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接下来的几天,我是在芳芳那里度过的。我没有再到太平间去看燕雁。在芳芳那里,我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睡觉,我想我得到了嗜睡症,从肉体到精神都处在极度的虚弱之中。我在虚弱中等待,等待贺燕雁的家人。有一天醒来,芳芳站在我床头,说:“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反问她:“你开始讨厌我了?”她说:“没有。”我吼道:“你有!我知道,你在乎男人的鸡巴。你跟他妈的女嫖客没什么两样!”芳芳哭起来。我没有安慰她,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安慰女人,以前我安慰那些嫖我的女人,是为了钱而做戏。既然现在我已失去了做“鸭”的资本,那么就要做回自己,我不需要再演戏,不需要再说谎,不需要再装腔作势。我胡乱穿好衣服,准备离开这里。在嗜睡的过程中,我已想好了,处理完燕雁的后事,就揣着用自己身体换来的钱去流浪,直到用完最后一分钱,那时我会站在一个悬崖边,仰望蓝天,让自己粉身碎骨,于是化作了一朵云。
芳芳一把位住我,一脸紧张地问:“你要到哪儿去?”我说:“这跟你无关!”芳芳松开了拉我的手,说:“我不拦你!来,再给你刮一次胡子吧,好孩子。”她的声调充满着母性的呼唤,对我有着极大的杀伤力。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坐到了镜子前,那里面映出了一个鬼魅,胡子拉碴,头发零乱,眼睛浮肿,整个一个正被毒瘾折磨的吸毒者。我问:“这是我吗?”芳芳笑说:“当然不是。”我又问:“那他是谁?”芳芳在我的脸上抹着剃须泡沫,说:“一个孩子。”我说:“是吗?问题是我们都是这世界的孩子。”芳芳开始刮胡子了,动作很轻柔,像风在脸上拂过。她邪么地一笑:“你真是个孩子。”胡子很快就刮好了,芳芳又开始用啫喱水给我整理发型。啫喱水散发着刺鼻的芳香,我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
鬼魅从镜子中消失了。我对镜子中的人笑了一下,芳芳说:“瞧,你的笑还是那样坏坏的。”但我知道,镜子中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贺燕雁的家人终于到了。没有想到的是,会来那么多的人,除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还有她的一些亲戚,我都分不清谁是谁。看来他们是想在这个异乡,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丧事。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在燕雁活着的时候,送上这份热忱,反而让她拖着濒临死亡的身躯流浪在异乡?他们到达的当天,就把燕雁的尸体火化了。最后一眼瞥见燕雁时,我看到了她脸上残留的笑。
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他们开始向我了解燕雁的一些情况,当然不包括她的父母,因为老先生和老太太早已悲伤得说不出话来。关于燕雁最后的情况,他们问得很细,几乎每一个细节都问,但是我还是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游离。后来,他们又开始询问我的情况,依然问得很细,我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因为我不弱智。在整个询问的过程中,他们反复问的一句话是:“燕雁难道没有留下什么话?”我说:“她最后只是说要见妈妈。”看来他们是不相信这样的回答的,在询问其他情况时,也时不时跳出这个问题,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同而已。燕雁的大哥大嫂送我离开旅馆,在电梯里,他们问:“燕雁真的没有留下话吗?”我说:“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面对一个死者,我没有资格说假话!”他们尴尬地笑笑:“误会了,误会了。不管怎么说,燕雁是我们的亲妹妹,最后客死异乡,做哥嫂的,心里……我们只想知道,她有没有恨我们。”我说:“你们难道没有注意到吗,她的脸上有笑。燕雁是很宽容的,这个你们应该知道。”到一楼时,他们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我说:“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燕雁的大哥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你心里应该清楚。”问题是我不清楚。我得承认,在有些方面我是很弱智的。
我打算回自己的住处。燕雁去世以来,我就没有回去过。那里的碗碟都还没有收拾,房间里一定到处是灰尘。我没有坐出租车,而是走着回去。路上人迹稀少,寒风肆无忌惮地吹着,带着毁掉一切的力量,仿佛要把那些镶嵌着五彩霓虹的高楼大厦都吹散。我抱紧了双臂,加快了步伐。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着接了它。里面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欧阳,是我,臭虫呀。”原来是这个我最想忘记的声音。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徐怀义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新年快乐!”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于忘记日期,因为所有的节日于我都是毫无意义的。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首先给我送来祝福的,却是这个我最不想见的人。他说:“我这里下雪了,好大。你那里下了吗?”我说:“没有。谢谢你的祝福!”他问:“那你用什么谢我呢?”这句话顿时打消了我对他刚刚滋生的那点好感,是的,他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他是我永远摆脱不掉的阴影,但是,我必须摆脱掉。我问:“我有一件最好的礼物送给你。”他问:“是吗?”我说:“当然!这件礼物对你来说是无价之宝,小心喷鼻血啊!”他哈哈大笑:“至于吗?快说吧!”我说:“我阳萎了。就是说,我现在与你一样,都是性无能者!”电话那头突然涌出无底的沉默,像一个黑洞,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吸进去。过了好久,传来徐怀义变调的笑声,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你骗人!你就是会骗人!”我说:“这种事情,用得着骗吗?他妈的我何必自己作贱自己?告诉你,我和你之间的一切该画上一个句号了!”我听到了他的哭声,那决不是高兴的哭,而是惋惜的哭,因为他失去了较量的对手,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他就是为对手而活着的。我不想再听他为自己唱出的挽歌,绝然地挂断了电话。
下雪了,雪花在寒风中舞蹈着,是那么轻盈,又是那么充满着力量,这座城市很快就会被它们淹没。在飞舞着的雪花中,我生出久违了感动。在那个雪夜,在那个迎接新年的夜晚,两个受伤的人赤裸着搂抱在一起,他们并不相爱,只是彼此需要,需要用身体取暖,用舌头舔干流血的伤口。现在,其中的一个已经随风而逝,而另一个还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开始寻找另一个人,用以相互取暖相互舔伤口。
我睁着眼和衣躺在床上,呼吸着房间里残留着的逝去的气息,没有一丝睡意,脑袋里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手机又响了,是芳芳的。她在说完“新年快乐”之后,开始问我燕雁的丧事办得怎么样了。我把情况告诉了她。芳芳问:“你不觉得他们此行还有其他目的吗?”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我想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芳芳说:“除了遗产,还能有什么?他们一定以为你吞了贺燕雁的钱。”我笑了,说:“我压根就没有往这方面想,燕雁确实什么也没有留下。”芳芳说:“但别人不这样认为。你真笨!”芳芳的话提醒了我。是的,我真的太弱智了,怎么就没有想到问话背后的意思呢?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开了门,燕雁的兄弟姐妹和亲戚冲了进来,一看架势就知道是来兴师问罪的。他们的代言人依然是燕雁的兄嫂。他们又提出了那个纠缠不清的问题:“燕雁留下什么话没有?”我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多次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你们是不是以为贺燕雁留下了什么遗产?”燕雁的兄长说:“你到底是承认了。”我说:“我承认了什么?”他说:“我妹妹的遗产在你的手里。”看着这群男女的嘴脸,我无可奈何地笑说:“你们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空穴来风地弄出个遗产来。”一个女人跳了出来,扯着又尖又细的嗓子喊:“不可能没有遗产!”她开始扳着手指头一笔一笔地报数,又是燕雁在外资企业做了这些年的白领,应该有多少存款;又是燕雁的前夫很有钱,离异时给了她多少钱;又是燕雁搞广告设计,赚了多少外块,等等。她吐沫星飞溅地报着数,其他的人都附和着。天呀,仿佛这些钱都是她亲自点过的。我说:“我再说一遍,贺燕雁什么也没有留下!”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向我发起进攻:“既然没有遗产,你为什么要想到遗产的问题?这不是不打自招嘛。”这就是凡夫俗子的理论,他们心里想说的话自己不说出来,却逼着别人说出来,可是当别人说出来的时候,他们又反咬一口。又狠又损,却那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我说:“我再说一遍,我以我的人格作保证,贺燕雁什么也没有留下!”又是那个女人,她冷笑一声说:“也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也配讲人格?恶心!”
在无中生有的指责中,我开始沉默。我闻到了从他们嘴里喷出的比粪坑还臭的口臭,于是我捂着鼻子,狂笑起来,笑得面前的一群男女整个变了形。他们开始扯我的衣服,威胁说:“把这个死不要脸的男妓送到公安局去!”我只是笑,因为我根本无话可说。几个男人把我向门口拖去,我挣扎着,与他们撕打起来。他们的拳着像雨点一样打在我身上,此刻我只能抱着头,保护着自己赖以生存了头脑。很快我的嘴里全是血腥味,我知道自己在流血。死亡向我袭来,包裹着我,吞噬着我,我感到身体在一点点地收缩,下沉,最后是窒息般的轻飘。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他们停止了殴打。门开了,是被踢开的。冲进来六个又高又大的男人,他们全都穿着黑皮装,戴着黑眼镜,戴着白手套,分两队排开。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得哑雀无声。我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揩了揩嘴角的血。我知道救兵来了。贺燕雁的兄长说:“你们想干什么的?”声音里都是胆怯。我敢说,像这种凡夫俗子保准没看过这架势,魂早丢了,就差尿裤子了。
“不干什么,只是为了讨个公道!” 姗姐走了进来,她走到饭桌前,说:“都给我让开,老娘我想在这桌子上歇歇腿!”说着,她跳到桌子上,拿出烟来。贺燕春的兄长赶紧讨好地上去点烟。姗姐说:“谁要你给老娘点?阿剑,给我点上!”我照着她的话做了。她深吸了几口烟,吐了几个漂亮的烟圈,说:“照理,这事跟我没有关系。但是,我这人天生有一个毛病,虽说是个女人,但就是爱打抱不平,见不得好人受人欺负。看看你们这些人,都是做父母的吧。可是你们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还是人吗?我问你们是吃什么长大的?我真怀疑,你们是吃大肠里的玩意长大的。你们的亲人得了病了,而且是肯定要死的病,能有多少日子活呀。你们呢?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一个要死的人,而且是个女人,拖着生病的身子,隐姓埋名,就是为了维持你们那可怜的自尊。可是,得艾滋是她的错吗?你们是人吗?这位欧阳先生为她送了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同学之间仅存的那点友谊嘛。你们倒好,人死了,来要遗产了,硬说人家拿了你们应得的遗产。好笑耶!”
人群里发出了不满的躁动声。姗姐从桌上跳下来,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咚”地一声栽到桌上,笔直地竖在那里,闪着森森的寒光。她说:“难道这世上,好人就做不得了?我偏不信这个邪!请你们在太阳落山前从这个城市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我的眼里不揉砂子,你们的脸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我再看到其中的一张,他就只能看到黑暗!”
一群凡夫俗子就这样离开了我的房间。姗姐朝那六个打手挥了挥手,他们像驯服的狗,带上门出去了。姗姐无力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吸烟。我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姗姐?”她看了我一眼,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处理一下。”我走进卫生间,把自己的头浸在冰赤的冷水中,这时我听见了自己的呜咽。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姗姐已不在房间,但我确信她一定还在我这里,多少次的同床共枕,我能很敏感地闻到她的气息。最后,我在阳台上找到了她。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我知道她在哭。我从后面抱住了她。她说:“都是他妈的一帮狗狗肏的!都是他妈吃屎长大的人碴!我爱人,我是说他是爱人,不是丈夫。他瘫在床上五年,我一个人服侍了他五年,他的那帮亲戚都躲得远远的。最后,他死在我怀里。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小姗,我去了,就怕他们不放过你。’当时我也没往深处想,我爱人是很有钱,可是我不在乎这一点,又有什么麻烦好惹的。万万没想到,我爱人的话不幸被言中。他被火化的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商量分遗产的事。其实,他们早就收买了律师,串通一气把我赶了出来。那天,外面下着大雨,我孤零零一个走在街上,我没有泪,只有恨。我发誓,要让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以后,我什么都干过,摆地摊,捡破烂,做吧女,倒衣物……做女人苦啊,眼泪只能往肚子里咽。现在终于熬出了头!我最恨那群不讲情义的狗狗肏的,他们是第一个该杀头的!”真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经历。我情不自禁地把她抱紧了,她像听话的小女人一样,倚在我怀里颤抖着。这时,我感到了作为男人的强大。好久,她才扭过头来,推开我,说:“今天是怎么呢?跟你讲陈芝麻烂谷子事干什么!”她摸了一下我的脸,朝我笑笑,“你的脸太像他了。但我知道,你不可能属于我,不可能属于某个女人。你只属于你自己。好了,今天说得太多了。走,到‘流星花园’去!那可是一方乐土!”
我说:“‘流星花园’于我已经毫无意义了。姗姐,我栽了,真的,彻底栽了!”姗姐凝望着我的眼睛里有岁月的波纹在翻滚,但很快就平息成夜色般的温柔,此时隐慝在瞳仁背后的冷和凶也在平息的过程中跳了出来,犹如她背后的堆积着的残雪。这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也不知见多少像我这样由年轻的鬼魅变成一个性无能者,她的耳朵倾听过多少年轻的欢笑变成绝望的哭泣。但我不会哭泣,因为丧失了性,同时也得到了轻松;我也不会绝望,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希冀过什么。她收回了凝望我的目光,说:“你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也许会去流浪吧。”姗姐耸了耸肩,平静地说:“那就去流浪吧,它起码是一种自由的生存方式。不过,流浪时带个伴总是好的嘛。记住,芳芳是个好女孩!”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朝我抛了个暧昧的笑,离开了。姗姐其实向我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是芳芳向她求援的。芳芳通过姗姐的口说出了她的爱。芳芳真的在脱胎换骨成一个凡夫俗子般的女人。但我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爱,有的只是一种负重。对于一个丧失了性能力的男人来说,与一个女人绑在一起,意味着永远在她面前低着头。我要去流浪,一个人去流浪,但是,我更要去还债。
堆积着残雪的暮色开始降临,空气里荡漾着冷,传递着谎言。我摘下墨镜,听见天边传来一阵悠长的哨音,于是我在暮色中看见一群鸽子。这座城市的精灵,它们听惯了谎言,却从不说谎;它们看惯了丑恶,却一身洁白;它们浸淫着淫荡,却纯净如玉。在这残雪的暮色里,我相信我是这座有着两条灵魂、充满谎言的城市里惟一看到见它们的人,但是我必须在谎言中呼吸,在谎言中存活。它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了疼痛,它不仅来自被殴打过的肉体,更来自躲在灵魂深处的伤痕。
二十八
那场雪过后,竟有了春天般的温暖,这座城市的色彩随着气温的上升变得丰富而柔和,然而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依然是光秃灰白的,润河两岸没有绿色,没有花,没有蝴蝶在飞,到处混杂着女人的脂粉和香水,男人的口臭和烟味,大排档的菜香和油烟;长江街的白天依旧是绿色中的宁静,夜色中的浮华在温暖中有了青春期般的冲动。梅山上的梅花提前开了,凡夫俗子们如惊蛰后苏醒过来的蛇,换上色彩艳丽的服装纷纷涌向那座山,在拥挤中,站在没有蜜蜂没有蝴蝶的花朵前搔首弄姿地留影,然后发出凡夫俗子们的感叹:“奇了,怪了,数九的天竟开了梅花!真是奇怪!真不知是吉还是凶?”说的和听的便有了些忐忑不安。看相的、占卜的、算命的变得如第一生产力一样活跃,他们出没于润河街、市中心和长江街的各个角落,脸上一径是神秘的,说出的话一径是高深莫测的,而眼睛里燃烧着对金钱的贪婪,问题是凡夫俗子们读不出他们眼睛里藏着的东西,在他们的面前,凡夫俗子都成了瞎子、聋子和弱智者,他们相信他们,如同相信寺庙里的泥菩萨。这座城市的学究们在官员们的指使下,翻开堆积着尘土的历史,据典引证地找出了历史上梅花在冬天开放的种种记载,然后说那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奉劝市民们不要相信迷信,而要相信科学。堆积着尘土的历史被打开了,又引出了关于润河和长江的争论,陈词滥调,却是比投下原子弹还要酷烈。引申出来的问题却是:这座城市还缺少什么?多么无聊,如同在吃饭的时候谈论大便,在撒尿的时候喝着茶。但是,凡夫俗子们单调枯燥的生活因此如醮上了精液变得有些粘乎,变得有些味道。
这一切与我无关,因为我是具行尸走肉!在这样一个奇异的温暖里,我开始了与芳芳的同居生活。芳芳几乎每天都要问我爱不爱她,我闭着眼睛说:“爱。”她又得寸进尺:“有多爱?”我说:“爱你爱到骨头里!爱你爱到天长地久!爱你爱到海枯石烂!”我的谎言感动得她眼圈发红,胸脯急剧地起伏,拼命闻着火柴燃烧的味道。真弄不懂,女人为什么对这样一个虚无的问题纠缠不清。世界上哪有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爱情,如果真有,那么这个人肯定不能成为人。我的意思是说,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如果连最起码的人的本性都失去了,他还能称之为人吗?但是,女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执着,如同对时装和化妆品的痴迷。芳芳每每盘问起这个问题时,总让我想起我曾经接待过的一些客人,她们喜欢在性高潮时喊出“我爱你”。天知道,她们的“你”是指谁。也许就是指那一刹那间的快感。但快感是她们的,我虽然用激烈的身体语言呼应着她们的快感,而实际上我是麻木不仁的。与芳芳在一起,已经没有了性。但是,我们却一丝不挂地搂抱有一起,她要摸着我的阳具才能安然入眠。她说她喜欢柔弱的阳具,对于坚硬的阳具和喷射出来的精液已经厌烦了。
被燕雁的亲戚们殴打后的伤口慢慢地在愈合,然而却开始思念起燕雁来。我回到了以前住的地方,目的是为了寻找到一丝她生前的痕迹。搬到芳芳那里,除了换洗衣服,我只带了一本《电话黄页》,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带。那边的房子我也没有退。我以为,应该给自己留条退路的。我找遍了房间的各个角落,也没有找到与燕雁有关的任何东西。我坐在一片狼藉中间,对着窗外的灰色天空,开始追忆往昔,追忆的结果却是无尽的怀疑,我怀疑过去的一切是否发生过,甚至怀疑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贺燕雁这个人。芳芳问:“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她?”我摇摇头无言以对。她一个劲地摇着我,在我羞怯的阴茎上捏着挤着,说我在骗她,否则为什么总是神思恍惚。我推开她,并告诉她,我突然发觉自己正在老去,因为我现在动不动就会回忆过去,而只有老人才会这样。她哭了,说:“这不就是忘不了她吗?要不,干吗老想过去的事?这不是想她,还能是什么?”我说:“也许贺燕雁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芳芳吃惊地望着我,泪珠还在脸上滚落,然后说:“就是不准你想她!”我说:“我是想她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在你这里闻到了那个老头子的味道!”芳芳沉默了,划亮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烟。她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火柴的味道真好闻呀!”
我搬出芳芳的房子,又住回了原来的地方。搬走的时候,芳芳问我是不是讨厌她了,我说没有,只是想一个人呆一阵子。她说我没有良心,我告诉她,正因为我是讲良心的,所以才要搬出去。搬回去的第一个夜晚,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电话黄页》,闻到了如风影一样飘荡着的女人的气息,我便明白,燕雁是真实存在过的,而芳芳让我忘却了那个困扰着我的无助的梦。房东那边传来哗哗的麻将声,我仿佛听见了自己极速衰老的脚步,这时我看见了养父,看见他从楼下向我走来,蹒跚的步履,零乱的花白头发,脸上洒满了风雪之后的沧桑,他抬起头看着我,对着我笑。于是,我在他的笑里看见了自己。我爬起来,点燃打火机,《电话黄页》在火光中很快就化为了灰烬。失去了性能力的日子,无所事事,却没有与陌生人打过一个色情电话,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此刻,在那一堆黑色的纸的尸体面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早就厌倦了性。睡意不可阻挡地向我袭来,我在寒冷而熟悉的气息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于是我在梦魅中开了门。张辉映立在我面前,梦便醒了。他一进门就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我问他什么时候了,他说快吃午饭了。我笑说:“才中午,那还早着啦。”他坐到沙发上,说:“你的嘴可真臭!”我对着自己的手吹了口气,是不太好闻。我到卫生间潄洗好出来,看见阿辉窝在沙发里抽烟,从他吸烟的姿态中,明白了他落魄的心情。我正思考着要不要去问,阿辉扭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弄得我极不舒服。他问:“我们还是朋友吗?我要听实话!”我随手搬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点上一支烟,但没有去吸。我说:“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发现你现在的吸烟气质与以往不一样,我就知道你有事。刚才却在想,究竟要不要问你?可在以前,跟你说话,都是直来直去的。”他的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重重地碾灭了烟,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你面前,我是诚实的。”我吸了几口烟,也碾灭了烟头,说:“这个我知道。问题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你难道没有感觉出来吗?”他说:“你太敏感了。”我说:“事实上,我很麻木。你一定有事!”他重重地点点头,问:“你也有事,对不对?”我说:“很对。但你得先说你的事!”他说:“那事黄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不啻是个意外,因为那件事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我说:“是我没做好?”他说:“不,是我想得太天真!”我问:“那你现在?”他发出自嘲般的笑:“老样子。”我问:“你的对手呢?”他冷笑说:“当然是赢了!”我叹了口气:“那我们的心血不是都白费了?真他妈的惨不忍睹!”他又笑了:“说说你的事。”我说:“我阳萎了。”他显然很吃惊,皱了皱眉头,说:“你在说什么?”我冲着他喊了起来:“我现在成了性无能者,就是说,我与过去皇宫里的太监已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比他们多了一根软鸡巴!”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悲伤,自从丧失性功能以后,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而在此之前,只有羞愧和痛苦。我明白,在内心深入,面前的这个人永远都是有着亲情般的朋友。但是,我没有泪,因为我不会流泪。阿辉从沙发上站起来,拍拍我的肩。
吃午饭的时候,阿辉突然问我这座城市最干净最安静的地方是哪里,我想了想,然后告诉他,那个地方是公墓,那里有一座安魂塔,是这座城市里最有特点的建筑。他的脸上掠过一层阴霾,但很快就消失了,并说要到那里看看。外面的阳光非常好,我戴上了墨镜,他也戴上了墨镜。我知道,在阳光灿烂的大庭广众之下,与我走在一起,他是有所顾忌的。他爱他自己,更爱他的官,只有在他官场失意的时候,才会想到需要一位真正的朋友。我也许是他真正的朋友,因为除了我,他已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看到脚上的皮鞋很脏,再看阿辉的,也是如此。我说:“古时候,到墓地去祭典死人,该焚香沐浴。看看我们的鞋这么脏,走进去,真是对死者的亵渎!”我拉着他坐上一辆的士,直奔长江街那个专门擦皮鞋的巷子。
阿辉就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我依旧多跑几步,去找小宇的父亲。没想到还真碰到了他。他看到我,脸上堆起了笑。他的笑容蓦地让我想起了养父,便默然了。他没有说话,低下头开始忙碌。我问:“不打算回去了?”他头也不抬地说:“不打算了。这边的钱比我们那边好挣!”我问:“小宇怎么样?”他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说:“在戒毒所。”他眼睛里的茫然像黑火苗一跳一跳的。我把李老大的最后结局告诉了他。他俯下身子,又继续着手中的活儿,但是用力显然比先前要大。他的心里充满着恨,这种恨一定像伍子胥鞭尸那样到了极致。我意识到,到他这里擦皮鞋,跟他谈这些事,实在是很愚蠢。付了钱,没有打招呼,我起身就走。但是,我依然感觉到他的目光,因为我的脊背在发麻。
阿辉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去墓地了,说那里没有他可以祭典的人,所有他没有必要去沾晦气。他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贺燕雁的死讯告诉他。在他告诉我改变主意的瞬间,我决定要把那一切告诉他。
在长江边的一个茶棚里,不等我开口,阿辉突然问:“贺燕雁她怎么样了?”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提起她。我漠然地说:“死了。”他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发出撕心裂肺的声响。小伙计走过来清理,我对他说,打碎的我们陪,并让他再来一杯。阿辉说:“不要茶,我要一杯酒,最好是威士忌。”伙计回他没有,他便教训起小伙计来,并且越说越激动。幸亏除了我们没有另外的客人,否则那些凡夫俗子保不准就要把我们团团围住,看笑话,他们的单调枯燥的生活又多了点润滑剂。我拉着他离开这家茶棚,回到我的住处。
我从碗橱里拿出剩下的半瓶白兰地,那是我从酒吧里顺手牵羊拿来的,拿回来之后,就没有去碰过它。我给他倒了杯,立刻有股浓香溢出,阿辉说:“真好闻!”便一饮而尽,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抽完第五根时,他开始询问贺燕雁死前的情况,我便如实告诉了他。从她的婚姻讲到她的离婚;从她染上艾滋病讲到她被亲戚朋友唾弃;从她与我的偶然相遇讲到她在我这里生活;从她的死亡讲到她死后她的兄弟姐妹及亲戚来为遗产而殴打我。听的过程中,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直勾勾地望着我,像两柄利剑一样,简直可以杀人。但我不怕,经历过一场死亡过程的人又怎么会怕这样的目光,它再强大,再锐利,也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表现。他突然打断我,问:“你跟她睡过?”我说:“是的。”他问:“什么时候?”我说:“你结婚的那天晚上。”他说:“还有呢?”我说:“没有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但里面燃烧着妒火:“你撒谎!”我冷笑一声:“没有必要为一个死去的人撒谎!”他抱住了自己的头,房间里沉寂着,无声无息,但这里面分明蕴藏着爆发的力量,我知道,两个男人的较量就要开始了。果然,阿辉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我挥出了拳头,我一把接住它。他恶狠狠地说:“你混蛋!”我回敬说:“你混蛋!”他的另一条胳膊又我向扑来,我又一次接住它。我说:“你应该知道,你的拳头永远不是我的对手!”我对着他狂笑起来,心里却是莫名的空荡。在我的狂笑声里,阿辉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用近乎乞求的眼光望着我:“不要怪我,也不要指责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是一个失败者,但是付出的牺牲又有谁知道?为了仕途,我牺牲了爱情;为了晋升,我利用了友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能争胜负,无人可以论是非!又有什么对和错可言呢?”我的心软了下来,说出了原本想让它永远烂掉的秘密。我说:“燕雁在弥留之际,我打算给她父母打电话,当我打开她的手提包时,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看到了你大学时代的照片。阿辉,没有人能取代你在燕雁心中的位置!在这个世界上,她只爱你一个!”阿辉终于无助地倒在我身上,放声恸哭。也许,在他所走过的三十多年岁月里,这样的哭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阿辉没有到宾馆过夜,而是睡在我这里,与我挤在一张床上。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因为阿辉一直在睡梦里又哭又叫又笑。夜色中,我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回味着他含糊不清的梦话,我明白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无助的人,他们都在寻找类似母亲子宫的地方,因为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我想起了那句话:“我跳舞,因为我悲伤。”在这个夜晚,我没有悲伤,但跳舞是属于每一个人的。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