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散文
祭品
第一章 电影院
你还记得那个角落吗?当灯光,犹如一头渐渐远去的猛兽,隐匿于充满丛林气氛的墙上。黑暗的最后一排,紧靠里边的座位,永远为你空着。你还记得吗?有时,一千年与一小时何等相似?那角落,即使在眼睛习惯了人工的夜色之后,也依然是人们目光的死角。你的死角,你早已习惯了,躲进那里度过,仅仅一小时的一生。
看。谁知道你看见些什么?活动的影子,因为距离才变真了。似乎有一个故事,人物,带着表情,像所有往事,被谈话时,只能用肯定的句子说。再演一次,一模一样。仍旧从那个在海滩上种树的男孩子开始,到一个老疯子,自己烧掉自己的房子。浇上汽油,用窗帘引火。还怕毁得不彻底,又抖散一只只枕头,让着火的羽毛像明亮的蛾子,漫天飞舞。房子,在火中暴露出一个死人的骨骼,撑不住时,才倒下。老疯子躺在不远处的泥水中,看着一个世界的结束。笑,呼喊。你看到,其实仅仅是一分钟的结束。那摊泥水,它本身已成为一只眼睛,每睁开一次,都把你们变成一群瞎子。那美美,距离。
坐在黑暗里,你听不见,外面的天空也一点一点黑下来。薄薄一堵墙,水泥做的,又硬又粗糙,就把你关进了里面。更里一点儿,黑暗中的黑暗,层层相套的盒子。你总想坐得更深一点儿。门口,垂下帷幕还不够。深到底,是不是就该有墓地的磷光亮起了?忘记这世界,世界紧攥着你的手就放松了?不是死亡,只是忘,没有血迹的忘。唯一一场绝对宁静的大屠杀。色彩是安全的。一块白布上变幻的五颜六色,帮助你享受你的忘。忘得好快啊,只一刹那,天空已不是天空,你不是你。黑暗与黑暗面面相对,互相成为一块布景。
那你就摸吧,这并不矛盾,在电影院里闭起眼睛,用手摸。或脱掉衣服,用身体摸。你在银幕外还是银幕内,有什么关系?目光,反正都是死角。那个坐在你身上索索发抖的女人,属于哪一个剧情,有什么关系?河,交叉。流淌。时而雪白时而殷红,都只是故事的需要。你摸,像个溺水者,想用手救自己。可赤裸裸地滑下去,谁能自己把自己拉上来?曲线,散发出沉沦的气味。你只能向下沉,淹不死时,在张开嘴唇吸你的海底摔碎。最黑暗的水,就这样教会鱼类,用爱抚彼此伤害。
连皮肤也得脱去。呼吸,也脱去。你脱光了,像一头被宰杀洗净的牲畜,才终于配称为躯体。两具躯体互相摸,一如坟墓下,两个幽灵互相摸。可再摸,你能摸到一种两个人共同拥有的痛苦?或相反,不能拥有。真正的残酷是:你摸到的一切都是正在失去的。一次记忆犹如一夜,接着一个忘却的白昼,交替重复写下和撕去的动作。
其实你并非死于方向,仅仅死于距离。死亡没有方向,那个正在长大的男孩子向你跑来,越跑,你越看清他有一张你的脸。老疯子,挣扎着被塞进医院的车子里,在你身下,座位也是颠簸起来。眺望是一次擦肩而过。你只能眺望,用死者紧闭的眼睛,看着把生命和死亡远远隔开的一分钟。躲进角落里,也是擦肩而过。摸,也是擦肩而过。你被围困你的黑暗撕咬得鲜血淋漓,只能再一次找到体验孤独的座位。再一次,掉进黑洞,感到被吞下去,融合不了,又不得不被狠狠推出来。那时,你,就软了。又软又白,像在河里浸泡多日的尸首。你的水流干了,又被另外的水注满。每个细胞变成一粒透明的鱼卵,却仍然那么遥远。你该闻见,有你不认识的腥气,正从你体内升起。那些整夜从后面阅读的脑袋,不动声色地转过来,庆祝末日降临时,你们唯一一次相逢。
以怎样的才华,你才把祭祀自己死亡的仪式,变真了?
第二章 秋天
最后一次走过古老的街道,落叶弹奏着金属的琴。只有你知道:这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过去,素不相识的庭院就渐渐揳入你。墙,塔楼,和天空,都在你里面。一个又一个地址,永远离开时,互相模糊。许多离开你的日子,背影叠成一个。你已数不清,你曾拥有过永恒?太多了,像一首乐曲中分辨不出的一个音符。你只有最后一次,每一步,是抵达终点的最后一步。石子路听惯了,一个走在末日上的人的单调足音。
幸福,常常同时不得不大声哭泣。但当眼泪不得不向里流,你觉得它,从外面飞进你眼里。一只惊恐的虫子,从风中逃出,拚命沿着你的脸背面朝下爬。幸福,就变成狠狠逼近的寒冷:被一条河在夜晚体验得越来越深。草、树木,怀孕一样,几乎能摸到身体中膨胀起来的冬天的瘤子。太近,有时与太远一样。被幸福冻结成坚硬的一块,与滴进水里,溶解,流失一样。你总是干渴。哭不出来,才真正懂得哭的滋味了。即使你哭了,又怎能不再次背叛这哭声?整个身体里,血肉的条条甬道,都会哭。钟声,够无情了,也在哭。可你,却只能听见那种发不出声音的哭,像哑巴嘴里,被打掉的牙齿。你把它咽下去,再咽一次,不就拥有了双倍的痛苦?仿佛两个人分别经历的死亡合成了一个。在这街上,秋天,是每天。
如果秋天能停住,你能停住,用一个日子度过一生。所有别的时间都成为死后,多么好。水不流了,却仍然是河。一刹那,变成“永远”的河。城堡,什么时候建造什么时候崩塌,没有人知道。但为什么要知道。废墟,多么好。墓穴中仅有一次连在一起的两个名字,被你写下。仅有这一次,语言,用不着翻译,像田野上一片炫目的金色。如果你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停一小会儿,就将变成自己灵柩的第一位访问者。留言簿,在你签名之后,依然空白。挡在明天的世界前面,也不是今天。你希望死去的那一瞬,如果从来是到处,多么好。
但那样,就不是你了。人,太脆弱了。却还在分享一个越裂越宽阔的伤口。人,太顽强了。你得走,向前走。前,是不是鼻子的方向?一个抵达了终点的人,要鼻子有什么用?难道仅仅为了闻自己日渐浓郁的腐臭?闻着,啄食,像一头热衷于死尸的秃鹰。残酷的主题,在你心里。一如不幸,是每一次幸福渴望的主题。你在不停地走动中,体会一动不动的命运。于是,就学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了。风暴和铁皮屋顶的口吻,出卖的口吻。一座城市被你从上面俯瞰着,你的话在与世界平行的上空,像性交后被放松的肉体,无动于衷地飘着。就学会放弃吧。一个没有内心秘密的人多么可悲。你早已注定这样可悲。谁会记得你呢?那张木床,被你压着,却一开始就按照它自己的节奏响。你只不过在代替一个不认识你的人,玩一种谁都能玩的音乐。秋天停不住,它也玩,用一个诅咒,缓缓挤出翻起衣领的行人。
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在为什么献祭,该多好。如果你真的知道,一个秋天的祭品,需要你的血,而血,能在最后,找回你已经走远的声音。至少,有一种确切的灾难,比纸上的死亡更确切一点儿,让你被抓住。那么,不逃,也是一种幸福。可如果,从开始你就知道全是假的,你选择祭祀的方式,仅仅为了谋杀自己。听着稔熟的谎言,会不会笑起来?
在街上笑,只有在街上,你才能体会内心中被埋葬的深度。街,是你的意象。拥挤的人群,沿着你的骨头走。骨节都空了,白花花的骨髓,黑暗卧室里剥落的墙皮,出卖主人时无所顾忌。你不恨。要恨你恨谁?你只是被埋葬。活埋,理所当然地无权过问疼痛的感觉。面对秋天又高又蓝的天空,谁不是活埋?一年又一年的秋天,太近了,只有一页。永远翻不过去时,古老的祭祀也永远结束不了。“永远”,就是说,你什么也没失去,因为你从未得到。仅仅,在最不该哭的街上,你哭了。
第三章 散文
黑暗中的墓碑
把我们雕刻得彼此相似
那个夜晚,穿过田野的时候,你闻到一只鸟腐烂的味道,仿佛一棵玉米淡淡散开的甜味,黑暗中充满整个天空。夜里,墓碑又冷又透明。你从背面能清清楚楚地读出自己的名字,多么陌生,肯定是另一个诗人的名字。同时,感到一双手在轻轻抚摸。
那夜,有人来看你。没读过你的诗的人,都会来看你。因为一个没有诗的诗人才终于安全了。现在你有,一棵老树,一小片土地,野生的草,以及河,在远处倾斜地流过。水声,从石头下听去是否更响更清晰?石头,空着,被人看到的只有一个轮廓。天上大大小小的星星,人形的星星,当水流走,只剩轮廓。人们想,你躺在他们中间。可真的你,站在他们周围。
这是散文的年代。
用一篇散文结束一次旅行,是多么冷酷的结尾。你是不是一生在寻找这个结尾?用你的病,和无意中途经此地的人谈话。诀别,在相识之前就已完成了。你曾写下的每个字,在你想写它以前很久就注定了。你只要等着,它们一个接一个来找你。手指顶着胸脯,把你粗暴地向后推去,一直推到日子之外。你,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没有结尾的唯一结尾,轻而易举地杀死滞留于故事里的一切。你得杀死,那在字里行间被冒充的你。就这么一小片黄土,像说漏了一个字,故事,便不得不沦为现实。
写,除了写你还能做什么?使用同一种语言,只是偶然的。而语言本身才是你的命运。呼吸,也是写。你不呼吸,也在写。谁能屏住气,风,就细细地在他鼻孔中走动,什么都不听,耳朵的汤匙,从地下升起时,才盛满从前所有的声音。记忆,不停地写。那张让你忘不了的脸,整夜出现。一根不存在的刺,却能扎得你鲜血淋漓。在梦中,遍体鳞伤。跋涉多年,也无法缩短一个字从生到死的距离。像你自己,插在黑夜的散文里,还是一个字,什么都移动不了。你的恐惧,永远是同一种来自于不可能的恐惧。
于是,碎片,成为你存在的形式。什么不是碎片?躺在田野里,身边的麦茬上,是一只鸟腐烂后暴露的头骨,雪白而纤细。一个精致的雕刻,摆在你墓地的桌上。可你总闻见,它刚刚摔下来时那血的新鲜甜味儿,因此怕看天空。也怕参观,一副婴儿的牙床。一旦被摘下来,就与一块化石同样衰老。像从句子里删掉的两个字,同样不知所措。你不知道,一个不能分裂的现实有什么价值?就写,每分钟被活活撕开的疼痛。自己肢解自己,用一面镜子献祭。可你同样不知道,当镜子碎了,一块玻璃上,成千上万张瞪着你的脸,为什么又是同一张?不大不小,明晃晃的重复。碎,不过使死亡丰收了。这世界,每天碎成无数个世界。这生命,一碎再碎成更多的错误。直到有一天,连悔恨都不配了。你唯一能报复的,还是把你弄成残废的双眼。瞎了,才看不见,你们多么可怕的彼此相似?在黑暗中,在同一块墓碑两边。
就是这块墓碑。一个诗人的死,总比他的爱更美。而忘,总比记忆更深长。活着,你写诗。精液从空中滴下,孩子们粉身碎骨。死后写散文,你有的是时间,让整整一生参加谈话。甚至,比一生更多,现在你能敞开自己,使用谁也听不见的腐烂的声音。风的旅途中,一个人拥有两个肉体的节奏。像火车上,震颤的节奏。在你以前的死亡,就都回来,重新被你说出。你说着,才明白自己究竟要说什么了。你想说,你从来没被说出过。也不能回答,什么时候才能活得真实一点?或至少,死得真实。你只是零。不存在的东西,有没有真假?这散文,倘若句号写在标题之前,是不是谎言?整整一篇午夜,全文的寂静。参观者的沉默雕像,不知不觉加入了你内心的葬礼。最黑暗的时刻不可避免。你化为零零星星的文字,在天上、水中,发着光。祭祀之后,这早已崩溃的一切,并未移入另一个一切。而远方——
零点的月亮
明亮得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