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如果不是芳芳来了,阿辉可能还不会醒,我想他得了嗜睡症。当精神被淘空时,要么失眠,要么嗜睡,谁都逃脱不了这样的规律。当然,燕雁的死亡以及她对他的痴爱并不是致使阿辉嗜睡的根本的原因,这只是根导火线,其实他的精神早就在数不清的说谎中变成了一根空心的玻璃丝。他嗜睡,表明他一直是清醒的。黎明来临时,阿辉真正沉入了梦乡,失去了梦呓的睡眠便如天使一样纯洁。望着熟睡中的阿辉,我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动。与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同床共枕,从来不注意他们的睡态,当情欲释放完之后,我只看见放在枕边的钱。现在没有钱,只有一个嗜睡中的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他曾经给了我亲情一样的友谊;在他最失落的时候,他睡在了我的床上。他的呼吸很均匀,也许这是他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我替他轻轻掖好被角,他动了动,又沉入了香甜的睡梦中。阿辉,你就做一场关于风花雪月的好梦吧!
芳芳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在阳台上看见了她,她的脚步里有些局促不安。这时,我把她与夕阳连在了一起。她很年轻,才20多岁,而实际上她已不年轻了,正如我自己一样。芳芳是来叫我回她那里的,她告诉我,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洗了一遍,而且熏了香,我再也不会闻到那个老头的气息了。真是个傻女孩!我很冲动地吻了她,她有些羞涩地回应着我,她的嘴里有股消化不良的味道。她说:“跟我回去吧!”我说:“再等一等。”她走进了里间,看到了睡在床上的阿辉,就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把我拉到客厅里,问:“他是谁?”我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又问:“你就是为了和他同居才离开我的?”干过这一行的,这一方面真的是很敏感,如果是一个社会上看似单纯实际复杂的女人,看见两个男人住在一起,也决不会往那一层上想。我恶作剧地说:“你应该知道,大多数的‘鸭’都是男女通吃,我也不例外。”我这一说,她顿时有了眼泪。她说:“我告诉你,只有一个女人会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而一个男人对另外一个男人决不可能是这样的。”她说完之后,用火柴点上一支烟,但没有吸,而是望着我,她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抚摸着她深棕色的头发,说:“愿意跟我去流浪吗?”她裂开嘴凄然地笑说:“流浪的日子我过够了,现在我只想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我说:“看来,你也正在变老。”她吸了几口烟,朝我邪么地笑了一下,离开了我的住所。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一脸自信地说:“欧阳剑,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就刻在你身上,你离不了我!咱们走着瞧!”我听见了她咚咚的下楼声。
容不得我喘口气,阿辉走了出来,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凝重。我问:“没睡好吗?”他反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我说:“是的,我准备继续去流浪。”他说:“我不是指这个。”我自然知道他指什么,既然他想知道,那么我就全告诉他。我说:“‘进宫’时,我被鸡奸过。后来,我成了他的,怎么说哩,情人吧。第一次被他干的时候,我没有反抗,因为反抗也没有用,再说我想在里面过得好一点。知道第一次时我想到了什么吗?我当时想,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在大学时就该勾引你。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有肉体和心灵的疼痛了。”说完这些,我放声大笑,阿辉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指着我:“你可真是天生的尤物!”我们笑得一起瘫在了沙发上,很久才缓过劲来。阿辉打开手机,立刻有几个电话切了进来。他接完电话,对我说:“我得走了。”我说:“已经这么晚了?”他诡异地说:“你要是使出你那尤物的手段,我怕把持不住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大笑着出了我的房门,后来他又执回来,问:“燕雁最后说了什么没有?”我告诉他,燕雁最后说的只有“妈妈”两个字。阿辉长叹了口气,低头沉思了片刻,等他抬起头,他的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芒。他笑问:“你看我出国怎么样?”我反问:“你在寻找自由?”他摇摇头说:“不是自由,而是自我。”我说:“一回事儿。没有自由,哪有自我?不过,当你自由的时候,同时也是孤独的。”他意味地深长地望着我,几秒钟之后,他无奈地摇摇头说:“这都是说着玩的!”
阿辉离开了,但我并没有回到芳芳那里。我做着流浪的一切准备,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未来是茫然的,但是我还是很投入地做着一切。先到银行把所有的积蓄都存入信用卡,然后开始整理东西,该扔的都扔了,有些舍不得扔的,都给了房东。房东俩口子到我房间里,说了好多知冷知热的话,最终我才发现他们的真正用意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租房合同还有两个月才能到期,我得给他们一些赔偿。这真是座充满着冷漠的城市,在他们热情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对金钱的贪婪,一切都是交易,这就是这座城市里凡夫俗子们的本质。在一阵讨价还价之后,他们终于同意我再多付给他们一个月的房租。他们又对我说了好多知冷知热的话,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那晚,传过来的麻将声里充满了喜悦。
我接到了臭虫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他很孤独。他当然会很孤独,因为他失去了对手,我就是他的对手,现在我与他一样成了性无能者,他也就失去了对手,他的世界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夜色中的行人,总是孤独的。只是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能给他什么?难道他也会像阿辉那样向我敞开心扉吗?当然不会。但他在电话里跟我谈了很多,我差一点就被他感动了,可是当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他联手搞一个什么性保健药品销售时,那点感动一下子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为了这事,犯得着说那么多废话吗?他跟房东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我谢绝了他,然后掐断了手机,然而我却感到了无边的孤独。
天黑了,夜幕笼罩着这座城市。夜色中的城市其实比白天要繁华得多,它的繁华不是来自那些光怪陆离的霓虹,不是来自林立的高楼大厦,不是来自如蚁的人群,而是来自欲望,在这座城市里,润河散发着欲望,长江充溢着欲望,高楼大厦写满了欲望,霓虹张扬着欲望,人的脸上跃动着欲望。这是一座欲望的城市,欲望只有在夜色中才露出了本来的面目,而白天,欲望有阳光做面纱,于是它成了阳光下的天使。行走在欲望中,我感到脚下的路浮在了水面上,于是我的欲望膨胀起来,但是我却不知道这欲望到底是什么。
我走进了“流星花园”,布局和装饰还是老样子,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里的“鸭”们,我居然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比我出道时要年轻;有几个客人在与几个“鸭”在聊天、打趣,客人也都是生脸。没有生意的“鸭”看见我进来,立刻向我投来猎人的眼光,有的很漠然,有的向我暗送秋波,亦如过去的我。站吧台的是一个半老徐娘,她看见我,立刻嗲声嗲气地说:“先生啦,我们这里的小伙子可棒啦,喜欢什么类型的,跟我说,包你满意。”我告诉她不是来找货的,是来找他们老板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我,眼睛放出了光。她说:“我就是老板啦。”我说:“我是说那个李老板。”女人“噗哧”一声笑出来:“闹了半天,原来是这样。李老板一个月前就把店转给我了。”我一惊:“那她现在到哪儿去了?”女人警惕地望望我,我告诉她我是李老板的朋友,刚从外地来。女人的脸上这才舒展开来,她说:“大概到北京去发展了吧。我也不大清楚。”我向她道了谢,转身走了。女人冲着我的背影喊:“先生以后常来玩!”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
在我要走的那天,却发生了一件措手不及的事。其实我早就有准备,这件事迟早要发生,好多次“刮台风”我都逃过了,那是我的运气。现在发生了,那是命中注定的。因此,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天,房东敲开我的门,然后从他们身后冲进几个人来。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便衣。其中的一个一脸严肃地说:“我们接到举报,你在从事卖淫的罪恶勾当!”他们开始在我房间里搜查,并把我整理好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其实我的行李非常简单,只有两个皮箱。这当儿,我在思考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一个个知道我底细的人从我脑海里闪过,最后疑点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徐怀义,一个是贺燕雁的亲戚。此时,我没有恨,没有羞耻,没有胆怯,只有对未来的茫然。连我自己也奇怪,竟会在这种时候想到了未来,而以前我是从不想这个问题的。
他们开始搜我的身,我的手机、钱包、皮带、钥匙诸如此类的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他们这么做是例行公事,主要是怕嫌疑人自杀。天,我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杀!真正想自杀的人,都是选择一个无人的地方,独自一个走向死亡。如果在众人面前自杀,实际上他并不真想去死,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威胁或赢得别人的同情。我不需要威胁谁,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我只需要所有的人能用平视的眼光看我,所以我压根就不会在他们面前自杀。他们要带我走的时候,我请求他们让我打个电话,但是他们回绝了。我说:“这是我的权力。”他们中的一个重重地给了我一记耳光,顿时我的半边脸仿佛就掉了似的。这个打我的人非常年轻,我想,他也许很多天没有打人了,正经受着虐待的欲望无法得到发泄的煎熬。于是,我向他挤出一丝笑,就是那种我在做“先生”时常有的那种笑,邪邪的,那里面有雄性荷尔蒙在飞荡。他的脸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一下,看来是刚出校门不久。让人不解的是,那么嫩相的人,出手居然那么重,也许他的手是“铜板手”吧。出门时,我听见女房东尖细的声音:“同志,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欧阳确实是好人哟!”一个便衣突然吼道:“你再闹,把你一起逮进去!”
审问开始了。他们说掌握了我所有罪恶的证据,让我老实交待。我当然不会交待,因为我不弱智。进过一次“宫”了,我知道交待的后果。我只是说我是阳萎患者,不可能去做那档子事。从他们的审问中,我可以判断,其实举报我的人并没有掌握我什么确凿的证据,那么就可以咬住阳萎这个事实不放,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第一次审问结束后,我被带进了一间房间,他们给我戴上了手铐。房间的长凳上还坐着四个人,三个年轻的,一个老点的。那三个年轻的,有两个看样子是农民工,还有一个是城市里的小痞子之流,那两个民工的神色很木然,他们都有脚臭,小痞子的那张脸则显得很不安分,那双眼睛滴溜溜地直转;年老点的,看上去是个知识分子。我进去时,他们的目光都汇向了我,显然那个年老的目光比较特别,我已经猜出他犯的什么事。我对他们笑笑,他们的眼神全都收了回去。带我进来的就是那个搧我耳光的“小察子”,他让我老实点,然后打了一下那个小痞子的头,说:“让你那样坐着的哩?坐回去!”小痞子便摆出侧身坐的姿势。这时我闻到了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臭味,有脚臭,有口臭,还有狐臭。在这复杂而单纯的臭气中,手铐传递给我一种受虐的快意,这种快意很快就传遍全身,我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因为手铐对于我的虐待太平淡太乏味,如果这个时候那个嫩相的“小察子”再给我一记耳光,我一定会哈哈大笑。你一定会说这真是一个变态的家伙。得了,凡夫俗子的论调一边去!我可以告诉你,人人都具有虐待和被虐待的双重性,只是我的这种双重性被激发了出来,你的没有。如果你遇上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你发现了自己的双重性,你的欲望没准要比我强烈得多。后来,我在隔靴搔痒般的快意中睡着了。
我又被提审了一次。提审时,我不经意地瞄了一眼房间里的电子钟,正是子夜时分。换了一位审问官,但问的问题大同小异,我还是一句话,我是阳萎患者,就是心里想做那事,身体也不允许我做。录完口供,我又被送回了那个房间。这回那个审问官给我下了手铐。房间里的另外四个人都在昏昏沉沉地睡觉,小痞子的嘴角流下了涎液,但我已无法入眠。此刻,我想起了芳芳。其实,当我请求打电话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要给谁打。现在我明白了,我就是想给芳芳打电话,冥冥之中我已将自己与她连在了一起,我甚至以为,自己左胸上的文身就是现在的芳芳的名字。纹身时,那个游医问我,这个芳芳是谁,我说不知道。他笑着告诉我,这个名字一定是我命里注定的女人。但奇怪的是,我此刻怎么也想不起芳芳的容颜来,关于她的一切,我能记起的,只有她喜欢闻火柴燃烧味道的习惯。
大约一小时之后,我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那里面坐着好几个人,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副棋的残局,另一桌子上是零乱的扑克。其中的一个一脸正气地给我讲了一通大道理之后,命令我脱光裤子。我知道,他们想证明我是阳萎者的事实。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无法用语言进行描述,因为那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耻。他们对我进行检查的时候,我在想,这根阳具疲软的时候就足以让在场的所有的男人自惭形秽,如果它硬起来,他们保不准就会气得喷鼻血。但是它硬不起来了。做了这些年的“先生”,出卖过记不清次数的肉体,我从来都不感到羞耻,但是在这群正人君子面前,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在他们给我验明正身的时候,我的眼前闪过徐怀义的身影,这一时刻,我终于感受到了他所经历的那种痛苦。我不仅有了羞耻感,而且滋生了永恒的内疚。他们没有验出什么,就让我穿起了裤子。这时,那个管事的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这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这回算你运气!以后,给我老实点!”在我走出这间房间时,我就把这句话还给了他,因为我实在是个好人。饥饿就在这时吞噬了我。
三十
在派出所的大门口看见了芳芳。我并不吃惊,因为这么快放了我,就知道有人出钱替我作了保。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芳芳,还有谁会这么做?因为只有她对我死心塌地。我对她笑了笑,她也对我笑了笑。她说:“出来了,就好!”这时我发觉今晚的月光特别皎洁,即使在路灯下,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我说:“谢谢!”她邪么地一笑,说:“不要谢我。要谢就该谢你那个老朋友阿辉。”我不解:“他?”芳芳说:“是呀,是他打的招呼。”芳芳挽起我的胳膊,把保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原来,芳芳晚上到我住的地方去找我,房东便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那种地方她进去过,所以并不着急。她很平静地在我的房间里找到了一本通讯录,以前她听我说起过阿辉这么个当官的人,看到了张辉映这个名字就知道准是他。于是给阿辉打了电话,请他帮忙,阿辉先还有点犹豫。芳芳便说上次的事就是她出面做的,阿辉这才答应了。他究竟找了什么人,芳芳也不知道。三个小时以后,阿辉的电话过来了,说是招呼都打过了,只要到派出所交1万块钱,人今晚就可以出来。最后阿辉说,以后别再拿这臭事烦他。芳芳说完后,洋洋自得地耸耸肩说:“你看我还行吧?”我没有搭腔,而在思考阿辉的话。芳芳摇着我的身子说:“我的话你在听吗?”我说:“以后,真的不能再拿这种事烦那个朋友了,他还要向上爬的。”芳芳噘起嘴不屑一顾地说:“什么烦不烦的?为了他向上爬,我们帮他都做了什么臭事呀。他欠我们的!”听得出芳芳心里很委屈,我不再反驳,只是说肚子很饿,提议到润河街吃宵夜。
我们在独臂老太的大排档坐了下来,点了好多菜,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芳芳问:“你不是要保持体形的吗?干吗吃这么多?”我说:“今天不吃,怕以后吃不上了。”芳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吃完了就回去拿行李,拿了行李就奔火车站。”芳芳说:“你要到哪儿去?”我说:“我也不知道,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哪儿都行!哪班火车最早开,就上哪班。反正呀,越快越好!”芳芳不再言语,划亮火柴,点上一支烟,深吸了几口之后,便哭了。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在面颊上流淌,看着这一切,我有点于心不忍,凭良心讲,我欠她很多,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因为这座有着两条灵魂的城市于我而言,已犹如一座坟墓,要是还住在这里,非得憋死我,我要寻找一个适合我的地方。我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便沉默着。芳芳擦干眼泪,又划亮一根火柴,自言自语:“火柴的味道真好闻。”她向我投以一丝邪么的笑,说:“你去吧,我不会再拦你!姗姐临走时给了我警告,让我不要拴着你,拴住人,拴不住心。”我很吃惊:“姗姐走的时候通知了你?”芳芳说:“是呀。难道不可以吗?”女人的做法总是很奇怪的,这就是女人。芳芳说:“吃完了,我帮你去收拾行李。不过,我要你告诉我,文身上的芳芳到底是谁?”我说:“真的谁也不是。那个替我纹身的游医对我说,她是我命里注定的女人。”我看见芳芳的眼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但一闪就熄灭了。她笑了笑:“这么玄乎!我听人家说,爱情就是一种气味,你闻到了对方的那种气味,就有了爱情,如果你闻不到,就是一辈子在一起,也不会有爱情。有一首歌叫《味道》,很好听的!”芳芳轻轻地哼唱起来,鱼尾纹已很明显地刻在她的脸上。
我们没有打的回我住的地方,而是走着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却不约而同地绕道去了市中心的广场。广场上已经阒无一人,夜色中的广场其实是非常空旷和凄凉的。突然间,心里涌上了一股离别的伤感。我说:“真要离开这里了,反而有点舍不得了。”芳芳看了看我,向干喷泉后面的舞台奔了过去。她奔跑的身姿非常轻盈,像一枚羽毛在飘。她飘呀飘呀,突然转过脸来冲着我笑,但我看到的却是燕雁的脸,苍白、瘦削、无助。我赶紧闭上眼睛,用力晃了晃头,再睁开眼时,她已飘到了舞台上,开始舞蹈起来。思维一下又回到了现实之中,那是芳芳不是燕雁。芳芳的舞姿散发着强烈的挑逗性,传递着荷尔蒙的气息。以前她在一家夜总会跳脱衣舞时,就是跳的这种舞。芳芳的笑声透过浓浓的夜色传递进我的耳朵,我分明感到了自己的心猛地疼了一下,这时那句话又飞进我的脑海——我跳舞,因为我悲伤。我冲芳芳喊:“下来,别跳了!”芳芳聚然间停下,木若呆鸡地望着我,月光投射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白纱,很迷茫。她跳下舞台,走近我,轻声问:“你怎么呢?”我摇摇头,说:“走吧!”
夜风中传来一种熟悉的味道,那是这座城市的味道,其实就是长江和润河混合的气味。我嗅着它们,想到了大海,那是长江和润河的终点。我明白了,下面我要去的地方就是有海的城市。突然间我感觉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又觉得什么话也没有,就这样看着路灯下变幻着的影子无言地走着,这座城市的气味萦绕着我,那份离别的伤感如这浓重的夜色充溢在我的心间。曾经是那么憎恨这座城市,因为它充满了谎言和冷漠,可是,却心甘情愿地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年,现在我明白。就是为了闻这里的气味,长江和润河混合的气味,它的名字叫“毒”。其实,在这座城市里,我早已变成了一个毒瘾很深的瘾君子,无以自拔了。在路过一排棕榈时,“毒”的气味里冷不丁蹦出了一种全新的气息,很快就淹没了这座城市的气味,同时也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它们很陌生,但很纯洁。我问芳芳:“你听到了什么没有?”芳芳漠然地摇摇头。我说:“不对,周围一定有东西,一定有!”我像被什么控制着,开始在四周又嗅又闻,芳芳在身后叫我,我也不听,只是一个劲地寻找,却不知道要寻找什么。那声音那气息越来越强烈了,激起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一种情感,诱惑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个未知的东西。终于在一片棵小黄杨底下,看见了一样东西,月光把它照得很清晰,我叫了出来:“天,一个孩子!”我冲上前去抱起他(她),只见他(她)在瑟瑟地发抖。芳芳走过来,也惊叫了出来,赶紧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这婴儿的身上。她说:“天下还有这种父母?真该死!”我说:“走,上医院!”我们钻进一辆出租车向医院直奔过去。坐在飞驰的车里,芳芳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起遗弃这孩子的父母来,而我在她的诅咒声中看见了自己的养父,他在对我说话,他在对我笑,他在对我哭,于是我感觉到了养父给予我的爱,那爱里面浸淫着艰辛、苦难、泪水,还有希冀,一股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知道,那就是父爱。温暖中,我低头看了看怀抱中的婴儿,他(她)的脸上是痛苦的,是混沌的,更是纯洁的,我把他(她)紧紧地按在了心窝上。车窗外的城市在养父的爱里和孩子的纯洁中,如夜色一样温柔。那种叫“毒”的气味变得模糊了,渐渐地闻不到了。
婴儿是个男孩,脐带还没有剪断。医生作了检查之后,说还有救,我和芳芳都舒了口气。隔着婴儿室的窗户,我看见他很安静地睡着,像个刚刚下凡到人间的小天使,让人生出无限的怜爱来。芳芳走过来,问:“你打算怎么办?”我说:“做他的父亲。”芳芳一惊:“什么?你在说什么?”我看着惊得张大了嘴的芳芳说:“我要收留他。”芳芳窜到我面前,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我,然后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是不是脑子发热?”我说:“不,现在我很清醒。我就是他的父亲,他就是我的儿子!”芳芳摇着我的身体,说:“你想过没有,被遗弃的都是有残疾的,很难养的。”我说:“但他没有残疾。”芳芳把我拉到一边,着急地说:“就算四肢没有残疾,没准有什么心脏病,还有弱智……”我打断她:“就算有,也没有关系。他是私生子,我就要养他。”芳芳不知所措地看看我,捶胸顿足地说:“天知道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我说:“我可能忘了告诉你,我是一个私生子。这孩子就是当时的我。”芳芳怔怔地看着我,面部的表情急速变化着,最后定格在脸上的是水一样的温柔,但我讨厌这种温柔,那里面什么都有,怜悯,同情,关心,爱护,爱情,就是没有平等,而我需要的正是别人的平视。我避开她温柔的目光,向婴儿室望去,蓦地我看见了养父的身影,他抱着襁褓中的我,哼着京曲,走在拥挤的人群之中,脸上带着笑。我的眼睛突然一热,便有一种热辣的东西冲出眼眶。芳芳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天,你在哭!你说你从来不会哭的,可现在真的在流泪!”我摸了摸流淌在面颊上的热热的液体,把沾着液体的手指放进嘴里品尝着,好苦,好咸,好涩,也有一丝隐隐的甜。是的,这就是眼泪!久违了的眼泪!突然间,羞愧涌上心头,我赶紧把身子转过去,于是我看见了天边的第一抹曙光,听见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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