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日蚀

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都没发生。周年也过了。
在墓地散步,平时听不见的声音,都在寂静中响起来。铁栏杆在生锈,一片一片变黑,像鱼鳞,或烧焦的木头。精雕细刻的名字,深陷在石头里,像浸在水里,慢慢融解,看不清了。青苔也爬动起来,那么多脚,小爪子,与每个夏季疯狂的野草,缠上墓碑,再勒紧。死者就又一次死去。又一次被埋没。你的脚,偶尔在泥土中触到有花纹的石头,白骨头,也不停下。日子过去,你得走,无暇辨认。日子,让你的耳朵听见,鸟叫声有一道边缘,又清晰又锋利。
有个女孩子,才九岁,和你一块儿在记忆里走。远方一座大城,墓地在城市边上。你们拨开草叶走拨开草叶走,看野藤在周围碧绿跳舞的样子。蛇形的细细火焰,贴着身体窜上来,咝咝响。你们的眼睛忽明忽暗,有小翅膀在拍动。这时,你听见女孩子惊讶的笑声。她在一块东倒西歪的墓碑上,发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名字。另一块上又找到一个。死者的名字,刻上石头就柔软了。被九岁的手指,轻轻抚摸,石头就学会呼吸了。温暖的皮肤、脸,你看见两个女孩子互相抚摸。一百年,多么轻易地被手指戳破,随随便便扔在旁边,像玩具。好近呵。只薄薄一层黄土,就让女孩子笑了,就让她相信这是一面镜子,地下那个孩子也像她,在石头后面奔跑。你也笑,笑得恐怖。
该对死者说什么?说,这世界早把你忘了?说你其实从未被记住过?铭刻死亡的石头只是石头,和你们的死无关。你的死,比旧报纸还廉价。旧报纸的尸体,还能卷起来,烧成灰,被风吹到水面上,占有黄昏一刹那的美。你有什么?你是字。谁会一读再读旧报纸上的字?连字都不是。你的死从未被人写出来。你知道,从来没有人真会朝死者说话。对死者说话的人,都想给生者听。你疼吗?你的名字被咀嚼,一次次端上来,像一条鱼。而真的你,一次次从虫蛀的牙缝间被剔掉,像鱼刺。人,总得落进这无名无姓的集体墓地,才安心。如今没有什么属于你,你也不再属于任何人。墓碑站在外边,是一页无法翻开的封面,没人读过埋藏在坟墓里的黑暗。
仅仅为了过去,才需要日子。“过日子”,就是让你在一年里,一步一步熟悉一座城。不懂地名也没关系。你找太阳、影子和时间,就有方向。再看山、海,脚下的地形,就猜到离你的老房子多远,能在高楼大厦的荒原里流浪了。但可别到晚上,黑暗的墙,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原始的恐怖。你才知道自己多懦弱、比一头野兽愚蠢多少?第一次老房子漏雨,你不管水在墙上流,抓起帽子就冲出去。到那座桥上,站着。桥下绿阴阴的一大片,是墓地。来来往往的人看你,你什么也看不见。日子,从那时才露出真面目了。一张曝光的底片,灰蒙蒙的空白。站了多久,才回来。把湿漉漉的被子一卷,你就喜欢老房子了。对老房子说话,就像说给自己听。在城里走,碰见朋友,他们向你谈天气,你也谈,不再觉得无聊。假日到海边,好天气的传统节日。你也去。为什么不去?躺在沙滩上,阳光摸过皮肤,痒痒的。你想,是不是肉被黑暗抚摸,也很痒?躺在阳光下,也像躺在坟墓的黑暗里,被黑暗晒白?日子的坟墓,像熟悉一座城。不问,就走遍大小街道。不看,就认出那些行人,都是歪歪斜斜的老房子,风吹雨打,骨节都裂了。他们的脸,你的脸,漂在海面上,像撕开的空纸盒。就那么漂,和日子一起漂。你知道什么也抓不住,连黑暗也抓不住,于是就放开。让白昼和黑夜一同出现。于是,到墓地散步成了你的习惯。而每个日子,都是日蚀。
别人说你写死亡。你自己知道,你是在写生命。或什么也没写,只活着。活着叫。时间在身上留下的刻痕,只有时间能擦掉。再用另一种文字刻,鸟的文字,数目的文字。每天早晨,一只鸟叫了。又一只。又一只。你能问:“时间”是什么意思?“活”是什么意思?是你的躯体渐渐隐入墓地、还是墓地日复一日在你身上醒来?
你到过那座废墟,倾圮的古堡。楼板都烂了,只有石阶留下来,通到高处。在三层,大房间的门口。一块木头牌子记载着,某人住过这里。还画了图,当年的摆设,床放在中间,绣花垫子倚在窗口。窗外,海在起伏。可你站的,是一块残存的小小平台。半步之外,是乌有。海浪声,从崩塌的墙洞中,淋漓直下。风冲撞光秃秃的四壁。回音震荡,断壁残垣像一只空空的衣袖瑟瑟抖动。谁在这儿?谁曾经在这儿?废墟漫长的独白中,日子不过是一个辞。住在日子里不过是住在辞里,有一个关于你的虚构。某人活在这块牌子上,图画那么薄。你背后,地板嘎嘎裂开,墙裂开。屋顶塌下来,在地面摔碎。你不敢向下看,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高度——床隐身地悬在空中,一个辞。绣花垫子隐身而悬空,一堆零乱的笔划。乌有的日子,是这一天、那一天,有什么关系?乌有的人,叫这个名字,那个名字,谁能分辨得出来?某人活着,就被忘了,那么死后再被忘一次,又怎样?得庆幸避开被记住的厄动。你与废墟一样,过了要求被人记住的年龄。你要求被忘记。远远离开那块带领人们参观死亡的木牌。越远越好。忘得越干净,断壁残垣中那个巨大的虚空,揳入你体内越深。你就不头晕目眩了。床和人,活着,却早已粉身碎骨。
因此,墓志铭也是给生者看的。没有生者要什么墓志铭?墓碑上的字,也只能纪念生者。日子,墓地,有你才活了。有一双布鞋,小路上堆满的叶子,才松脆地唱。两片淡黄色的骨头轻轻打着拍子。青草从石缝中长出来,和你用生者的目光对视。你看着它们,能不笑?从嘴角皱纹间,草一样细致安静地笑出来。钉子似的草。你笑成一根折断的石柱。为生者而立的墓碑。被关在坟墓外边的黑暗里,也没人读。你很高兴,就凭这一点,生者占据了死亡的深度。
什么都没发生。喧嚣太多了,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堆堆名字,端上来嚼得狼藉。纸上的盛宴,能招待多少人?噪音像铁一样刮过去。让你的耳朵老了,听老了。从早到晚,阳光在一扇一扇窗玻璃上刮过去。尖叫的玻璃,沿街敞开,像墓道两侧对称的壁画。画出来,就是给别人看的。画成笑或哭,在脸上。连梦都像预制的布置,灯光一暗,就搬出来。让人拍照,比现实还真实。这个世界早被照片糊满了,行走的照片,每人一个小小的永恒。来来去去,都老了。你能骗别人,骗不了自己。这只握笔的手,即使不写,也在老。不得不老。现在,不是你要怎样,是你不得不怎样:把老太摊开,张贴到墙上,成为五颜六色中一个触目的污点。知道别人不喜欢,你喜欢。喜欢看镜子前,那些脸尴尬的样子。喧嚣哑下去的痛苦。该哑了。死者被你们吃够了。谈话死亡之前,你们先学衰老吧。
可你呢?你学过什么?墓地的小门,你有什么资格推开?走进来?石板砌成的台阶,通向那棵老树。每次,你都坐在那根树桩上,像年轮里结出的黑色瘤子。在腐烂中,受精长大。阳光密集地筛下来,你身上到处是绿点子。肉里天生的霉斑。那你还高兴什么?你看太阳,不眯起眼睛,直瞪着看。你看它是不是一点一点变黑了?慢慢凹进去,像一个洞。有一道牙咬过的缺口,总是从固定的一边开始。你里边,日子就在那儿停住。把表往回拨,日记一页一页向回翻,从今天过到昨天,很久很久以前,是否也有一个永远?你停住,就自由了。停在哪儿,你就不在那儿。在墓地构思一首诗,就让诗本身成了一块墓地。祖祖辈辈的集体墓室。沿着诗句走向沿着小路走,空白两边的字,方方正正的墓穴,由于空白才存在。你写的就是空白,却用黑字来重申。像活人,让死者那没有舌头的嘴代替说话。安安静静地说。无辞地说。这日蚀就越来越深了。你不是在写死亡。现在你才知道,也不是在写生命。你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两者之间,你是一片中空地带。像水摩擦水的声音那样空。乌有的床上,皮肤摩擦皮肤的声音。你什么都不是,连乌有都不是。你不得不有一个人的形状。松开系棺材的带子。每个辞的小洞,把你坠下去。泥土就落下来,红色的泥土和草根,塞满你的鼻孔。你就这样不存在了。可把脸蒙上,你又不得不在。连死亡的方向都没有的人,怎么从死亡的方向看?你还要看什么?一个人就够了。你已把自己埋得够深,像写进每首诗里的那个隐身的人,逃开太阳,却又被日蚀的黑暗无情暴露。惨白,如背影。一天天走,静止不动地走。听任世界、墓园和一行诗层层勒入体内,结成同心圆。这活的年轮,环绕你时,是死地。
那里的人们,不说你,只说“去年”。谁都是“去年”。所有死亡都在“去年”。仅仅为了过去,一个日子就成了最冗长的一年。那里的人们,什么都不等。死后你还能等什么?躯体走进死就化了。像稀疏的雨,风吹过就干了。死亡是一件事,已经发生过的事里,再没什么可发生。“去年”,只是一大片墓地、几首诗。说是急转弯,拆下来仍是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你就被甩下来。“去年”中没有你,你不愿嚼自己。于是在“去年”之外、又进不了今年。在墓地散步,只是一个姿态。借绿荫想像死后的黑暗。这些阔叶树,绿得发亮。不像你熟悉的松柏,本身就很黑。恶狠狠的黑。活得比死亡还黑。日蚀那天,太阳不是太阳,人不是人。再美丽的脸,一小片落叶就能盖住。那个女孩子,才九岁,已经学会与石头谈话,让石头摸她。老人瞎了,只能摸自己儿时的照片。黑暗平坦地落下来,黑暗中本来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