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散文
为什么一定是散文
——《鬼话》自序
《鬼话》的写作,始于一次死亡
但我不知,是哪一次?
一九八八年,我到国外朗诵我的诗,陌生的听众们,常被诗中血淋淋的画面所震慑,惊惧之余,也不禁惶惑:这位中国诗人,是否天性就像一只食肉鸟,嗜好痛苦与罪恶?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一条深海里的鱼,怎么知道,被捕捞上岸后,令它致命的压力,是来自大海还是它自己?过了两年,当许多朋友越洋打来电话说“现在,我们懂得你的诗了”,我却苦笑:“也许你现在更不懂了呢。”火,划破夜空,被摄入镜头时,并不是最炽烈的。死亡,被看见、被听清,远不如它被淡淡忽略时那样触目惊心。每年,槐花的甜香里,一定会渗出血腥。灰色的胡同,墙,早已在千百年间成熟了吸附哭声的能力。用不了多久,哭过的人们,又该嘲笑那些还笑不出来的人们。遗忘是一种静,突出了这样的死亡:连死者也没有。但,每一个生者却使鬼魂成为必然了。在一种以麻痹的形式加强的疼痛中,肉体的毁灭,甚至还不配被称作死亡。
肖斯塔科维奇说:“我的音乐就是墓碑。我把我的音乐献给他们全体。”
一个死去岁月的活的鬼魂,与一块块大陆擦肩而过。听着,越来越多的与听觉无关的外语,构成持续不断的耳鸣。一座又一座城市入夜时亮起的灯火,几乎是抽象的,而一双注视它们的眼睛更空更抽象。我在一张新西兰的松木桌子上写。窗外,天空整日移动。雪白的云,不停被撕开,狠狠掷向一座老房子行驶的相反方向。死火山兀立在粘稠的绿色中。那时,我是否已被写到了北京那张用半块玻璃黑板搭成的桌面上?窗外,高大的梧桐树,悬挂着干枯的果实。深秋,满地落叶。雨声,就同时打进两个我的相距万里的恶梦?谁,正目睹谁渐渐消失?
我说,一次死亡远远不够。
只要诗人还面对着白纸,死亡就一定是不够的。
“必须像注视海上孤帆那样注视每一个字”——我的朋友宇峰说。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尽头。让我想起:在澳大利亚,悉尼,一座面对大海的悬崖,被炫目的蓝包围着。海鸥,倾斜地滑行,像一群仅仅跨出时间一步的幽灵。每一个字,是一块让你坐下的岩石。一个看海的人,比悬岸更像尽头,一旦写下,就四面临空。空白,像海涛狠狠打进体内。这个字,有限的笔划,再次把你逼入最后的位置。象形的位置,是一个终点:汇合了从过去、从未来双向流到的时间。那沸腾的、无声的,每天加深着这个绝境。我嗅着大海的尸臭,不得不追求“现在”的绝境。一个字,一个人,移动。被移动。一动不动。尽头,本身却是无尽的,带着我们不断濒临下一个。鬼魂,不知不觉变成另一个。一次窥视蕴含一次盲目,暴露于周围雪亮的光束下。众多的死,才使一次死亡显形了。
必须以倾听鲜血运动的灵敏,倾听一次叙述。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句子里:死者,谋杀者,受骗者,说谎者,被忘却的,被遗忘的,被篡改的,改动的,遭放逐的,从来在放逐中的,以辞为面具的,摘掉面具连脸也不剩的……假如语言也会疼痛的话,一定比肉体的疼痛更持久。我该说:更超越?于是沉沦到更深处?鬼魂的话,比“未知”更残酷,总是说“知道”。你知道你至少得死两次:在现实里和在文字里。因此,用文字预先创造自己现实的死:一个句子中的日子,双重展示出互为内涵的可怕结构。你只能这样使用语言:密集的,抽搐的,像你的处境。说,那不可能说出的。同样的姿势、脚步,走进这一天,又走出这一天。岁月,压抑在字里行间,是不是总共只有一天?一天中就发生了五年(道路的日子)、五千年(陶罐上粗陋符号的日子)?言辞,狂暴地展示着一个被无数街道上、城市和国度折磨的经历,高达彻底的沉寂。那,所有人在其中彻底被失去的现实。
必须,成为“最高的虚构”——史蒂文斯说。写作,就是以死亡的方式去生活。走了那么远,仅仅是一次返回:无尽地返回自己脚下。世界,就如此诡谲地以每个人的内心为死后。不是我所写出的,而是我在写,使我被写进两个封面之外。一本翻开的书永远是一只鸟飞走的幻象。一场内心的大雪,永远紧紧把行人裹住、变白。在柏林动物园的冬夜,自山羊们的叫声听出一片嚎哭。像你用你的母语在嚎哭。那时,我知道,这本书的主题,仅仅是死亡和想像。生存,不多不少只是被白纸回忆起来的,被辞句徒劳打捞的。我是说,仍然抵达不了的?哈德逊河、布鲁克林的地下室,野猫(总像眼角瞥见的黑色怪鸟),和渐渐挤压进肉里的水泥,都是想像,所以都让一具躯体狠狠难堪了。命中注定,一个日常的细节,得逼你承认:现在,是最遥远的。一本关于死亡的书同时关于一本书的死亡。被害的仪式,超现实到现实本身的程度。
一定是散文。
散文之外的远远不够。
死亡的形而上学,要求用一种贯穿千年的体裁写作。千年,因为我,再次在白骨上刻满方块字,从每具躯体中出土一个作者,就成为埋在自己身上的历史的读者。这是一种清晰:把每一个个人事件,用妄想洗涤成人类的;通过逼近灾难,让眼睛所接触到的一切,直接表现为内在的。这是一种力量:来自对任何偶然遭到背后的必然厄运的认识。几乎有意地,删除了具体倾诉的对象,却使语言重演人性的困惑,成为承受诗意的唯一对象。这是一种自由:绝对地突显不自由。以致找不到一个名字,来兼熔神话、寓言、小说、自传与哲学,写实、虚构、争辩、抒发、放肆的跳跃、冒险的联想,或纯粹为一个意象所照耀……我们的一生,不就是这样一篇不断扩张的作品?
不这样就一定不够:比时间更像诺言,于是没有一个时间不被其暴露与固定;比死亡更加阴暗,以致死亡不得不脱落各种透明的外壳,在漆黑的中心结为一体;比遗忘更无质量,终将取代遗忘获得形而上的非人类的记忆;一定,在这片文字的黑夜中,有我们感官的烛火。我们的思想,类似海面上藻类的微光。我不知道,谁更黑暗些?谁能黑暗到令万物一目了然的深度?
连“我”都没有,仅仅是“你”。一本用第二人称写成的书,为什么不干脆是无人称?自己对自己里边的别人说话。自己在自己内部旅行。“你”,就最不确切、最模糊,胆怯得像一个别处。你的手所指向的地方,总是空旷荒凉的。一次垂直坠落,摔入纸做的菲薄皮肤。死亡、病,不得不用一个肉体扎根。世界,借用一个独白:没有人远远不够,超过一个人同样远远不够。
末日,是你捂住双耳听见的内脏爆炸的声音。每天一个末日,在一本书之外,不得不寂静,好拥有囊括疯狂的形式。在一本书之内,不得不疯狂,好在有的是时间去品味自己冗长的结束。从死亡开始的,是这些鬼话——
疯狂的寂静。一定存在,与你说出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