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素质教育
(1)死亡游戏
呆了一些天,跟里面的人就有些熟络起来,发现自己对这里还是有误解的,首先这“辰字楼”早已不是专押死刑犯的楼号,现在的犯人,像大客车一样,是客货混装的。而且,关于死亡的话题,也并不像我估计的那样是个禁忌,那几个注定要被枪毙的犯人,也并不反对偶尔谈论“死”字。 我们号里唯一“挂链儿”的东哥,只有24岁,已经被“挂”了快两个月。这里和下一级的看守所不同,只有判决死刑之后才上戒具,那些按律当斩的嫌疑人,只要还没有接到最终判决,都和普通押犯一样,空手空脚地在号里关着,不像“C看”那样如临大敌,抓个杀人的,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锁紧了,弄得壮怀激烈的,让人头晕。 而且,这里的犯人,不论你有多大的案子,也没人关心你的心理感受,谁也不比谁好受嘛,不知武当二哥到这里生活的怎样呢。在这里,想受照顾?行,等你判了死刑,戴上全套戒具再说,保证把你请“板儿上”睡来,也不用值班了,甚至饭都有人给你端过去,这是一个传统。
东哥犯的是持枪抢劫杀人案,而且是多次作案,判决上写着“手段极其残忍”。这样一个人,灭掉是应该的。 东哥说他被警察包围在一片芦苇荡里,耗了三天三夜,子弹都打光了,警察也没有人敢往前冲,立功事小,性命攸关啊,最后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把抢往水里一扔,叫一声“孩儿们我出来啦”,飞扬跋扈地朝外走,警察们依旧谨慎,十几个枪口瞄着他,直到确信他身上连一个石子也没有的时候,才勇敢地扑上去把他按倒! 东哥说他后来才发现自己腿上中了一枪,当时竟然毫无知觉。 我佩服这家伙的同时,也在心里有不小的疑问,不过东哥的腿上,确实有个枪眼,和平时代的枪眼啊。
东哥脾气很暴躁,像患了偏头疼的猴子,动不动就大发雷霆,除了丰哥,号里的人几乎没有不被他骂过的,连最受大家照顾的贪污犯海大爷,一次因为看电视挡了他的视线,错过了一个三点式的镜头,也让他喊了句“老逼不长眼”。 东哥不忌讳谈论死,他说从他揣着枪上路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早晚得来:“人大不了一死,谁也躲不过去,窝窝囊囊一辈子是死,轰轰烈烈一场也是死,我他妈值了。” 无疑,东哥是相信自己已经轰轰烈烈过了。 东哥还经常给自己辩解:“我从来不抢老百姓,要抢就抢爆发户,抢海大爷这样的贪官污吏!这社会就是他妈不公平,他们坑害老百姓把自己养得肥油乱冒,我就来个黑吃黑,为民除害!”
海大爷原来是个“国企”的党委书记,借跟外国佬搞合资的机会捞了一把,后来让人检举了,属于晚节不保型的领导干部。大爷看上去很慈祥,怎么看怎么不像贪污犯,又怎么看怎么像贪污犯。东哥说他是贪官污吏,海大爷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一脸倦怠,海大爷已经关了一年了,因为律师很卖力,搞得检察院不得不三番五次地核查事实,核查得海大爷都没了斗争的热情。
东哥坚持认为自己该杀,但又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个坏人。他说他没害过一个好人,他们村里的婶子大娘一听说他给抓了,都哭呢。“我们村孩子一看见我就追,把我当亲人啊,哪个孩子没吃过我的东西?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只要求到我东子头上,我没打过一个锛儿,能办的咱办,不能办的咱也敢应,办不好还办不坏嘛,呵呵,我就落一好人缘,到现在,村里乡亲欠我的钱,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呀,我从来没主动找谁要过帐,甚至都记不清谁跟我借过钱了。” 东哥的这些话,侃侃侃侃地不知叨咕过多少遍了,连丰哥都听腻了,一次东哥正第N次聊着这些话题,管教提他出去,丰哥抓紧时间诉苦道:“快点把他拉走凿了算了,整天叨逼叨、叨逼叨,头都大了,又不好意思伤他自尊,快走的人了,还能不让他多说说话?” 东哥过了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表情肃穆:“明天可能走链儿。”丰哥一边诧异地说不会吧。东哥说也该着了,都等了俩月了,刚才验血了。丰哥就不说话,只把东哥让到里面坐。 按照经验,死刑犯一验完血,一般转天就执行枪决了,叫“走链儿”。
沉默了一会,东哥镇定地笑着:“丰哥,听说现在监狱净跟医院做交易,把死刑犯的内脏给卖掉,可靠嘛?” 丰哥说你都问过800回了,不可能的事儿,他们还疯了呢,这要一暴光,国际影响啊,社会主义不就没有优越性了? 丰哥问他:“东子你穿什么衣服呀?” “就我老爸上次送进来那身西装,我觉得不错了。” “回头我那件鳄鱼你穿里头吧。” “行,晚上给我安排个澡儿。”东哥道。 丰哥让小不点的喊劳动号的胖子,胖子很快过来,丰哥说:“晚上给我们弄只鸡来,小酒酒有戏不?” 胖子苦恼地说:“丰哥你不拿我改着玩嘛,我敢给你弄么?什么事呀,这么隆重?” “明天早上东子走。” “呦,没听见信儿啊。你放心吧,我尽量,不过别抱太大希望啊,鸡敢保,那个就不好说了。”
听到要送东哥上刑场的消息,我们都识趣地不敢聊天了,弄的号房里的空气特压抑。老半天听东哥骂起来:“操他妈的,判死刑连家属都不让见,真他妈不是玩意!” 丰哥安慰他,说不见面更好,家里老爹老娘都一大把岁数了,倒也省得伤心了,你也甭多想,走了就走了,人生一场空啊,留恋什么呢。 东哥强笑道:“不留恋?你们谁跟我换换?” 丰哥争论道:“谁换?你敢情轰轰烈烈了,别人人生刚开始,瞎屁成绩没整出来呢,就替你去?” “是啊,我也值了,四条人命啊,操,到阴间碰见这些人,我再宰他们一次!” “对,到那你东子也不是吃素的!”丰哥鼓励他。 东哥还是不死心地较真:“我是一孝子,我爸妈从来不知道我在外面干什么,还以为我做买卖呢,这一出事,老两口怎么受?操他妈的,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东哥的声音有些走调。 舒和小声跟我嘀咕:“看过柏拉图的《苏格拉底之死》吗?” 我说恍惚看过。 “人家那个时候,苏格拉底行刑那阵儿,他的学生、家属和朋友都允许在场呢,现在倒好,一判死刑,家里人一个不让见,纯粹没人性啊。” 我说是那么回事,同时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对死刑犯,对死刑犯的家属,都是莫大的无法补救的悲哀。
胖子最终没有弄来酒,只买了一只烧鸡回来,丰哥背后骂道:“傻逼肯定是没下功夫。”东哥说算了,胖子也是不想给自己惹事儿,可以理解。 “不过没酒壮行,还是别扭。”丰哥看来还真的别扭了。 东哥反过来安慰他,说有一片心,我东子知足了,临走能交你丰哥这样的朋友,无憾了! 晚饭吃得压抑,大家嚼东西都风度翩翩的,很绅士地细细品味,大臭吧唧嘴的毛病也突然改正了。东哥吃了一个鸡腿,就说饱了饱了。 “我也没觉得怎么样啊,怎么就没有食欲了呢?真他妈丢人,说实话,就这一个鸡腿,还是强塞。”东哥实话实说地自嘲道。 “你肯定不是怕,连我都吃不下,关键是哥们弟兄混这么长时间了,说走就走,谁心里好受?”丰哥分析得很近情理,又给足了东哥面子。 晚上值班时,我看见东哥隔一会就翻一下身,脚下的镣子轻响着,显得有些焦躁。很难想像他现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只是一片混乱?这是一个无法交流的问题。
转天,丰哥很早就把大家轰起来,小不点和几个手脚利落的押犯,在丰哥的指挥下,给东哥换了衣服。东哥喝了半杯奶粉,就坐在门边等。 等了一段时间,外面还没动静,东哥突然向丰哥发难:“你怎么不理我,也不跟我说点什么?” 丰哥无奈地说:“你让我说什么?咱聊了一晚上还没聊透?再说现在真不知道说啥呀,跟你说豪言壮语?跟你说一路顺风?还是再安慰几句?都不像人话啊!” 东哥笑道:“跟我还说什么人话?马上就不是人啦!” 丰哥说:“你不过就是先走一步,我这里还不一定怎样呢,弄好了,你前脚走,我后脚到,记得在那边猛着点,我去的时候好有个撑腰的。” 东哥还是笑:“你别胡说了,你死不了,也就无期。”
正说着,铁门咣地一声,我们的目光集束向门口投射过去,主管管教手里拿着几封信:“丰子杰,你们的信……嗨?东子你干嘛呢,穿这么利索?” “庞管,不说今天走链儿吗?” 庞管一头雾水地笑着:“哪来的消息!没事自己闹心?” 丰哥也笑起来:“虚惊一场呀敢情,那昨天验什么血?”我们都放松了精神,气氛有些活跃。 庞管说别净瞎琢磨啊。咣地关上门,走了。 “今天不走,明后天肯定走。”东哥把屁股又挪回铺上,决绝地判断。 结果,接连好几天,我们都沉浸在送东哥上路的情感氛围里,许多人都已经疲惫,但还是很肃穆地消磨着这样的时刻。东哥每天都很注意自己的形像,基本上做到了视死如归,丰哥也不断给他打气,最后我发现两个人都有些烦了,话也越来越少,其实大家都有些不耐烦,恨不得立刻冲进来几个武警,把东哥架走,当然,除了东哥自己,没有人开诚布公地表达过类似的意见。
一天,两天,一个礼拜就那样艰难地捱过去了,也没有动静,胖子打探来消息说,根本没有走链儿的计划。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东哥已经眼看着消瘦,听说不走了,就骂街:“这不拿人找乐嘛,不走链儿你抽我血干嘛!” 这些天一折腾,真比“嘭”一声枪毙了他还折磨人啊。 而且,要求一个面对死亡的人,长时间保持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也很苛刻,对于东哥消瘦下去的变化,我们真的打心眼里理解。
(2)“严打”总动员
4月初看电视,知道外面正在开展“严打”整治斗争,小不点兴奋地说:“这回号里又该哗哗进人了,外面狂抓呢。”丰哥说你懂个屁,“严打”就是打击面更大了,平时该吓唬两句的给拘留了,该拘留的给捕了,屁屁案子多了,真正大案的比例不会上升,咱这里不会有什么动静,升不上多少人来。 东哥说也不一定啊,83年抢一军帽就枪毙呢,说不准这次更狠,现在社会多乱,再不狠点,共产党的政权都悬乎了。 小不点不解恨地说:“就得狠巴巴的,随地吐痰就无期,偷钱包的全枪毙,中国人的素质非噌噌往上升不可!” 丰哥说你老子在市场卖肉还玩鬼称呢,这回肯定也挂啦! “别肯定(啃腚)呀,那玩意多脏?”看丰哥脸色好,小不点顺嘴开了句玩笑,刚出口,丰哥就让他转内销了——通的一个大腮梨,小不点正坐得逍遥,一个驴滚儿,就给丰哥揍铺下去了。 “操你母妈的,赶我话辙,胆儿肥了你!”这样的玩笑,只能丰哥跟你开,什么时候轮到你先上脸了?小不点自作自受。 “丰哥我错了,我错了。”小不点在地上扇了自己嘴巴一下。就冲这点儿,也讨人喜欢哦,这小子年纪不大,才17,就特市侩,懂得自己作践自己哄领导高兴,还弄得挺自然。 丰哥笑骂了两句,也没追究,放了他一马。
电视里都是“严打”的报道,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就有人兴奋地叫:“哎,那不谁谁嘛,傻逼也进来了,操,还挺上镜的,还乐呢,我看他像当兵去,不像挨逮的呀,靠!” “当兵也是给抓壮丁了。” 某天号筒里喇叭一响,号召我们安静,开动员大会,搞揭发检举,同时对自己没有交代清楚的余罪,也要求主动交代,说交代了就不追究,要是等别人检举出来,就严重了。 “……依法从重从快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是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惩治犯罪、维护治安的一个重要方针,是邓小平民主和法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改革开放20多年的实践证明,这个方针是完全正确的,必须旗帜鲜明、毫不动摇地贯彻,坚持依法从重从快原则,坚持‘稳、准、狠’……” 号筒喇叭还在威严地广播“社论”,小不点笑道:“我还杀过俩人呢,交代了真不追究了?” 丰哥扇了他的秃头一下,同时警告大家:“这段时间都别瞎白话啊,谁知道谁心里琢磨什么哪,你说着玩呢,别人给你检举了,受罪的还不是你?”
会议公告,要求每个在押人员必须写出“自检检他”的材料,很快,一打检举材料表就发下来。 “谁不写也不行啊!”庞管不容商量地命令。 “写,写!都得写!”丰哥一边让小不点给大伙发单子发笔,一边鼓吹。 舒和、常博我们仨凑一堆儿嘀咕:“这写什么呀,我上哪认识犯罪分子去?” 大臭苦着黑脸儿说:“丰哥我不会写字啊。” “先旁边等着,想!想好了让别人给写,操,小时候不学习,现在傻逼了吧,想揭发犯罪分子都揭发不了。”丰哥悠闲地抽着烟,数落着大臭。 大臭后面一个半大老头气呼呼地说:“我不写了,反正是死刑,还怕什么?” 丰哥脖子一伸:“刘金钟你老逼说什么哪,临死不想过舒坦日子了?写!谁不写也不行,政府吩咐的,谁扛的住?” 刘金钟说:“那我找庞管说,不写!临死我还害别人?到阴曹地府都得挨鬼骂。” “操你妈的,你混蛋劲还上来了是吗?找庞管?那意思我管不了你了是吗,想出这个门,先过我这关!” 刘金钟还想来劲,东哥已经站起来,挥着铐子骂:“老逼想早点走了是不是?再放屁我开了你!” 大臭赶紧回头劝刘金钟:“写吧写吧。”那边的东哥也不矗立了,前党委书记海大爷把他劝下了,说刘金钟脑子有毛病,你跟他较真干吗?
刘金钟的脑子可能真的有问题,至少是有性格障碍。他在外面是开出租的,就因为邻居装修打搅他休息了,一言不合,就拿斧子把人家劈了。刘金钟的老婆就有精神病,他说早过腻了,活烦了,睡个觉都睡不安稳,一会嘣嘣一会嗡嗡的,你装修?你过的美是吧,你偷偷乐去呀,大张旗鼓在我耳朵边闹,操,我就不让你美! 这都什么人啊!理解不了。 大臭对刘金钟有好感,因为刘金钟经常给他东西吃,给他烟抽,在那样的环境里,算大恩大德了,至于平常刘金钟动不动就吓唬他,拿他找乐子,这些小缺点都可以忽略。估计呆会儿大臭的检举材料还要等刘金钟给写呢。
我瞪着检举单发呆,真的没有什么可写的,还别说,犯罪分子我还真知道俩,一个做盗版书的,一个经常跟一个解放军大嫂睡觉的。就算这哥俩在我身上都没什么好儿,我也不忍心落笔啊。 “自检”那栏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除了一回在政府路随地吐痰失态,撒丫子冲出红箍老太太的包围圈外,还真没干过别的坏事,随地吐痰那事肯定不能写,非挨砸不可。 苦恼。 常博也发愁呢,可能也正后悔以前没多做点缺德事吧。 舒和倒欢了,在那奋笔疾书呢。 “丰哥,还有表么,我一张不够用啊。”舒和恳切地问。 “操,你写点不得了嘛,真想立功出去?有好事匀几个给大伙,别吃独食。”丰哥说着,还是顺手扔过来一张表,舒和爬过去捡起来:“我揭发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某受贿的事,都是我经手的。” 大伙都笑了起来,丰哥说:“操你的,又玩邪的,真把那几个拿下来,你还真出去了。” 舒和说我就是找一乐儿,这材料出不了看守所可能就叫检察院的给塞兜里了。”舒和说的那几个人,都是W市的政治骨干,一个抓经济的副市长,俩院长——法院的和检察院的。 舒和一边写一边交代后事:“哪天我要不明不白牺牲了,就跟这检举材料有关,你们帮我申冤啊。” 丰哥说这事交给我办理,今晚上我就让你死。 看见我们好几个人还都愣神呢,丰哥气恼地启发道:“瞧你们一个个那傻操行,跟真事似的,好歹编俩不得了嘛,说自己偷个自行车什么的,百八十的案值让他不够判的,还真写你强奸杀人的事?操,一帮猪头呢怎么,当你们领导真丢人!” 大伙的脸色立刻舒展开了,刚拉完大便似的轻松。
最后我交代自己偷过一辆自行车,常博承认他偷过一块850兆的硬盘,嘁,在这儿还跟我上档次呢。海大爷说好东西都叫你们偷完了,我没的可偷了呀,东哥说你不会写偷过人?海大爷很窘迫。 “严打”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鼓动押犯进行揭发检举的动员也搞得很生猛,检察院用心良苦地,马不停蹄办了几个案子,立刻下文儿,宣布对检举者给予立功处理,有两个在服刑的还现场减了刑。所里选拔一部分代表去开了现场会,回来都替政府宣传,说这回还动真格的了,不像以前,检举之后没有回报,还在道儿上落个骂名。 金鱼眼坐不住了,鬼鬼祟祟跟丰哥嘀咕了半天,丰哥爱答不理地给了他一张检举表,金鱼眼扎旮旯填了,让丰哥给交上去。我看到丰哥的眼神有些不屑。
所里给那些牢头们开了两次会,头一次,丰哥回来传达说庞管把他骂了,说别的号的材料报上去,一过筛子,都能顺藤摸瓜揪出几个还在社会上潜伏的坏分子来,只有我们号儿,都是鬼话,尤其是舒和的检举材料,纯粹是反改造的阴暗心理在作怪,一看就是别有用心无中生有,企图借诬陷领导干部的途径发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能得逞吗,简直竖子之心! 后一次开会回来,丰哥脸色就有些异样的愉快,说这次咱们号有进步了,庞管说要大家向金国光学习。金国光就是金鱼眼。
(3)金鱼眼
金鱼眼把一个跟他小跑的流氓给撂了,多起抢劫伤害案,时间地点人物事,一个要素也不少,让公安机关办了个漂亮的铁案,估计那小子的命是保不住了,金鱼眼好啦,据说这小子原来弄不好得给毙了,这一立功,又赶上政府正积极兑现承诺的大好形势,顶多也就判个死缓无期的,一条狗命算是捡回来了。 不过,从那以后,给号里争光的金鱼眼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搁在先前,因为金鱼眼也有些经济实力,又勇于耍流氓,丰哥也勉强把他当个人看。立功之后,丰哥他们几个说什么话都有意背着他,金鱼眼也不知趣,还总爱往前搭咯,弄得人腻。 丰哥有一天可能忍无可忍了,很不尿他地直接栽他道:“你以后别老瞎掺乎我们说话啊,这屋里的,身上背人命的不是一个两个,都怕你听了漏儿,又拿哥们儿立一功啊。” 金鱼眼有些脸上不挂,一边嘟囔着“我能办那事么”,一边臊不耷地眯边儿上去了。大家全挺解气,看这种人倒霉的感觉很爽。 大家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检举犯罪分子才瞅他别扭,舒和我们分析过,最后的结论是:金鱼眼这傻逼本质上就不是好丸子。
我发现里面的人很有意思,多数人都直言自己不是好东西,对自己的罪行一般都有清醒的认识,犯法了,都明白。而且对社会上其他丑恶现像,基本能做到同仇敌忾,看警匪片的时候,立场大都是站在党和国家的正面立场上的,这些都和我以前想像的不同,以前我以为所有犯罪分子都反党反人民呢。 而金鱼眼这样的,小人一个,没事时自我感觉贼棒,还老想往“上流社会”钻。在流氓堆儿里,喜欢把自己伪装得特江湖,为朋友不说猪脑子涂地,也敢往肋条上插把小刀儿什么的;等一真遇见事了,第一个考虑的就是自己的得失,跟自己没关的事,就站着说话不腰疼,拍着胸脯吹牛也不怕风大扇了口条儿;要是一算计这事悬乎,别掉个大树叶再砸自己脑袋吧,赶紧缩脖子装龟了;一旦赶上能看见“亮儿”的实惠,这种人一般是不肯放过的,出卖朋友算什么代价,朋友本来就是财富嘛,你不出卖他怎么体现财富的价值?有点小利就能诱使他们把朋友给论斤卖掉,惶论赏条狗命这样大的赚头了。
金鱼眼出去提讯时,丰哥直言不讳地总结:“没事要面子,有事掉链子,金鱼眼是流氓界一个典型败类!” 大家马上掀起了一个声讨金鱼眼的热潮。舒和我们几个也言来语往地调侃开了:“当然,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我们欢迎这样的家伙多出几个,谁不希望敌对阵营里撒欢地往外蹦叛徒啊,坏蛋都积极向上地变节了多好啊。往大处说,恩格斯、周恩来、鲁迅,都是自己家族阶级的叛徒,可人家那是什么层次的?人家本质就特纯洁,人家的目的也特高尚,为全人类啊,金鱼眼之流为谁!目的不纯,起点太低贱,反方正方都不会把这种家伙当人看。” 丰哥笑起来,说舒和的调子唱得高。舒和来了劲头,继续说:“人家傅作义将军向解放军倒戈了,那叫投诚,叫深明大义,政府肯定不会慢待,虽然不舍得让他带兵了,还是正经封了水利部长的差嘛,也算重视了。那些小流氓做派的,待遇就不一样了,把石达开脑袋献给朝廷的那个家伙,回头也被朝廷给鼓捣死了,吕布怎样,为了自己过好日子,连干爹都哈密,结果谁也不敢用他,让大耳贼刘备在曹操跟前吹了几股阴风,吕大侠还不是落了个身败名裂?” 我恬着脸笑着总结道:“一言蔽之,只要目的放在‘邀功请赏’上的,就是小流氓做派,甭跟人家大义灭亲的比,更别提那些舍生取义的了。这就叫境界!” 丰哥笑起来:“呵呵,听你们大学生说话还妈的挺好玩,你们太损了,当初毛老头折腾你们一点儿也没错!”
说到“境界”,金鱼眼当然是没有的了。尽管后来他依旧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在大伙的心目中,他已经“连鸡巴都不如”,虽然我发现有几个家伙漫骂金鱼眼是出于纯粹的嫉妒。 有一次大臭的地没擦好,靠铺底的一个白菜渣没抹掉,正好让金鱼眼踩上,金鱼眼立刻给了大臭一脚,侮辱大臭是“傻逼”,还让大臭给他舔干净。放以前,他还真有这个面子,可那天丰哥不干了,虎着脸说:“金鱼眼你嚷嚷什么?这里轮的上你撒疯吗,你以为你还是他妈警察呢,以后屋里的人,你再敢给我动一个指头试试?” 金鱼眼面子大跌,当时愣了一秒钟,才讪讪地找台阶下:“行,丰哥,我看你今天心情也不好,抓空咱哥俩得聊聊了,我估计你对我有误解哦。” “误你妈的解呀,你一撅屁股我能看顶你嗓子眼去,你什么变的我还不清楚?以后少给我往前面凑乎,有心气你就明着折腾!”丰哥把话挑开了,看来真是要把金鱼眼一栽到底。 金鱼眼不敢放屁,咂咂嘴儿,不言语了。很苦闷的样子。 有丰哥做榜样,大家很快达成默契,把金鱼眼给孤立起来了。后来金鱼眼腻坏了,听见大臭和刘金钟聊天,也屈尊凑前掺乎,大臭白他一眼,不接茬,金鱼眼弄个烧鸡大窝脖儿,憋屈死了。 捱到购物时,金鱼眼给丰哥买了两条“三五”,丰哥笑着接过来,当场开封:“金警官请客啊,一人一盒,会抽烟的都有份!”小不点喜气洋洋地给大家砸烟,金鱼眼尴尬得快哭了。
晚上玩“扎金花”,丰哥说金鱼眼你好久没赢钱了吧。 金鱼眼恬着脸说:“丰哥不给我机会嘛。” “操,过来过来,我先歇会儿,你接我的手,牌不错。” 金鱼眼欢了,以为那两条烟起作用了,立刻跳过去接了丰哥的牌:“好牌,丰哥手气就是好,我赢了钱你大头抽红啊。” 丰哥笑而不语,似乎默许,似乎不屑。 那个晚上金鱼眼输了700块现大洋,变成了赤贫阶层。丰哥遗憾地说:“糟蹋风水了,我那块地方从来不输钱的。” 其实那几个人一直不断换牌,小不点给打着掩护,不知道金鱼眼是真瞎,还是装大傻,反正最后弄了皆大欢喜,连金鱼眼都故做大度地说“你们手气好,我命贱。” 丰哥给他解嘲道:“你就是瘾大技术差,以后别玩了,整个成他们银行了。” 金鱼眼生怕别剥夺了与上流社会同乐的机会,连说:“要玩要玩,不然就没机会翻本了。”
即使金鱼眼对老大们的经济建设做出这样大的贡献,也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处境。那个月,不名一文的前警官金先生,终于彻头彻尾体验了一回民间疾苦,就着萝卜白菜汤,啃着硬邦邦的刀切馒头,熬了一个全程。 令金鱼眼感到欣慰的是,庞管突然来提他,回来后有些得意地招呼丰哥:“丰哥,庞管让你过去一下。” 丰哥临走前轻笑着看了金鱼眼一眼,大家也都蔑视着他,我们估计金鱼眼刚才肯定去告御状了。小人难养,果不其然。 金鱼眼在地上溜达了一圈,高傲地轻咳两声,自我感觉无与伦比地忽悠。东哥白愣他一眼:“你嗓子眼里塞鸡巴毛啦?咳什么咳!” 金鱼眼那天的苦胆像刚被打了气一样,似乎突然肥了许多,居然敢轻蔑地跟东哥说:“东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在这里也呆不了多长,我跟你置气对不起咱俩。” “操你妈的!” 金鱼眼跟死刑犯这样讲话,实在不礼貌。我们都很气愤。东哥也是暴脾气啊,早跳起来,哗啦啦趟着链儿要下铺,小不点和另两个前铺的已经先一步扑上去,把金鱼眼砸在地下,金鱼眼杀猪似的嚎叫:“打人啦!打人啦——”
我们的号筒是全封闭的,拢音,这里一叫,那边值班的管教立刻大喊:“哪里!”听脚步声已经过来了。这里的管教就是负责,听见喊叫,比看见自己家孩子被狗咬还着急,这里都是亡命徒,下手黑,没人敢不重视。 大家立刻住手,迅速归位,在铺上或盘或坐了,没事人一样。 金鱼眼毫发无损地在地上缩着,痛苦地继续叫。哥几个好像都受过特训,下手又刁又狠,表皮不见痕迹,专玩内伤。 管教咣地拉开外门,隔着铁栅栏问金鱼眼:“闹什么闹你?” 金鱼眼吭吭唧唧爬起来,说没事儿。 东哥来个先发制人:“穆管,刚才金国光说我挂着链,兔子尾巴长不了了,我一生气,给了他一脚。”东哥说的时候,两手捧在一起,那个平日打开的手铐已经麻利地铐好了。 穆管是个年轻管教,很文静,跟押犯态度也够温柔,大家一般也不跟他较劲,互相尊重嘛。 穆管看了金鱼眼一眼,严肃地嘱咐了两句,要他说话注意点。金鱼眼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只有连声说是。总算把穆管哄走。 东哥继续不依不饶地数落金鱼眼,金鱼眼寂寞地按摩着肚子,不接茬了,脸色有种超然的不屑,似乎有什么文章隐藏在后面。
丰哥回来了,不看金鱼眼,径直上铺坐好,东哥问:“嘛事?” “蛋事。”丰哥说。 金鱼眼臭不要脸地往前凑了凑:“丰哥,你就给大伙说说吧。” “看你这么急,还是你说吧。”丰哥没好气地噎了他一下。 沉了一会,丰哥还是开口了:“刚才庞管找我,说我再过仨俩月怎么也该判了,我下队以后,号里的事就由金国光负责……”说到这,他看了金鱼眼一下,提醒道:“只是一个初步计划啊,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问我金国光的能力……” “他有个鸡巴毛能力呀,还不如大臭呢!”东哥可不客气,像金鱼眼说的——“快走的人了”,鸟谁? 丰哥含讥带讽地说:“那不行啊,人家金国光家里找的的门子跟庞管是警校同学,庞管这点事再办不妥,也显得太微了吧。所以呀,以后你们得慢慢适应一下,注意跟金领导搞好关系哦,不然我一走,有你们喝一壶的。” 金国光挺起腰杆,笑道:“丰哥你甭担心,只要你一句话,要我罩谁我包准给足面子!别看我警察出身,道上的义气还是讲的,办不出离谱的事来。” “我泼诶——呸!”东哥靠在墙角,猛烈地表达着自己的鄙夷。 我想大多数人的心里都翻了个个,别看没人表态,感情都复杂着呢。
(4)不归路
金鱼眼像等待转正的二奶,也不嫌寒碜了,扭扭儿地走到台边上,时不时还总惦着跟丰哥讨论一下号内号外的形势,想提前过几下二掌柜的瘾。丰哥总是不咸不淡,哼哼哈哈。有一次小不点跟丰哥撒娇,央求丰哥下队之前,给他挑件好东西留纪念,丰哥借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急什么急,我死了以后都是你的!” 东哥可就没有顾忌了,跟金鱼眼从来就直来直去,偶尔来回不直的,横着扫一杠子,更让金鱼眼难受哦。金鱼眼心里,不定多恨东哥呢,估计每天睡前都得许几百个愿,祈祷明天早上一睁眼,东子就被拉出去凿了,啪!
不几天,号里又来了一个小不点,干干净净的,小白兔似的,号里的小不点一看就乐了,说来做伴的了。新小不点是铁路派出所送来的,已经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小不点进来时身上的脂粉气挺浓,几个人上去一通好嗅,丰哥说你就叫“香香”吧。 香香是小屁案子,后半夜从网吧回家,穿过一个铁路货场时,看见扒车偷东西的,那些人被惊动后,装起东西开着面包车跑了,香香好奇地过去,看见地上落了一个大包裹,好奇心和贼心都起来了,正往货场外拖,让巡警给逮个正着,当晚就塞这里来了。丰哥跟大家解释说:“铁路派出所的案子大小都转这里来,寄存十天半拉月的就转走了。” 香香进来就傻了,等他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的时候,都快晕了。小不点安慰香香:“别看这些大哥杀人跟捻蚂蚁似的轻松,心眼还是不错的,只要你懂规矩,受不了罪。”香香听了,似乎更晕。 东哥精神大振,等丰哥审结了香香,就招呼他上来坐,丰哥笑着说:“东子你也好这个?” 东哥一边把惟命是从的香香揽进怀里,一边笑道:“一看香香从小就是当闺女养的,我也把他当妹妹不就得了嘛。” 看香香不知所措的样子,大伙都笑起来。 香香央求道:“东哥,我胳膊硌疼了。”原来东哥的手铐勒了他。 丰哥在一旁打岔:“呵呵,头一回都疼。” 东哥恶狠狠望着香香:“那么怕疼,还出来混?将来有什么前途?”说着,用手铐佯装用力地敲了一下香香的踝子骨,香香“噫”一声,咬牙挺住了。 “疼么?” “不疼。” “呵,又跟我玩开有杠儿的。”东哥笑着看一眼大伙,力气稍大些又敲了他一下,香香缩了一下身子,问时,还是哭丧着音说“不疼”,这时候,要是换了小不点,准开始夸张地叫唤,求东哥手下留情了。东哥现在的心理估计不是特正常啊,见香香还叫上劲了,立刻脸上多云,咯地把香香的小胳膊就扭过去了,香香措手不及,“哎呀”叫了起来。 “我看你多能挺!”东哥的脸有些扭曲,似乎在自得其乐,又似乎真的恼了。 丰哥就近给了香香一个耳光,解围道:“跟东哥你就实话实说,疼不疼?” “疼,我疼东哥。”香香的眼泪下来了,是个娇生惯养的。 东哥一松手,顺势又把香香搂了:“哎,疼我是吧,疼我就得让我高兴。”
中午前铺的几个午休时,东哥强迫香香在他怀里睡,香香极度扭捏了一阵,最终还是屈服了。我们只当是东哥拿小孩找乐呢。 以后香香就成东哥一宠物了,成天介招身边伺候着,高兴了就怀里拥着,爱抚女人一样地爱抚两遍,弄得香香欲与无心,欲拒无力,只有可怜巴巴被蹂躏,间或稍有忤逆不从之意,就要被东哥变态地摧残,旁边的人,看不出来东哥的真实想法,也不费力去猜,只觉得前铺有这样一幕活剧上演,看着笑笑而已。
那天前半宿,大家在外面看电视的时候,东哥拉香香钻进铺下。一会儿铺板就给咚咚顶了几下,香香在下面挣扎哀求的声音也传出来,我们都笑。丰哥往下面扒了一下头儿,笑着说:“东子你悠着点儿呀。” 正说笑着,庞管把丰哥提走了。临走,庞管专门注意了一下,问东子呢?丰哥说钻底下睡觉去了。 丰哥不一会就回来了,拿了一双新皮鞋,轻轻放在铺边上。 金鱼眼眼睛一亮,问丰哥:“明天走?” “明天。”丰哥瞟了一眼铺下面,爱答不理地说。 牢房里面的人都很敏感,能从一些微小的细节上推论出将要发生的情况。比如那天,号里是不让穿皮鞋的,丰哥一拿皮鞋回来,大家就明白了,肯定是给东哥拿的,东哥家里早把皮鞋送来,寄存在管教手里,只等执行死刑的前夕,才把上路用的东西都送进号里来。
死神已经跨进门口,东哥还在铺底下嬉闹着。 香香终于爬了出来,丰哥拍了他脑袋一下:“怎么样,把东哥伺候美了么?” 东子一边往外爬,一边笑着说:“以后香香就是我的人了,谁也不许沾。” 丰哥把皮鞋往前挪了挪:“庞管刚给你送来的。” 东哥愣了一下,转而轻松地说:“这回是真的了。” 丰哥笑道:“上次虚晃那一枪,把你给折腾惨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这时对门的喊:“丰哥,你们那明天有走的吗?” 东哥说:“我走,东子,你们那几个?” “我们仨,谁谁、谁谁跟谁谁。” “嗨,明天搭个伴,路上互相照顾啊!”东哥喊。 “这回69个,严打了,造造声势,你上次验血没走成,就是为了凑这一拨呢。” “靠,69个!不少,挺热闹的。” 这一次走链儿,告别仪式没有弄得那么隆重,也是上次太投入了,再来一次觉得意思不大了吧。而且,晚上看东哥睡得似乎很香。
早上天刚麻麻亮,号筒里就乱起来,咣当咣当开铁门的声音响成一片。东哥早就穿好了衣服,一听外面的动静,就知道武警进来提人了,立刻提着脚镣下铺,值班管教来开门时,号筒里的道别声和镣铐的哗啦声已经嘈杂不堪。听那成片的镣铐声,很有声势,似乎里面搀杂了各种声音:悲凉,豪迈,落寞,绝望…… 东哥和丰子杰握别,互道珍重。又跟大家打了招呼道:“哥几个先走一步了。”然后一脚跨出去,加入外面的队伍。 我没想到一次集中枪毙这么多人,小时候在老家的后河滩,见过一次枪毙人的,就一个死刑犯,在那里跪了,上来一个戴口罩的,照后脑一枪,登时仆地,脑浆飞溅。不能想像一起枪毙69个人,是什么场面。 丰子杰说呆会这些人到下面后,得把镣铐都卸了,换上小白绳儿,盘花绑了,然后才上车拉走,到东大城的刑场执行。 小不点说:“东哥会不会喊口号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金鱼眼说:“不尿裤就好。”
晚上看新闻,才知道东哥他们原来没有直接去刑场,而是先开了个宣判大会,好像叫什么“严打整治斗争成果汇报会”吧,市有关领导讲了话,对近期W市的严打运动取得的成绩给与了高度评价,这一天,69个恶贯满盈的犯罪分子被宣布执行死刑,就是W市公安战线给全市人民的一份节日献礼。 转天就是五一劳动节,所里放了假,就是一天不用盘板学习,白天可以看电视而已。丰子杰说放这个假,其实就是给大家放松一下神经,昨天搞得太紧张了。 上午转播昨晚的新闻时,我们都看得很仔细,仍然没见到反映东哥光辉形像的镜头。估计东哥喊口号的可能性不大,尿裤也不至于吧。
(5)大臭
东哥走后,基本上就很少有人再议论了,后来提起,只说那次走链的声势真是浩大,说给后来的人听,说的时候表情都很满足,似乎炫耀着:我见过那样浩大的声势哦。 有时我们也拿大臭开玩笑,说你肯定是死刑了,走的时候不喊两句口号么? 大臭说我喊什么呢?没想过。 舒和说:“你就喊: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厨子!特感人,赶明儿我上刑场的时候,就唱祝你生日快乐。” 大臭进来前在饭馆抖大勺,他说他有特二级的厨子证。“其实我那水平也就二级,是我哥花钱给我买的特二,想让我多挣俩钱儿,后来一混,不是那么回事,手艺骗不了人,跟你们知识分子比不了,你们弄个假证就能长工资,当官。”
大臭的脑子不是很灵便,甚至对自己的案子都有些稀里又糊涂,他说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迷迷瞪瞪正顺路往家溜达,同村一个跑出租的看见他了,就说捎他回家,后来不知怎么又把他撂道边了,他正一个人溜达,就来了一辆车,下来人把他拉上去,后来去了派出所,问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他也记不清当时都说了什么了,最后在一打口供上按了手印,当天就送看守所了。以后清醒了,才知道自己杀了人,一家三口都给宰了,那家人他认识,以前还借给他50块钱呢,怎么把他们杀了呢?大臭想不起来了,警察告诉他,那天他口渴了,到那家要水喝,那家提出要他还钱,话不投机就打了起来,结果那家人输了。大臭一直没有恢复那段记忆,警察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丰子杰分析说其实真正的凶手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弄手段把大臭给套了。大家说还真有道理,话说到这里也就算了,没人给他细追究,自己的事还弄得头大呢,还有闲情管别人? 丰子杰的话让大臭郁闷了几天,然后就又无所谓了,大臭说这里关着也不错,吃喝不耽误,在外面还得穷挣命。对于生死,大臭好像感觉很麻木,说不出所以然来,活着浑浑噩噩,死又似乎很遥远很陌生,是一个高不可攀的概念。看到大臭,我不知为什么总想起武当来,武二哥对生命的强烈渴望和对死亡的强烈恐惧是相辅相成的,武当让我感觉很真实,而这里的死刑犯和准死刑犯们的状态,多少超出我的经验,让我不停地费解。 舒和跟我说:“这也不难理解,一个人犯得了多大的事,就会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犯死罪的人,只要是主观故意的犯罪,从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你说的那个武二,从来就没想要杀人,所以一看出了人命,当然要崩溃了。” 我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比如施展吧,捕票上签的是“集资诈骗”,损失了几百万,我查过《刑法》,按这个罪,肯定是要判死刑了,可几次见面,他的状态都不错,看来是真的看开了,当死亡的命运成为必然,反而没有压力了——真是这样吗?我没有类似的体会,只能对这些视死如归的家伙们高看一眼了。
(6)香香
东哥走链儿后没几天,香香就被丰子杰提过去:“东哥好不好?” “……好。”香香嗫诺着答。 “知道你叫什么吗?” “香香,丰哥给起的名字。” 丰子杰用手里那本书的书脊吭地一声,剁在香香脑壳上:“兔子!你这叫兔子,卖屁眼的!操你小妈的,跟我眼皮底下使贱来啦!” 金鱼眼在旁边捡死人便宜:“靠,东子临走弄这么一水,倒是值了哦,光听说三点不如一圆,操屁股如过年了,还真没享受过。” 香香小脸通红:“我没有……丰哥,真的没有……” 东哥一走,没人抢白他了,金鱼眼可算来劲了:“没有?没有你那么大肚子,没吃你那么大嗉子?” 丰子杰不搭理金鱼眼,值当他没在旁边,继续自顾审讯香香:“在铺底下你们做什么了?” “东哥……东哥摸我……下边……” “就是鸡巴。”金鱼眼翻译。 “光摸了摸?”香香的脑袋又挨了一剁,香香的手刚往头上一摸,手上就被打了一下:“放下去!” 丰子杰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提醒香香:“别考验我的耐心啊。” 香香交代:“东哥还扒我裤子,从后面扒,我不让,他就拿铐子砸我脑袋。” “直接说,到底操你了没有?”丰子杰的脸色很严肃。 “没有。我说什么也不干!”香香很坚决。 “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你……转过去,裤子捩下来,我验验货!”
香香扭捏几下,还是在一片笑声里扒下了裤子,冲丰子杰撅着。丰子杰抬起脚就是一个直给,香香大头朝前,直撞到墙上,一边“哎呦”一边往起爬,急着提裤子。 金鱼眼上去给了他一个嘴巴:“看你屁眼儿跟他妈漏斗似的,肯定让人干了!还嘴硬?” 香香可怜巴巴地申诉:“金哥我没有,真的没有啊。” 金鱼眼终于得到大发淫威的机会,可能也是想表现一下,给大伙打个预防针,香香成了活靶子,又是嘴巴,又是脖儿切,肚子上的小勾拳也发挥得很专业,香香在金鱼眼火暴的打击下,只剩苦苦哀求的份儿。 丰子杰发话了:“先不理他,让他控控水,晚上再说。” 金鱼眼总结性地又给了香香一个肘击,香香很配合地倒地不起了。金鱼眼踹他一脚:“起来,墙角控水去!” 香香呻吟着爬起,往前蹭两步,脸冲墙深鞠躬。
金鱼眼刚要上铺,又突发奇想地蹿回去,从悬架上抄把塑料勺,香香屁股沟里狠戳了几下,嘴里恶狠狠道:“我干死你,干死你!” 香香“咿呀”叫着,痛苦地扭动着臀部。大臭在那边喊了一句“我的勺子”,惹得我们哄笑起来。 丰子杰告诉小不点“盯着点”,自己躺下看书去了,几个小时里,小不点不断纠正着香香的不规范姿势。金鱼眼也对具体工作很感兴趣,时不时上前给香香布置新造型,增加高难度,一看这丫就干不了大事,当领导的哪有事必躬亲的?看人家丰子杰那做派,看着有量。
晚饭没有香香的份儿。 吃完饭,丰子杰说大臭歇了吧,香香擦地! 香香一挪步,咚地就栽那了,想起来,腿都不给使劲。 小不点上去把香香拔起来:“我帮你一把。”然后一松手,香香又泥似的堆下去。“丰哥我腿木了。”香香可怜地陈诉。 “腿木了是吧,缺乏锻炼啊,天天给我控俩小时,你就成铁腿大侠了……站不起来就趴地上擦!”丰子杰毫不留情地命令。 香香爬过去拉过抹布,跪着擦着地。 丰子杰让小不点把劳动号的胖子喊来了,让他把水管子续进来,说晚上要洗澡。胖子说刚过春,凉不凉啊。丰子杰说,凉也得洗了,太脏。 号房里没有水龙头,每天都要引水管进来,接满几个大塑料桶,洗漱冲刷都必须节约,好在丰子杰跟劳动号的关系还行,所以水也不显得特紧张。 水管来了,大臭先负责把能装水的家伙都灌满了。丰子杰叫香香:“衣服脱了,蹲茅坑上去,今得给你好好洗洗,身子不干净不行,整天看你就恶心。” 香香已经可以站起来,还在辩解说自己真的没让东哥给糟蹋了。 丰子杰说:“快脱衣服,我管你有没有那事,预防为主。” 香香没有任何选择余地,苦恼地光了腚,蹲在茅坑上,有些哆嗦。丰子杰告诉大臭:“给他冲冲先。” 大臭兴冲冲把水管前面的卡环拉开,扑——,一股冷水喷向香香,香香“啊”地一激灵,就往外蹦,被在边上看热闹的金鱼眼一拳干了回去,丰子杰在那边吩咐:“敢出来我让你后悔!”
香香一边在茅坑上跳着,一边求丰哥饶了他,丰子杰连看都不看他了。大臭也不敢住手啊,只能持之以恒地往香香身上浇冷水。金鱼眼积极地做场外指导:“快,打肥皂,洗洗,使劲洗,尤其是屁眼儿,拿手狠狠掏掏!” 香香紧着按照金鱼眼的吩咐做,打肥皂,搓揉擦洗掏,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努力洗刷一边征求意见:“金哥行了吧,行了吧金哥?”“金哥”说早着呢,你身上的脏大了,今儿得洗到你灵魂深处去。 后来金鱼眼看得不过瘾了,抢过大臭手里的水管,让香香撅起屁股,非要把水管插他屁眼里搞一次深度清理,丰子杰在那边骂:“金鱼眼你他妈别恶心人啦,以后谁还怎么喝水?” 香香抓空赶紧求丰子杰:“丰哥,我真受不了了,阿嚏!” 丰子杰说:“行了,先不冲了,大臭给他弄盆水,让他坐里面拔拔骚。” 大臭赶紧灌了盆水,放茅坑上,让香香坐里面,金鱼眼把水管也插盆里了,让香香夹着,说是为了保持活水,达到更理想的冰镇拔骚效果。 我跟舒和小声说:“金鱼眼这个傻逼生儿子也没屁眼。” 舒和说:“有屁眼也让人干漏兜了。” 常博也恨恨地冲金鱼眼的背后做了一个下流手势。 突然我看见丰子杰正望这我们仨,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赶紧正襟危坐,心里忍不住有些打鼓。
北方的五月初,水温还是偏低的。香香在“活水”里拔了两分钟就表情扭曲了,金鱼眼说你叫我两声好听的,我心一软,没准就放你一马。 香香咧嘴叫声“金哥”,金鱼眼呸了一口,啐在香香脸上。 香香又喊“金大爷”,还不达标,最后喊“亲爹”了,金鱼眼还在不紧不慢地追问:“那你是怎么揍出来的?” 香香回答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标准答案,承认自己是金鱼眼和香香妈的结晶。金鱼眼笑起来,悲天悯人地说:“谁的孩子谁不爱,宝贝,出来歇会吧。” 香香颤抖着,千恩万谢从盆里抬起屁股,还没离水面半工分,丰子杰那边就骂开了:“操你妈的,没我的命令,你敢出来?!” 金鱼眼脸上无光,倒是也转弯转的快,当即气哼哼地一按香香的脑袋,把他给按回去:“操,我就是考验一下你,你还真敢站起来是嘛,眼里还有丰哥吗?”说着,夹着心头怒火,狠狠给了香香一个嘴巴:“让你不知好歹!” 香香在盆里冰得直吸气,不停地扭动着屁股,被金鱼眼一打,情绪也控制不住了,呜呜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央求:“丰哥啊,饶了我吧。” “这刚哪到哪啊,我还想培养你跟我出去贩毒呢,这点罪都受不了,将来出事还不再把我给撂进来?” 香香哭道:“丰哥我不贩毒还不成吗,我出去好好做人,再不干坏事啦还不成吗?” 金鱼眼照他脑袋上打了一拳:“呵,操你妈我的恋人的,你好好做人?我们都没好好做人?” 香香实在冰镇得难受,终于破釜沉舟,勇敢地欠起屁股来,冲外叫道:“丰哥你让我出来,我给你跪着都行,别让我坐着啦!” 丰子杰怒火中烧地吼道:“你他妈玩阴的,诚心给管教通气是不?” 金鱼眼愤怒地抄起水管,往香香嘴里塞去:“操你妈的,我让你喊!我灌死你!” 香香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显然被呛了肺。金鱼眼还在不停地往他脸上喷水,弄的水花飞溅,我的脸上身上都星星点点地湿了。就近的人不是往边上躲,就是手忙脚乱地抹脸儿,嘴里操操地骂。
金鱼眼这种混帐东西,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不能叫他得势。可以想像,这王八蛋要是没犯事进来,还穿着那身带帽徽的制服,不定怎么欺压百姓呢。 香香咳起来没完了,咳得连气都顾不上喘了,金鱼眼也不喷水了,一脚蹬在水泥池的沿子上,不可一世的地痞样子,气汹汹望着香香咳得乱颤,嘴里说:“装逼!我看你咳,咳!停下来就抽!” 香香终于缓过气来,脸已经憋得红里透青,一直在那边关注的丰子杰说话了:“金警官你别瞎搞,搞出事来谁扛?” 我看到金鱼眼的后脖筋跳了一下,心里肯定不服气了,我想他肯定想当号长想疯了,毕竟接班人的地位不好受,何况还是一个没人给好脸的接班人。 金鱼眼说我也不管了。然后缩头上了铺。 丰子杰说香香过来。 香香爬出水泥池,光溜溜站到丰子杰前面去了。丰子杰一脚把他蹬了个趔趄:“操,穿上衣服!想挑逗我怎么着?” 大家笑起来。我心里替香香庆幸,终于结束了一场浩劫。
一会,整装完毕的香香又到丰子杰面前报到,丰子杰说:“东哥也罩不了你了,你念佛吧!从今天开始啊,大臭的活就是你的,好好跟大臭学手艺,把地给我擦好。然后是刷碗,大伙的碗,吃完了你就刷,一个不干净也不行,只要有谁投诉,我就接着给你拔骚,拔骚爽不爽?” 香香点头如捣蒜,现在你就是要他给大伙挨个舔脚丫缝,他也干,只要不再“拔骚”就行。
晚上香香睡在我和于得水中间,一个劲地抖,花枝乱颤,簌簌不绝,我说你发烧了吧,于得水野蛮地拱了他一下,连我都感觉到了:“傻逼兔子,你动什么动!”香香尽力克制着,不一会又狂抖起来。于得水烦躁地给了他两下,低吼道:“别动了,抽风哪!操你妈的,睡觉都不消停。” 我伸手摸了一下香香的额头,烫得厉害,我说:“于得水,香香快着火了。”于得水说:“死不死他!”我说“要不要跟丰哥说一声?”于得水说“你别傻逼了,丰哥不卷你姥姥才怪。”我叹口气,让香香先忍一宿,明天找管教要药吧。 香香哼唧了一声,锲而不舍地继续哆嗦,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妈呀,我再也不犯法了,再也不犯法了,我死也不进来啦,妈呀,妈……不进来啦……”于得水气愤地又撞了他一下:“操你妈的,再嘟囔?!扳不倒骑兔子你没老实时候了还!” 丰子杰在上面骂:“谁老说话?不想睡觉出来值班!” 于得水探脑瓜告状:“丰哥,香香老瞎鸡巴颤悠。” “再不塌实掐死他!”丰哥命令。 在香香断断续续的抖动里,我迷糊过去了。后半夜被叫起来值班的时候,香香已经睡了,头还是烧得厉害。正好丰子杰起夜,我告诉他香香烧的够戗,丰子杰一边奋力大便,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死了给好人腾地界。”
天亮了,香香迟迟没有起床,丰子杰狂骂一声,吩咐小不点和大臭合力把香香从铺下拽出来,香香晚上和衣睡的,这时候脸色通红,半死不活的,软塌塌站不稳当。丰子杰楞楞着眼说:“你真不想过了是吧,刀山火海拦着,也得给我按时起床啊,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家!” 香香颤巍巍吸口气,困难地睁开眼,轻声说:“我病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快死,死了我赶紧把你搭走!别占好人地界!擦地,操你妈的,找辙耍滑是嘛!” 香香摸着床沿,飘飘悠悠朝抹布移去。大臭说:“丰哥不行我擦吧。” 丰子杰立刻骂道:“擦,擦你妈的逼呀你!你他妈命贱是嘛!” 香香蜗牛似的在地上蹭,被金鱼眼上来给了一脚:“跟我装逼?” 丰子杰说:“你发完了骚又给我玩发烧这一块是吗?行啊,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呆会儿我给你败败火。” 香香颤声道:“丰哥我不烧了,你别给我败火了。”听说丰哥要给他治病,香香吓坏了。 “嘿,你说烧就烧,说不烧就不烧?”金鱼眼一脚把香香踩趴下了。 丰子杰对金鱼眼过于热情的表现一直是不满的,但作为法定接班人,又不好意思太栽他:“行了,先让他把活干完,一会给他治病。” 这个地擦得真叫艰难,愚公移山也就这意思了。但香香没有愚公命好,最终没有感动天帝,没有好心眼的神来帮他。
地总算擦完了,丰子杰看一眼牙齿打架的香香,平心静气地说:“发烧好治,出点汗就好了。”然后果断地一挥手:“小不点!发汗!” 小不点立刻从铺下抻出一床被子,扑上去把香香蒙倒,金鱼眼蛤蟆似的趴住,香香在里面呜呜叫着,拼命挣扎。小不点笑着又抻了一床被出来,诚心把金鱼眼也蒙里面了,金鱼眼怪叫着,骂着大街钻出来,看香香借机露出头来,就再接再厉地用一床被把香香裹成一团,用另床被子在上面蒙死,骑上去,颠着屁股笑:“我让你发烧,让你发烧!” 丰子杰说:“别给憋死啊,发汗,发汗是目的。” 金鱼眼把香香脑袋扒拉出来,看一眼说:“没汗,还没汗呢。”说着又赶紧蒙上,回头招呼:“大臭,秃鹰,你们别他妈都见死不救啊,上来发汗呀!” 丰子杰笑着一使眼色,小不点立刻会意,喊一声“上啊”,先蹿上去,把金鱼眼扑下面了,大臭和另外三四个也起哄地跳过去,玩起了叠罗汉,金鱼眼在下面蹬着腿骂,奋力往起挣扎,上面的人得到丰哥默许,哪里给他机会? 丰子杰一边笑,一边提醒大家不要太闹,声音别太大:“别把狼招来!” 舒和骂一句“操他妈”,开始傻呵呵地发呆,我笑了一下,赞叹道:“常博你看舒和这张脸儿,还他妈真像精神病。” 常博说有时候我都怀疑他真有毛病。
这时听那边金鱼眼叫:“别压了,别压了,我快死了。” 丰子杰说:“香香还没出汗呢吧。” 金鱼眼痛苦地说:“我他妈都出汗啦!” 大家笑起来,丰子杰说起来吧起来吧,别把金老板压坏了。罗汉们都气喘吁吁地下来,金鱼眼一翻身躺在被子上,大口喘着气,骂上面那几个不是人! 丰子杰笑着说赶紧验验香香吧,怎么不动了? 金鱼眼先照被子上捣了两拳,一边喊“大变活人”,一边唰地撩开被子——我看见前面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对劲了,欠身一看,不禁哆嗦了一下。香香的鼻孔往外流着血,脸色发紫,很恐怖。 金鱼眼有些傻眼了,丰子杰咬着下嘴唇,愣了神儿。 海大爷往前一凑,立刻喊起来:“还不快做人工呼吸?” 金鱼眼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立刻扑上去,抻胳膊抻腿,掐人中,压胸脯,折腾几下后,又忙不迭给香香嘴里呼气,认真负责得不行,丰子杰也光脚下了地,蹲旁边看,神情肃穆。 我们都围拢过去,丰子杰懊恼地一摆手:“散开散开,保持空气流通!” 舒和咬着我的耳朵,悄声说:“弄不好出人命了。”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
房间里一片死寂,充满了冷漠的观望和热烈的期待,时间一下子被拉长了许多,漫长得是人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终于,小香香“啊”地一声撞响了虚无的大钟,凝固的空气一下子松动起来。丰子杰长出一口气,笑骂道:“你他妈还挺娇嫩啊!险些把我吓住,操!” 做了半晌人工呼吸,吸血鬼般嘴角挂红的金鱼眼也直起身子,狠狠地往香香脸上吐了口唾沫:“破!真他妈恶心,跟你亲了半天嘴儿!” 恍惚刚从阴曹地府里被抢回来的香香,没有理会他们的态度,愣愣地蜷缩了一小会儿,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舒和我们几个交换一下目光,我感觉得到几束目光里的凄冷的哀悯。 丰子杰吼了一声,香香的哭声被镇压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丰子杰把手在香香额头按一下,很内行地说:“病好多了。”然后转头骂向金鱼眼:“操你妈的,叫你们别太玩命了!真给治吹灯了,你去抵命啊!”他忘记了刚才,他怎样暗示小不点等人扑上去,又怎样在一旁欣赏得自在了。
香香再不敢提自己有病的事儿,只在旁边瘟鸡似的打蔫儿,丰子杰扔了盒药给他,警告说:“吃死了别怨我啊。”香香千恩万谢地就着冷水吃了几片,又赶紧把药盒交还丰子杰保存。 舒和、常博我们三个,对香香都很同情,主要是看他年龄小,罪过又不大,属于不小心走了一点弯路的那种,所以经常鼓励他出去以后好好做人,香香只会点头,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心冷。现在,不管谁教育他,他都点头,已经被修理得不分好赖话了。 转天,苦大仇身的小香香终于找到机会,冲进庞大管教怀里痛哭起来,然后被带走了,转到隔壁屋里。丰子杰和金鱼眼都被叫去,回来后破口大骂,说没想到这小兔子还玩这一手,真没素质。 然后,丰子杰就让小不点狂踹墙壁,隔壁的一反应,丰子杰就在门口喊了一声:“那小逼是谍报儿!” 不一会儿,香香就惨叫了一声。
(7)黑洞
香香调走了,前铺的几个,尤其是金鱼眼,还不断隔墙骚扰他,那边也积极反馈过来修理谍报的具体消息,不过,估计这两天他也该转到他户口所在地的分局了。晚上提起来,丰子杰感慨地说:“看着人家出了门就回家,我呢,出了这个门,就得进那个门,唉,大家以后好好盯自己的案子吧,往好处打,我是没戏了,再好也就无期了。” 金鱼眼说:“丰哥你认便宜吧,撂以前,老刑法那阵,贩毒早就凿了,你还留得青山了呢,将来咱哥俩出来一块折腾。” 丰子杰笑道:“我出来都小六十了,还折腾屁泥,早一代新人换旧人啦,再说了,折腾也不找你这样的呀。” 金鱼眼说丰哥我就那么操蛋? 丰子杰笑着说:“二十年以后,还有什么操蛋不操蛋的,谁能风光一辈子,江青厉害不?不就辉煌十了年么。”感慨一番,丰子杰突然充满憧憬地遐想道:“我们家就我最聪明,最我混得瓢底,混里面来了,都是文革给耽误的,后来我哥我姐都上大学了,我却跑疯了,越走越歪喇,想回头的时候早晚三春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将来出去了,只要有机会,就去上老年大学,不当流氓了,也当回知识分子。” 我险些晕倒在墙角里。 舒和一个劲掐我大腿,生疼,还不敢叫,不敢笑,怕搅了丰哥积极向上的美梦。
隔壁的香香又在叫了,哭着哀求什么。舒和轻轻地骂了一个“靠”。 一阵阵的笑声,不断从隔壁传过来,金鱼眼侧耳笑着,跟丰子杰汇报:“让小逼拿大顶哪。”“嘿嘿,让小逼自己捣管儿哪。” 丰子杰懒洋洋歪在铺上说:“没劲。”然后吩咐小不点把电视音量调大,隔壁的声音立刻被湮没了,金鱼眼无趣地坐回铺上去了。 电视关闭前几分钟,外面突然一阵乱,金鱼眼活跃地跳到了望口去,很快对丰子杰说:“隔壁出事了。” “操,有什么大不了的。”丰子杰不屑,眼睛依然盯着电视。 “好像抬走一个。” “死不死?都死了才清净。” 号筒里刚一静下来,对门的就冲这边喊话:“哎,丰哥,你们转过去那小不点给练医院去了。” “香香。”我对舒和说。 “靠,太他妈没人性了。”舒和愤愤地低语。 丰子杰开始吆喝大家睡觉。一夜无话。
转天早上号筒里就炸了锅,管教大喊大叫地来隔壁提人,很快,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传开了:香香死了。 香香死了。 一个顺手牵羊的小孩,被一群在押疑犯给判了死刑。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那样简单的死了,死得让人不敢相信。 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确切感受,只是觉得心底被压抑了一些东西,呼吸都很艰难。一个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突然”就死了?我不断怀疑这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小小的牢房,似乎一下子变成一个黑洞,深广得不可触摸和想象。 金鱼眼,金鱼眼在茫然地抱怨:“操,这么娇嫩,不会吧?” 丰子杰脸色有些阴沉,好半天默不作声,最后突然阴沉地说:“这个事儿,弄不好要往咱屋里咬扯,到时候,万一帽花问了,说话都给我把嘴拴上把门的。” “切,有咱什么事?”金鱼眼不忿地说。 “操,你他妈猪脑子!这事儿,所里要想压,怎么都好说,要想折腾,俩屋里的人谁也跑不了,大家都算上!所以这一段说话都给我小心点儿。”丰子杰的语调有些恶狠狠的。 我们都沉默了。 舒和、常博我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互相回避了,我知道他们也和我一样,心灵受着煎熬。
我想,如果发生在香香身上的那一幕惨剧发生在自由社会的大街上,我肯定会跳起来阻止他们,可在这里,这个想法似乎也一下子飘渺虚幻起来,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过这种跳起来的冲动。在幽暗的牢房里,人的同情心、正义感似乎一下都变异了,周围或许能找到趣味相和的、经历仿佛的伙伴,却不可能找到值得信赖的人,所有人都是无助者,这里没有正义与邪恶的区分,没有善良与野蛮之分,有的只是先来后到的分别,有的只是强与弱分别,“人”的概念,在里面也开始模糊不清,许多时候找不到作为人的感觉,甚至连悲哀的感觉也逐渐丧失掉了。社会法则在这里变得狗屁不是,这里有这里的法则,不成文的然而坚不可摧的法则,靠一代代犯人的悟性流传下去,丰富下去。
香香死了,就死了;香香活着,又怎样?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吗?这里的思维模式就是这样单纯得没有一点温度和血色。即使后来事过境迁时,回忆时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香香的案子一直闹了几个月,我们这个号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冲击,只有庞管过来昏天黑地地把大家臭骂了两次,敲了几次警钟。
丰子杰不断把案情的进展情况从庞管那里趸回来跟我们显摆,说开始所里还想压事,问香香家长:你家孩子平时有什么病没有啊,我们准备给他办保外。香香家里人那个激动啊,到处找关系,弄来一大堆病历,什么心脏病、风湿反正什么都有了得!你原来一直都有心脏病啊?还挺严重??那好,心脏病发作死亡了!这一来,香香家里不干了,疯了一样地告状,最后居然惊动了媒体,上面也下了文儿,要办理,这么一来,先是看守所的当班管教先被扒了制服,后来,隔壁的几个死刑犯站出来把事情揽下了,他们的号长,本来是死缓的“面儿”,这次也一同陪着去了,其他人都没有处理。 香香家里人听说枪毙了四个人为他们孩子抵命,又受了赔偿,也就偃旗息鼓,不再追究真理,而他们的悲痛,要用多少时间去消弭? 这些都是后话。
因为没有触动大家的利益,香香的故事也就成了无关痛痒的一个谈资,被人们经常遗忘偶尔提起。金鱼眼说香香就是命里该绝,要不谍报儿,何至于换号儿?要不换号儿,何至于呜呼哀哉? 无力唾弃,无颜唾弃。所有人都保持混沌,因为所有人都还要熬各自的日子,一切和自己不相牵连的东西,大家宁肯相信它不曾存在。 有人甚至连相信也懒得去相信,连怀疑也懒得去怀疑了。
香香走后俩礼拜,我们号儿又塞进个红脸汉子,叫潘正侯。潘正侯很风趣,虽然年过四十,跟舒和我们几个倒聊得到一起去。 打一进来,丰子杰就笑称潘正侯为“侯爷”,戏谑中也搀杂有几分敬重。 侯爷进来就没擦地,也没睡板下,因为侯爷的钱卡上有2000多余额,让丰子杰先高看了,一扫听,原来侯爷在外面包大篷,就是有个私人大田园,搞菜篮子工程的,农民老大哥里面的大户啊。最关键的,因为侯爷是杀贪官进来的,而且一气杀了6个,丰子杰就喊他“爷”了,表示强烈敬重。 侯爷一来,就表现得很大量,挥金散玉,乐善好施,大家都喜欢,所以侯爷说话随便些,丰子杰也宁愿担待。关键是人家侯爷嘴上有个把门的,除了对社会不满外,号里的事不掺乎意见,不讨人嫌。万家灯火时,惟独海大爷是个例外,侯爷只给了他半天好脸,大爷长大爷短地,一打听,敢情是一贪官,立马就没了好脸儿,背后喊开“老逼”了。
潘正侯对我的案子很高看,说做人嘛,就得义气在先,梁山一百单八将,抄起哪个来不是响当当的,见着朋友就得两肋插刀啊,佩服!他问我的“同案”骗没骗老百姓,我委婉地说:老百姓哪有钱让他骗?侯爷立刻说:好,骗得好,现在有钱人没几个口袋干净的,不坑他们坑谁? 潘正侯说你们这样的,落在这里算窝住了,满腹经纶不得施展啊,要放外边,还不老鹰似的满天随你们扑腾? 侯爷用遗憾的口气表达出的赞美很中听,尤其是他那股发自肺腑的腔调,更让人舒服,一下子真要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被困笼中的老鹰了。压抑得高傲。
现在号里共塞了25个人,活动空间显得局促不堪,人的精神也不觉都狭隘窘迫起来。我已经被关了半年多,案子还没有半点动静,心里窝着火,又得不到释放,隔一段时间,嘴唇就起一次泡。 我甚至经常有一种恐惧,怀疑我已经被彻底遗忘了,象卡夫卡那个无休止的《诉讼》一样,弱小的个体在莫名强大的命运面前,任由摆布,无能为力——天啊,不会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吧。
(8)做人要本分
天气渐热起来,号笼子里的气温很高,如果可能,真恨不得把舌头吐出来,狗似的哈哈气儿。25个光棍,14平米的小笼子,在普遍高温的地球上,透不进风来。几乎每天下午,整个号筒的铁拍子门就都打开了,混的好的押犯,都坐在紧靠栅栏的地上,把号筒里流动的空气霸占了。其他人只有穿着大裤衩,半死不活地在铺板上坐着,前后分成三排,不时地抱怨着,骂着谁的娘,都没有定语,只要泛泛地骂,好像就可以消解几分暑气似的。 每天下午,劳动号的都抬了两个大箱子,在号筒里吆喝:“冰棍——各号统计一下啊!”或者是抬来冰袋,还有水果西瓜生食蔬菜什么的,品种比较丰富,基本上能和外面的社会接轨。 丰子杰早安排小不点“盯档儿”,小不点拿个破圆珠笔喊:“嘿嘿!都谁要?” 这时候,帐上有钱的都精神焕发了一下,纷纷报数。 冰棍是每天有,很硬的那种棒棒,糖精味的,不过,凉还是肯定凉的,比外面的价格贵一倍,特区嘛,消费水平就是高。有时候是一块钱一包的冰袋,我们买来,都先在身上乱蹭乱贴,不化成水,都不舍得开袋喝,怕资源浪费。 没钱的人,一般就只能瞪着火热的眼睛,看别人欢喜了。不过,平时不太讨厌的穷人,有时也会受到施舍,领了情,必须千恩万谢,做出恨不能为对方树碑立传的表情来。
大臭的后台经常是刘金钟,其他几个也偶尔有我们接济一下,丰子杰也间或告诉小不点给谁谁带一小冰袋:“这两天谁谁表现还不错。”谁谁颔首致谢,丰子杰就大度地说了:“我不在乎这俩钱儿,天天给你都给的起,就是看你走不走人道。”谁谁只有感恩戴德地表示以后更加努力。嘁,不就一冰袋嘛,在外面值当的这样么,还得上升到人生道路的高度上去?可这是“里面”。 里面的尊严不值钱。掩藏甚至放弃自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因为打碎别人的尊严,是老大们的一种乐趣。 可是,也有渴望丧失一把自尊的人,却苦于没人给他机会,比如专爱占小便宜又好吃懒做的于得水。这个家伙太猥劣了,削尖了脑袋想算计人,看见核桃皮都想挤点汁出来,早被丰子杰给当坏分子封杀了。
一次这厮凑常博跟前小声说:“弟弟留半根给我唆两口吧。”常博脸一红,不好意思了,好像欠他的一般,直接把刚咬了几口的冰棍递给于得水,于得水连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嗖”——从门口那边又飞过来一整根的,“邦”地砸在脑门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丰子杰在那边骂开了花,把于得水家所有雌性动物都日了一轮,还不解气,最后连带嘴的茶壶都捎上了。于得水眼看着手里的冰棍慢慢化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竹片了,也没敢动一下。 从那以后,于得水就彻底地跟冰制品无缘了,水管子进来时,于得水喝凉水都受限制,丰子杰说你不于得水嘛,这回让你得不着水。 从于得水这个活教材身上,我们受到深刻教育:做人要本分。
(9)钦点鸟屁:丰富
溽热难熬的环境里,大家正抱怨不迭时,另一个“不本分”的家伙被塞了进来,并且很快演绎出一个新的case。 那家伙把铺盖在号筒里放下,脸正对着我们号门蹲下,劳动号的胖子和一个瘦老头跟往常一样,被值班的穆管招呼出来,一件件检查他的随身物品。看那小子眉目有些刁钻,蹲在那还不安分地乱翻眼珠子呢,丰子杰冲外“嘿”了一声:“嘛案?” 那小子翻眼皮撩一下丰子杰,没吱声。 丰子杰自嘲地一别头,咂巴了一下嘴:“操,小逼还挺有个性。” 胖子查完了物,穆管过来就开我们的栅栏门,丰子杰苦着脸说:“穆管,还塞我们屋啊,都25个,马上就长蛆啦。” 穆管一边示意新来那小子进来,一边说:“你们这算松快的呢,知足吧。”
门口的几个人都往里挪,放那人进来,丰子杰一欠屁股,坐铺上去了。 “蹲!”小不点吩咐。 那人缩头蹲下。 “嘛案?”丰子杰旧话重提。 “盗窃。”听口音,是W市区的。 “我还以为你哑巴呢。”丰子杰似笑非笑地调侃完,不耐烦地吆喝:“看着我,别贼眉鼠眼地乱扫摸,这没你什么偷的。” “盗窃多少钱啊,至于放市局来?” 地上那位答:“打了30多万的案值。” “无期了。”丰子杰立即给下了判决:“什么玩意值30来个?偷大户了?” “警察公寓,现金、首饰、名画什么的,一共六户。” “牛逼啊,摸警察公寓去了,怎么进去的,你蜘蛛人啊。”丰子杰没给他回答的机会,接着随意地问道:“哪个区的?” “北门的。”北门的,就是跟丰子杰一个区了,丰子杰是北门那片有名有号的人物。看来这小子命还不错,丰子杰对自己家门口的人,还是多少给些面儿的。 “哦。”丰子杰沉吟了一下,没动声色:“叫什么啊,平时跟外面惹惹么?” “我叫丰富,不怎么惹惹。”呦,跟丰哥还是本家。 好不容易碰一个“家门”,丰子杰不死心地跟他套:“北门那块谁惹惹的好啊。” “丰子杰啊,就是也进来了,这回没玩好。”丰富有些兴奋。我们不由得笑了起来。丰子杰也笑了,接着问:“你跟丰子杰认识?” “三十晚上吃饺子,提起来没外人,我们一个丰,哥俩好着呢,他老早就拉我玩粉,我说毒品那可是掉脑袋的玩意,说什么也不沾,我就光偷,偷轻抢重嘛,只要不偷银行里面去,就死不了。” 丰子杰一直听他说,中间我们要笑,被他暗示着压下了。等丰富讲完,丰子杰又逗他话:“要真是丰子杰的哥们儿,我还真得照顾你啦。” 丰富一看撞绣球上了,更来劲了:“嘿,大哥,不瞒你说,丰子杰头进来,还在我那躲了好几天呢,我们哥俩就跟一妈生的似的那么亲。”
丰子杰也不恼,也不笑,回头跟大伙现场直播:“瞧了么,人家多机灵,进来先拿家门口的大腕探路,蒙好了就借东风混起来了。可这马有失蹄,蒙不好咋办呢?蒙瞎眼了怎么办呢?” 我们想笑又不敢瞎笑,不知道丰子杰下一步想咋处理。 丰子杰笑眯眯看着有些犯晕的丰富说:“知道我是谁么?” 丰富媚笑了一下:“大哥贵姓?” “免贵姓丰,丰子杰。”丰子杰谦虚地说。 丰富吹牛吹到牛角上,一下子笑的样子比哭还难看,嗓子眼里像卡了根鱼刺似的呻吟了一下,不由得蹲着往后小挪了半步,愁眉苦脸地挤出几丝笑容:“丰、丰哥,这么巧啊,我,我一直景仰您,没,没想到在这,这碰上了。” 丰子杰气壮山河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一张嘴,豪放地把一口黏液喷发到丰富的笑容上:“呸——!别操你妈、操你妈还雇你爸给站岗放哨啦!北门的脸都让你给糟践苦啦,你算什么鸟?逮个大架儿就敢上啊!瞧你那个德行,俩耗子眼骨碌乱转的,你爸揍你出来的时候看黄历了吗?看小人书揍的你吧!还愣敢提跟丰子杰是一妈生的,你妈有那么大造化吗?……操!想起这句话我就上火!” 丰子杰看来还真上火了,一只光脚踏在地上,顺手抄起一只拖鞋,摔稻谷头似的,啪啪啪、啪啪,响亮地拍在北门老乡的头上,对门的号长隔栏杆把这边的事看个满眼,一边笑,一边不过瘾地助威:“打,打!把脑子里的水给小逼打出来。” 丰富哎呦哎呦地紧缩头,一边往后退,小不点和另两个人也蹿过去,用脚乱踢,因为铁拍子门开着,栅栏门跟号筒一通气,声音很明显,马上惊动了值班管教。穆管一边喊“怎么回事”,一边向这边奔来。 他们都住了手,除了丰子杰,其他人都迅速跳回铺上坐好。 “这个进来就想炸号儿。”丰子杰对赶到门前的穆管汇报。 穆管先简单批评丰子杰打人不对,又训斥了两句丰富,回头冲号筒里喊了句:“大热天的,别火气都那么大啊!”
穆管一走,丰子杰又照丰富的脸上来了一鞋底子,恨恨地说:“以后慢慢提落你。” 丰富痛心疾首,冲丰子杰做着仿佛样板戏一样的夸张手势:“丰哥呀,你原谅我吧,我是真的崇拜你啊。”让我们忍俊不禁。 对门的老大怂恿道:“丰哥,这个脑袋里水不少啊,够能吹泡泡。” 丰子杰冲那边笑笑:“水多不怕啊,不出一礼拜,我就让他成木乃伊。” 然后对丰富道:“不让打,咱来点文明的,控水吧,控水会吗?” 丰富一边紧说:“会、会。”一边积极主动地贴墙边蹶了起来,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 丰富算自作自受,本来,如果他不耍小聪明,丰子杰肯定会赏点脸给他,毕竟是自家门口的人,若不仗义,丰子杰自己也没面子啊。如今混得开头烂,恐怕是回天无力了,想想,活该。
晚饭后,铁拍子门关了。丰富开始拼命地擦地,满腔热情地企图扭转自己的形像,可他又错了,擦地这种屁屁事,你越认真干,你越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干,别人越看你没前途,简直连点追求都没有了嘛,行,你就鸟屁着吧。鸟屁敬业就一个好处,少挨骂少挨揍。 不过像丰富这种奸猾之辈,看上去虽然猥琐,却还不是那种甘心当屁屁的主,他跟我在“C看”时候接触的那个老耙子很相似,表面老实下来,其实包藏祸心哦。 丰子杰就是吃过见过得多,我心里分析这些人家全“门儿清”,当时就点拨丰富:“你甭跟我琢磨闲篇儿,我看你骨头里去了,狗行千里吃屎,你就这路货色了,一屁俩谎的玩意,怎么遮怎么掩都是一臭嘴。我告你一句透底的话吧,只要我在这里,你就甭想人五人六起来,擦你的地吧,来新人了也是你的活,你就长期工了。” 丰富并不绝望,继续伪装劳模:“丰哥你放心,只要你一句话,我绝无怨言。” 金鱼眼呸了一声道:“没怨言?你也得敢!” 擦完了地,丰子杰吆喝:“坑里蹲着去,以后那就是你的专区。” 丰富溜溜地进了水池子,在茅坑旁边的水泥台上蹲下去,象马戏团里吃惯鞭子的小猴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天气太热,丰子杰和金鱼眼都搬到地上躺了。我已经从墙根混到底铺的中间,而且允许把头伸到板外透气,这是一个中等规格的待遇了。丰富当然被塞进紧靠外墙的旮旯去,就是我第一天睡觉的地方,冬冷夏热,而且因为水池筑得敷衍,褥子下面还总渗出水来,要常年铺一层塑料和纸夹板,潮湿并且散发着古怪的霉味。 来了新押犯,庞管照例要来打个照面,问两句话,觉得必要的还专门提走谈心,讲讲政策,安抚一下。他从外面问:“谁呀,新来的?” 丰子杰“喝”了一声,丰富立刻从水池子里出来,媚态十足地颠到门口:“报告管教,我,我叫丰富,盗窃案。” 庞管眉头一皱:“话够密的啊。” 丰子杰立刻配合地踹了丰富一脚:“问你那么多了么?” “警察公寓那连环案,都是你做的?” “唉。” “够风光啊你。” “嗨,后悔。” 庞管侧脸对丰子杰说:“这小子行,把我们家都给洗了,到现在我媳妇那项链还没音呢。” 丰子杰轻轻抽打了两下丰富的腮帮子,笑着说:“你还真牛逼。” 我和舒和交换了一下眼神:真是祸不单行啊,这回丰富这个鸟屁是更当定了,还是钦点的。
庞管表面轻松大度地找补着:“操,我装修时还专门弄一双保险的防盗门,搁他手里成玩具啦……你们都小心点,看好自己东西,来一高手。” 丰子杰笑着说:“再大的耍儿,也不敢在里面手脚不干净啊,逮一现案不把鸡巴打屁眼里去!” 庞管笑一下,临走轻描淡写地嘱咐了一句:“别太欺负他啊,出事我跟你没完。” 丰子杰冲一脸迷惘的丰富笑了:“傻逼了吧,脚心长瘊子,你点也太低了。” 丰富陪笑道:“丰哥你说这帽花会不会报复我呀?” “啪”一声,丰富脸上响起一个嘴巴:“好啊,敢喊管教帽花?你也太不尊敬警察同志啦!” 金鱼眼在一旁撬乎:“接着控傻逼水。” 丰子杰指一下金鱼眼:“看了么,我走以后,他就是你们领导,第二梯队的建议我能不采纳么?接着蹶吧,还愣愣什么眼儿?找强暴是吗?”明里,丰子杰是抬举一下金鱼眼,暗里,是先把责任推给他一部分。 丰富哭丧着脸,又扎墙旮旯蹶起来。 海大爷把胖身子往墙上一靠,总结说:“人说无巧不成书,我看丰富是无巧不倒霉,呵呵。” 丰富在那里蹶着,谁溜达到门边,兴致一上来,就捎带着给他一下,开始还是偷袭,弄的丰富后来都神经质了,看见谁一下铺,哪怕是下去倒杯水,也下意识绷紧肌肉,做好抗击打的准备。慢慢有人就开始找乐啦,从门口转一下,抖愣一下脚,晃荡一下胳膊什么的,让丰富看了一个劲紧张,大家都麻木地笑,在表面的轻松下,耗着郁闷的时间。
下午又把丰富安排回池子里,大哥们得在门口透气了。 下午来卖冰棍,丰富说:“丰哥,我帐上还有50多呢,你看着给消化了吧,我也没什么用了,以后塌实地吃牢食就行了。” 丰子杰眉毛挑了一下说:“捏死你两片音唇(即发音的嘴唇),消化你妈的逼呀,我自己的钱花不了的花,轮不着你献殷勤。 丰富尴尬地垂头不语。 小不点给大伙登记购买量,问到丰富,丰富友好地套近乎:“兄弟给我记两根,你就不用买了。” 小不点立刻笑着告诉丰子杰:“这傻逼又拉拢我呢。” 丰子杰笑道:“人家看你顺眼呗,你别不给面子啊。” 小不点说:“行啊,丰富两棵啊,记上了,呆会划帐。大臭,回头你吃吧。” 大臭“呵呵”笑起来,大臭当然只领小不点一个人的情,丰富去出钱的冤大头。丰富还在那叫劲呢:“别呀,那就给我记三根,连大臭一块请了。” “你甭跟我瞎磕,热死我也不吃你的东西,都带贼性味的,败不了火还得上火。”大臭一开口,我们全笑了,舒和说这就叫志气,古代廉者都不饮盗泉之水啊。丰子杰说舒和你也捏死! 冰棍来了,大臭从小不点手里接过一根,连声说谢,咔地一口,听着清爽。 丰富在池子里探出手,也接了棵冰棍,一脸满足:“啊,幸福啊。” 丰子杰在那边一听就改主意了:“呵,你他妈嘴还够臭!行了,给我含着,不许咬啊。今天先给你清醒一下大脑,拔拔你那臭嘴!操,真是一点空间不能给你啊。” 丰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丰哥我改,我不臭嘴了。” “少废话,含着。” 丰富别无选择,蹲在池子里,把冰棍捅进嘴里刁住,很快就翻起嘴唇,冰得从嘴角丝丝地往外喷气。丰子杰吆喝:“我看你再给我玩冷气开放的?” 丰富冲丰子杰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皱着眉头哼唧哼唧的,像在央求。 丰子杰唆了口冰棍,眼皮一耷拉,不看他了。
我把冰棍也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嘴唇好难受,口腔里也麻成一团,赶紧转到手里,跟舒和做了一个鬼脸,舒和小声警告我:“你别以为好玩啊,让那边打上一眼,你就得陪练了。” 丰富的嘴角不停地往下拉拉水,伴着“哈哈丝丝”的声音,很恶心。突然,丰富一咬牙,口一松,冰棍啪地掉进茅坑里。小不点立刻喊:“吐了,吐了!丰哥那傻逼把冰棍吐了!” 金鱼眼先一步蹿过来,喝道:“捡起来!” 丰富痛苦地仰起脸:“金哥,我没吐,它自己掉茅坑里了。” 金鱼眼站在铺边上,探身给了他一个耳光:“捡起来,耳朵眼里塞鸡巴毛了是吗,听不见我说什么?” 丰富苦恼地伸手把摔剩半根的冰棍捡起来,谁那么缺德,拉完大便也不把池子冲干净,冰棍上还沾上几点黄黄的屎渣。 丰子杰在那边一直没动地界,这会儿不疼不痒地说:“看来你还真不服帖啊,我一走,金哥还怕玩不转你。” 被丰子杰扎了一针的金鱼眼脖子一梗:“放嘴里!操你妈的,放!” 丰富张开口,小心翼翼地把黄白相间的冰棍凑到嘴边,又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乞求地看一眼金鱼眼。金鱼眼面不改色,严厉地督促:“放!” 丰富一狠心,扑,把冰棍塞嘴里了,喉咙里立刻就呕呕地干吼两声,舒和把剩下的一口冰棍嗖地扔出铁窗:“操,没法吃了。” “一点不许往外拉拉,化多少咽多少!”金鱼眼也不走了,威风凛凛站在铺上,监督丰富。一边还碎嘴子:“今让你吃冰棍拉冰棍浑身冒凉气儿。”
望着金鱼眼在我眼前展示着的大屁股,我有一股猛踹一脚的冲动。 丰子杰在那边说:“金国光你还别牛逼,我跟你打个赌,这丫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过不了两天,他照旧臭嘴胡翻翻。” “下回我直接让他吃大便!” 丰富痛苦地仰起脸,嘴里呜呜出声,好像在保证:我绝对不臭嘴了,以后我当哑巴还不成嘛! 丰子杰笑道:“看了吗,现在还不老实呢。” 金鱼眼一脚蹬在丰富的头顶上,丰富扑腾一声坐茅坑里了,金鱼眼也因为过于卖力,一脚从铺上栽下来,多亏抱住了大臭的脖子,才没有跟丰富滚一堆儿去。嘴里还叫嚣着:“操,你是没挨过流氓打,不知道哥哥是大耍儿呀!” 我们都憋着劲乐起来,同时想到金鱼眼先前混得落魄时的德行,更觉搞笑,十足一跳梁小丑。丰子杰则无所顾忌,在那边哈哈笑得开心。
(10)丰富的春天
丰富算被击沉了,大家都以为这小子漂不起来了。 丰富还真老实起来,嘴里也不吹牛了,可能是给冰坏了。号房里的活儿,凡是能抄上手的,丰富都得干,原来擦地洗碗的劳作犯都清闲下来。丰富干得也卖力,挨的打不很多,精神上的痛苦却没法减轻,二十多人,怎么就他一个最倒霉呢?肯定想不通,但不敢有丝毫表露。
过了几天,一个叫侯爷的看着用力擦地的丰富说:“丰哥,我看偷警察公寓那家伙还算听话。” 丰子杰说:“别看他这样,一肚子花花肠子。”看来刚一进来就乱认干亲的事,依旧让丰子杰耿耿于怀呢。 金鱼眼张牙舞爪地咋呼:“就得让小逼泥里沉着,给他口气他马上就冒泡儿!” 海大爷像收割好的麦子一样在墙边靠着,很官僚地补充:“是得让他多吸取吸取教训啊。” 侯爷笑道:“也对啊,他这岁数长长教训还有用,你这棺材瓤子就太迟啦。” 海大爷挪一下身子,不满地嘟囔:“小潘我没得罪你吧,怎么碍你眼了,我说什么你都来一杠子?” 侯爷粗暴地说:“我就是瞧见贪官污吏就来气,怎么着?” 我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劝道:“算了侯爷,到这里面了,还说那干嘛。”
看海大爷窘迫,舒和禁不住笑道:“海大爷也是不小心,觉悟高了一辈子了,老来糊涂那么一把,跟那些根上就烂的官僚不一样。” 海大爷气哼哼地说:“就是,我从干革命那一天就憋足劲要为人民服务,可后来这官场上,腐败成风啦,你不腐败,就当不了官,当不了官了,还怎么为人民服务?” 我马上说:“就是嘛,要想为人民服务,就得先腐败。” 丰子杰听得笑起来:“麦麦你够损的,看不出来啊。” 我说我不就是给海大爷当一“话托儿”嘛。 侯爷看着海大爷,相面似的说:“还别说,细一琢磨,你看着跟我们镇上那帮混蛋还就是有点不一样,那帮混蛋,跟野狗似的,一句人话不说,一件人事不干啊,整天就知道吃拿卡要,吃喝嫖赌洗桑拿,我跟他们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了,我们那鸡巴书记母狗眼一瞪,腐败肚子一腆,跟我嗷嗷叫啊,说什么叫法治,就是谁给我闹刺儿,我就有法治他!操,这素质的愣年年先进,还标兵!我操,我不杀他杀谁?” 海大爷捧他:“你那叫为民除害。” “哈,行,老头以后我也不叫你贪官了,叫你海干部咋样?”侯爷搞笑地握起海大爷的胖手,还深情地摇晃着,海大爷差点让他给抻趴下,我们都笑起来。 以后,侯爷还就真管海大爷叫“海干部”了,怎么听怎么是找乐,海大爷也没了辙,不答应还不行,惹不起这位爷啊。
丰子杰那天很早就躺下,说腰疼,“弄不好是他妈肾虚了。这玩意越不用越虚,爷们是越用越棒,娘们是越用越浪。”丰子杰招呼小不点上铺给他揉揉。 小不点上去鼓捣了几下,就让丰子杰给骂一边去了:“操,你他妈和面哪!好腰子也叫你捣腾废啦。” 这节骨眼上,好几天不言语的丰富在水池子里冒了一声:“丰哥我给你来两下吧。” 我想这小子不定又那根筋不对劲了,没事找事嘛你不? 丰子杰偏头看他一眼:“学过?” “我二大爷是老中医,推拿什么的,我也看会了几招。”丰富的脸上又恢复了几分光彩。 “那你来来,要你妈弄不舒服,我打你二大爷家坟地里去!”丰子杰一发话,丰富立刻活鱼似的从池子里蹦出来,一边抖着腕子,一边上了铺,跪在丰子杰身旁。 “哪不得劲?这?这呢?”还像模像样地望闻问切呢。 丰富在丰子杰腰部一会揉,一会捶的,时不时还捏巴两把,丰子杰在他的蹂躏下,鼻子里不停地哼哼着,闭着眼,好像很得意这个服务。 侯爷笑道:“小逼还藏着一手啊。” 海大爷也上瘾了,在那凑热闹:“呆会让丰富也给我来两下,我这腰也不老得劲的。” “海干部,”侯爷拍了海大爷一巴掌:“你也肾虚了,在外面腐化的吧?” 海大爷躲他一下,反对道:“哪的话,天天这么坐着,你们年轻人都受不了,我什么岁数了?” “是啊,”侯爷同情地刺激他:“像你这岁数的,早该外面享受天伦之乐了,儿孙绕膝啊,多叫人羡慕!” 海大爷脸上开始多云,垂了眉毛道:“唉,不提啦,不提啦。”
丰子杰在那边突然骂道:“操你妈的,还真不赖!” 看不到丰富的脸,只觉得他的后背都美开了花。我知道从此以后,丰富的命运又拴住了一棵稻草,丰富一定会在很深的水底,拼命抓紧拴着稻草的丝线的另一端,往上挣扎,挣扎再挣扎。 我看到小不点的神情有些异样,大概是吃醋了,挺好玩的。 丰富正给丰子杰的按摩仪式做收尾,温柔暧昧地给他轻轻抚摩着老腰,一边诱惑着丰子杰:“丰哥,我一会顺便给你敲敲腿吧,我看你天天也挺乏的,这里面太糟践身子,得多保养。”靠,他天天躺着,你天天茅坑边上蹲着撅着,还担心他把身子弄坏了?多虚伪,多恶心,舒和“呕”了一声,晕倒在我肩头,我笑着一顶他,他又倒常博怀里去了。 丰子杰倒挺高兴,说快给我来来,你一说我这腿还真他妈酸了。 丰富忙不迭地朝里跪爬了两下,开始小丫鬟似的给老大捶腿,突突突突,答答答答。 金鱼眼在一旁看得眼馋,旁敲侧击地念山音:“小逼还挺牛,给丰哥来完了,给我来几下啊。” 丰富似应非应地“嘿嘿”了两声,同时向下,歪着脖子给丰子杰玩开了脚底按摩,丰子杰一个劲地吸溜,说轻点啊,再疼了我踹你茅坑去!丰富说你哪一疼,说明对应的某个内脏有毛病,具体哪对哪,我没学好,就知道只要坚持按摩,老病儿都能消了。 丰子杰爬在铺上,声音闷闷地说:“那你以后天天给我来一遍啊,操,坐牢要把病都给坐掉了,也不赖嘛!” 丰富兴奋地答应着。
大家互相开着玩笑,耗着时间,等丰子杰发话睡觉。看过去,丰子杰好像被丰富给糊弄着了,趴在那不出音了,只剩下丰富还在负责地给他揉捏着脚心。没有丰子杰发话,谁敢睡觉?再说,谁敢把他叫起来说:“丰哥,时间差不多了,安排大伙睡吧。”那人肯定大脑进水把保险丝给烧断了。 还好,丰子杰终于哼了一声,把脸转了过来:“操你妈的大臭,你今晚上还挺欢是吧,明天开始,你擦地啊!把丰富换下来。”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只是觉得好玩,还谈不上幸灾乐祸。 丰子杰一翻身,对丰富说:“还不错,明天再来。”丰富应了一声说:“这事就得坚持。” “睡吧。” 丰富答应着,恋恋不舍地下了铺。
没多久,丰富仗着有半生不熟的手艺,加上忠心耿耿努力向上的心态,在丰子杰眼里渐渐得了些好,一点点地,茅坑也不用他看着了,地也不擦了,混成了丰子杰的专用按摩师。
(11)病鬼上身
现在是26个人了,房间还是那么大,14平米,每天闷的不行。对普通押犯来说,把水管拉进来冲个凉几乎是天方夜谭,进来三个月了,只在每月例行的搜号儿(安全检查)时,我们才被集体带到过道上通通气,想到渣滓洞里在院中跑圈的“疯老头”华子良,我们真有中自愧弗如的感觉。 丰子杰对卫生抓的算不错了,除了每天勤打扫之外,每周都要把铺板掀开一次,来一次彻底清洗,总能清理出一大堆手淫过后的手纸团,大家就互相笑骂着,开着伤及大雅的玩笑,铺下发潮发霉的被子也一律从后窗的铁栅栏塞出去,挂着吹风,因为是阴面,见不到阳光,只能借借风。
即使这样,长期不能洗澡,又在铺底闷着,靠墙的几个还是得了皮肤病,长了疥毒,于得水和大臭是首批受害者。大臭是最厉害的,开始只是说裤裆里痒痒,大家还拿他寻开心,说些乱七八糟的笑话,后来一天,大臭蹲茅坑里不停地挠蛋子,丰子杰喊他起来一展览,大家才看见大臭的蛋蛋上面布满了黄豆粒大小的疙瘩,从全局着眼,看上去像在鸟抢把上拴了个香瓜手雷。 大臭痛苦地说:“就是痒,熬不住,都挠破了,使劲挠它还舒服点。” 丰子杰很有经验地说:“问题不大,干疥。干疥不传染,你溜墙坐边上吧,白天把蛋子露出来晾着,别着湿,慢慢就好了。” 于得水的疥倒不明显,开始只在手指缝里起了几个小水疱,也没跟谁念叨,自己坐那里天天挤着玩,当个宠物养。没想到这些宠物还真活了,没一礼拜,就串得脚上腿上都是,坐那里又是挠又是挤的,挤出脓水来没地蹭,就顺手抹裤衩背心上,弄得白背心星光灿烂。刘金钟恶心地说:“操你妈你这是脓包疥,传人特快,离我远点啊。” 丰子杰视察了一下,立刻把于得水赶水池子里隔离起来了。
转天丰子杰找管教,要了一大块硫磺膏,让大臭和于得水往身上涂:“赶紧把它压下去,疥是一条龙,先从手上行,等一上了脸,就没救了,非死鼻子不可,你们俩不值钱啊,死了也就臭块地,别把大伙全给传上。” 那个硫磺膏太厉害了,头一宿就把大臭的蛋子给烧掉一层皮,大臭忍不住用手去揭,头扎在裆里,小心翼翼地揭,呲牙咧嘴地揭出嫩肉来,疼得直吸冷气。最后又抹了药,外面敷张手纸,宝贝似的护起来。金鱼眼说大臭还来月经了耶,大臭说:“我蛋子都快烂掉了,你还找乐?” “操,你要那玩意还有啥用,你还过的去今年?”金鱼眼远远地把一口烟喷过来。 刘金钟在后面不吃劲了,接茬道:“没用也不能糟蹋了呀,谁知道到那边什么意思,过去太监的鸡巴还挂房梁上存着,留到死,跟身子一块埋呢。”说完,不自觉地扭动了一下屁股,咧了咧嘴:“操,大臭是不是你把我传上疥了,我这屁股痒起没完来了。” 大臭捂着蛋子道:“我又没干你屁股。” 大伙一笑,刘金钟“噔”地给了他一个栗凿,大臭把捂蛋子的手刷地挪上头顶,憨厚地笑起来。 海大爷也说:“说说就来劲了,这两天我屁股蛋子也痒痒哦。”我们又笑起来,都有些不怀好意。海大爷伸手胡噜着屁股,一脸探索者的迷惑:“不像疥。” 其实我的屁股也很不好受,觉得很正常嘛,一天天硬木版上坐着,能舒坦么。 丰子杰说:“甭猜了,八成是板疮,看守所里盘板的,时间长了,没几个不得板疮的,尤其这么热的天……谁屁股受不了了,就欠着点身子,活动活动,别跳起来就行。”
这些日子号房里的纪律有些放松,丰子杰变得体贴起来,大家都轻松不少,其实犯人一定要让犯人自己受罪,何必呢?我一直想这个问题,觉得除了政府的要求外,牢头过于重视自己的权威也是一个方面,尤其,从折磨别人身上收获来的快感,从役使别人身上榨取的欢乐,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丰子杰的人性化进步,根本原因在于:他很快就要下队了。 为了赶“六二六”的禁毒日,丰子杰的判决肯定就快下来了。 丰子杰向往地说:“等判决一下来,我也不上诉了,马上就能接见,老婆孩子就能来看我了。”提到老婆孩子,丰子杰的脸上充满暧昧的温柔,让人感觉不习惯。 丰子杰这一要走,金鱼眼的精神日渐焕发,号里的事,他比丰子杰张罗得还勤快,丰子杰没拿好眼看过他,表面上还嘻嘻哈哈的,不伤和气。丰子杰现在诚心充好人,力争给大家留个好点的最后印像,同时也无形中给金鱼眼下面的工作增加难度。丰子杰玩的很高,金鱼眼净顾着沉浸在即将掌权的快乐里,对这些陷阱好像没有觉察,真是不知江湖险恶。
我们几个在背后也给金鱼眼拆台,暗着选我们得意的领袖。我跟舒和、常博嘀咕了几次,舒和就坐潘正侯边上去了,小声说:“侯爷,丰哥快走了,你赶紧拿钱砸庞管啊,弄个号长玩玩,我们哥几个也跟着沾光不是?” 侯爷笑道:“还真没想过这事,我这人太正,当不了官。” 舒和顺势吹捧他两句,坐回来跟我们说:“没戏。侯爷不上道。” 我们一边享受着丰子杰安排的最后轻松,一边等待着日子翻过一页,再翻过一页。整天就是那么点乱事,腻得要死,只有看看书,小声聊聊天,和家里也断绝了联系,不能写信出去,只在一个月前,收到琳婧一封信,说已经和游平的图书批发点分开,忙不过来,那边弄得一屁股烂帐也无心打理了,现在家里的零售店生意很好,如有天助一般,要我好几百个放心,还有就是寄来了女儿的新照片,让我有了寄托和消遣。
真正想家的时候很少,在里面关得脑子有些混沌, 活跃起来的只有勇猛的疥毒,那个硫磺膏根本不管用,大臭和于得水的腰部以下都点点斑斓地溃烂了,胳膊肘向前也没几块好地方,手指缝里几乎挤满了疥疱,不停地往外渗着黄水。听说其他号也是大疥猖獗,大用横扫千军之势。 一半人屁股上都生了板疮,我和常博也没能幸免,每天坐卧不宁的。 对门有个家伙被掺着去楼下医务室了,回来跟丰子杰凄惨地一笑:“输液了,快成疥王了我。” 丰子杰说:“输几天液下来,准见好。” 大臭和于得水都蔫蔫地,在池子边上孤独地照看身上的疥情,他们不能去输液,输一瓶青霉素要100块钱。 大臭说:“我现在就盼着赶紧判了,枪毙完了,省得受这洋罪!”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