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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四面墙-我的囚徒生涯
作者:哥们儿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1


第三章:新格局

    (1)大迁移

    初五那天,北方普遍降温,天也阴得很重,似乎在酝酿着大风雪。
   
这些天的伙食真的不错,每天都有肉。今天又是饺子,当然还得自己包,我们这个地区的习俗讲:初五包饺子,是剁小人、包小人。所以大家干得都挺起劲儿,希望能把馅都包进去,这样一年里就不会被小人算计了,那些被别人假想为“小人”的,也同样卖力,争取把更小的小人扼毙于襁褓。
   
也有让人不爽的消息,说明天我们一中队要提前开工,大家吃足了肉,都瞪着眼骂娘,说这是剥夺我们的权利,应当按强奸论处。
   
转天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提工。
   
“搬家。先搭案子,跟尹队走!”朴主任在门口指挥。
   
“搬家?”我们疑惑地从墙角抬起案子,跟小尹队下了楼。沿着办公楼前的石板路,向前穿过大烟囱的阴影,进了隔壁七大的工区。平时我们在楼上,经常往这边了望,基本上看不见人影,七大的主要任务是建筑和维修,也有一个烧砖的小窑场在这里。我们怎么搬这里来了?
   
“这边,这边。”小尹队指引着路,把我们带到一间大工棚外。厂房的顶棚是用大块石棉瓦嵌在一起的,红砖结构的外墙好象刚刚喷涂过,显得很新,依旧掩饰不住它历经风雨的沧桑,仿佛年老色衰的妇人,打了再多的胭脂膏粉,也扮不来二八豆蔻的青春。

    进去才发现,这是一间钢筋龙骨为主架的厂房,很宽敞,就是够脏,墙角还零星坐落着一小摊一小摊已经干结的大便!
   
而且冷。没有暖气。
   
“以后就这儿啦?冬冷夏热啊,操,让不让谁活啦!?”
   
“还他妈没干活哪,手就木了!还改造个勺子呀!”
   
“独居,强烈要求进独居!”
   
大家或义愤填膺,或悲惨绝望地叫起来,小尹队一时控制不了局面了。林子从后面赶来,吼了两声,把骚乱镇压下去,然后自己也骂起来:“这地方能他妈干活嘛!谁的馊主意?”
   
小尹队汇报道:“队部研究的呗。”
   
“都别搬啦!”林子一叫,小尹队红了脸说:“不搬怎么行?队部研究的。”
   
林子笑道:“我是叫他们先打扫卫生……回去抄家伙,锄屎,扫地,擦玻璃!快,还你妈愣着!?”
   
我们一窝蜂跑回五大工区,从库房拿了笤帚扫帚铁锨,装在三轮车上回来,开始热火朝天大扫除。日本儿也跟了过来,看了一眼工棚把角的一个小截断,上面的小门上写着“库房”俩字,不禁唏嘘道:“艰苦点了吧。”

    忙活了一上午卫生,新工区看上去有了点模样,下午继续大迁移,把所有家当都挪了过来。朴主任给我们开了会,说这是大队进行统一规划的结果,以后,不仅二中的编织要大干,一中的网子更要大干!
   
“马上,就要从三中和其他监区调人过来,你们这些人,就是网子的元老,一定要做好表率,帮助新人把技术课尽快补上,并且强调一点:必须和新学员搞好团结!虽然矛盾不可避免,但你们做为老学员,要表现出很高的觉悟才对,任何挑拨离间、拉帮结伙、滋事斗殴以至影响生产、破坏生产的行为,都是以身试法!不能容忍的!”
   
朴主任甩出钓饵道:“今年,队部研究了,要根据利润情况和你们的改造表现,为大家争取更多的奖励票和减刑名额,只要肯登攀,世上无难事,是否能早日减刑回家,答案由你们自己掌握着,希望你们能给自己给你们的亲人一个满意的结果!最后,让我们一起坚信:网子是有前途的,大家也是有前途的!”
   
鼓掌,我们热烈地鼓掌。真他妈冷,再让跺脚就更好了。

    2,来者不善

    正式开工的头一天下午,调动来的新犯人就到了,有二十多人,乱糟糟的。
   
林子咋呼着让他们列队点名,那些人嘻嘻哈哈排了个蛇形阵,好多张脸上挂着散漫不屑,一副倨傲的二流子气。
   
后来知道,来的这些人,都是各队头疼的落后分子,或是干活不行,或是不服管理,或是喜欢滋事生非,或是鬼头神脑,总之没几块好油。
   
看着那些散漫的犯人,当时林子很平静。朴主任给他们简单讲了两句,就让林子分配大家下线见习:“老人儿帮新人儿,一对一,尽快掌握技术!”
   
朴主任叫出一个刀把脸的犯人,带给林子说:“这是大队给补充过来的杂役,配合你工作,先安排到组里负责管号儿吧。”
   
“林哥是吧?我叫小杰,原来三中的。”那个刀把脸主动招呼。
   
旁边一个白净面子的家伙不管不顾,直接就奔二龙来了:“龙哥!”
   
“噎,广澜,过来啦?”二龙眼睛亮了一下。
   
“操,刚从独居出来,就给扒拉这来了,妈的今年开头就不顺,从小号儿里过的年。听方头说了,你在这里,这下正好!”被叫做广澜的笑道,很亲热地坐二龙边上了。
   
“咳,麦麦,我说我得调过来吧。”说话的是三中的龚小可,接见时跟我套磁儿的那个老乡。我招呼龚小可落我旁边,还没有富裕凳子,他们新来的学徒,只能先蹲。
   
我问了被安排过来的其他三个人的名字,连龚小可一起,在本上记下:何永,刘大畅,李双喜。除了龚小可和何永,其他几个年岁都不小了。
   
“你们几个,周法宏、邵林、关关,一人教一个吧。”
   
猴子道:“我教他们,我的活儿干不完咋办?”
   
棍儿往手上哈了口热气,接过来说:“你不愿教,扒拉我这来。”
   
何永一屁股坐周法宏侧面的案子角上,假熟脸儿地问:“这活好干不?听说你们这里是神经网啊。”
   
周法宏跟他握了一下手:“欢迎大家跟我们一块神经。”
   
关之洲回头招呼刘大畅:“你倒是蹲着看呀。”刘大畅笑道:“我是徒弟,站着吧。”
   
李双喜倒是痛快,笑着凑邵林边上了:“兄弟这活儿看着不好玩啊,不是老娘们干的吗?”

    我一边和龚小可聊天,一边给他示范着,引他上路。那边突然热闹起来,一个新来的高瘦犯人已经被林子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有病是吧?我就是大夫!没有劳改队里治不好的病,半身不遂都让你拉着小磨乱转!”
   
“不信你问三中的人,我歇了半年多了。”瘦高个仰起头申辩。
   
“三中算个鸡巴,你那是过惯社会主义啦,到这里,谁不认垄试试!不服你就耍一个!”林子说着,一脚踢了那哥们儿一个滚儿。二龙等几个组长都站了起来,胖子、老三、小佬,还有几个老犯也离了线儿,跃跃欲试的样子。
   
看那阵势,是要给新来这拨来个下马威了,刚才排队时候林子不言语,原来是为了把他们都瓦解到组里以后,单兵教练、杀一儆百啊。

    坐在案子角上的何永悄悄把屁股挪了下去,挺虚心地看起周法宏的动作来。
   
我回头的工夫,看见朴主任从工区门口扒了下头,又缩了回去。
   
“甭跟他废话,干不干吧。”二龙问。
   
瘦高个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跟二龙一块溜达过来的邓广澜就狠狠地连踢几脚,叫道:“干不干?!”
   
“哎呀,干,干,我干!”瘦高个在地上打着滚儿叫。
   
“起来!”林子先愣愣看一眼邓广澜,冲瘦高个吼道。
   
瘦高个挣扎着爬起来,刚被滚油煎过的虾米般佝偻着身子,还没站稳,先被林子一拳又打翻在地,痛苦地在冰冷的地板上蠕动呻吟起来。
   
“胖子,归你们花线了。”林子吩咐着,回头向流水线上怒吼:“不想干活的出来!!”
   
除了忙碌网子的声音,流水线上一片沉静。
   
邓广澜问林子:“我哪干?”
   
林子还没说话,二龙说:“赵兵,邓哥撂你这里啦。”说完,招呼林子到新库房去了。
   
何永笑道:“那个林什么的是大杂役吧,够恶的呀。”
   
李双喜问我:“组长,那个岁数大点儿的是不是叫二龙?”
   
“认识啊?”
   
“我们家门,一个区的,人家不认识我。”李双喜笑道。
   
何永冲缝合线上喊道:“广澜哥,真干呀?”
   
邓广澜举了举手里的网子笑道:“改邪归正啦。”
   
“不是吧,你真干活啦?”何永皱着眉笑。
   
邓广澜一笑,没接话,回头拿个空梭子在网眼里慢慢扎着,动作很有节奏。
   
“广澜!”二龙在那边喊。邓广澜答应一声,跑向库房。
   
何永望着他的背影说:“这狗日的要干活都邪了,两年就号里泡过来的,看那小脸闷的,比我屁股还白!”

    吃饭时候,赵兵笑道:“那个邓广澜挺好玩,我还没教他缝合呢,他先教我干活怎么糊弄政府了。”
   
我笑着说那也是个劳改油子了。
   
赵兵心思叵测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我说了,小声道:“龙哥好象对你挺不满。”
   
“咋了?”
   
赵兵的声音更小了:“他进了个电话,你跟林子说了?”
   
“哪挨哪呀?”我头大了一整圈,简直无中生有嘛。
   
“三十晚上喝酒,林哥开玩笑说的,说龙哥你来传话工具了也不借老弟使使。龙哥说还真有那个,就是信号不好,得跑前窗户跟前打去,不关了灯,正让了望的看个满眼,弄不好哪天得惹祸,你们还是少沾点好。”
   
“这里也没我事呀?”
   
“龙哥也问他怎么知道的了。他说:老师那天叫我给你打电话来着。”
   
“操,操。”我简直晕死了,这下明白什么叫做跳进黄河洗不清啦,心里那叫窝囊,一口饭含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赵兵安慰我说:“其实林哥也挑明了,说不是你告密,是他们太聪明,就是拿那个话诈龙哥。龙哥也是不想瞒他们,才那么痛快就承认了,要是不认,将来再让知道,反而没意思。”
   
赵兵这个年龄的,居然有这样清晰的思路,我一时还是诧异,不愧是少管所培养出来的。
   
我问他:“那喝酒的人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可是龙哥没让他们看手机,转天只给林哥和华哥用了……嘿嘿,我也用了一下,长途哦。”
   
我心里恨恨地想:“好你王老三,一个字儿也不给我透露啊?”一边又觉得这事挺微妙,根本不能跟龙哥去解释,那样不把赵兵又卖进去了?况且龙哥也明白不是我泄密,我本来就不知道嘛,不过,这事毕竟因我而起,他心里不别扭我才怪。妈的,好好的日子,怎么净出屁?防不胜防的。

   
一天下来,流水线上再没什么风波,灰网组新分来这几个人,基本已经掌握了要领,因为今天没有给他们分活儿,就都帮“师傅”干,猴子有些后悔没有带徒弟了。
   
我因为心里别扭着手机的事,也不大管他们。好在新来的大都上了手儿,收工时只有柱子、门三太和棍儿没有完活。龚小可干得很快,我说你这样的,在三中也不落人后啊,咋舍得把你剔出来?龚小可笑而不答,似乎有些神秘,我也懒得追究,满脑子手机消声后的振动感。

    3,新格局

    回去后我们又是一通折腾,重新分号儿。
   
基本原则是一条流水线的尽量集中到一个或几个相邻的监舍里,一般一个屋按10个人的编制安排,我们灰网的装满一个号后,分出几个跟别的工序合组了,我们9个人争抢着自己满意的铺位,最后只甩了靠门左首的一张下铺,没有安排组长之前,谁也不敢碰那个地方。
   
出去转了一圈,号筒里还乱乱的,满地被抛弃的废纸、烂包装箱和凑不上对儿的臭袜子,我进了赵兵正忙活的那个屋,一看门边的铺已经布置好了,二龙和华子、广澜正坐那里抽烟,我正好打个招呼:“龙哥,你不领导我了?”
   
二龙笑笑:“重新组合了。
   
华子说:“谁是你们组长?”
   
“还没安排。”
   
“其实我给你提了名,林子偏说你压不住阵。”
   
我笑道:“我是不行,狠不起来。”
   
二龙平静地说:“麦麦你就塌实呆着吧,这样稳当。”
   
广澜笑起来:“对,不想混就别掺乎事儿,舒心过日子熬自己的刑期,比什么都强。这老弟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吧,乱中取胜的道理你们比谁都懂,真到事上就傻。”
   
华子跟广澜一念叨我的案子,广澜立刻说:“好,这样的弟兄好。”顺手把二龙的中华烟往我面前一推:“来棵?”
   
我赶紧谢着推辞了,道别出来。
   
赵兵在外面擦着玻璃,告诉我:“我跟龙哥、华哥哈又广澜哥在这屋了,林哥在隔壁。”

    回了屋,组长的铺还空着,何永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光板上,正翘着二郎腿咋呼:“啊,在这个号里都给我规矩点,否则的话……呦!”何永突然一机灵站起来,满脸笑着:“组长,可把您盼来了。”

我回头一看,王老三抱着铺盖跨进来,一下拽在铺上。

我笑道:“你过这屋来了?”

“哎,以后咱俩就一块混了。你睡哪个铺?”

我一指上面:“晚进来一步,飞上面去了。”

老三一指跟他挨脚儿的铺:“谁在这?”

门三太应了一声,老三立刻吩咐他滚蛋:“麦麦挨着我。”

邵林过去把老三的铺铺好了。老三坐定,点了棵烟,看了一遭,满足地说:“不管新人旧人,咱以后就一块过日子了。大家都不是头一天进来,我也不多费话,咱骑驴看帐本走着瞧,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老三没那么多毛病,不过到哪步上您要犯我手了,也别说我不讲情面,想生闲事儿的您及早换个号儿。今天也不早了,睡觉是真的。”

睡前,老三让我把屋里名单登记在一张略大于名片的硬纸卡上,塞在门外的“互监小组”拦里。顾名思义,互监互监,就是互相监督的意思,一个小组里,一个人出了事,大家都有连带责任。这也是转到这里以后的新玩意,其实别的监区,早已实行了。

这次一共分了10个组,值班的和水房一组,林子、二龙单独开了房间,象两个独立官邸,其他8个组的组长,除了原来的老三和新提拔的胖子,新转过来的小杰,其他都是从老犯里选的。

现在的实权派人物,几乎还都是林子的嫡系。

出了工,主任宣布由新来的小杰担任生产杂役,林子一下成了大总管。其他人,比如二龙,并没有新的动向。不过我们都相信,只要林子减刑一走,肯定要让二龙接位。林子和二龙两个人,自然更是心照不宣。

磨和了几天,新来的犯人已经可以自己上线儿了。傻柱子还是每天的定量都完不成一半,新官上任的小杰便拿他立了威,在工区把柱子打得鬼哭狼嚎,林子只装没见,线儿上的事也基本不管了,爱溜达就溜达一圈,凭着往日树立起来的形象,朝哪个组跟前一站,好多人就心里打鼓,大气不敢出。

几个当了组长的老犯,也照旧要到线儿上干活,舒服得回号儿里享去。只有胖子真正浮了起来,在上面跟林子一起漂。

邓广澜每天在赵兵身边泡,主任来了,就装模做样摸两下活儿,主任一走,就开始呆着,林子和小杰也闭只眼不说话,广澜自己说:“我这半年怎么表现也没用,过年在独居里一呆,就已经把前后两个半年的减刑票全报销了,再让我干活就是往独居里挤兑我哪,我不怕。”

有二龙在,当然不会有人去挤兑他,只要给主任摆足了样子就行,估计主任眼和心都不瞎,能看不出谁怎么回事吗?装混蛋罢了。

广澜的定量,自然派下去,也自然不会明说,大家明白也只能干落个明白,“该干”、“不该干”的活儿都得完成。从上到下,谁糊涂装得越象,谁越聪明。

 

(4)门子

 

正月十六上午,华子从队里直接开放了,走得有些冷清。老三跟我说,他要再不走,林子就可能砸他一顿了,这个家伙太“把闲儿”,该不该的事都想掺乎一家伙,据说走之前,还想鼓动二龙收拾水房的侉子,二龙没掸他。

“他也就沾了余刑短的便宜,不然他可有得混了,主任那点关系也帮不了他,架不住这帮人使坏呀。”老三似乎对华子最后的落魄很如愿,大有恨不能让华子出了监狱门就出车祸的心思。

老三跟我话多,似乎戒备心很小。

现在,我们已经正式凑到一伙吃了,赵兵那边,先是他觉得分了屋再凑过来和我吃不大方,渐渐和蓝伟搭了兄弟帮,我也被老三的热情和权利迷惑,脱身无术,加上确实看到了很多方便之门,再看老三并不象奸恶之徒,也就上了船。

而我和赵兵的关系,就象当初与周法宏分伙一样,并没有造成龌龊,这让我感觉舒坦,似乎更象某种战略上的胜利。

邵林给老三做起了小劳作,每天早晚都提了我和老三的吃用,晃晃地来往。我借老三的光,吃完饭有人刷碗,洗漱不必跟大伙一样用冷水。

这种搭档,在开始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轻松愉快的。

我没有和老三念叨藏天爱帮我找关系的事,我明白一切未竞之事,都存在着多元的变数,到手的鸭子还要飞掉,何况机关难料的人心世态?

华子走后没几天,我一直惴惴在心的事情总算拉开了序幕。

“麦麦,接见!”小尹队在工区门口喊。

我一阵激动后,断定是游平和藏天爱来了,和林子打过招呼,立刻一溜小跑着追上尹队,尹队笑着说:“跟耿大队认识啊?怎么以前没听说?”

“耿大队?”我脑子炸了一下。同时注意到耿大队正站在办公楼门口看这里。到近前,尹队规规矩矩地说:“耿大队,麦麦来了。”我也赶紧叫了声“耿大队”,心里翻腾着。

“你就是麦麦?走吧,有人来看你。”耿大队难得一笑,我赶紧尾随着,第一次进了神秘的办公楼。

耿大队的办公室在一楼,门口挂着“监区长办公室”的招牌,耿大队先进去了,没有关门,我已经看到游平和藏天爱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脸阳光地冲外面灿烂着,我一阵激动,但还是顿了一下,喊:“报告。”

耿大队已经在黑漆办公桌前落座,和善地招呼我进去,我冲两个同学笑笑,转脸看耿大队。耿大队站起来:“天爱呀,你们先聊,我办点事去。”说着走了出去,给我们留出空间。

临出门,又掉头嘱咐道:“别给他现金一类的东西呀,麦麦,你自己把把关,他们不懂规矩。”

耿大队一走,游平立刻笑道:“我能不懂规矩?”

游平笑得有理,对这里的规矩,他比我懂得得更早。十年前,这小子因为写了张小字报,让公安大哥半夜从被窝里掏走了,关了两年,党籍和学籍弄了双开。出来后走了不少弯路,直到勾搭上我一起做书,才算逐渐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康庄大道上越走越亮堂了。接见时听琳婧讲,这丫的还挺时髦地闹起离婚来。

藏天爱在一旁看着我不说话,先是笑,后来慢慢有了些伤感。

我说:“老耿是咱姐夫啊。”

藏天爱这才笑道:“你们都叫他老耿?”

“谁敢呀,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是我们老大。”

游平望一眼门口,笑起来。藏天爱感慨万端地看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不留神成犯罪分子了?”我摸一下秃头笑道,心里也觉得很别扭。

“干活呢?”游平问。

“织鱼网,成天打鱼沙家。”

“累不累?”藏天爱看我,样子很关心,语气又象个领导干部似的。

“不累——不累能叫劳改么?你姐夫他们得从肉体到灵魂挽救我们啊。”

“老麦,你不要这样,别把自己跟那些人归到一类去,虽然你犯了法……”藏天爱一张口,我更相信她肯定是当领导了。

游平拦她舌头道:“别做思想工作了,咱赶紧说说能给麦麦干啥实事儿吧。”

藏天爱说:“老麦,你说吧,需要我们帮你什么?”

“明天凌晨三点,备辆越野车,在监狱后门等我。”我神秘地告诉她,藏天爱气得笑起来。

游平说:“跟你姐夫说说,给麦麦弄个大杂役当。”

“杂役?杂役干什么的,干零活的?”藏天爱瞪着眼问。

“小学生了吧?这个干零活的,是犯人里最大的脑瓜,相当于你们那里的党委书记,还得兼着组织部长、公安局长。”游平给他上课。

“监狱里是不是总打人啊,我姐夫打你们吗?我是搞政工的,可我知道宣传材料上那些东西也不全可信。”

“你当多大官了?”我问。

“什么官不官的,县委宣传部一干零活的,跟你们这的杂役差不离。”藏天爱活学活用、谦虚地笑道。

“人家天爱现在是‘青干’科的科长。”

“巨牛啊,小师妹。”我赞叹道。

藏天爱笑着说:“别提我了,说说你吧,当个杂役怎么样,人员任免的事,咱姐夫还不是一句话?”

我正色道:“杂役不是咱玩得转的,我干国家主席也不当这个杂役,冲咱姐夫那样的,让我成天漂着不干活他可能还不舒服,也不知道他真正经假正经——哎,这话你别跟他学去呀,那我就死定啦。”

“我能那么缺电吗?那你说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用他,除了给我盯住一件事儿。”

“啥事儿?”

“减刑。”我和游平几乎同时说出来,相视笑起来。

藏天爱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减刑?不是说减就减的吧,会不会有什么原则上的问题,我姐夫这个人出名的倔头,太出格还真怕有难度。”

我刚要给她继续补课,她已经开口:“不过看跟谁,要在你身上,就是犯错误,也得逼他犯一回了,你想减多少?”

游平扑哧乐了:“你这个大科长怎么这么幼稚?麦麦的意思,就是要老耿在权利范围内,把指标留给自己人一个,权利范围内啊,犯什么错误?”

藏天爱迷惘地笑着:“是这样啊,我对监狱系统的情况不熟悉。”

我又简单跟他们说了下我的状况,尽量美化了几句,游平看着我的手说:“哥们儿你别骗我了,看你手裂的。”

我笑道:“这算什么,我们那里太冷,总不能让姐夫单给我配一个手炉吧。”

藏天爱说:“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不知道这里忌讳什么,我俩让‘老耿’给你上了1000块钱的帐,你看还需要什么?”

我感谢道:“不用了,这已经太破费。”

游平塞给我一盒“三五”说:“装起来,里面有两张。”

我赶紧把烟塞进上衣口袋。藏天爱皱眉看着,不明白我们在搞什么把戏。

又聊了一会儿大学时的情况,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有些围露夜话的意思了。

耿大队清咳一声,推门回来了,我赶紧从舒适的真皮沙发里弹起来。

“怎么样,几个老同学聊透了吗?”

我们纷纷表示聊得很好,耿大队笑着冲我说:“那就好,以后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就直接找我。”

“谢谢耿大队。”

“天爱,小游,你们还有事吗?”

“啊,没了没了,什么时候想麦麦,我们跟你联系。”

“那这样吧,麦麦你先回工区,我跟你的两个同学再聊聊。”

我笑着道别,出门的时候,看到藏天爱似乎惆怅起来。

出了办公楼,我先奔了厕所,到里面把烟盒打开,看见烟的缝隙里夹着两张叠得很紧的百元钞票,赶紧捏出来,深深地塞进鞋帮里了。

 

(5)活跃分子王老三

 

游平他们走后不到一周,我在失去自由16个月后第一次喝上了酒。

当时的酒,老三拿我的现金,托邓广澜去办理的。100块钱买了6袋“大高粱”(外面可能2块来钱一袋吧),我们留了两袋,其余奉献给二龙和林子了,皆大欢喜。

这时候老三已经和初来不久的邓广澜混得熟稔,老三有这样的需要和手段。

其实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我指的是买酒的事,好在老三事先就给我保证:“一旦出了事,大家谁也跑不了,广澜要不咬住,就把我牵出来,但你放心,事情到我这里,就打住了,我绝不会再往下吐。出来的人越多,事情越糟。你把心放肚子里就行了,真出了事儿,你看三哥是个什么样人吧。”

其实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我指的是买酒的事,好在老三事先就给我保证:“一旦出了事,大家谁也跑不了,广澜要不咬住,就把我牵出来,但你放心,事情到我这里,就打住了,我绝不会再往下吐。出来的人越多,事情越糟。你把心放肚子里就行了,真出了事儿,你看三哥是个什么样人吧。”

他没有跟广澜说出钱的真实来源,他只说是他自己进的,这样既“保护”了我,更显示了他也是有“能量”的。事情总有些我们意想不到的微妙。

劳改队里持有现金的犯人,就象社会上揣着好几国护照的骗子,总是很晃眼的,至少表示你不是个常人。现金在里面有两个主要用途,一是通过外来人员给捎酒带菜,这种勾当偶尔也通过热心的堕落管教来完成;保留现金的另一个阴谋就是为越狱做准备,这比较少见。总的来说,藏有现金的犯人,在别人眼里,多少带点牛逼和神秘的色彩,因为一个小鸟是不可能有现金的。当然风险和成就感也总是成正比的,值得侥幸的是,里面违纪被抓的的风险系数,和外面那些贪污犯的暴光率一样低得可喜。

我回忆不起来当初在厕所往鞋帮里塞现金的时候,除了紧张兴奋外,还有别的什么心理了,我当时甚至不清楚:我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那晚喝酒的时间,安排在10点以后,常识告诉我们,这个时间段最安全,管教基本上不会再进号筒。但还是必须安排一个流动哨,邵林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人选。林子和二龙那边的小劳作也出来了,三个小家伙聊得挺热闹。

茶几上开了几个罐头,切了一根火腿,加上果仁松花,菜还是蛮丰盛的。

老三叫上了李双喜,就是新来的那位,自称认识二龙但二龙不认识他的那位。老三跟他“盘道”,渐渐都显得很亲热,失散多年的老友一般。

酒闻着香,到口很辣,又不敢逍遥地慢品,仨人轮一个杯子,喝得急迫,做贼的感觉不过如此。

李双喜已经46岁,在外面开了个洗头房,年轻时候也是出来混的。这次的五年徒刑,是因为一个小子在洗头房调戏小姐,居然调戏到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头上,被余勇尚在的老双喜刺了一刀,软肋进后腰出,判的“故意伤害”。

“咱这岁数的,没大闹儿了,就是忍不住还要斗一口气。”老双喜感慨道。

老三立刻说:“就是一口气,要不为一口气,我怎么进来?”

“说说。”我和老双喜一起鼓动他。

“先得说我现在进来时这个媳妇,是我小学同学,一胡同长大的,算他妈初恋呢。中间不细说了,我们没成,各结各的婚了,后来我离了,她就跟我好上了,他爷们干着急没用。她家里也是死活搅乱。这女的真心对我好,我跟人家也一百一的,就是为她一句话,我就戒了毒——她说她家里老拿我是瘾君子说事儿。我得使多大毅力戒这个毒啊,她家里一看我们铁了,更是变着法的阻拦,中间那缺德事就甭摆了,单说这最后一回……”

老三看我们撂下杯子,抓起来急饮了一口接着说:“我到她家里喝酒,还专门把他俩姐夫都叫上了,他们一家子不把我当人看啊,尤其那个甩货二姐夫,仗着在当块儿也有一号,跟我吹牛逼,贬得我狗屎一摊啊,我这脾气!操,当时就给它掀桌啦,回去还是越想越气,正堵心呢,那个不知死的二姐夫还给我来电话了,喝得醉猫儿似的继续吹牛逼,说有本事单挑。我说了:操你妈你等着,三爷随话就到!揣把刀去的——我留着心眼哪。到了,把傻逼叫楼下来,我媳妇家里人也都下来了,嘿,那傻逼一看又来劲了,接着跟我叫号儿,我那狗逼丈母娘也煽风点火,我血一热,另一把刀子可就上手了,过去扑扑两刀,立马全傻!”

老三慷慨说完,一拨楞脑袋:“就是一口气,回头就后悔啊。”

“可不是嘛!”老双喜跟着感叹,又不情愿地说:“妈的我把事儿闹臆症了,要是找个好律师,我那事能打个正当防卫,弄好了就是一见义勇为哪!”

老三笑道:“我这官司就打得比你牛逼了,当时一小警察给我做笔录,问我返回我丈母娘家里是想伤二姐夫还是杀他,操,有这么问的吗?问的多损,一般人肯定上套儿,肯定说啦:没想杀啊,也就扎他两下吓唬吓唬他。得,马上就‘故意伤害’。咱进来过,法律法规那块门儿清着呢,当时就告诉他:我既没想伤他更没想杀他。‘那你带刀干嘛’?操,你们听出来了吗?往死路上带我哪,要是口供上把不好关,一出溜就变成‘故意杀’啦,未遂也受不了啊?我一听就跟他说:哎,伯伯,咱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别往黑道上领我啊?我带两把刀那是生活习惯,没事儿出门我都掖两把三把的,对社会没信心啊,您天天干这行还不知道外面多乱?把那小警察给逗乐了,当时就按我说的记了,还佩服咱脑子够用哪,妈的,好悬!”

“最后打‘寻衅滋’了。”我替他说。

“‘寻衅滋’都打冤枉了。”老三兴奋地说:“要按我那计划,怎么也就弄个民事纠纷吧?家庭矛盾嘛!操我那老逼丈母娘的,她跟她那一家子狗逼都不给我作证,眼睁睁把我推进来啦!

“宣判时候我一看完了,心里气呀,就跟法官说:‘将来我得让我儿子好好上学,也当法官去。’‘——嗨你怎么说话哪?’我说我不是骂您,我这是仰慕您,家里有个懂法的,有个说话顶用的,还能让他爹把民事打成刑事?弄得那几个法官干瞪眼儿说不出话来,哈!”

老三聊啊聊,把一袋“大高粱”给聊完了:“不能再喝了。”

老三在铺板下面,做了一个巧妙的夹层,把剩下的一袋酒藏了起来。老三的手巧。

几天后,探听到二龙那里的酒没了,就把邓广澜叫来又喝了一顿,二龙和林子是不能请的,酒少不是理由,关键是级别差异。先前已经打点过,他们也不会多想——老三跟我解释。

喝着酒,老三不失时机,跟邓广澜紧拉拢,越喝感情越深似的,此后邓广澜在二龙屋里呆得腻了,就溜达过来和老三侃大山。老三的口才好,经历也丰富,说出话来,说书一般,把邓广澜哄得滋润,不觉也说了许多话,讲自己在外面怎么跨着区跟二龙认识,又怎么联手做“生意”,讲自己在里面怎么跟政府跟杂役做殊死斗争,哪怕不减刑,也坚决不屈服的英勇事迹。二人谈得贴心,大有煮酒论英雄之势。

越来越发现,王老三是个不甘寂寞的活跃分子。

他跟我说“实话”:

“我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奔两个目标,一是要活得舒坦点,二就是减刑,减刑是最终目的。”

“要是不看到那点阳光,我绝不摸这个劳改活儿,实在逼急了,疤瘌五后面跳下去的就是我。”

老三也越来越把我当知音了。除了我,他还要发展更多的“知音”,比如其他几个组长,比如跟杂役或者管教说得上话的老犯儿。他跟林子、二龙搭不上界,只能争取不被任何一方无情地打击或者抛弃,他要让他们的外围布满他的朋友。

其实老三这个人脾气不正,他看谁好,就跟你无微不至地玩温暖,他要看谁不顺眼了,那黑脸一翻,嘴一张也是什么难听骂什么,把你家里老的少的一网打尽。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并且引以为“可爱的缺点”。

但他不敢跟比他权利大的杂役来脾气,他背后强调:“要不是被那张减刑票钓着,看你三哥含糊谁?”

他看不起林子:“我在外面风光的时候,他还是液体呢。”

他也看不起二龙:“他也就一辈子混流氓道了,除了黑吃黑,象我老三一样放下屠刀,他还未必挣得来一口干净饭吃。”

有时候,被二龙他们耍笑得太窝囊了的时候,他也看不起自己:“看你三哥还象个爷们吗?不就几年刑期,不就一个脑袋嘛,豁出这个刑不减了,折腾起来看又怎么样?”

我不很明白他怎么这样相信我,敢把这些大不讳的话说给我听,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察人能力,并且可能他的确需要一个可靠的听众,把自己心里的压抑释放一些出来吧。

 

(6)交流与隔阂

 

接见时和家里谈了耿大队,我也说了这里关系复杂,到处是陷阱,也不想往上争了,就塌实干活吧。父亲倒很支持,并一再嘱咐我要“顺其自然”,不要强出头,有什么困难首先要依靠政府。

带了两本书给郎队送过去了,一本是尼克松的《领袖们》,一本是领袖讲演集。郎队当然高兴。当时朴主任正好撞见,脸色有些不太舒服,我就受了传染,觉得心里也不舒服起来,朴主任会怎样想?他会思量:是郎队要的书,还是麦麦主动送的?如果他知道是郎队主动要的,可能会在心里嘲笑一番,如果他以为是我主动巴结郎队,似乎就不妙了。

别扭。又是不能主动解释的别扭。

不过转天居然让我逮着一个变相表白的机会。

朴主任喊我到工区外面去。当时库房边上正在建一间新的临时办公室,过一些时候,朴主任他们可能在工区里要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朴主任先问了一下我最近的情况,生产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思想上有什么想法没有?我说:“谢谢主任关心,都挺好的,大家对我也不错,活儿也不累。”

“那是你手快,不然也不轻松啊。”朴主任笑道:“最近可能有一些小调动。以后厂家给咱的花线都是毛头儿的了,要单独分出几个人去烫线头儿,这个活儿预计比较简单,也相对轻松些,我准备把你安排过去。”

我心里美,知道是耿大队开始发挥作用了。

“不过跟杂役们一商量,他们说你是头道工序的主力,一下线儿,怕得乱一阵子,后来我想,你还是在灰网那组。”

“破,这不等于没放这个屁吗?”我心里骂道。

“不过烫花线那边的几个人还得归你管理,这样你的负担就更加重啦。”

“那是主任信任我。”我几乎带着哭腔说。

朴主任笑笑,继续说:“所以嘛,得跟你的灰网减点数,先少减点,看看新来的几个里面能不能培养出快手来,到时候把你减下来的定量安排下去,也让他们能承受才行。”

主任是大喘气,还是懂得讲话的艺术不得而知,反正最后这结果让我欢喜。

现在,凡是没有失聪失明的,都知道耿大队是我“姐夫”了。或许,朴主任的新动作,未必是耿大队的吩咐或暗示,而是他的主动出击吧,不然,这样的生产调节,根本不会提前跟当事者打招呼,直接办理就是了。

我刚要回去,看朴主任脸色好看,不禁灵机一动,半开玩笑地问:“郎队是不是要升官啦?”

朴主任当即很在意的紧张了一下:“谁说的?”

“要不他赶嘛让我给他进书,还净是领导艺术一类的?”

朴主任笑了起来:“那是郎队追求进步呢。”

有了和朴主任的一席谈,顺便又把误会解释清楚了,心情舒畅地回了工区,灰网穿得更加顺手起来。

何永在一旁愣愣看了我一会儿,终于说:“老师你也太狠点儿了吧?”

我笑道:“看我快了?现在又不是搞竞赛能者多劳,是定量劳动,早完早歇,我有毛病啊,能早休息非跟这儿耗着?”

何永环顾一遭,恨恨地笑道:“行,哥几个都够拽,就棍儿哥还够意思,傻柱子跟老门就甭提啦,我不完活儿他们坚决陪着。”

门三太笑道:“这就叫阶级感情。”

“我要能快干,孙子等你!”傻柱子话一出口,惹得大伙都笑起来。

何永冲缝合线儿那边喊:“广澜哥,弟弟快撑不住了,拉兄弟一把呀!”

邓广澜正拿缝合线编什么手工玩意,回头笑着鼓励道:“永弟,哥哥相信你,坚持吧!”

小杰过来冲何永吼了两嗓子,何永唉声叹气地抄起网子穿起来。小杰一走,他就问龚小可:“这傻逼在你们中队行么?”

龚小可笑道:“凑合事儿,二把刀,一直让我们大杂役压着,怀才不遇似的,哭着喊着过这里来了,不还是老二?不过比在三中时候能咋呼多了。”

“等我抽个空,提讯提讯他。”何永刚说完,周法宏就笑起来:“呵,真是我徒弟啊,嘴也够臭,逮什么吹什么。”

“操,你算个鸟啊?”何永不屑地白了周法宏一眼。

“我没教你穿灰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不怎么叫‘师父’哪?”

俩人言来语往一番,最后动起手脚来,并没有真急,还是玩笑着,都试图把对方制服。小杰远远看见了,骂着走过来,我赶紧叫两个家伙住手。小杰到跟前时,二人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还不服气地拿眼神互相挑逗着,小杰就近踢了何永一脚:“你他妈不服说是吗?非得等我动你不成?”

何永回头笑道:“别呀杰哥,我就怕挨揍,从小让胡同里那帮孩子给吓大的。”

周围传来几声笑,那边还有人夸张地“哈哈”了两下,广澜也回头看着,无声地咧开了嘴。

小杰的脸板得更生硬了,大叫一声:“站起来!”

何永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副委琐的可怜样:“杰哥,我真的好怕,我错啦。”大家又开始笑。

小杰恼怒地扇了他一个嘴巴,何永正投入地表演着,被打了个冷不防,当时脸上一热:“操你妈的,跟我玩出奇制胜是嘛!”说着,一把揪住小杰的脖领子,挥拳就打。小杰也是没有想到他敢还手,腮帮子上挨个结实。当下两人滚在一起。

后来何永占了上风,把小杰骑在身下,正暴睁着眼扬拳要打,被林子在库房那边一声喝住,小杰也算机灵,乘机翻身,扑扑两拳把何永打得抱起了头,林子大骂着喊停,招呼他们两个一起过去。

两个人起来扑打了两下身上的土,向库房走去。二龙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到近前,林子并不搭话,先一拳端在何永肚子上,远远看何永猫下腰去。

“炸毛儿是吧?有心气我陪你单练!我看咱是缺乏交流!”何永声音很小,似乎在跟林子谦虚着,林子一脚把何永踹趴下了,反手从墙边抄起一根木棍,轮圆了打在何永背上,何永叫一声,没有反抗的意思。二龙只说一声:“一次管够!”就反身进去了,“日本儿”还在门口扒着头,咧着嘴笑。

何永刚站起来,林子手里的木棍“啪啪”又是两下,何永“哎呦”了两声,刚挣扎要起,被林子当时踹倒,照屁股上打得疯狂,何永终于叫喊着让林哥“饶命”了。

林子把木棍一扔,喊他起来,一个满分的勾拳又打倒:“在别处耍惯了是吧!刚才那是给你热身,晚上回去再见,滚!干活去!”

何永一瘸一拐地回来坐下,咬牙切齿地说:“林子咱服,那个小杰!走着瞧!”

邓广澜回头笑道:“傻弟弟,你就省点事儿吧,来日方长,现在折腾,不净看你吃亏了吗?”

何永忿忿地埋头干活,手有些哆嗦,鼻孔里渗出些血来,也不去擦,久了,在那里结了个痂,日本武士一般。

 

(7)惊魂观摩课

 

一个礼拜以后,来了批新原料,花线果然是两头飞毛儿的,需要烧一下,用手撮成尖状才好缝活儿。各条战线上手最慢的人,都被扒拉下来烧花线,灰网组的柱子和门三太也被清除了。棍儿也蠢蠢欲动,被林子骂住。

林子宣布,由我兼管烧花线的那帮人,一共不过5人,转天广澜也加入进去,还开我的玩笑:“老师现在你是我领导啦,多照顾啊。”

同时,我的定量被减少了50套,也就是说,每天可以比以前少干将近5个小时。谁都明白这个变动是怎么回事,都不点破罢了。

在灰网干得挺好的龚小可被分到下一道工序了,而且,朴主任专门嘱咐道:“尽快掌握啊,每道工序都得掌握。”龚小可欣然领命,我有些费解,但猜得出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而且——据说是小杰的主意——生产线上的劳动量又做了新的调节。每组在保持定量的基础上,先干完的鼓励继续干、多多干,组长每周都要把个人的劳动成绩报给库房,由日本儿交小杰向朴主任汇报,按他们的说法,这个成绩将直接和改造积分挂钩,将来,比别人多干出来的部分就会堂皇地反馈成减刑票。

一些人的积极性还真被调动起来了,灰网组里,邵林第一个冲到前面,要求我给他领新活儿去。

何永一边穿网子一边打击他们:“悠着点不成吗?想把我们拉拉死?”

棍儿在下面阴阳怪气地泼冷水:“想靠干活减刑啊,累死你——我就是样板儿——得一把票管什么,不给你报卷!”

邵林倔倔地说:“我愿意干,谁又没拦你。”

何永推理道:“傻逼。”

“你他妈才傻逼哪!”邵林现在底气很足的样子。

“行,我傻逼,让你们大伙操还不成吗?”何永嘲笑着说:“最后谁舒服还不一定哪!我就知道谁少干活谁牛,没听说从劳改队里出去的,有谁吹牛说自己比别人多干多少活儿来着。”

广澜在旁边烧花线的摊位上坐着,笑道:“何永你又嘴欠了,记吃不记打?”

“打?打了盆儿我有罐儿。哥哥你还不知道我?”

“你呀?我太知道你了——”广澜调戏地笑着,似乎不屑。

何永并不在意,反而跟广澜道:“广澜哥,你是漂起来啦,小不言地也拉兄弟一把儿?怎么说咱也一战壕里出来的呀。”

广澜一仰下巴道:“你他妈太花,不实道,看你对门儿那大哥,人家多稳重。”

何永抬一下头,冲埋头干活的刘大畅笑道:“我还一枝花儿哪,能跟一傻老爷们比?”

刘大畅抬了下眼皮,笑一笑,没说话。

“大哥,大哥贵姓?”广澜问。

刘大畅侧头说:“免贵,刘。”

“几年啊?”

“六个,过半儿了。”

“听口音,西区边上的?”

“对。”

“西区有几个混的,熟吗?”

“……年轻的都不认识了,光知道个三虎,我就是为他进来的。”刘大畅犹豫了一下答道。

广澜兴致大增,搬凳子坐过来,继续熟了道:“怎么样?”

“我刚从西北回来,三虎领人在我门口一饭馆闹事,那老板是老实人,我进去这些年人家跟那帮老邻居没少照顾我老娘,我能不去管管吗?结果里面也有个西北刚回来的,当时把事说开了,饭钱也结了……”

“回头三虎还是黑上你了,肯定的——我太了解这鸡巴人啦!”

刘大畅似乎对邓广澜认识三虎不很在意,只随便搭和着:“跟你朋友哦?”

“朋友。嘿嘿,道儿上的除了对立面都是朋友,见面说话,没共过事,光听说那家伙不吃亏,小肚鸡肠,小时候谁抢他半拉窝头他都给人家记几十年……后来他找你碴了吧?”

“骗我到外面喝酒,想办我,我一看势头不对,就先动手了——我防着呢,早带了刀子。”刘大畅说完,又穿起网子来。

广澜冲何永笑道:“看了吗,大西北回来的,前辈啊,放你身上,你还稳得住神儿在这里干活?早从天花板蹿出去啦。”

周法宏笑道:“打上去的吧?”

“我挨打你特舒服是吧?你妈个斜眼儿的!”何永笑骂起来。

刘大畅对广澜叹道:“大西北一去15年,性子都磨没了,岁数也到了,折腾不动啦。”

 “83年严打,耽误了一代人啊,多少有前途的前辈,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广澜说得无比沉痛,何永“霍霍”地笑起来。

小杰溜过来,在跟前晃荡一圈,默默走开了。广澜识趣地笑道:“不耽误你们干活,老刘,得空儿咱再聊。”

何永看着小杰的背影嘟囔了一句“傻逼”,怂恿广澜继续聊。广澜笑道:“不打勤不打懒,打的是你不长眼,我想折腾也不从‘把闲儿’上开始,要玩就直接玩高档次,呵呵,往后有你学习的机会。”

**

广澜刚坐回去一小会儿,外面突然一通大乱,门口的小杰先扒了一下头,立刻就叫一声跑了出去,广澜也蹦起来,拉开窗户往外看,一股凛冽的寒流钻了进来,我打了一个冷战。

“操——上去啦哎!”广澜一叫,何永早按耐不住,也起身挤了过去,跟着大喊:“精彩,操他妈的精彩哎——爬大烟囱顶上去啦!”

靠窗的人都站起来看,里面的人也骚动起来,几个老犯放下活儿,跑到工区门口去了。我也钻到窗户口,顺着大烟囱往上一看,一个犯人正在上面立着,看不清面目,人只有猴子般大小,正抱着筷子般细的避雷针,矗立在高寒的天空里。

林子和二龙被惊动得从库房里出来。

“干鸡巴啥哪!?”

何永回头兴奋地汇报:“有人上大烟囱啦林哥!”

“都回去干活,干活!”林子一边叫着,一边跟二龙紧走几步,看热闹去了。他们一去,工区里立刻放了羊,好多人聚到窗口,也不嫌冷了。一大那边,也涌出来不少犯人。耿大队、杨大队和楼里的管教也都出来啦,一个个表情严肃,仰头望着上面的“小猴子”。我眼神一错,看见毛毛正从办公楼的窗口往外探着头,眯着眼朝上望。

“跳啊——”何永翘着脖子,冲空中大声鼓励着。

耿大队的手往这里一指,郎队立刻骂着跑了过来,广澜一拉何永:“你他妈找死呀!”

看郎队进来,我们赶紧坐回座位,不少人看着有些紧张的何永乐。

“操你妈的,谁?!”郎队咆哮着。

广澜伸脚一踹何永:“过去吧——发昏当得了死?没病找病!”

何永蔫蔫地走到郎队跟前,郎队轮圆胳膊就是一个大嘴巴:“活腻了是吧!”

这时,外面传来手提喇叭的叫声:“薄壮志——薄壮志——我是杨澜!请你冷静!冷静——”是一大杨大队长的声音。

“薄壮志?是薄壮志哎!”我望着周法宏叫道。

“看不出来啊,还有这一手儿。”周法宏迷惘了一下。

“薄壮志!你的信我已经看啦——我们已经——派车——接你父亲去啦!你的申诉!正在审查——很快会有结果!希望你耐心!冷静——”杨大队喊得声嘶力竭。

郎队骂了一通何永,走了。何永怪笑着跑回来,被广澜骂了句“神经”。我们又趴到窗口去。

杨大队举起了喇叭:“薄壮志——别干傻事!你的父亲——就快到啦!好!监狱长来啦!监狱长要和你讲话——你听到了吗!薄壮志!?”

我们这才看到,不仅监狱长,连狱政科的黄,教育科的白也到了,还有几个严肃的面孔,一架云梯正从远处挺进过来。

监狱长接过喇叭,一手叉腰,冲天空喊道:“你听着——我是监狱长!现在!我要求你——冷静!再冷静!不要冲动——”然后和杨大队说了句什么,又接着喊:“薄壮志!你的家人马上就到!你还年轻!不要拿生命打赌!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谈!现在——请你配合我——先下来!先下来!”

云梯在烟囱边昂扬了几下,惭愧地退走了,烟囱太高。

薄壮志的身子矮了一下,骑在了烟囱口上,兄弟站累了。或者真要打持久战吧。

薄壮志一坐下去,下面的气氛仿佛也轻松了一些,管教们开始意识到什么,紧着往工区里轰犯人,林子他们也给赶了回来。我们都怏怏地坐下,有些心不在焉地干起活儿来。

快吃晚饭了,外面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个颤抖的声音:“壮志——壮志!我是爹呀——听得见吗?”

我们都停下来,支棱起耳朵来,广澜和小杰都跑到窗户前面去看。

“壮志——别干傻事啊!你妈都急死啦!快下来!从梯子下来啊——小心啊!动啊——你个混蛋!还不动!?——下来我打死你!”工区里浮起一片笑声。

外面的声音马上又换成监狱长的了:“薄壮志!听说你是个孝子!你忍心这样吗?你的老父亲!老母亲为你急成这样!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下来,我们不会给你任何处分!而且——积极帮你申诉!请你相信政府,如果你真的冤枉!政府一定会给你平反!现在,你的老父亲在这里看着你——等着你——请你冷静下来,小心地下来!”

“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何永晃着网子兴奋地说着。

广澜从窗口一回头,鼓励他:“上这儿喊来。”

何永“呵呵”一笑,缩着脖子道:“吓死我啊,我好怕怕耶。”小杰听这话耳熟,不禁回头白了他一眼,何永握拳伸出中指,冲他的背影狠狠地戳了一下。

外面突然一片欢呼:“下来啦,下来啦!啊,好啦好啦!”

“没劲。”何永沮丧地嘟囔着,赶紧穿起网子来,我为薄壮志长出了一口气的工夫,小杰和广澜也离开了窗口。

 

(8)沟通

 

薄壮志的英雄主义行为,在短时间内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谈资。薄壮志因为索要车费拉断了卖春小姐的胸带,最后被诬告成抢劫和强奸未遂,这个案例很快就通过我们几个同来的犯人之口传遍了工区,大家对此的态度莫衷一是,同情愤慨者有之,惟觉可笑者有之,不以为然者有之。

朴主任专门为此给大家讲了两句,也是为稳定军心计。

不过想那薄壮志,一来其情也冤,下队以后肯定递交了申诉材料,心急是必然的;二来,那一大的劳动压力应该也是个强烈的触媒,薄壮志那样基础的,想来也不会混得滋润。种种不堪两相夹击,才激发了他奋勇攀登的壮志。此壮聊可谓悲壮了。

说到冤枉两字,不少人都愤慨起来,间或有些不屑。

“进来的没几个不冤,都说自己冤。”棍儿冷言冷语地说。

周法宏道:“强奸弄你5年你还冤?要让我判,一律枪毙!”

何永骂道:“别他妈伤众啊,这一桌一半都是花案来的。该杀的就一个门三太,操妈操妹妹,整个一畜生!”

门三太唏嘘着,很不自在:“都是谣传,谣传。”

“还有那那关之洲,操自己闺女——不过那干闺女,操了也就操了,媳妇还不是原装的哪,买一个大的搭一个小的嘛,哈哈。”

关之洲横过脖子来,喊道:“何永你再胡说!”

“怕了。”何永笑过,接着说:“说冤还是我!我都不上烟囱他上什么烟囱?娘们唧唧的,容不下事儿!要上就真蹦下来啊——也来点儿震撼的。”

我说:“房檐下载竹子,何永你是损(笋)到家了,就是这次你不被冤枉,将来也不得好死。”

周法宏道:“我看这回判你强奸都错了,应该弄个奸杀,凿了你算了,为社会板板儿地除一害!”

何永肃穆地说:“你以为咋得?差点就栽个强奸杀人啊,那女的家里真狠!”

何永的案子,据他讲,是因为搞对象,那女孩爱他爱得天崩地裂,女方家里眼睛亮,看出他不是好杂碎,坚决不同意,一家子鬼哭狼嚎地阻挠无效,就把自己家孩子锁起来了。女孩正怀着何永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打掉,家里发现了,也不怕丑事外扬,果断地求助于法律,正好那女孩的亲戚还是法院一当差的,三拐两拐就把何永关了,更悲惨的是,那女孩听说了,为抗议父母的封建家长作风,用一根绳系了脖子,弄出一桩争取恋爱自主的香销玉陨的惨剧。

何永这案子最后判了9年。里面有半年是加的“累犯”。何永28岁,这是第三次进来了。

何永控诉道:“我在外面小女玩了不下百个,也没一回因为这个进来呀!”

广澜笑着骂他:“要是那个女孩知道你背后那些烂事儿,做了鬼也得找你算帐来。”

“你就做噩梦吧。”周法宏幸灾乐祸地诅咒。

何永道:“不信吧?哥们儿就是玩女人牛逼,只要上了手,没一个跑得掉的,王八咬棍儿似的,死不撒嘴啊,我搞着那个女的时候,外面同时还有仨,现在咋样?别看咱强奸进来的,每回接见,我马子准到!就是牛!”

广澜证实说:“还真是这样,那女的月月来,跟例假似的。”

“那也是个贱货,准是坐台的!”周法宏道。

“操,你管她坐不坐台干嘛,按月给咱上货来不就得了吗?”

我说那女的她图你什么呢?

“我活儿好。”何永骄傲地笑着,腆了腆肚子。

霍来清在那边喊他:“永哥,泡妞的绝招以后教教我呀。”

何永回头说:“真想学咋的,还不是吹,你永哥在外面也看了不少书,加上实践,总结出那套路都是精华,将来看条件吧,不行就给大伙开个培训班儿。”

小杰喊:“都干活,别穷逼叨叨啦!”

何永用嘴小声地操了一圈小杰的亲人,也不再言语了,闷头干活。

*

吃过晚饭,过了大概一个钟头左右,林子在库房门口吆喝:“听着啊,叫到名字的站出来,回楼里上课。剩下的活儿带回去,上完课就在号筒里干!赵兵!豁嘴儿!杭……哎龙哥,你这怎么办?”

“老师,叫老师替我去。”二龙冲这边喊:“麦麦,你替我上课去吧,签我的名字呀!手里的网子放下吧,呆会让老三给他们分啦!”

我乐着蹦起来排队去了,猴子不忿地在身后嘟囔了一句什么。

回号筒才发现没拿钥匙,在赵兵那里拿了笔记本,跟大伙去了三楼的“育新学校”,进了小学班。

两个教育科的进来数了数脑瓜,马上就发卷子,考试。

“哎,课没上哪就考试呀!”傻柱子嚷嚷道。

“别急,一会给你们抄答案。”在入监组时跟我搭过话的那个“眼镜”说。

“把几监区几分监区都写上,自己名字写上,都带笔了吧?”旁边一个问。

傻柱子说:“我没笔,也不会写字。”

“让别人给你写吧,时间富裕。”“眼镜”安排道。另一个犯人开始往黑板上写答案,一边嘱咐:“别抄串行了啊,一错全错。”

我看一眼卷子,乐了一下,是语文卷,拼音组词造句默写什么的,蜡板刻得很规矩,跟印刷体可以媲美了。

“眼镜”溜达到我边上笑道:“帮别人考的吧?”

我笑而不答,反问他:“这组词造句都一个模子,也太假了吧?”

“眼镜”也是笑而不答,走过去了。

我把卷头填上“杭天龙”的名字,照着标准答案录了一遍。刚完事,想眯一会儿,傻柱子又来添乱,我没推辞,急急地把他的卷子也写满。

“毕业了。”我把卷子往他怀里一塞,说。

一个人笑道:“这毕业也太早点了吧?”

“嗨,卷子上去就存档了,年底给你分儿,以后这考试一个接一个,思想的技术的,你就慢慢学吧。”负责抄答案那个“教育科”在门口笑道。

早早就回了号筒,进不了屋,只好随赵兵到他们屋里呆着,赵兵开了电视,捏了一小掐二龙的茶叶给我俩沏上:“别告诉别人啊。”赵兵嬉笑着。

喝着很纯正的上品毛尖,我环顾四周说:“你们这里清净。”

赵兵说:“就是晚上睡不好。”

“怎么?”

“龙哥他们天天打牌,要不就喝酒,聊天,不定熬到几点。”

“龙哥也是精神头贼大。”

“他到工区补觉去呗,我跟蓝伟可就惨了。”赵兵抱怨道。我笑。

后来聊到王老三,赵兵笑着说:“龙哥说那个老三不是好欢,还要广澜少跟他热乎,广澜说:等他没酒没肉了,我还跟他热乎个屁?”

我笑起来,心里别扭,没说话。赵兵问:“老三对你还行吗?”

我说:“还算可以,我跟他一个朋友以前关一堆儿来着,至少在号儿里,福利还是大大地给我吧。”

“华哥临走时还跟我提过,让我转告你,那个老三不行。”

“他们俩有矛盾是吧?老三背后也没说过他一句好听的。”

赵兵笑道:“华哥就是嘴上忙,在龙哥这里没一天不拔扯老三的,老三以前好象确实得罪过他,当众栽过他面子,华哥记在心里了。”

我说:“上面这些人的事咱弄不清楚,还是消停过自己日子稳当。”

赵兵笑起来:“听说你现在是耿大队的人了?”

我说:“什么呀!我能指他做什么,按时发票儿就成。”

“那还不成,来个局级就减一年!”

“什么局级?那是瞎给的?半年一个积极分子不给我落下,减个八九个月就知足死啦。”

“也是,听说着局级一个中队一年顶多就一张,咱这里,林哥是用不上那个了,肯定给龙哥。”赵兵边说边紧喝了几口茶,招呼我一起把剩下的茶根儿泼窗外去了,销赃灭迹。

 

(9)小杰的黔驴之技

 

小杰初来乍到,就做了生产杂役,表面上给林子腾了轻,林子也做出乐不得的样子,放手让他管。小杰想树立威信的迫切愿望可以理解,但一出手,就碰上何永这样破打烂摔的主儿,心里不爽是自然的。

小杰想整装再战。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谱儿。只是小杰会选择谁立威,还是个未知,何永这里,一般是应该放弃了,虽然,即使真动作起来,何永也不敢再象当初那样撒泼,但小杰是不会那样傻的,就算把何永砸倒,大家也明白何永虚的是背后那个林子,而不是他小杰。小杰还没傻透,不会选择这种胜而不彰的方式。

小杰先走了一条“名正言顺”的路线,奔那几个生产后腿儿下手了,第一个中彩的是柱子。

柱子真是没办法,烧花线这样简单的活儿也干不好。所谓“烧花线”,就是把花线的毛头儿在蜡烛上面一晃,趁着热乎劲把毛头儿捻成尖状,这么简单,居然还做不好。

“妈的!这是尖儿吗?整个成铲子啦!”小杰一脚把柱子踢出圈外,柱子皮糙肉厚,也不叫唤,扑打一下土,起来又要坐回去,小杰一脚又把他踢倒:“我问你话敢不出声儿?”说着,上去一通乱踩,仿佛脚底下匍匐的是条蛇。

打了一通,傻柱子垂头丧气地修起残次品来。过了一会儿,小杰从库房拎了根木棍又回来了,也不搭话,从背后就打,傻柱子惊痛得扑在案子上,把蜡烛扑熄了,烛尖儿正捅在颈窝上,烫得又是一声大叫,叫起旁边一片笑来。

小杰模仿林子的威猛,让木棍激烈频繁地落在柱子宽阔的脊背上,柱子先趴在案子上强忍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跳向一边,叫道:“你没完啦。”我们大笑。小杰看到自己的权威又受到挑战,不觉大怒,轮起棍子便砸,柱子大叫着跑向库房,一路喊着:“林哥,林哥——新来的打人啦!”

林子狮吼着从里面跨出来:“傻柱子你爹死啦!?”

柱子一指提哨棒追来的小杰:“他打我!”

小杰追到近前,看林子出来,一时也不动弹了,林子拍了一下柱子脑壳,笑道:“又犯嘛错误啦?”

小杰大声说:“花线都烫坏啦!”

林子小打小闹地给了柱子一拳:“破坏生产?”

“我哪敢呀林哥?我不正改呢嘛。”

“滚!快改去!以后再惹杰哥生气我把你打成烂蒜!”林子踹一脚,柱子欢腾着跑回来,小杰回头看一眼柱子仿佛凯旋的背影,把棍子往墙角一扔喊:“谁不好好干我砸死他!”

林子冲我们叫道:“都是他妈贱骨头!”说完打个呵欠,回去了。小杰孤零零站一会儿,自觉无趣,强抖一下精神,下线儿巡查来了。

何永一边穿网,一边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唱起来:“我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咋也飞不高,咋就飞不高呀……”

傻柱子呵呵笑道:“你那是鸡巴蛋子太沉,坠的。”

没想到这样话从柱子嘴里冒出来,大家哄笑一下,纷纷拿何永找乐儿,何永不急,只笑骂大家都是傻逼。

小杰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吼着,吆喝大家肃静。

“都是他给缀的。”何永指着网子,拿眼一瞟小杰,戏谑道。

门三太自作聪明,嘻嘻笑起来,显示他已经明白何永所指。小杰一肚子窝囊气正没处撒,看见门三太这个委琐的老头儿如此不识相,马上骂着冲上去,平着鞋底子一脚蹬在侧脸儿上,门三太“哎呦”一声倒在柱子怀里,柱子毫不客气地把他推过,正迎上小杰的第二脚!

然后是第三脚,门三太服服帖贴倒下,仰起身,向小杰很江湖地连连拱手,陪个百分百的笑脸,奴才相给足了。

“给你个罐儿就哭爹是吧?别他妈以为我是傻子!谁指着鼻子说我一句走板的话试试?”小杰脸向门三太,话锋射到何永头上。

何永指着周法宏鼻子笑道:“看什么看,快干!你这黑嘴斜眼儿的,鼻子长得倒端正!”

周法宏啐他一口,埋头干活了。

门三太爬起来,佝偻着腰说:“杰哥,我去干活了?”

小杰好不容易逮住一顺手的,轻易怎肯放,当即扇了个嘴巴过去:“不干活你还想当杂役咋的?”

门三太哈腰陪着笑,赶紧坐下去,抄起花线就烤,小杰一脚弹在他枯槁的手上,花线立刻大撒把,落了下去。小杰呵斥道:“让你坐下了吗?”

门三太惊起,向小杰“哎哎”地打哈哈。小杰左右开弓给了他几个大嘴巴,打的门三太这个老头蹲在地上,居然抽泣起来。

小杰一拎耳朵把门三太提起来,三太红着眼,咧嘴道:“杰哥我错啦。”

“错哪啦?”

“……您说错哪就错哪了。”

在几声看客的嬉笑声里,小杰怒气冲冲一脚把门三太踹得撞到墙上。门三太背扶着墙,眼神恍惚地看小杰。

小杰指着门三太:“谁不老实,这就是榜样!……老逼,干活去!”

门三太一低头,猫腰扎花线堆里疯干起来。

小杰一走,何永奚落门三太:“以前还进来过,这个鸟样?”

门三太唉唉两声,轻语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晚上回了号,门三太的叫声又在楼道里广播起来。门三太的活儿没干完,拿到号筒里继续呢。

当时,老三正在屋里给邵林上课,指引道路说:“你也没门子没钱,就一条道儿,干!你三哥是个例子,就是靠实干混起来的。别听他们瞎说,就多干,落他们越多越好,谁找你别扭我顶着!只要跟三哥一心一意混,没你的亏吃,你出了成绩,我也好在主任面前给你吹风,5年啊,怎么也得减点儿!”

老三正煽乎得厉害,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赶紧叫邵林去看看情况,邵林扒了下头说:“小杰又跟门三太折腾上了。”

老三“操”了一声,趿拉着鞋到门口喊:“杰子,过我屋里喝茶来。门,你也进来!操你老妹子的,又惹杰哥生气是吗?”

小杰在先进来,老三让邵林倒茶。

“老逼磨洋工。”小杰说,一边落座。

门三太灰溜溜进来了,站在门口。

“不想好好过了是吧?”老三横眉立目。

“没有三哥,我铆劲儿干哪。”门三太献媚地笑着。

“以后怎么干?跟杰哥立个保证。”老三和蔼了一些。

门三太看见生路,立刻有了精神,冲小杰说:“杰哥你看好儿得了,咱不看广告看疗效,我以后再把儿闲,你咋整我都行。”

老三笑道:“滚出去干活!”然后跟小杰开聊。先说了些门三太的旧恶,说他17岁第一次劳教,真是因为糟蹋自己亲妹妹:“这案儿进来能有好儿嘛,那回肯定给折腾惨啦,从头到脚一鸟儿!你跟他置气都不值得。”

“这次是猥亵一老太太。你说这样人还能把他当人看么?他平时跟他老娘一块儿住,我看,跟他妈都得有事儿。”老三信口说着,慢慢就开始聊自己,说自己是个好交朋友的,心里没斜的歪的。

“交朋友就是交一个心。”老三总结说。小杰以为然也,渐渐两人聊得高兴,相约“有机会喝喝。”

在旁听着,知道小杰是强奸进来的,据说也是“冤枉”的,叫鸡不给钱,让人家给告了。老三说:“你这顶多算没有职业道德。”

小杰依依惜别后,老三立刻对我说:“拿驴鞭哄孩子,什么鸡巴玩意?人家做鸡的容易么,真有本事得学你三哥,小姐噌噌往身上扑,想给她们钱都跟我急,说我侮辱她们。”

林子突然一探头:“老三又吹牛逼呢?”

老三立刻站起来,远接逢迎地招呼林子赏光一坐,李双喜也凑前讨好地请林子进来。

林子对老三说:“不坐了,你接着吹吧,赶明儿让老师给你出一本牛逼大全。”

老三笑着挽留:“林哥你喝点水,就是茶次点儿,好久没跟你聊了。”

“是啊,林哥进来坐会吧,挺想跟你聊聊的。”李双喜赔笑附和,一边掏出烟来。

“不呆着,我就是随便转转,看看活儿,小杰那狗屁不顶气,就跟门三太本事大。”林子点上烟,皱着眉抱怨。

“还得你多露露面儿啊,你在工区一转,甭出声,都没一个敢偷懒的。”

“就是就是,大伙最服气的还是林哥。”李双喜紧跟屁。

“主任安排了生产杂役,我得轻松还不轻松?”

“也是,稳当再来张积极,7月你就开放了。”

“嚯,还记得我几月开放呢?”

“瞧你说的,林哥的事儿,我比自己的事儿还上心哪。”老三笑道。

林子笑着:“别哄我开心了,你就骗我能耐大,当初让你这张嘴给迷惑了。”

老三稍微有些不自在,脸上的笑是丝毫不减:“林哥你又拿我开心,你知道你这一句话,得让我半宿睡不塌实。”

林子高兴地说了一声“扯臊”,叮嘱道:“屋里的事儿管好了,不行就告诉我,我办理!我走以前,谁也别给我出屁。”说着,晃别处去了。

老三坐下来,自嘲地一笑,跟我说:“林子这人啊,体会长了,还是挺好的。没什么脏心眼,跟我一样,就是实干。主任也就是用他这一条。”然后压低声音,小声说:“等林子一走,看主任怎么头疼吧。”

 

(10)投石问路

 

林子和二龙依旧不怎么出头,生产线上就看小杰一个人耍。小杰觉得威风,整天空洞地咋呼,让我想起夜里独行的人,为了给自己壮胆,偶尔大吼两声,情状和心理不过如此。

小杰不知趣,拿门三太当树立威信的靶子了,动不动就找茬修理他一顿,这反而适得其反,让大伙看他越来越象小丑。只苦了门三太。

老三的检验干得已经得心应手,跟偶尔来收货的蓝小姐,关系也处得比较熟络了,我们缝衣服的一盘钢针就是她给老三捎来的,装在很精致的小盒子里。

库房边上的管教室已经盖好,办公桌椅也搬了进去,朴主任每天只是进去坐一会儿,了解一下情况,就回办公楼里去。一般只留下小尹队一个人守着,屋里给配了个浅黄色的电暖气。林子和二龙也不恋着库房了,主任一走,他们就跑进管教室,跟小尹队胡侃,借些热乎气。

后来,摸清了规律,二龙他们干脆把一个800瓦的大电炉子偷运进来,开饭的时候,几个凑伙的杂役就在工区里开起小灶,热热罐头,偶尔还炒个小菜,过得逍遥。老三也能卖脸,有时看他们撤了锅盆儿,就赶紧凑上去借着电炉子的余热,热热我们的肉食罐头,二龙脸色不好时,他也只装没见,回来跟我说:“先落个舒服再说。”

苦的是这些生产线上的,虽然林子让大家自己动手,把墙上的缝隙都拿泥封了,门口也挂上了厚厚的稻草帘子,工区里面还是寒冷难禁,干一段时间,就得忙活着撮手跺脚,好多人的手裂了血口子,朴主任看了,也不禁皱眉,说明年说什么也得装暖气。使人想起可怜的寒号鸟:“哆罗罗哆罗罗,明天就垒窝。”

屋漏偏逢连天雨,后来的网子也更不好干起来,厂家很会偷懒,不仅花线不给烫头儿,现在来的灰网片也是一米长的整条了,要我们自己按尺寸剪,一条分四块,正好可以穿两套网口。大家自然是怨气冲天。

一干起来,才发现问题很大,稍不留神就剪错尺寸,剪错了,就得甩出一块废品,原料也就不够用。头一天,棍儿和猴子就被日本儿记了帐,月底要罚款了。灰网组内部也都提高了警惕,各备防人之心,把自己的原料看得很紧张。

何永是第三个倒霉蛋儿,一片网子穿到最后,多出两个目来,不禁叫道:“崴了,肯定剪错了。”旁边的猴子高兴地笑起来:“你也有今天?当初怎么笑我来着?”

我笑着说:“想不挨罚么?”

“有办法?”

“找日本儿去呀——一盒烟,你还要还不舍得?”我居心不良地指点他。

何永得意地一撮手:“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投一盒烟的资,就能省一条烟的银子啦,干得过儿!”

我说:“听说那家伙见骨头就直眼儿,你从他眼皮底下往外扛整包的网子他也看不见。”

何永激动地说:“要是成了,下月两盒红塔山奉上!”

我笑道:“我可不稀罕,我就是一说,你还真想贿赂他?别犯错误啊。”

何永成竹在胸地说:“瞧好儿吧哥们儿,驯狗我内行。”

吃晚饭的工夫,何永转了一圈回来,先跟广澜臭美着拍了拍裤裆:“搞定。”广澜笑道:“就知道你夹个尾巴比猴儿还精。”

邵林在检验台那边招呼我:“老师开饭!”

我站起来,看一眼正要跟我显摆的何永,边走边笑道:“什么也甭跟我说啊。”

老三看我过来,笑着说:“还等请啊?”我笑道:“我看着何永那傻冒呢。”

“咋了?”

“废了片网子,我鼓捣他哄日本儿去了。”

老三恨恨地道:“找机会得黑他一回,妈的,那天林子到咱屋冷脸子,弄好了就是他在屁股后头给我插的橛子。”

吃了几口,老三郁闷地说:“以后咱得自己淘个热得快了,省得回去总跟他们借,还得看着脸子屁股的,我想自己做个电插子,又担心太危险,再说那样烧出的水也不能喝,都是电解水——邵林,懂嘛叫电解水吗?跟你三哥就长学问去吧。”

我顿了一下说:“不行我想办法。”我留了半拉心眼儿,还有100圆现金塞在被口里,没跟老三提过,每天睡觉前都得捏两下,心里总不塌实。

“找老耿?行吗?”老三的意思:耿大队不会帮你违纪吧。

“他们的热得快、电炉子都怎么进来的?”

老三看一眼二龙他们那边,说:“不外乎队长给带,外劳给捎,还有就是那些送货的给运进来呗。我那意思,接见时咱再进点现的,我让蓝师傅给带进来,我们俩现在够铁。”

我说:“还是我办吧。”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做,这正好是个投石问路的机会,而且风险更小。

过了两天,郎队值班,我早算计好了,把钱掖在身上去找他。我明白这种事不能找耿大,要找只找郎大乱这样没有原则的“流氓管教”。

郎队笑脸迎着,我直接说:“有点事求你。”

“啥事儿?不是越狱就行。”郎队爽快得在我意料之中。

“天天回号儿喝不上开水啊。”

“号里不是有水房吗?”

“定时定量,百十号人呢,就一个热水器,一人匀不了一口。”

“好说。回头我跟侉子说一声,你什么时候打水直接去。”

我倒没料到这一手儿,我知道他是水官儿的门子,一时张不开口了,我要是实话实说地告诉他:水房那水一年也开不了几次,人头儿们回来都得自己再烧一遍。那不成打黑报告了?可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裤腰里别着的票子也没法往外掏了。考虑不周,考虑不周。

郎大乱欠我的人情,这么简单就清了?他还得以为帮了我多大忙呢。不行。

我拍一下脑袋笑道:“我跟你还绕什么弯子?知道你爽快才找你的。”

郎队笑出声来,往椅子上一靠说:“就是嘛,我就知道这么点儿事用不着求我,耿大队往那一戳,谁不给你面子?什么事吧,肯定大不了,大了你不找我。”

我笑道:“热得快,热得快能往里带么?”

郎队笑道:“这还用问?明文规定监舍里不准用电器儿嘛,你要它干嘛。”

“烧水啊,就图个方便。”

郎大乱仰着脸笑着:“耿大队要是知道了,你没事儿,我可惨了。”

“我交给杂役用,我就去借光的,出了事儿,在屋里第一个得号长顶雷,谁也不会往下咬我,您当管教这么久,犯人里面这些流氓规矩您还不门儿清?”

“谁是你们组长啊?”

“王老三,放心吧。”

“那给你捎一个?”郎大乱笑问。其实他心里明白,整个监教楼里,少说也有上百个热得快和自制的电插子,哪个出了事?出了事还不都压下去,用这个的没一个是普通犯人,个个都有来头,都有僧面佛面罩着。

我听他一问,马上一掏裤腰,抓出那张叠得紧紧的现金放在他水杯后面。

郎大乱笑了:“耿大给你进的?”

“没敢让他知道。”

郎大乱站起来,告诉我等会儿,摸了串钥匙出去了。很快就回来,手里拎了俩热得快:“都是以前没收的,你挑一个吧,小心点用。钱拿回去,要不我给你上帐?”

我拿起一个新点儿的热得快笑道:“那玩意留我手里是块病,你看着买条烟抽吧,也算我谢你。”

郎大乱很爽快:“得,放我这里,我存着比你存着安全,以后缺什么,我给你买,就一样不行啊——酒,酒坚决不敢带。”

我一边把热得快贴身别在后腰上一边说:“我不是那多事的人,酒这玩意,在里面一滴不沾。”

收工回了号筒,我才把热得快掏出来,告诉老三:“让大乱给寻了一个,以前没收的。”

老三意外地惊喜了:“大乱倒是个办事的。”

马上招呼邵林打了壶温水,插上热得快烧起来。老三惬意地说:“再不用跟别人屁股后面央爷爷告奶奶啦……双喜,准备杯子,水开了都喝点儿。”

我也长出了一口气,那100大圆总算打发出去了,而且从郎大乱这里也试探出了一条小渠道,将来会方便不少,耿大队不能乱打扰,只希望他能真给我办大事就行。

“郎大乱大咧咧,其实也鬼精明,他想通过你,给耿大队捎几句中听的,加深一下印象,将来有什么好事也容易先想起来。”老三望着滋滋想的水壶说。

我把我对耿大队的顾虑说了几句给他。我心里有些别扭,都一个多月了,耿大队一次也没单独找过我,似乎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是他忙,还是根本没把我这里当回事?光搭了个虚架子,弄的我孤零零浮在夹缝里,摸不准方向,多少感觉有些假钦差的意思。

老三提醒我:“估计你家里后面的动作没跟上。耿大可不是你亲同学,隔着姐夫这层皮哪,钱必须得顶上去,别看耿大怎么板脸,那是装逼。一般人送钱送礼他肯定不收,混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容易,为俩臭钱儿毁了前途不值。象你这种关系就不同了,可以让你们同学直接办啊,声色不露的。”

看我踌躇的样子,他补充道:“什么关系都别信,钱的关系最铁,该出手时不出手,等最后后悔就晚了。劳改队里,就几度春秋啊,事后再明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我说:“对,接见时候马上办理。”

*

春天来了。一树桃花美丽着空旷的工区,而天气依然感觉不出多少暖意。

先前并未在意工区里有这样一株桃树,等突然开了花,才夺了大家的眼球,惊艳不已。当日何永就溜过去急折了一大枝粉艳的桃花回来,自己留几朵放在面前的案子上欣赏,大枝的给广澜拿到库房去了,二龙差赵兵寻了两个罐头瓶,加水后把桃花分开插了,库房和管教室各放一瓶。朴主任来了,只是嚷嚷了一句:“别讨厌去啦——让七大的队长看见,臭骂一顿舒坦?”

桃花开得久了,就显得平淡,直到4月份的接见日,我的心才又欢快起来。

琳婧告诉我,藏天爱和游平约耿大队和我家人见了次面,一起吃了饭,至于拿钱去打点的事,琳婧叫我死心,她说耿大队看来真的不会收,藏天爱那里就坚决地拦下了。

“耿大队跟我说,只要不出意外,减刑的事没问题。”琳婧舒心地告诉我。

而且接见以后,耿大队第一次找我谈话说:“你不要想太多,让你当个杂役也不现实,太扎眼,更容易出偏,就安心干活吧,什么闲事也甭跟那些人掺乎,这样将来我也好说话。”

一席话让我仿佛吃了定心丸,突然觉得耿大队也不是那么古板的。

 

(11)笑里藏刀

 

接见后不几日,新一拨的新收就分了下来。

这拨新收来的蹊跷,只有一个人。但当天就看出门道来了,那老兄是二龙的哥们儿,肯定是二龙跟老朴一句话,要过来的。也住进二龙的屋里。

来的叫崔明达,人称达哥,膀大腰圆的,只是稍微有点儿虚胖。面相端正,和善里似乎还隐隐带些阴冷的杀机。

崔明达和邓广澜一样,也下线儿干活,也摆样子,上面的一干人等,也照样装糊涂仙儿。不同的是,崔明达没有邓广澜嘴那么碎,也不好交游,在工区不怎么言语,回了号筒,就扎屋里不露面儿了。

出乎意料的是,二龙把蒋顺治从我们这里要过去了,只让他料理屋里的事,干些卫生、打水什么的杂活,贴身使唤的,依旧是赵兵、蓝伟。

豆子时期的库管“湖北”开放了,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没有波澜壮阔的改变,平时耍威的照旧耍,经常挨欺负的照旧挨欺负,不显山不露水的那些,也依旧沉默,老老实实干活,收提工和吃饭睡觉,远离是非纷争,偶尔做做看客,自己的名字反而被大家忽略到几乎忘记。

唯一感觉事态大易并惊悚不安的是王老三。居然是王老三。

王老三身边突然多了一颗炸弹,不定时的,滴答响着,让他寝食不宁起来。这颗炸弹就叫龚小可。

龚小可把一条流水线干了一遭过来,冷不丁就被安排到检验台上,说是给王老三当助手,朴主任看老三“一个人太忙”,担心他“受不了”。

龚小可意气风发,跟老三周围转,忙得欢天喜地、不得要领。

我依稀明白是怎么回事,龚小可发展的门子大概是五大另一位大队长——主抓生产的刘大队,老家是我们C区的。龚小可调到“新一中”来,就是要给他安排一个“位置”的,朴主任自然一手操作,一步步把他培养起来。

王老三不安了,他知道检验这个位置上,有一个人足够。而他又是没有靠山的,尤其将来林子一走,就更不好说。

在铺上坐着,老三跟我愤慨而压抑地嘀咕:“老朴这是要卸磨杀驴呀,看现在大家的手法都练熟了,质量问题少了,就把官儿的门子塞过来啦。”

我叹了口气,表示无奈。

老三突然慷慨起来:“老师看三哥的吧,要真把我阳光给遮了,咋办?跟大伙一样去线儿上业死业活地熬?门儿也没有啊!”

我说顺其自然吧。

老三马上说:“你这思想不对头,消极,什么都是自己争取来的,福是,祸也是,都是争取来的,赌出来的。打心眼里,谁都是奔着光明去的,没玩好,摔了砸了,咱认输认倒霉。奋斗了,就不后悔。听天由命,倒霉以后再怨天尤人,太窝囊——所以,三哥说你这思想不对头——不能‘顺其自然’,得拼,就是眼看着完了,也得朝空气里抓一把。”

我笑道:“咱俩说的好象不是一回事儿吧?”

老三不接我的话,继续顺着自己思路说:“……不过,真想把我阴下来,也没那么容易,先过几招看,谁哭谁笑还不一定,我不信我会让一个小毛孩儿踩下去。甭看他门子多牛逼,检验这一关,老朴肯定不敢乱用人,质量出了屁他就直眼儿啦。”老三冲我一伸指头:“一礼拜,一礼拜我让他出效果。”

在工区,龚小可还是忙得欢,老三也“弟弟弟弟”叫得热闹。老三在那里验活,网笼里面都塞了条,验出一个不合格的,就叫龚小可按名字打回去,现场改。

龚小可告诉人家哪里的毛病,完了补充一句:“三哥说的。”

老三喊道:“弟弟,不用拿我唬他们,现在你也是检验,自信点儿!”

龚小可找了找感觉,下次就不提老三了,直接告诉人家什么毛病:“改。”

赶上小毛病,有不服气的老“职工”,就利落地修两下,不屑地说:“这也叫毛病?顺手一弄就过关了,都验这么严,一天甭出活儿啦。”

龚小可也算个机灵的,立刻说:“我刚上手,把关的还是三哥,有话你直接跟他说。”

小杰在旁听了,咋呼道:“跟他们哪那么多废话,让他修,修不好就撂着,我看他晚上交差?!”还是一个中队过来的,多少肯给老队友壮壮腰。

老三也在远处喊他:“弟弟,腰板挺起来!”

吃饭的时候,龚小可凑在我们边上来。叨咕这些人太花哨:“还真不能跟他们心软。”

老三语重心长地给他施加压力:“检验这个活儿不好干啊,一不留神,两头得罪人,犯人骂你,官儿还得说你笨蛋,说你不把他交代的事儿当事儿干。最后,受苦受累落埋怨不说,出了质量问题,耽误了生产,就悬乎把减刑票给飞了。”

龚小可谦虚地笑道:“有三哥带着我上路呢,我再用点儿心,不成问题。”

老三恨恨地说:“那就好,我就喜欢这年轻人有上进心,一看困难就缩头的,没出息。”

过了两天,准备走货了,老三跟龚小可说:“我看你这些天也挺上路的,自己验活儿没什么困难吧?”

龚小可不以为然地笑道:“这种活儿,会干就能验。”

老三大悦,放手让他验活。

龚小可本来早就对跟着老三屁股转感到厌倦,听老三一捧,自我感觉更加良好起来。

老三跟小杰在旁边聊着天,看龚小可象模象样地在检验台上忙活,狠劲朝脚下吐了口唾沫。小杰未必看穿老三算计龚小可的阴谋,但也理解龚小可上来后对老三的威胁,所以也表情似同情似无奈地在一旁跟老三咂巴嘴。

龚小可验过的活儿渐渐堆起大垛来,偶尔发现次品,他也扮老练地喊事主:“谁谁,花线松!”“谁谁,这个整型网口翘脑瓜,你的上线儿是谁?叫他过来改!”

以前老三为收买人心,经常顺手给那些“前途”的犯人改些小毛病,培养了几个有感情的。龚小可也懂这一套,可是跟老三的人选就难免发生冲突,能让龚小可高抬贵手的,都是那些跟他自己私人感情不错的小朋友。矛盾自然有,不少人骂他“小人得志”,龚小可也不软弱,把小杰的话搬了出来:“我就管验活儿,你爱修不修,修不好我就不收,看你晚上交得了差!”

晚上临收工时,朴主任进来转转,准备过一会拉队伍回去。老三先在流水线上指点了一通江山,又风风火火地赶到龚小可码起来的成品垛下,抓了俩网笼下来,仔细看几眼,严厉地跟龚小可喊:“小可,这不合格呀!给他打回去修!你再认真点啊,别马大哈,检验就得比大姑娘心还细。”

朴主任说:“老三你得多教教他,新人得要求严格点儿——龚小可你也认真点啊。”

老三和龚小可一起称是,老三赞扬龚小可说:“主任,我看龚小可已经相当认真学了,再加油的话,小可这脑袋就得炸啦。”

龚小可毕竟太年轻,听不出老三阴谋的弦外之音,还顺着老三的话往上爬竿哪:“就是,主任我没敢偷懒,一直跟三哥铆劲学哪。”

“这个,以后这样的也给他们打回去啊。”老三又挑出一个活儿来,没等龚小可看清楚是什么毛病,老三已经利落地鼓捣了两下,说:“其实就差一点劲儿。”然后冲流水线上喊:“整型的,完活以后自己先拿眼标标再交过来,外行看着你那活儿挺好,厂家的师傅眼毒,差一点儿就给咱打回来!”

老三说的贴情合理,其实我觉得呀——他刚才那个网笼不定有没有毛病哪。至于那番话,也是给主任听呢,做样子呗。

转天上午,厂家的三位女师傅都来了,直接就去成品垛验收。老三还是让龚小可检验我们新出的产品,自己过去跟蓝小姐神秘地聊着什么,蓝小姐只是笑。

过一会,朴主任来了,蓝小姐就显得有些烦躁似的:“这验完的成品里毛病太多啦,怎么搞的?”

朴主任抱歉地解释:“这不新培养一检验的嘛,还不熟练。”

蓝小姐说:“检验可不是随便抓个人就干的,朴主任,这质量问题您可一定要放在第一位重视啊。”

老三忙说:“蓝师傅你也别着急,我马上返工,这小兄弟其实已经用了吃奶劲儿了,真没偷懒。”

朴主任皱着眉埋怨老三:“王老三你这把关的也不是没责任,不要觉得来了帮手,你就大撒把了,你要这样,我还就把龚小可换下来,让你一个人接着忙全套活。”

老三一边熟练地验活、返工,一边憨直地笑着:“主任,这事儿怨我,我看小可这么认真学,以为他掌握了哪——我当初没觉得怎么费劲呀。”

“都象你那么巧不就好了吗?”蓝小姐笑道。

小佬边打包边笑道:“蓝师傅,我这干粗活的就不好了?”

朴主任虎起脸倒:“别跟师傅贫嘴,有段时间没给你们上套儿了是吧?”

    (12)改朝换代

    晚上回去,我说老三:“三哥你跟龚小可玩这手儿够绝的。”

老三诡谲地一笑:“这叫自我保护。”

“现在,老朴看龚小可不顶气,不敢把你替下来了,只能让他给你打个下手,你还落些清闲。”

老三反对地“咿”了一声:“想得美,检验这里一个门子也不能养,你想啦,到时候门子怎么也得弄张积极吧?这一个岗上,不能百分百都积极啊,到时候也就给我一表扬,扯臊哪?糊弄别人行,糊弄我可不行——必须把身边这个定时炸弹起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笑道:“不过好象不太好玩,龚小可这个人,主任是肯定要给他安排个位置的,这哥们儿的门子好歹也是个大队长呢。”

“那是主任的事了,从我这里他混不舒坦,我挤兑他也把他挤兑死。”

“也不好办,你这样做,最后没挤兑跑炸弹,倒把主任给挤兑翻脸了咋办?”

老三轻蔑地一笑:“生产上的事儿,主任也就浮皮蹭痒地知道个表面文章,这骨子里的窍门儿他不懂。在这里,跟在外面单位一样,你要想呆得稳定,就得想法成为一方面的尖子,把住一两招绝活儿,新词那叫技术垄断啊,得叫头头们觉得你是不可替代的,那怕那些鸡巴绝活根本就是泡泡也没关系,要的是那个效应。不仅我这样玩,你以为宫景那糜烂玩意整天在库房干什么?琢磨他那本混天帐啊,他那帐,连主任都得蒙,一条条细着哪,谁接了谁倒霉,也是他妈一绝活儿。这绝活啊,你不彻底离开那里都不能外传,那就是饭碗,就是你的价值,哼,就是他妈走了,看那帮人不够意思,也他妈不传,让他们慢慢怀念你去吧,嘿嘿,你三哥是不是太毒了?没办法,这叫生存,挣扎着生存。我要是有你那样的门子给抬气,我至于这么算计吗?象你这样干活我都觉得冤枉,弄个小组长一当,等着混票儿减刑了,咱家里花钱图的什么?不就是买一舒服,买一快乐改造么?”

我笑道:“不是你毒,形势所迫啊,假如当初老朴把我安排龚小可这位置上,你是不是也这么黑我呀?说实话?”

老三笑起来:“没有假如,也没有实话,呵呵呵,这里面就是遇事儿说事儿,不用假如,也没有假如的空间。”

其实龚小可也不傻,精灵的很呢,只是没有老三那样老道,也没有老三那样的危机感,所以很轻易地就被老三给上了一道,不过可能也明白自己让人给喂错药儿了,悔之晚矣。

抓了个空儿,龚小可跟我套话:“老师,这三哥也忒狠点了,他挤兑我干吗?大家都混票儿嘛,我又不想抢他的位置,就是在他身边浮搁着,他干他的,我忙我的,至于拿我当眼中钉?”

“人皆为己嘛,他担心你干不好,影响他的成绩呗,你是稳当拿票儿了,他心里没根啊,出点屁就麻爪。”我好歹对付他,还得装出挺知心的样子。

“嘁,我就给他打打下手,验网子的事儿全他办理,他还担心什么?这话我不好直接跟他说,你当闲聊天,把话传给老三行不?”

我说举手之牢。心想龚小可啊龚小可,你真不会换个角度想想老三怎么看你扎眼么?

龚小可的话我当然没必要传个老三,他们两个还是各怀心事地搅在一个小小检验台前,龚小可还真是说到做到,检验的事让老三一手把持,自己只帮他监督改活儿和码垛。老三时不时就吓唬他两句,说他这里不行,那里不对的,暗示得流水线上的劳动犯也不给龚小可好脸色,龚小可嗓子眼里每天堵着一疙瘩东西,上也不是,下也不得。

老三的心思,熟悉改造生活的杂役和老犯儿们都能看出来。林子他们也不说话,只是旁观,看热闹。

老三找了林子一次,肯谈了好久,回来对我说,是想让林子跟主任吹吹风,赶紧把龚小可扒拉开。林子表示,当初把老三拉上来,已经费了不小力,现在他快走了,也不愿意多掺乎上面的事儿,怕二龙心里不爽,虽然二龙现在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琢磨吃,其实对监区里的事还是暗暗在意的。

“我现在越给你们使劲儿,等我一走,在二龙手里你们越不好混。看胖子了么,我都不明着拉他,将来你们几个还得多亲近,跟二龙那里,也活份点儿,别顶这牛儿。”林子开导老三。

老三回来跟我说:“林子也是难,恨不得早点走。”

***

林子走前,还得跟主任一块忙活完一件大事儿,就是每年一届的春季运动会,简称“犯运会”,今年是第19届。监狱领导对此一直很重视,因为这是体现犯人丰富多彩的改造生活的一个亮点。

和参见春节文艺演出一样,参加犯运会并获得名次的犯人是可以加分的,所以报名的事并不困难,林子腻得难受,自己也报了项铅球。

主任进来喊大家出去,说要练队形,运动会有队列比赛的项目,大队要求网子中队参加。

“队部那帮蛋子,办公楼里一坐,整天就琢磨犯人玩,一个个累得贼死,练鸡巴毛队啊。”二龙嚷嚷道。

朴主任正色批评他:“别从你大杂役开头就不起好作用啊,人家林子多天也没唱过反调。”

林子在旁笑道:“人家龙哥是反政府武装。”

朴主任骂道:“我就是太惯着你们,什么都胡吣——快,都出去站队,顺便宣布点事。”

站好队,朴主任先简单讲了几句,说林光耀近期开完减刑大会,再有两个月就开放了,在他协助政府工作期间,表现一向良好,受到全队管教的一致好评,最后两个月就让他歇了,但是没有特殊情况还是要到工区来,继续协助下一任大杂役——杭天龙同学搞好过渡管理的工作。

林子表象得很活跃,说感谢政府照顾啊,二龙骂道:“你腾轻了,给我加载哦。”

几天后的运动会开得很成功,,林子的铅球扔了个第一,得了两听沙丁鱼罐头。运动会一结束,林子就感慨地宣布: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剩下两个月,要加紧锻炼。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出去还得靠大坯子大块儿打天下哪!”

没几天,一大的熟人就给林子铸了两套哑铃过来,号里藏一套,工区放一套,林子开始锻炼身体,除此一项,林子回了监教楼也经常不在号筒里呆着,一眨眼工夫就溜别的队里去了,不外乎找老友们聊天喝酒一类,一副宽起心来、整装待发的样子,基本不问“政事”了。

二龙却没有登堂入室的猖狂,还是老样子,对身边的一切爱搭不理的,小道消息说,二龙又进了台微型VCD机,回了号儿,就扎在屋里,一副大隐于市的超然。

只是欢了小杰,整天在工区里咋呼得起劲,似乎一切呼风唤雨的把戏,都要由他操练了。就是这些犯人,都不把他当棵菜,任他脖子上青筋暴露,也不如林子以前咳嗽一声来得疗效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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