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散文
第四部 降临节
雷·第一
如今 那赐予天赋的手
埋藏在大地深处
湛蓝麦穗上落日的手
在泥土温热的血中
啼哭
执笔书写匿名的世界
睁开被七支光搅扰不安的大海
呼吸传递野火的一季季荒草
追逐一只决定处女命运的燕子
永远重新来到这里
永远 天空和人类初次相识
那嵌入黑暗额头上第一颗星星的手
缓缓下降
把我的灵魂揉搓成了纸
再揉搓 黄麻和竹叶裂开
面目茫茫的足迹
一阵阵狂风吹过高原漫过
血腥的太阳 头戴颂歌
月亮系在山腰一只铃鼓拼命敲打
是谁 扫荡无数历史后回到我身上
驰骋厮杀的骏马后
黄昏一片绿色马厩
谁的声音在空旷中呼喊
那个被梦废弃 被鲜血遗忘的名字
我和沙砾共同的名字
漫步穿过众多头颅 白花开落的灌木
世纪云集匍匐着像等待莅临的肉体
每一只鸟 陨落
在它自己中心
沉入风暴
沉入一个字重 见生者和死者
沉入一滴水 让树木听见海洋听见
繁星的石拱顶下
这只布满硝烟的空洞的手
在寂静中更黑
变成洗涤万物的神之手
从死亡中诞生了山脉的走向
从死亡中诞生了河流的走向
匿名的世界被一首诗俯瞰
大地深处的太阳被看不见地掬起
一汪水 盈盈声音的影子
从我内脏的小小地狱里开始焚烧
黎明的词语 黑暗的石头
来到末日中心的人
书写神那么稚嫩的音乐
火·第一
星与瓷
一颗星大得足够刻一朵小小的莲花
在火焰找到瓷的形状以前
黑暗流入这瓶
就像流淌在星星周围
还没被称为夜
就像一个时间其实不是时间
仅仅是一种空的斟入
斟满空中 易碎的躯体
一块瓷已经这样漂浮了千年万载
散开的骨头 干草般发亮
在天上 比蓝更黑
看见的只有这个下午
鸟从枝头跳起
巨石似的宇宙在天平另一端微微摆动
当一颗星坠落 夜有了仪式
莲花易碎的蕊找到流水
有了没有梦的光
黑暗地平线又高又洁净 袒露在瓷中
清澈碰杯
清澈得心里满是裂纹
漫天闪闪倾倒出奇形怪状的石头
火·第二
鸟与影
如果天空着了火 那是鸟
不顾一切地在阳光中飞
这是一个象征
迎向火舌抖开了一把把折扇
纯粹的蓝近乎虚无
你看 最富有太阳的飞鸟浑身一片漆黑
多么孤单的一场搏斗
天空漫无边际 火焰空心羽毛里
黑夜漫无边际
从嘴里吐出影子的鸟在影子中冲撞
撕裂空气 像轻盈举起的发烧的手
演奏寂静时 自己也静止
在红色虚线间到处悬挂成一块块石头
一个世界无须速度就移入死亡
你看 鸟的影子留在窗帘上
或许空中掠过的早已是另一只鸟儿
影子的影子
许多躯体在一只鸟的羽毛中翱翔
而世界这只老聋子的耳朵
一刹那 听见鸟用上千种嗓音悄悄叫着
雷·第二
在这个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树弯下腰来,我看见那些被风鼓舞的绿色嘴唇里含满了谎言。光线也弯曲过来,把众多阴沉的石头——变成琥珀,里面布置着小路和花园。成千上万年前活过的一只蚊子,仍旧生机盎然,警觉地站在草叶上,提防来自星际的危险。那个比它身体更渺小的星际,成千上万年前犯下谋杀罪。为了让我说出一句话,一句像远离它的世界那样空茫的话。
这是许多下午中的一个下午。街头的黄昏,在一只蚊子永无休止地凝视下黯淡了。在我开口的一刹那,断裂就已发生。树、云、落日、黄色鹅卵石滚动的干河床里被砖石磨圆的脑袋、泥塑的神话,都静止。一个顿号窒息了永恒。
酸的雨滴。肮脏的尘土。天坛圆顶下的静。谎言像一些不真实说出的真实的东西,像天空。这个下午是哪一个下午?这只蚊子是哪一只蚊子?而这个我是哪一个我?衣服的薄皮肤下,骨头或许是报纸或许是星星,或许仅仅是一片风中的绿,安放在有回声的洞穴里。在这死蚊子平安无事地吃光了岁月之后。
于是,能被抚摸的只剩一个小小女人的血,能被聆听的只有睡眠的死亡里无从译解的声音。象形文字的声音,流过一只蚊了纤细的脉络,在它脸上演出轮回的痛苦。一遍又一遍地更换病房那么洁白琥珀那么殷红的布景。床或干草叶的布景。成千上万年前啜饮一滴血的快感与此刻狂热自戗的魅力——使你们晶莹夺目、楚楚动人。像一首尚未诞生的诗中,两个预先选定的字,以一种重合的孤独各自翩翩舞蹈: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于万物的词藻。用汗毛、触角、须和嘴辱摸索——颤巍巍摸索——这稍纵即逝的一刻、惨遭忽略的一刻、在动物和诗的眼睛里完美无缺的一刻:这块石头里的蚊子和这句谎言中的女人。下午游移的光。即死还生的世界。
我能不能说:这降临把我的瞳孔纳入一只蚊子瞪视千载的瞳孔?我看见水滴即将摔碎的一刹那。破报纸在街头,被流浪的风狠踢一脚。活在昨日新闻里的人们垃圾般死去……我看见每个瞬间成了方言,谈论着彼此无关的话题。同时我们也被话题谈论着,像与世界无关的字,仅仅勾勒自己。酸的雨滴。肮脏的尘土。天坛圆顶下,一个女人在我思想里自杀,一只蚊子向我行注目礼。而我体内渺小的星际间创世和末日仍在到来,永恒地到来。比谎言更深,抵达这片暮色隐约的黄昏。
雷·第三
如今 那被处天罚的我
在罗列的血肉间蒙难
践踏众树的雷霆 降入一口钟
从我里面攥住我
敲打
死的寂静中堆满活生生的尸体
像一群小野兽不在乎被谁拯救
像骨头焚化时向日葵的姿势
那金黄的舌头 浑然不觉花或鸟
反翦双翼的痛苦
它们从未拥有天空
除了皮肤下一块黯淡的蓝
像一个流传千载的肮脏神话
永远囚禁在岁月里
永远 空荡荡的手套躁动着春天的心
时间本身就是惩罚 从里面雕 凿
这遗忘了自己来历的我
终将被死亡瓜分的我
弹坑在我身上行走 乌鸦和落日
像不知不觉的伤口安静地淌血
像山 水 云 海 风
每一分钟变得陌生
那么谁的历史 藏在我怀里分娩
所有私生子 仇恨一张白色胎盘
那么谁的死亡 摔在我手上
岩石从雕像的空眼窝后面
嘲弄笨拙的模仿者
即使沉默 语言也会衰老
即使孤独 背叛的地平线仍在升起
从我深处围困我 从一面镜子
那星星的碎屑银白的视野
生命 临摹着
死亡的形状
持续不断地坠入 一小堆悬而未决的字句
潜伏的光 凌空劈开一小粒水晶似的飞鸟
阴影之闪耀教会眼睛阅读世界
石之冷 血肉之疼 树之绿
我的呼吸里磨擦白铁皮的声音
就这样蒙难
看见万物子宫里一颗可怕的种子
把死亡变成一件很温柔的事情
很芳香 挽歌像一个入口
早已唱起
我们只是它周围散失的余音
火·第三
当这棵树不止是树
蚂蚁说对了 这棵树不止是树
世界上空出没的太阳
孤寂而枯黄 像病人嘴里松动的牙
蚂蚁说 这夏天不止是夏天
从一场风暴到另一场风暴
充满偷渡者
蚂蚁 静默 忍受每分钟里无数个世纪
许多把刀 剖开生硬的脚跟摸到梦
让蚂蚁爬进耳朵
听觉垮下来像一条漆黑细长的甬道
群兽的脚步声消失于枝头
死者在生前地址上沉溺
而时间 像月光一样不拘泥方向
年轮因此成形 这失败的岁月
被一道呓语删改成刽子手的圈套
人头在果核里解体 发育又一轮饥饿
片片桃花零落时是浑身泥泞的袜子
被一只蚂蚁频繁光顾
绿色是血 黑色是死亡那天文学的秩序
枯黄的太阳在吃饱了自己后一动不动
是一个缩写
如闪烁叶脉间 蚂蚁那么小的大地
火·第四
化石之变
谁用石灰漂白了这些曾受赞美的生命
谁从蓝色马尾藻深处发掘出石头
在放大的一瞬 始祖鸟跌落
于是所有飞临此地的禽类惊慌失措
博物馆的玻璃比海更恐怖
一个老人的视线 离不开
三叶虫混浊暗藏的敌意的眼睛
不流血的繁殖 从今天蛇蜕出昨天
一根草的死亡轻易使岩石受伤
像个无主的字 仅靠骨骼活着
一件乐器把房间压缩成不知距离的
两颗心 触目都是空白
更寒冷地在风中融化
一个城市的脸在远古认出地貌在死亡中
更深地死去
谁的爪子在纸上随意点染 笨得像手
谁老了 蠕动着被包装的年龄
比日历更近视 太近的活化石构成人类
那被听成告别的飞起来
恐龙一样庞大而肉感 在博物馆窗外
爬来一条绿色小蜥蜴
雷·第四
失眠是水的雕塑,午夜在秒针的嘀嗒中变得激烈。河自任意方向流来,卷起泛滥时的泡沫,用一把瘸腿的椅子冲撞我,用我刚离开不久的桌子,把我像一块礁石碰得遍体鳞伤。此刻,万物都从黑暗淤积的高处倾泻下来,把单薄如纸的时间撕碎又写满:残废的椅子、空旷的桌子、试图以一只摸脸的手证实仍醒着的我,谁是躺在床上面目狰狞的死者?
亦或都在生存——某只萨克管幽咽吹奏,某个房间里片刻是真空。灯光超越了距离,而两双眼睛,被倒影合为一体——瞬间的星辰遍历所有夜晚。椅子在自己轨道中漫步运行。风的名字题写在树上,像岛赋予海流向:空荡荡的身躯每日依然并列,在五千年里重演一个现在。
我遂知,昨日始于今日。探入无穷往昔的手,在这个失眠之夜一刹那灿烂。像马的狂想,慢动作的死亡。两次呼吸间一种悠长坠落。古老废墟的香味弥漫于我怀乡病的肺叶深处。昨日就是今日。今日无尽流逝。并非忘却,是用忘却记住,死亡在公开掠夺。每件贫血的家具都醒着,被一汪月色抓满指痕。月色无所期待,在窗外清晰升起。这梦空空如也,心跳声震耳欲聋。
于是,死亡之嘴惟一活着,在空中,我看见我被四分五裂地绷在墙上,丑陋无比、单薄无比;地平线在变幻的中心,像一个肚脐,为每个黄昏缔造河流,为同一片路经此夜的天空祭献一轮明白。思绪喃喃自语如孤悬之辞,陷入所有年代玉石俱焚。
于是,这现在也不是我。所有时间在这个时间中蒙难,一夜失眠里无数失重的世界。这词语不是我,那冲撞我的椅子上坐着另一位死者。午夜的黑暗中,我的桌子上永远有另一双手摸索的声音,像羊齿草的边缘般纤细,碧绿的、丛生在井底的羊齿草。一切都是外界。在今天之内的万物都在我之外。而我不是我。我不知我是谁?被荒废的昨天和明天,不知逃向哪儿?这抓不住的现实正从五指间流走。一个瞎眼的族类无望从黑夜和白昼间获得拯救。只能淤积在天空的墙上,层层叠叠烂成尘土——
早晨六点,麻雀的暴力中,死亡之嘴呕吐出世界,月亮一样茫然地停在黎明。
雷·第五
如今 那钉死我的木头
沦为我惟一的国土
隐身于阳光流水鸟翅中的木头
在一块白色颅骨上
搁浅
满是碎纸片的世界灰烬般复活
翻阅着风 一行行湮没的笔迹
沙子在脑海最远点袒露无遗
巨塔 像黄羊孤零零逃窜
从落成之日 就离开四脚蛇和神
在多雨的天上
变成湿淋淋的一个词
被蛀空的无数名字在夜里化成水
永远静悄悄返回
永远 写满光的皮肤深得像渊薮
经历一次死亡 我挥霍无穷的不死
镌刻的石头轻轻滑入月亮
汉白玉的日子 被记忆一触
清脆闪烁
都是血 热衷创造激烈的景致
每一次苏醒遵守新鲜的温度
这口嚼食大地的井 古老的泥泞
一滴滴渗透一颗心
所有捏圆的星球上时而草时而梦
都沦入我的骨髓
天天死亡 天天诞生
天空和海洋公用这颗头颅蔚蓝地殖民
蔚蓝得看不见时间
那被礁石撞碎的 在末日中永恒的
传说般困守的 成语般令人厌倦的
地狱只是一种空洞
我向千里外呼唤过的每一个名字
盘踞我手中 如红色静脉
每个行刑日刀斧吻过我的头
白发苍苍正午在梦呓
白色颅骨上 历史浅浅勾勒
浅浅在一行诗句间任其漂泊
天天沉溺 天天从墓穴俯瞰世界
这块钉死我的木头
摸到森林在我身体里复活
学会看 每一刻
陶醉的鸟儿怎样更新一树绿荫
千百次轮回的太阳
怎样以黑暗的勇敢闪闪发光
在一个词里重新起源
在没有心灵的地方 让尸骨震动
火·第五
水中墓地
是墓地还是水 或许两者都是火
多年前酒洒在地上的那天
山茱萸开了花 山谷也变得洁白
送葬的人们都走了 渺渺雾中
石头渐渐一片水色
寂静荡开 水鸟滴滴圆圆的叫声
睡在地下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蜻蜓
睡在草下的是风还是逃避抚慰的太阳
或秋天潜入湖底 从来就像
同一个秘密中长大的无数热情躯体
水什么时候淹没什么时候退去
水 除了天空什么也不要
一块墓碑在死亡里保存完好
被吞吐的一刹那 它自己变成瀑布
每一次回顾更换着死者
众多流逝的面孔 使这下午越来越潮湿
骸骨仍记得食肉的经历
只不过现在更谦虚的肉体是天空
多年后 从水里看到火
火·第六
鱼
写给鱼的诗也能写给一个人
一个女人 喜欢用水装饰房子
春天的水中有鱼的生日
所以春天的水特别小
像刚出世的女孩那么小
水性女人长大了也得学会用鳃呼吸
把早上赤裸的光线用手指撩开
黑夜冲刷的海岸 向皮肤深处退去
旋入一个受崇拜的洞穴
直到浑身真的亮起来 像透明的卵
擦着春天毛茸茸的水面
什么也没变 这些每分钟杜撰的名字
悬挂在水下倾泻的阳光里
这些杜撰的每分钟 蓝蓝生死
鱼面对眼泪的世界不哭泣
诗呢 写给星 鸟 没用的脚
惟一的日子
自己觉得生在万物变幻中就够了
雷·第六
第一个字因为空白而诞生。第二个字犹如变奏、又像蓄谋要把前者抹掉一样尾随其后。第三个字有了行为,这一直埋头疾步的隐士抬起了脸。白纸犹如月光斑驳掩映,犹如不可恢复的梦,投在一连串相继踱出的幽灵上。一行诗,一种运动的沉默,用它的两端以无数方向指示虚空。
我不认识它。它有它自己的生命。我猜它在来到这张纸上之前,或许已经等候了千年?深居某处——某块从未雕凿过的石头里,某阵风卷起的墓地松涛间,烈日的正午或黄泥水径中——象形的鸟儿,本质是光,从每一高度为变幻而变幻。在我触及它时抓住我,在形同空白的早晨,猝然君临。
一个字轻如雨滴,另一个字像肮脏流血的手。世界被先知们教诲得不知所措。然而,群鸟翱翔是什么意思?鳞光夺目遨游的鱼群是什么意思?
早晨的松针喃喃自语。阳光用一千种笔调空洞地呻吟。黑夜中依稀可辨的记忆,在白昼消隐。这岁月遍布姓名却既无面貌又无躯体。整个是废墟。从来是在我之外向我叫卖的声音。而我也早已离开我。脱下的名字不过是另一个词,让继续书写它的人们同时书写遗忘。沉迷此地的人们,死于字里行间冷漠的风暴。面具喋喋不休。一页白纸上虚设的世界足以致命。
在天空中飞,整个是空白。字或鸟儿,如一个手势高深莫测。一只耳朵有身体的重量。这命运是哑语。我不认识它。我把手伸向它时永远在远离它,像远离被某个字冷冷审视的我。闪电,惊鸟,若有之无——我整个只剩这个字,偶然的现实。
终于返回到这里:无数日子被剥尽皮肤,露出这一模一样血淋淋的果子。无数面孔被剥尽日子,露出睁大眼眶的同一具骷髅。不存在时间也不存在生前死后。每个人是一个字,每个字里地狱和天堂没有距离。因而我一次蒙难却一千次遭受毁灭,深陷于所有没有我的沉默俯瞰着我——终于返回这行诗:像死水一样充满生机,像死地。绿叶的两面神一再从自己尸骨中复活。我没有名字所以万物都是我的名字。我被剥夺了年龄所以我在千年间纵横自如。缔造一个字也缔造一片彻底的寂静。一首诗在沉默中运动,这整个早晨因此重新命名,重新诞生于死亡的高峰上。那是:群鸟翱翔、鱼儿遨游的时辰。天地间一片洁白的时辰。
雷·第七
如今即永远 我说
文字在泥土中肥沃无垠
即神谕 我说
诗人执笔的手降临成为阅读的手
金黄
泥土比文字更会思想
更深邃地翻开我心中岩石的智慧
肉体的行星 诞生前的生命
更清晰地把骨头看成开花的树
让一只鸟追随一个梦 在死后
重复死亡
永远发掘眼底这片黑暗
永远 目光荒凉得看见人类依旧赤裸
最冗长的埋葬 神一样空旷
直到夏日野草呼吸的绿意
超凡入圣蔓延成天色
直到 我身体的弦
被血里迢迢的另一个声音拨动
它说 它将成为海
心像被搬空了家具的房间 将成为山
比山更谦虚的 闪耀天上一颗星
而那就是我
我就是没有我
一片光一个字或一种音乐
为变幻而变幻 使自己在另一个人里活着
仿佛更长寿的风暴穿行于耳鼓
舌头雕塑出每个信手拈来的世界
神无意中学会作所有人
依旧赤裸 依旧读一本
只有死亡能告诉我们永远读不懂的书
实实在在的死亡 像大地
降入我深处书写我的肤色
降入一道凝视 无所不在地命名
赐予这执笔之手
本身成为压抑着哭喊的无数个世纪
石头本身 成为镌刻的箴言
它说 我将成为你
黄昏将在你身上 延续一丝隐痛
每只围绕自己旋转的细小动物
在你身上显形
整个生命是一首诗
为毁灭哀号在毁灭中想笑就笑
我沦为万物而万物为我降临
最深地占有此刻
即永恒 我说 鸟儿晴朗的歌唱中
屈服即征服 我说
我已成为大地 并与神的蔚蓝同在
火·第七
还乡
我们徘徊在走进镜子时
丢弃的身体外面
到处余温也不能解除寒冷
我们徘徊在 病人最后摘下的
回光返照的脸色外面
像灰烬谈论着火
而火比被它烘烤的世界更像冬天
粗大的根一个黄色陷阱
死亡有无限的耐心
跟着我们徘徊 等候我们归来
让影子揭示一片黑暗领地
那白昼的夜 有姓名的无人风景
床上挣扎的情侣或死者
一瞬间看见自己就是深渊
我们在我们外面
又在里面 听任一只凶猛的爪子
把所有人抓得鲜血淋漓
所有无人 回不去时回到故乡
火·第八
远游
从此出走的世界和出走的携手同行
从此死亡的峡谷在我一动不动的躯体中
开凿它的运河
一次远游以乱花的方式步入太阳
步入眼前这曾是幻觉的一切
像眼珠里 骨头在生长
没有硬度的水 把白色钟乳石
捏成钙化的少女
那么鲜艳地跳跃在草坪上
像真的生命只有死后才不在隐匿
瞑目不看的眼帘后面 一片真山水
被一只蝉在夏夜悠悠喊醒
被上千次出走的声音摸着发亮
被所有二越是偶然越是长久地合为一
越是我 就越是世界
每一只鸟逃到哪儿 死亡的峡谷
就延伸到那儿 此时此地
无所不在 犁过一具黑暗的躯体
星光灿烂 一枝郁金香经历了全部现实
雷·八
这是一个没有记忆的地方,记忆不过是活在脑海里的鬼魂。永远讲述别的时间而只说出了现在,永远忍受这一种死或那一种死,却都未离开我的死:一个同心圆层层深入,层层荡开,我的鬼魂在四面八方活着,成为每个字——这里遍地是灾难的中心。
一个同心圆,以毁灭为半径。每天一次创造我就像我创造一片断壁残垣。用词语抵消词语,用辨认不清年号的砖石砌成不做梦的房子(亵渎的图画出自不知惩罚的孩子之手,像玫瑰花一样天真)。而星诞生并非仅仅反抗夜。名字从名字的强暴子宫中,沉入无名的世界。一首诗和一个。鬼魂永恒嬉戏的世界。
那么你们,谁能放下希望投入这不希望任何拯救的黄昏?
那么,焚烧!
我杜撰了茫茫人流中的落日。茫茫落日的洪流,浑圆地泛滥以天空为归宿。发白的影子被击溃在墙下。这失血的脸与星群互相俯瞰,有同一种黑色石头的美。宇宙间无垠的正午,不落,不忏悔;
我创造了对称的形式。墓道两旁剥落的壁画,在剥落的朝代中依次延续。陶俑们的死亡是一片黄土的死亡,而黄土下的节日是风中阵阵松涛。我创造的手里生长出另一双手。石翁仲的手,对称地垂下,钳制着田野;
我杜撰了寂静,每天早上从敌视的镜子里看到的寂静。每天一次潜入这水中,摧毁孤独那最后的据点。直到我发现自己也是水,更干枯的水,布满裂纹,深处漂浮的都是别人被淹死的尸体;
我杜撰了字,人类第一次敲击石头收获的火。永远是第一次:代替大气的死亡、土地的死亡、水和火本身的死亡。两个词冲撞复活一个历史。一首诗孤悬,在无名的白纸上重申这空白,用被放弃的完美目的蹂躏我,蹂躏世界:“永远是第一次”——
你们谁能目睹这片不属于任何主宰的黄昏?
数千年前那一把焚书之火比人类更耐久,点燃今日的焚尸之火。在天边在我骨髓的黑色砾石间,这没有记忆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
同一片黄昏降临节,笼罩你们茫茫人流中茫茫无人风景,笼罩我使我走出我。在同心圆中心,瓦解成每阵风、每块土、每滴水和明亮的火,到处活着,静静呼吸。
惟一一条地平线纹丝不动。就这样至高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