我当老师的时候,不能避免被学生议论一样嘛。”
“——恩,还是少和他们掺乎的好,犯人家属里,找我关照的人也不少,不过我对你最放心,要保持现在的心态,不要因为我的关系,让你干点活就不平衡。”
我笑道:“我是改造来的,哪能不干活?”
耿大队笑起来:“麦麦,你不用跟我说这个,有些话现在讲似乎不合适,不过你们也都明白,在管教心里,犯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抽烟不?”
我赶紧掏出烟来让他,耿大队笑道:“你挺机灵啊,不象天爱说的那样文绉绉嘛,其实我不吸烟。”
我有些窘迫和懊恼,心说你也太缺了吧,拿我试验着玩?没想到耿大队从桌斗里掏出一条“三五”来:“这个你拿去抽吧,跟别人就说家里送的。”
我当然马上推辞,不明白耿大队犯了什么病。
耿大队笑道:“这个烟是游平前些天楞扔下的,我又不抽,也没有给别人上供的毛病,你拿走吧。——你几个同学真够意思啊,游平他们跟我商量,想给监狱点业务,宁肯赔钱,就为了给你多减刑,我也给拦了,用不着那样。”
我把烟接过来放在旁边,问了他一个大胆的问题:“耿大,你说这监狱能改造好人吗?”
耿大队乐了起来,反问道:“你说呢?”
我笑了。
耿大叹口气,告诉我:“这问题在我刚当管教的时候,捆饶了我好长时间,我说这么个地方,不把人越改越坏了吗?——后来我的老监狱长就跟我说:监狱这个地方,是教人聪明的,教人长记性的,学了这两样,就没人敢也没人愿意再回来。那些再杀回来的,不是没记性,就是聪明使过了头,觉得自己玩得转法律了,混的开劳改队了,哼,他说监狱就得狠,就不怕黑暗,让你进来一次就后怕一辈子才好!哈哈,那是好多年前的话啦。”
我陪着笑起来,觉得他真的有些把我当朋友看待的意思呢,这副形象,和我见过几次的老耿很有些不同了。
他接着说:“所以我觉得让你吃点苦没有坏处,虽然你这次进来得很偶然,但还是要长些教训好啊。”
我说没错没错。耿大笑道:“游平一喝酒,也跟我说实话了,敢情那小子以前也进来过呀,呵呵,他上次可没少受罪,现在一提监狱就脑袋疼,做什么事儿都讲究三思后行了,你将来可能就没有他那么谨慎,你算轻松改造了呵,啊?”
“还不是托你的福?”
“我还怕我害你哪,要是你不塌实,跟那帮狗烂儿一锅混,学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别说跟你的同学不好交代,就是从我这里也过不去,我马上就下放你基层锻炼去呀。”耿大队笑着,语气里已经有些严肃。
我心里紧了一下,脸上送着笑,谦虚地说:“我哪能那么没分寸?”
“你呀,别以为我不照顾你,我不露面,其实也一直注意着你呢,听说你跟一个什么王老三的挺热乎?”
我收敛了一些笑容,告诉他:“你也别听他们说得热闹,我们就是一起吃个饭罢了,违纪的事儿,找不上我。”
耿大队一边调整着玻璃版下面一张表格的位置,一边说:“那个王老三,据说又喝酒又文身的,有这事儿吧?”
我真的是吃了一大惊,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我知道我不能断然否认,那样我就完了,至少耿大队对我的看法会陡然一跌,可我也不能顺坡就把老三给卖了呀。
耿大队抬眼看我一下,拍拍玻璃版,似乎对新的布局表示满意,然后对我说:“你既然当过老师,就该清楚,你往讲台上一站,下面学生开小差、看小人书的,他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其实老师在上面看得明白着哪——我们管教也一样,底下犯人的一举一动,没几个能逃过我们的眼睛,问题就在于怎样处理、什么时候处理,说句无奈的话,还有就是选择谁处理?既然你和王老三不错,我也觉得可能是他有什么可取之处吧,我不细追问你的想法,不过你该跟他点一下了,让他好自为之,不然,你就该力他远些——我的话说的很明白了吧。”
我沉吟道:“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好了,回去好好干活吧,晚上不要看太晚的书,别把眼睛改造坏了。”耿大又轻松地笑起来,我也笑了,起身告辞。
“烟拿上。”耿大提醒我。
回去我把这些话吐出来,老三眼都有些发直了,恨恨地轻声道:“操,准是主任给我垫的砖儿,哼,在主任那里,肯定是林子二龙捣的鬼了,这不往死里上治我吗?我老三不论对主任还是对林子二龙,都敢拍胸口说话啊:老三哪点儿对不住你们?现在快成了破鼓乱人锤了。”
我说:“你还是塌实住了吧,说实话,前一段你也是欢得够戗,咱跟人家不一样,底子薄,折腾不起啊。”
(4)后浪推前浪
老三在二龙屋里一困,整个被二龙的阴影笼罩了,再加上被我点了几句厉害,有些噤若寒蝉,表面上一下塌实了好多,而心中不平的火焰,却从来不曾熄灭,经常跟我感慨一些人心不古的屁话。
因为这几个月陆续开放了一小撮毕业生,一中又招了十几个新收进来,主任想叫林子去带新收,林子拒绝了,背后学他跟主任说的话:“我现在就图稳当走人,我这脾气的,再打残俩新收,不得继续留级?”
老三那时是动了心思的,不过主任和二龙似乎都没打他的牌,最后选了个让我们稍微有些意外的人:李双喜。
李双喜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老船员了,老三一下台,背后立刻不说一句好话了,老三的心灵手巧,被他丑化成“孙猴儿鸡巴能耐梗”;老三交游踊跃被他说成“扳不倒骑兔子没有稳当时候”;老三对自己丰富经历的大力宣传被他一并归为“吹牛逼”;老三以前对他的好,也变成了拉拢和别有用心。崔明达一继任,他就把一张跟老三混熟了笑脸贴上去,崔明达不欢迎也不讨厌,大趋势上,看样子瞅着李双喜还顺溜吧。不过崔明达不象老三那么热情得发贱,李双喜以前能从老三那里得来的“福利”,在崔明达这里就没戏了,不过李双喜毫不留恋老三那个“时代”似的,感觉上,他似乎对崔明达更加忠诚。平时没话找话地就提自己在外面跟谁谁、谁谁谁是铁哥们儿,那些人都是二龙以前的弟兄,他对二龙是仰慕太久啦。
李双喜似乎是老三和日本儿的综合体,既有一些流氓混混的基础,又具备玲珑剔透臭不要脸的阿谀嘴脸,在形象上虽不如老三威猛招摇但绝不沦于日本儿的委琐谄媚,在心计上则不能赶超日本儿的阴险狡诈但绝不逊色老三的含卑隐忍。
李双喜就象那些真正的楷模,在他的使用价值被发现之前,一直埋没在芸芸群众中默默无闻,一旦他的亮点被摩擦出火花来,突然就成了金光耀眼的典范。
一当上新收组的组长,李双喜的翅膀就舒展开了,但他比老三和小杰有分寸,他知道自己该在多大的空间里转悠,不飞出笼子所圈定的范围——在号筒,他绝不咋呼得满楼道都知道他在教训新收,在工区,他绝不在小杰说话前去管新收生产上的事儿,但哪个新收被小杰亮了相,李双喜也不会轻饶他。
这拨新收没什么大成色,只有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引起我的注意,一个叫方卓,戴副眼镜儿,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猥亵妇女罪;另一个叫高则崇,交通肇事逃逸,捕前系W市北区某派出所所长,副的。
方卓的到来,正好在“形象”上补充了小眼镜孟长军留下的空白——如果不是他和孟长军一样都戴眼镜,恐怕“孟长军”这三个字永远也不会在我们的脑子里泛上来。那家伙已经开放了,走得稀里糊涂,没什么响动,就象他在这里时候一样。
孟长军和其他许多“小人物”一样,仿佛历史课本里的人民群众,只被笼统地戴个“历史创造者”的高帽子,挂在统治者的主脉上,而他们的悲欢生死从来过往,是不屑被记录的,疤瘌五那样羊群里站出来的骆驼,尚且只能做几日谈资,“孟长军们”的湮没无闻自然毫不希奇,每开放回家一个“小人物”,对绝大多数人来讲,只仿佛身边的一个气泡在阳光或微风里破灭掉、蒸发掉,是波澜不惊的小事体,只有我这样的“统计者”,才会在领料记录本上划上几笔,把那个名字切割成碎片,那个名字所背负的一切罪一切苦都被结束,所有在册的成绩也一笔勾销了。从此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与四面墙无关了,他已经投胎转世去。
“新小眼镜”方卓的加盟,给周法宏带来了一定的快乐,因为他犯的也是猥亵罪,周法宏说:“可算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了。”
方卓是学理工的,进来前在一家集体企业里做技术员,自称对“数控”很有研究,28,未婚,父母都在大学里工作,搞行政的。
方卓是学理工的,进来前在一家集体企业里做技术员,自称对“数控”很有研究,28,未婚,父母都在大学里工作,搞行政的。
周法宏嘲笑他:“数控啊,糊弄傻逼行,我原来劳改那个地方就是数控机床,跟开洗衣机似的,你认得开关、懂得看表就行,还研究个屁。”
方卓也不跟他争,只说了句:“我不操作,我是技术员嘛,只管维修和技术革新。”
方卓跟我们交代,说这次犯事儿也够“冤枉”,不等他说怎么回事儿,我们先都笑,好几个人嘴里不屑地骂了句“操”,谁都说自己冤。
方卓的老板带了几个人在宾馆搞招聘,方卓也去了。闲时,就跟一胖服务员乱搭和,那胖姐姐也上脸,说话荤的素的全有一套,弄得方卓他们几个都挺愉快,有天晚上旁边没人,方卓急血攻心,趁姐姐拿吸尘器嗡嗡嘬地毯的时候,从后面把人家搂了一围,手碰了满满的乳峰,更不能自持,下力抓了两把,被胖姐姐来了个翻脸不认人,狂喊起来,宾馆的人来了,把方卓扭住,不顾特特真诚的哀求,先打一顿,让管片派出所接走了。
“你们老板怎么也得拉你一把啊。”我说。
方卓愤愤不平地说:“他还从后面踹了我一脚呢。”
“哦,”我笑道:“那倒也是应该。”
“我父母都气晕了,没碰见过这事儿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加上宾馆那边的人关系硬,最后给送刑警队了,猥亵,3年。你们说我冤不冤?”
周法宏道:“怨屁,我也猥亵,4年半啊——嘿嘿,不过我比你就值了,我让那丫头给我叼了半天,我还抽了她十来个嘴巴,你那算个屁情节啊,告诉你吧,判你不冤枉,可你他妈给判重了点儿,是不是老师?”
我笑道:“你先别把你那点儿糗事当俊宝儿了,你还以为多光荣怎么着?不过要说方卓这事儿,判得也算重些,好象用人民内部矛盾就可以解决了哦,是不是?”我把球踢回给周法宏。
“没错,这是一般违法,‘治安条例’就办了,拘留半拉月,再罚点儿款呗。问题就出在你们家没人,偏偏对方又咬的紧,不判你判谁,不知道这两年严打呢吗?还往枪口上撞,真憋不住了,花50块钱找一野鸡也不弄那刺激啊。”
何永笑道:“操,你是电把儿啊?光照别人不照自己。”
周法宏笑道:“他能跟我比吗?我那是喝高啦,而且那婊子本身就是一鸡,跟她们还客气。”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心里都通上了气儿,使劲说方卓这事儿太冤啦,看着方卓被同情得无比痛苦和消沉的样子,大家都有些开心。
既然只为开心,并没有十足的恶意,跟新来的聊了一会儿,大伙就都收敛住嘴巴,扎进网子里奋斗起来。我教着方卓穿了几片网子,才注意到那个叫高则崇的派出所所长被朴主任叫去,一直在管教室没有出来。
(5)哑巴所长
朴主任领着高则崇出来,告诉小杰:“让他先烧花线吧。”然后跟高则崇说:“先干着吧。”
高则崇点头笑道:“好好,干着,来了就得干活,这我明白。”
高则崇看上去四十出头,眼泡有些臃肿,眼睛也不怎么有神,跟公安形象似乎不太搭界。
小杰看出这是个要照顾的,就过来说:“老师,好歹发点活儿,先练着。”
我笑道:“分什么活儿呀,先跟他们见习一天吧,明天再发行不?”靠,欺负我不会走人缘?顺手我还将你一军!
“见习吧,见习。”小杰无所谓地说。
高则崇在花线组坐下来,门三太立刻笑着脸迎上:“大所长啊,你还不直接歇了?主任也真是,这点面子没有。”
高则崇有些倨傲地笑道:“什么所长啊,现在是罪犯,跟大家一样,一样啦。”
何永问:“高所,你个大所长,怎么撞个人还进来了?太离谱了吧?”
“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现在交通肇事出了人命,就得判刑啊,我又沾一‘酒后’。”
“操,那一大所长也不至于栽进来!我们那片的所长——连小屁警察子,都横着飞,比土匪还厉害,哪个不该毙,没看一个进来的。”
高则崇似乎不愿意深谈,也有些不屑深谈,敷衍道:“总得有第一个挡枪子的吧。”
“你就是那倒霉蛋!明白了,倒霉蛋,操,不过也不冤,要是老百姓得比你判得还重。”何永笑道。
周法宏训斥道:“你跟谁说话哪?——高所!这要在外边,你牙早飞啦!”
何永一捂嘴,害怕地说:“呵呵,忘了忘了,不过我再外面还真不尿他们这样的,流氓穿上制服就厉害了?”
高则崇不理这边了,问门三太这烧花线是怎么回事儿。
门三太一边说“简单简单”,一边又问:“你怎么没留教育科啊,你应该留教育科呀。”
“领导怎么安排就服从呗。”
我问他:“老高,几年啊?”
“仨。”
“赔钱了没?”
“赔了10来万,死了一个,伤了一个。”
“那怎么没判缓儿?我们原来号里有个交肇逃逸的,赔钱就三缓四了。”
高则崇刚才还跟我有些笑容,被我这样一问,脸色变得沉闷起来,摇摇头说:“怎么也是一条人命啊,三年也不冤。”
何永笑道:“我知道了,你是让人给算计了,权利斗争啊,你在你们那里得罪人太多了呗!”
我想何永算你聪明,可高则崇脸色更不舒服了,看一眼何永,不说话了。
小杰在方卓后面立了一会儿,踢一下他的屁股:“手麻利点啊,老师晚上让他带20套网子回去练。”
方卓回头迅速看一眼小杰,连连答应着。
何永笑道:“在看守所没少挨揍吧。”
方卓一边忙活,一边苦笑道:“没什么。”
周法宏说:“肯定挨揍,看你这精神头,就是一路打过来的,现在算熬过一关了,到了劳改队,就是看你干活顶得上溜儿不?顶不上啊,接着受罪吧。”
“你跟人家大所长不能比。”何永说:“人家高所来了就有人罩着,出身好啊,操,警察了不起啊?我们看守所里,警察犯法的,都不敢跟我们关一块儿,怕让大伙给打死。”
周法宏反击道:“吹牛逼不打草稿啊你——你问问高所有人敢动他吗?碰见仇人也不敢乱动啊,不叫帽花把电棒塞屁眼子里去?是不是高所?!”
高则崇解释道:“警察也难啊,他干的就是这个差事,你恨他也没有道理。”
我说:“对,就跟家长管孩子似的,这拿工资吃俸禄的家长,就更得用心了,何永你那思想是得反省一下了,改造这么长时间了,觉悟还这么低。”
何永拍了一下方卓的肩膀:“嘿,你觉悟高,凭什么我们‘眼镜’干活,让他见习啊,咱们谁见习过?是不是法宏?”
“领导怎么安排就怎么办,我就知道服从领导,劳改队就是正规军,比他妈西点军校还得严。”周法宏给他上课。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犯人,是跟林子他们照相的一大杂役,小杰问:“哎,你找谁?”
“我找你祖宗,操你妈的,你还挺事儿逼!”杂役同学一路骂着,直接奔库房去了。
我们一笑,小杰冲那边骂道:“嘿,一个怪蛤蟆。”
杂役还给听见了,回头骂道:“小兔子我警告你,现在爷爷什么都没了,谁谍的我们我还没查清哪,你他妈也是一重点对象,再跟我说一句闲的淡的,我现场砸你逼养的,操你老爸大屁眼的!”
小杰正被骂得一头屎汤子,林子从库房门口笑着喊:“大中,哪那么大脾气?过来过来。”
大中指一下小杰:“操你妈的你还甭欢,哪天犯我手里我砸你茅坑里去,反正爷爷今年也就这意思了。”
高则崇回头看着大中进了库房,有些踌躇地皱着眉,想问什么,又找不到要问的人,自己把话题憋闷下去了。
完了活儿,我看方卓这个“数控”高手玩起网子来实在不敢恭维,看了一会儿,我说“你这么干不行”,手把手教了他几招,面授给他心眼手合一的诀窍所在,方卓“哦”了一声,好象开窍了,干了几招,马上就露出没有潜质的本色来,看来要在强手如林的网坛上立足,还是要靠时间磨练了,保不准又是一苦命的。
周法宏昨天跟何永逗闹,把大拇指崴了,动作跟不上,我帮他穿了十几套网子,周法宏很感慨。我笑着说:“要是你手残了,我就帮不了你了,不能天天陪你练啊。”
看周法宏不至于往回带活儿了,何永死皮赖脸管我叫亲哥哥,非塞给我5套网子不可,我连损带骂地帮他把网子穿完了,何永马上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劳改犯。
周法宏笑着说:“我就没有那么不要脸,我这手要是一两天不好,老师帮我咱感激,要是一俩月不好,你再帮我我都急。”
何永说:“今天刚知道周法宏不仅嘴黑,还挺会哄人哪,你不就知道老师脸薄,你这么一说,他更不好意思不帮你了?高,真他妈高!”
周法宏骂了他两句,告诉我:“在这里面你不能好心眼,也不能太慈悲,心一软,帮这个俩,帮那个俩,都说你好,有一天你帮偏了,落了一个没带着,那个马上就骂你不是人啦,势利眼呀,假惺惺啦,以前你有什么好儿都白搭了。”
棍儿说:“帮命不帮活儿,劳改队里的讲究啊。”
“这话我听了一千遍了。”我说:“不是不帮,是帮不起。”
何永忠心耿耿地说:“别听他们挑拨,老师咱哥俩这协作关系算铁了。”
我笑道:“你想得多美!”
猴子照脚下“呸”了一口,何永慢镜头地动作着,拿眼斜过去:“咳——石头缝里又蹦出一缺爹少娘的?”
猴子狠劲一咬牙,居然忍住了,没跟何永唇枪舌战。
“猴子的素质提高了。”周法宏说。
“再高他也高不过我肚脐眼儿去啊。”何永大笑起来。
“操你妈你才是鸡巴哪!”猴子当然不会听不出何永的话外音,一下子又爆发了。
我笑着拦了一下刚要撒疯的何永,大家又开始干活。二龙溜达过来,在烧花线的案子前站着。大家都不出声了。高则崇看二龙的身影正挡着光线,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下头时,表情有些不屑。
“所长是吧。”二龙冒出一句。
高则崇又看他一眼,笑了笑,算是回答。
“哑巴所长。”二龙评价道,揣着裤兜往旁边走,何永在后面“呵呵呵呵”地笑着。
二龙想起什么来,回头问小杰:“新收都分活儿了么?”
“哦,分、分了!”小杰说。
“晚上让他们帮老犯把剩回去的活干完了再睡,手慢的给他们再加加量,老头操老婆,早晚这点活儿,先轻松了将来更受罪,你给我把好关,别最后等我给你擦屁股。”
“哎哎,龙哥放心吧。”
李双喜挨条生产线溜着,跟各线的组长交流意见,问问新收的情况,到我这里,我说方卓还凑合吧,练几天就上手了。李双喜看一眼高则崇,没说话,广澜笑道:“李大组长权利大啦,手底下管一技术员,还加一派出所所长,文侯武将齐菜啦。”
(6)牛刀小试
晚上小杰转告李双喜,说龙哥要新收全出来干活,把号筒里的网子清掉,让大家都能早睡点。小杰这丫是学得乖多了,这个球传带得巧妙,我们好几个人都看着呢,就是想看小杰怎么对高则崇,没想他来了个二传。
李双喜是正管,一声咆哮,屋里的新收都出来了,各奔各的工序下手,跟老犯忙活起来,经常剩活儿的十几个老犯,从没享受过这样待遇,自然高兴得脸上开花。
高则崇蹲到几支点燃的蜡烛前,拿几根花线,在门三太和傻柱子中间比画着,看那副又傲又无赖的磨蹭劲,让人有些来气。
小杰溜达一圈,眼皮一耷拉,进屋了。
李双喜吆喝着大家利落起来,走到高则崇跟前,也是冲着别处喊,佯装不见,谁也不第一个跳出来当愣头青。
蒋顺治从二龙屋里跑出来,观了一眼,又回去了,一会儿二龙出来了,直接奔高则崇跟前问:“你磨洋工哪,跟政府干活磨洋工?”
高则崇看他一眼,没说话,低头烧起花线头来。二龙对李双喜说:“新收啊,都给我规矩起来,12点以前,盘!多嘴多舌不服气的,砸!该过轮儿的拉出来过!”走两步,一脚把小杰的门踹开:“小杰出来,又操屁眼哪?跟老李一块儿盯着点儿!”
在一片笑声里,小杰屁滚尿流蹿出来,一个劲地答应。
二龙喊道:“甭管他什么脸儿的,不老实就灭掉!老朴还没让我照顾谁,你们要给我乱走人情,别怪我端你们鸟食罐儿——都给我把档儿盯起来!”
周法宏望着窗外笑道:“高Sir傻逼了,老实烧花线呢。”
我刚往铺上一躺,就听到小杰痛殴方卓的动静,李双喜也上了手。方卓一边哎呦一边保证说“我快干我快干”。
这一晚,门三太他们几个都睡了个早觉,门三太进来就赞美龙哥英明。
高则崇的到来,给老三心里浇了一小勺热油。
首先就是减刑票的问题,人来人往,不过是推陈出新而已,总数没有大变,估计下半年的积极分子票也就十张封顶了,本来林子这一晃荡得翻了身,就先多糟蹋了一张,如今又蹿出来一个“高Sir”,真的让老三胆虚了。
老三搬着手指头给我算:“二龙要得局级,必须要先拿满全年的‘积极’,然后是林子、胖子、广澜、崔明达、屁眼杰,现在又得加上李双喜吧,还有龚小可跟老师你呢,至少得给生产线甩一张做样子吧,再算上姓高的,操,怎么算怎么没你三哥什么嘎渣啦。”
老三说着气愤了:“我还这么玩命干,没我的积极分子,主任他可就太琢磨人啦,把我老三当鸡巴了?”
我说:“龙哥没说得更详细些?”
“哼,我心里清楚着哪,还用他点明了?再说二龙也不可能把话说透啊。他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又想把我往阵地上推呗。”
我不禁笑道:“是不是想拿你牵制高所啊,这不胡来吗,现在老高什么背景还不太清楚呢,就想搞人家?”
“二龙肯定不明说,不过他不说,我自己也得琢磨啊,我要得‘积极’,那几个人搬不动,就只能跟李双喜、小杰还有这个条子较量了,他们有一个拿不到票,我就还有机会。”
我看一眼在新收边上大吃的李双喜,小声说:“我看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什么拼,要是你命好,胖子那样的,没准哪天也就自己锛了,顺理成章地给你倒腾个地方。”
“唉……”老三苦恼地叹气道:“李双喜算个鸡巴,他忘了在咱屋里天天给我装孙子时候了?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二龙愣喜欢这样的主儿,也没品位。我也就是琢磨琢磨,事情怎么发展,谁也不好预料。三哥我现在也是学得乖多了,屁事儿都不掺乎——我靠表现,先在老朴心里挽回点形象是正经的,不然,就算李双喜、胖子那样的腾了窝出来,冷不丁新收里面再蹿出俩门子,我还是鸡孵鸭子白忙活。”
我笑笑,觉得老三是累心。
老三跟我笑道:“你知道我整晚上睡不着么,我天天反思呢,反思嘛?我想我进来这一段段事儿啊,心里窝囊,不过好多事儿也看得更透了,确实赖咱自己不会混,不过你真让我跟鬼子似的拿热脸往人家屁股上贴啊贴的,我还作践不起自己,操,李双喜算个鸡巴,他忘了在咱屋里天天给我装孙子时候了?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二龙愣喜欢这样的主儿,也没品位。”
我笑道:“看来想了半天你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办啊。”
老三总结说:“先稳当下来,然后随机应变。”
吃了饭,老三刷盆,这些天一直是老三刷,他催我回去干活,不让我掺乎,二龙看见了,就打趣他,说“老三变成麦麦的劳作了”,老三说:“我这是支持我们兄弟的工作,我这里不忙啊,闲着也是闲着。”“你除了尿尿总闲着。”二龙打趣他。
方卓还在吃,被小杰赶过来踢飞了手里的小半个馒头:“吃你妈法国大餐哪,手那么慢,又给我往回带活儿?”
李双喜怒冲冲过去给了方卓一个嘴巴:“吃你妈的逼吃!没看人家都开干了吗?”
方卓赶紧把饭盆塞在案子底下,抄起网子来,眼镜滑落在鼻子尖上,也等小杰和李双喜离开了才抓紧扶上去。
李双喜向小杰申请:“新收组的啊,甭跟他们客气,你看谁不行,告诉我一声,回去我练他!”
方卓忙得有些手乱,停下来仰慕地看了一会儿快手邵林,说:“邵林啊,你咋那么快?教教我窍门行不?”
“去去,我哪有那闲工夫。”邵林离开了老三,但老三对他的教导却铭记心间了,每天就知道苦干,看来非要争取那张积极票不可了。
今天我让小杰开口定量,先给高则崇发了半数的活儿,让他快学快进,尽快赶上门三太等人的进度。
高则崇渐渐现了原形,先把门三太他们几个审讯了一遭,一看除了“强奸”就是“猥亵”,不觉摇了摇头,颇为不屑。
周法宏拿他找里,很认真地请教:“Sir,在你们警察眼里,什么案子最牛逼?”
高则崇答非所问地说:“不管什么案子,犯罪就就要处罚,当警察得罪人啊,在外面多少人扬言要我脑袋,其实我早想转行了。”
何永说:“怕了吧,哼哼。我说呀,你们警察还别吹牛逼,碰上不要命的,也傻!”
“唉,可不是么,为了那几个工资,搭上性命,谁愿意?”高则崇和何永拉近了一点距离。
我笑道:“高所,你这话可没原则。”
高则崇笑道:“咱现在不穿制服了,还说那冠冕堂皇的骗谁?”
何永审讯道:“说吧,你们是不是也佩服大流氓,佩服那不怕死的?”
“呵呵,只要不坑害老百姓,我还敬重他哪,其实和不少外面混的,我们关系都不错,人家也够意思,不在家门口生事,都到外面折腾去,我管片里面清净着哪。”高则崇开始美化流氓,也美化自己了。
高则崇笑道:“咱现在不穿制服了,还说那冠冕堂皇的骗谁?”
何永审讯道:“说吧,你们是不是也佩服大流氓,佩服那不怕死的?”
“呵呵,只要不坑害老百姓,我还敬重他哪,其实和不少外面混的,我们关系都不错,人家也够意思,不在家门口生事,都到外面折腾去,我管片里面清净着哪。”高则崇开始美化流氓,也美化自己了。
何永问:“你在派出所管什么来着?”
“思想教育。”
“就你呀,你们那些鸡巴干警有什么思想?还别吹牛逼,从这里拉出一个流氓来,就比你们觉悟高。”
高则崇苦笑一下,不理我们了,可能他现在明白了,大伙拿他开涮呢。高则崇脸上还算平静,心里估计已经开了锅——流氓啊,我怎么会跟他们混一条船上来啦?
(7)见面礼
葫芦架下,这些天经常有细着嗓子唱歌的,一向低调的崔明达突然来了精神,先跑过来在窗口张望两眼,笑着跑出去了,以便招呼广澜,广澜不知何事,但也急忙跟去,过一会,俩家伙欢天喜地回来,进工区就喊赵兵:“跟老六要俩小纸盒去。”赵兵飞离生产线,跑进库房了。
老三嬉笑着往前一凑:“逮住几个?”
广澜笑道:“不多,算上你才仨。”
赵兵回来了,拿着俩小纸盒,一边笑道:“龙哥问你们干什么哪?”
“蛐蛐,蛐蛐!”崔明达说着,把空拳里的蛐蛐放进纸盒里,赶紧盖好,回头看广澜也把手里的活物装了,笑道:“回头进几个葫芦罐子,咱俩斗斗。”
老三掺乎着笑:“这里能有什么好苗子,都是棺材头,再说现在也不是玩蛐蛐的季节,怎么也得入了秋啊——不过还真邪了,监狱里咋这么早就出蛐蛐了呢?”
广澜笑道:“呵呵,还不是跟你一样,怪呗。不过牛逼老三是牛逼啊,对蛐蛐也有研究?”
老三得意地笑起来:“这里可讲究大了,我老伯就是一玩蛐蛐的老虫子,跟我讲了不少,这有个专门的名字,叫鸣虫文化啊——抓机会咱哥俩交流交流。”
崔明达脸上不悦,有些鄙视地说了句:“歇会吧你,将来我们玩现钱儿的,你掺乎呗?”
老三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马上又被笑容遮掩了:“平生好千好万就不好一个赌字,你们玩吧。”
二龙叼着烟溜达过来,鞭子好象已经被他玩腻,不知道扔哪去了。广澜把纸盒掀开一条缝,嬉笑着说:“怎么样?比你那破猫水灵吧?”
二龙眯眼看了一下,一扬手给打飞了,崔明达在旁一看,赶紧抓着自己的那个盒子跑开,广澜一边去追蛐蛐盒一边笑着抱怨二龙:“瞧你瞧你,看我有点乐子你就嫉妒咋的?”
二龙一看老三在一变幸灾乐祸地笑,就问他:“老三,他们这叫什么?”
“玩物丧志,典型的玩物丧志。”老三笑道。
“玩吧——大清国就这么玩废的。”二龙说着,朝流水线里走来,崔明达赶紧往边儿上躲,二龙指着他手里的纸盒笑道:“甭跑,它活不过今晚上,这蛐蛐跟了你算短命的。”
“我们不抓,它们咬你葫芦啊。”广澜在后面喊着。
“我那葫芦有毒,谁想咬得先备足了仙丹妙药。”二龙满不在乎地说着,慢悠悠走到我们这里,在后面轻轻踢了一下高则崇的凳子推儿:“咳。”
高则崇回头看他。
“北区哪个所?”
高则崇说了个地名。
二龙说:“哦,不是我的管片。”跟在后面过来的广澜“霍霍”笑起来。
“副所?还管思想?管思想的不都是指导么?”
“他们就那么叫我罢了。”
二龙笑道:“还扒拉(罢了)呢,越扒拉越硬。”广澜又“霍霍”起来,这边的何永的笑声则“嘎嘎”地象鸭子。
小杰在那边跟一个新收发脾气,叫得很欢,二龙回头骂道:“小杰你他妈消停下来,没看我这跟高所研究工作呢吗?”小杰立刻没音儿了。
高则崇说:“你叫二龙吧,我们牛所总提你。”
“他咒我快死吧!还牛所——他牛得过我小脚豆儿去?你们牛所才是个大色棍,北区的野鸡估计都让他操遍了,你没拣俩挂落?”
高则崇笑道:“牛所是有点那个,我跟他说了多少次也不管用,唉,这小子。”
“撞死个人就进来了,让人使绊儿了吧?”二龙问。
高则崇苦笑一下:“法不容情啊,咱犯到那了……你这案子我也知道,你是有点亏——牛所都这么说。”
“别操他妈了,平时跟我称兄道弟的,一看对面区长发话了,他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其实他跟‘区法’也搭不上话,我就看他那孙子样来气——有机会给他传话出去,说二龙回去第一个办理他。”
高则崇笑道:“唉,都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
“哼,你以为他真值得我一办啊,我现在一句话,能让他进来蹲十年,他那样的,不配我费心思。出去以后,你们那牛就是我手里牵着的一狗——还‘牛’?牛他妈的逼!”
二龙说着,随手递了棵烟过去,高则崇接了,看一眼烟嘴儿,笑道:“中华啊。”
二龙不屑地一笑,告诉他:“拿回去抽啊,工区不许见火。”说完,冲广澜一挤眼,歪嘴笑着,叼着烟走向了库房。
高则崇举着那棵烟,困惑、尴尬,狠狠捏一下,直接装上衣口袋了。
(8)思想工作不太灵
“眼镜儿”方卓令我大跌眼镜,还研究“数控”呢,手居然那么潮,简直气死傻柱子不让门三太,我开始还抱着几分惺惺相惜的心理,耐心地传授他穿灰网的秘笈,可叹此君悟性甚低,口上说明白了明白了,一及动手,气得人打嗝。
天天往回带活儿吧,除此别无他途。
小杰眼尖啊,一看方卓就是个好捏的,不由得领导欲又勃发起来,时不时大嘴巴的给,李双喜看“自己人”挨打,非常气愤,就更加倍地惩罚方卓,仿佛发现老婆与人偷欢的男人,先不对外,且反躬自省治理家门一般。
路过新收组,我往里看了一眼,发现没有带活儿的都盘着哪,一个个挺胸拔背的,看来在搞形象工程方面,李双喜比华子更有瘾。高则崇也盘着呢,姿势很不标准,是得益李组长抽着他库存红塔山的缘故。高所长或高指导恐怕从没想过吧——有一天要靠贿赂一个流氓来获得福利。
“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我想起我在新收组的时候,在床头的墙上看到过这样的小字,这两行字,会不会正写在高则崇的心口窝上?恐怕不阿Q一下,高Sir是很难咽下这口窝囊气了。
小杰把脚踩在方卓的肩膀上,阴洋怪气地说:“戴个眼镜我就不认识你啦?大学生是吧——操,教授落我手里,也得乖乖干活!”
我正从厕所回来,后悔没顺手抓把大便来了。
小杰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不就不想盘板吗,在外面拿几个网子耗时间,干腻了还能跟别人搭和两句闲篇儿,你他妈鬼心眼子够多啊。”
方卓扛着他的脚丫子,艰难地分辨:“杰哥我是真干不快。”
小杰的脚巧妙地拐了个弧线,抽在方卓的脸上,力道没有把握好,把拖鞋扇掉了,小杰气愤地把脚丫子举在方卓面前:“穿上!”
方卓探臂拾起鞋,套在眼前晃动的脚丫子上,小杰就势又踹了他一脚,骂道:“我要是老李,让你丫整宿盘着!”
老李闻讯拉门出来,问:“眼镜儿又干嘛了?”
李双喜蹿上去就一通扁,把方卓踩成了一个肉球,团在墙边不停地叫唤。李双喜恨恨地骂:“你爸也缺德啦,怎么操出你这么一玩意来,干活没精神,吃饭还抢大盆!”
赵兵一探头,喊道:“楼道里小点声啊!”
李双喜赔笑道:“正常管理,正常管理。”言毕,狠狠地给了方卓一脚,低声吼道:“快干,干完了我给你好好拿拿龙!”
小杰笑道:“算了,跟他这种怪逼上火不值得,老李,先到我屋里喝茶。”李双喜往新收屋里喊了一嗓子:“都他妈盘好了啊!”然后跟小杰去了“兔子窝”——我们背后管小杰他们组叫“兔子窝”。
我回了屋,崔明达组长不在,估计在二龙那里。周法宏和关之洲正盘在上铺下象棋,都皱着眉头,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刘大畅的铺上,坐着一个很精神的瘦子,脸色有些苍白。以前很少有人来找刘大畅聊天,一般这个时候,刘大畅应该已经在被窝里了。
我躺在铺上,拿起书来看着,后来被刘大畅那个聊友给闹得看不进去,那家伙嘴唇薄薄的,上下翻飞地聊,嘴角跟小燕儿似的挂着白沫,刘大畅只抽烟,偶尔搭一句半句的。
听了一会儿,知道这家伙是三中那边的,也是从大西北回来的。
“哎,我告诉你大哥,我这事儿要真翻了案,就得扒几个帽花——所以他们都往后遁啊,不敢轻易接我的申诉,不就他妈官官相护嘛——咱这里的驻检跟我谈了几次了,说一看我这材料,就知道是冤案——人家眼毒啊——让我等,说早晚能翻过来。我操他妈我还等?我这6年都过来一半多了,可我跟人家还不能急,不能显得咱没素质,驻检也算对咱够意思,跟咱说的都是大实话,他说我这事儿还真不好办,这么明显的错案,当初既然能给判了,就一定有背景,现在想翻就翻?没那么容易,得等机会。”薄嘴唇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看出刘大畅好象困了,不觉心里发笑。
中厅那边喊“一中的!三中的——各回各回笼子啦!”薄嘴唇一抬屁股:“得,老哥,咱以后接着聊。”说完走了。
我笑道:“老刘这哥们儿够神的。”
刘大畅也笑:“多少有点病,看来是逮住我了,以后就跟我聊定了。”
“什么案啊?”
“奸幼,那女孩刚13。”
“够缺,6年不重,听说又是一冤案?呵呵。”
“上次砸人家商店玻璃给送大西北呆了9年都没喊冤,这次老牛吃嫩草倒说自己冤,看出社会进步了,老百姓不服管啦。”
外面传来一声尖叫,已经插在被窝里的周法宏笑道:“——眼镜!”
我说:“看别人痛苦你又兴奋了不是?快睡吧。”我端起脸盆去厕所,路过新收组,看见方卓正光着腚在墙角撅着,李双喜在后面甩着一棵花线,冲着屁股慷慨激昂地上课哪。其他人还都盘着板,高则崇师傅一脸的倦意。
厕所里还有几个人在冲冷水澡,满地都是水,我掂着脚跳进去,找了个死角,好歹洗漱完毕,又跳出来,回去睡了。门三太和周传柱还在烧花线,蜡烛的火焰懒散地抖动着,把两个人脸上的沟壑晃动得如阡似陌。
小杰的屋里已经熄了灯,我们这边,崔明达还没有回来,邵林已经把被子给他铺好,却不敢去睡,要等着崔明达回来,伺候他洗漱。我脱了背心,拉过毛巾被,好歹一盖,一天的改造生活就算结束了。
*
转天提工,发现方卓走路的姿势有些蹊跷,应该是昨晚被李双喜打得有些灾情。
何永一天不练贫就得患口腔溃疡似的,干了没几个网子,就问人家高则崇:“高Sir,‘中华’味道咋样?”
高则崇笑道:“新收,不让抽,珍藏起来了。”
“你们往里面抓人的时候,知道这里这么受罪吗?”
“没想过这事儿,打鱼的没时间管熬鱼的事儿。”
“这回挨熬了,感受怎么样?所长同志,现场直播啊,全国人民都看着哪。”
我说:“何永你别犯神经了,人家高Sir再怎么混,也混不到瓢底去,挨熬的永远是屁屁牙子。”
“那不一定,咱挨熬,咱平衡啊,他就不一样了,以前操惯人了,冷不丁挨回操,他肯定感受比咱们深刻,是不是所长?”
高则崇没有接受正面的访问,只笑道:“这兄弟说话还挺幽默的。”看来高所也读过鲁迅,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何永继续胡说八道着,突然遗憾地叫了一声:“操,网子给剪错了。”
猴子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等今天等得花都谢啦。”
“我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呀!河边唱戏我给王八找乐子啦!”何永嘴快得跟流星雨似的,乱七八糟倾泻过去。
猴子立刻给了何永一拳:“你怎么跟娘们似的,张嘴就骂街啊。”
何永笑着交代:“都是操你妈时候跟你妈学的。”
我们笑起来。猴子抓起网子往何永身上抽去,何永跳起来叫:“高所,高所快维护治安来!小流氓打人了。”
高则崇笑着做思想工作:“开开玩笑可以,还活跃气氛哪,不过不要太过火啊,伤了和气不利于团结。”
何永特真挚地说:“高所,我没开玩笑,这么严肃的问题能开玩笑吗?我真操他妈来着,我就为这事儿进来的,自由恋爱楞给打成强奸,你们公安的也太混蛋啦。”
猴子气急地叫道:“神经永,你不牛逼吗?行!我看你这网子怎么办,我非让你挨罚不可,求我都没用!”
何永笑道:“你算个鸡巴啊,你还罚我?”
“你不就想再去偷嘛,我这回盯着你,你偷来网子我就告诉龙哥去!一回治出你大便来!”
何永溜达过来,迅速地把凳子抢走,强拉硬拽地跟周法宏换了个位置,在猴子斜对面坐下:“我警告你啊猴子,你别瞎鸡巴说,我什么时候偷过网子?”
“嘁,问问大伙,谁不知道啊,你以为你把废网片在厕所里一烧就没人发现了,要想人不知,除非……”
“除非你妈的逼啊除非!你要拿不出证据来,别怪我现场抽你,不跟你逗啊,能拿这事儿闹着玩么?别说我刚才跟你开玩笑了,就算我真把你妈给操了,你也不能这么害我啊!嘿嘿。”
我在底下狠踢了他一脚,笑道:“真是个肉烂嘴不烂的贱货!”
猴子那边把头一低:“我也不理你了,我就盯着你就行!除非你认罚——记得我以前说的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别让我憋住你。”
周法宏笑道:“得,何永你算遇见一克你的了。”
“吹牛逼!”何永强硬的外交辞令无疑让猴子更加气愤。
小杰走过来,亲切地说:“都别乱了,有什么事儿回号筒解决去。”
高则崇冲小杰笑道:“唉,逗逗地翻脸了,年轻气盛啊,我遇见过的好多案子都是意气用事的结果,其实,忍一下风平浪静,退一步……”
“退一步你就撞不死人了。”何永惋惜地说。
(9)谍中谍
晚上在厕所,我问何永网子的事儿,他奋力拉着大便,一边挤出笑来:“搞……定了。”
我笑道:“又给日本儿上供了?”
“操,日本儿现在是二姨夫甩货了——小可呀,小可是咱自家兄弟。”何永一脸得意。
我说:“你悠着点儿啊,别给人家小可找麻烦。”
何永不负责任地潦草擦着屁股:“这你放一百个心,我能分不出里外来吗?咱不会跟小可搞黑的,缺一片跟他要一片,肯定不搞搬运,嘿嘿。”
我说:“以后弄坏了网子,别大甩卖似的嚷嚷,闹得全工区都知道,后来又神秘地解决了,大伙能不怀疑你?”
“操,谁爱怀疑谁怀疑呗!”何永一拉裤衩,跨下大便台,扭了两下腰说:“龙哥不说话,谁怀疑也没用,鬼子吃了亏,不就咬牙挺着嘛,自己在帐面上找齐去吧,呵呵。”
我收拾利落,站起来和他往外走,霍来清在林子窗外的墙上凿了个钉子,挂着网片正缝合呢,见我们过来,就怀疑地问:“何永你今天没剩活儿是么?”
何永骄傲地说:“剩不剩活儿,全在我控制之中。”
我们往前走,霍来清央告:“咳,何永,聊会天儿啊。”
“睡去啦,你让我陪你解腻啊,工钱怎么算?”何永笑着往屋里去了。
路过方卓的身边,我问:“还有多少?”
“20多。”方卓苦恼地说。我粗粗一算,按他那速度,怎么也得3个小时,看来前半夜甭想睡了。
顺眼看了一下里面,李双喜正靠在铺上抽烟,高则崇坐在对面铺上,跟他聊着什么,其他人还在盘板,一个个神情麻木。看来高则崇把李组长哄得够美。
转天上午,方卓来好事儿了。
郎大乱领着一大的杨澜杨大队来了工区,进门就喊方卓。方卓赶紧答“到”,一溜小跑奔过去。
“机床修得了吗?”郎大乱高声问。
“差不离吧,有图纸吗?”方卓问。
“差不离叫什么话?行就行,不行人家找高人去!杨大队,有图纸吧。”郎队看杨队,杨队说:“有,那是原来的旧床子,平时放着也没用,你给来来。”
广澜隔着几个案子笑道:“眼镜你要出头了,弄好了杨队一高兴把你调一大去,当个维修,你可就小船大浆开始摇啊。”
方卓也有些斗志昂扬了,跟着杨队走出了工区。郎大乱在流水线里溜达一遭,问小杰:“新收里来个警察是吗?”
小杰笑着一指高则崇:“那个,以前是派出所二把。”
郎大乱远远看看,大咧咧一笑,晃荡一下脑袋走了。
何永看着方卓的空位子,羡慕地说:“还是他妈有学问好啊,哪一需要,立马就升!”
“知识就是力量嘛。”关之洲道,很有些借赞扬别人炫耀自我的倾向。
猴子笑道:“关关,我看你也有戏啊,将来哪个大队一改烧瓷器,你就有用武之地啦。”
何永有些故意找茬:“咳咳,我们俩交流着呢,你别插一杠子啊。”
“嘿,他妈的政府还给我言论自由哪,你想捏我就捏我?”
“你说话等于放屁,污染空气。”
周法宏笑道:“清气上升,浊气下降,猴子你怎么浊气往上走?奇人!”
猴子倒是懂得团结一部分打击一部分的道理,不想把战线铺得太大,当即对周法宏说:“我现在不跟你逗啊,我就瞅何神经一个人来气。”
何永劝解道:“法宏你也甭赞美他了,他这种人知道好歹么?”
俩人言来语往互相攻击了一番,猴子就把话题转到网子上:“眼不见工夫你又运倒来一片新网子吧。”
何永得意洋洋地说:“牛逼白吹了吧?——你不是想死盯我么?嘿嘿,走眼了!坏网子变好网子啦,不知道何大爷戏法玩得溜儿?再不老实,小心我把你变王八。”
“笑,笑吧——马上我就让你乐极生悲!偷网子啊,我直接告诉老朴去!”
“去啊,现在就去——不去你是大姑娘养的!”
小杰过来问猴子:“不抓紧干活,又闹什么哪?”
猴子说:“何神经偷灰网,我昨晚上不是跟你说了吗?”
小杰尴尬地踢了一下他的凳子脚儿:“我怎么跟你说的——我只管生产,这些事儿你跟我说没用。”
何永看着猴子不屑地说:“呦呦呦!还真给我谍了一报儿啊,操你妈你够黑的!你还有点人性嘛!”
“我这叫逼上梁山。”猴子很不在乎地陈述道。
何永幸灾乐祸地晃着脑袋:“可惜呀可惜,没找准门儿,梁山没上去——出溜一下钻屁眼里去啦。”
我们霍霍哈哈地笑起来,笑猴子,笑何永,也笑小杰。
小杰气愤地踹了猴子一脚:“你他妈就不会通过正常渠道办?就嘴上能耐!”
猴子一下蹦起来:“我怎么不会!我这就找龙哥去,至少给你告诉日本儿。”
“操,日本儿是你干爹呀?”何永提出疑问。
猴子没有正面回答,气哼哼去了库房,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神态。
棍儿笑道:“这下热闹了。”
周法宏愤愤地说:“猴子真不是东西,动不动就打小报告,我最恨这种人啦——记得我上小学时候,我们班里那个小班长就好这手儿,谁坐他旁边放个屁不承认,他都跑去告诉老师,要求伸张正义,我不上学以后,天天堵学校门口,见一次打那小逼一次。”
我说:“说别的没用,何大侠你做好思想准备吧。”
何永故做平静地一撇嘴:“靠!龙哥能信他胡言乱语?”
我笑道:“说的是,龙哥是大领导,不会偏听,不过怎么也得找你调查研究一下你吧,赶紧琢磨怎么跟领导解释啊。”
正说着,龚小可跑出来喊:“何永!龙哥叫你!”
何永懒洋洋站起来,迎过去,龚小可跟他碰头的工夫,紧张地嘱咐了几句,何永挥挥手,跟龚小可奔了库房,广澜笑着鼓励道:“神经永你咬住了牙!”何永冲广澜笑道:“广澜哥,差不离了就进来一趟,救弟弟一把啊。”
广澜笑道:“惹得起扛不起咋得?”
小杰舒服地使劲嗽了下嗓子,似乎要把淤塞在里面的秽物清理出来一些。
一会,就听到库房里叫唤。周法宏大家一边辨认着,一边宣布鉴定结论:“这个是猴子。”“这个是何永。”“这个又是猴子。”
库房的门哐地一开,二龙押解着猴子和何永过来了,猴子的一只眼青着,何永脸上没有装修过的痕迹,只是用手捂着肚子。林子和日本儿都在库房门口望着外面笑。龚小可也扒着头儿,表情很严肃。
二龙踹了猴子一脚:“还想告诉主任去吗?”
“不去了,龙哥。”猴子惶惶然答道。
“谁鼓动你直接找主任了?”
猴子一犹豫,二龙的膝盖立刻狠狠顶了他大胯一下,猴子一侧歪,赶紧说:“杰哥,杰哥让我去的。”
小杰立刻破口骂道:“咳你他妈血口喷人啊,找抽是吗?”
二龙一拧眉喝道:“关!你那逼嘴我还不知道?找主任干什么,怕我二龙解决不了这点事儿?以后你少给我背后瞎撺掇,有屁你大鸣大放,我又没拿大便塞着你嘴。”
小杰窘迫尴尬,还要解释,被二龙一挥手有效拦截了。二龙告诉猴子:“以后没边没影的事儿,你也给我嘴严谨点儿,抓住现案我赏你,抓不着人家手腕子,我再听你满处胡吣,把舌头给你改冷拼!”
猴子沮丧地应着时,二龙一脚又把何永踢得后退两步:“还有你,别以为上面浮一层瞎子,以后给我规矩点儿!”
广澜过来笑道:“龙哥甭管了,回去我好好调理调理他。”
二龙说:“你别以为没你事儿,何永这德行的,以后你少宠他,早晚惹一身骚……各屋的组长也在内啊,别天天漂来漂去的没事儿干,就等着大风吹来减刑票哪——在号里、在工区都一样,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互监小组是摆设啊?哪个组的人出了屁,你组长也好受不了!”
二龙一走,猴子、何永回了座位,宿敌一般各哼一声,愤怒地穿起网子来。
小杰过来骂道:“猴子你他妈是人吗——你出卖我有你什么好?”
猴子愤愤地说:“没有你,我还挨不了打哪!”
何永笑道:“活该!这就叫损人不利己。”
“滚!人说话狗答茬。”
何永顺口拣了个“茬”字,一边狠狠地把白丝往网眼里穿着,一边絮叨着发挥:“我插你妈呀插你妈,我插我插我插插插!”
猴子一腔委屈的怒火被点燃了,轮起网子抽向何永,何永正插得上瘾,被打个漫灌,不由横眉怒道:“我又没插你妈!”说着顺手也抽了猴子一网。两个人立刻战在一处。
小杰后退两步,让出场子旁观着。我和周法宏都起来去拉架,高则崇在旁边没有起身,嘴里说:“息事宁人啊,息事宁人,肝火太盛怎么行?”
我和周法宏把何永安置在座位上,猴子刚才没占上便宜,还在往上扑,我一脚把他踹退,骂道:“你他妈没完了是吗?”我心里讨厌这家伙。
猴子不忿地说:“麦麦你拉偏架咋的?”广澜从旁边几步跨过来,上前就是一个嘴巴:“操你妈的你事儿还挺多是吧!我看你别扭不是一天啦!要疯!?”
胖子在边上旁敲侧击:“谍报一律击沉!发现一个解决一个,小谍小治,大谍大治!”
这边一热闹,二龙在库房门口骂起来:“小杰你干什么哪!怎么那么乱?”
“龙哥,不关我事,是何永跟猴子。”
“我操你妈!——你是干什么吃的?管不了甭干,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二龙咆哮道。
(10)远交近攻
去修机床的方卓,头吃午饭回来了,我们问他怎么样,方卓说一大那个床子放得时间太久,锈死了,图纸也不全,周法宏说:“别是你玩不转了吧!”
“总之是没给修好。”我说:“方卓玩惯数控了,跟老床子不熟。”
方卓深沉地说:“那床子看着好象是解放前的。”
“这就跟让计算机高手打算盘一样,它不是一套活儿啊。”关之洲也给方卓开脱。
我说:“方卓,挺好的机会丢了,可惜。甭怨天尤人,就怪你学艺不精,机遇敲门的时候,您准备不足,失之交臂就说的是你这样的。”
方卓咧了下嘴:“说的是,我觉得这技术是越来越现代化了,没料到在老工艺面前栽了跟头。”
何永笑道:“你他妈就是吃白菜的命,扔给你根骨头你都接不住。”
吃饭的时候,老三把猴子和何永的事儿又笑谈了一遍,跟我说:“广澜对何永也不是好宠,将来啊,不是让何永栽个大的,就是叫广澜惹一身骚。”
“道儿都是人走出来的,走歪走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咱跟他们又没有教养协议,管他呢。”我笑道。
吃饭的时候,老三把猴子和何永的事儿又笑谈了一遍,跟我说:“广澜对何永也不是好宠,将来啊,不是让何永栽个大的,就是叫广澜惹一身骚。”
“道儿都是人走出来的,走歪走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咱跟他们又没有教养协议,管他呢。”我笑道。
其实我知道,老三现在的心理正处于亚健康状态,潜意识里巴不得那几个人里多出点倒霉事儿,只要不捎上他,在那些怪鸟被击落的利益里,他就有拣两片羽毛甚至分一杯羹的机会。
吃了饭,照常到葫芦架的荫凉里抽棵烟,龚小可跑过来,给何永换了棵“好的”说:“够意思啊。”
何永笑道:“打死我也不会把你卖里面啊,以后咱还得合作愉快啊?”
“合作愉快。”龚小可笑起来。
我笑着告诉龚小可:“你别老跟何永这狗日的掺乎,他要想黑你一把,你可没地方哭去。”
何永嘻嘻笑道:“老师你护着老乡也别糟践我啊。”
龚小可笑道:“没事儿,现在日本儿把帐都交给我管了,他就是一高级助理,没俩仨月他就回家了,库房的事儿我说了算。”
赵兵在窗户里面喊:“何永,龙哥叫你把长老了的葫芦摘几个进来。”
何永立刻兴冲冲地摘了三个大白皮葫芦进去了,我接着对龚小可说:“在库房里呆着,你还是小心点好,跟日本儿这样的,就得预备点儿小人之心。”
“没事儿,日本儿跟我还犯不着,我们又没有利益冲突,正常交接。”
“就他那本帐,你就得小心,别漏里面去,抓时间你好好翻翻,他一抹嘴头溜桌走了,回头你慢慢擦屁股吧。”我提醒他。
龚小可摆出一副跟他的年龄不太相衬的世故说:“咳,我还不知道他糊弄?他走了,我接着糊弄呗——主任那傻逼,天天就看产量报表,别的不管。”
聊了一会儿,龚小可向里面探了下头说:“听龙哥他们说,老高这所长在外面也不得烟抽,连老朴都看不起他。”
我说:“公安的和监狱的,两部分人马本来就互相看不起,监狱这帮狱卒,是七级警察,最低档的。”
“老朴说,老高的一个同事跟白主任是战友,白主任都不留他在教育科,给发下来,看来也不爱管啊,老朴就是没辙了,心里不定多腻歪呢,怎么也得给他弄张积极票吧?不过你说老高那么操蛋,进来了怎么还有同事管他?”
我笑道:“没听说秦烩还有俩好朋友呢吗?不过这老高也未必就可恨,估计是在单位不会为人,是个‘把儿闲’,要不就是真正清官,一身正气才碍了别人的眼。”
“操,我压根就不相信当官的当警察的还有好人。”龚小可撇嘴说。
“管他呢,反正这辈子你也够戗有机会干这两行了,除了当官当警察,还有广大空间留给别的坏人折腾嘛。”
“对——哎不对呀,老师你不骂我呢嘛!”龚小可笑着向我腰里捅来,被我一扒拉,推到墙上去了,我把烟屁一扔,告诉他:“回去改造了。”
回去看方卓正跟小杰谈判呢。方卓说上午给一大修机器了,要求给他减点网子,小杰的态度很明确:不行。
“你要有本事就调一大去,还一个网子都不用干了哪。”小杰很蛮横,不过说的也不全是混蛋话。
方卓正看着一大堆倍道兼行也赶不完的网子发愁,一大的一个穿著干净利落的犯人跑进来喊:“谁叫方卓?”
“行了,来调令啦。”何永笑道。
方卓站起来,迷惑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在远处喊:“你把图纸扔哪啦?”
“不是没用了么?”方卓问。
“操你妈我得给送回档案室去哪,没用也用不着你处理啊!”
方卓愁眉苦脸地说:“我擦完手,给放垃圾箱了,我想帮你们收拾干净点儿。”
我们都笑起来,那个犯人气急败坏地骂道:“操他妈这叫什么事儿?!”风风火火跑去找了。
周法宏大笑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天算领教啦。”
关之洲也同情起来:“方卓你这事儿做得是不太成熟。”
方卓的脸愁兮惨兮,不象他给人家添了麻烦,倒象单位欠他俩月工资似的。我招呼他赶紧干活算了。方卓坐下来,嘟囔着什么,估计还是在为这么多的网子发愁吧。
关之洲给他分析说:“上午是郎队要你去的,你只有让他发话,才能给你减数儿。”
我刚要数落关之洲,责怪他不从小杰身上吸取教训,方卓先说话了:“找谁呀,算了吧,我就这倒霉坯子。”
棍儿笑道:“甭琢磨啦,说一千,道一万,两横一竖就是干。”
“眼勤快点,看龙哥什么时候高兴,问问他去吧,兴许能给你落几个网子下来。”我告诉他。
何永笑道:“龙哥现在就高兴哪,刚摘的葫芦,肯定鼓捣哪。”
周法宏说:“别你一去,再败了人家的兴,那不更惨了?”
看方卓被俩家伙一唱和弄得苦恼不堪的脸,我笑道:“方卓去吧,路上念着阿弥陀佛。”
大家一撺掇,方卓犹豫着站起来,往库房去了。
“无间,无间啊。”关之洲低头穿这网子,感慨道。
“你说没奸就成了?判你没商量!”何永说。关之洲侧目望他一下,轻蔑地笑了笑。
我笑道:“关关说的是佛经里的无间,佛经里说共有八大地狱,最牛逼的就叫无间地狱,意思是让你不间断地受大苦造大难的意思,无尽无休——无间。”
周法宏仰慕地看着关之洲:“学问啊——不愧是搞瓷器的,属耗子的吧?”
关之洲苦笑道:“我哪有闲心跟你们开玩笑,烦还烦不过来呢。”
何永不屑地开导他:“烦个鸡巴烦,既然进来了,就甭想外面的事儿,政府就够挤兑咱了,再自己给自己找别扭,你不有毛病吗?这人越倒霉越得往开出想,海阔天空,满脑子票子跟美女,你就不烦了。”
关之洲说:“那不更烦?空虚不空虚?”
周法宏痛苦地说:“空虚,特空虚。”然后和何永一堆怪笑起来。
关之洲说:“老师,下回让你家里给我进本佛经吧,我好好超脱一下——我给家里写了多少回信了,没人理我。”
我笑道:“回去先给你拿本《古文观止》背着吧。”
“就是英汉词典也行啊,不是说有个囚犯看了几年棋谱,变成象棋大师了吗?”关之洲苦笑了。
“操,你他妈累不累?”周法宏说完,不理他了。
方卓欢天喜地跑了回来,一看就是获得大赦了。
“减30,龙哥给我减30。”方卓一边快速地数着原料交给我,一边说。
小杰闻讯过来,气愤地说:“操,你小半天干得完30套吗?耽误那么一会儿就减30?”
“龙哥说的。”
我没看小杰,对方卓说:“数好了,别一激动再少数俩。”
清了数,我把30套灰网的原料送进库房,染让龚小可走个帐。二龙正拿个小锯条刀往葫芦上刻着什么,专心致志的样子,我说:“你咋不等干了刻,现在刻,将来一干,是不是会暴皮呀?”
二龙停了一下:“有道理是吧?”
林子笑道:“刚才我就告诉你干了再刻,让关之洲给画,老三操刀,多省事?”
二龙说:“我才不让他们过瘾哪……我听说这葫芦得湿着刻呀,麦麦是不是?”
我笑着说我还真没研究过这块。
二龙问:“给眼镜减活儿,小杰放屁了没?”
“蔫屁,也就放个蔫屁,他敢说‘不’字么?”我笑道。
屋里的人都笑起来,林子说:“大中还老想砸他,我看用不着,就这么一点点磨,就能把他磨神经了。”
二龙突然把一个葫芦砸在桌上,那葫芦立刻裂成几块。二龙笑道:“让他自己崩溃!”
我笑笑,心说“一帮神经”,问了问二龙还有事儿没有,准备撤退,二龙说:“让何永再给我摘俩葫芦。”
我赶紧回去,何永领旨跑了出去,突然在外面大喊:“猪!猪啊!吃香菜哪!”
广澜、胖子们都跟着往外跑,广澜顺手抄了块木版儿。
“哪来的猪?”我起身从窗户一看,可不是么,有四只小花猪正往七大的围墙跑呢,葫芦架下的香菜被啃得秃了一大片。这才想起七大外面的二重大墙内,是菜园、渔场和养殖场,肯定是围墙有豁口或者排水管道呗,让这些圆滚滚的小家伙给钻进来了。
何永大喊着飞出一砖,砸在一只小猪的身旁,受了惊吓的小猪尖叫着蹿了一下,往墙根的草丛里一钻,不见了。他们追到近前,广澜用木板儿一扒拉,骂着,何永怒冲冲踹了一脚监区围墙,和广澜、胖子怏怏地回来看香菜。
广澜先进去找二龙了,二龙风风火火跑出去,站在葫芦架下破口大骂,叫嚣要杀出围墙,把养殖场的猪全杀光。
(11)内部整顿
可能除了二龙,谁也没料到晚上注定要发生什么事。
何永被二龙、广澜合起手来,痛砸了一顿。何永小猪崽似的乱叫,好象是他糟蹋了龙哥的宝贝香菜。
开砸的时候,老三诡秘地笑着溜达我铺上坐着来了,大家都表示欢迎,说想三哥了,老三笑着说:“甭跟我玩糖衣炮弹。”然后就问我:“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何神经倒霉呢。”
我笑道:“他犯什么案了,龙哥这么治他。”
“没别的,灭灭他的威,广澜也过去了,看二龙开打,他不也得动手?我闪出来的时候,何永已经钻铺底下去了,呵呵。”
“小杰准在屋里抽喜烟哪。”周法宏笑道。
“那傻逼也甭欢……”老三说了半句,就不言语了,三中那个薄嘴唇又跑过来找刘大畅聊天了。进门看见老三,笑着打了个招呼,老三笑道:“老七够闲啊。”
原来薄嘴唇叫老七。老七笑道:“你们这边热闹啊,那屋里杀猪呢?”
“内部整顿。”老三一笑。
老七给老三和刘大畅上了棵烟,冲老三说:“三哥,今天又有好消息。”
“你的还是我的?要是你的我赶紧走。”
“嘿,你就这么不关心兄弟?我告诉你啊,今天监所检查处——监所检查处啊,就是专管监狱看守所的一个部门,人家一个科长亲自来了,过问我的案子,包驻检跟着,操,我那话都给记上了,他们说回去就查——弟弟这日子就要有盼头啦!”
刘大畅说:“甭信那个,我到什么时候都不怀疑一点:官官相互。”
老三说:“也不一定就没希望,你这案子要真冤……”
老七急迫地说:“可不真冤咋的?我跟科长说了,我就是卖房子卖血,这个官司也得打!这话,人家刷刷给记上了!……行,三哥你接着说。”
老三一笑,接着说:“你能翻案有两种前提,一是遇到真清官了,二就是遇到办你那些人的对头了,把你这事儿当成权利斗争的砝码啦,那还得看是东风大西风大呢,不是我浇你冷水,你也不用抱太大希望,什么时候民告官都不容易,就一个拖,你就受不了。”
“我就不信邪,这邪不压正的道理,我可明白透了,打我上次折进来就明白了,咱是邪啊,最后还不让正给压了?”
老三笑道:“你这案子要给翻了,事儿就大了,公检法三条线跟你一个斗,你一土老百姓有多大尿?想噼里啪啦让那么多人倒霉?”
“那不行?我不能白蹲六年大牢啊!从耿大队、朱教导到包驻检,还有今天来这个科长,都说判这案子的人混蛋——三哥不是吹,七弟现在都快成法律专家了,我们那边的弟兄都叫我DNA,你那天也看见了,我那铺上,都是法律书啊,我还自己订了一份《法制日报》,全监狱我是蝎子屎独(毒)一份啊。”
刘大畅在老七背后冲老三我们暧昧地笑着。
老三起身说:“我那边好象没音儿了,我得回去睡觉了,你跟老刘聊吧。你一张口DNA,我插不上话啊,整个一高科技。”
老三走了,老七还在锲而不舍地跟刘大畅探讨:“你说那DNA鉴定结论啊——不排除送检的内裤上精斑为江大明所留——操,什么叫‘不排除’!?大哥你说——”
刘大畅无辜地说:“就是不排除呗。”
“照这么说,不仅不排除我江大明,也不排除别人啊,是男的,只要血型符合的都不能排除,弄好了,不仅不排除我江大明,还不排除XXX哪!”江大明不计后果地说出了一个全国人民爱戴的名字,恕我不能如实记录,希望“XXX”的表达方式也不会涉嫌不敬。
我听他侃得云山雾罩,就冲刘大畅同情地笑笑,出门去了隔壁,找龚小可聊天去。
龚小可告诉我:何永惨了。
我笑着说:“刘大畅也惨了,让你们三中一大冤案给缠上了。”
“DNA吧?那是一神经病,连队长都躲着他走,逮住谁他就跟你聊起没完啦。”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哼,操人家一13的小闺女,那裤衩上的松跟他血型一样,DNA都给鉴定出来了,他还不认帐呢,现在法律多厉害,DNA啊。”龚小可玩味着这个神秘的新名词。
小杰在外面咋呼:“快干!再磨蹭看何永了吗?”
很快,何永嘴里象含了块热豆腐,应声骂道:“小杰我操你妈,你说我干吗?”然后就听广澜骂他一句,好象给拉回去了。
龚小可苦笑着又说了一遍:“何永惨了。”
转天一见,果不其然,何永成了猪头三,让人开始怀疑真是他偷吃了二龙的香菜。
除了猴子美丽着温存的笑容不出声,我们都故做惊诧地笑问怎么搞的?
何永被我们一笑,抱怨道:“都是广澜不会打,专照脸上干!监狱里能打脸吗?让官儿看见不得出麻烦?”
我笑道:“难得你这么忠心啊,到这时候还替别人考虑,广澜要是听见了,不定多感动哪!”
何永撅着红肿的厚嘴唇,凄惨地笑着说:“其实回屋他就跟我说了,他不能不动手,要不龙哥得打得更狠——他说了,打我绝对是为我好,龙哥嫌我太摇了,怕我摇出事儿来——其实我能没有分寸么?”说到后来,何永的声音变得有些委屈。
我笑了,想起有一次霍来清被林子暴打后也说的这番话,如出一辙。
周法宏笑道:“真羡慕你啊,有人罩着,挨打都是为你好,多幸福啊。”
“别操你妈啦。”何永鼓着嘴笑骂道。
我关心地说:“一会儿吃饭注意点,尽量吃流食。”周法宏哈哈笑起来,何永一摇手:“老师行行好,别逗我笑——嘴疼。”
高则崇看了几次何永暴夺天工的面貌,终于叹了口气:“有些过分了。”
周法宏问:“高所还有多少花线啊?”
“这不刚开始干吗?”
“塌实干,干完了找哪歇会儿不好,掺乎什么?”
我看着周法宏笑起来。高则崇又轻叹了一声。
何永嘴里叼着死耗子一般含糊地说:“你们警察打人更狠,你以为我没见过?甭猫哭耗子了。”
我批评何永不该这么说话。何永鼓嘴笑笑,不说话了,不用医生嘱咐,他就知道应该少讲话,否则对自己的健康不利。
二龙从早上就布置好了,让广澜、胖子等闲杂人等看着点葫芦架,如果发现那几个小猪,不要惊动它们,先迂回到墙边堵上洞,断其后路。广澜说费什么事,直接把洞口塞上不完了,对这个亡羊补牢之策,二龙坚决鄙夷:“吃了我的香菜,就完了,必须引它们过来,打个贼死,咱大伙吃烤乳猪!”
广澜一会儿过来看看,一会儿过来看看,不耐烦地笑道:“我这侦察员当得也太低级点了吧?跟几个猪叫劲。”
何永撅着嘴含混地笑着,广澜看他那脸,笑道:“你老实呆会儿吧,瞧你那副德行,高老庄大女婿似的。”
“你要轻点儿不就没事了?”何永还有心思跟广澜探讨技术问题哪。
广澜从窗口溜开说:“注意点儿你那形象啊,老朴来了。”
何永赶紧把脸低下,默默干起来。
朴主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进来,高则崇犹豫着起身,迎过去说:“主任,我想跟你谈谈。”
朴主任愣了一下,敷衍道:“回头吧,等我找个时间。”说完,连管教室也没进,返身走了。临出门,告诉老三:“跟杭天龙说一声,明天王福川出院,就安排他屋里住啦。”
何永“呵呵”笑出声来。周法宏替他说:“疤瘌五一来,又该热闹啦。”
我笑道:“有什么热闹的,他两次杀身成仁都不成功,还敢怎么样?”
高则崇看主任去远,略微感觉惆怅,走回来缓缓落坐。沉吟了一会儿才问门三太:“这里的管教——不常和学员谈心吗?”
门三太笑道:“可别盼着他找你谈心,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这小刑期的犯人,要是干到开放都不让官儿认识你才好哪。”
*
疤瘌五和陪床的孙福恒一回来,二龙就告诉他:“给主任个面子,让你在老三上铺睡一晚上,明天就滚蛋啊……小杰,派活儿!”
疤瘌五又分回灰网组来,这老兄面色红润,比一个月前似乎发了些福。周法宏笑道:“五哥越活越滋润啦,也没留记号?”
疤瘌五摸一下额头的旧疤道:“有这一个还不够?”
“还是粥不热。质量太差。”何永不满地分析。
疤瘌五很投入地关注着何永的脸:“呦,兄弟整容了?谁弄的,手艺太潮啦。”
何永自嘲道:“我吹牛逼让牛踩的行了吧?”我们都陪着疤瘌五笑起来。
我问小杰:“给王福川分多少?”
“问龙哥去吧。”小杰踌躇着说。
我起身去了库房,二龙说;“跟大伙一样,别让他觉得自己有功了。”
疤瘌五对这个结果只是叹息一声,没有闲话。棍儿在案子角上给疤瘌五搞起了成本核算:“老五你亏大了,又跳高又洗澡的,俩半年的票全泡汤了不说,还落一这样结局,唉。”
我说棍儿你少说两句不行?
棍儿郁闷地说:“我一天也不说两句话,你还让我怎么少?”
我不客气地说:“你跟王福川说这话什么意思?有本事你自己跳出来耍啊?想拿棍儿把老五挑起来,给你当手偶?”
周法宏笑道:“我看他那棍儿好象硬不起来啦,哈哈。”
棍儿不忿地说:“麦麦你说话也太毒,我能是那意思吗?”
疤瘌五气哼哼地堵他:“我也不是傻逼,谁也甭想再拿我当枪摆弄。”
关之洲同情地感慨道:“不让人使,关键还是自己洁身自爱,不先授人以柄。”
疤瘌五举手投降:“得得,我服了,瞧我这一回来,抢着给我上大课啊,早先你们干什么去了?”
周法宏笑道:“不就是从你身上,大伙才总结出点经验来吗?这不跟你交流呢嘛。”
我奉劝说:“都打住吧,莫谈国事,干活干活。”
缝合线上,那天跟蓝伟抢梭子的那个老头又挨小杰踹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也懒得扫听,每天这样的事儿太多了。都说中国人爱围观,我看监狱里可不同,这里人的素质都挺高,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事情尽量不掺乎,甚至根本不掺乎——除非刚从社会上混进来、好多恶习还没有改变的人。
第七章:疯狂
(1)猪啊猪
傍晚时候,广澜突然压低声音喊:“胖子——来啦!”
“谁来啦?”胖子问。
“猪。”
胖子立刻兴奋起来,从工区就开始蹑手蹑脚起来,跑出去奔了围墙,我和何永都站起来,从窗口看着胖子站在洞口,把小猪猪的退路给封锁了。
广澜冲库房喊:“龙哥,猪来啦!”
二龙和林子都出来了,二龙提了一根大木棍,愤怒并且亢奋,林子在后面满面春风地跟着,一边说:“吃肉,吃肉。”
何永顾不得嘴疼,捧场地笑起来,“霍霍”的声音象个傻子。
“何永!”二龙一声招呼,何永立刻来了精神,吃了摇头丸一般跟了上去。
那几只小猪在二龙他们出来之前,还在问心无愧地在香菜畦里撒欢,二龙一声吆喝,大棍子嗡嗡响着飞将过去,砸在一只小可怜的身上,几只小猪立刻惊叫着往墙边奔去,胖子哈下腰,手里握块板砖,得意地等着呢。负案在逃的几个小家伙大吃一惊,拨头往回跑,何永和广澜手里的砖头全砸了过去,一片“贼贼”的尖叫从猪嘴里传出来,二龙已经把棍子重新拣到手里,很专业地指挥道:“打那个白尾巴尖的!盯准一个砸!”
几个人心领神会,一起围攻那只白尾巴尖的猪崽子,胖子注意力一集中,反而被另两只小猪瞅个空挡,从裆下溜了。二龙骂道:“看严啦!”胖子把脚往洞口一横:“行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其他三个人终于把白尾巴的小家伙圈住,何永一砖奔小家伙的脑袋拍下去,小家伙急了,猛地一撞,冲出了包围,真可谓一将舍命万夫难挡了,可惜那小家伙昏了头,一脑袋撞进工区里来——大门立刻被二龙他们几个给把住了,胖子也应声增援过来。
“关门!”二龙一声令下,大铁门咣当合上了。
小猪崽把工区的气氛搞得一下活跃起来,好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入了围追堵截的行列。二龙反而不着急了,在门口先点上一支烟,气宇从容地指挥大家“抓活的”。
最后那可怜的小家伙被何永按在了地上,支支乱叫着,二龙颠过去,冷笑着拿棍子捅着他的脑袋:“嘿嘿,还跑不跑?”
广澜在旁边学《红色娘子军》里吴清华的台词:“跑!打不死就跑!”
那小猪被捅得恼了,猛一挣扎,从何永手里逃脱了,何永叫道:“喝!还他妈咬人!”
二龙的怒火也烧了起来,几步追上去,猛落一棒,小猪猪短叫一声,仆地气绝了。
二龙踢一脚它的尸体,吩咐何永:“拿库房褪了!”又喊:“老六,烧水!……吃我香菜,来一个杀一个!”
打死了一只小猪,大家都很兴奋,一时议论纷纷,叫痛快的有,说悲惨的有,嘀咕这事完不了的有。刘大畅笑着回忆:“我在新疆改造的时候,经常有人去偷老维子的羊,回来拿大洗脸盆煮,拿火烧,也有居民偷了别人的羊跟我们换衣服的,事后想起来,有意思。”
我问他:“你们能到监狱外面去?”
“没有监狱,就是劳改农场,也没有这样的大围墙,谁跑啊?有跑的,得先准备一大南瓜背着,要不路上就得渴死。一道道卡哨也不好过,得在山里眯些天,风声松了才能继续赶路。”
“跑回来的多么?”
“跑回来十个,得抓回去十五个。”
“怎么?”
“又得牵扯几个窝藏、包庇的呀。”刘大畅笑道。
我们一边干,一边扯着他们去大西北的闲话,刘大畅说当时去大西北的人,家里都以为活着回不来了,说到这个,刘大畅就苦笑道:“当时我们家属来接见的时候,后面都跟着大夫,真有一下子晕死过去的,我老娘哭得都走不动道儿了。”
高则崇在旁边听了,感慨道:“83年严打是有些左了。”
我笑道:“不过这事你不用自责。”
“那时候我还在部队哪。”高则崇说。
这时何永端着一水盆秽物出去了,赵兵按吩咐提了把铁锨跟着,何永边走边说:“苗葫芦,苗葫芦。”苗,在我们这里有给植物施肥的意思。
两个人回来,赵兵喊道:“龙哥说了,这些天谁也不准提猪这俩字。”
“一个字。”何永纠正道。
“给哥几个也分口肉吃啊。”疤瘌五说。
“猪逼,给你个猪逼。”何永翻着刚刚有点消肿的嘴唇说。
“猪逼还会说话了。”猴子小声地引导大家的思路,除了疤瘌五,没有谁附和着他笑,这话没有什么幽默可言,尤其这样鬼鬼祟祟地嘀咕着。
傍晚,管教们一下班,广澜他们已经按耐不住,急急支起电炉子,在墙角兴冲冲地炖开了小猪肉。崔明达一边在旁边看广澜下手,一边发表着保留意见:“我说烤乳猪,你们就不听,咱也吃它一特色菜呀!”
这天是郎大乱值班,这家伙不到收工时间,基本上不到工区里来。二龙光这屁股,赵兵端着脸盆和手巾香皂,去外面冲澡了。隔一会儿,赵兵就问里面:“广澜哥,上味儿了没?”自然是二龙让问的。
“快了,进来时带把香菜!”广澜喊道。
慢慢的,小白尾巴猪的尸体的香味飘了出来,何永坐在我对面,夸张地陶醉着,鼻子一耸一耸地闻。
棍儿不屑地说:“忙活了半天,呆会儿不一块吃去?”
何永教训他道:“懂点儿事儿么你?大哥们聚会,我算什么呀我,能没有自知之明?”
吃猪肉的时候,赵兵在库房门口招呼着:“三哥!老李!”两个人满脸流光溢彩地奔了过去,估计不是馋那口肉,它体现了一个荣誉问题。
小杰在流水线里孤单地溜达着,默默无言地坚守着。
(2)没吃猪肉也没见猪跑
吃了猪,二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补牢,让何永和了一摊烂泥,在七大的老窑旁拣些红砖,把那个窟窿堵了。当天七大的杂役就跑过来了,在窗口喊二龙。
“龙哥,别堵那个洞啊,那是排水孔,我们队长让掏的。”
“不堵干嘛,我的香菜园就成养猪场啦。”
七大的杂役毫不避讳地说:“咳,几根香菜值什么,那是咱的财路啊。”
“呵呵,干嘛用?”
七大的笑道:“等一进秋,外面鱼塘的鱼正肥的时候,派俩瘦小精干的弟兄过去捞点下酒的啊,原来我们是放暗线钓,现在你们来了,咱直接下网啊!”
“操,还用那么费劲?狗似的钻洞——直接翻墙过去不就办了嘛!”
“目标太大了不是?看鱼塘的是个老贪污犯,假正经着哪,看见了就喊队长。”
“砸死老逼的!”二龙愤愤道。
那杂役笑问:“二墙外面的猪是不是废你手啦?”
“不好意思,狼多肉少,没给你们送。”二龙笑道。
“早上养猪那俩哥们儿趴墙头问我哪,我说八成让狼叼去了,那俩家伙肯定怀疑我呀,操。”
二龙快活地笑道:“肯定你有案底呗!……那他们咋办?”
“报告队长,说丢了死了都成,顶多挨句骂,二墙外头养猪、种菜的全是硬门子,谁跟谁较真?”七大的杂役无所谓地说。
最后二龙也没答应他重新开洞,只说什么时候要弄鱼再说。七大的杂役倒没什么不快,临走时候跟二龙预定了两个葫芦,还郑重地在葫芦腰上系了根红线,一再嘱咐二龙不要让别人摘了。二龙让他放心,说谁敢不通过他摘葫芦,他就摘了那个人的腰子。
几天下来,果然风平浪静,没有人问起猪的事儿,只有二龙他们时不时还在津津乐道于小乳猪的味道,说吃过香菜的猪,味道尤其特别。
这天下午,老三突然冲工区外面喊了一声:“大中,牛奔啊!”
外面一通摩托引擎的叫嚣声,随即听见一大杂役大中叫道:“拂晓以前,到达摩天岭,一定要赶在共军前面!”然后摩托车在七大空阔的工区大院里呜呜地跑开啦。
何永站起来,望着窗外叫道:“中哥,车技不错啊!”
我抬头望着他恢复得很快的脸笑道:“干嘛,大中骑摩托哪!”
然后听见一大的杨大队咆哮着:“大中,你他妈要疯啊!给我骑回来!”
“哎,来啦杨大!我这不给您试试车嘛!”
随着引擎一声亢奋的巨吼,大中骑着摩托从工区门口掠过,很快听到一声急刹,然后是杨大队昏天黑地的大骂:“让你修个摩托,你跟我骑跑啦!你胆子邪啦,让防暴队看见,能打你一武装越狱!操,中午喝酒了是吧?!”
“哪呀?那是汽油味。”
“别你妈扯淡,我鼻子还没报废哪!又想回独居了是吧?给我滚回工区眯起来!”杨大队怒吼着。
疤瘌五一晃脑袋:“真他妈不是吹呀,要搁我身上,独居、电棒都上来啦。”
周法宏笑道:“你知道就好。”
小杰跟李双喜说:“别看今天闹得欢,明日让你拉清丹,看吧——不定哪天撞大猫的枪口上。”
李双喜只是笑。胖子在不远处听见了,立刻说:“别人倒霉有你什么好?”小杰回头看他一眼:“最好谁也别倒霉,我就是顺嘴一说,人不能太狂啊。”
“我看就你狂,狂得你都不知道王字放哪边了。”
“嘿,瞧你胖子,说说闲话咋又扯我身上来了?”
“没别的意思,就看你不顺眼。”
“得,胖子,咱俩甭过话,一说就打架。”
“打架有你便宜占?”
“我认松,我认松还不行么弟弟?”小杰的谦卑里充满了调侃的不屑。
胖子说:“瞧你那个怪逼操行,还是个男人嘛!”
小杰一摆手:“弟弟,咱打住,我这还工作哪,你敢情没事儿穷溜达。”
“操,你还‘工作’?公母你都分不清?”胖子话一出口,不少人笑起来,何永和霍来清笑得最欢,象合唱团里拔出来的两个高音。
李双喜笑着劝胖子:“算了弟弟,小杰都不说话了,你就打住吧。”
小杰说:“老李,帮我看着点线儿上,我去厕所。”
小杰避难去了。李双喜跟胖子说:“一个怪逼,你搭理他干吗?”李组长自从在瓜分乳猪肉的现场,看到小杰被甩出来挂单,立场也变得明朗化了。不过同着小杰,李双喜也不伤他。
“我愿意搭理他?我就是找茬哪——到现在我都怀疑是他谍的林哥我们,这屁眼在三中有卖人的历史啊!只要他敢跟我多说一句离谱的,我立马开砸!”
霍来清振臂道:“对,我跟着!”
“别把我落下啊!”何永着急地说。
“砸、砸砸!”流水线上有几个惟恐天下不乱的跟着起哄。
午饭后我们到外面抽烟聊天,龚小可突然惊叫:“看,谁把猪毛趟出来啦!”
葫芦架底下的土被松动了许多,裸露出埋在下面的猪毛和废弃的猪杂碎。我说:“怨你和赵兵啦,施肥埋得太浅,被耗子倒出来的。”看那痕迹,也的确象被什么带爪子的小动物搞的——其实,在墙边的草丛里,就曾经看见过刺猬,幸亏从洞口逃掉了,不然又要被二龙他们变成下酒菜了,不过刺猬好象不会来翻腾这些脏东西的。
何永说:“我埋得够严实啦,操,还用猜吗,肯定是屁眼干的,想给龙哥他们揭锅!”龚小可笑道:“兔子不吃猪肉啊?”何永笑一场,就喊胖子到现场来。
胖子勘察了一遍现场,又听何永一分析,觉得简直碰上真理啦,马上怒冲冲要进去砸小杰,被溜达过来的崔明达给拦住,告诉何永先把东西掩盖了,又说这事儿必须先跟龙哥打个招呼。
下午,何永跟周法宏闹故事,热烈讨论周法宏出狱后的谋生问题,霍来清也在另一个案子上掺乎,最后把周法宏逼急了,承认自己出去以后就指望卖屁股赚钱养家糊口了,而且开价很高,扬言200万一下。
霍来清说太高了,周法宏宣传说,他出去以后先把屁眼镶上金口,再搞搞内装修。何永说:“那收费标准也高,现在都WTO啦,外国屁眼也涌进了中国市场,竞争多激烈你想过吗?别扛着了老板,拉血大甩卖吧!”周法宏坚决不干,号召大家支持民族工业,并率先打出了“要操就操国产的”这个广告语,大力宣传国产肛门的优点。
一时在生产线上掀起一股讨论热潮,最后大家一致拥护周法宏,说出去就开始募捐,赞助他给自己的肛门做超豪华装修,再搞一个屁眼托拉斯,网络天下兔子,抵抗外来的臭势力。
关之洲几次唉声叹气,高则崇也在旁边笑得有些苦闷。门三太喊了一句:“傻柱子也想参加竞标!”大家的话题又哄地转向门三太和傻柱子,周法宏终于从自我作践的苦海里把性命捞了出来,抹了把嘴头子上的唾沫说:“操,不就比着黑嘴吗,谁不服气跳过来。”
傻柱子在这个问题上很有自尊,当即跟门三太翻脸了,门三太被柱子道了两拳,也不还手,只缩着脖子嬉嬉笑。小杰早已怒火中烧,看门三太又蹦出来了,立刻上去一顿暴踹,门三太杀猪似的叫起来。
正乱着,二龙出来溜达了一圈,跟老三开了几句玩笑,过到这边来,轻轻踢了门三太一下:“又嘴欠了吧?小杰这是正常管理,打死你也没话。”然后对大伙说:“后天就接见了,这两天都塌实点,该打的架挪到接见以后打去,别弄个恐怖脸儿不让你接见。晚上回去把头都剃干净了!”
“龙哥,我还仨月就开放啦。”一个老犯儿喊。
“留着吧。”
“谢谢龙哥。”
二龙神经兮兮地突然大声问广澜:“吃猪肉了吗?”
“什么猪肉?”广澜迷惘地笑着。
二龙不理他了,转一遭,又溜达回我们边上来,突然问我:“麦麦,吃猪肉了么?”
我笑道:“没有。”
二龙笑着问:“看见猪跑了么?”
“……没看见。”我打了个愣,乐着摇头。
广澜在几米外“霍霍”笑起来,何永也嘎嘎一笑,二龙狠劲拍了他脑袋一下:“你看见猪跑了?”
何永连连晃头:“什么猪,什么猪,没看见啊?”
二龙边走边喊道:“二墙外头丢了一只猪,谁看见啦到库房告诉我一声啊!”
(3)兔子尾巴又长了
老三和我一起去接见,面带春风。他说这个月可能是二姐来。
我们今天去的很早,赶上了头一拨接见,耿大队确实够意思,让我连着接见了两次,如果座位一直有空闲,他可能整个上午都不会往外请我了。
没料到给我来接见的除了琳婧和女儿,还有两个哥们儿,都是我的高中同学,搭上我,曾经号称“三剑客”。有一个家伙很不风光,抄起话筒就哭起来,弄得我有些尴尬。
我们聊了些初次来探监的套路话以后,我就告戒那俩哥们儿说:“千万不能把孩子送监狱里来,学不了好。”他们一起笑,说这还用你说?傻逼才把孩子往这里送。
“算了,跟你们说不清。”
真的说不清,没进去过的人,永远都不可能真的了解这种环境是如何迅速并且深刻地改变一个人的,那种不容抵抗和选择的改变,往往具有可怕的力量。经历过牢狱灾劫的人,那些刻骨铭心的体会,往往难以表述——你跟别人讲浅了,他说他懂,全懂;说深了,他不理解,还笑你是傻逼。所以我仅仅告戒一句:“一个人要进监狱的话,最好等成年以后再做计划,那样你出来时可能还能保留一点原来的东西。否则,这个人就真他妈毁了。”
听到我很麻利地骂着脏字,他们又笑起来,说我变了。我说变了吗?我没觉得啊。
“可能以前我就该骂街,想骂街,就是面子挡着,把‘文化人’这仨字看得太重了,才压抑了本性。现在好啦,里面随便骂,自由市场似的,到处是臭鱼烂虾和烂菜帮子,往里一站,不怕你脏,太干净了还别扭。”我笑道。
看他们异样地笑,我顺便提携他们说:“你们也开骂吧,把心里想的骂出来特舒服,真的不骗你们。”
琳婧说:“你们别逗了,麦麦,你认识一个叫陈国军的吗?”
我精神一振:“认识,外号陈鬼子,分局时跟我一个号儿,怎么啦?”
“他上个月去咱家了,送了两箱酒。这次想来一起看你,爸没叫他来。”
“为什么?”
“家里不喜欢你跟这些人扯不清。”
我皱了下眉头,无所谓地说:“这里也不全是流氓啊,好多人不过是走了点弯路,其实……交几个烂人也挺好玩的。”
琳婧忿忿道:“家里可陪你玩不起——还有个叫任久利的,也出来了。”
“任久利……任——嗷,老耙子啊,耗子眼儿那个?也去咱们家了?”
“去的店里,就前两天的事儿。”我一哥们儿插话说:“那天我正在,那老家伙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油,穷吹了一通,说他在监狱里有关系,要是需要的话,能帮你一把……”
“靠,那丫的一屁俩谎,可别信他的。”我笑道。
琳婧不屑地笑道:“你以为就你们聪明,我一看他那样的,就一百个不爱搭理,能轻信他的话?”
我笑着说:“你那不是凭理智,而是靠以貌取人的错误常识判断的。”
“那个任久利吹了半天牛,临走还捎了本书走,说去学习学习,我也没好意思要钱,看来是肉包子打狗了。”
我笑着批评她:“意气用事了吧?跟这种人,一点好脸子也不能给,要拉得下茬来。”
我同学说:“咳,琳婧也是觉得宁伤君子不伤小人嘛。为一本书,得罪一个小人太不值得。”
我一板脸:“就他那样的?敢在我书店门口多放个屁,我捎个话出去,立刻碎掉!”
“歇回儿吧你麦麦,你怎么跟流氓似的了。”琳婧嗔怪地阻止我。
我说:“我就是逗你们玩呢,还真砸呀,回头又折进来几个。不过对那些小地痞,还就是不能客气,你客气了,他以为你好欺负,更得寸进尺了,就得一点儿机会不给他们留,现场打压——对不对老同学?”
两个老同学相视而笑。俩家伙现在都是生意人,专门挖社会主义墙角、回头又拿砖头去盖希望小学的那种,我的建议他们应该赞同。不过他们笑,肯定是因为觉得这种话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
我告诉琳婧,我已经给女儿凑齐了一整套小恐龙,还有对应的卡通说明书,特牛,等老耿给安排一次面对面的时候,我把它们传出去。
跟女儿交流了一会儿,耿大队过来告诉我,下一批接见的人多,得腾地方了,我一边感谢他,一边跟外面的人告别,开始哭的那位眼睛又红起来,我笑着安慰他,心里也有些郁闷——哭什么?我又不会被发配到大西北去。
老三还在下面等我,一脸焦急,看我出来,立刻笑道:“我以为你从楼上跑了哪。”
“变苍蝇都飞不出去呀!”
“你猜谁来看我啦?”老三的神秘里充满了兴奋。
“我孩子跟他妈——我前妻。”
“呦,是不是旧情难断?”
老三一别脸儿笑道:“哪啊?还不是冲着孩子——我儿子现在疯长啊,又黑又胖,我说你咋变成熊瞎子啦,你猜他说什么?”
我望着他,不说话,老三笑道:“这小子告诉我:咱老王家不就这品种嘛!”
我看着老三哈哈大笑。
两个人核计了一下,购了物回工区。周法宏、猴子也跟我们一队回来,一路胡侃着。
猴子心满意足地在流水线里坐下来,何永笑道:“接见了?”
猴子犹豫着答道:“对。”自从上次谍中谍事件后,两个人几乎不过话了。
“家里挺好?”何永笑容满面。
“挺好。”猴子放松下来。
“父母身体好,没病吧?”
猴子不太情愿地说:“没病。”
“孩子学习好么?”
“还没上学呢,幼儿园大班,特聪明哎!”猴子神色焕发起来。
何永放心地一笑:“哦,那就好。老婆也挺好,没叫别人操吧?”
何永问完,立刻大笑着蹦起来跑了,我们都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猴子则气得破口大骂,扬言要操何永祖宗81代。
广澜笑骂道:“何永他妈你身上消肿了是吧!”
何永笑道:“这些天憋坏我了,不跟猴子聊天还真腻歪啊。”
疤瘌五默默地穿着网子,很郁闷的样子。他家里肯定又没来看他,老婆离了,就剩一个老娘,身体好象也半松不垮的,何永曾开他玩笑,说“五哥这次回去一看,家里锁门了,爹死娘嫁人了,老婆跟别人了,孩子卖澳门了”,想来这小子也是可怜又可恨啊。
我看到高则崇心不在焉地烧着花线,就问:“高Sir家里谁来的?”
“老婆孩子。”高则崇笑笑。
我亲眼见他跟着教育科的白主任进了一楼的接见大厅,搞的是面对面。
周法宏说:“高所的门子又到了,是歌那路神仙啊?”
我笑道:“全国公安战线都是高Sir的门子。”
高则崇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似乎高傲,似乎无所谓。
小杰打接见回来就一直兴奋着,哭爹喊娘地鼓舞大家抓紧赶,不要白天忘乎所以——剩一堆活儿晚上回去熬鹰。
何永在广澜跟前泡了一会儿,也飞回来了,未落座先给猴子打预防针:“猴子咱刚才那段截过去啦……”
猴子恶狠狠地说:“以后咱俩谁再跟对方讨厌,他就是八国联军操的!”
何永笑着应允了这个口头协议,坐下来笑眯眯地开始穿网子。
周法宏问:“何永,又是大脸猫小姐来的吧?”
“铁杆。”何永自足地赞叹。
周法宏忧患地感慨:“你还真不嫌脏,她那逼在外面准叫人干烂了,你还好意思花她的钱?操,真不理解你们年轻人。”
何永批判道:“我说你怎么三句话不离逼行哪!”
“这叫一路宴席待一路宾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跟人家麦麦咋不胡吣?”周法宏振振有辞,不过这话我爱听。
(4)犒赏三军
接见转天,朴主任给所有杂役组长开了个秘密会议,神色匆匆的,挺神秘挺紧张似的。一直憋到吃晚饭时,老三才小声告诉我:“没听说吧,昨天晚上有个上吊的。”
我诧异道:“哪来的小道消息?”
“错了管换,刚听老朴说的,据说差点取消今天的接见,最后还是担心影响不好,才照常的,明天就开始整纪了,从杂役开始。”
“哪个队的?”
“新收,一个三十多岁的司机,交肇进来的,撞死仨,家里赔得底儿掉,老婆也带孩子改嫁了,本来精神压力就大,可能那个鸡巴苟组跟马力又挤兑人家来着,说下了队如何如何恐怖,那小子万念俱灰加上胆小,半夜上厕所在窗栏杆上吊死了。”
我疑惑地说:“教育科的新收管得严啊,晚上上厕所都得在值班的那里登记,怎么得了机会呢?”
“说的就是嘛,失职啊,这次把老苟、马力和值班的杂役都给扒拉下队了,减刑啊,减个毛儿!”
“监狱盯着赔钱吧。”
“赔后!监狱能说是让杂役给挤兑死的吗?肯定得对外说他心理脆弱呗。”
我“哦”了一声,说那是那是,监狱不会让自己被动,处罚杂役是处罚杂役,跟自己还得宽大。
老三诡秘地笑道:“这一整顿杂役班组长风纪,把屁眼小杰给救了。”
“怎么?”
老三看看左右,小声说:“原来啊,林子跟二龙他们计划好了,等接见一完,就让何永、胖子几个傻逼把小杰砸一顿,让他长点记性——一整顿,可能这计划得推迟了。”
我笑道:“总以为他是谍报儿啊,弄好了人家小杰是冤枉的呢。”
老三把嘴里的茶鸡蛋咽下去,世故地说:“什么叫冤枉,只要老大看你不顺溜了,你再怎么表白怎么表现也白搭,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啊,后半句你就知道了——不过平心而论,小杰也欠一顿苦治,不挨上这治,甭说别人,好象他自己都觉得有什么事儿没完成似的。”
犯人头目被整顿纪律,一项主要内容就是不准打骂欺压他人,官面上的说法叫打击牢头狱霸,学习方式是组织开会,会后自察自省,崔明达的“省察”任务就落到我头上,我反思了一个晚上,才给了他一份满意的材料,二龙、广澜他们也派员来学习摘录,交给老朴就算提高了认识。
现在我们屋里,除了刘大畅,又多了一个嗜睡的大侠,就是著名的疤瘌五同学。二龙照顾主任的面子,收容了疤瘌五一晚上后,就把他踢了出来。
疤瘌五这次归队以后,很有些“觉者”的样子,不咋呼也不掺乎闲事儿了,每天在楼道里忙活完了网子,就默默地爬上铺去,倒头便睡,也不洗漱,外便粗衣粝食,内似意冷心灰。
疤瘌五嗜睡,却不能爽睡,每天都要剩活儿回来,跟眼镜儿方卓在号筒里比拼。不过疤瘌五比方卓占一样优势,就是小杰不敢惹他,剩多少活儿,就是自己背回来干,默默地干,方卓则要不断承受灵与肉的打击,来自小杰和李双喜两级领导的打击。
崔明达和李双喜决然不同,他不管组里的生产,谁爱剩多少剩多少,剩了你就干去呗,只要收摊儿进屋的时候别把他吵醒就成。屋里的卫生一类,他也极少费话,大家都很自觉地收拾了。崔明达给人一种阴森森不知深浅的感觉,谁也不想去试探,再加上有二龙在后面撑着,大家更是敬而远之,惟恐被他盯上。
8月中旬,监狱搞了几天消夏节目,组织犯人看电影,我们因为赶进度,一场也没有看成,大家颇有微词,二龙和广澜溜出去看了半场,回来说是《开国大典》,很多人又说没劲。
二龙他们跟暂时顶替蓝小姐等女师傅来验收的男孩小青搞得很熟络,小青还不到二十岁,勉强算得上机灵吧,行动坐卧上一看,也是一农民子弟,没有什么不可饶恕的恶习,就是贪图点小便宜,所以对于往里带酒带菜这样的勾当,因为可以有很高的回扣,他倒是乐此不疲,比利用蓝小姐她们更加方便痛快许多。
小青就住在二墙外的招待所里,几乎隔两天就进来一次,一呆就是一整天,验收完了,就到库房跟二龙他们呆着,二龙没一次不拿他找乐的,逗的他支哇乱叫,象抓了个小宠物。
时间长了,小青也下线来,跟年龄仿佛的犯人们聊天,开始还不敢太跟我们接触,后来发现这些人也不吃人不咬人,就放松了戒惧心理,走到犯人中间来了,他听大家胡说八道,好象特别感兴趣,渐渐地也学了些里面的行话,时不时冒一句出来,很逗的。
何永经常审讯他:“蓝小姐跟你们老板是不是姘?”
小青开始说没有的事,再问,就说不知道了,后来就变成了:“我又不惦记她那老逼,谁爱操谁操,干我什么事儿?你要想知道,变成蓝小姐裤裆里的虱子不得了吗?”
我们说:这孩子算要糟践在这里面了,他们老板真是缺了八辈子德啦。
在二龙假痴不颠的连番进攻下,小青的老板终于动摇了,答应出点血,犒劳一下改造前线的弟兄们。
油头粉面的老板开车来了,带进来半扇猪,往工区一卸,高喊道:“弟兄们辛苦了,一点儿小意思啊!”如果再抱一下拳,就是一假江湖流氓了。
朴主任对我们喊:“谢谢老板啊。”
“谢谢老板!”下面立刻起哄地大叫,而且好多经年不知肉味的犯人似乎真的动容了。
二龙跟主任协调了一会儿,立刻安排了几个人到外面埋锅架灶,里面清了半张案子,半扇猪被平放上去,象要给大家上解剖课。
二龙喊:“少管,炊厂找老四,借把菜刀来,作料什么的也冲他说啦!——回头送他一大血脖儿!”
赵兵答应着飞出工区。朴主任诧异地说:“他去就能把刀要来?”
“哼,我是懒啊,不然我打个口哨,炊厂的就得过来人问问需要什么。”二龙笑着说。
朴主任谨慎地说:“别满处瞎联络啊,林子还不是教训?”
二龙给老朴上课说:“您啊,太胆小,我在四监的时候,我们那个队长才牛逼,到冬天了,得烧锅炉啊,他就让犯人到别的队偷,回来给加分……”
朴主任拦住他的话笑道:“那根本不是个正经主意,你也甭给我传那邪教。”
小杰问:“这熬肉去的几个人,活儿怎么办?”
二龙立刻说:“办你姥姥个小脚啊,活儿免了,耽误几个活儿算屁,等大伙吃美了,精神百倍,几个烂网子还在话下?——对不对老板!”
网子老板也给二龙咋呼晕了,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只有不断点头,还不知死活地乱许流氓愿:“没错,哥几个只要把活儿盯紧了,质量保证了,福利这块冲我说!”
“老板够意思,出去了我们找你喝酒去!”林子高门大嗓地说。
老板立刻有些尴尬,心虚地说:“欢迎欢迎。”
林子哈哈一笑:“把心塌实撂肚子里吧,哥几个还不至于找不着饭辙。”
“我们在里面的时候,给大伙盯住了就行!”广澜怂恿道。
朴主任挥了一下手:“别跟老板瞎逗——老板,甭理他们,让我惯坏了,到我那里喝茶去。”
老板推辞道:“不了,改期吧,我急着去市里,还有业务。”
二龙热情地说:“别走啊,肉马上就熟,相请不如巧遇,中午一块喝喝吧!”
老板跟傻逼似的,还推辞呢:“不了,哥几个慢用,改期改期。”
老板和朴主任一出去,何永立刻叫道:“改期改期,傻逼傻逼!”
赵兵拎着个布口袋跑了进来,胆战心惊地汇报:“要不是眯墙旮旯了,刚才差点让大黄给定住!”在监狱里,管教们都会“定身法”,在外面看见有违纪嫌疑的犯人,只要大喝一声“定”,那个犯人立刻就不敢动了,得跟根橛子似的戳着,乖乖地等管教过来盘查。
“笨蛋,你不会说是主任叫你去的?”广澜说。
林子笑道:“主任叫去的也不行啊,没有官儿跟着,您口袋里塞把大菜刀满监狱跑也不成啊。”
二龙果断地说:“甭费话了,谁主刀?”
“老三,老三啊!”广澜笑着把王老三推上前台。老三也不谦虚,撸胳膊挽袖子就上阵了:“让你们看看我密不外传的手艺!”
“撑死你也就是一墩儿工。”二龙不屑地调侃,顺便交代:“先把后腿砍下来,再剌条血脖儿,让少管给老四送去——告诉他别动我的后腿啊,老实给我放冰柜里存着,他要敢片一刀,我发现了就片他丫的大腿吃葱爆肉!”
二龙吩咐广澜拿着作料,到外面指挥疤瘌五等几个火头军操作去了,然后告诉大伙好好干活,中午犒赏三军。
进了库房,二龙又招呼蒋顺治过去,拿饭盆装了一满盆土豆出来送到老三刀下:“龙哥说给放肉锅里,给大伙吃。”
“龙哥够意思!”霍来清喊了一嗓子。
这里干着活,就听外面广澜兴冲冲地撺掇疤瘌五:“尝尝,烂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又说:“疤瘌五,再尝尝。”
疤瘌五说:“刚这么一会儿,烂不了啊。”
“尝尝,你牙口好。”广澜笑着催促。
“……疤瘌五,尝尝,估计差不离了。”
“……广澜,还带血津哪,肯定不烂!”
“操你妈让你尝你就尝,别人想尝我还不让他凑前儿哪!”
郎大乱也过来凑热闹:“哎,熟了以后把这俩饭盒给装上啊,挑点瘦的呀!今天中午几个队长都不出去了,跟你们同甘共苦。”
广澜开玩笑道:“郎队您也太狠了吧,我们吃点肉容易么,这俩大饭盒得捞我们半锅走。”
“什么叫警民一家懂吗?”郎大乱笑道。
“哎呦,您别抬举我们了,我们哪是民啊,一帮臭土匪,警匪一家吧。”
“谁跟谁一家我不管,别忘了给我装肉就成,到时候喊楼上一声啊。”
“郎队,你们中午小酒又晕上啦,给弟兄们也开开斋啊。”
“下辈子吧。”郎大乱跟广澜相约来世后,赶紧走了,耳听着他独特的脚步声吭吭地远去。
“臭要饭的。”我说。
高则崇“唉”地叹了口气。
周法宏寻声看他一眼,笑道:“郎大乱这样的,要放你手里,是不是得给他打成木乃伊?”
高则崇眉头紧耸,感喟道:“形象啊,思想工作抓得太不到位。”
我笑道:“行了,高Sir,我们中午还得吃肉哪。”
“我对肉无所谓。”
周法宏看他不开窍,气愤地说:“那你也别让我们恶心啊。”
我瞪他一眼,嫌他翻译得太直,伤了高所自尊心不说,不也捎带着伤害我们哥俩之间的感情吗?
这顿饭熬得大伙眼冒金星,下午两点多才吃上。
赵兵听广澜招呼,端着一摞饭盆跑出去,不一会就从窗口喊蒋顺治和蓝伟接招,一盆盆小肉运进了库房。
我们几个靠窗的都起身看外面,疤瘌五捂着肚子在边上抱怨:“广澜你干的好事,净让我尝尝尝尝,吃了一肚子生肉!这下你好受啦?”广澜笑着不理他,让赵兵把地上的两个空饭盒装满,看一眼楼那边,一里面给啐了口唾沫,一盖盖,说:“送去吧,吃死逼养的。”
我笑得差点从窗户蹿出去,广澜看我乐:“给队长吃,作料就得比犯人多点——老师,告诉里面开饭。”我回头喊:“各组打饭的,抄家伙吧!”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拎着大饭盆冲了出去。
二龙喊:“广澜,你进来吃吧,让老三分!”
老三风风火火出去掌勺了:“都别抢啊,一组一盆,管够!”
“哎,三哥,多来点瘦的啊,吃肥肉血压高。”
“操,不爱要肥的给我!吃一回肉容易吗,肥才解馋,玩小姐都讲究玩肥的哪。”
“三哥,我们组10个人,怎么跟他们9个人的一般多?”
老三喊:“操你妈的我还有工夫给你数块儿是吗?”
外面乱腾着,里面的弟兄们也摩拳擦掌地把自己的饭盆抓在手里,等着开大餐啦。
肉进工区,各组又是一通挑肥拣瘦的乱闹,柱子大喊大叫地说给他分少了,猴子也骂骂咧咧说自己分的全是肥肉,不知哪个组,土豆合不上一人一块了,也闹出纠纷来。我注意到跟前有两个人表情不屑:关之洲,高则崇。
我分了我应得的那份,也有半盆儿了,要是天气给脸的话,估计能吃到明天。我端着盆儿过去跟老三会合,老三把桌子底下满满一饭盆瘦肉露出来晃了一下,笑道:“先吃你那份,足够了,这些留着慢慢消受。”
我笑道:“抢一桶水咱也不就能喝那么几杯吗?放到明天中午,估计就坏了。”
“操,坏了也得贪污啊,没看里面那帮吗?”
(5)淋浴事件
好象过了三天了,还有人舍不得把剩肉倒掉,拉肚子的有一大批,疤瘌五当天就上窜下泄,气势非凡。二龙给一大、七大里面相好的杂役都送了肉,喝酒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天午后,正在葫芦架下胡聊着,何永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呦”了一声,跑进工区了。
一会儿,广澜就光着膀子,只穿一个三角裤衩冲了出来,一边骂骂咧咧:“谁呀?谁这么牛逼?大头朝下塞小逼井眼儿里去!”何永在后面兴奋地跟着,一路奔工区东墙山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
广澜站在灿烂的阳光里,冲那边喊:“咳咳,说你哪,操你妈的,给谁打招呼啦!”
“嘿嘿,广澜,你叫广澜是吧,你不认识我哦?我不七大的嘛。”水声里传过个声音。
“七大,马上还开十六大了哪,关我屁事?我问你告诉谁了到这里洗澡?”
“咳,你们不是也没人洗嘛,闲着也是闲着。”
“你妈逼还闲着哪,逮谁谁用行吗?”
“咿,广澜你这话就有点过了,我们老大跟你们龙哥关系也不错,咱弟兄也得多亲多近不是?”
广澜大喊道:“少罗嗦,把龙头给我关了!不关砸你丫的!”
那个家伙又对付了一句什么,广澜怒吼着扑了过去,何永的身形也晃进去,被墙山挡住,只听一声惨叫,一个光腚的小瘦子蹿进我们的视线来,瘦子奋力迈着火柴杆似的双腿跑着,雕刻般的肋条在阳光下突兀地排列着——这瘦子我们都知道,是七大留下看摊儿的,平时也偶尔过来跟大伙练两句贫,吹自己是监狱长的门子,大家熟了,看他气质猥琐,也不把他当根葱,都说他是监狱长的“屁股门子”,所以见了面还是叫他“门子”,不过已经是简称。
广澜穿着三角裤,轮条湿毛巾直追不舍,“啪”一声抽在“门子”后背上,瘦子叫一声,边往七大跑,边喊:“操你妈邓广澜,还真打啊!”
正跑着,何永手里的一块板砖飞到,砸在后脚根上,小瘦子应声倒地,不过一秒钟,便被广澜赶到,把一条湿毛巾使得出神入化,抽得“门子”身上的零件都快散了。“门子”开始还骂,后来急了,抄起何永砸过来的砖头向广澜脚上拍去,广澜大叫一声,蹦起老高,搂着脚转了一圈,再回头,“门子”已经离弦之箭一般飞跑了,只听咣的一声门响,门子把屋门关住!
何永大骂着追过去,广澜喊:“何永你回去!俩打一个欺负他啦,今天我带伤上阵!非拆了他炖排骨不可!”
何永骂骂咧咧回到葫芦架下,那边广澜追过去,拐过墙角,不见了,只听疯狂砸门的声音和广澜的咆哮暴乱地传来。林子在里面问了声“跟谁呀?”
何永愤愤道:“七大那排骨门子,偷着放咱们水洗澡,还拿板砖砸广澜哥!”
二龙喊:“明达,你过去看看,广澜那二百五别把七大给点了吧。”
崔明达笑着奔了七大。迎头看见“门子”满脸是血,大叫着蹿出来,还光着屁股,在阳光里疯狂地裸奔,刷地从一打愣的崔明达身边射过去。广澜拎一根木条子也追过来,一瘸一拐地喊:“截住,截住!”
何永蹿过去一把抓住“门子”的胳膊,“门子”野兽似的狂叫一声,照何永脸上就是一把,何永“哎呦”一喊松了手,脸上赫然几道血印子。
“操你妈跟老娘们似的,还挠人啊!”何永痛苦地看着手掌里粘下来的血迹。
“门子”边往办公楼跑,边歇斯底里地喊:“杀人啦——杀人啦!”
办公楼里立刻探出几个脑袋,杨大和耿大几乎同时大吼:“住手!”
朴主任气急败坏地高叫一声“邓广澜!”扭身下楼来了。
“门子”直接跑进了办公楼,郎大乱先朴主任一步奔了出来,喝令邓广澜放下武器,然后不由分说,上去给了一个大嘴巴。
气势汹汹的广澜穿着三角裤,两只拖鞋也跑丢了,赤脚立在阳光里,背上的一只猛虎呲牙咧嘴地亮着相。
朴主任也大步出来了,吼道:“回去穿衣服,马上到我办公室!”
耿大在楼上吼道:“穿什么衣服?!现在就上来!”
二龙早闻声出来,皱紧眉头抱怨崔明达:“怎么不拦住他?”不知道他指的是广澜还是“门子”。
“都疯了,不容我反应啊。”崔明达发着牢骚。
二龙恨恨地说:“听天由命吧。”然后冲我们一挥手:“干活!”
“这下事儿大了,闹到大队长那去了。”周法宏一边坐下,一边说。
何永愤愤不平地说:“闹到监狱长那里也是咱们有理,有理走遍天下。”
(6)一中的精华都留给我
邓广澜关独居期间,七大的杂役过来了一趟,大赞“砸得好”,顺便捎了点慰问品,托二龙给“广澜兄弟”送去。
老三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被二龙赶出屋,搬到到广澜的铺上去了,转天又跟崔明达换了地方,正式官复原职了。老三说:“是崔明达要求换的,二龙也同意,什么意思?——广澜在那屋群众基础好呗,怕我给搅黄了,嘿嘿。”
大家欢迎老三回来的热乎气还没过去,二龙又有动作了,把疤瘌五和周法宏调走了,塞进一个干巴老头孙福恒,一个干巴小伙猴子。老三刚苦笑着说屋里现在都快成鸟屁基地了,崔明达又带着跟蓝伟抢梭子的老头过来,说:“老三,把邵林换给我。”
老三愣一下眼,挥挥手说:“换,一中的精华都留个我。”
崔明达笑道:“是龙哥心疼你,一个闹屁的不给你安排,你多省心?”
“老乔,你抖被子轻点儿劲,瞧这尘土!”老三呵斥道。新来的老头姓乔,叫乔安齐,也有人喊他“天使大哥”。老乔50上下,脏瘦,中等身材,诈骗犯,跟日本儿一样,档次上属于小打小闹。
把大家安置好了,老三喘口气,拍拍铺板,满足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恍惚还有一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物是人非了吧。”我笑道。
老三说:“挺好,这样挺好。”然后一转头:“关之洲,这屋里就你小点儿,以后给我当劳作吧。”
关之洲正在上铺吭吭唧唧地读《古文观止》,停下来说:“行啊,你怎么吩咐咱怎么办,不过这伺候人的事儿,我可能干不好。”
“操,说话就粪蛆味儿的,什么叫伺候人?不就打个水,拎个包儿么?不愿意干说话!”
“你不嫌弃就成。”关之洲嘟囔道。
老三不满地朝上边白了一眼,不理他了。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跟我说:“也不知道真假:二龙告诉我说,老朴开始想让高则崇顶广澜的位置,二龙说老高刚来,没有基础,让他先下面锻炼一段吧,老三这一段反思得也差不离了,让他回去吧——这才把我又挪回来。”
“行了,你以后塌实下来吧,这张积极估计稳拿了。”我说。
老三笑着,晃悠了一下身子,让自己盘坐得更舒坦些:“不管在里面还是外面,我可能就这个命,大起大落啊。”
“这样的人才有前途。”我不负责任地捧他,然后和他一起笑起来。
正说着,三中的老七扒了下窗户,老三笑道:“老刘,你的聊友又来啦。”
刘大畅坐起来,看着推门进来的老七笑,老七回头看见老三,笑道:“三哥今天闲着啊,也跑这里来了?”
“我来了还就不走了,你敢吗?”老三说。
刘大畅让老七坐,边说:“老三现在是这屋的组长。”老七连说失敬。老三笑着给老七立规矩:“以后进门喊报告啊。”
打了几句茬,老三问:“申诉怎么样了?”
“操他妈的——”老七气愤起来:“监所检查处的跟检察院的上回来,让我签字,说给我到北京做鉴定,6000块钱鉴定费,交!我们家里一万个支持!回头又把钱给退回来啦……”
“咋了?免费啦?”
“三哥你别改弟弟啦——我们‘区法’的说,那小闺女的裤衩退给人家了,后来又说没退,是弄丢了,操,我操他妈的,这是证据啊,堂堂一个法院,我这里还申诉哪,它能把证据给弄丢了?明摆着回避这事儿嘛!”
老三笑道:“一个骚裤衩子,人家还留个100年不变?”
“那不行啊,那裤衩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告诉你三哥,回头我把W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书跟DNA检验报告拿来你看,那鉴定书我都能背下来,就三行:被害人刘某——操,人家未成年,得保护隐私,我这成年的,就活该被诬赖?女,13岁——血样、唾液各一份,血型为B型分泌型;犯罪嫌疑人江大明——男,34岁——血样一份,血型为O型;刘某所穿内裤上检出精斑,并检出B型物质。检验人叫孙志平,1999年10月10日……你就说啦,我是O型,她裤衩上那玩意是B型,这愣能把我给判了6年!我不操他们妈我操谁去?!”江大明又开始唾沫横飞了。
老三笑道:“三哥知道你冤还不行吗?不过你说实话,以前你干过人家孩子没有?”
“嘁,三哥你这话没水平了,以前不以前咱不能提,也提不着,现在打的是白纸黑字的官司,是打证据打理论——别笑啊,甭看弟弟才初中二年级文化,这两年锻炼得成法律专家了——你又笑——不信你看看我写那申诉书,连包驻检看了都怀疑是高人代笔,说你一初中生根本写不出这话来。”
刘大畅笑道:“赶明让老师给你看看。”
我笑道:“法律这块我不行,我要门儿清就进不来了。”
老七两眼一放光:“你是老师是吧,以前听三哥说过,这事儿我抓空还真得跟你好好交流交流。”
老三大笑起来:“得,麦麦,你又有事儿了,老刘要解放。”
我还真有些好奇,就问:“老七你这案子咋回事儿,听着是有些离奇。”
老三拦我:“你别勾他话呀,他一说起来,咱今天晚上就都甭睡了。”
老七笑道:“我简单说,肯定不罗嗦——我呀,是让人算计了,我一生意伙伴,跟我在批发市场买了三个排挡,赚租金——说是买,其实是赊,咱有什么说什么——在家门口老七也是一地痞,人见人恨的主儿,物业那帮也不敢惹咱,就赊给我们俩了,我们拿租金分期付款,最后也不坑他们,就是原始积累的手段黑暗了点儿……”
“简单,简单啊。”老三提醒他。
老七一笑,接着说:“跟我合伙那是我把兄弟,叫螃蟹——横着走啊,所以叫螃蟹。螃蟹动坏心眼了,想独吞我们的劳动果实,就设计害我了。他有一老姘,这刘某就是那老姘的闺女。他们约我喝酒,把我灌醉了,让他妈刘某那孩崽子送我回家,转天刘某她妈就领着孩子到派出所告我强奸!还有内裤为证!派出所那所长叫卢津生,跟螃蟹舅舅是战友、莫逆,以前没少关照螃蟹我们俩,这回翻脸不认人啦,死活要办我,我把他给骂了个大卸八块——那时候我脾气没现在这么好,呵呵。”
我笑道:“那裤衩上的精液也许是螃蟹留的哪,那裤衩没准就是刘某他妈的裤衩,刘某只是个托儿。”
老七一拍大腿,终于见到知音一样喊道:“嘿,我说有学问人明白吧!我在法庭上就这么说来着。”
“我可没帮你推理啊,我就是顺嘴开一玩笑——检验报告里那词儿我也不太懂,也许第三条说裤衩上有B型物质,指的是证明裤衩确实是刘某的。”
“也不严密啊,B型血的女人多了,是B型血就算的话,那这个裤衩的主人不得有几亿人啊?”
“所以人家才给你搞DNA鉴定嘛。”
老七不屑地笑道:“就算你说的对,回头我把那份DNA鉴定的复印件给你拿来,你一看就明白他们有多混蛋啦。”
我说:“行。”
老七站起来说:“你要有兴趣,我现在就给你拿去。”
我连忙笑道:“改日吧七哥。”
老三笑着说:“老七我们都怕了你了。”
“DNA”老七又接着跟刘大畅侃,直到刘大畅心服口服地打起呵欠,才意犹未尽地收兵离去。
刘大畅望着老三,疲惫地说:“真服了。”
老三看看表,喊关之洲:“该睡觉了。”
“唉,这就睡。”关之洲把书一合,跟我说:“麦麦,我刚看了《报任安书》,司马迁写的太好了: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老三骂道:“骚你妈的裤裆啊你,该睡觉了,听见没有?”
“哎,三哥,睡、睡。”关之洲赶紧答应着,在上面铺床。老三气恼地说:“我该睡觉啦,你倒铺你的床!”
我扑哧笑起来,关之洲这才醒过闷儿来,想起自己现在是老三的劳作了,连忙下了铺,过去给老三把被铺好。老三教训道:“干劳作就是得给人家盯好差,俩眼得会出气儿,别光知道看劳作跟着大哥们享福,要知道人家付出了劳动啊。”
关之洲答应着,冲着墙的脸写满了窝囊和不屑。老三这人也太能摆谱了吧,我苦笑一下,放倒睡了,明天早上再洗漱吧,晚上被老七聊得有些晕了。
(7)山雨欲来
二龙这些天明显有些郁闷,出出进进的,大家也都加了些小心。
朴主任找高则崇谈了一次话,高则崇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主任却阴沉着脸走了。
周法宏看高则崇坐定,问道:“高所有什么喜事吧?”
“哼,咱一老古犯能有啥喜?又没轮上减刑。”
我笑道:“老高我知道你跟老朴说什么了。”
“哦?”高则崇挺感兴趣地望着我。
“你给老朴上政治课了,指导他该怎么管理犯人,老朴听了,胜读十年书。”
高则崇笑了。
“老高在看守所一直当号长吧?”我问。
“你又说对了。”高则崇自足地笑着。看来他刚才还真给人家朴大主任讲课去了,怪不得老朴一脸的不悦。
周法宏说:“你号里肯定没有敢闹屁的吧。”
“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啊,谁好意思折腾?这管理可是门学问,人这个东西他贱啊,不懂得恩威并施不行,但恩和威的尺度把握不好也很麻烦,总之是学问。”
“有道理,不愧是搞政工的。不过,估计你也是没赶上真流氓。”我笑道。
周法宏不服气地说:“真流氓又怎么样?看守所的管教吃干饭的?能让流氓把他们警察同志给砸趴下?”
高则崇正色道:“也不是那样,我一进去,身份也就不是警察了,关键还是一个能力问题,要懂得观察人分析人,然后采取不同的方式对待——我说的不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而是主张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何永说:“那好啊,高领导,你不是会开锁吗?你说眼镜儿跟疤瘌五哥哥这把锁咋开——就是干不完活儿?”
“你帮他们干了,这锁就开了。”棍儿阴凉地冒出一句。我们热烈支持地笑起来。
高则崇也笑着,强调说:“关键还在思想,意识上只要……”
“捏死,音道关掉,要不换个台!”疤瘌五皱着眉头喊,我们又笑起来。
高则崇一声叹息后,不理我们了,没有共同语言真是苦闷啊。我不知道将来有一天,高所能不能变得象我一样,把一些自己觉得宝贵的东西藏起来或毁灭掉,迈开步子,走到群众当中来,哪怕是暂时的权宜。
睡了个小午觉,主任又来了,一会儿二龙喊我过去,交给我一打装订好A4纸,封面上写着《道德杯竞赛百题》的字样,主任说:“回去抓紧背——十六大以后全监搞知识竞赛,还有一本公民基本道德规范的材料,明天给你。竞赛时间可能在月底。”
“就我一个人啊。”
“一个中队一个,你们三个一组,代表五大出战,这个活动不仅咱监狱,就是局领导也很重视,别不当回事儿,前三名有政治奖励,怎么也能多报一个月俩月的减刑啊。”朴主任赛前给我猛打兴奋剂。
二龙笑道:“麦麦你算拣个大西瓜了,我要认识字,还轮不上你哪。”
我当然没有二话,欣然领命。
回去我才想起来问大伙:“十六大什么时候开啊?”
“开完了,9月4号开的。”高则崇告诉我。
“不会吧,没听见信儿呢?”我想朴主任不会糊涂到不知道十六大已经闭幕的消息吧,要不怎么还跟我说“十六大以后”?
“是啊,也没接通知啊。”周法宏困惑地说。
高则崇说:“我听白主任说的,没错。胡锦涛上来了。”
“上来好啊,不过江主席干得挺好的,怎么说下就给下了?”周法宏更着急了。
何永说:“别谈国家大事啊,我脑子受不了。”
我笑道:“五哥怎么了,一谈全国人民都关心的问题他就晕倒了?”疤瘌五正趴在案子上,好象睡着了。
何永坏笑道:“别理他,晚上收工再叫起来。”
我说:“别太没人性了,到时候,疤瘌五一看这堆网子,血压马上八百八。”说完,我捅了疤瘌五几下,疤瘌五茫然地抬起头,嘴角挂着涎水:“着了,妈的太困了。”
“没点你就着了,火气够大啊。”周法宏笑着打趣。
那头儿关之洲跟邵林发着牢骚,说邵林有福气,躲开了老三,现在居然把他给拉上前线了。
“让我伺候他,恶心不恶心?”
邵林只是得意地笑笑,埋头继续猛干,这小子现在真有些改造狂了,一天能比定量多干出一半活儿来,屡屡遭受朴主任的点名表扬。看来邵林是铁了心要和赵兵争那张积极票了。赵兵被二龙那边的业务缠磨的生产成绩上不去,背后跟我说邵林小脑积水了。
何永接过关之洲的话说:“说的是啊,老三现在能给你什么好处?他连个热得快都没有。也就给你点剩罐头——还是人家老师施舍他的——哎老师我就纳闷了,你跟他凑乎什么劲呢?”
我笑道:“既然都是凑乎,还谈什么劲不劲?能跟你们这些孩崽子似的,好三家臭两家地倒腾松玩?”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前些天霍来清刚跟何永他们拆了伙,还闹得大家都不是人,就因为霍来清的“萨其马”让何永给偷吃了,就倒腾出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帐,谁刷盆的次数多少也追记得很清楚,在工区里不可开交地理论,何永连霍来清进了泡泡糖不跟一伙的兄弟们分享都成了罪状。越想越没劲,不过看着很好玩。
何永扫了一眼霍来清说:“那鸡巴孩子太小气,还霸道,总拿跟他爹妈那套跟哥几个耍,谁买他的帐?”
霍来清可能是听到点儿动静了,立刻在那边念经:“哎,可不是谁?弄节旧电池来,愣充新产品,就为换一晚上小收音机听午夜悄悄话。可不是谁?看人家裤衩好,说试试感觉,一试就不舍得脱了。可不是谁?偷人家火腿肠子,还说怕人家吃不过来放坏了。可不是谁呀——不要脸。”然后兴奋地唱了起来:“给你脸,不要脸,不要脸啊,你是真没脸……给你脸你不要脸,不要脸啊你是真没脸……给你脸……”
“得,又神经一个。”周法宏笑道。
这边已经离题八万里了,关之洲还在自己的圈子里转呢:“哎法宏,那天你说的一句话怎么说来着?”
“什么话啊,我的名言比毛主席语录还多哪,您喜欢哪句?”
“我就是觉得伺候老三别扭,就是伺候人那句?”
周法宏笑道:“那句啊——嘿嘿,伺候月子等逼操,伺候你我图什么?”
关之洲笑起来:“是啊,我图什么?”
何永说:“这事儿你还不能别扭,罗锅操大肚儿,就乎吧,都当总统去,谁看大门啊?”
“不得要领。”关之洲挖苦他一句,闷下头穿网子去了。霍来清那边狠狠地道了句白:“就是不要脸!”也关了。
正这工夫,小尹队在门口喊:“集合开会!”
五大的三个中队都齐了,耿大和朱教导都没有来,好多管教也没到场,看来没什么复杂事儿。郎大乱意气风发地拿了篇纸:“大领导们都开会哪,我给大伙念个通告啊!晚上发下去,一个屋贴一张,回去以后再认真学一遍,要求每个人、每个互监小组都要写出决心书、保证书!”
郎大乱一手插腰,一手举着通告,朗声念道:“W市监狱局——监狱局的啊——W市监狱局!关于双打双整——括弧啊——严打犯人持有使用手机、私藏现金——的通告!……注意听啦——”
晚上,就这个问题,赵监狱长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的广播会,讲得也是气壮山河,警告说,一旦发现有顶风犯科的犯人,一律关禁闭,并且给予两年之内不准申报减刑的严厉处罚!
这种惩罚,简直比加刑还厉害。
转天就听说四大关了两个,都是手机问题,并且很快就下了通报,发到各个监区,监区的宣传栏里,大大的一张处罚决定书贴着,下面盖着狱政管理科的官印。看来是来真的了。那两个倒霉蛋这一刀被开得够狠。
(8)枪口抬高一寸
四大的手机事件刚被通告两天,新的通告又下来了,倒霉的还是四大的,这次是挖掘出来的残余分子或者叫“参与分子”更恰当些,通告中明确写着:“在罪犯某某和某某的近期手机通话单上,共查出向外拨通的38个不同号码,经调查核实,共有以下11人曾使用某某与某某违规持有的手机与外界进行联络……根据《W市监狱局关于“双打双整”的通告》精神,决定对以上11人分别处以禁闭一周、取消本年度所有政治奖励并自即日起两年内不予申报减刑的处分。”
这一下,“独居”肯定要不够用了。
同时还贴出了另一条新规定,并在夜间广播里连续播放了两天:从现在开始,凡是主动交代自身问题、并积极揭发检举他人违规行为的犯人,一律既往不咎,最后期限定在国庆节前。而且非常宽容地承诺:罪犯手里的手机,可以交给主管队长或他自己觉得“可以信赖的”管教,在接见时送出去。当然,在这些前提的铺垫下,对再被发现的持有、使用手机的犯人,处罚将“绝不手软”!
一时间人心惶惶,从犯人到管教,每个人的心态自然不会相同,明显的一个结果就是杂役间的内部会议突然多了起来,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嘛。
从老三口里知道,这次的专项整治活动,是有来由的。在“兄弟单位”里,有个管教在和朋友聚餐时挨了枪子,后来案子破了,凶手交代说是听命于“里面”的大哥的指挥,工具就是手机。犯人手里有手机的事实才被高度重视起来,亡羊补牢地搞了这么个运动。
这次运动要求每个监狱都要严肃对待,凡是被处罚的犯人,材料都要上报监狱局备案,这意味着那个处罚决定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可能二监的领导们一看不到一礼拜就揪出了13个坏分子,也有些震惊了,所以才退一步,赶紧制定了一个宽限日期,毕竟能使用手机和现金的犯人基本都有源头,不会是平地惊雷。
“这是给‘自己人’一个机会。”老三精辟地分析。
我笑道:“这么一来,四大的那13太保就真的有些欲哭无泪了。”
“什么运动都得造就一批垫背的倒霉鬼。”老三毫不同情地说。
我凑耳朵边小声问他:“二龙的手机送走了么?”
“能不送么,主任连着找了他多少次?真出了事,谁也摘不清!”
“那手机不会是老朴给进的吧,太离谱了?”
“接见时候塞兜里的呗,主任不搜身检查,就是渎职嘛。”
广澜出来了,一进工区门就兴奋地喊:“这回独居呆得热闹,全满啦,就我一暴力案,剩下全是高科技犯罪,一水的手机!咱这里没人折吧?”
老三在检验台上笑道:“咱这里也没手机啊。”
广澜大笑道:“说的好,说的好!”一路奔库房跟二龙报到去了。
广澜刚进去,一大的大中就追进来问:“刚才是广澜吗?”
“没错。”老三说。
“操,回来了不喊我喝酒?”大中嚷嚷着奔里去。
老三笑着提醒他:“我们主任在管教室哪,轻点声。”
“怕什么怕,不就喝酒嘛,我也没票了,广澜也没票了,还怕他个吊?”大中一路咋呼着撞进库房。
呆了一会儿,龚小可喊何永过去,何永跑了一趟,回来精神很亢奋。
“抽白面儿了?”周法宏问。
“操,抽白面儿是这表情吗?回头问问老三。”
“那你兴奋什么?”
何永神秘地笑道:“晚上有行动。”
我问:“外面有人接应吗?”
“不会是直升机来接你吧。”周法宏笑道。
何永说:“靠,不知道管教都爱打飞机?多不安全!我拿电甩把你直接甩墙外头多省事?”
我笑道:“先别甩法宏了,先把老五电醒了吧。”疤瘌五又争分夺秒地睡着了。
何永冲疤瘌五耳朵眼暴喝了一声:“呔!”
在我们的笑声里,疤瘌五机灵一下直起身,差点从座位上掉下去:“操你亲妈的何永,你撒什么神经?——刚进洞房,就让你闹醒了。”
何永嘎嘎笑着说:“我不捞你一把,还不掉逼窟窿里淹死?”
“操,淹死也比在这里累死好。”疤瘌五打了自己两个嘴巴,醒了醒盹,拿起穿了半截的灰网。
周法宏提议:“老五你要再困了就说一声,我帮你扇嘴巴,都是弟兄,咱没说的。”
疤瘌五苦恼地说:“昨天又干到两点多——哎,眼镜儿,你他妈怎么不困哪?”
“谁说我不困?我都困过头了,想睡都睡不着!”方卓郁闷地说。
我只好鼓励他们往前看:“再过俩多礼拜,不就十一了吗,一放假,死睡一个点儿吧。”
晚上,我们在里面忙着网子,何永开始实践他“晚上有行动”的诺言去了,拎着个卡好的鱼篓出去了,不到半小时,突然从窗户外面扔进个湿淋淋的网笼,里面蹦达着三条大花鲢,何永直接从窗户翻进来,咧着大嘴,抓起网笼,直接送库房去了,回来就跟我们炫耀,说他怎么从排水洞钻出去,怎么爬到鱼塘边上下网子,怎么扎在草丛里躲避手电筒的扫描,又怎么钻了回来,他指这胳膊上一片红肿说:“墙蹭的,过瘾!”
“甭问,哥几个晚上回去又喝上啦。”周法宏说。
关之洲渴望地说:“广澜这一回来,老三这组长又当不成了吧?”
蒋顺治抬起头说:“不可能。龙哥说了,广澜回来搬我们屋去,没有减刑票了,当组长还有啥意义?反正这后半年,广澜也不会再摸活儿了。”
正说着,广澜招呼何永:“把这些鱼杂碎埋了。”何永蹦起来忙活去了。
“操,整个一跟屁的,自己还觉得挺美。”猴子嘲笑道。
周法宏说:“有些人想跟屁还轮不上哪。”
关之洲跟我交流:“麦麦,鲁迅说过吧,说这历史上就两个时代,一个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这何永就属于做稳了奴隶的。”
我笑道:“以后我的书你不许再看了,除了那本‘薄冰’(英语语法),这家伙你太容易中毒了,动不动就引经据典。”
*
回了号筒,没想到给广澜接风的酒局,二龙会连老三和我一起叫上。去了一看,连小杰都在,不禁更感意外。我跟老三一交流眼神,立刻回去拿了好多罐头食品过来,丰富菜码。小杰一看,也想仿效,被二龙给拦了,并看了句玩笑:“我跟麦麦是一拨来的,我们过这个,你免了啊。”
二龙先挑明了给广澜的主题,大家坐下开喝,我一直有些局促,心里惦记着二龙的用意。
说着闲话,二龙笑话广澜:“你砸我锅啊广澜,我跟老朴做了多少工作,让你当个组长,不就为给你平安地弄张票嘛,瞧你这大榔头砸的!”
广澜笑道:“散了吧,我也不惦记那票了,跟你这里舒服着就得了,没有票,更没有压力,什么事你方便的,我办!撑死也就独居,一个独居是没票,十个不也就是没票吗?”
“我能把你当一棒子天天带这吗?那也对不住你呀——等过了年,老三这刑也该减了,他一走人,你就还回去管号儿,怎么也得混张票减4个月啊,这个票不跟白拣的一样?你跟坐牢有瘾呀!”
聊来聊去,难免不说到“双整”,二龙正色道:“我这里有手机,大家都知道,好多人也用过,不过现在这事儿既然过去了,就都不要再提了。”
李双喜媚笑道:“那是那是,这阵风刮得好悬!”
二龙说:“你们组里那个鸡巴所长咋样?”
一听二龙在“所长”前加了个修饰语,李双喜当然明白二龙对高则崇的态度了,连忙说;“那鸡巴人不咋地,成天装大尾巴鹰,以为自己还是人民警察哪。”
小杰附和道:“我看那鸡巴人就来气。”
广澜怒道:“警察了不起?到这里了还充紧的!抓空砸之!”
二龙说:“咱也不是对谁有态度,是吧?新收嘛,该怎么办怎么办,有些人不能太给他脸,容易迷失方向——麦麦,吃鱼喝酒,别净看我们的。”
我笑着饮了一口。二龙说:“你们生产线上,也嘱咐着点儿,别给他脸太多。”
我说对对。
老三笑道:“老师是文化人,给谁也不会动坏心眼,小心别叫所长给玩了。”
二龙立目道:“牛逼老三说什么哪?我们这里是使坏心眼哪?”
“谁说啦?我是告诉老师提防着点儿所长。”老三无辜地笑着。
二龙说:“我的意思,就是大家要看清楚前途,我就是指一方向,谁想怎么走,那是自己的事儿。总之一句话,让那个假警察得了势,大伙都没有好日子过。”
老三笑道:“对,这革命的上台就要打压反革命,反革命的上台就要打压革命的,斗争嘛,就是残酷。”
“我砸不死他!”广澜叫嚣道。
我觉得总得有点表示,就说:“他那样的也得不了势,别说弟兄们不买帐,就是老朴,我看也打心眼里腻歪他呢。”
“那鸡巴人有职业病——老朴亲口跟我说的。”二龙喝了口酒道:“不过老白和耿大喜欢这操行的。”
林子总结说:“所以,在犯人里面,要争取把他搞臭,让他从上到下没形象。”
我笑道:“何永、疤瘌五这样的适合干这个。”
广澜大笑,夸我有眼力。二龙笑道:“那俩赖皮,也就拿人家找找乐子行,没别的尿儿。”
小杰站起来笑道:“你一说尿儿,我还就急了,方便一下去。”说着拉门去了厕所。
广澜笑问:“龙哥,林子,这怪逼什么时候修理啊?老放着都快馊了。”
林子说:“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
“先放两天,一个一个来,现在的任务是枪口抬高一寸,瞄准高大所长,小杰这屁眼已经是囊中之物,猫手里的一耗子,慢慢玩死他。”二龙轻蔑地笑着。
小杰红扑着脸进来说:“龙哥,这酒还挺厉害,有点儿上头哪。”
二龙笑道:“以后还有好酒哪,够你喝一壶的。”
(9)新58条
“老师,你快开放了吧。”
在工区,高则崇一边烧着花线,一边问我。他刚刚跟朴主任“沟通”过,很严肃地回来坐下。朴主任还没有走。
我心里转了个弯,没想出所以然来,就先顺着他说:“减刑下来的话,年前年后吧。”
高则崇叹口气:“唉,你这种案子,和他们不一样,现在社会观念也进步多了,出去以后压力不大。”
“你也一样啊。”
“唉,不一样啊,你青春正好,又有文化。我快五十了,出去还能干什么?”
何永笑道:“治安联防啊。”
我郑重地说:“老高,这主意不错。”
高则崇摇头说:“老师,我吧,总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也不该一样,我以前不知道,这一进来转了一圈,发现这人在里面想学好几乎不可能,不学坏已经算钢筋铁骨了。人,重要的就是能保持自己的品格不受污染,污染了,再清洗就困难。”
周法宏问他:“高Sir,说实话,在外面吃过请,收过礼吗?用手中那点儿权利,给亲戚朋友办过事儿吗?”
“……我没犯过原则上的错误。”
“打住!什么原则?你自己定的原则还是党给定的原则?糊弄傻逼啊?老百姓什么不懂?你别侮辱我们的智慧行不?”周法宏说得高则崇尴尬并且不屑。
何永批判周法宏:“你又黑嘴,这么一说不把高所放到咱对立面了?高所现在也跟咱们一样,是人民的敌人!臭狗屎!对不对,高同志?”
“人不能妄自菲薄。”高则崇已经没有兴趣跟我们聊下去,评论一句后,低头干活儿。
周法宏笑着提醒大伙:“看二神经,练气功哪。”
我们往墙边一看,超级病号二神经正坐在地上,用力地推展着双臂,脸憋得通红,似乎意念里在排山倒海。何永“嗨”了一声,二神经大呼一口气,松弛了手臂,望着我们笑。
“干什么哪老二,练法轮功哪?”
周法宏笑道:“还‘老二’?你哪如直接叫他‘鸡巴’!”
二神经居然清楚地告诉我们:“该开放啦。”
我笑道:“看他多明白,恢复体能哪”
棍儿阴郁而不屑地说:“本来他就是装逼。”
我喊二神经旁边的小朴:“朴儿,你什么时候开放?”
“不积道。”小朴细声细语地回答。
“你进来几年啦?”何永问。
“不积道。”
周法宏学着小朴的声音说:“你问他叫什么他积道么?”
我说:“算了,别拿人家孩子找乐啦。”
何永转向二神经:“多天回家?”
“10月28,双日子。”二神经笑道。
“还带8呢,吉利!想你媳妇了吧?”
二神经暧昧地笑。何永手握空拳,用另一手的中指往里面上下动作着问:“想这个了吧?”
二神经反问:“你不想?”
我们笑何永,何永来了精神,继续采访:“你估计你媳妇这两年能老实闲着么?人都说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你想想你们家那块地放了几头牛?”
“大脸猫才叫人在外面乱操哪。”二神经不悦地反驳,他居然还知道何永的“媳妇”叫大脸猫,看来平时也没少在旁边偷听拾乐儿。
大伙哄堂大笑,何永佩服之至地说:“二神经你他妈是真高人啊,政府愣让你骗了这么长时间!”
我说:“凭二神经这毅力,天下无难事啦。”
“何必作践自己?我要这么熬,非变成真神经不可。”关之洲感叹道。
棍儿藐视地说:“靠,人家那叫本事,你想熬你还不配呢——二神经当初挨揍的阵势,你看了都尿裤,杂役打,管教电——那时侯管教可比现在神气多啦,下工区都拎着警棍。”
我问:“棍儿哥,二神经呆了几年了?”
“至少四年吧,我来时候刚好看见他装傻充愣,那时候杂役还不是林子呢,那时候缝皮球,比现在恐怖!好多人手都缝残了。”
关之洲说:“现在就好啊?我这手整天早上起来都握不上拳,等出去了,也保不准落一残疾。”
何永笑道:“看来二神经当初也是条汉子啊,操,比疤瘌五强,折腾两番就拉拉胯了,虎头蛇尾。”
疤瘌五说:“傻逼你还甭给我开药方子,有本事你来一把!”
何永抖着手里的网子笑道:“我凭什么来呀,我又不用天天后半夜!”
老朴和二龙一起从管教室出来了,二龙站门口目送老朴出了工区,立刻大骂开了:“操他妈的,老子给兄弟接风怎么啦?流氓乐园?操你大妈的,你倒挺会想词儿啊!谁谍的你站出来!是爷们吗?站出来让我看看你那逼脸长啥操行,看看有我这鸡巴中看没有——操你妈的,我鸡巴上还长个大盖帽哪,你脑袋上有吗?还有吗?”
周法宏笑道:“经典,真经典。”
何永叫道:“龙哥——查出来给逼揩的打成二神经!老神经快走了,咱给他打出一新的来!”
“对!”还有几个人高声叫好,大有全民皆兵同仇敌忾的意思。
我瞄了一眼高则崇,看见他默默地烧着花线,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腱突起老高。
二龙一叫,广澜也跳了出来:“妈啦个巴子的,不想活的言一声!有本事你谍一现案!雏啊!不懂劳改队里规矩是吧?这里跟你妈派出所、刑警队不一样啦,这里是法治社会,轻口供重证据,酒,喝了吗?喝了!抓住现案了吗?看见我扔酒瓶子了吗?没看见就别问我!傻逼,想谍报儿先跟邓大爷补补课来,告诉你什么能谍什么不能谍!”
老三笑道:“广澜你也太大方了吧?你都教给他了,下回还不弄你狠的?”
“大象追蚂蚁,我放他1000米!”广澜叫道。
何永一拍案子:“追上操死他!”
二神经也在墙边不断腆着肚子起哄:“对,操死他,操死他!”大家哄笑起来。疤瘌五也不闹困了,仰起脸哈哈哈哈地傻笑起来。
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平,觉得自己对高则崇生了几丝怜悯。
不明就里的关之洲懊恼地说:“谁那么多事,自己洁身自爱不违纪就得了,何苦去举报别人?”
周法宏笑道:“你总不能不让人家有正义感吧。”
“鸡巴正义感,这里面还有正义?这监规本身就混蛋,维护监规就是维护混蛋!”何永叫道。
周法宏笑道:“麦麦,我看了,政府编那个监规不实用,回头你给编个新58条怎么样?”
“对对,老师给它编一新58条!18条28条都成啊,就是得实用,瞧那鸡巴监规里写的都是什么啊——没一条咱没违反过的,哈哈!”
周法宏举例说法:“有些也过期啦,就说十不准里,还不准私藏现金、粮票哪,操,白给我粮票我都不要!都他妈哪年的黄历啦!必须重新编,老师这艰巨任务就交给你啦!”
我笑着说:“行,等消停下来我就编——这第一条就叫:不准黑嘴、咬边儿,宁做过头事,莫说过头话——这得算三条吧。”
“第四条——”何永道:“吃饭要比喝水快,大茅要比小茅快,起床要比猴子快!”说完立刻醒过闷儿来,赶紧对猴子说:“跟你没关系啊?”猴子“哼”了一声,没理他。
“法宏,接着。”我敦促道。
周法宏略一沉吟,宣布道:“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上医院,活着干,死了算。哈哈,疤瘌五已经违纪两次。”
疤瘌五马上说:“同学间要互相尊重,面子互给,人捧人高都好混——这算第六条吧。”
“第七条:不把闲儿。第八条:不准垫砖儿,使坏门儿!我贡献了两条啊。”周法宏得意地说。
“关键一条:不准谍报儿!”何永又拍起了案子,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高则崇问:“傻柱子,对不对!”
“对!还不许操兔子!”柱子此话一出,舆论哗然。
(10)夜袭队
晚上回了号里还在聊着高则崇的事儿,大家都表示愤慨,没人敢不愤慨啊。猴子出去转了一遭,回来汇报说:“那傻逼棍儿似的盘着哪。”
老三笑道:“李双喜才叫势利眼,原来抽着老高的烟,福利大派送啊,现在一看苗头不对,马上就玩川剧变脸的啦,呵呵。”
“这也是人家的生存方式嘛。”我说。
“我强烈鄙视。”老三表态。
正说着,日本儿钻了进来,笑嘻嘻地跟大家打招呼。
老三笑道:“六鬼子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啊,说吧,想干什么?”
日本儿笑道:“老三你就从来没说过我好话。”
“操,你在背后给我垫了多少块大砖头你以为我不知道?”老三笑骂道。
“我是小人还不成?不过你也有点拿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了。”日本儿奸诈地笑着。
刘大畅让日本儿坐在自己铺上,日本儿笑道:“不坐了,我们那里水有富裕,你饿不?我给你泡袋面去。”
刘大畅一边拿方便面一边说:“我晚上没有吃东西定额习惯,你自己泡一袋吧,这还有半袋榨菜呢,你一块拿去。”
老三骂道:“鬼子六怎么样,我没猜错你吧?上这屋里当夜袭队员来啦!”
日本儿不理他,只跟刘大畅盯了一句“你真不吃啊”,拿着草料急急走了。老三立刻说:“老刘你咋钻他套里啦?你来的晚,早来俩月就看清这杂种的贼相啦。”
刘大畅笑道:“谁什么样还瞒我?我就是看他一把岁数,对我也没坏心,也就蹭点方便面什么的,跟他叫什么真儿?马上就开放的人了。”
老三问:“鬼子六儿不是还不到一个月就走了吗?咋没让老逼下出监?”
“他说跟二龙和主任都谈过了,不下出监了,在队里直接开放。”
“主任也有瘾,还得为这单给他往上打个报告呢,操,日本看来是把主任也哄得提溜转啦,简直不是人,整个一妖精啊。”老三感慨道。
我笑着问刘大畅:“我看他白天也往你跟前凑啊,叫你亲哥哥了吧。”
刘大畅笑笑,说:“无所谓。”
猴子说:“其实也不错,二龙、林子他们的开水,现在日本儿也能借光用用啦,你在工区不也能借光了?至少泡面不用发愁了。”
老三郁闷了一下,跟我说:“找机会还得弄个热得快来。”
我不屑地笑道:“有什么用?水房的水又缺不了咱们的。”
“使着方便啊,水房的水你不得等着?”老三又开始追求细节上的享受了。
老三私下跟我交流,说二龙打压高则崇的路线太正确了,他坚决支持:“这小子要完蛋了,票就更稳当了。”老三惬意地算计着。
我说:“我突然想起来了,高则崇才两年啊,他减个屁刑?人家要票没用啊。”
“说不准啊,按说是没戏,不过上次开会不是说了吗?5年以下的,刑期过了三分之一就能减,这两年的,要是门子真给使唤,说减还不新鲜。”
我说:“老高也是,两年的屁刑期,怎么不留当地看守所?守家门口儿,多舒服?”
“没别的,就是不得人,混得太臭!”老三决绝地推论。
我笑道:“不过老高倒是还真有点‘一本正’那意思。”
“操他妈去吧,他正经?他也就跟他老婆正经。”老三肆意诽谤着。
外面小杰的叫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操你瞎妈的,活儿没干完还有心思聊天是嘛!”“通通通”,然后传来一连串肉搏的声音,不过好象只是单面出击。
听叫声,是方卓。
方卓申辩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聊天……”
“日你老祖的你还犟嘴!”随着门响,李双喜出马了。又是一通乱打,我站起来,从窗口向外看,方卓正在小杰和李双喜的男双混打中爬在地上,在楼道里胡噜着什么。
“眼镜,眼镜踩了咳!”疤瘌五坐在边上提示。
小杰一抬脚,看看被踩碎的眼镜,愣一下,又狠狠跺了两下:“操你妈操你妈的!让你双眼瞎!”
老三鄙夷地笑道:“这俩也是一套。”
“眼镜儿快神经了。”说完,我躺到铺上开始背《道德杯竞赛百题》:“公民基本道德规范概括为哪20字,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
“各路人马听着——”何永在楼道里喊:“龙哥恩准啊,今天都早睡觉,剩下的活儿明天再干!”外面立刻传来一片欢呼,不一会儿,门三太、周传柱和“天使大哥”乔安齐都进来了,门三太的核桃脸笑开了花儿:“龙哥时不时还大赦一回,有点当今万岁那意思。”
乔安齐使劲捶着腰说:“看来我这腰是保不住啦。”乔安齐是个相对老实的人,没有闲言碎语,更没有闲事,要不是那次蓝伟跟他搅乱,我几乎注意不到这么个老头儿。
老三骂道:“老家伙闹什么闹,你这一说腰,牵扯得我这腰也疼起来,关之洲,给我来几下!——妈的小佬怎么不多呆些日子,那小子手法还真不错,一腰疼我就怀念他。”
关之洲皱着眉说:“三哥我不会按摩啊。”
“捶,捶你会吧,你就想着怎么恨我就行,下手就有劲了。来吧,小佬要在,你还抢不上跟我近距离接触哪。”老三说着,已经趴了下去。
关之洲一脸厌恶地走到铺边,问清了位置,通通捶起来。
“哎呦操你妈的你夯地基哪!轻点儿。”老三别过脖子骂道。
大家陆续都洗漱上铺躺下了,刘大畅轻微的呼噜声已经响起来,老三也叫关之洲收了工,倒水洗漱已毕,质询地看我一眼,我把“道德经”一扔:“睡!”
老三说:“关之洲,电扇小点儿速,把蚊香点上,放老师我们俩铺中间——关灯睡觉,小白菜明儿见!”
合眼就着了。没有梦。后来大乱的时候,一睁眼就知道是外面打架呢。灯也开了,刘大畅骂骂咧咧地抱怨着,翻个身,脸冲里去了,似乎对外面的吵闹声毫无兴致。
“是高所哎。”关之洲在上铺说。
果然是高所在大叫,好象在号筒中间部位,然后就听到一通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跑动着,接着是“砰砰”的关门声,从好几个房间传过来。
我跳下地,趿拉着拖鞋开门,一拔头,正看见高则崇穿着短裤,口鼻是血地冲出厕所,满面愤慨,四顾茫然。
我赶紧缩头回来:“老高让夜袭队给砸了。”
老三笑出声来,示意我赶紧躺下:“估计得有这一出儿,活该!”
高则崇没有闹,趿拉着鞋走过来,开门回屋了。我们听了半天,也没再有别的动静。老三神往地说:“看吧,这事儿完不了。好在咱没掺乎,睡个安稳觉先,睡!”
(11)无头案
“杭天龙,到我办公室来!”高则崇刚出来,朴主任就冲库房大喊。
“拉屎去啦!”广澜的声音。
“回来马上来见我!”
高则崇最角眼角都青淤着,在大家异样的笑眼注视下,腿脚有些发漂地回来坐下。看来高Sir后半夜没合眼啊。
周法宏啧啧叹道:“都说警察练过,大擒拿小擒拿啊,咋弄成这样?遇到高手了?不对呀,你就已经‘老高’啦?”
我笑着想让他关,又忍住了,闷头穿着自己的网子。
何永气愤地说:“谁这么黑!连派出所所长都敢打,诶,对了,老高你是不是见义勇为去了?”
疤瘌五忍不住笑道:“你岁数小,不明白,这叫反攻倒算,人啊,做事儿得给自己留后路。”
我笑着说:“行了五哥,你以前还不是一条道跑到黑?”
“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疤瘌五委屈地说。
主任喊:“麦麦,你先过来一下。”
我跑进管教室,朴主任问我:“昨天看见高则崇挨打了?”
“没看见打,就看见挨完打的高则崇了。”我说。心里有些恨恨地想:这个老高,把我拉出来当证人了。
“真没看见谁从厕所跑出来?”
“没有,我就看见高则崇一个人,高则崇还是素质挺高的,当时也没闹,塌实回屋睡觉了,事后才找您反映情况。”
朴主任不易觉察地一笑说:“你要真看见谁了,就对我说哦,不要怕打击报复,而且我也会给你保密。”
“我用减刑票发誓,真没看见。”
我刚回来坐下,二龙就唱着歌回来了,正得意地哼着小调的小杰立刻哑了。
老三对二龙嘀咕了一句什么,二龙茫然地大声说:“找我,找我什么事儿?我没手机也没现金啊,老三,是不是你诬陷我啦?”
老三说:“我能干那没屁眼子的事儿嘛!”
二龙慢悠悠地走进了管教室。
高则崇轻轻咳了一声。
方卓在一旁嘟囔着:“昨晚上让早睡,剩下的活儿加到今天了,不更死鼻子了啦?”
棍儿笑道:“你那叫得便宜卖乖,昨天舒服了没有,舒服了就甭说闲话。”
何永没闲心理他们,一个劲往管教室那边看,广澜也不在库房呆着了,跑外面来跟崔明达聊天。
过了好一会儿,朴主任才出来,晃着一张单子喊二神经跟他下出监,二神经蹦起来,回身跟小朴热情地握手,小朴被他拉着手,局促茫然地样子。
二神经边走边说:“嘿,还有一个月另10天!”
何永喊:“二神经,给咱媳妇捎好儿啊!替我好好伺候她!”
二神经笑着,伸出中指冲何永高傲地刺了一下。小杰愤愤不平地骂:“装王八蛋装到头了。”
二神经一楞楞眼:“屁眼你找操是吗?”我们大笑起来,朴主任喝道:“说什么哪!想从独居里开放是吗?”
二神经冲大伙招呼一声:“走啦!外面见!”在一片笑声里,跟着主任出去了。
二龙在管教室门口点上棵烟,一路抽着溜达过来,冲高则崇笑道:“怎么了高所?让不明飞行物撞的?——操,听说还蒙头痛击,你在外面得罪谁了吧,呵呵,别说我嘴损,你这一顿吃的好,省着以后惦记了,今日不报明日报啊。”
高则崇看都没看他,闷头烧着花线,柱子提醒:“着啦!”高则崇赶紧用手去掐,烫得直抖落手。
二龙喊:“小杰,高所身体不好,歇两天啊——高所,甭感谢我,主任的意思——我是谁的毛病也不惯,公事公办。”言毕,把大半截香烟往脚底下一拽,狠狠地踩上一脚,转身走了。
小杰喊我把高则崇的花线送回库房,我说留下吧,分给他们几个人,明天少领一份就是了。高则崇把手里的花线往脚下一扔,青着眼在那里干坐着,落落寡欢。
何永这小子肯定是夜袭队员之一,看事情告一段落,马上又欢起来,开始谈笑风生。
二龙喊:“神经永,撅一截桃树枝去,挂工区门口,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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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永去了,二龙又溜达回来,跟“老渔民”周传柱逗:“老渔民,干的完活儿嘛。”
“完西么完?”周传柱的山东口音特浓厚。
“几个月没洗澡啦?”二龙看着周传柱苍黑的老脸问。
“洗西么洗,活儿还干不完哪。”我们笑起来。
二龙喊老三:“你个组长不合格啊!老渔民这形象跟兵马俑似的,回去赶紧给他美美白!”
老三笑道:“现在让他外面来个淋浴不结了嘛。”
二龙笑起来:“对,明天就八月十五啦,老渔民,给我洗澡去,淋浴,今天淋浴开放啊,谁想洗澡抓紧!”说着,连哄带踹把周传柱赶了出去,周传柱一路被逼着往外走,一路抱怨着:“干西么,你干西么。”
到了外面窗口下,二龙喊:“傻柱子,拿个网片来,给老渔民搓澡!”
柱子在一片笑声里追了过去,我跟周法宏说:“二龙又腻了。”
何永在外面折了桃树枝,见有戏看,嬉笑着也跟了过去,然后听见外面一通笑闹,很快,周传柱跑了回来,一进工区,就惹得大伙暴笑起来,周传柱向刚从河里捞鱼上来,浑身湿透,一路骂骂咧咧走着,脚低呱唧呱唧响着,身后留一溜湿漉漉的脚印。傻柱子也一身水淋淋地跑回来。
周传柱气哼哼坐下,把鞋放到窗台上晾着,转眼就被外面的何永抓去,扔到院里了,周传柱光脚跳起来骂:“何永我抄你妈!我这大雀子干死你!”然后跑出去追鞋了。
高则崇嘟囔着:“渣滓。”
二龙笑眯眯转悠回来,喊道:“老高,你没活儿啦,不抓空来个淋浴?水正好啊!”
高则崇站起来出去了,二龙看一眼他的背影,没理他,何永挂好了桃树枝,进来告诉二龙:“傻播一抽烟哪。”
“叫他进来!”二龙说。
何永跑门口喊:“高则崇,龙哥叫你!”
高则崇进门问:“什么事?”
“过完新收了嘛!谁批准你抽烟了?”二龙冷冷地问。
“好,不抽了。”高则崇说。
二龙喊:“老李,新收的纪律抓起来啊!太散漫啦!”然后又告诉高则崇:“头一回原谅你,主要是看你岁数不小了,留个面子——还有,不干活已经照顾你,在工区里老实呆着,没有我和主任的批准,任何人不许乱窜,尤其是新收,上厕所、喝水都要打招呼!老李没给你们讲咋的?——老李,新收的规矩给他们讲了没有?”
李双喜失魂落魄地跑过去说:“讲了,全讲了!”
“你的人你看好,这里就好比军队,你就是你那个屋的司令员,该毙的就毙!。”二龙对李双喜说,然后用手指点着高则崇,一字一顿地说:“下、不、为、例。”
二龙威严地走了,高则崇也紧闭双唇,回了座位。
过了一会儿,高则崇喊李双喜:“老李,厕所。”
“去吧。”高则崇一出去,何永立刻跟上。
周法宏笑道:“老高成大熊猫啦,重点保护。”我笑着没说话,我知道他们是担心老高一激动往办公楼里冲。
(12)慈善课
转天提工的时候,高则崇被几个人拥在中间,虽然老高高昂着头颅,他的悲惨形象仍然没有引起有关领导的重视。
昨天晚上,方卓、门三太等人都熬了个通宵,好在今天是中秋节,发的活儿比平常少了三分之一左右,即使这样,那几个人还是忙得手脚朝天,因为下午收工也比平时早许多,吃过晚饭就号令集合了。
回到号筒,政府给大家每人发了4块什锦馅月饼、一个苹果。关之洲免不了对着苹果吟哦“每逢佳节倍思亲”,也免不了被老三骂一句“勾他妈大伙心思是吗”?
值此良辰美景,二龙、林子他们自然不会亏待自己,酒局一定摆上了,霍来清和蒋顺治都在门口逡巡呢,号筒的栅栏门也锁了,这样既有效地控制了谍报,倘使有管教撞进来查夜,也会给他们一个争取时间的机会。
我盘坐在铺上,慢慢地咬着苹果,爽在口中,酸在心里——我没有对任何人讲,今天是我老婆琳婧的生日。进来之前,我们一直都在摸爬滚打地创业,每个中秋、甚至更堂皇的节日都过得潦草,突然觉得欠琳婧和家人太多,平时不愿想或刻意回避的东西都冒出来,在清凉的苹果酸的浸泡下,似乎所有的理想和事业都变得清淡起来,一种平静温馨的日子、一种小国寡民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简直是奢侈了。
日本儿把自己的月饼都送过来,交给刘大畅,他说他不吃月饼。然后坐下来和刘大畅聊着天儿,美孜孜地说他已经“破了最后一个月”,基本完成改造任务了。“破”,在里面是“突破”的意思。开放日就象女人心里的生日一样,每个人都不会轻视,刑期长的,会在“破年”那天炫耀或庆祝一番,刑期短的,就频繁地“过破月”,每一“破”,都不啻于改造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日本儿破了最后一个月,当然会有按耐不住的喜悦。
老三鄙夷地问:“老六你破不破月有什么高兴的,就算出去了,你能干什么?”
“我要饭去,要饭去成吧?”日本儿得意地笑着:“要饭也比你好,你倒得在里面接着熬日子啊,嘿嘿。”
“六子哎,你想象过要是你不去库房,在生产线上能混成什么样么?”
“操,不就不死扒层皮么?那样你就称心啦?你也不想想,如果你不干检验,又能混成什么样?”日本儿诡秘地笑着。
“大不了我玩折箩,你玩得起吗?”
日本笑道:“我这么多年,都是为说瞎话吹牛逼进来的,没想到最后碰见你这么一比我还大的。”
“嫌大?小杰那个可能够你用。”老三打趣道。
正胡侃着,门一开,方卓眯缝着眼进来了:“哥哥们,可算干完了!”
老三喊道:“嗨嗨——哪屋的?”
方卓一机灵,赶紧往外走:“对不起,对不起三哥,走错了。”
我们都笑起来。关之洲解释道:“方卓的眼镜让小杰跟老李给打碎了。”
我说:“就算戴着眼镜,他也备不住走错门,哥们儿都干迷瞪啦。”
“明天我得仔细验验丫的活儿,黑着俩逼窟窿,还不都穿错了?”老三笑着说。
乔安齐佝偻着腰进来了:“三哥,还剩点儿活,我明天早起干吧,脑袋晕得厉害。”
“你问生产杂役去,他说行我还不做顺水人情?你要直接问我,我能乱应差吗?”老三把球踢了出去。
日本儿笑道:“这老乔也是一崴泥的烂货,中年丧妻啊,留一丫头他不要,送姥姥家养着去,自己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搂,嘎杂子琉璃球的道都叫他走遍了,等老了,想要闺女养着了,人家说:你谁呀?”
“这位跟你倒是一对儿,也是诈骗吧。”老三笑着撮合。
日本儿不屑地说:“你以为是人不是人就能搞诈骗?他不就是喝酒不给钱,还把人家沙锅摊的老板给开了瓢儿吗?撒酒疯!连地痞都算不上。”
我说:“看老乔挺老实的啊。”
“装逼呢,刚来那阵也混横着哪,让林子几个大嘴巴就抽回去了。”日本儿介绍。
小杰在外面骂道:“操,你老逼死不死呀!你晕,我还晕哪,一晕就不改造了,赶明儿全中国能晕倒8亿,农民不种地你吃什么?吃你妈的逼呀!”
“混蛋逻辑。”关之洲说。
日本儿看了看刘大畅的手表,站起来说:“睡觉去了,一晃当,又快11点了。”
日本儿一走,刘大畅问老三:“老六怎么进来的?六次全是诈骗?也够笨了。”
老三说:“这杂种才死不悔改哪,再说他除了诈骗还能干什么?当个帐房先生好象还行,可谁敢用啊?”
刘大畅打着呵欠:“这样出去,活着也难啊。”
“我爸跟我常讲一句话,叫‘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这骗跟偷一样,最叫我看不起。”老三慷慨地说,刘大畅已经开始铺被。
关之洲默默地把洗脚水和漱口杯、牙膏牙刷给老三准备过来,老三笑道:“喝,催我睡觉啊,行,大过节的,咱都早睡。”
睡的迷迷糊糊时,感觉门三太或者老乔收工进来了,摸着黑爬上了铺,老三烦躁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早上起来,大家说:“哎,老乔哪去了?”
老乔在铺底下呻吟着说:“这哪,谁拉我一把?”
猴子一伸手,把乔安齐拽了出来,他还不起来,在地上躺着,嘴歪着。
老三骂道:“装什么怪?”
乔安齐撑起身子诉苦道:“半夜一翻身,掉下来了,就再也起不来了,又不敢吵醒大伙,就钻底下睡了半宿——腿不给使啦。”
老三趿拉着鞋过去,一拉他胳膊,再一松手,老乔立刻又瘫下去。
“操,玩半身不遂啊,关之洲,告诉龙哥一声去,看怎么办?”
关之洲去了一会儿,二龙骂骂咧咧过来了:“谁呀?谁装逼哪!”
老三笑道:“这个可能真不行了。”
“弹弦子啦?咋没弹死?”二龙用脚扒拉一下乔安齐,乔安齐叹息一声。
二龙对老三说:“搭着出工,主任来了再说,估计得住院了,老逼又不用干活啦。”
“老渔民”周传柱被责成背着乔安齐到了工区,朴主任一来,立即吩咐送去医院了,干巴老头孙福恒又去陪床,乐得“屁眼上的褶子全开了”(何永语)。
疤瘌五看着被抬走的乔安齐,惺惺相惜地说:“这就是我的未来。”
周法宏笑道:“混到这一步,就算熬出来啦,要是治不好就更好了,弄个保外就医,超级牛逼啊。”
我说:“你还有点人性吗?”
“哎呀,麦麦,还这么不成熟?在这里,你可以可怜一只耗子,但不能可怜一个人啊。包括我在内,你看这里有一个够揍儿的吗?”周法宏笑着辅导我。
“你最不够揍儿的就是这张嘴。”我笑道。
猴子说:“要是外面那个沙锅摊老板知道天使大哥弹弦子了,不得瞧盆打碗儿地唱歌啊!咱可怜他,要是咱弄一这下场,他会可怜咱们吗?”
我很怀疑猴子是否知道“鼓盆而歌”的典故,但他的后半句却引发了我的感慨,我教育他们说:“我在外面的时候看过一篇文章,里面写的一段故事一直忘不了。说波士顿有块法西斯大屠杀的纪念碑,上面刻了一个新教神甫的忏悔,他说: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还不说话;后来他们又追杀工会会员和天主教徒,我也不属于这两样,所以我依旧沉默;最后,屠杀者奔我来了,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如果大家都不付出,那就谁也不能得到。”关之洲深沉地说。
周法宏大笑道:“逼话呀,说半天敢情说这个呀,我还以为最后有个大包袱,能抖出个黄色笑话哪!操,浪费我一大堆宝贵感情!”
何永笑道:“要说这个神甫,我倒有个段子,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说说,说说。”周法宏怂恿着。
“就昨天看的,达哥那有本杂志。”何永两眼放光地说:“说一个神甫跟妓女住邻居,神甫帮人千悔啊……”
“忏悔。”关之洲说。
“操你妈人家书上明明印着‘千悔’嘛,显你学问大?”
“接着讲,甭理他牛逼匠,神甫跟妓女怎么啦?这和尚庙对着尼姑庵,没事也有事儿啊,嘿嘿。”周法宏兴趣十足。
“神甫天天帮人千悔吧,香火旺盛……”
关之洲刚要指摘他什么,又忍下了。何永继续说着:“……隔壁那卖逼的,肯定也是人来人往。神甫气啊,说你一卖逼的买卖比我还不以下?看来这社会风气是太他妈操蛋啦!后来神甫跟妓女都死了,神甫给发配地狱去了,妓女楞他妹的上了天堂——这神甫不服气啊,找上帝打架去了,上帝说:你甭看人家卖逼,那是因为生活所迫,她挨操的时候心里是痛苦的,事后一定要向我千悔,她心里有我啊,可是你老逼哪——你一边帮别人千悔,表面上想着我,心里却老想着隔壁那婊子又在干什么干什么哪,你他妈心脏啊,不让你下地狱谁下!哈哈哈哈。”
何永说完,望着老高那边大笑。
周法宏懊恼地说:“这就他妈完了?没劲。操,又浪费一把感情——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操!”
我笑着说:“神经永,挺好一素材让你给糟蹋啦。”
“多好的作料,到不了好厨子手里都是糟践。”关之洲终于又可以发表见解了。
疤瘌五叫周法宏:“你总说别人骗你感情,你给大伙来一段货真价实的不完了吗?”
周法宏不屑地说:“来就来!绝对不欺骗消费者——说有一老头儿,又聋又瞎,儿子打工去了,跟儿媳妇一块过,这天听见外面放鞭炮,就问:媳妇啊……”
“打住,您赶紧打住——这老头又聋又瞎,咋还听见放鞭炮?”
“嚯,开头没交代清,操你妈的你要求还挺高的——那老头是瞎子,儿媳妇是哑巴。……老头问:媳妇啊,外边谁家办喜事哪?儿媳妇不会说啊,就抓着公公手在自己俩咂儿上一放,老头笑了:哦,二奶奶家啊……”
“打住,听过啦。”猴子说。
何永蛮横地说:“讲,接着讲,你他妈听过我还没听过哪!”
周法宏接着说:“公公问了:二奶奶家谁啊?儿媳妇把手塞老头裤裆里了,老头说:哦,老蛋子啊。儿媳妇急了,又抓了一把,老头笑起来:明白啦,不是老蛋子,是二柱子!”
大家已经笑成一团,傻柱子也跟着听,嘴张得跟大蛤蟆似的。
“还得问哪——”周法宏来了兴致:“二柱子跟谁结婚啊,闺女哪的人?儿媳妇抓着公公手先摸了一下自己屁股,公公说:后屯的?谁呀?儿媳妇拿公公手指往自己前面抠了一下,公公笑道:原来是小凤儿那丫头啊,好好,二柱子有福气,二奶奶有福气啊!”
我笑骂道:“好好一堂慈善课让你们搞成三级片啦。”
何永那里已经嘎嘎笑得坐不住,小杰喊道:“你们不想过啦!都他妈要疯?”
何永大叫着:“哎呦笑死我啦,法宏接着说,后来那兔子怎么了?”
周法宏骂道:“操你妈何永你明着给我垫砖儿是吗?我什么时候说兔子啦!?”
疤瘌五趴在案子上一个劲地咳嗽,一边赞道:“笑死啦,笑死……咳咳,啦!”
小杰怒冲冲过来,一脚把正在笑的方卓踢倒在地:“操你瞎妈的,干不完活儿你这娱乐项目还不少!”
方卓爬起来嘟囔:“又不是我一个人笑。”刚说完,立刻又被小杰踢回地上了:“记吃不记打是吧!这句话你倒说得熟练!你算个鸡巴啊,你跟人家比得了吗?”
方卓沉着脸坐回去,抄起网子。小杰还不罢休:“想跟老乔搭伴儿你说句话,轻了让你小残疾,重了保你木乃伊!”
“操,真恐怖。”何永一缩脖子,胆寒地说道。
(13)找乐犯
夜袭队风波表面上算过去了,高则崇精神上消沉了一大块,也不跟我们讲什么大道理了,每天闷头干活,对周围的零七八碎的小战争、小笑话置若罔闻,看样子,似乎“识了相”。老三另有高见,说这家伙弄不好“卧薪尝胆”哪。
大队正给“瘫犯”乔安齐办“保外”,估计他家里的人一来,搞掂了手续就可以把他接走了。周法宏得意地说:“看了吗,有病是福吧。”
“要有就有大病,让监狱舍不得花钱给你治的病,你干不了活儿,还得叫他养你,政府能干那赔本买卖吗?”棍儿教唆道。
我笑道:“关键是看你对社会还有没有危害能力。”
周法宏说;“瘫在床上就不危害社会啦?本拉登炸大楼,人家根本不用自己出马,一水儿遥控的!四爪全给他剁去,留一脑袋他就能折腾得大老美睡不好觉。”
刘大畅笑道:“别说病,就是一个死诸葛还气死了活司马哪。”
我说:“咱怎么一聊就跑题?”
“不跑题没意思,说正经玩意得出去说。”周法宏道。
何永笑着说:“找乐犯,咱就是一帮找乐犯。”
不过没几天,就传来消息说,乔安齐走不了了——他家里没人要。老三感慨万端:“先前不做人事,对家里没有积德,现在用着家里了,就是这个下场,没有奉献光想索取——哪那么便宜!我这情况跟乔安齐大同小异,真不知道要是换了我,会不会有人替我保外啊。”
我笑着说他:“你也太有想象力。”
老三叹道:“乔老爷这一出事,让我反观自身,不寒而栗啊。”
除了打岔和不得要领的安慰,我别无所言,乔安齐的处境,的确让我又同情又感喟,不知道乔安齐此时躺在监狱医院里,是否知道这个寒心的消息?
不少人骂街,说那没病的能弄个假病出去,这真病的倒走不了了。
议论了几天,老乔的处境就象以前那些和自己利益无关的故事一样,被大家撇到一边了,只剩下孙福恒一个人在床前死守——为了他的清闲,为了他的“表扬”票。
疤瘌五骂道:“孙福恒这个老逼,给我陪床的时候,常偷吃病号饭,我汤碗里的鸡蛋总让他咬两口去,后来我扇了丫两回,才规矩了点儿。”
周法宏笑道:“这就叫靠山吃山嘛,这回老乔可惨了,打不动他啊。”
疤瘌五也笑着回忆:“那逼的嘴谗,就是挨着打,给我打饭回来的路上,还偷着喝两口面汤哪,嘿嘿。”
我说:“孙福恒说他两个儿子都干公司呢,咋也不见给他接见?”
“牛逼谁不会吹?我儿子还——操,我儿子跟媳妇改嫁啦。”疤瘌五先扬后抑,突然勾起心事,闷闷不乐起来,何永嘎嘎笑了。
周法宏安慰道:“儿子到什么时候都是你的,血缘这个东西厉害啊。”
疤瘌五苦笑道:“乔安齐不就是个例子嘛,血缘厉害不过感情啊,好多孩子跟养父母比自己亲爹妈都铁,咱又不是没见过。”
何永笑道:“嗨嗨,没错,你看人家关之洲!跟干闺女都铁一个被窝里去啦,哈哈!”
“何永我操你母亲!”关之洲脸红脖子粗地叫起来:“你再侮辱我我跟你玩命,别把好人挤兑急眼啦!”
我也说他:“何永你那臭嘴把着点儿门儿行不?别逮谁拿谁找。”
何永愤愤不平地狡辩:“自己做的事,法院都认定了,还怕别人说?你也说我呀?我就是操便宜逼来着,你随便说啊,我准不挂脸儿。”
关之洲义正词严地说:“己所不欲,不施于人,你不要脸我不管,我的事以后你少叨叨。”
“最后通牒。”疤瘌五怪笑着警告何永。
何永“操”了一声,不屑地说:“你以为你谁呀?我说你是看得起你,说明我心里有你这一号,挺大老爷们,心眼比针鼻儿还小,看我们顺治,我要说他跟干闺女铁一被窝里他准不急。”
蒋顺治笑道:“我倒想找个干闺女哪。”
周法宏大笑:“那就把大脸猫给批给你吧。”
“别吓唬我啦。”蒋顺治的安徽普通话说得还算不错。
何永一拧眉头,嘴撇得跟烂菜瓜似的:“噎!看意思你要求还挺高嘛,我马子你都看不上?回头把你媳妇弄来我玩玩,看看到底有多爽?”
“低级下流臭不要脸。”蒋顺治说。
围绕着蒋顺治的老婆,何永又积极地聊了几句,蒋顺治耷拉着脸说:“差不离就完啦?我不理你了,干活干活。”
“操,什么时候轮上你叫我干活了?老师还没说话哪——”
我笑着说话:“干活。”
“行,干活儿,就当干蒋顺治的老婆哪,嘿嘿。”
“何永,别越给你脸你越来劲啊?”蒋顺治警告着,何永不屑地笑起来:“噎噎,还跟我摆阶级斗争脸儿哪?我干你老婆你得荣幸啊,现在,你以为你老婆能干什么?还不是在外边卖,给你养家糊口?”
蒋顺治骂着砍过一把白塑料丝来,把何永的爪子给扎破了,何永骂道:“操你妈的我又不是白干,干完了给钱!你急什么?”
我正说着“何永你快闭了臭嘴吧”,蒋顺治已经跳起来:“何永我日你妈,我就看不起你这样的!”
何永摇头晃脑地乐着说:“你看不起没关系,你老婆看我好用啊,嘿嘿。”
蒋顺治叫着“你欺负松人没够是吧”,跨一步过来,抬脚就踹,何永笑着倒地,爬起来,也没有恼羞成怒,还是嘻嘻哈哈地:“哎呦,打奸夫啦!”
“癞皮狗!该打!”我笑着说。
蒋顺治蹿上去还是踹,被何永躲过。何永在那里摆着拳架子,来回跳跃着挑逗:“泰森,霍利菲尔德?碰上中国功夫一样尿!”
蒋顺治懊恼地一指他:“就你这样的,到我们安徽我砸不死你。”然后坐回去干活了。
这事就这样隔了过去,不过姜顺治还真是个有气性的,再不跟何永搭和。
*
转过几天来,二龙在葫芦架下摘了两个老葫芦,放在窗台上晾着,嘴里嘟囔着:“没什么好玩的事儿啦。”望工区里楞眼望了一会儿,寻了根木棍儿进来,跟一个叫“傻狗”的新收儿逗弄。
“傻狗”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脏胖,粗眉大眼的,洗白了应该还是很可爱的。
二龙拿小木棍打着傻狗的脑袋:“八杆子是你干爹是吗?”
“是。”傻狗骄傲地说。看来所谓的“八杆子”大小也算个人物吧。
“听说八杆子爱操小孩屁眼?”
傻狗在大家的笑声里咧着嘴否认。二龙给了他一棍儿:“还不承认?”
“真没那么回事儿?我干爹我还不知道?”
“啪”!二龙的棍子又落在傻狗脑袋上,傻狗夸张地叫一声,满脸是笑:“龙哥龙哥。”
二龙问:“你还是处儿吗?”
“嘿嘿呦龙哥,你不拿我找乐儿吗?”
“嘿我操你傻妈的,你脱了裤子我看看,混身上下奶奶感有几个乐?”
老三在不远处的检验台上笑道:“你也把龙哥看得太低级趣味啦。”
二龙把小棍子连连抽在傻狗宽阔的背上,傻狗疼得在座位上跳起来,一个劲躲闪。二龙绷着脸要他脱裤子看看身上到底长没长“乐儿”,傻狗谦虚了半天,禁不住打,再加上李双喜组长嬉笑着来捧二龙的场,也给他下了“服从命令”的口谕,最后潦草地往下拉了一下裤子,不想被二龙另一只手神速地往里塞了一把,立刻大叫着把裤子提上,二龙呵呵笑着走了。
“什么呀、什么呀!”傻狗很快觉得不对劲,又把裤子拉下来,一个劲地抖着,旁边的人都大笑起来。
“真可以龙哥,有这么闹的吗?苍籽跟蒺藜狗子啊,看看,看看——都粘鸡巴毛上啦,太过啦?”傻狗一边精心地在裤裆里摘着,一边嘟囔。
能让龙哥经常逗一逗、甚至摧残一下的新收是幸运的,连李双喜都要给这个新收比别人多留出点空间来。有些上档次的玩笑,是二龙的专利,别人不能仿效也不能破坏——尤其在鸟死了、猫吃了、葫芦大了、香菜老了的青黄不接的季节。
二龙不会跟谁都逗,没有素质和潜力的他不理。当傻柱子和老渔民这样的经典节目玩得有些疲塌时,傻狗的到来,无疑成了一个新看点。二龙是自得其乐的成分居多,大家是捧臭脚的欣赏者,在欣赏者的笑声里,二龙的欢乐也会得到新的满足和充实。
改造是痛苦和无奈、无聊的,每个人都希望寻找一些精神的寄托和释放口,有人看书聊天等接见,有人讲黄色笑话,有人沉迷于性幻想和自慰,有人兼而用之,也有如周法宏那样勇于自嘲,化无奈为欢乐给大伙和自己瓜分的主儿,自然也少不了二龙和“小二龙”们,热衷于从别人的痛苦里压榨出欢乐的汁液来畅饮或小啜,比如小杰、李双喜,这二人的武器是捆绑着权利的拳脚棍棒,还有一个侧重精神领域的“神经永”。
——何永属于典型的臭嘴,估计在里面在外面都是这个德行。没有人彻底否定他的幽默,就象没有人真心喜欢他过分的的轻薄和贫厌。
猴子好象和他已经决裂,一言不合马上翻脸,让何永感觉真的无趣,关之洲对他是不屑,跟我他不好意思或者不习惯胡言乱语,也勾不上话,疤瘌五、周法宏这样的,只能是一起乱聊,互相找乐,其实已经很不错,何永偏偏有更高的追求,不拿臭嘴从别人身上找来便宜就很很地不爽,自打跟蒋顺治勾了几句“卤儿”,他终于找到了新感觉。
这天何永又污蔑蒋顺治那个漂亮的小媳妇:“沈殿霞的腰成奎安的嘴拍着胸脯匹着腿哭着喊着要选美。”蒋顺治说:“靠你娘何永!找打架是吧?”
“打架虚你不成?”然后又肆无忌惮地接着对蒋顺治的媳妇发表评论。
蒋顺治跳起来打他,何永蹦离座位,一边招架一边得意地说:“别看我长得不咋地,我的名字叫美丽,别看我拳法不咋地,防守还挺严密!”
蒋顺治上前逮他,何永跑,一路许诺:“追啊,追上了媳妇还给你,反正我也玩腻啦。”
蒋顺治抄起一个钢圈向何永砍去,虽然铿锵地打在地上,却正被出来的二龙看见,二龙说:“过来,俩人都过来。”
俩人往库房那边去,何永还跟蒋顺治保持着小距离,脸上得意地笑着。
“干嘛哪?”二龙问。
“没事儿龙哥,闹着玩儿。”何永说。蒋顺治瞪着何永不说话。
二龙也不问了,扬手给了俩人各一个嘴巴:“好日子过腻了是吗?别人都没事儿,就你们乍毛儿?有人给你们罩着,都不知道姓什么了吧?”
蒋顺治气愤地说:“神经永没事儿拿我找乐儿!”
二龙左右开弓,连扇了蒋顺治四个嘴巴,这边听得清楚:“我就腻歪你这犟猪头,没有一回说你你不犟嘴的!”
何永驯顺地低头不语,蒋顺治梗着脖子雕塑般听着训斥,二龙喝道:“以后越是我屋里的,越是跟我亲近的人,越得给我规矩起来,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给你们搪事儿——广澜你甭笑,没你炒乎他们还不欢哪!”
刚从库房里凑上来的广澜笑道:“我从独居出来以后,可够老实的啦,放个屁都外头去,呵呵。”然后又踹一脚何永,推一把蒋顺治:“滚、滚!干活去,净惹龙哥不耐烦!”
两人看龙哥没有异议,掉头回来了。周法宏介绍道:“找乐犯回来啦。”
何永坐下就笑,看着蒋顺治说:“跟我没话,到龙哥那里,嘴还挺碎。”蒋顺治红肿着脸骂道:“你他妈是人嘛!告诉你啊,从今以后,咱俩划地绝交,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甭理谁!”
(14)花絮
何永这张嘴,比爱滋病还厉害,估计不缝上它,是不会消停的,被二龙吓唬了一顿,让蒋顺治陪了一系列嘴巴回来,闷了一会儿,没有半支烟工夫就复发了,又开始欢天喜地地跟左邻右舍白话起来。
周法宏说:“等哪天龙哥把你牙干飞几个就老实了。”
何永看着疤瘌五笑,疤瘌五袒露出空虚没落的牙床说:“笑什么笑,有你哭的时候。”
周法宏也笑了:“老五,你这俩牙拔得够专业。”
“革命就要流血。”疤瘌五说:“不过我流完了血就到站了,最后牺牲的还不一定是谁哪,嘿嘿。”
说着话,那边又有人乱骂起来。疤瘌五眼皮打着架说:“缺熬呀,全熬成我跟眼镜儿这样,都老实了。”
我说:“除了同情,还是同情。”
方卓把鼻子从网上抬起点儿来说:“都瞪出眼泪来了,600度啊,我写信了,接见就给我送眼镜来。”
棍儿说:“戴俩眼镜儿你也这意思啦,你这样的,劳改队就是一次管够。”
“八抬大轿抬我也不来二回了呀!”方卓痛心疾首地说。
“唉!”关之洲叹一声道:“来不来由不得你啊,黑暗啊,黑暗!”
何永笑起来:“象你这样死不悔改的,就得关一辈子!瞧你那个姓,关啊!”
“我看你也甭叫关之洲了,叫关之网吧。”猴子嘻嘻笑着建议。
周法宏神往地说:“你们说,这监狱要是发明一种仪器多好:谁改造到什么程度了,一测试,跟量血压照B超似的,刷拉就出来数据了多牛。到时候,判十年的,一看数据理想,放!判一年的,一看还没改造好,接着关,到日子了也不行!”
“你不缺德吗,那我这辈子还见得着阳光吗?”何永叫道。
周法宏苦恼地说:“我到时候也得作茧自缚。”
方卓说:“那我真得谢谢你,这机器一出来,我马上就能放了,我现在是一百一地改造好啦,以后你就是把我眼珠子挖出来,我也不犯法啦!真的,大哥!”
我说:“那也不一定,没看现在吗,那没病的能弄个保外就医,有病的却在牢里打滚儿,机器是死的,架不住活人捣鬼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干净不了,都不随地大小便了,戴红箍的老太太吃什么?”
周法宏回头问:“高所,咱家里有多少警察啊。”
高则崇抬起头,迷惘了一下说:“不到人口的千分之一吧,在世界上算少的。”
“看了么……你们要全不犯罪,到时候,就得有上百万警察失业,把这帮帽花儿放社会上,对国家的危害不比咱们小啊。”
“所以犯罪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笑着替他总结。
正胡侃着,窗户外头有人接茬道:“你们又瞎妈聊什么哪,干活啊,生产上要搞不好,什么福利都免!”
是郎大乱。
我回头笑道:“郎队今天这么好心情啊,看葫芦?”
“看你们。”郎大乱笑着说:“各个工区都得转转,好好干啊。”
“谁管生产?”郎大乱冲里面喊。
小杰答应了一声。
大乱队长威严地说:“秩序太乱啊——负责点儿!”小杰诚惶诚恐地答应。
郎大乱一走,疤瘌五撇嘴道:“操,你牛逼什么?以为自己是大队长啊。”
小杰吼道:“都别聊天啦!净给我找麻烦,弄个大乱都给我来两句——我给你们脸你们别不接着啊!”
“接着接着!哎呦好沉!这脸好大!”何永做着抛接的动作,一边喊着,惹得笑声骤起。
小杰说:“行啦何永,我跟你可够意思了,你别太过。”
“跟我别提意思不意思啊,我又没吃你喝你,更没靠你泡你。”何永笑着翻白眼儿,不过还是为了博大家一笑。
小杰气气地说:“以前真不知道这人要是狠心不要脸了,会是什么样子,你真让我长见识啊。”
“哎,我是不要脸,花案进来的我还要什么脸?可我要屁股啊,我这脸谁抽一巴掌都行,我这屁股可不让人动!”
小杰脸前的人都还忍着,背后那些同学可就笑开了锅。胖子骂着赞道:“何永你个傻逼,以后监狱要是有电视台,你就是开心一刻主持人!”
小杰苦恼地说:“行了胖子,你就别跟着掺乎了。”
胖子立刻翻脸:“关!我他妈碍你哪根筋疼啦!”
小杰腹背受敌,苦不堪言,又不敢把事情在现场搞大,只好气哼哼转到别处去了。我们议论了几句,都觉得这小子现在生不如死,还没人可怜。
何永信誓旦旦地预言:“看吧,用不了几天,等我哪天心情好,准摸瞎砸丫的一个落花流水,想看戏的,就耐心点儿。”
我下意识拿眼扫了一下高则崇,他的眉毛果然跳了一下,看来何永说小杰的话触动他的心思了。
日本儿在库房那边喊我:“麦麦,来签个字。”
我莫名其妙地跑过去,才知道10月份又要报减刑卷了,又要让我们几个给写证明材料了。这一次,有林子,也意外也不意外,本来以为他年底跟我一批报的。
日本儿很独断地把林子的材料包揽了,写得很认真,林子在一旁满意地看着,一边跟二龙、广澜抽着烟。
“老朴两天没露面儿了。”林子说。
“开会呢,不知道又弄什么损招儿治犯人了。”二龙说。
林子笑道:“我是逃过去啦,龙哥你一定要顶住啊。”
“操他妈——我坐牢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四监牛逼吧,都没把我咋样,一个花案集中营里的帽花能有多少新鲜屁!”二龙仰在铺上,不屑地说。
(15)臭鱼事件
转眼到了十一,国庆期间有一周的假期,老三从三中那边用罐头换了一杯酒过来,跟我摸着瞎急饮了,算很满足地过了个小节。这次老三没有招呼任何人来凑帮,他说“心寒了”。
3号的中午,炊厂给熬了大白鲢,两个人一条,那些鱼有近三分之一已经臭了,买的肯定是死鱼了。即使这样,为了分头分尾的事,还起了很多口角——当然,这些也和我们无关,老三自然会先挑一尾好鱼出来。
“他妈的,大的肯定已经叫前面的择掉了。”老三望着饭盆里的白鲢嘟囔,很不平的样子。
听到旁边几个人为分鱼的事争论起来,老三愤愤骂道:“都他妈见过什么?为条烂鱼还要打官司咋的?都他妈是臭要饭的!”
过了一会儿,门三太凑过来说:“三哥,有醋吗?”
“还你妈吃的挺全合!”
“不是,我这鱼稍微有点臭,遮遮味儿。”
“去去去,厕所蘸大便吃去!那样就觉不出鱼臭了。”老三眉头皱着,一脸烦躁和不屑地说完,又问:“老刘,你那鱼怎么样?要不要加点儿调料?盐、醋、香油,我们这里都有。”看刘大畅摇头,又问了关关,关关闷闷不乐地说:“我这条的味道还算正吧。”
老三敲着饭盆说:“这他妈肯定是炊厂的官吃回扣买的呗,我看,就得吃死俩才好,这监狱里就怕犯人吃喝上出问题,忌讳啊!”
我对苦恼的门三太说:“有味儿就不要吃了,干脆倒掉,吃坏了肚子还不是自己受罪?”
“我倒了我吃什么啊?”门三太用塑料勺敲着鱼尾巴说。
老三大怒道:“滚他妈外头吃去!你死不死?有情绪找政府说去!”
正喊着,外面一阵乱,恍惚就听有人喊:“龙哥,龙哥!净他妈臭的!你们一中这里咋样?”后面还有人喊:“龙哥,咱一起端着盆找监狱长去!非把炊厂的帽花给丫养的撤了不可!拿犯人不当人啦!”
门三太举着饭盆在屋里激动起来:“对,就得找监狱长去!”
老三用筷子指着他:“去,去,现在就去,你不去你是八国联军操出来的!”
外面广澜笑道:“操,你们几个人头儿,咋还分到臭鱼?”
“我们不是为自己,弟兄们骂街啦!揩他血妈妈的,真把咱不当人看啊!不折腾不行,越惯他们越挤兑咱!”
我吃着苹果,开门往外看,几个对面号筒的犯人正端着饭盆站在二龙门口,外面中厅里,还有好多三中的犯人在骂街。二龙没有出来,广澜的脸也喝得有些红,正对那几张愤慨的面孔嘻笑着。
何永举着半根黄瓜,一边大嚼着一边冲出来嚷嚷:“对,找杂种操的去!不行就大罢工!我举双手双脚支持你们!”
崔明达从二龙屋里一拔头骂道:“闭嘴!哪都缺不了你,咋没让鱼刺卡死你?”
何永嘴一咧,跑回了屋。
“麦麦进来吧,吃咱的饭,管他们哪!”老三招呼我,我回来坐下,懊恼地说:“炊厂这帮孙子!”
“咳,管它呢,亏咱了没?没亏咱就当没这么回事儿,不公平的事儿多了,咱又不是大侠,管得起吗?”老三劝我快吃。
外面还在吵闹,不过声音好象小了许多,估计二龙叫那几个人进屋了。老三一边细致地挑着鱼刺一边说:“要是搁先前,二龙第一个就带大伙冲出去了,现在不一样啦,傍年底了,他也该报局级了,闲事肯定不掺乎了,林子那脾气小么?一轮到减刑,尾巴立刻夹起来,尤其让那个照片一折腾,更没锐气了——现在这时候,屎盆子不扣到谁头上,谁也不嫌臭,还巴不得看别人笑话哪。”
我知道老三说的没错,可嘴里的鱼怎么咂摸怎么是臭的了。看老三吃得很香的样子,我没了食欲。
刘大畅在对面铺说:“这事儿要放以前,还别说,一号筒的犯人都得敲着盆出去闹,监狱长一下就暴,准把炊厂当头儿的给抹了。”
“对,监狱最需要的是安定。”老三说。
“不过那时候大家闹,是因为闹了也不能把大家咋样,反正也减不了刑,没希望也就没牵挂,现在真是不同了。”
老三笑道:“要不说人家政府玩意高。”
我也笑起来:“老刘说的准确啊,没希望也就没牵挂。现在大伙都奔减刑奔,路上有个小磕碰也许就一跟头载下去起不来了,说到实质上,利益才是第一生产力啊。”
这时外面又喊起来:“三中的,走!一中的弟兄们,有种的也跟我们上前线,抗议!抗议!”
老三示意关之洲出去探望一下,关之洲回来说:“真去了,三中的冲出去了。”
我笑道:“看了么,也有为正义不怕牺牲的。”
老三轻蔑地一笑:“带头的几个杂役,肯定在耗残刑,该减的都减完了,不玩造型玩什么?后面跟着冲的,不是傻逼就是起流氓哄的——嘿嘿,当初你们大学生上街喊口号,不也就这意思么?”
这话让我老大不愿听,我说:“这种事,一看初衷,二看结果,三看主流,三个里面有一个好的就算好,农民起义还拉拢一帮地痞流氓要饭花子呢。”
老三说:“反正我不掺乎这傻事儿——唉,说实话,也是没给逼到那份上。”
我笑着挖苦他:“就算真的山穷水尽了,估计你这脑袋也不往刀尖上钻,顶多在后面推大伙一把,去那个摇旗呐喊吹冲锋号的,等人家把阵地抢下来了,你拎瓶香槟跟大伙一块庆贺一块摘胜利果实去。”
老三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个劲地拿手指我,说不出话来,头却点得如同捣蒜。
吃过饭,关之洲收拾了茶几,我和老三又泡了壶茶,穷聊了一会,就听外面又人声嘈乱起来。关之洲打探回来说:“三中那帮叫队长押回来了,听说连楼门都没出去,一直在值班室前面闹,最后把耿大队从家里给端来了。”
“牛逼,这回有好戏看了。”猴子兴奋地说。
老三说:“老刘,看了么,这事儿也就闹一内部平息,为条臭鱼想闹到监狱长那里去,异想天开嘛。”
刘大畅说:“也不好说,看老耿跟炊厂的管教关系咋样了,要正互相黑着,他巴不得把事儿搞大——不过,那样又显得他能力弱了点,两头为难。”
关之洲愤愤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笑着对他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看来这几条臭鱼,也是学问深深啊。”
“别说臭鱼,就是狗屎又怎么样?上面想管你不想管你,出发点都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下面这些鸟屁,不过就是他们戏弄权力和关系的工具。”
老三冲一脸沉思状的关之洲骂道:“别你妈跟我旁边拽啊,问问屋里的,哪个不比你懂得多?说出来算你聪明?话越多说明你智商越低。”
我闷头笑着,没说他二话,其实这个屋里,数他嘴碎。
中厅那边清净了下来,一个声音高叫着:“龙哥——让一中杂役组长中厅开会!耿大开会——龙哥!”
老三把烟往水杯里一扔,趿拉着鞋走了。
十几分钟以后,老三回来了,进屋就乐:“还挺灵,一闹还挺灵!老耿说,杂役先安抚住大伙情绪,马上就跟炊厂联系,明天继续给咱改善——炊厂要是不同意,我自己掏钱请大家——老耿这么讲啦!”
“不过就是不许再闹。”我笑着补充。
老三笑道:“嘿,你们看直播了?还真是这话——就是不许再闹。”
我笑道:“怎么样三哥,让我说着了吧,咱现在就是那不上前线还抢人家胜利果实的人。”
说话间,三中的DNA老七跑了进来:“操,看了吗,就得折腾,不折腾干吃哑巴亏!从这事儿上我更有信心了,我那案子早晚能翻过来——只要我可劲折腾下去,一天也不停地申诉,找大队长、找驻检、找能找到的任何人,出去以后我他妈上网,我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就不信没人要脸。”
“得,你一来,我这个国庆节又甭消停了,准又开高科技讲座来啊。”老三笑道。
(16)笑谈构怨
臭鱼事件最后以犯人的胜利告终,第二天中午,炊厂为平息事态,又给我们补充了一顿小炖肉,当然不是耿大队掏的钱。
听说除了我们这里的三中队,其他几个大队的犯人也闹了起来,最后还是惊动了正在休假的监狱长,结果全监狱的警察,没有外出旅游的都紧急归了队,本来已经在常规戒备期内的监狱显得气氛紧张好多,直到我们看见饭盆里热腾腾的肉块,心里才有了根。
吃着肉,骂娘声反而更凶,大家从这次简单的胜利里总结了经验,同时很后悔没有早闹,以前多少次猪狗不如的饭菜都那么忍下来了。太亏,好多人说“太亏,太他妈亏”。
老三逆向着大伙说:“现在的警察就是太仁慈了,要放十年前,不打出你屎来。”
“那是因为以前的警察不是人。”关之洲臆断地推测道。
“操,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吧,把政府弄急了,机枪一架,全你妈傻逼,谁还闹?小炖肉啊,炖你妈的月经带!”
刘大畅笑道:“老三,你跟他们说这些,他们不信,毛老头说了:没吃过梨子,就不知道梨子嘛味道。”
老三笑起来:“主席不是那么说的,不过意思对,现在犯罪的这么多,就是警察给惯的,撂83年严打,这屋里不得让政府给开一半天眼?关之洲,就你这鸡巴样的,早挂啦,嘿嘿。”
关之洲强辩道:“三哥你把我意思闹拧了,我是说现在能这样,说明法治进步了,至少从上面,能把犯人当人看了,犯人也有人权嘛,下面乱搞是下面的人素质低造成的。”
老三骂道:“你他妈是真精假精?给你根棒槌你还就当针了,什么叫他妈人权,没有自由,你就不是人了,还权个鸡巴权?”
我们笑起来。关之洲苦笑道:“三哥你还急了,我不就是跟你探讨一下么?”
“探讨你妈的逼帮子呀,去去,先看看水开了没有?”
关之洲板着脸,拎起水壶走了。
“这丫的脑子里多少进了点水。”老三恨恨地说。
我笑道:“他也是胸中块垒得不到释放啊。”
说完这话,不觉想起在市局时候,跟舒和、常博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来,恍惚间感到有些胸闷,似乎关之洲的“块垒”已经转移过来。
日本儿兴冲冲地过来催促大家写接见信,说明天提工的时候就可以让主任带出去发掉了。因为国庆戒备的缘故,所有接见都向后顺延了一周。
“妈的,明天就提工啊,又克扣我们福利。”老三嘟囔着,甩给日本儿一棵烟:“六王八蛋,冒一柱儿——该滚蛋了吧,你也没机会害我了,我还挺想你的。”
“打住、三爷!您别把我再想回来吧。”日本儿点上烟,坐在刘大畅边上。
老三调侃他:“六子,出去准备发哪行财,计划好了吗?把市政府旁边那公园给他拍卖了吧,你准能骗一帮傻逼给你掏银票,六子是什么脑子啊——”
“停!到这以前还都是人话,再往下说,你准喷粪——我太了解你了。”
“服了,你就是我屁眼里的蛔虫啊。”
日本儿笑道:“算了,我要真是蛔虫,钻狗屁眼也不钻你屁眼去,别让小杰再把我带出来吧。”
连老三在内,我们都大笑起来。老三说:“你们看看,我说他缺德蔫坏损有错吗?他就是当蛔虫,都得挑那对他有用的屁眼安营扎寨,你他妈太势力!”
日本儿说:“老三,不开玩笑,我想了,这回出去不准备回来了。”
“操,狗嘴里楞吐出象牙来了——我话说前面,咱立字据都成,一年以内你要不回来,你在外面见我一次,我让你暴打一顿,妈的我就不信了,我舍得一身肉,要真能挽救你获得新生还真值得。”
日本儿笑道:“我也打不动你。我这些天总琢磨啊,以前咱进来,不全是因为咱骗,关键是认识问题。我总觉着吧,这社会太他妈不公平,欠我太多,我得捞回来!我从小让人看不起,从小受欺负,我脑子再不灵便点儿,还不成傻柱子?——还不如人家傻柱子哪!以前总赖这鸡巴社会把我逼上这条道的,这些天我整日地想啊想,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
“嚯,我倒想听听你放出个什么屁来。”老三敦促道。
“什么道理?我说啊,这一个人学坏,可能不是他自己的责任,可这一个人要不断地坏下去,屡教屡不改,还一个劲地拿社会啦别人啦当借口,那可就是他自己的毛病了,是他对自己不负责了。”
老三拊掌道:“说的好,我以前就这么教育我儿子的!不过六爷,我都管您喊六爷啦,您也不想想,这道理您懂得太晚点儿了吧?现在想对自己负责了,我怎么佩服你好呢?赶紧找小杰去!”
日本儿笑道:“有他妈阻止人犯错误的,还有他妈阻止人改正错误的?”
“人当然可以改正错误,可你不成啊,古人早给你预言了:狗改不了吃屎。”
“古人还给你下结论了哪:狗眼看人低!不信你就等我一年,看我见面抽你不?”
老三笑道:“你呀?抽我这冒儿你都够不着。我还不知道你?大道理比谁讲得都溜儿,就是不干人事。你要真能改好啦嘿,太平洋的水都得哭干了,到时候我倾家荡产给监狱电网上挂满锦旗,上写四个大字:我不相信!”
我笑道:“我还以为你写‘妙手回春’哪。”
“‘妙手回春’那是治疗阳痿的,咱这里面一个比一个壮,不适合。”老三笑着说。
日本儿站起来笑道:“牛逼三儿,我不跟你穷聊了,还得上别的组传达一声,你们抓紧写啊。”
老三笑骂道:“鬼子六你他妈这是快走了撞笼哪,准又到别处吹去啦。”
我一边翻腾纸笔一边说:“写信吧,接见一次少一次。”大家也都忙活起来,关之洲跟我借纸笔和信封邮票,老三骂道:“你老实歇着吧,你那鸡巴老婆早跟人颠了,还写什么写?!”
我笑着把东西递给关之洲,说:“关关这是屡败屡战,也许有一天就金石为开了。”
“操,要一点儿脸,有一丝血性也不这么贱!”老三愤愤道。
关之洲郁闷地望着红格信笺,有些固执地说:“我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只做我自己该做的。”
“脑子该抽水了。”老三一边往信笺上落笔一边评论着。
晚上日本儿又跑过各屋来敛信,老三打趣他:“六子成大秘了。”
日本儿谦逊地笑道:“发挥余热,发挥余热。”
老三望着日本儿脑瓜顶上稀疏的头发,同情地说:“哎,临走我给你弄个头型吧,瞧你这两根杂毛儿,还没我裤裆里那些顺溜哪。”
“操,这叫自由式,你想留还不叫你留哪。”
“还你妈自由式!飞到哪你都是一老怪鸟。我给你弄个日本浪人头,一出大门,你就直接奔侨办,让他们给你安排点正事儿干,哪怕跟马戏团巡回演出也行啊,省得又骗人去。”
日本儿有些鄙夷又有些炫耀地说:“得啦老三,用不着你操心,到时候你看,老六从这里往外走的瞬间,那形象不说光彩照人,也绝对差不了。”
老三笑道:“别叼我大冒儿你还吹高调啦,你什么德行瞒别人还瞒得了我?进来时候不就穿一百褶裙似的西服嘛,袖口上那商标都开了还不舍得扯呢,趿拉一破皮鞋还卡着一假耐克的标,操你妈耐克有‘三接头’吗?”
我们笑起来,日本儿也不恼,嬉笑着走了,出门时气老三:“我就是光屁股来光屁股走,也不寒碜,我就是一怪鸟,人家不笑话咱。我再惨,我也该走了,你再牛逼,你还得在里面呆着,嘿嘿。”
(17)暗流
转天我们提了工,因为还在戒备期内,每天只能从早8点到晚六点之间出工,还必须到监狱办公室备案,所以犯人的劳动量也不多,只有平常的一半左右,我们都抱怨老朴有这个穷瘾。
这天上午,我正干着活儿,小尹队在门口招呼我:“麦麦,比赛去!”
我站起来向外跑,周法宏在后面喊:“老师,拿个冠军回来请客啊!”
我回头咧嘴笑着,心里很轻松,那个“道德百题”我早背得滚瓜烂熟,灵魂早给净化得蒸馏水似的了,就是别的队真蹦出几个把这事儿当回事儿的高手,我觉得也不会再好到哪里去了。
小尹队笑问:“拿冠军可能给减刑票啊,额外的,在原来基础上能多减一个俩月呢。”
我说:“不是三个人一组吗,那二位呢?”
“他们队长叫去了,在楼前集合。”
等了一会儿,耿大、朱教导还有一大的几个大头目拿着记录本从楼里出来了,看见我们俩,就问在做什么,小尹队说一会儿进行道德杯竞赛,耿大笑道:“麦麦,努力点儿啊,这减刑票可不得白不得。”说着,和杨大一路奔二墙外走去。
“开会去吧,听说这几天监狱的头头们都挺忙乎啊。”我望着他们的背影说。
尹队笑道:“出了点事儿,过一段你就知道了。”
小尹队话刚说完,三中的一个干警就跑过来喊:“甭等啦,比个鸡巴赛,我们中队那傻子根本没背!洗洗睡吧兄弟!”
尹队笑道:“你们咋跟人家说的?”
“咳,找人的时候就本着闲人找呗,生产线上的谁愿意去,整天累得臭贼似的,赶好这闲人还他妈不把这事儿放在眼里,每回问他他都说背着呢,到节骨眼上大链子掉了,操,我当时一口浓痰全吐丫的逼脸上啦,哈哈——别楞着啦,这还比个球赛,散会吧——”
“二中那个呢?”
“人家一听这情况,马上就撤了,他们队长也不让去啦,说别拿我们弟兄拉出去丢人啦。估计他们那犯人也是一二百五,呵呵,你们这位好象还胸有成竹啊。”
我笑道:“这把感情浪费的!我当初打官司都没这么认真过。”
小尹队笑起来:“得了,麦麦你也回去吧——哎等等,咱就这么做主不行吧,怎么也得跟耿大他们打个招呼吧。”
那位说:“老耿现在还有闲心管这个,不定哪天就高升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咱给教导打电话招呼一声,让他跟老白那边报个弃权吧,玩个高风格,把机会给兄弟大队!
“挨骂我不顶着啊?”小尹队笑着说完,让我回工区了。
周法宏笑道:“奖杯呢?”
“奖你个头!”我坐下把情况一说,他们都笑得不行,何永说:“老师啊老师,冲你前些天那刻苦劲儿,怎么也得给给安慰奖,不行的话,得让他们赔偿你精神损失啊!”
棍儿笑道:“眼睁睁看着到手的俩个月减刑票飞了,这一眨眼工夫,不就等于给你加俩月嘛。”
我笑着说:“棍儿哥哥你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聊了一会儿,这事儿也就放下了,我自己又单独别扭了一阵儿,也就不再想它,只是觉得这些天的努力很可笑。
那边二龙在大骂郎大乱,因为七大的杂役过来发现他预定的两个葫芦没了一个大个的,告诉二龙,不知道谁多嘴,说看见让郎队给摘走了。
小尹队在外面扒了一下窗户,笑着说:“杭天龙,嗓门大点儿了啊。”
“我操他妈,他以为他是谁?拿我的葫芦干他老母去啊!”
广澜上前对小尹队笑道:“二龙气愤了,要换了你,他准没这些话,看哪个葫芦好玩儿,你随便摘,我做主。”
小尹队笑道:“我没那个爱好,不过,你们都悠着点儿吧,让耿队知道了,非把葫芦架都给你们拆了不可。”
广澜连连点头,坏笑着吹捧:“是是,咱耿大多牛逼呀,不用吹就比葫芦大!”
小杰看见穿警服的就来精神儿,立刻吆喝大伙:“看什么看,抓紧干活!”
李双喜也叫起来:“新收组的,都转起来,缺电的说话啊,我给你们把闸合上!眼镜儿,你他妈甭看,你个瞎逼,你看什么看?晚上再带活回去,非给你过过轮儿不可,新收组的形象都叫你破坏啦!”
(18)大闹接见室
10月的第二个礼拜五,我们五监区的接见日。
因为发现有人往里面带毒品,楼下的特殊接见室临时关闭了,什么时候开放没有通知。
我跟林子、二龙赶到了一批。我们一起上了楼,郎大乱和耿大都在楼上维持秩序,看我们把座位占满了,郎大乱冲后面喊:“停了停了,赶下拨吧!”
后面的人不满地骂街。楼下的特权区取消了,全攒到楼上来,接见时间又不延长,资源就显得很珍贵了。后面的人,如果下拨再排不上个,就要顺延到下午了,家里人要在监狱外面蹲一中午。
琳婧和母亲带着女儿来给我接见,女儿跟我只生疏了一会儿,就开始活泼起来,而且表现得很兴奋,一个劲地冲着话筒喊爸爸。还炫耀地撩起下华服,鼓着肚子指给我看:“肚脐!你有肚脐吗?”
琳婧告诉我,女儿现在很懂事,甚至开始觉察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的不同来,我弟弟、妹妹一带着孩子来家里玩,她就问:“哥哥、姐姐都有爸爸,我怎么没有?”我弟弟、妹妹的孩子都比我女儿大。
我说不出话来,眼泪差点出来。琳婧笑着说:“咱妈就告诉她说:你爸爸给你挣钱卖大玩具去了,马上就回来啦。”
母亲说:“你那个小恐龙啊,彤彤喜欢得不行,别的玩具它一个礼拜就扔,惟独那个恐龙,天天摆弄,还总念叨:爸爸买的,爸爸买的。”
在琳婧的鼓动下,女儿向玻璃抛了好几个飞吻,我直接把嘴顶在玻璃上,逗她咯咯地笑,那笑声通过话筒,带着电流般触摸着我的耳膜,痒痒的。
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好在我很快就能回去,不然这孩子心理还真要受影响。”
后来开始聊其他的话题,和每次一样,还没有说完,休止铃就拉响了。郎大乱喊:“停了!都站起来,快往外走,别耽误后面的接见!”
我依依不舍地起身,和家人挥手道别,女儿被琳婧扶着,在玻璃台上一路随着我走,眼里是留恋和不解。
郎大乱喊:“喂!杭天龙,你怎么还不动地儿?”
我一看,二龙还坐在那里,玻璃外面坐着一个浓妆艳抹擦得脸上千里冰封的妖冶女人,女人后面还站着两个爷们儿,一个秃头一个板寸,目光中都流露着愚蠢的高傲和顽强。
二龙回头说:“我跟下拨再接见一次。”
“走吧走吧,没看今天都排不过来了吗?怎么就你要搞特殊化?”郎大乱皱着眉挥手轰他。
二龙屁股动也没动:“你们当官的也太过了吧,家里人大老远来一趟,你让人家多说一会儿都不成?”
“我要是监狱长,我让你坐这里说到开放!监狱的规定,我都得遵守,你还犯什么棱?”郎大乱的语气还是有些招安劝降的味道,嘴角上多少还挂着几分笑。
二龙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兄弟们来一次,你不能不让我们把话说完吧,我再见一拨儿!”
耿大队从外面喊:“里面怎么不动啦?都往外走!”
我们开始继续挪动脚步。二龙干脆一扭脸,跟玻璃外面的几个人嬉笑着打着哑语。
耿大从我们身边进去,问:“怎么回事儿?”
郎大乱的声音立刻洪亮起来:“杭天龙!你不要不知好歹!”
“嚯嚯嚯,你叫唤什么呀!我又没砸玻璃往外跑。”二龙不屑地说着。
耿大喝道:“杭天龙!你是在跟队长说话吗?”
“队长怎么啦?队长就跟我们不一样了?队长不是人咋的?是人就得讲点人情味吧?我又没别的想法,不就想跟朋友多说两句话吗?”
后面有犯人喜悦地说:“呵,龙哥牛奔啊。”“说出弟兄们心里话了。”
耿大义正词严地吼道:“第一!你给我站起来!第二,如果你还知道人情这两个字,就想想后面还有多少人再等着进来接见!马上给我出去,回去交一份检查上来!”
我隔着门玻璃望进去,看见二龙勇敢地服从了命令,腾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着,一路叫嚣:“套层皮就闪闪放光芒哈,一个个他妈职业病!”
“杭天龙!你太嚣张啦!”耿大队怒吼起来:“马上回工区,等候处理!”
“随您大便!”二龙在犯人们崇敬或诧异的目光护送下,气宇轩昂地下了楼。傻狗景仰地说:“龙哥,你绝对就是我偶像!”
林子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下了楼,才说:“龙哥,你何必呢?”
“操他妈的,他们也太牛逼啦!不给他们点颜色看,还以为咱这大染坊是卖凉水的哪。”二龙也不购物,也不等我们站队,独自回去了,一路斜穿过操场,如入无人之境。
小尹队无奈地笑着,招呼我们赶紧购物收队,一边苦笑道:“这个杭天龙啊,扑棱俩胳膊就想飞,以为自己是美国超人还是铁臂阿童木?”
林子笑问:“开句玩笑啊尹队——这话你敢跟二龙当面说吗?”
“你以为我跟他一样有毛病啊?没事儿谁招惹他干吗?我们干管教的也不是战争贩子,谁不图个消停?不过要是你们犯人不长眼,以为自己是监狱的老大那就左了,也不想想——政府站在谁背后呢?水再大,能漫过鸭子去?”
林子笑道:“好久没聊,看不出尹队你学问上去了。”
小尹队有些小不自在了,表情恢复到先前印象里的拘谨:“架不住受感染呗,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小尹队你确实变了,快从一个纯情男孩变成穿警服的街头三了。”我痛惜地说着——在心里说着。
以前是从犯人身上,现在是从干警身上,我再一次感触到一点:在监狱这个超级大染缸里,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可以变多坏,但却看得见一个人可以变多快。
希望小尹队只是在跟林子调侃,而不是发自肺腑地表达自己的真知灼见。
回了工区,没见二龙的影子,估计已经进了库房。
刚回来的人都在谈论二龙大骂耿大和郎大乱的精彩花絮,何永极端后悔没有跟我们一起去接见:“龙哥如此风采,我居然无缘目睹,这是俺心底永远的痛啊!”
最后一拨接见的犯人陆续回来了,朴主任阴沉着脸走进工区,问:“杭天龙、杭天龙呢?”
小杰赶紧说:“库房。”
朴主任一言不发,直接进了库房,呆了有十来分钟,跟二龙一起出来了,后面林子和广澜也都送出来,崔明达看二龙板着脸跟主任往外走,就问:“怎么着?”
“托耿大老爷的福,换单间儿了。”二龙笑道。
主任愤愤地说:“乱弹琴!纯粹是你自己找的!”
崔明达困惑地说:“关啊,这就关啊!也太草率了吧。”
看二龙出去了,广澜表情复杂地笑道:“前些天好告诉我别闹猴儿哪,让我稳当住了,这下倒好,他自己先披波斩浪折腾开了!”
老三一直在我旁边呆呆看着,好象才省过闷来,轻声说:“二龙的局级也甭惦记了,小不忍则乱大,这下教训大了。”
何永气愤地说:“哎,龙哥的门子都死哪去啦?关键时刻褪套儿啦?”
老三不屑地说:“门子也不能在立场问题上给你顶啊,人家给你当门子,是想从你这里得好处,不是让你给他们找麻烦的。现在是大队长要关龙哥,狱政科肯定一路条子地批准,绝对不打瞌,等消息传到门子那里,早成铁案了,人家要是有一分脑子,不是至近关系,不会为你往前冲啊。”
“这耿大队也是不长眼,龙哥的门子可是监狱局的,一句话拍下来,耿大就得三年喘不过气来!”何永气咻咻地说。
老三苦笑道:“哼,这种事,凭的就是一个血性,龙哥也太猛了点儿,当着管教和那么多犯人的面儿栽老耿,他能不关你?不关你,他以后还凭什么混?”
不论二龙还是耿大,这个造型都得做出来,起头就为一口气,关键还是都不想丢了自己的形象——我想,但没有说。
何永慷慨地说:“就是把龙哥关了,我照样支持他!”
老三轻蔑地笑了一下:“你是支持啊,可有的人估计就得称愿啦。”边说边站起来走了,穿过他的裆下,老高悠闲自得烧烤着花线的样子暴露在我们面前。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