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听见那敲门声时,热度已经退去了。发烧时和退烧时的想法真的是有着天壤之别,发烧时想的那么多,此刻全都飘浮起来,变成了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此时我只想到润河街的大排挡大吃一顿,我要吃牛鞭,我要吃猪腰子,我要吃王八,我要喝蛇血,然后到市中心的广场上疯跳一阵街舞,再然后去操一个窟窿眼儿,其他的种种,他妈的都滚一边去。敲门声急促地响着,我以为那是房东在敲门。这对活宝似的夫妻,带着这座城市的印记,十句话里有三句真话已经是了不起的了,热情的外表下隐藏着内心的冷漠和自私,还有懒惰。他们下岗不少时候了,靠着祖上留下的这几间房产过日子,他们不想另谋生路,三分之二的时间用于哗啦啦地搓麻将,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床上消磨时光。他们说,十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两亿是二五。我只参加了他们一回牌局,原来他们的来头竟是那么小,打的是二、四、六块,毫无刺激可言,可是夫妻俩的暗号已练就得像他们的性生活那么娴熟。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恶,为了那么点赢头挖空心思,用得着吗?累不累呀。他们在大白天敲我的门,一定是现在三缺一,这是唯一的可能,因为我从来没有欠过他们的房租和水电费,像我这样恪守信用的房客,他们到哪儿去找?我冲着门没好气地喊:“今儿个我没心情上你们的牌桌子。”门外的人说:“欧阳,是我呀,快开门!”这下,我听出是谁了,是我那位当官的朋友阿辉。我懒散着开了门。阿辉径直朝我房里钻进来:“你他妈的,搞什么鬼?”我说:“在跳舞。”阿辉说:“跳舞?关起门来一个人跳舞?”我说:“难道不可以吗?”他说:“我没说不可以呀。”他笑了起来,是彻底放松的那放肆的笑,声音的穿透力很强,仿佛他已很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我却搞弄懂他为什么要笑。我发现阿辉戴着一副墨镜。我问:“你不会也对阳光过敏了吧。”他说:“不是,只是害了红眼病。”
我一直以为,阿辉是我的知己。所谓知己,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就是在你落难的时候,他不会抛弃你,还当你是朋友;对于官场来说,就是当你失去了手中的权力后,他还可以陪你聊聊天,喝喝茶,下下棋,打打牌。这两者的本质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某种功利的成份。
与阿辉的相识缘于一场充满血腥的偶遇。当然流血的在我。阿辉是不会流血的,他从来就知道如何保护自己。那时,阿辉已经是大学里的名人了。跟我一样,阿辉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但比我高两个年级。阿辉属于那种外表平庸却才华横溢的人。学校的校刊上常有“阿辉”的名字出现。班里的那些“只知道BOOK,而不能LOOK”的女生常把“阿辉”、“阿辉”的挂在嘴边,“阿辉是这样说的”,“阿辉是这样写的”,“阿辉是这样评论的”,“阿辉是这样建议的”,仿佛阿辉是什么了不起的天才似的。说实话,对于阿辉在校刊上发的那些文章,我觉得挺臭,看似犀利的文笔隐藏着苍白和矫情的真实面目,有点像现在红得发紫的余某某的散文。读着他的文章,我就想,这个阿辉是一定是一路顺风走过来的,是父母眼里的好孩子,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与我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然而那场血腥把我和他联在了一起。与阿辉相熟之后,读了他没有发表的文章,才明白阿辉真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这不仅仅是指他的文采,还指他的思维,他知道在公共媒体上什么样的文章吃香,什么样的文章可以迎合各种人群的心理,什么样的文章可以让自己迅速走红又不给自己惹麻烦,他是一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宠物,从他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起,已注定了他今后在官场中如鱼得水。
那场血腥发生在一辆公共汽车里。我看见了一只瘦骨如柴的手像气流一样流进了一位女士的手提包里,无声无息,快如闪电。我说:“前面的小姐,可得注意抓痒的。”那只瘦骨如柴的手忽地消失了,然后我就看见了三张凶神恶煞的脸。一场殴斗就这么发生了。从开始到结束,没有人帮我一把,没有人过来劝架,我在孤军奋战。我的鼻子和嘴角都在流血,满嘴里都是腥甜的味道,鼻子和嘴唇麻木得掉了似的,想喊又喊不出来。那一时刻我那个做了数次的梦又出现有眼前,我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周围除了水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无助和绝望充填在心头。那三位扒手早跑得没影了。后来,车上来了一位警察,不问缘由,就要没收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要带我走。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个人就是阿辉,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指着那位女士说:“小姐,你可得说句公道话,他可是为了保护你的钱包才跟人干起来的。”那女人立时满脸羞红,扯着尖细的嗓子,用吴侬软语唱歌一样表示着她的委屈:“啥人偷我的钱包了?没有!”我看见女人雪白的脖上已暴起了几条蚯蚓一样的青筋。阿辉对警察说:“我可以作证,这位先生确实是因为见义勇为才被打的,大家说是不是啊。”他这一说,车上有几个人就附和起来。警察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是为了确定我确实不是坏人,这才放了我。阿辉冷笑着对那位女士说:“小姐,不会让你付医药费的!” 下了车,阿辉还嘟嚷着世上怎么会有这号人,并坚持要把我送到校医院护理一下。我说:“不就这点血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全当义务献血一次得了。”阿辉又建议到他在外租的房子休息几天,省得回到学校受到盘问。我觉得这个建议挺在理,就应允了他。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彼此作了自我介绍,我这才知道他叫张辉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阿辉。我说:“你可知道,中文系的小女生崇拜你崇拜得一塌糊涂,就差五体投地了。”阿辉说:“是吗?”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得意。但我没告诉他,其实他的文章挺臭。有一回,在他租的房子里,我从书架上抽了本鲁迅的书来翻看,他突然走过来问我怎么看鲁迅,我说鲁迅是个文化痞子,他的杂文都是些狗屁,只是为了骗稿费,而他的小说挺好,特别是故事新编里的那几个,充满了想像力,《铸剑》尤好。听我这么一说,阿辉突然神经质般地叫出来:“上帝呀,我终于找到知音了!”然后紧紧地拥抱着我,说是我和他可以处下去了。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我和他确实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一个靠出卖肉体为生的男妓与一位都不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的政府官员,能成为知己,在这个由谎言、虚伪、冷漠构建的社会里,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在彼此面前,我们都表现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谊。
十四
阿辉说:“近来很烦,简直烦透了。”我就知道他会说这样的话,每次他来找我都是在他心烦的时候。人呀,一心烦,就需要倾诉,而选择倾诉的对象很重要,选择对了,确实可以把烦恼暂时排泄掉;要是选错了,那无疑是雪上加霜,没准跟他说的话,就成了你的死穴。活在这世上,就得人提防着人,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张辉映选择了我,那是因为我不是跟他一条道上的,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张辉映的烦恼缘于他的工作,像他这样的县级干部,所谓工作上的烦恼其实就是人际关系的烦恼。记得上回,他跑到我这里,谈及自己在单位里受一把手的压制,才华得不到施展,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我带他到长江边散步,望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长江,听着江面上传来的船舶苍凉的嘶鸣,他禁不住诗兴大发,朗诵起《三国演义》中的诗句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伏在长江边汉白玉的栏杆上恸哭起来,清亮的路灯洒在他的背后,很模糊,很寂寞。当时我在想,他的内心一定很寂寞,不管你是什么人,在寂寞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我重重地拍拍他的肩,算是表示对他的安慰。那一天,他在我面前哭了两次。但是,第二天大清早他的状态已调剂得很好,看上去已满面春风了。我知道,他的烦恼已从他的眼泪中排泄掉了。
但这一回,他没有向我说出他烦恼的理由。我和他走在深秋的长江边,都戴着墨镜,穿着黑西装,看上去像两个黑社会的,路人看起来,一定很阴森。阴寒的江风吹着我们,风里夹着我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我们都没有说话,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突然,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背影,依旧是一袭黑色的衣裙,依旧是拖着面纱的黑帽子,依旧是带着病态的步履,她在人群中一闪就消失掉了。我说:“你相信吗,那个女人一定很美。”阿辉说:“你在说什么?”我说:“就是那个穿黑衣裙的女人。”阿辉说:“哪个?我怎么没有看见?”我说:“别装。我知道你看见了。”阿辉说:“天地良心,我真的没在意。我一直在想事儿。”我说:“那是我看走眼了。也许我看见的是一个幽灵,这座城市的幽灵。”我敢断定,张辉映在撒谎,虽然他戴着墨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相信他隐藏在墨镜后的那双眼睛一直在探寻着什么,他一定也发现了那个背影,而且他与我一样,也对那个背影有些熟悉。他的变化真的很大,正如他自己说的,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
我们在长江边最僻静的茶座坐下,点了两杯碧螺春。张辉映的位置正好背对着长江,他呷了口茶,扭头看了看身后的长江,感叹说:“这座城市的长江被调教得可真美。”我说:“那我们俩换个位置吧,让你把长江看个够。”他连忙说:“就这样最好,也许看得太真切了,反而觉得不美了。”我说:“玩深沉!知道吗,刚才我对你说的那个背影,其实我已经看见过几次了,这回,她突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阿辉又扭头望长江,我不高兴了:“我的话你在不在听?”阿辉说:“谁说没听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幽灵让你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是谁?我认识吗?”我说:“贺燕雁。” 阿辉的手仿佛是在不经意之中抖了一下,我捕捉到了这个轻微的细节,显然我的话触动了阿辉的神经。他说:“今儿个,你是什么意思呀?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诚心给我雪上加霜嘛!”我说:“别别别,我可没雪上加霜的意思。我只是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感觉。不想听就拉倒,生哪门子气呀。”阿辉说:“你小子,别跟我装蒜了。我心烦,你就高兴,是不是?”我说:“好没良心的话!我还烦着啦。”
没想到,提到贺燕雁,还真捅到张辉映的痛处。自己抛弃了人家,又要做出心痛的样子来,怎么着就让我想起《雷雨》中的周朴园。读大学时,阿辉在外租房子,就是为了和贺燕雁同居。贺燕学的是包装设计,因此阿辉的房间里竖着一个画夹,房间总是充溢着颜料的味道。开始,我总以为她叫“艳艳”或“燕燕”,等阿辉写下那两个字,我想起了在姜夔的一首词中见过的,便随口说:“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此话一说,我立即后悔,觉得这太伤阿辉的面子。不想阿辉不经意地说:“我不爱她。跟她同居,只是为了听她叫床。他妈的,把我的骨头都叫酥了。”当时,我很奇怪阿辉对这个问题会这么坦诚。现在,当我像赶场子一样从一个女人的床上爬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我的性早麻木了,只有那些叫不出真名的女人的叫喊才给了我快乐,在那一时刻我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存在着的个体。我和阿辉行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中,在这一点上交汇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当欲望成为主宰时,所有的男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货色。这就是人的本性!狗日的本性!
阿辉问我烦什么,我便把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告诉了他。他听了,脸色有些肃穆,叹了口气说:“听我一句话,不要再干下去了。”我说:“说教吗?留点劲,说给你的下属听吧。”阿辉说:“这不又来了?性格即命运。你呀,就是栽在你自己的个性上。”我说:“我的个性怎么了?你以为你那样过得潇洒呀,为了捞个一官半职,给人当孙子,累不累呀?”阿辉说:“你这是什么话?好好好,你行,我说不过你。不过,我可是为你好。你那个什么‘爹地’,出卖16岁男孩的初夜权,你知道那叫什么?那叫引诱未成年人卖淫,天理不容!那什么酒吧迟早要出事的!你知道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阿辉说:“知道还在这行混?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工作,关系放在人才中心,保证人家单位不会过问你蹲监狱那档子事。”说实话,阿辉的话真的让我很感动,可他不知道,上了这条船就不那么容易下来了,有的人无意中干了一次之后,一辈都在干这事,直到干到死在床上。我说:“我知道你很够哥们。可是,我再也受不了那种约束。我再干两三年,等挣够了钱,有能力包一个二奶的时候,我就洗手不干了。”阿辉说:“自甘堕落。”我笑了起来:“这是被卫道者们曲解的词。我承认出卖肉体是堕落,可那只是肉体的堕落,起码我从来没出过自己的良心,我的灵魂是干净的!比起那些出卖灵魂的人,我们这些出卖肉体的,要比他们高尚不知多少倍。”阿辉不再言语,又扭头望着长江。一阵江风吹来,刚刚病愈的我有些弱不禁风了,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说:“真冷。”阿辉也抱紧了双臂,想来他也感觉到了深秋的冷。
阿辉提出要到润河街吃宵夜。这就奇了,阿辉每次到这里,只到长江边,提都不提润河街。今天突然提出这个主意,我一时弄不懂他的真正用意,便很诧意地看着他。此刻夜色已经弥漫开来,我去掉了墨镜,我脸上的表情在他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里一览无余。他说:“干什么这么看着我?这里的润河街这么有名,我一次还没去过了。难道就不能去见识见识?”既然他想去,我也就把话挑明了,我把“重料”和“花菜”的隐喻说给他听,问他需要哪个。他笑了起来,说是两样都不要,仅仅是去看看而已。于是,我带着他走在了润河街的街道上。“台风”过去了,润河街人气已经很旺,但并不人声喧哗,每个人仿佛都在不知不觉中遵循着某种约定。一边走我一边小声给阿辉介绍着这里的情况,润河街的起源和历史,这里的特色菜和特色服务,它和长江街的不同之处,等等。阿辉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听,戴着墨镜的眼睛很不安份地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我突然意识到,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找到某种东西,依他的性格,这种东西必定是对他极其重要的。那是什么东西呢?我说:“我怎么觉着,这回你像个克格勃?”他说:“是吗?如果我真的是想找某样东西,你会帮我找吗?”我本能地有了点警惕:“那要看是什么东西。你不会是要调到这里来了吧?为了自己的帽子,从我嘴里探消息,然后再来‘刮’一次‘台风’,为自己捞个狗屁政绩。”他笑了起来:“你真该去做作家,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只是我对‘刮台风’这类政绩压根就不感兴趣,再说我也决不可能到这地方来。要知道,拥有两条灵魂的城市,很像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很可怕的地方。”我问:“那你在寻找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有。好奇,仅仅是好奇。”我问:“就这么简单?”他不高兴地说:“怎么,你怀疑我?难道我真的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了吗?”我说:“对不起,是我多虑了。不管你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好哥们!”阿辉的脸转向了我,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看得出他有些激动。
在独臂老太的大排档,我们坐下了。我点了几个特色菜,然后让独臂老太开张正式发票。阿辉说:“怎么,还要让我这客人付钱呀?”我说:“也许你忘了我的职业,那可都是别人买单的。今晚要不是陪你,少说也要转两三个台子,也得三四百的进项呀。这顿饭你要是不买单,我还不得亏死?我可不像你们,吃喝拉撒国家全包了。”他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得了,这顿我出钱你请客。”我说:“应该是,公家出钱,我请客。”几杯酒下肚,阿辉的兴致开始慢慢上来了,他很像一支慢热型的球队,一旦进入状态,就打疯了。阿辉的酒量我是知道的,八两白酒不在话下,而且面不改色,但他现在害着红眼病,是不能喝的,我劝他少喝点,他说酒是男人的生命,像古龙那样,死在酒里也值得。他的话多起来,从古龙谈到金庸,从鲁迅谈到茅盾,从惠特曼谈到海明威,谈到卡夫卡,谈到昆德拉,谈到杜拉斯,谈到托马斯·曼,他那已经开始谢顶的额头亮晶晶的,那上面布满了一条条的青筋,我想那里面一定都盛着智慧。这一时刻,大学里的那个阿辉又回来了。他问:“还记得,我写毕业论文时,你建议我写赛珍珠吗?”我说:“怎么会忘了?”
阿辉准备的毕业论文是关于柳永的词的。我说柳永已被人写滥了,再写也不会有什么创意的。我建议他写赛珍珠,这位写中国人又不被中国人所承认的美国作家。阿辉的脸上掠过一丝黯淡的笑:“赛珍珠?我可不会写,我可不想自己在政治上惹麻烦。写这样的毕业论文要创意有什么用?再说,我又不想在文学上有所发展。”然后我们都沉默了。那时正是繁春时季,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发出了新芽,空气里有一股正在发育的气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伤感,需要发泄的欲望强烈得一触即发,我便握紧拳头狠狠地向粗大的法国梧桐的树干砸了下去,立即我的手背全麻了,有血慢慢渗出,我用舌头把它们舔干净。阿辉看着我的举动,嘲弄地说:“你可真的是有个性!知道小女生怎么评价你?说你拥有天使的面容,魔鬼的微笑。”我说:“是吗?可这跟我无关!”阿辉说:“脸生在你的身上,怎么能跟你无关?我警告你,燕雁现在可是我的女人,你可别动什么坏脑筋。”我说:“你胡扯什么呀!”阿辉恨恨地望着我:“真该把你培养成一个同性恋者,否则,我的女朋友都会被你勾跑掉。”后来,在“宫里”接受李老大施以我的鸡奸时,我想起了阿辉的这句话,就特别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在大学里就要了我;我也恨我自己,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为什么不把自己给了有着兄弟般情义的朋友。可是,当阿辉对我说这些话时,我觉得受到了极大的污辱,我想揍他。我强拉着他向学校的大草坪走去。小草返青了,正好打架。虽是繁春时季,天气还有点冷,我却三下两下脱光了上衣,说:“这一仗,你想打也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你输了,燕雁是你的;你赢了,我追燕雁。”其实我明白,怎么打阿辉都是输的,我这样做不过是想给自己和好朋友一个下台阶的机会。我们开始打架了,没几个回合,阿辉就被我扳倒在地。最后我们躺在草地上,对着蓝天哈哈大笑,笑得蓝天白云在我们面前飘忽起来。穿衣服的时候,阿辉问我左胸上纹的芳芳是谁。我说是我爱过的女人。他又问我芳芳现在在哪儿。我说这跟他没关系。而现在,谁要提出看我身上的文身,我就说这得付钱的。
阿辉说:“后来,我还真的写了一篇关于赛珍珠的论文,意思是为赛珍珠平反。你猜后来怎么着?一家权威性的杂志还真给我发了。真搞笑!”其实他侃侃而谈的这些,已经离我很遥远了,很长时间我什么书都不看了,以前看过的书也都忘得差不多了。生活告诉我,读的书越多,心理障碍就越大。所以我必须强迫自己忘记那些读过的书,否则,它们会像镜子一样照着我,让我时时产生羞耻感,那么,我就不可能那么心安理得,身上的伤口就会永不停息地流血流脓。
阿辉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这时一个40岁上下的男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可怜巴巴地说:“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样的人,在长江街和润河街多的是,他们是另外一种活法,永远说着可怜巴巴的话,口袋却永远都是鼓鼓的。他们的这种活法与我的活法,与阿辉的活法,与所有人的活法,本质上是一样的:活着才是真实的。我看见男人的眼里有一星泪花在闪动,那凡夫俗子式的悲伤,决不是装出来的。我的心便软了,说:“坐下来,一起吃吧。”李老大对我这种行为的评价是:犯病。犯病就犯病吧,听说经常犯病的人免疫力要强于不犯病的人。既然可以增强免疫力,为什么不犯点病呢?男人看样子真的是饿极了,狼吞虎咽中带着饥不择食的感觉。张辉映问:“听口音,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男人说:“我是东北人,找儿子找到了这里,不想碰到一个骗子,说是见过我儿子,帮我找,把我的钱都骗走了。”男人低下了头,眼泪滴到饭碗里。我问:“你儿子多大了?怎么会跑丢的?”男人说:“才16岁,啥事也不懂。为一件小事,被我打了几个,就赌气离家出走了。要不是遇上你们两个好心人,我非饿死在这里不可。这地方的人,特冷漠。”男人吃完了饭,我给他100元钱,让他赶紧回去,登个寻人启事什么的。男人走了,消失在夜色中。阿辉说:“你真有点犯病。这人没准就是个骗子!”我说:“他肯定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没有撒谎。”
说实在的,对于张辉映的这次到来,我始终怀着深深的疑问,他这次来决不是为了排解他心里的烦恼,而是在寻找什么,甚至我认定他的红眼病是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他来此的真实目的。一直到他兴致勃勃地离开,我也没有解开这个谜,也不愿解开这个谜,因为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做一具行尸走肉就是这点好,不需要把问题往复杂里想,跟着感觉的节拍走就是了。
亲爱的读者,如果让你在社会名流、凡夫俗子、行尸走肉这三者中间选一,你会选择哪一个?我劝你,忘掉社会名流吧,因为古今中外,称得上真正的社会名流的微乎其微,而现在的所谓的社会名流,大多是些“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的货色;也忘掉凡夫俗子吧,那会让你永远生活中某一种或某几种负重之中,直到你的血肉之躯化成灰尽,这种负重才会停止。那么,剩下的答案只有一个,做一具行尸走肉,它会让你很轻松很真实地活着。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