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其实往往是一个题目的联想

没有一个细节是可以描写的,你说。
写出的都不是你要写的。这条街上古老的石子,在雨中发亮,圆圆地围绕你,辐射出去。决定着每个早晨。麻雀的叫声,被阳光尖细的针,密密麻麻缝在一起。这是一天开始的仪式。然而——
你们应当看到,死者,是葬礼中唯一的缺席者。你说。
没有人信你。因为你在你们中间。而你们,在一行诗中间,继续变老。每天变得更像一个字,先于自己出生许多年。一片俯瞰城市屋顶的天空,把描写的手,变成一个地址。诗人,总是一首诗废弃的地址。
你们看,棺材再精雕细刻,也是空的。你说。
但什么也看不见。石子路挤满了被挖出的眼珠,只欣赏你。走了很远来找冬天。你在一个夜晚,穿过下雪的公园。才发现,石块般碰撞的风中,山羊的哀鸣从来就是一片号哭。黑木桩后边,长胡须的婴孩们在放肆地号哭。冰渣在你耳中碎裂,还有过去的日子。你说,假如有葬礼,那你已听到了葬礼上的哭声。假如真的有葬礼,而你还不值得被从你们中间认出来的话。

是你的声音使你成为一个疯子。这独白,不知不觉说出口,你就变了。沿着街道走,像沿着积雪的山谷走。你老想侧过身子,提防来自每一扇窗户的危险。明亮的玻璃,一无例外地雪崩。多少年,针扎在脸上,你还不得不朝一个方向微笑。
你说,这座石头建筑,因为你住过,才不同了。这座山,写进你的诗句,于是终年银白。你疯了,能把一片雪据为己有。用一个狂想,饥饿的人群就被你据为己有。云,大片大片从对面褐色的悬崖上下来,向你展示。岩石的山羊,咩咩叫着摔得粉碎。于是你认定,哭声也是你的。腐烂的世界,仅仅在你笔下,才配备了一个人的遗容。

是这样的眼睛,神说过:厌倦世界和幻象的眼睛。
一幅宋代石刻天文图,有三种读法:有人的读法,无人的读法,以及被虚构的天空读。大地,永远是人类的意象。一千四百颗刻进石碑的星星里,有一颗,就足以让你陷入自己的死亡。陷得更深时发明了日子,被送葬的钟声证实的日子。你需要一个圆,好有归来的一天。但是不,你必须离开。永远离开,因为一双眼睛看到两次相同的落日,是不可能的。这是第一种读法;然而,厌倦,使你获得一个间歇。脸,无数次出现在画框里,重复着什么?给石头一个人称,用墓碑代替泥泞的血肉,能象征什么?关于区别的知识,仅仅是关于死亡的知识。告诉孩子,你们死于每一个生日,并非过分残忍。孩子们,将由此拥有一个祝贺的白昼,并在正午的光线中,分辨出你那滴最后流尽的精液,闪闪发光的精液。因为在天上把一颗星称为落日,是不可能的。这是第二种读法;在第三种,你不读,却被那只一眨不眨、目空一切的瞳孔读。一块石碑上纯粹虚构的天空,是一本从未翻开的书,足以教育你:你们的过时其实是幸运。被时间折磨的疯狂里,你们已没有位置。这就是说,你努力表达的厌倦,已再次使你成为厌倦的对象。星,刻进石头或写在纸上,都不是真的。你,一旦被读到也就不是真的。你甚至想:连假的都不是。死亡找不到一具新鲜的尸首,因为,谁想抓住一片不存在的黑暗而不被错过,是不可能的。

早晨,从一把锉刀上走来。咝咝响的风,模拟旧货市场上女人叫卖的噪音。小菜店老板,又在涮洗昨晚剩下的黄瓜。这座收拾整齐的城市,一枚硬币也不放过。被香水和汽车簇拥着,在无数路口,红灯时睡去,绿灯中一同惊醒。

现在你知道,这是你的葬礼。你知道,假如真有葬礼,只因为现在终于没有现在。每个曾被称为现在的地方,你能指出一张病床。或者,仅是病床安放过的痕迹。太阳曝晒下,暗黄浮肿的肉体,像组成耻辱的字,为弄脏世界而公开。你发现,你们其实一模一样。眉目、掌纹、化脓的腐臭,都一样。埋葬的细节不可描写,因为众多的缺席者,只是同一个题目的联想。
是的,缺席。每个人不在自己的葬礼上。像梦,不肯滞留于熬制它的狂热头脑中。恰恰相反,梦制作了一颗颗头脑,让它们发疯。一座房屋无缘无故发出颤抖,也疯了。你谈起自己,仿佛谈论一件随葬的东西。那么简单,丢在一把看不见的白骨旁边。
一开始,选择早晨写作的人就无须人称,什么是人称?你写的只有“它”,从来是“它”。在“你”里面是另一个“它”这题目,随随便便就已选定。你浑身血污,落入这题目,于是一生逃不出一篇遗作。每天的遗作,把每张病床上垂死者的想像,嵌入隐喻的艺术。

于是,世界仅仅出自一个疯子的狂想。
从一个题目开始,这条石子路,终点是一首诗。你写,秘密的房屋就在等待中显出轮廓。爬上肉的粉红色梯子,就抵达一个白色夜晚了。躯体上的毛,浸透了水,你就在你里面,漫步于一条悬空的山谷。一首诗,一片夏天的雪,越洁白,就越危险。但你不怕。倾斜的屋顶在你脚下,等待你摔得粉身碎骨。你每个早晨坐在桌前,想着,就被摔得粉身碎骨。建造一座塔,也同时建造一座空中墓园。
是什么题目有什么关系?你只要从里向外看。让一个夜晚的雨声,在你体内冻成冰,就永远响下去。你写不出这种连续不断的音乐,因为字断了,像骨头,一节一节被拆散。你被拆开,于是不得不有两个躯体。一个把另一个当作尸首,彼此被关在门外,都觉得正独自腐烂。你就这样,用一个空想摸着自己身上没有人的地方,兴奋起来。那是你的现在,另一个躯体匆匆走过街头,赶去参加生者的葬礼。
联想本身就是题目。你说,活在内心里的人只能死于这个世界。你说,一首诗什么也没写,就把你锁住。死亡的阁楼里,你只能被你臆造的一切牢牢锁住。开始是黑色,然后,成为无色的。公园里,疯子抖着手指,折叠纸做的房子,周围,山羊们还在寒风中号哭。
直到你被世界读完,也不会有一粒石子在哭声里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