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忘书

——和米兰·昆德拉

一

你的脸渐渐模糊。你知道，得学会坐在窗口听哭声。
这世界，现在只剩一扇窗户了。闭上眼，日子一黑就漫长。你得学会自己不哭，只听别人哭，像腻透了，却还得看，一遍遍赞叹，窗外每天固定的风景。你不得不听。觉得自己正从耳朵里出来，是个窥淫者，蹑足贴近哀号的嘴，偷窥入那躯体。无血，日日如此，僵硬的风景。

二

生者围在死亡的窗外哭。
你坐在窗外，听与你无关的声音。
死亡太静，因此万物都在响。你仍然每天面对白纸，写关进四堵墙里的方块字，用字画画，在空白中，勾勒鼻孔、秃顶、嘴、脖子上一条条皱纹。你怕想：人为什么总画脸？没有脸你是谁？揭掉一层叫作脸的皮，你还找得到你吗？听别人哭，也许只有你这无人招领的肉体在哭。你从来是别人，哭一页被白纸撕去的脸。报上过时的新闻。所以你总认不出自己。而字，惯会说谎。

三

哭，除了哭还能作什么？窗口，苍蝇的眼睛很丰富，它看你时你是不是大了？多么雅致地搓手。弹跳。阳光中落下细细的灰尘。以前你从未注意这样细小的事。
你开始就忘了，树叶不是字，该学读树叶的方法，像一条蚕。后来又忘了，每片树叶像是不同的字，响声各异，并且不停被改写。你忘了，人的才能，是制造赝品。

四

每个瞬间一模一样，把你钉进一口棺材，或更简单，用轮子把睡着的你压成泥，一声不吭，红红的指纹，在夜里停留一会儿，就化了灰，都飞了。什么都不剩也是一种逃。你一直在逃，因此罪孽深重，躺在地下五尺深，从睡到醒，是怎样一种引渡？从下水道的墓里，看头上的世界，是何等高大？你知道，还得在人群中醒来，等新的末日。你活过才懂得怕了。日子像草一样赤裸，长出来。人人都猜明天，你不猜，你知道。明天在前边，你把昨天的叫前天，于是一生都向回走。父母、祖先的一生在等你，用一页古老的菜谱吃掉你，你死了，也是菜谱，坐在这儿，骗不了自己。你是明天桌上的传统风味。

五

坐在窗口也得学。听，也得学。窗口在这里，但这里在哪里？多远？哀号的嘴里，你窥见自己，一幅每天固定的风景。日日如此，毫无例外地剁一块排内。嚼，嚼，脚趾头上趾甲腥红。一会儿月亮升起来，又干又皱，像襁褓中的老头子。几千年就这么活、喘，都是你在排练。背熟的台词，还能使你兴奋。眼泪流出去，一湿，自己都暗暗心惊。
现在你知道，每句古老的话都是在说你，你开口，就住进那些词，生前，死后，都坐在这窗口，呆呆地听，一代代人变成影子。在风中，绿枝摇荡。你发现树从来有水的样子，淋漓直下，你也是水，因此永远干渴永远喝不到自己。
撕下的脸，静得若明若暗。翻过来看，一模一样，是同一张脸。脸褪色，远去，眉目之间渐渐苍茫，显出一片黄土的轮廓。

六

那就忘了罢。哭，就是忘。死亡重复得太多，若一一记得，谁还哭得出来？一切都是旧的。屠杀是旧的，杀人后撒的谎是旧的，墙上那副木脸面具，有陵墓里阴沉木棺椁的味儿。掐你喉咙的手，每天都在腐烂的草根下醒来。刀砍在脖子上，要什么解释？你被杀证明你该死。你死了，又没人承认你的死。于是每个人得死千百次，直到死者都用旧了，花完了。你看镜子，你就在那窗外，每天被掐死得更深一点儿，深得你已看不见自己，就把死者当作别人哭，那时，死，就新了。小小的天窗上，今天的雨忘了昨天的雨。死者的雨，有什么留下来？哭过以后就完了。你哭过，就安心了。为什么哭已与你无关。眼泪被雕刻，痛苦的艺术，在你脸上，成为面具的一部分，流传下去。你必须忘，为保持下一次的悲痛，也必须哭，为了忘得精美迷人。忘得彻底——哀号此起彼落，镶嵌在窗口，终于还原为风中抖动的天空。你用天空的耳朵听着，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忘了，死者终于死了。世界干干净净，似乎连哭也不曾哭过。

七

什么也不剩。黄土路越走越短了。绕过村子北面，一支披白麻的队伍，走去就不再回来。
你第一次抬棺材，才知道死者那么重，瓦盆“哐啷”碎了，哭嚎响起来。死者的头磕头木板，很近很沉闷，像对你耳语。你想他正提着你走，两脚离地地走。你腿一软，摔倒了。有人骂你。可你只听见死者一滚，骨头咚咚响，在笑你。你后来亲眼见过：掘开的古坟里没有尸骸，只有一堆纠缠的毒蛇，眯起眼，躲闪着阳光，吱吱叫。你猜那是死者心里深藏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