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波澜
(1)恨铁不成钢
五一前,林子他们这批报减刑的去考“58条”,林子第一批就被淘汰下来,朴主任在第一时间跑到工区,当着大伙的面跟林子急了:“现在监狱局有规定,监规考试不合格的一律不给减刑,一律你懂吗?谁的门子也不行!看你挺聪明的,怎么在阴沟里弄翻船?”
林子也有些丧气,说认倒霉吧,总得有先驱者吧?
朴主任气呼呼地把一本新监规扔到检验台上:“回去赶紧背,8号还有一次补考机会,再过不去,神仙老子也救不了你。”
林子脸上有了笑容,抓起监规冲我们喊:“平时别净他妈玩,提前背着点儿!监狱长亲自监考,倍儿他妈黑呀!”
大伙一笑,林子已经拿了监规扎库房闭关去了,吃饭都是霍来清送进去。
五·一那天,监狱放了假,我们因为赶一批任务,一天也没歇成,大家能怨气冲天?小杰一边背着手溜达,一边不屑地解释说:“那是劳动节,是工人阶级的节日,你们跟着起什么哄?五一给你们放了,你们还惦记六一哪!”
“骡子鸡巴,还愣简称骡鸡(逻辑)!操!”何永头也不抬地骂道。
在一片哄笑声里,小杰咆哮道:“就不让你们歇!快干,都给我飞起来!老三,验活严点儿!”
霍来清一边拿梭子噌噌地缝合,一边自给自足地在那里唱:“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
“行行行啦,有本事你哪天不往回剩活儿我看看?就他妈闲篇多!”小杰厌烦地说。
“操,一破鸡巴劳改队,哪找那么多正经的?”霍来清不满地抵抗。
小杰站住,紧盯着霍来清道:“烂货我警告你,以后跟我说话嘴里干净点儿,别老操操的往外带口头语。”
“操,口头语咋的啦?林哥都不管我……”后面那半句没说,化做不屑的一个眼神儿。
“操你烂屁眼的,小小孩崽子就知道拿人压人啦!势利!势利!林哥一走,我看你还炸毛儿不?”小杰气愤地叫着,他当然知道今天林子歇号背监规呢。
没想到一句话惹恼了旁边的一个闲散人员,胖子正在烧花线的案子旁拿门三太找乐,听小杰大放厥词,不禁怒火中烧,腾地站了起来,指名道姓地喊:“小杰你他妈放什么臭屁哪?”
小杰也是一惊,回头道:“胖子没你事儿。”
“操你妈怎么没我事儿,说林哥就是骂我!”胖子向前一步。
小杰忙说:“胖子你别瞎说啊,我说林哥什么了?”
霍来清吃了胖子给的摇头丸,也来了精神儿,仰着脸道:“你说林哥一走,就灭了他的小弟。”
“操你小妈的你敢给我栽赃是吗?”小杰一听这话非同小可,立刻变了脸,弯腰抓起一个弹簧钢圈就砸向霍来清,霍来清跳开,不含糊地望着小杰。
胖子一把抓住小杰的领子:“喝,等不急了是吗?林哥在这儿,龙哥都不急着往外蹦,你他妈倒等不急了是吗?”
小杰当然不想跟胖子纠缠,一边掰他的手一边软语道:“胖子咱俩不给别人看笑话,我真没那意思……我就是看烂货这逼养的来气,你撒开,今儿我非练废了他不可?”
胖子一带手,趁小杰身子往怀里一倾的当口,抬膝盖砰地撞在额头上:“练?!”再一肘,击在后心,小杰应声仆地。
霍来清也蹿了过去,叫嚣道:“打残丫的!让他牛逼!”
何永回头劝道:“哎呦弟弟,别那么狠呀,给我留个养老的吧。”
小杰知道自己绝不是胖子对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砸趴了,心里又急又恼还知几分羞,尽量麻利地站起来,大度地跟胖子讲和:“胖子你看你,咱以后还得一块儿混呢,不都冲林哥面子嘛,我不跟你计较,今天这事,我也不跟林哥汇报,咱哥们儿就哪说哪结。”
胖子点着小杰鼻子骂道:“瞧你那操行,你也配说林哥的面子?你如人家林哥一脚趾豆吗?告诉你,就算林哥走了,这帮弟兄你敢动一根毫毛试试?打你耗子洞里去!”
“哎呀瞧你说的,越说越不挨边了不是?”小杰老大哥似的批评他。
小杰一转脸,冲大伙尖叫道:“都他妈干活!看!看什么看!?”流水线上起哄地“呕”了两声,大家开始干活了。
广澜看事态到此,也就这个意思了,才站起来把胖子一拉,又推了小杰一下:“咳,哥俩这是干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老三也在检验台那边喊:“胖子,三哥这边呆会儿来,小杰,算了算了,以后大伙还都是弟兄嘛。”
霍来清也趾高气扬地回了岗位,抓起梭子就缝:“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是一把银梭,我梭梭梭梭,梭梭梭梭……”
二龙净是新鲜玩意,不知打哪弄了只大黑猫来,用根花线拴了脖子,捩死狗似的捩着溜达过来,那黑猫在后面倔强地挣扎着,不想走,禁不住二龙不管不顾的牵挂,一路打着滑溜也跟来了。
霍来清不唱了,看着那猫愣神儿,似乎是自己兄弟。
“都他妈给我老实点啊。”二龙望着流水线说,声音不大。
流水线上静下去,二龙拉着黑猫向检验台走去:“走,看看你爹去。”老三看着二龙憨笑起来:“龙哥,弄了个宠物?高档次啊。”
“野猫,看看是不是你私生子?”二龙说着,猛一提绳子,黑猫抗议地暴叫一声,被拽到桌子上。
老三多少有点假地往后一退,惊恐地叫起来:“龙哥龙哥,我就怕活物。”
二龙一边拎着猫往老三身上甩,一边笑道:“看看是不是长得跟你有点象?黑不溜秋的,咦?对了,《南京路上好八连》里怎么说的——黑不溜秋靠边站。”
老三跑下流水线,笑着请求:“我靠边,我靠边,龙哥我服了还不行么?”
“扶着屁股扶着鸟?给我上这个?”二龙把桌上的一个网笼扒拉地上去了,一屁股坐上去。
老三委屈地赔笑:“你咋净瞎理解哪?”
二龙问呆立在边上的龚小可:“老三这人行么?”
龚小可赶紧嬉笑道:“行,行。”
“他也就挨操行。”二龙跳下桌子,拉着心理极其烦躁的大黑猫回库房了。
老三从流水线绕了半圈,过来跟广澜讨同情:“龙哥这不害我吗?知道我怕活物咋着?”
“他撒神经呢,这还刚开始,在四监时候,他光屁股追得管教满工区跑,操,那才叫经典神经秀。”广澜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日本儿从库房门口喊:“谁那有鱼罐头?”
没人搭理他,日本儿又喊:“龙哥喂猫!”
小杰一激灵,马上招呼他的小劳作:“宁宁,豆豉鲮鱼,快!”
小线组里立刻站起一个面相清秀的小小子,跑墙边的碗架上取了一听罐头,一溜烟奔库房冲去。
宁宁也是跟广澜、小杰他们一拨来的,在小杰手底下伺候着,因为小杰没形象,牵累得小劳作也不敢张扬,整天闷头干活,几乎被埋没起来。这小小子也不事张扬,性格显得有几分孤僻,每天除了看他跟在小杰屁股后面拿东西,在号筒里几乎看不见踪影。
晚上就听说,胖子和霍来清被林子收拾了。胖子让林子给了一个嘴巴,骂了许多难听的,外面都听得到,大意就是“你不想好好混了是嘛”。霍来清的被打击程度,转天提工时才得到证实:两只眼都青了,一边的腮鼓起老高,象含了一个高尔夫球,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狠劲低着头,愧以面貌示人。
我们都忍着笑,小心翼翼地不提这些,装做没看见,只有何永不甘寂寞,惊诧地表示关心:“嚯,弟弟这个妆化得太夸张了吧。”
霍来清语焉不详地骂他:“你甭幸灾乐祸,你当初咋样,忘了被林哥拿大棒子打的时候了?——‘林哥我服啦’,呵呵,谁呀?”
“那是刚来,地形不熟,摔一交是常事儿,你这算什么呀,林哥该走了,想留个纪念?”
“操,你们他妈谁想让林哥这时候打,还不一定排得上个儿呢!林哥这是关心我,才打我,这叫恨铁不成钢,不信等胖子过来你问他,林哥亲口说的——恨铁不成钢。”
“牛——牛!”何永赞叹道。
(2)乐极生悲
一周以后,林子顺利过了关,背监规回来,一进工区就大喊:“晚上都到我屋里喝酒去啊!” 朴主任正在等他,立刻阴沉着脸道:“林子你过来。”转身奔了管教室。 林子进去,小尹队和二龙被请了出来,不知道主任和林子有什么绝密勾当。 二龙到库房探了下头,又出来了,解裤带冲工区墙上呲了一泡尿,小尹队别过脸去,装做不见。 二龙愣了会儿神,溜着墙根向检验台摸去,估计是想给老三来个恶作剧。老三正聚精会神地用砂纸磨着粘和在一起的两枚一角硬币,说是弄个心型项坠,等我开放时留个纪念,老三手巧啊。
我停了手里的活儿,看着那边,广澜也饶有兴致地望那里望着,一脸暧昧的期待。
二龙近了,坐在老三后面网包上的小佬笑咳一声,老三有所警觉,下意识一回头,二龙正举着一个大张着嘴的网笼,一脸诡秘的微笑想扣下来,老三笑着惊叫一声跳过。
二龙丧气地把网子一扔,飞起一脚就把正在傻笑的小佬踹了下去:“给你笑脸太多了是不?”
小佬爬起来,灰溜溜靠边立着,老三看了,举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不尴不尬地笑道:“我正给你弄一个好玩的。”不防被二龙一把夺去,看也没看,甩进流水线里。
老三遗憾地跺脚道:“瞧你龙哥,我快弄三天了。”
“劳动时间干私活儿?监规第几条?”二龙严肃地质问。
老三笑着,还没答音,二龙一扬脚,脚底下一个网笼向老三飞去,老三招架时,二龙已经转身走了。老三拎着那个网子有些愣神,广澜在这边已经拊掌笑起来,惹得老三也转头跟着这里干笑。
这时,管教室的门一响,大家都不出声了,朴主任耷拉着脸走出了工区,林子一副倒霉透顶的懊丧神态,慢步进了库房。
何永左顾右盼地问:“咦,怎么了?”
我一边慢悠悠穿着网子,一边琢磨:“是不是林子和主任之间有什么交易没有爽约,闹的不欢而散哪?——是林子答应主任,减刑就点票子,现在看形势已定,就不掸主任了?还是主任先收了钱,保证可以减多少,现在达不到指标了?”瞎猜疑,反正不会有好事。
过了一会儿,一大的杂役溜了进来,看两眼,见没有官儿,大步流星奔库房去了,也是一脸肃穆。
炊厂的车来送饭了,老三我们聚到一起准备开饭。广澜和崔明达在墙边的插座下忙活着午饭,炸辣椒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工区,林子和二龙都没出来,要在往日,二龙总喜欢凑在炉子旁,指点他们几句厨艺。赵兵过去道:“龙哥跟林哥在库房吃了,叫我给端点菜进去呢。”
我说:“林子好象有什么别扭吧。”
“别扭啥?马上就开放回家了,花花世界啊,他还别扭?”小佬在边上嘟囔。
邵林笑着往库房那边一努嘴:“看。”
日本儿端着饭盆在库房门口蹲着吃呢。老三笑道:“整个一看门狗。”
我说:“日本儿的网子现在准乱帐了,光何永一次就塞裤裆里偷了一整扎。”
“那他的废网子都扔哪了?”老三笑问。
“塞裤裆里带回去,晚上到厕所烧了呗。”
“操,我说那几天厕所里臭塑料味哪。”小佬笑着说。
老三沉吟着:“哪天得抓他一回现案,这小子不是好苗头,握他点短儿心里塌实。”
我笑道:“跟他这种傻咧咧的,至于吗?充其量就是一怪鸟,能把谁咋样?”
老三说:“你没在意他。这些天我看他跟广澜他们走得越来越近乎,二龙好象还亲自接见过他呢,不知道鼓捣什么,背人没好事,先防着点好。”
我笑他神经过敏。
小佬说:“这好办,何永那傻冒爱吹牛,哪天我拿话套套他。”
下午刚干了一会儿,朴主任就来招呼大家外面站队:“开会!”
出了门儿,看见一大的队伍正开过来,只有两个监区的犯人,开什么会呢?
管教们陆续都过来了,耿大队试了试话筒,问一大的杨大队:“黄科跟老白怎么还不出来?”
“厕所呢。”
很快,教育科的白主任和狱政科的大黄从楼里走了出来,老白攥着他的宝贝小记事本,大黄手里端个奇高且瘦的玻璃瓶,里面清黄地泡了多半下茶水,一步三晃地过来了。
耿大队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领导相继就坐,大黄仰着脸扫视着我们,似乎在找熟脸儿。
两个大队长推让了一下,最后耿大队拉过了话筒:“把大家从劳动现场召集过来,开个短会。本来监狱长准备过来的,临时有事儿脱不开身,所以委托教育科的白主任、狱政科的黄科长来给大家说几句。一大和五大,一起开什么会呢?当然是和这两个监区有关的事情。监狱长和两位领导为什么要来参加?说明会议的重要!”
“会场纪律我不再强调,各中队——一大和五大都在内——各中队的队长,站到你们的队伍后面,谁管辖的区域出了纪律问题,不管是无理取闹的,还是出洋相的,我不管犯人,直接追究管教的责任!今天这个会,不仅是给犯人开,也是给管教开!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放纵,才让一些所谓的关系犯、门子犯肆无忌惮,拿监狱的纪律当儿戏,拿自己的改造前程当儿戏,让他们把监狱当成了疗养院,当成了他们的第二乐园!林光耀等人的严重违纪就是一个教训!你们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这个问题我和杨大队还要分别给管教开会,这里就不多讲了。”
犯人们都蒙了。
“林子违纪了?什么事呢?该减刑了,也太大意了吧?”我暗想。
整个会场安静得象平放在冰面上的一块整砖。
“开会之前,听到我点名的犯人,一律站到主席台右侧,让大家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违纪。林光耀,杜帮……”
杜帮就是胖子,林子的好兄弟。后面还有6个人,也都陆续从一大或五大的队伍里站出去,在主席台右边排成一溜,上午来找林子的那个一大杂役也在其中。这些人表情各异,有不在乎的,有悔恨的,有懊恼的,也有板着脸波澜不兴的。
耿大队侧脸望着他们:“大家都看到了,都是各中队的杂役,你们叫的大哥、人头!这些人,本来应当是政府的得力助手,应当是遵规守纪、带头改造的楷模。可是,恰恰是这些人,带了什么头儿呢?带了破坏监管秩序的头!带了挑战监狱管理的头!俗语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我看用在这里正好,这样的椽子就该让它烂掉,这样的出头之鸟就该打!而且要狠打!”
“他们做了什么呢?大家一定在琢磨了。事情说起来简单——他们一起照了几张合影,可以给大伙看看。”耿大队举起手里的几张照片,前排的人开始笑的时候,管教们都轻声吆喝后面的犯人不许探身子。我们在后面茫然地望着耿大队手里的照片,不知道底细。
耿大队把照片往桌上一拍:“一个个坦胸露背,诚心向镜头显示自己的丑态!身上有文身很厉害是吧?这个问题呆会白主任还要专门讲,我只从你是犯人,你是正在接受改造的犯人这个角度讲——私自进相机,串联合影,把胶卷传到社会,再把照片传进来,你们这个流程不简单啊,问题不仅是犯人的,同时也有监狱管理方面的,今天我们先解决犯人的问题,我们几个大队的党委研究过了,第一是撤除违纪者的所有职务,拿到生产线上参加劳动,第二就是全部关禁闭,取消上半年的政治奖励,以惩效尤,严肃监狱的管理纪律!”
耿大队慷慨激昂讲了半天,终于把我们说明白也说震撼了。大黄不紧不慢喝了口茶,呸一口把嘴里的茶叶梗吐到主席台前面的地上,然后抓过话筒:“再补充宣布一项处罚决议:罪犯林光耀的减刑报卷立即取消!并且要进行全监通报。”
大黄偏脸问:“谁叫林光耀啊?”
林子向前跨了一步。
“恩,听你们朴主任说,你还是一直表现挺好的嘛,喝他妈什么迷混汤啦,照合影?据说还是你的主意是吧!临走了,想跟难兄难弟留个影,理解!好!够义气!最后咋样?走?走你娘个屁!你给我老实呆着吧!监狱是什么地方?关人的地方!我不管你将来出去怎样,在这里就得给我老实呆着,守这里的规矩,你够日子了,就放你走,你再犯法了,回来我还关你!管你!治你!嫌我话粗?跟你们讲大道理你们懂吗?你们他妈知道好歹吗?尤其是林光耀,啊?你家里满以为你就要回去,孝敬父母,娶个老婆,养个孙子,跟他们塌实过日子,可你够狠,够狠!你他妈要有点人心还能做出这事儿来?骂你混蛋你还不服气咋的?”
林子眼睛居然有些红了。
“侥幸心理。”白主任看大黄激动得要出格,适时地挪过话筒去:“我看你们是抱着侥幸心理在违纪。58条里面,我随便说一条,大家都知道那是对还是错,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违纪?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是错的,是要挨处罚的吗?就是侥幸心理把他们惯坏了。”
大黄把嘴凑过去抢话:“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显能!看啊,我能进照相机,我能弄来白酒,看啊,我能拿热得快烧水……我多牛逼!就是显能!——当然,侥幸心理也是一方面。”大黄把话筒又推给了白主任。
(3)表面文章
监狱里来了一次突击检查,这事儿本来在大家的预料之中,而且又是各中队的管教自扫家门,所以只是走了个过场而已,朴主任和郎队、小尹队只把我们的碗橱倒腾了一遍就草草收场了。谁都明白,真查出违禁品来,事主也都是那些上面漂的“门子”和“得力”,翻不出来最好,上下都塌实,真翻出来了,结果也就落个内部解决,大事化小罢了。
管教们出去时,郎大乱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轻松友好地一笑。郎大乱心里,正插着一个热得快哪。
不过,王老三还是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我知道他揪心着号儿里那电炉子哪。老三不是心灵手巧吗?他撬起一块靠旮旯的地砖,里面凿了个窝儿,把电炉子卧下去了,表面也处理得很干净。每天回了号儿,广澜和崔明达过来做夜宵时再取出来。可这心里毕竟不塌实,估计老三晚上做梦都听见炸弹的记时器在滴答地响。
好在没事,朴主任他们毕竟不是工兵出身,没探那么细。
转天大家都松了心,按常例,要等一个月后才卷土重来检查一次了。大家的改造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一整天都相安无事,好多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吃过晚饭,我早就完了活儿,懒得回去干坐着,就在检验台后面跟小佬聊天。老三一边拿砂纸磨硬币,一边跟我们偶尔搭两句。
“老师,这个磨好了一定给你。”上回磨的那个,要不是顺嘴应给二龙了,可能早戴在我脖子上了。上次老三从流水线里找回那个心型项坠,就告诉我“只能给二龙啦”,后来磨好了,他还准备拿剪刀给刻上一条龙,又担心刻不好弄成皮皮虾,再让二龙误会是拿他找乐,就没敢弄,只要我在上面写了个繁体“龙”字,细细雕琢了,从花线里剔出几股红丝编了个套子,穿好送去,二龙骂道:“手还真他妈巧!以后再给我弄个金的!”整天套在脖子上晃,美滋滋的,心理年龄似乎还不到二十似的。
我说:“你弄好了,开放时候再给我吧。”
“现在就戴呗,我也给你弄个红线,吉利。”老三一边磨一边说。
我笑道:“龙哥戴一个,我戴一个,你觉得合适吗?”
老三愣一下,抬头笑道:“老师你还真……啧啧,我都没往那方面想,高我一步啊,以后我真得叫你‘老师’老师了。”
“林子后天就出来了,你不表示表示?”
“……肯定表示!那天二龙送东西就把我甩了,这回出来了,再不上前儿,林子不骂我势利小人啊,再说三哥我是什么人?——快意恩仇,林子对咱不错,关键时候拉过咱一把,现在人家走背了,我能往后缩?那不真连狗都不如了!”
老三停了手里的活计,有些大义凛然地接着说:“就算别人都躲边上,我老三也得过去跟林子打个招呼,要是为这事儿不留神得罪了谁,把我阴下来,我心里也好受,脸上光彩啊,落个‘够意思’仨字,在劳改队里就是很高评价了,不过——‘意思’而已,‘义气’这词估计就没几个人担得起啦。这里跟社会上不一样,义气虚不了,就是实打实,拼命的买卖,一般人弄不来,关键也是没碰上值得你这么做的人吧。”
我笑道:“还是你看得比我深刻,你是我老师。”
小佬在旁说:“三哥你说的也不全对,你要有事儿了,我就往上冲,我就不信等我有事儿了,你能朝后退?”
老三笑道:“你那是抬杠,不过也说出道理来了——问题就在于得看准人,谁值得你往前冲,再说白点,就是那个人会不会一样为你往前冲,其实说到根儿上,还是交换。”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咋叫交换呢?义气咋叫交换呢?我觉得你行,我就为你冲,你不为我冲那是你的事儿。”
我笑道:“小佬你这叫愚忠。”
老三说:“愚忠,没错。小佬不是我说你,就冲你这直肠子,将来弄不好就得吃亏。你以为往前冲那么简单,冲,冲,动不动就冲?要是林子、二龙的哪天办我一顿——当然这不可能啦——你也冲?那不越冲越坏事?为谁冲,往哪冲,什么时候该冲,这都是学问。——不是我不喜欢你直肠子,我交得就是你这直肠子呢,我是有时候替你着急,就说那天二龙从后面溜过来……”
小佬笑道:“就别提那段儿啦,怨我不长眼眉。我窝气了好几天啊——除了我爸,还没人那么踹过我。”
老三和我一起笑起来。
正聊得高兴,关之洲跑过来,小声告诉我:“坏了片网子,跟宫景报一片损耗吧。”
我为难地说:“新网子跟以前不一样,现在不打损耗了,你知道呀?”
老三说:“报什么报,反正你也不接见,让他罚去!”
我说:“何永手里窝着网子呢,跟他先要一小条。”
“他不给,说来之不易,要我出点血先——落井下石,我不跟他这种人打交道。”
老三哂笑道:“还穷逼酸哪,瞅这种酸文假醋的我就来气。自己不行就不行吧,还捏着半拉充紧的。”
我站起来,笑道:“还是我找日本儿再赊点狗情吧,关关这一个月8块钱,才真叫来之不易!干吗让他扣?”
到近前,我知道二龙在里面,就先敲了下门,日本儿一扒头,我先卖笑道:“六哥,又出屁了。”
二龙正在铺上躺着,睁眼看了看我,又眯上了,日本儿小声示意我:“轻点儿,睡呢。”一边从一捆散网子里给我抻了一片,塞给我后,随我出来,轻轻掩上了门。
“我说,帮我个忙。”日本诡秘地说。
我想,肯定又没烟了呗,就说:“好说,回去办。”
“是网子的事儿。”日本儿看看库房门,拉我往前走了两步,接着说:“帐好象对不上了,甭担心,我不怀疑你,我心里清楚着哪——你给我盯着点何永那狗操的,我越琢磨这小子越象偷我网子来着。”
我露出许多诧异来:“不会吧六哥,我看他滑头是滑头,可不象贼呀。”
“人不可面相,你得帮六哥这个忙啊,你在线儿上,看得比我底细。”
“要不是他咋办?我是说帐怎么平?真替你揪心啊。”其实我心里那个乐。
日本儿苦恼地一晃小脑袋:“唉,我就够猴精的了,没想到让他给坑了,帐好弄,这点事还难得了你六哥?我就是得逮住这个偷网子的,我不治他个屁眼朝上我白进来六趟啦。”
我严肃地说:“六哥你甭管了,我给你留意着,这不害你嘛!”
“这事儿就你一个知道啊?老三都别跟他念叨,我信你你可别害我啊?”日本儿认真地说。
我笑道:“六哥你要信不过我,这里你还信的过谁?”
日本儿笑道:“老师你还别说——六哥还轻易没信过谁,拿你押个宝,别让六哥寒心啊。”
这事儿我暂时还真没跟老三念叨,我弄不清日本儿是真的“信赖”我,还是拿我当赌注呢?看表面还真看不出来,日本儿说的对——人不可面相。他相不清我,我也相不清他,干脆都琢磨着来吧,摸着石头过河。
(4)机关暗算
晚上,二龙先差几个犯人搬了林子和胖子的铺盖,又拿了好多慰问品,去了楼下的禁闭室,老三拿了几根大火腿追出去时,二龙他们已经下楼,只好怏怏回来。这边,广澜搬进了胖子屋里,选了个叫小七的劳作。
老三泡了壶酽茶,跟我说:“我在广澜那里,屋里有事喊我一声。”端了茶,晃晃地走了。
李双喜笑道:“看来林子要白干了。”
我“唉”了一声:“人走背字,放个屁都把腰扭了。”
“林子就是该倒霉,临开放了不是好欢。”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所难免。”
“这真要林子下线儿干活,还得有一番好折腾呢,刑也减不了了,杂役也当不成了,让他干活?活见鬼!”李双喜一脸的怀疑。
我笑道:“跟你跟我又没关系,操那个心做啥?”
“对,碍咱什么事儿?也就是随便聊聊。”李双喜讪笑着。
正聊着,赵兵怀里揣着个小电炉子溜了进来,一边把炉子放我脚下一边说:“龙哥嫌屋里做饭味大,让把炉子放这屋,回来让三哥收严实了。”
我边把电炉子趟进铺下边说:“回来我让他办吧。”
赵兵坐下抽了几口烟,说了几句“林哥真倒霉”的热门话,急着跑回去了。
门三太烧完了花线,进来一看老三不在,就有些欢,恬着脸过来跟我要了棵烟。李双喜骂道:“你老娘不是月月来看你吗?”
“50块钱,早花完了。”门三太说。
“你老娘一个月也就百十块钱劳保吧,给你50,她还怎么过?”
门三太笑着:“老娘在门口卖点瓜子什么的,多少还能赚点儿。”
对面铺躺着的刘大畅说了句:“你还是人么!”一翻身,脸冲墙去了。刘大畅回来,每天等点了9点的名,就洗脸睡觉,跟谁也不聊。老三曾问他哪里那么多觉,他只笑笑说:“在大西北时候睡惯了。”
一会儿小杰进来了,问:“老三没在?”
“串门去了。”我说,小杰也不细问,一屁股坐老三铺上,看着门三太:“今天完活儿够早班儿。”
“在工区忙得紧,剩的少。”门三太举着小半截香烟笑道。
“好啊你个老逼,原来整天在工区磨洋工是吗?”
门三太愁眉苦脸地解释:“杰哥我象那人么,我是有苦难言啊,广澜整天在旁边逗我,我干得下活儿去吗?”
李双喜就近踢了他一下:“拉不出屎还赖茅房?”
小杰站起来,逼近门三太:“那天当着老三的面,你怎么跟我保证的?光看广告没疗效是吧?”
门三太一边后退一边赔笑:“嘿嘿,杰哥杰哥,有疗效有疗效,我马上见行动。”
小杰今天好象没事儿,赶上兴致还不错,一指脚下:“蹲。”
门三太在小杰又重复了一遍口令后蹲下来。
“烟,烟掐了,跟我说话还抽着烟是吗?”
小杰坐下去,先审了一遍门三太糟蹋自己妹妹的旧案,门三太灰头土脸地搪塞着,最后被狠狠敲打了几下,还是勉强认了。
“看你年轻时候,也不象个丑的。以前在劳改农场,是小兔子吧?”小杰笑问。
门三太笑道:“那时侯还没听说有这个,不象现在,当小弟的‘要想混的美,先跟大哥睡’,嘿嘿嘿嘿。”
我们一笑,小杰变了脸,一递身儿“啪”地给了门三太一个嘴巴:“你他妈哪听来的屁话?”
门三太被打得可能不狠,继续引经据典地辩解:“嘿嘿,不是说了嘛:要能减刑,操死都成,要能减期,屁眼当……”
李双喜不等他说完,就笑道:“这老逼上回肯定让大哥用过,这么门儿清?”
小杰追问两句,门三太自然不承认。小杰命令道:“裤子扒下来!”
正闹着,何永只穿个三角裤,提个空捅窜回来了:“好冷,痛快!”
“冷水浴?”我笑道。
“操他妈侉子,说什么也不给我热水,看出来了,还得上烟,赶明儿非把他拿下不可,以后咱自己弟兄啊,到水房横趟!”顺脚给门三太一下:“靠边!”
周法宏从上铺一探身,急摸了他胸脯一下,满意地笑着:“还挺有感觉。”
“你他妈变态。”何永一边奔自己铺上穿衣服,一边说:“看我晚上不把你办了!后面除了拉屎还没开过张吧?”
小杰看门三太净顾看那边笑了,不禁上了火:“门三太,叫你脱裤子听见没有?”
何永笑道:“呦,这么多人就……我靠,老三哥——你悠着点儿啊。”
门三太回头要跟何永贫气,后面被小杰抄笤帚抽了一下,疼得蹦起老高,何永笑道:“忙吧忙吧,我不耽误你们好事儿。”
小杰跟何永两个人不过话,只能拿个中介互相冷言冷语地斗气。门三太夹在中间,左右不是,苦不堪言,最后抗不住小杰的强烈要求,把裤子拉到膝下。
“蹶起来,我验验货,看用过没有。”说完,冲我们介绍说:“这经常被干的屁眼都跟漏斗似的,一看就知道。”
门三太哭丧着脸突起屁股,大家都笑起来,周法宏在上面评论道:“大疥花园啊。”
门三太脸上局促,刚要起来,冷不防让小杰拿笤帚把照屁股沟里狠戳过去,门三太暴叫一声,双手护腚跳起来,就地转着圈圈,张开手,斑斑点点的血迹。
小杰和李双喜一同大笑。
何永望着小杰手里的笤帚呸了一口:“敢情外面老说快乐器快乐器的,就是这玩意啊?”
小杰又看了看门三太的前面,不屑地说:“还没我小脚趾大呢。”
何永冲周法宏笑起来:“晚上我用小脚趾干你一回吧。”周法宏大骂着拿枕头砸他。
小杰开心够了,拍屁股走了。何永冲外面大声叫道:“下回我拿电钻给你开包!”
小杰一边走,一边挑衅地唱起来:“给你脸你不要脸……”
何永转过来又痛骂了一顿门三太,老三一回来,就立刻告了小杰一状,说小杰趁他不在,跑这屋里抖威风来了。
“什么东西!”老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何永道:“三哥,只要你撂一句话,下回他再跑咱这里吹牛逼来,我就现场灭他!”
老三皱着眉说:“有灯咱不点蜡,你给我省点吧,还嫌现在不够乱?林子他们这事儿一出,现在官儿们都烂带鱼似的蓝了眼啦,别往枪口上推我!”
老三叫邵林说:“明天把热得快拿工区去,我先藏几天,等风头过过再用吧,咱跟人家比不了,出点儿事就伤筋动骨啊。”回头又小声说:“要在工区查出来了,就死不承认——这里面,就是拼一嘴硬,除非抓了现案。”
此话也合我意,这个时候要折了,就算耿大队能网开一面,对我也是有百害无一利的。以后这样的事儿,还是少出头为妙。不过他的话倒提醒了我,赶紧告诉他电炉子的事。
老三嘴一咧,苦不堪言的样子,无奈地说:“又安我这里一定时炸弹。”
“给他们送回去呗,咋不搁邓广澜那里?”邵林跟着有些起急。
“好弟弟,要不说你嫩。”老三直起腰,一边捶打着一边说:“就得我担这个风险受这个考验。”
“出了事谁扛?”
“我呗!”老三唉声叹气地仰到了床上,李双喜摇头笑笑,回自己铺上了。
邵林说:“三哥,明天把电炉子也藏工区吧。”
老三给气乐了:“藏工区还用你藏?人家不就是为使个方便嘛。得,以后咱屋又成厨房了。”
何永收拾停当,刚要出去,老三问:“这么晚了,还干嘛去?”
“广澜哥新官上任,我给添个喜儿去呀。”何永边说边拉门。
老三皱着眉头看他去了,嘀咕道:“哪都有他,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李双喜在那边笑道:“想攀广澜的高枝呗。”
老三哼了一声,转首对门三太说:“以后跟小杰饭翻毛儿,别往屋里跑啊,把我这当马戏团啦?”
门三太咧着嘴,无奈地说:“三哥我没招惹他啊,他上赶着追过来的,整天我成他手里一玩物了,操,就跟我本事大。”
“你甭跟我装可怜虫,你那花肠子全拉直了,不把小杰那样的绕死?”
门三太笑道:“我没那么坏啊三哥,我还不知道自己吗?没钱没人,干活还不顶气,能保个平安就万福了,还敢玩心眼?”
老三笑道:“别你妈跟我装蒜,糊弄我?我这眼多厉害,八里地外飞一蚊子,我能看出他公母来。你干活不顶气?你装呢!打新收时候我就看你是个老油子,跟那个棍儿一样,先咬着牙受罪,打死也不上套儿,让人家觉得你真干不了的时候,给你松一扣,你就赢啦。”
“嘿嘿,三哥你把我说得太厉害了,谁能多干不多干,不想减刑了?”
“操,你他妈就是一剃了毛儿的猴啊,你早明白轮8番也轮不到你减刑,干多干少都一个结果。”
可能是老三说到点子上了,门三太不争辩,嘿嘿笑起来。
就着门三太的话题,老三广而言之:“跟外边你使什么花活都成,能瞒天过海那是个人的造化,不过,在我这个屋里,谁弄那弯弯绕的杂碎,别让我看出来,等我一变脸儿,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最好别跟我搞试验。”
(5)话外有音
小七是个乖觉势利的,广澜一把他从胖子手里接管过来,转天就跟霍来清拆了伙,端着盆跟赵兵凑一槽子里去了。霍来清跟小七,本来刚伙了不到一个月,感情也不深,但突然被甩开,还是忍不住骂了许多闲街。
何永倒是活跃,把几个散落各处的小不点都搜罗到一起吃去了,看霍来清孤单,也招呼一声,霍来清立刻就上了道儿,欢天喜地凑进去,那一伙就有了六七个人,除了何永,都在20岁上下的样子。
小佬说:“何永这个鸟人,糊弄小孩饽饽吃哪。”
老三说:“何永傻精,假精,除了弄些小花活找找乐子,不会坏心眼,光嘴上花哨罢了,没什么新鲜。”
小佬道:“昨晚上他到我们屋里,跟广澜一通臭聊,我倒听出点门道来。”
“恩?”
“不总有个胖丫头给他接见吗?那女的跟二龙的马子——常给二龙接见的那个——以前是一坑里坐台的,俩小姐在门口见面一聊,就把何永跟二龙给聊到一锅里了,何永觉得二龙冲这层关系,怎么也得罩他一下呢。”
“嘁,不杀他灭口就好。”我笑道。
小佬提醒道:“何永跟广澜说了,想调我们屋里去。”
老三往何永那边横了一眼,愤愤道:“小子嫌我这里给他福利少了?想攀高枝啊——正好,赶紧走人,广澜要真要他,我就把你换过来,自己人在身边好办事,你在广澜手底下窝着,也太憋屈。”
“那回去就换呗。”小佬来了精神。
老三说:“这话,得等广澜先开口,不然,显得我如何如何似的。”
结果当晚广澜就跟老三提了要人的事,说已经跟二龙打过招呼。
“我们屋里的,你随便挑一个,小七给我留下就行。”广澜说。结果小佬就过来了,睡在何永原来的铺上。
老三说:“何永一走,这屋里清净一大块。”
刘大畅深有感触地说:“可不是,天天睡一觉了,他还在那里欢哪。”
其实这屋里真正热聊的不是何永,是老三自己。老三素喜交游,鬼头蛤蟆脸的人不少,有本中队的,也有对面号筒的,都是在队里能晃两膀子的主儿,我渐渐就对他说过的“这次进来不跟流氓搅乎”的思想有些怀疑。
其中有个叫大军的,浑身上满了“活儿”,是最近才联络上的,三中那边的一个老犯。大军说自己在三中很牛,组长杂役的都得给他让路,官儿们拿他也没辙——独居,呆过,不管用;电棒,挨过,不管用。“死猪不怕开水烫。”大军这样评价自己——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大军看上去的确生猛,光是身上那些龙争虎斗鹰击长空的缭乱文采,就让门外的人看得胆寒。大军毫不避讳,老三一要求,他就扒了衣服,展览他身上的动物迷彩。
“看这里。”他拍着屁股说:“五福临门。”屁股的一边,刺着五只黑蝙蝠。
老三望着另一边的彩色卡通猪笑道:“这边肯定是肥猪拱门啦?“
大军说:“是不懂还是拿我找?猪,跟牛八朱谐音,朱门,就是有钱人家,老师,老师对不对?”
我看着他的屁股笑道:“对对对,有钱人家。”
“看我两条腿了么?乌龙盘柱,底稿沓的是天安门的华表,肚子上这个,早期作品了,麻姑献寿,现在都不时兴往身上刺人物了,怕降不住啊。看后面,我自己看不见,是我最满意的披肩龙和下山虎。胳膊上这活儿就不能提了,十六七岁时候瞎弄着玩的,那龙有点象菜蛇了,败笔。脚面上就甭看了,一边一金鱼,那也叫鲜亮!”大军精神亢奋地给我们介绍着,象个职业导游。
老三羡慕地笑道:“我一直想弄身活儿,几次都没赶上手艺好的,现在老了,再弄一身花出去,让人骂啊,老不正经似的。其实我这里也有个东西。”边说边拉下半截裤子点给我们看,他肌肉开放的大包下面,刺着“王天赐”三个字,每个字有铜钱大小。
“我儿子的名字,我在广州劳教的时候,儿子刚过满月,想儿子啊,就刺了这个,现在都有些模糊了。”
老三拉上裤子,笑问对面铺的刘大畅:“老刘,在西北那么多年没弄活儿?”
刘大畅笑道:“老活儿了,没水平。”
“露露,给兄弟借鉴借鉴。”大军兴奋地撺掇。
刘大畅撩了一下囚服,露出肚皮上一幅粗糙的写意般的人物画来:“刘海赶樵,太老了,有二十多年了吧,墨都散了。”
大军笑道:“怎么上了这么个活儿?那时候流行这个咋的?”
“咳,不就是觉得好玩嘛,那时候太小,看人家刺,就跟着刺,还求爷爷似的不愿意给你弄哪。”刘大畅把衣服抻平整了。
“那是啦,二五眼的人,谁给您费那个劲?在劳改队里能往身上上活儿的,怎么也得先混个牌儿名啊,鸟屁都给弄一身花儿,上哪显人头去?”
老三笑道:“要是倒退十年,我说啥也得弄身披挂出去,怎么也进来一回,在外面还真没有这个心思。”
大军说:“你要真有心思,回头我马上安排。每年开春、秋后,是上活儿的好时候,冬天太冷,夏天又容易感染。除了我,三中那边有好几个手艺还行的,已经开始忙活着了,这里面跟外头一样,什么人才都讲究扎堆儿,锁找门、碗找盆、泥鳅找淄泥儿——怎么样,上不上?”
老三笑道:“不是那岁数啦。”
“人还能叫岁数给挡住?关键看你心气,心气有了,岁数就没了——人活,就活一个精神!”
老三笑道:“等我心气来了再说吧。”
“我9月就开放了,过期不候啊。”大军边扣上了最后一个囚服扣子边鼓励他:“你还能来几次劳改队?混一辈子了,身上不留点纪念,多亏啊,让人还以为咱在里面多落魄哪。”
老三笑指邵林道:“不行先给我小兄弟弄个猛龙过江丹凤朝阳什么的?”
大军正色道:“丹凤朝阳那样的活儿我贵贱不摸,我玩就玩阳刚的,龙虎鹰豹全行,现在正拿那边一哥们儿的大腿练蟒哪。”
老三笑起来:“练手啊,三哥这身子敢交给你?”
“拿来练手的都是屁屁,能拿梯己人练嘛。”
老三满足地笑着,边让大军喝茶边说:“等这阵风声松松,没准我还真留个活儿出去。不过现在不能忙活这个,林子他们还没出来呢,咱俩再进去,就热闹啦,独居不成彩绘展览馆了?呵呵。”
提到林子,大军的话题一转,说:“林子他们这事儿还没完哪,以后有的热闹看,你就背后蔫哒地上你的活儿,没人注意这里,眼都盯着前沿哪。”
“林子他们还有啥事儿?刑都减不了了,还不够狠?”老三直起腰,挺关注。
大军喝了口茶道:“完?能完嘛!那照片怎么出来的?帽花又没搜号儿,自己蹦管教室去的?”
“难道还是让人点的?”
“那还用问吗?估计就是我们三中的,还是在上面漂着的,大家都给他算出来了,现在没有证据,又跟大伙没关系,谁也不乱讲罢了——我跟你说这几句,就已经够臭嘴了。”
老三笑道:“话到我耳朵里就定住了,没有往外再飘的道理,你放心,我也不打听这闲事,你们三中的事儿我就更不问了,不搭界啊,风再大也吹不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不是?”
大军诡秘地一笑:“这我就不能再往明里说了,自己琢磨去吧,交朋友得看准了,别看个笑脸就认干亲。”
“你这话又乱扔棒槌了不是?老三交朋友,多天都是看心不看脸,咱俩这一就乎,不就是个榜样吗?”
“你看人就那么自信?”
“……听你这话,是不是我串乎这些人里,就有那个?”老三做了个拍照的手势。
大军站起来笑道:“这我不能胡说,没谱的词儿不能瞎咧咧着唱,在这里,除了跟政府,一点走板的事甭指望我大军干出来。你自己小心点就成了,别最后吃亏都不知道吃谁身上了。得啦,我回去了,什么时候上活儿,传个话过去,争取让你换个形象出去。”
(6)兔死狐悲
林子已经被关了5天,没有意外的话,两天后就可以出来了。这天上午主任去了库房,呆了一会儿,二龙招呼蓝伟过去。不少人都有些疑惑地望着蓝伟的背影。
过了有一刻钟,主任带着蓝伟出去了。蓝伟低着头,不停地揉眼,嘴角委屈地撇着,伤心欲绝的样子。
广澜跟大伙一样,迷惑地目送着蓝伟的背影出了工区大门,然后站起来,追着二龙进了库房。
没了靠山,霍来清或许心里空落落的,又被小伟弄得心不在焉,不小心让梭子扎了手,不禁骂道:“他妈的五大的风水是不是坏啦,三天两头出倒霉的,准是有扫帚星!”
小杰立刻咆哮起来:“烂货你找死哪,不干活穷嘟嘟什么?”
霍来清不服气地抗议:“我说话手又没停。”
“喝,挨操吹喇叭,你还逼嘴不闲着是吗?”林子、胖子一落难,霍来清在小杰眼里就成了一只小蝌蚪,而且是已经搁浅了的。
不管有没有撑腰的在旁,霍来清还真不憷他,当时就顺了他一句:“你闲着吧,长了锈还得拿电钻通。”一句话,居然暗合了那天晚上何永骂黑街的论调,惹的何永按耐不住怪笑起来,哇哈哈,哇哈哈。
作为林子的小劳作,能跟小杰有这种不恭的态度,我就可以推测出必是林子在背后鄙夷小杰的缘故。杂役的贴身佣人,就是一个风向标。
小杰这个外来和尚,抄起“五大一”这本经来,念得还有些洋腔洋调不说,关键还是修为不够,参不透处处暗藏的玄机,又急于想出成果,以树立个人的光辉形象,却往往弄巧成拙。
现在大伙都看出来了,林子和二龙不出头,把舞台都留给他,让他上下翻腾地练,其实是想看他笑话,让他不战自败。
偏偏小杰是个眼高手低的,先叫林子替他收服了何永,贬了他的值,又叫林子放了到手的柱子,造了他的笑话,再一招棋又给胖子和烂货掀了台面儿,最后只给他留了个人见人骑的衰驴门三太牵着溜弯儿,形象已经是没了,每天托着“生产杂役”的乌纱帽在那里喊“威武”,不伦不类仿佛成了衙役。
小杰如此便也罢了,可气的是还不觉悟。总觉得自己是当官坐轿的材料,一路看好着自己的政治前途,继续披荆斩棘地前进着。
却说当时被霍来清顺了句“电钻”的话,小杰同学立刻大怒,一个丧失了大树荫庇的小劳作也敢调戏他,还了得?而且,论造型,他也肯定相信单挑得起霍来清,于是先排山倒海放一通乱骂过去,肉体随后就到了,一脚踢得霍来清从座位上倒地。
霍来清象被老鼠夹子咬了一下,怪叫着蹦起来,扑上去就奔小杰眼上一拳捣去,看出在外面是个打惯黑架的。小杰往后一跳让他飞了个空拳,嘴里骂道:“还敢还手?”
霍来清不等小杰出手,继续攻击,嘴里还叫着:“欺负老实人是吗?”惹得大家笑起来——他是老实人!广澜看一眼,往老三那边溜达过去,两手插兜儿,一路还不断回头笑着。
两个人几乎同时起脚,半路踢在一处,都“哎”了一声。何永笑道:“同出一门呢。”
两个家伙果然路数相同,同时弯腰去抄网圈,霍来清先夺一手,轮着明亮的网圈砸在小杰头上,小杰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霍来清再举圈的时候,小杰手里的兵器已经瞅准空挡,狠狠地拍在他肋条上,短兵相接中,三两下就抱到一起,滚到地上。
何永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日本儿露了一下小脑袋,回头跟里面说了句什么,二龙拉着黑猫,悠闲地走过来,脸色沉到了太平洋底。老三好象跟广澜计划了几句,也奔前线走来,一边嘟囔:“怎么又打起来了,怎么又打起来了?”
“三哥,先过来给我验验活儿啊。”何永喊。
小杰已经略胜霍来清半筹,说是半筹,只是因为身子压在上面而已,脖子还在霍来清白瘦的手里掐着呢。大家也不干活了,瞧着那里笑。
老三上前掰着俩人的手说:“龙哥来啦。”
两个斗士一听,如接了紫金令牌,都松了手。小杰一边摩挲着头上的大包,一边狠狠补充了一脚:“妈的不服管理?”象是在跟已到近前的二龙解释。
广澜裹着肩跑过去,站在二龙后面笑眯眯的,崔明达散盘了腿,在不远处的案子上坐着看。
二龙阴着脸:“都不想好好过了?”
霍来清道:“我看见小伟让主任带走了,又联想到林哥他们的事儿,就说了一句咱一中咋这么多倒霉的,准是来扫帚星了,他就吃心了,我又没说他。”
二龙扬手给了霍来清一个大嘴巴,霍来清一个趔趄,被后面的广澜斜铲一脚,直接送墙上去了。这工夫,老三“呦”一声,赶紧去追那只乘机从二龙手里挣脱的黑猫。
二龙骂道:“蓝伟他妈死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龙哥我不知道啊,我也没说风凉话……”霍来清边稳当着脚跟边缩着脖子解释,广澜蹿上去一拳打在腮根上:“还话儿密?”霍来清已经抱头蹲倚在墙根,不敢言语了。
门三太在旁叹息道:“蓝伟这孩子太可怜啦,爹刚死,娘又没了,要不是龙哥照顾,这以后怎么活啊。”
崔明达一扭脸:“闭嘴,哪那么多屁话?”门三太在柱子的哂笑里垂下头去。
二龙对霍来清道:“犯到我手里,我谁的脸也不给,你给我记住,以后再看你在工区冒泡儿,尿泡我给你打炸!”二龙的声音不大,冲击力不小。
小杰长出了一口气,恨恨地说:“哼,再有不服管理的,一炮击沉!”
二龙斜一下眼,嘟囔道:“你管理个鸡巴毛哦。”一边从老三手里接过拴猫的花线,穿过工区,进库房去了。
何永歪着脖子问:“广澜哥,小伟妈真死了?”
“操,龙哥还乱讲小伟这个?说你妈死了倒没准是开玩笑。”邓广澜笑着。
他们逗着闷子,我们不禁小声议论起蓝伟的事情,先觉得蓝伟可怜,母亲死了,却不能尽孝床头,生为人子,情何以堪!
周法宏推测:“主任肯定送他回家了,这种情况,是可以回家的,要几个警察陪着,戴着手铐,露一面就回来。”
何永一张嘴两面忙,回头诘问了一句:“上次你家死过人?跟真事似的!”
周法宏骂他一句,接着说:“也有出事的,听说有个犯人回家了,是个人头,管教们都信任他,结果家里招呼警察喝酒的工夫,那小子颠了,回来几个帽花全给扒了。”
*
蓝伟去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脸色比走时好看许多,广澜喊他:“小伟,先去龙哥那说一声。”
蓝伟急步向库房去了。广澜在后面也颠颠地跟了去。
“操,刨去路上时间,这在家里也就呆半个小时啊,哭的工夫都不够。”周法宏道。
关之洲说:“唉,灵前磕几个头罢了,将来想起来,想一回哭一回吧——这个当娘的才屈!”
棍儿说:“养儿防老啊,养儿防老。”
一会儿广澜先出来了,一路往崔明达这里走,一路笑着:“操他妈的老朴,给弄错了,人家小伟他妈好好的,是他奶奶死了。”
崔明达笑道:“这怎么还混的了?”
“不是朴接的电话,传话的也没说清楚,朴师傅又急了点儿,光听说小伟家里死人了,来电话了,是小伟妈打的电话,结果让他给联系拧个啦,操!小伟一进门儿,吓一大跳,他妈一身白袍子迎了出来……”
我们听得也笑起来,都骂朴主任混蛋。
何永笑道:“整个一买猴那马大哈啊。”
猴子偏脸说:“买你妈的骨灰盒呀。”周法宏大笑。
何永脸蛋子哗啦一落:“喝,怪蛤蟆!你怎么到处拾骂啊,有那痒痒肉儿?贴边不贴边的你都往身上揽啊?”
我从网子上抬眼笑着圆场:“何永、猴子,你们歇菜吧,还嫌不乱是吗?”
何永说:“老师甭着急,我不搭理他,我又不懂兽语。”
猴子立起眼睛说:“何神经我不搭理你,你别来劲啊?”
何永不看猴子,以探讨的口气问周法宏:“周经理,究竟我们买猴有什么用处?”
周法宏学着马三立的声音:“这第一点:猴啊,能看家。啊,见着生人就抓,就挠呀;第二点呢,猴它能耍,在文化娱乐上是有贡献的;第三点,猴毛,猴毛啊……”
我们都笑起来,何永更是边听边手舞足蹈地给他嘬嘴挠爪地伴舞,猴子急了,先拿网子抽了周法宏一下,气愤地站起来:“杰哥,你管得了何永嘛,管不了我告诉龙哥去啦!”
何永笑道:“你告诉林哥去多好!疤瘌五抽烟不就是你谍给他的吗?独居,独居认识道吗?进四门右拐。”
小杰嚷嚷着:“何永别越给你脸你越不知道好歹啊!”
何永一扬手:“打住!杰哥,你说话就灵,我不理他行了吧?整个五大,我就服杰哥一人。”说完,叹了口气,学着马老师的腔调,后怕地嘟囔:“幸亏这是买‘猴牌儿’肥皂啊,要是买白熊香皂?我准上北冰洋啦!”
猴子二话不说,直奔了库房,周法宏愣了下神:“得,惹祸咧。”
广澜喊了一声:“哎,你干嘛去!”
“我找龙哥,评理!”
“评你姥姥个裹脚布啊!滚回去!”广澜骂道。猴子在一片笑声里,气鼓鼓地回来坐下。
库房的门开了,日本儿冲这边喊:“小杰,小伟的活儿收了啊,今天不让他干了——龙哥说的!”
棍儿小声嘟囔:“特殊化,要是别人,早叫你化悲痛为力量了。”
(7)混水不下河
这天下午,二龙没等我们收工,就让小尹队先把他送回号了,大家都算计过,林子一周的禁闭生活已经结束,上午应该出来了,肯定在号里歇着哪。
二龙走时吩咐小杰“盯着点儿”,小杰又来了精神,似乎一下子成了老大。
龚小可过来让周法宏改活儿,我笑着说:“咱杰哥要成了大杂役,你就沾了大光啦,都是三中的嘛。”
龚小可诡秘地一笑,撇着嘴:“他的光,可千万不能沾。”
何永说:“小可你说实话,那傻逼在你们三中混得是不是比这里还屁?”
龚小可回头望一下远处的小杰,笑道:“还凑合吧,我不能谈人家这个。”
何永笑道:“他那德行的,混的好也是靠卖屁眼卖出来的。”
“你就胡吣吧,神经永。”龚小可笑着抓过周法宏的网子,走了。
中午吃着饭,小佬嘀咕道:“这么多天了,也没琢磨出林子他们是怎么锛的。”
老三看看左右:“跟你说几次了,别瞎议论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吗?没关系就别操那个淡心,眯边儿上混自己刑期吧。”
我说:“是啊,把自己的事儿管好了比什么都强。”其实这些天老三我们也暗地里探讨过不少次,最后开始信了大军的话,觉得问题还是出在三中那边。
下面的劳动犯们,也有乱推测的,叫好的、叫屈的都有,背后骂皇上,都不敢摆到桌面上来谈。谈也谈不清。
吃了晚饭,龚小可跟小杰打了招呼,说找朱教导呆会儿去。小杰眼都没眨就放行了。现在才肯定下来,龚小可的门子是那个教导。
周法宏说:“看人家都跟门子走的勤啊,老师你怎么不找老耿多沟通沟通?”
我笑道:“犯人跟管教,有啥好沟通的,人家肩膀子上扛的是几星几杠,咱扛的是蓝白道儿,能谈什么?”
何永伸着脖子说:“老耿那家伙也太死硬,要我是他那位子上的,把自己门子全安排杂役、带班、大小组长,到时候,发号施令还灵呢,妈的不会办事,一看就没什么思路,也不知道咋混上去的。”
“你懂个屁。”周法宏笑着。
棍儿阴阳怪气地插话说:“人家那叫办实事儿,看老师,活儿少,票儿可是到时候伸手就拿啊,减完刑,拍屁股走人啦,咱还得傻狗似的在这熬呀。”
我笑道:“是啊,不正之风多好。”
周法宏也笑着望向棍儿:“嘿嘿,气死你!人家就是不干活也照样比你减刑多。我为嘛不生气?——那是人家的本事,人家的造化!”
我笑着一歪头,看见日本儿正站在库房门口朝这里望,和我的眼光一交接,他立刻挥了两下手,我指指我的鼻子,他连连点头,我站起来鼓励说:“你们聊吧,多剩点活儿回去熬鹰使啊。”然后起身奔了库房。
看我进去,日本破天荒地献上一个宝贝橘子。
“何永露尾巴了没有?”
我把一瓣橘子扔进嘴里,为难地说:“那小子精啊,不显山不露水的,你凭什么就认定是他偷了呢?”
日本儿恨恨地说:“老师我给你实话说吧,不光灰网,现在花线和缝合线也不够数,小剪还差一个,我都知道是谁干的,六哥眼也贼着哪,常进库房的就那么几个人——别让我憋住!逮着一个就全往他头上扣!——这套路我还是跟政府学的哪。”
“哪天一查帐,你不危险了?”我担忧地说,一边觉得橘子还挺甜。
日本儿嘿嘿一笑:“想整我是看错人啦!多少人在我手里都有短儿,但六哥不是那多嘴多事的人,混这么多年劳改了,能不明白这个?不过谁要是想给我使绊子,我露出一手就够他喘俩月翻不过身来的。”
我心里咕哝一下,停止了咀嚼,笑着说:“六哥你是老江湖了。”
“嘿嘿,我靠什么混?——林哥肯拉我一把,现在龙哥和主任也看咱使唤得顺把了——凭的是忠心,是心计和能力,是劳改单位里的夺命绝活儿!谁想阴我也是缺心眼儿。要是光拿我找乐儿还罢了,这里本来就什么鸟都有,要是想把我搬下来他进来顶窝儿啊,我不叫他把屁股坐烂了我就不是六子!”
我听他说话开始没有人味儿了,里面隐约夹杂这些让我反胃的杂碎,就笑起来:“其实你也把那些人想复杂了,把自己这位置也看得复杂了,我亲老师给我讲过一故事,说有一烂鸟爱吃死耗子,它正守着一耗子品哪,看见一只老鹰从上面飞,就急眼了,冲老鹰‘哧哧’地威胁,那意思:滚远点,别惦记我这死耗子……”
日本儿拍我一下,笑道:“拿你哥哥改是吗?”
我说:“你甭琢磨别的,就塌实先把帐弄平了是真事儿。”
日本儿轻松地一笑:“我这帐,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是平的,一笔笔清楚着哪,就是有谁折腾我,主任还能倒腾这个库房查帐?又不是现金,不就有限那么点原材料嘛,就算真看出差来,主任也就吓唬我一顿,他干管教的,这里面的猫腻还不懂?跟犯人在小不言的零碎上较真渣儿,也显得管教太没水准。说穿了,主任只要一跟我较真,肯定是有人在背后鼓捣呢,我比耗子都灵,谁蹶屁股拉啥屎能逃过我的眼?”
我笑道:“那是你鼻子灵。”
日本儿说:“别的也不说了,何永那事儿,你还得给我多留神点儿。你的事儿,到库房来,只要六哥帮得上的,绝无二话。”
我把橘子皮扔进纸篓,笑着说:“你干嘛专盯人家何永,是不是别的贼惹不起?”
日本儿转了个弯说:“操,其实你们谁来我不照顾?用得着偷吗?就是诚心要黑我呗。”
“那倒不一定,六哥你人缘不错,谁那么恨你?”
日本儿说:“这跟感情没关系,这里边的人,都他妈变态,不拿别人玩玩就不舒心,没想到玩我头上来了。”
“放鹰的叫鹰啄了吧?”我开心地笑起来。
“哼,看着吧,用不着我出头,林子这事一出来,上面火气都大去了,龙哥和主任这些天都恨得牙疼呢,谁在这个时候出点小屁屁,有他好看!”
我探索道:“林哥今天肯定出来了,我就纳闷儿了,这事咋就露了呢?”
“咳,怪就怪林哥他们太大意,该回家了还不小心,那种照片能满处显摆吗?让别有用心的人一眼打上,还不给谍了?”
“咱中队知道的好象不多呀?林哥那段时间好象整天泡外面。”
日本儿小心地说:“谁肯定就是咱这里人?整个一大五大的犯人,都在嫌疑之列。”
我笑道:“你也在重点怀疑之中啊,你肯定知道林哥他们照相的事儿,等着林哥审吧。”
“这事儿可不能瞎说!不能瞎说。跟老三他们都不能议论,别觉得谁跟你铁,十个有九个半是谎,要是一句话跑风了,就给你惹一身臊。”日本儿看上去很真诚的样子。
我说:“我能那么不知深浅?就是觉得林哥够不值的,要在外面,拍裸照卖去也不至于判8个月啊——这减不了刑不就等于加刑嘛。”
“什么也甭说了,就是点儿背。”
“背。”
正说着,赵兵挤了进来,看我一笑,对日本儿说:“六哥,快收工了,东西放哪了?”
日本儿知道赵兵不避讳我,就打开一个网包,掏了几下,抓出两袋白酒来,给赵兵塞怀里了。
“什么节骨眼了,风口浪尖上还喝?”我唏嘘道。
赵兵一眨巴眼,笑道:“给林哥接风啊,广澜哥说这叫越是危险越向前。”
日本儿老谋深算地开脱着:“越是这时候越安全,出乱子往往是和平时期。”
“收工!”外面传来小杰的吼声,我赶紧拉门出去。
回了屋,老三问我日本儿又给我扇什么阴风了,我说日本儿跟我沟通呢,探探我又没有惦记他那个狗窝的心思。
我不打算让老三知道我和日本的谈话内容,尤其关于那本乱帐的事儿,保不准老三就拿日本儿练一手,最后把我给带进去。我希望日本儿最终能以为在我身上这个宝押赢了,那我以后在他那里就真的可以如鱼得水,老三和日本儿的个人罅隙不该影响我的做事原则。在目前这种混乱局面里,日本儿这样的人是不方便得罪的,我暗中把何永给他引进门,就已经害他不浅,但我既然根本不再惦记库房那个位置,跟他再玩下去意思也就不大,光图个快感的话,弄不好象林子似的哪天来个乐极生悲就惨啦。
关键是这个时候不能再掺乎事儿,带头挑事儿的勾当就更不能干了。
去厕所刷牙的时候,看见赵兵还在屋门口溜达,屋里一通喧哗,二龙正在喊着:“主任算个鸟?有你有我在,这里就是咱们的天下。他要敢让你干活,我就敢打他流水线底下去喝尿!”
我小声笑道:“还继续呢?”
赵兵看一下屋门,笑道:“刚来劲儿。”
临近子夜,“人头”那边的酒局才散,老三一直惦记着,看人声一息,立刻提了一兜慰问品过到林子屋里,只呆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高了,喝高了。” 老三笑道:“听说,进去的那几个都过来了,背回去俩。”
看来这酒喝得热闹。这帮家伙胆子也邪了,要是管教发神经,大半夜进来负责一次,还不立刻给关回去?
晚上起夜,正看到林子在厕所吐,酒气冲天。我犹豫了一下,过去给他捶着背。林子迷糊着眼回了一下头,含混地笑了笑:“老师啊。” “喝太多了。”我说:“给你拿口水漱口吧。” 林子晃了晃脑袋:“没事儿,没看我连烂货儿都没叫嘛……你拉还是尿?” 我一边掏家伙一边说:“小的。” 林子干漱了下嘴,吐出一口脏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往外走。 我草草地收了小便,扶他一把说:“我扶你吧。” 林子迷迷糊糊一笑:“你也以为林子不行了,林子呆得起!” 我叹气道:“林哥,我替你别扭。” “好兄弟,林子心里有数……明天,啊,就是明天,我跟你一组穿网子去,呵呵,照顾兄弟点儿,别跟他们学……监狱里没他妈好人!”林子一折身,照墙上喷了一口黄水。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