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现在是一个独来独往的“编外先生”。
当我决定入这一行的时候,“爹地”李老大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是做编内的还是做编外的。李老大就是那个在“宫”里鸡奸我的牢头,他现在是我们这些先生的“爹地”。他开了一家“夏娃河”酒吧,那是我们这些“先生”在这座城市里最主要的活动场所。我问他,编外和编内有什么不同。他说,编外得靠自己的本事找生意,而编内则有他的保护,但要听他的管教。听到管教这个词,我就感冒。从学校到监狱,我受够了各色人种的管教,我怕了,厌了。我要选择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我选择了编外。李老大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语重心长地看了看我,说我虽然是编外的,他也会一如既往地保护我,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知道,他是从内心喜欢我的,在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时,他是惟一帮助我的人。问题是,我对他从来就没有兴趣。监狱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要做一个独来独往、无拘无束的“编外先生”。
但这段时间我无法做生意,因为这座城市正在“刮台风”。据说,这是一个记者挑起的事端。这位记者在南下的火车上,听见两位四川妹子在议论这座城市“鸡”的生意如何如何好做,便在这座城市下了车。他利用半个月的时间,跑遍这里所有的歌舞厅、酒吧,还有这里的长江街和润河街,回去写了份内参,说这里的色情业已泛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后来这里的“台风”就“刮”起来了。我一直以为中国的记者是最无聊最没骨气的一群,他们只会反映事物的表相,而没有勇气揭示表相后面的本质。就拿那位记者来说吧,他只说出这座城市的色情业如何如何泛滥,并没有去调查为什么会泛滥。白痴也知道,任何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存在着。我可以告诉你,玩弄我们这些“小姐”和“先生”的,大多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有钱有势有社会地位,他们可以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和虚荣心一掷千金,却舍不得为慈善事业拿出一分钱。对于这样一群生活在阳光下的正人君子,大多数记者所做的只能是敬而远之,有的还做出种种令人作呕的谄媚之态。而对我们这些“小姐”和“先生”却是横眉冷对,义愤填膺,仿佛我们是罪恶的根源。这对我们公正吗?明眼人都明白,正是因为有钱有势有地位的嫖客群的存在,才有了我们这些“小姐”、“先生”的存在。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比那些正人君子们要高尚得多。
虽然正在“刮台风”,但我没有像其他的“小姐”、“先生”那样,从银行里取了款,逃到家乡去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卷土重来。我只是换了一个手机号码,依旧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家对我而言,已成了一个空虚的名词。养父去世后,那点私房全部用来偿还家里欠下的债务。等我出狱,我已是一无所有,到哪儿生活都是一样的,只要感觉到自己活着就行。“刮台风”的日子,对我而言是吉日。我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坐下来,舔一舔自己身上的伤口,就像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停下来进行修理。充足的睡眠,丰富的营养,还有健身房里的锻炼,已让我的体力和机能得到充分的恢复。接下来的,就是无所事事。我早就什么书都不看了,因为我不再相信书上说的一切,那上面全都是在放屁。不可否认,我虽然不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却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在学校我读了许多书,不比一些教我的老师读得少,就是在“坐宫”的时候,我还在读书。我曾让张辉映从监狱外面捎进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书捎进来的时候,阿辉做了技术处理。因为那两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在美国被封禁了数十年之久的成人小说。被西方文学史称之为巅顶之作的反叛文学。”“成人”和“反叛”这两个词,对凡夫俗子们具有强大的魔力,一方面他们渴望读到它,读其中的他们想象中的性描写,他们用身体进行阅读,一边读一边分泌着荷尔蒙;另一方面,在所有的公共场合振振有词,把它贬得一钱不值。想到这两个词,就看到了他们的目光,那是尘埃浮动的阳光里被吐液和体液污染过的钻石的光芒。把这样的书带进了“宫”里无疑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等待我的将是罪加一等。一开始阿辉是怎么也不肯的,探监结束的时候还对我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再次来探监的时候,他给我带来了两本《毛泽东选集》。我说:“给我上政治课呀?”阿辉说:“我还不是希望你早点出来。”阿辉走的时候,手指在那两本书上轻轻点了点,给了我一个很怪异的表情,我就知道那书里有文章的。打开一看,果然,《毛泽东选集》的外壳下裹着《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亏阿辉想得出来,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计,将这两类毫无共同之处的书做得这样天然合成。我捧着书,抑制不住地笑出来。我真是爱死他了!爱死他了!如果我是女人,就做他一辈子的玩物,而不要任何的名份;如果他也有牢头李老大的那种需求,我会义无反顾地把第一次那种撕裂心肺般的疼痛献给他,而我绝不会有一丁点的心痛。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爱读书了吧,用如饥似渴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只是那两本书,现在我能记住的只有其中的一句话:得到面包比吃面包更重要。这句话说出了活着的真谛。看看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不管有着怎样的性别,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有着怎样的经济基础,每个人都在寻找着得到面包的方式。人的本性与动物的本性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不再读书,是因为一件事。我出狱后,在一家网吧找了份差事,那是我出狱以后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一个熟人帮的忙。那时的网吧还不像现在这样多。到我工作的那个网吧上网的大多是些大学生。有一天,那个网吧的10台电脑的内存和硬盘突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人都认定是我偷的,因为前一天晚上正好是我值班。我当然不会承认,但是我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最后老板说:“欧阳剑,你别忘了,我们这里就你一个人进过宫!”我说:“进过宫,怎么了?小偷小摸的勾当,我欧阳剑压根就瞧不上。请你别侮辱我的人格!”老板怪笑起来,说:“上过山的,也有脸讲人格。真他妈的搞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给了老板一记耳光。老板被弄蒙了,他不敢还手,他大概以为我是一个亡命之徒吧。老板把我的那位熟人找了来,给他施压,要我加倍赔他的损失,否则别想在这里呆下去。熟人找到我,把老板的意思说了。看着熟人那左右为难的样子,我知道再也不能给他添麻烦了,我对他说了声抱歉,就卷起行李离开了那座给了我第一份工作的地方。那时刻我明白了,我的身上已烙上了永远也不会消失掉的字样:劳改释放犯,它所带来的羞辱将伴随着我走进坟墓。那个开网吧的老板是个知识分子,还是个副教授什么的,他读的书一定很多,可是他给予我的只有冷漠和永远的怀疑。坐在火车上,我把书一本本撕碎,然后让它们随风而逝。
我现在看的惟一的一本书就是这座城市的《电话号码本》。它里面没有什么描述性的文字,也没有所谓的思想,但它是朴实无华的,正因为朴实无华才显得特别真实。它告诉你,这座城市不是虚幻的,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着的个体。我如饥似渴地读着《电话号码本》,想通过它,把自己与这座城市拉近;通过它,把自己变成这座城市的一员。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会随意找到其中的一个电话号码,然后跑到公用电话厅,凭记忆拨打这个号码,开始了毫无目的的闲聊。我会告诉对方,我是一个徘徊在这座城市的幽灵,当然得到的大多是“神经病”、“毛病”之类的回复,接着电话就被切断了。但有的时候也会碰到一些好心人,他或她会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告诉他们,我不需要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我要的只是倾诉或倾听,我要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的时候,我会一上来就告诉对方我是一只“鸭子”,对方会说:“我的性生活很满足,不需要你的服务。”但是他们并不想放下电话,于是一场色情聊天开始了,我从电话里都能嗅出那边传来的荷尔蒙的气息。我挑逗了他们的情欲,而我得到的是无际的麻木。每次色情电话打下来,我都觉得自己异常孤独。这时候,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做了无数次的梦。在梦里,我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两旁全是深不见底的水,我不敢向下看,也不敢向两旁看,更不敢向前看,周围是水茫茫的一片,没有岸,没有人,没有光,只能闭着眼睛向前,向前,想象着前方是阳关大道,繁花似锦。现在我明白,这就是无助,近乎绝望的无助。在这座城市里,我只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注定永远都在寻找着母亲的子宫,我只有睡在母亲的子宫里面,才能安然如初生的婴儿。
尽管不断翻阅着《电话号码本》,但我与这座城市之间永远都横着一条护城河,我能感觉到它,但触不到它,摸不到它。在这座城市里,我就像卡夫卡笔下的K,人人都认为我是这城里的人,但我始终只能徘徊在它的边缘。
四
不知道该怎样来描述这座城市。
记得曾经有人说过,没有河流穿过的城市是没有灵魂的。而我脚下的这座城市却有两条河流穿越,一条长江,一条润河。长江不用我多说,而润河,这座城市的人把它看作是这座城市的象征,它的起源至今还是一个谜,它像长江那样宽阔,气势汹汹,却不像长江那样让人一目了然,它永远都是神秘的,有点像埃及的金字塔。如果选择一个制高点,你会发现长江和润河在这里是平行着的,一黄一黑。长江和润河以外就是另外的城市了。就是说,这座城市是水中间的一条道,在这条道上走路的人,随时都有被水吞没的可能,没有任何的安全感。这很像我梦里见到的情景。冥冥之中,上苍已把我交给了水。我是属于这儿的,我是属于水的。但一个算命的却说我命里犯水。可不吗,有一回我差点被淹死,弄得我到现在还是一只旱鸭子。如果把一座城市比作人,那么这个人只可能有一个灵魂。如果他有两个灵魂,那么他就是双重人格,他是不正常的。两条河流代表着不同的文化特质,它们同时穿过这座城市,没有交汇,只是平行地向前延伸,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相互竞争着,仿佛是这座城市的两条血管,流着不同的血液,最终造就着不同的性格。这很像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两种人格斗着,一个很可能是天使,另一个很可能是魔鬼,有的时候天使战胜了魔鬼,这个人便成了一个善良的人;有的时候魔鬼抓住了天使,这个人便无恶不作了;有的时候天使和魔鬼打了个平手,这个人便达到平衡,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时候,这个人最像一个正常的人。我的意思是,天使和魔鬼只有碰到一起的时候才会争个你死我活。但穿越这座城市的两条河流,在这座城市里永远不可能有碰头的时候,那么它们不可能面对面地争斗,这就使这座城市变得畸形。两条平行的河流穿越的城市,它有灵魂,有两个灵魂,但它的灵魂是畸形的。这座城市需要修补。
从唐古拉山的沱沱河流到这里,长江已变得粗俗不堪。
我从不否认,这座城市曾经有过很辉煌的历史。这里的几个风景区,到处都是传说和历史,如果没有了这些传说和历史,这些风景将失去了灵魂。没有灵魂的风景,是死的风景,是一具保存完好的木乃伊。据说,这里有一个石头林,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石头上全都是书法作品,每年都有很多东南亚人到这座城市来,就是为了看这石头林,于是它的声誉鹊起。中国的文化需要得到外国人的青睐才能显出它的价值,这是多么可笑和可悲。这里的传说和历史,经过一帮无聊文人添油加醋般的津津乐道,变得辉煌和瑰丽了,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永载史册。文人们的谎言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其实谎言就是这座城市的标志。它充蚀着各个角落,各个行业,各种人群,不会说谎,你就不是其中的一员。记得第一次踏上这里的土地时,我向一个人探路,他显得那么热情好客,我按着他说的一路走过去,到最后我才发觉,他所指的方向与我的目的地是相反的。我弄不明白,他说谎与他自己无益,与我也无益,他为什么要说谎呢?几乎每一个人第一次到达这座城市时,都会遇到我这样的情况。有一个安徽来的小姐妹,有的时候,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晃动着那张小小的三角脸。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小最清秀最绝望最痴呆的脸,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总好像盛着两条蝌蚪,惊恐般地游动着。她第一次问路就被带路的人强奸了,但是没有人管她,没有人给她温暖,这里的人给她的只有冷漠。她就做了“小姐”,做得比谁都疯狂。后来她染上了艾滋病,于是,她做得更加疯狂,让这座城市的十多个男人也染上了艾滋病。她后来死了,死在了监狱里,她的罪名是恶意传播艾滋病。可是那个强奸她的这个城市的男人,至今还逍遥法外,也许过着更加滋润的日子。我和几个兄弟姐妹凑了些钱,好歹把她安葬了。死去的她,脸上有着一种稚纯的东西。
这是一座充满谎言的城市,也是一座冷漠的城市。谎言成就了冷漠,而冷漠造就着更多的谎言。谎言总是带着诚实的面具出现的,它带着真诚的笑,含着善解人意的蕴含,从神秘的润河飘过市中心,飘向长江,带着一股迷人的清香,让行走在这座城市的人迷失在其中,晕晕然,却甘愿沉溺在其中,久而久之,一个纯净的人也在不知不觉中说起了谎,最后他也变得冷漠了。
很多人研究过这座城市谎言的起源,有人说是从润河,也有人说是从长江,但一直没有定论。坚持前一种观点的理由是,靠近润河的这一边至今还很贫穷,就是因为这里的人不诚实。这种理由显然是靠不住的,因为贫穷和不诚实本身就没有必然的联系。穷人可以说谎,但富人的谎言也许更多,伪装得也更好。坚持后一种观点的人认为,润河是这座城市的象征,这是一条纯朴的河,这里的民风淳朴,就是因为长江流到这里,引来了许多舶来品,致使这里鱼龙混杂,污染了民风,谎言是外来户带进来的。这一理由同样也是站不住脚的,这里涉及到长江和润河谁更悠久的问题,到底是长江影响了润河,还是润河污染了长江,这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关于润河的种种只有润河自己最清楚,现存的分析不过是文人的臆断而已。
润河本身就带着淫荡的色彩,因为凡是神秘的东西,里面往往含着特殊的性文化。这座城市里唯一的西洋建筑群,就矗立在润河街。那是英国人的领事馆,现在成了博物馆。但是说出来你也许不信,领事馆的背后原本就是一条花街,就是现在所说的红灯区。当然这条花街里的女人都是比较上档次的,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长三,她们中有很多都接受过琴棋诗画及床上功夫的培训,可比现在这条街上洗头房小姐的水准高多了。这些我是从一些老人那里听来的。老人们讲述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是舒展着的,却更显深邃,仿佛岁月的轮子碾出的轨迹,杂乱的,却是盛满内容的。我一直弄不懂,英国人为什么喜欢把领事馆建在花街的前面,是因为他们喜欢中国的妓女,还是想把他们的文明传播给妓女们,以证明他们文明的强大?可是要知道,梅毒是从西方传过来的,这也是他们的文明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文明其实与梅毒是一回事,我们在接受文明的同时,也在感染着梅毒的病毒。后来,全国解放了,花街也随之消失。
听说这里开的第一家洗头房就出现在润河街。现在,润河街已成了洗头房一条街。每天中午开始,这条街上店面的门口就会站着一个妖冶的女人,她们的眼神都是慵懒的,却是充满欲望的,她们对着每一个男人笑,笑里面飞扬着雌性荷尔蒙的气息,但那荷尔蒙已经变异过了,不仅有性,还有铜臭。她们背后的门是紧闭着的,落地的窗帘半拉着,有着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怯。这就是谎言,连门也在说谎,羞怯掩盖着淫荡,蚀入骨髓的淫荡。半露的玻璃窗里面窜出暗淡的粉红色的光,令人想起情欲高涨时女人的脸和快活的呻吟。这里只有“小姐”没有“先生”。
润河街的吃也是名闻遐尔的,性总是和食相伴而生。阳光渐渐淡下去了,各类大排挡便从地下突然冒了出来,顷刻间,油烟味混着菜香就在空气里飘荡开来,慢慢地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味了。但这里却是静静的,听不到摊主的吆喝声,听不到吃客的喧哗声,这里的每个人仿佛都有了某种默契,静静地等待着,一如洗头房里透出的暗红的光。但这种静里头潜伏着闹,那是人心里面的躁动不安。天完全黑了下来,各个大排挡前硕大的菜谱在各色彩灯的映照下,便出跳起来,这些菜谱里头本身蕴藏着一种闹。那是白水煮腰片,那是当归炖母鸡,那是红烧牛鞭,那是大烧蹄胖肉,那是白煨肚肺汤,那是清蒸乳鸽,那是百合绿豆汤,还有什么蚕蛹、蛇肉,什么样的滋阴壮阳的菜都有,就怕你想不到。一抬头,就看见了挂在天上的月亮或星星,都一径闪着暗红的光芒,就像一双双淫邪的眼睛,于是你的心便浮在这油烟里,飘在这灯光里,沉在这静静里。突然间,一家洗头的门开了,里面窜出一个人影,后面一个衣衫不整的洗头妹跟了出来,直着嘶哑的嗓子:你给我站住,把我小肚子都弄疼了,居然给假钞,你损德不损德呀,你。这下好了,从某个大排挡里窜出几个人来,拦住了前头的那个人影,只不说话,那嫖客已吓得两腿打颤,不得已拿出了正儿八经的钱。一切在静静中发生,又在静静中结束,大家都是常来常往的客,该讲规矩时还得讲规矩,别给脸不要脸,否则,挑断你筋脉的日子在后头呢。一边是彩灯映照下的大排挡,一边是透着暗红光的洗头房,这是对称的。过了几幢房子后,这种对称又被打乱了,也许是几个洗头房中间又夹了个大排挡,或者几个大排挡中间夹了洗头房,同样是平衡的。食欲和性欲,这两个人类最基础的欲望,在这里达到了最彻底最完善的平衡。这就是润河街。
当洗头房在润河街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时候,从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到长江街,正在大兴土木,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当然,洗头房也曾出现在长江街上,但很快就消失了。关于长江街上的洗头房消失的原因有两种传说,一种说是“刮台风”时一个个都被刮没了,这成了当地官员的一项重要的政绩。但是这种说法显然不符合逻辑,既然“台风”的功效那么大,为什么润河街的洗头房会越刮越多呢?“台风”不会只“刮”到长江街吧。还有一种传说是,“洗头房”档次太低,洗头妹的素质太差,不配这广厦琼宇和五彩霓虹,于是洗头房消失了,洗头妹下岗了,取而代之的是外表高雅的大酒店、歌舞厅、夜总会、酒吧以及咖啡屋。这种说法也许更合乎逻辑。看看这里的“小姐”和“先生”,没有大学文凭也有高中文化,不会讲外文也会说一口标准的国语。
但是,在市中心还游荡着另外一些,他们是“二奶”和“二爷”,他们是被包养的“小姐”和“先生”。这是一群既要做婊子又要树牌坊的伪君子,与政客的本性没有根本的区别。他们是真正的社会寄生虫!如果你说他们是“鸡”或“鸭”,他们马上会暴跳如雷,并振振有词,女人会流下委曲的泪,男人会重拳出击,他们成了正义的代言人。有一天早晨,我离开客人的别墅,一个人到一家餐馆用早餐。那家餐馆的老板娘过去就是做“洗头妹”的,后来她被台湾的一位老板包了。据说这位洗头妹的床上功夫了得,叫床叫得特别有水平,一经男人挨身,便像母猫叫春似地呻吟起来,能让男人恨不得化在她身上,那位台商就是冲着这个才包了她。这位老板对她也真够意思的,专门为她开了这家餐馆。她便自以为脱胎换骨了,成了客厅中的淑女,盛气凌人,高高在上。我进去时,她坐在总台前,故作高雅地左顾右盼。这种高雅,懂行的人一眼便会看穿,那是装出来的。后来她与一位顾客因为一张假币发生了争执,她的高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川土音不经意之中流露了出来,跟性有关的种种脏话如机关枪一样从她的红唇飞了出来。那位顾客骂她是婊子,这下不得了,她那染了血红指甲的鸡爪子一样的手如闪电般伸向顾客的脸,于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扭打起来。我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里笑着,既然是婊子,干吗又要忌讳婊子这个词呢?你现在的这种作态,还比不上婊子哩。在她歇斯底里的干哭声里,我走出了这个餐馆,发誓再也不见这个女人了。
我是一只来去自由的“鸭子”。在某个高级宾馆的大厅里,有几个外表帅气而眼神迷离的小伙子坐在沙发上,穿着黑西装,里面是黑色的半高领羊绒衫,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包烟,烟盒口朝上半开着,半支烟露在外面。这就是我们,游荡在长江街和市中心的先生们。我们与这座城市的所有人一样,说着谎言,脸上堆满诚实的微笑,但我们的笑里飞扬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