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十意象

一、鬼魂

当蓝色,再次成为聚集了阴影的光芒——

蓝,仍是蓝。即使在下午,天空已渐渐显得孱弱,记忆却把它加深了。还是那条石子路,穿过两侧低矮的店铺,通向一个小广场。还是那座教堂,你认出了它,被花岗石地面的网格环绕着,闭紧了门。透过栅栏,发黑的雕像不知站立了多少个世纪。还是——一定是这群鸽子,咕咕叫着,追逐孩子们一双双喂食的小手。从那时到现在,谁曾数过鸽子增加了多少只?或减少了多少只?也许,不多不少仍是原来那些只——没有诞生,如果时间能够被忽略,也无所谓死亡。
喷泉也就在眼前了。圆形的褐色石栏上,有风化的雕刻。铸铁的长椅,扶手、靠背都已磨损。不知多少人坐过后,木头的部分油漆剥落。僵硬,像一架出土的干枯的骨骼,等候你。
你,就成为可见的,被一个地点认出的,鬼魂。
【向回翻:
被那些目光抓住的一刹那,你是否又看见:自己浑身粉红色的肉,湿漉漉的,沾满子宫中咸腥的粘液?血,是你的还是别人的?从一开始,就淤在指缝、嘴角、甚至眼皮下每一道细小的皱纹里。你第一口品尝的也是血。在一条漆黑冗长的隧道里,血,把你呛住。缓慢涸涩地滑动。你几乎挣扎着在爬动。被黑暗一点一点挤出,排泻到光明里。
号哭,为被剪断的脐带,那节抽回到天上的梯子?还是第一滴奶,雪白世界的苦味儿?一座医院,那第一座和最后一座。已注定这哭声,既不是过去的也不是现在的。它仅仅一直响着。像旧照片上,一双永远托起你、洗涮你的手。你暴露着,小小的对谁也没有威胁的阴茎。那么小,就是吮吸也不会膨胀。你能想像:母亲或女护士们,洗净它时有怎样的喜悦。一种透过隐身的年龄被伤害的喜悦。你或她们,总有一天将被淹死在水流里。因此,襁褓中已响起的哗哗水声,从未逃出你的听觉。】

这就是血缘了。鬼魂的血缘。在这个下午,它不是幻象。这座城市,你早就离开了,第一次回来,你明明白白感到那注视。像带着体温,突然能够摸到。你知道你来过这里。是的,不仅来过。你向风中招手,母亲一定还在那儿。太透明的空气中,你明明白白感到她继续分娩的疼痛。汗,一滴滴清晰地留在皮肤上,来不及被擦干。阳光,一模一样。保持着第一天令你盲目的强度。甚至隐隐约约地,那些手又在摸你。在你的阴毛里揉洗。让你硬起来,像在白昼也能打开的手电筒。这刺激也早已在等你了。死者,一直在等你——返回你自己存在之处。

【向回翻:
那辆小小的婴儿车,一定停在这里。会嘎嘎大叫的橡皮鸭子,一定漂浮在这片水面上。蓝,像一种细细的粉末,或灰尘,四处漂荡。被你的小鼻也吸进去。这座城市就住进了你里面。也许从那一刻,你就拥有了它的风格:又寂静。又疯狂。四面的雪山,从阳台上就可以看见。隐约飘在蓝色中,像若断若续的云。你还什么也不会说,就记住了春天是寒冷的。光,扎着皮肤,可以毫无温暖的感觉。这惨白的光,来自太阳或积雪?却与母亲的脸一样,刻进了你的身体,像刻进一张胶木唱片上的音乐,从里面狠狠地照耀。你不知道也被照着。直到蓝,莫名其妙地唤起一种恐惧。你四周围着惊奇的、问候的面孔,也像光不肯散去。也许从那时,你已学会,如何躲在一个微笑背后,转过身去。】

都有一个起源。当你被冥冥中的眼睛看到,就暴露出一个让自己为之羞耻的起源。你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羞耻。但喜欢、甚至需要这种不停为自己悔恨的心情。像病人,一生的同心圆,都指向一个疾病的圆心。失去了它,每天,也就不再是一个可怕的半径。你觉得:一生无非是一块白花花的木头,总要劈掉多余的部分。与长大相反,你的精神一直在追溯你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刻。就是说,得用尽一生去理解你从一开始就已拥有的东西。假如它是光,你不得不一次次更怕光。用怕加强那光束。直到,垂死时光无所不在。与一个婴儿完全一样,在尽头,让躯体显出轮廓。一只拍打翅膀的白色大鸟,滑行。逼近一个被称为“消失”的地点,你的脸才清晰可辨。
鬼魂,就这么必须在一个人之内——一颗无限小的种子,用一个思想包括了人类。一种孤独,用一天包括了每天。看着“过去”,在天上急速收缩成一个点,刺眼地亮着。却什么也不是:两千年前与昨日毫无区别。那“现在”呢?你唯一有的,是抓不住的现在。无限的“现在”,唯一完成的是与你错过。一双肉眼,看见肉,行走在充溢咖啡和牛奶香味儿的街道上。把被遗忘的距离重走一遍。你,也许反而更像你出生的这个城市的来历——关注没有的现在,使你无所不在。
鬼魂,甚至无所谓究竟是谁曾在这里。即使你从未来过,你也被这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再次诞生了。在一群不知数目的鸽子中间,你眼前一片暗蓝。起伏的点点萤光。一个又一个柔嫩的细小胸脯上,羽毛亮成一片鬼火。似乎刚刚被孵化。其中一只,侧过头,看你的姿势,猝然照亮了暮色——你认出,它是目睹过你上千次出生的、死去已久的那一只。

四、向海复仇

一切都是为了写出一首诗。一首诗之外没有一切。
一切,发生于一种高度:海面,微微隆起,越蓝,越陡峭。最后成了垂直的。一堵墙,一座迫使你看它的山。距离,也仅仅是向上的。你被楔形海岸间那只浑圆的眼球,一眨不眨地盯着。你不得不看,像不得不服一种酷刑——感到,刺瞎双眼的光,不是别人的,正是自己撞上了海、又反射回来的目光。海,把它变成了非人的。不是想像,是现实。一首诗里的全部是现实。一种轻蔑,如此酷热如此明亮。有,你宁愿从未见过的兽性的美。

我们没有一座小房子,坐落在被风暴追捕的悬崖上。没有那些年,把一个人变老。大海,晃动着阴影,悬挂在任何可以是窗口的地方。没有墙壁,因此没有镜子。脸,像一只停了摆的表。我们没有的街道上整天弥漫着蓝色。装饰一个生活的小东西,帽子、眼镜、钥匙、酒杯、旧报纸、咳嗽药、蟑螂,都是蓝色。四季梦见自己的蓝皮肤,做着梦被运走了,像被吃掉一样不留痕迹。

必须写一首关于海的诗,你才能像死者,拥有看海的神秘知识。必须,像你对于一片黄土那样,成为它突起的、最疼的那部分。死亡,不用你伸手摸。黄土也无须掀开一角。它的血就是你的血。它所有的死者都埋进你体内。你,就是自己全部的过去——必须成为海,你才能从海上回来。把目瞪口呆,用海鸥茫然的叫声再证实一次。一场音乐会仅有的唯一音响。你还不懂的语言。两条死鱼,在落潮后的石穴里,还以身上鲜艳的斑点,炫耀着性欲。沙滩,让脚趾感到凉意时,去年的花园是否保存在海上?而去年的海,保存在遗忘中?干燥的风,几乎是呛人的。这荒野,以无尽的乏味折断着鸟翅和一叶帆,在阳光下赤裸裸睡眠。傍晚,泛起肉红色,如一头在自己血泊中抽搐的野兽。必须赎回——哪怕一次——被你亲手抵押出去的“现在”。你的手,仅仅为了欠下更多,插进水里。海,冷冰冰退开一步,把另一条绳索勒在你脖子上。只一步,你就知道,还得死于这条界限;空间的,也许不如说:时间的。皮肤隔开的一刹那,你被否认的形式。但你必须加入:鸟儿猛然跳离悬崖的一刹那。一粒扔出的雪白石子,远远解散为光的一刹那。必须让海发生在你里面,你才是大海无力拒绝的。

双重的罪:这一座隐名埋姓的城市,本身已酷似一座悬崖。而隐身于悬崖上的人,比悬崖更像一个尽头。我们什么也不说,就在悬崖上:放任岩石,模仿肉体索索战抖。在风中,发出最高音;放任海浪,用刚刚诞生的爪子,爬。爬。性别眩目而尖锐。舌头,咸腥如海草。牙齿间遍布黑色锈——海岸,以我们为原型,创造了它自己的象形文字。我们什么也不说,就比云朵更荒凉。奇形怪状地在水平线上敞开,像一只只低垂的、疾驰的内脏。周围,蓝色臃肿的肉,涌起,又退去。我们向孤独加速:当我们的语言和我们不在一起,比沉默更残酷。每天一个尽头,每个尽头处一片大海。这一片葬入那一片:尽头本身才是无尽的、隐身的。悬崖上空的海,什么也不说就暴露出我们,一个关于死的小小隐喻。

那么恨谁呢?眼睛,与被眺望的海,谁知道谁更单调?死亡的戏剧,拥挤在沉重的蓝色幕布后面,与没有戏剧有什么区别?都是瞎子。面对面的塌陷的眼眶。一只黑瘦干枯的手,没有选择地伸出时,握住一模一样的另一只。你和大海的共同之处,在于都认出对面那只瞳孔深处的空洞。那你向谁复仇呢?既然这紫色,储存了所有花瓣被埋葬的颜色,仅仅类似你的伤口。食物,并不在乎掰开的是谁的手指;嗅觉,只能被鱼类相同的腥臭配制出来;听,耳鸣唯一的频率中,时间从不为某人的增减而改变音量。就是说:也许有“现在”,却没有你自己;或有你,却没有你自己的现在;或你和现在都没有,拥挤不堪的日子里空无一人。死亡的面孔从来只是抽象的、共同的,因此连一根鱼刺也不会遗漏。你的复仇整个被接纳了。而你,再次被拒绝了。那拍打你入睡、磨光你白骨的,仍是大海日复一日恐怖的耐心。

我们从未拍摄的那些照片,大海已一一拍下了。岩石,背着光,用皱纹延伸一片波浪。灌木丛开满花朵,毛茸茸的白色。凶险,像嘴巴。不知什么时候烧焦的树干,显出四肢的橘红色,放肆地垂下。我们从未找到的那只死鸟,大海替我们杀死了、洗净了。一把腐烂得透明的扇子,提在手上,打开,就是美丽天空的镂空的插图。我们在上面。碎屑般的翅膀,在下面。大海不可录制的音乐,在一切里面。隐身生存着,飞翔得如此无力。

是用一个句子发明一条沉船的时候了。是每个地址上一条沉船,每天沉得更深一些的时候了。并不是你老了,才从一滴水中发现四倍的光。或不再恐惧,在一夜里四次鲜艳地死去。是用一扇窗户代替窗外钉死的大海的时候了。你的死,代替那些你的死。多少次,这互相坠入才是足够的?一个家,是为一把椅子发明的。椅子,订做在看海的位置。看到的海,都有一双眼睛的位置。你写,四个海就重重叠起。不多不少,达到一个没有的人的没有的深度。四处,都是此处。而此处,固定在纸上。你活着的标志,就是能这样继续重复消失。

是我们自己不允许,有夏天、神经、一扇门、黑暗的路口、舌头、吻。一所被恨的房子,二十年、光线、根、手抚摸的轮廓、乳头、床、钢琴。铜铸的鳄鱼也许会爬动。我们不允许,到处升起疯狂的海,改变自己毁灭的性质。
这停止的一刹那:死鱼终于目睹人类内心的一刹那。海涌入你,蓝色的尸体,比烂掉还可怕,是经过防腐的。比没有现在更残忍一点,就承认,连一个“现在”也过不去。没有的“此处”,有一个地址仍是到处:一个靠海房间墙壁上的反光,不多不少是你的磷光。悬崖,不高不低突入你的呼吸。写。而被写出的,仍是肉质的。愤怒的远足者全部旅程的终点,仍是返回脚下。这复仇的一刹那:死者站在峭壁上,同时又是正在出海的。用一页白纸四次出海。四个尽头逼近一个尽头。当黑暗中“黑暗”是复数,“现在”中,也没有时间了。你唯一的地点包含了所有大海濒临的地点:一个现实,让你无限去抵达。大海无力拒绝的仅仅是这个高度:遗忘的高度,眺望与大海没有距离;死亡的高度,骨骼的染色的花朵,组成你粉红的海底;诗而不是辞的高度,海为什么不是无色的?怎样是无色的?什么时候是无色的?一片酷似你的疯狂之色,使大海停止——在无处:一首诗里孩子们最后的喊声,射中头上那只白鸟。压碎一切的轮盘甚至无须转动。

冒险归来的路上,我们已没有下一个小镇了,也不再会发生任何事情。

 

五、睡袍

它还是她?没有头发,嘴,眼皮,指甲,僵硬下垂的脚尖,指着离开一尺的地面。衣领,依然娇小。而肩膀,有处女敏感的线条。脖子是它的还是她的?空的,暴露出一只黑色铁丝的钩子。微微点头似的,被挂着。也许是它,也是她——一个上吊的人,在敞开的衣橱里悬空腐烂。雪白认橱里一件雪白的袍子,里面到处是惊叫的鸟类和海豚。年龄,也许从来有布或丝绸的质地。一阵风就能把这肉体从年轻吹向衰老。再吹向,一袭脱下晾干的皮肤。而她,就是它。扣子,还像生前一样紧紧扣着,从未被另一双手解开过。从来没有陌生的手指,伸进里面,被乳房小小的轮廓所雕塑。摸到,一首诗自心中被孵化的过程。好白啊,睡着了的内脏终于成熟了。变得这么轻、这么温顺,像被驯服的。这么冷,体温还在别人的凝视中慢慢褪掉。阴性的袖子,直接穿在水上。它,每天向下流淌,倒空她。除了一只代替脊椎骨探出的、铁丝衣架的弯钩子。一个人就这样依附一件衣服而存在。
没人能遇见这个女人。她已经死了。一块墓地对于她。犹如生前居住的小城,已够大了。墓碑,东倒西歪,像邻居。隔着薄薄的柏树墙,彼此都不知是谁。铁栏杆,妹妹们冰冷的名字,雪地上已不再有脚印。是否只有在死亡包围下,家庭,才终于和谐了?终于充满睡意?这时候,没人能穿过紫下香的甬道,敲响紧闭的门。没人能把手伸进下午游移的光,像许多古旧家具中的一件,油腻腻的涂满棕黄色。一百年的幽灵,总在这个时候,蒙着灰尘显现。裙裾,拖过地板。腰,径直从一本书中两页发脆的纸间穿过,却不会碰落什么。即使翻开,也只有一枝干枯的玫瑰,像一小片制成标本的血泊。她已不会病态地站在窗前,想像——黑夜。不转身,就换上睡袍。她甚至不屑于变成一条狗,为护窗板外一只向故居窥视的眼睛,而狂吠。

一件睡袍不会不使人联想到床。当它被揉皱了,被一具女性的裸体任意改变着形状。她的气味散发它的气味。蜷缩在夜晚怀里,一个睡眠总是又甜又腥的。一个女人总像一个孤单的孩子,弥漫没煮熟的肉味。还缺少一道皱纹,那被压皱的:先祖暴撕开,来不及剥掉,就浸湿在另一种性别的汗水里。她是否曾渴望它至少一次被弄脏?至少一次,有不认识的味道。那别人的、金黄的器官,为她点燃一枝巨大的生日蜡烛。而她的怕、她的疼痛,一直照耀到自己内部。那么,是否至少在触电似的、决口似的一刹那,她能够是无知的。对自己子宫的无知,突破了储备太多的孤独的知识。黑暗的一百年,在骨头上刻满鲜艳的花朵。更鲜艳时,不得不发白。像梦退潮后留在躯体里、被自己倾听了太久的心跳声。这同一张床上,当它被从她已死的、无性的肉体最后换下,睡袍是否也会轻松些?终于,完成了一项孤独的服役?从这一刻起,床,不是真的。像阴道,不知是谁的。耻辱,嵌进一篇淫荡的散文,从背景突然变成前景——用尽时,就被忽略。

是不是只有鬼魂的耳朵,才能继续听见:一件空空悬挂的白袍子里,总有轻轻的脚步声?是不是,睡袍离开了一具躯体、才能被众多的躯体穿上——像一簇鬼火点燃了一只阴暗的灯笼?谁睡了?谁醒着?在风中慢慢旋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看不见地旋转。它还是她?慢慢侧过身子,投来一束冷冷的目光。故居的房间里永远是冬季。谁能解释:是什么一次又一次织出这件白色睡袍?比记忆更白,像忘却。死者,被挂在时间之外,必须被忘却,才能再次被误认为生者。模仿一条冬眠的蛇,在反正将蜕掉的皮里无质量地活着——谁说这睡袍不是一件隐身衣?谁看见它,谁就被隐去,被吸入它里面,成为又一个她。无数人中的一个,被一件睡袍睡过,梦游于一条拥挤不堪的海底隧道。

失眠创造了两种恐惧:没有现实的恐惧,和现实嘲弄地把睡袍当作入口的恐惧。寂静本身就是黑夜。它保持着完美的体形,已经在这儿忍受了多少年?空荡荡的领口、袖口,被自己的重量压垮了,低垂进每一个午夜,像那深处一双双激怒的仰视天空的眼睛。失眠者,也并非醒着。比什么时候都更刺耳的钟表声,使睡袍比什么人都更衰老。一个失眠的空空荡荡的历史,在此刻暴躁地渴望捕获一个人。一个女人,至少有一张脸。发黄的纸上,至少,能写下一个表情。承认,死亡确有其事。每一次呼吸一次挣扎,这痛苦至少该留下失败的痕迹。但没有。失眠不允许回避:失眠者既在外面,也在里面,听同一阵风声、和月色,不停地从里面流到外面。早就知道,窗户上正亮起鱼肚白。早晨从未离开,在失眠者的恐惧中不会离开。这已成为一种知识:入口里面,恶梦或疾病,轮番占有一片空白。这唯一的现实,一片密密麻麻被针眼包裹着的肉的空白。悬挂着,像个上吊的世界,让麻雀再次侵犯。衣服从来是不睡的。

这是一张明信片。纸里透出冷冷的白色。纸,唯一的。鬼魂们也能在上面被压印成平面的,到处流传。她的名字如此狭窄,像棺材的单人房间。而睡袍如此宽大,直接披在死亡的内脏上。触目惊心地睡,使世界遍布热爱冬眠的动物。不是它也不是她。仅仅一张明信片。能被寄走的一直张开的网。阴沉的老鼠夹子,在等待,下一个头破血流、吱吱惨叫的被害者。那最后僵硬在空中的细小爪子,细看是否更像一只人手?婴儿似的,可怕弯曲。在纸上填写,刚刚空出的收信人姓名的空格。我们的。排队落入的。而她与她自己排队,等待逃出来。虽然我们之间,只有唯一一扇门,我们却是不可能相遇的。各自的死,各自被鬼魂们的灵感所创造。永远不可能填满,一个哪怕小得躺不下两个人的地狱。缩得更小时,睡袍是睡袍的旁观者。印在纸上的,把挂在衣橱中的,变成新的死者。连空白也不真实时,空白才显示得彻底了。像黑暗,只有被更黑的眼睛看到:它和她,使一张明信片上的寒冷无边了,织成我们的睡袍,以及,我们的骨髓。

 

六、谎言的血缘

(一)我

混凝土的天空,把我浇铸进又一个早晨。不,这不是早晨。新英格兰没有早晨。或者,有早晨而没有四月。一场大雪接着一场大雪的四月。松树暗绿的手,还在打捞着死者。四月是存在的。四月不得不存在。被雪埋着,没有早晨而有四月。太阳发出去年死草的气味。埋进——
混凝土的时刻,我持续被说出。现实由远而近,持续要把我说出。但是,我是说不出的。只能被现实环绕着,像铸铁中的一个洞。春天的雪那么容易腐烂。像尸体,越来越脏,却越堆越高。与窗台平齐了,就望着窗内。一群浑身灰暗霉点的哮喘病人,望见一张桌子。茶杯。表。剪刀。浆糊。笔记本。一块长方形白色大理石,罗马废墟的残片。两千年前被人手触摸过,如今成了一块镇纸。两千年,死亡都成为固体的。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模模糊糊从泥泞中露出。冰冷,像指头——
混凝土的躯体,轻轻一抠,很容易抠出一只眼睛。或肋骨,膝盖,化石牙床,不会疼痛,却活着。不,不是活着。是等着。这儿那儿,抠出更多的:用我的声音把我的嘴唇抠出。再抠,我的嘴里,一摊血。这儿那儿,两千年的血。和一个早晨搅拌在一起,浇铸成一整块。时间,光滑平整的一整块。没人能抠出——
混凝土的题目,谁是说谎者都不知道。谎言,怎么构成一个存在的理由?不,我不需要理由。自由,没有沉默而有鸟;有鸟,也有沉默;鸟格外刺耳的沉默。这不是早晨,是午夜。这是午夜,同时是早晨。天空坚硬的寂静,把我们粘成一整块石头。

(二)他

他被我说出。不,他不会被我说出。辞语,杜撰我也杜撰他。一笑,突然彼此认出了。一个人只是一张履历。无穷无尽的表格。杀死?或更残忍,诞生?为了能杀死先让他诞生?关键是:得有一个人,这场策划已久的谋杀,才不可能被取消。爱,任何时候都是重要的。像刽子手对于一颗将被砍下的犯人的头颅。头发梳起来,细致雪白的脖子,连毛孔都清清楚楚。脉搏跳着。被切断的一刹那,血,堵塞片刻,然后猛烈喷出来。除了刽子手,谁能欣赏这什么花朵也比不了的、天空中腥红四溅的鲜血的美。而在自己的血里滚动的头颅,笑着。
那儿不仅是死亡。那儿更多的是生活。名字,都是出租的。像躯体,是无限耐磨的。那儿不仅是语言。他的胃,一样会饥渴。食物、水,象征死亡的逼近,却被津津有味儿地嚼着。不嚼,我怎么享受他的疼痛?终于,他疲倦了。哑剧中的疲倦,观众哈哈大笑。当然了,完美的总是一种彻底顺从灾难的魅力。他还要求什么呢?一滴甜蜜剧毒的奶,被拼命吮吸着,从乳头上渗出来。一群甜蜜剧毒的动物,嗷嗷叫着,哇哇哭,长得与世界一样大,关在栅栏里还是关在栅栏外,有什么区别?那儿不仅是欺骗,漫无目的地欺骗,与真实没有区别。那儿不仅是真实,一种快感,其实连肉体都不需要。既然除了谎言谁都驰没有。那,除了谎言还要什么?
除了他,干脆没有我。除了我,作为他的鬼魂,活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足够向自己复仇。

(三)她

她在一个楼顶上解开衣服。这一刻,一个世界的眼睛都在犯罪。

她在一座城市的树梢上行走,在瓦上,无数耸起的烟囱上,无所顾忌地被天空抱起。云,雪白地从肉体中穿过。那已染上天空颜色的胸前,乳头是两个鲜红、颤动的字。两只铃,悬空吊着,叮叮敲响。阳光,随着身体的节奏一上一下,肆无忌惮地从各个角度观看,一个隐身的人的公开的秘密。

岁月把她变成隐身人。活了这么久,连自己都惊讶:怎么离最后一天还很远?早晨,看着天空醒来,总会惊讶一只美丽鸣啭的鸟儿,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已被固定在某个树枝上,固定地终生啼叫?暴风雨,也能是一种录音。抽着树,凹陷处一丛丛湿漉漉贴紧的阴毛。草地上,铺满金色的阴毛。那么海,无非一块玻璃。蓝皮肤,另一侧什么也没有。连床上的梦,都不得不删掉。语言,甚至无须被删掉。她什么也不说,就活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有他,就必须有她,才是一个故事。不,有他,有她,还有我。他是不存在的我,而她,是他的影子。故事才有了情节。不,没有他也没有我,只有她。更悲惨地成为直接的。幻象比存在更直接,情节才有了意义。不,连她也没有。那么没有故事。忘记故事吧。所有念头只是一个念头,派生一千次,也消失一千次。唯一不变的,是把一句谎言说得精彩的能力。

有他,有她,也有我,却没有故事。四季的系列作品,穿过街头碧绿的小公园奔跑,像棵开花的树。女性的任何人,跑进一个相反于天空移动的方向。有什么必要寻找自己呢——既然消失,在说出之前已被决定了?

(四)你

你越疯狂地抬头嘴里越涌满血腥。
你不得不仰望鲸鱼和船舶从头顶漂过。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腹部,在你眼中解体。
你闭上眼睛,朝里看。眼皮的海面,被光扎着。把你朝里赶:肉的黑暗,在脸颊内部往下流;咽喉的黑暗,磨擦声带;声音,总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
你捂住双耳,于是听到血,那殷红的黑暗,被每天涂上嘴唇。
你在你里面。
你的天空学会背叛你——没有深度的天空,让内脏们各自孤悬着,像一朵朵沉重蠕动的云;你的季节背叛你——黑暗,唯一的恒温季节,像死亡,有能力不理睬你的愤怒;沉得更深时,骨骼也背叛你,你突然发现,它们无非是预先埋入你的化石。而肉体的旧衣服,随随便便扔在地板上。
你自言自语,想像踩过自己的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你说:不。
你不说。
你说不出:自己是什么。那能不能说:自己不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你”还有你吗?黑暗,不是单数,是复数。你也是复数。最后的日子,变成每个日子。你才拥有,一个没有日子的黑暗。仅仅一个辞,就使你走投无路,因而不得不狂奔。
你和你组成谎言的世界。不,你和你的世界里从来不知什么是谎言。只不过,黑暗太多了,以至生命从未抵达它一次。
你说是。
是?

(五)人称循环

你们潜入一只昨夜被汽车压烂的松鼠,找到我们的血,又细又白的脖子,浸在红色里,在早晨冻住了。一团新鲜的泥泞。乌鸦窥视着。饥饿,在他们的惊叫中,被大口呼吸到。每个人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这样狂暴地被翻开、挤出,像刚刚挤到牙上的劣质牙膏。

我们的称呼,总被听成他们的。他们被听成你们。你们弥漫在空中。人称,还是人生?人,是什么?要什么称呼?我们说,只因为绝望。于是热衷,把日子推卸给他们,想让也让不掉,脸上的人皮面具,想撕也撕不掉。他们的挣扎,恰恰是一个证据。证实:沉默的罪恶。那只有继续说。像在一部电影中,把你们赶进来,牲畜顺从移动的肉,追逐一条鞭子。裸露的臂部,因为跪着爬而突出了。哞哞叫。那最后的乐趣,是彼此嗅、舔,被弄得一片湿漉漉的生殖器。最后一次了。再过一会儿,冷冷的刀刃,将沿着扯开、绑住的双腿,从阴部一直划上来。你们被剖出的凄厉哭叫,那本来是,我们的哭吗?

单数的所有人,或复数的每个人,坐在桌前,装饰世界的流逝。他们一副不知不觉的样子,在早晨,同时在午夜,在新英格兰,目睹雪化后第一批玫瑰。出现,像一种必然。你们已是一座小小花园的一部分。仿佛,没什么东西会改变。没有人,曾过去。我们敢循环,也就敢一动不动,投入紫红色血管淤塞的圆。改变的只有称呼。不变的,仍是称呼。人称,重复一千次,是比什么都逼近自己的现实——近得代替每个人活着。这一滴血,贯穿到最后,是比什么都有的血缘。他们借用你们的疼痛,走出你们时,你们也借用这个早晨,走出了我们。可是,那儿已没有我们。只有鬼魂,刚刚从一个人诞生,并保持在濒死的状态。那儿没有早晨,也没有午夜。连末日都是假的——这日子再平凡不过了。

只不过无力去死。

 

八、诅咒

【场景】
两个地点,两个时间。距离太近了。他的书房和他的墓地,站在墓碑前,就能直视书房的窗口。或者说,墓碑,差不多摆在窗台上,像一块雕上使用者姓名的大理石镇纸。他还在写,被生卒年月概括的一切。太近了,独角戏里的两个人物,互相清清楚楚地看到。互相认出:对方就是自己的布景。被创作出来的一个日子、棺材、裹着黑纱的人流,倒退着,一步步从死亡中逼近他生前隐匿逃避之处。同一条街,在上面踩够了,现在轮到从下面踩。一个洞,躯体被一根绳子坠下去。自己看见,自己遛达在吊唁的人群中。看完墓地,再到书房里,空空荡荡的墙,比墓穴还清冷。像幕布落下后,稀稀落落的掌声。这死后的日子,是否也是创作出来的?恶作剧,让生活和它反面一同显现。注意:一个提示——一切必须平庸得没人能察觉,才容纳得下足够的疯狂!

【群众角色】
也许只是日子离开了我。多年了,天黑下来的同一时刻,我戴上帽子,用一条长围巾裹住脸,走上街头。向右转,就是墓园。大冬天还有花儿呢,活人们的纪念。其实,骨头比什么花都开得更耐久、更鲜艳。我总把墓地称为“骨头花园”,死者们一定更喜欢这个叫法。或什么也不叫,连问候都省了。老邻居用什么客气?像街对面的小店,玻璃窗后面挂着香肠,几十年照例雾气朦胧。吃,油腻腻的内脏,本来也为吃才生出来,现在翻到外边,被别人吃,就值钱了。吃,满街的嘴。天上、水里,到处是嘴。汽车晃动着头灯,从身边呼啸而过。冬夜深海下的怪鱼,瞪大雪亮的盲眼,也要吃。更多的街道。街,是最熟悉的,像一部活的轻喜剧。我听见了,脚,在各种款式的鞋里唱着。女人的嗜好,传染给男人。都有一种性格,在面具下暗暗充满了表情,又绝对明白互相接近的危险。于是回避、暂停、等候、大踏步超过,有时愤怒地跺响路面,高跟,钉子脚,用女高音恐吓同类。走,脚比我更清楚:日子,就是每天又慢下来一点儿的速度。有什么东西正离开脚,把它渐渐抛在了后面。而一个人,是脚的累赘。再也追不上,街两侧窗户里透出来的黄色灯光。那些被统称为“家庭”的,空无一人的,没有温度的。灯光,总在前边更远处亮起,在“骨头花园”那边亮起,指出返回的方向。影子伸长又缩短,蹒跚着,比我,更忠实一个我应有的身分。

【剧作家】
最后那些日子,我总在书房中度过。灯光,早早亮了。巨大的橡木书桌一片深褐色,像不反光的厚厚泥土。午后三点,黄昏就落下了。房子里的一切变得昏暗,像死者们又突兀又面目模糊。这时,我就把椅子转向窗口。看,一墙之隔的外面,墓园怎样一点点沉入黑暗。那总是从下面开始的(我很晚才注意到:夜不是从空中,而是从地面渐渐泛起的):小径先隐去了。然后是铸铁栏杆。树干,像一把尺子,一节一节被吞没。被看不见的手,一节节刷上油漆。墓地,就升起来,渐渐与这座二楼的窗台平齐。世界,残留在更远处的楼顶上。烟,从某处冒出。一丛漏出的白色灌木,先慢慢长高,漫过屋脊。突然,被猛抽一鞭似的一抖。狂风,撕开它想要挣扎抓住原处的指爪,把它狠狠扔过楼顶去。最后一刻,碎屑纷飞。躯体,鳞片,死在背景深处。我知道:我一生写满、又撕碎的纸,也都将这样获得一种不朽的形式。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不得不依赖它们而存在。而它们,依赖误解而存在。虽然它们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呼声,仅仅,在一刹那保持过呼喊的姿势。

【游客】
是谁安排了他的墓地?这座城市数不清的埋葬之处,偏偏选中了这一处。也许是有名的人物吧:这儿地面打扫得真干净。小铁门,夜晚也开着,让有心人凭吊。当然,也免不了醉鬼和流浪汉。沿着墓碑之间的小路走。两旁灰色的花岗石,用几个世纪互相听不懂的口音说话。死人是不是也得有逃不开的邻居们?或饶舌妇?或总从别人花园里顺手牵羊的家伙?找了这么久,才找到他的角落。如果不是借助导游的地图,谁也会忽略这块石头,简陋得像块随意丢弃的骨头。可这么多人,都是专程来看这块骨头的。这一点也像有名的人物:不拘小节,随随便便就是天才。而我们,穿戴整齐,却只能在他面前肃立,默哀。然后,到他书房里瞻仰他用过的那些小东西,听导游一遍遍说:伟大的。伟大的。

【剧作家】
在我的所有作品里,还没有一个讽刺得如此恶毒的。死,如果有益处,一定是纵容死者肆无忌惮。站在他们中间,像站在过去的自己外边。听游客们议论(间或有一、两个敏感的),可他们绝对猜不到,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两个地点,就概括一生的戏剧了。比一生还丰富,死后也没完没了。我继续扮演,同名同姓的角色。与以前的想法一样,一个虚拟的角色,却有实在的内容:在他们背后冷笑;在他们之间,跳着走;而他们不知道:他们走着,就在我的剧本中间了。从书房到墓地,没人能走出,我这个最后的戏剧。这就是死亡了。并不是没有时间,只是有不同的时间罢了。错开一步,两个世界就有两种年龄,各自衰老。还争论,用他们和我各自的想像,再大的声音也不要紧。沉默,是最响亮的声音。而他们的默哀,是死后沉默的一段小小排练。彩排?同样虚拟的——他们想是为别人,其实仅为他们自己。只不过,这一次我不知道,如何为他们写下一个结尾。

【死者】
从书房到墓地,只有我们看着,他扮演他。一天一天,手写着字慢慢腐烂,剩下雪白、纤细如骨骼的字,暴露在白纸上。支撑,一只死鸟。于是每天早上,在松枝间鸣叫的,都成了赝品;从墓地到书房,一部剧本获得了原型。然后世界,又以剧本为原型。他的扮演,只是一次次重演。只有我们腻透了,看到他不可能、也不愿意挣脱,一个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圈套。他以为取笑观众了,其实唯一显得可笑的是自己。其实,两个他,都不是剧作家。一出好戏根本不需要剧作家。有观众就够了——观众,而什么也不观,才集体成为主角了。瞧,连名字都没有。连肉体,都是每天分期付款租用的。这,才避开了关于生前或死后的两个伟大神话。为什么不?——我们都是剧作家!

【生者】
其实,只有日子不停鼓掌。谁都听得到:书房和墓地,一双石头的手,不分昼夜地拍响。像两个终点,从两个方向拍一个人。把两个终点,深深拍进一个人。太近了,以至没人能走完,自己之内这段距离。钟声也总是无缘无故地响。像葬礼,无缘无故地举行。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诅咒吗?——谁站在书房窗口,谁就正在被坠入墓穴;而自墓碑前眺望的,都依旧留在书桌后面。谁都被一个咒语留在,一个不停驱逐自己的地方。巫术,只有是现实的,才无法回避了。被诅咒于生命与死亡之间,就被生命与死亡双重抛弃了。包括他自己,是自己唯一一部剧本。构成一个处境:被限定在对自己无限的仇视里。所有人,涌入空空荡荡的墓园。黄昏过后,被一个日子再次溢出的黑暗填满——
剧终,完美无缺的高潮:他一转身,我们已占有了他的位置。

 

十、知识游戏

(1)我们所认识的辞
我们总是被这些辞反复写下的。

它们知道:我们将出现在这里。像受诅咒的鬼魂,必须屈服。“这里”仅仅是一所房子。简化到最后,是被称作“窗户”的,面对能够是任何地点的风景。刮不掉的绿,来自一株梧桐或松树、还是热带阳光一棵棕榈,仅仅在证实:眼睛是它们的确切的背景。看,成为唯一被看见的;像耳朵,没有声音就无所谓存在;手只能接触有毒的花朵;谁在乎是哪只手?既然所有的脸只是同一张摘不掉的面具?——更残忍些,就“知道”:一切将毁灭,因此不得不诞生。窗户,“知道”自己将被翻过去,像页空白的纸,成为被风景刮掉的。绿色中最脏的。一双挑选着字眼的眼睛,一次次被字眼挑中。“知道”:甜蜜的草坪上,我们将出现,像再三堕下的甜蜜的死胎。
既没过去也没现在。生活在一本书里,与阅读一个现实,都加入了取消时间的艺术。一场雨,反复打疼的地方,不是记忆,是忘却在滋生,繁殖成过盛的——一场不停进行的切除手术,把日子,切割成无痛的。早晨,天空的陈旧银板,覆盖在头顶上。闭紧眼睛,听觉也是潮湿的。雨,下在房间里,滴漏到身体中,就清晰听见,粘稠的血都汪在肥厚的叶子上。鲜红的叶脉,慢慢低垂,“哗”的倾下一股瀑布。床的沼泽,躺,就是陷落。每一个曾试图返回的昨天,都只剩片断了。一封信,偶然浮出几个字句,无间隔地嵌入另一封。下雨的日子是回信的日子。可回到哪儿?任何拥有一个日期的,都不得不是消失的。这场雨不动声色地混入那一场。被称为“雨”的雨,在所有日子里,仅是同一场。我们,总是忘记带雨伞的、在雨中裸体狂奔的。但,谁能奔出自己身体里连绵不断的雨声?就那么弯曲着,保持接受的姿势。接受了——逃到哪儿,一场暴风雨肯定预先等在那儿。上千吨白雪石块,追逐一颗头颅。我们被砸中,像阴郁海面上一座座半岛——

是否每一座半岛都带着自己永远的暴风雨?

或被暴风雨带着。我们停留过的房子,留在信封上,只是一座辞的建筑。我们被收藏在一些辞的体内,也是辞,一些它们。微笑的影子,每天平静地投向周围。辞的切除术,把写下,切除成背景。还没写下的,切除成更虚幻的背景。一个人,靠在窗台上,拍下留作纪念的照片。也得被切掉,切割成复数的、共同的,像想像中总在脚下展开的大海。一个辞,切除了曾作为每个人名字的辞之后,刻在墓碑上:“我们”。

(2)我们所不认识的辞

“鬼魂”:生存于每个肉体中。太触目了,以至把人变成隐身的。鬼魂是一种实体,或许是唯一的实体,但又能以不同化身显现:例如记忆。一张模糊泛起的脸,认不确切,却因此更像人类。鬼魂的特征是厌倦——厌倦于必须与不死。幻象在时间那边,与这边一模一样。不是镜子,是同时存在于一堵墙两边。仅仅够看到:挣脱的不可能。对于人,其实只有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具备从自己身上发现鬼魂的能力?那从每一个肉质漩涡深处俯瞰岁月的——我们的自我,我们的本质。
“雪”:一个轮回的主题。死亡与想像,找到了完美的教材。当雪在街道两侧高高堆起,人行走在白色峡谷中。“瞬间”几乎和你迎面相撞——世界的雪与肉体的雪,蒙着同一层油润的皮肤。你能摸到,那“变化”的温度。人一生中的雪,或雪中一代代的人。“轮回”,就是被最老的童年看着,一步步走向终点。一个反回忆:直到暴露出今夜的、精液的。活人们的色情,是加入一场雪,变白、透明,生存于死人的思想中。
“这里”:一双脚已勾划出,没有出路的、无限的、现实。
“形而上”:你说,不可能——存在一片拍打到孤独之外的海;不可能有一座孤零零伸向海面的悬崖,让你坐过,读海岸的楔形文字,成为所有签名的原型;不可能移动,蓝是永远钉死的窗户;也不可能停止,保持着刚刚被说出的形式,成为——不存在的可能。一枝死亡内部点燃的紫色蜡烛。
“躯体”:一个被无数遗传修改过的境地。太近了,以至无人知道,自己被领着,走进哪一个恶梦?或者,哪儿也不去,躯体本身就够了。时间借助于一个形状在失眠。被衣服围困着,像更无须质地的。如果我们已后退到了这一步:最小的、最黑的、无知的一步——除了掐进肉里的指甲,无法证实还活着。那困境,就仍是一个天性:没有躯体就没有现实。但有一具躯体,却又不得不屈从现实。
“谎言”:任何辞都比你更古老。这也注定了你的失败——看着自己被砍伐、锯开、刨光、拼贴在书写里的一生。但还不止于此,谎言并非你对真实一无所知时说出的。你说谎,始终有一个要说谎的太真实的目的。于是,谎言就是真实;你知道为什么说。说了又说。直到没有谎言也就没有了这仅存的真实。于是,说就是一切——谎言必不可少;说谎者,模仿着自己的声音,成为被谎言创造者。化身为辞,你从来是一件无须论证、就存在的完美作品:谎言——唯一被追求的。
“书”:全部日子只在两页白纸之间。“书中的日子”——概念的日子,活在概念里,“变化”就只是一个想像。再读一次一切也重演一次。自从书出现,活人就成为它的虚幻注释。追忆过去意味着我们知道:现在也会过去。一旦过去就在天上急速收缩成一个点。几千年,和一分钟,在“过去”的概念中是一个相同的距离:没有了。于是只剩现在。一切书中只有“现在”——无限的、远远超出忍受能力的“现在”:早已烂熟得尸骨无存、一个比纸还脆弱的“故事”。
“死”:谁不曾扮演过末日的旁观者呢?正被自己又一串筋斗逗得吃吃发笑的,是躲在每个人身体中偷看的小小死者。
“片断”:逝去的世界,借助于被写下,变成一个人的片断。
“无人称”:一个拒绝翻译的辞。因为拒绝在一类语言学代辞和一个人之间,共用相同的名称。就是说:这个辞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隐身状态,又揭露着隐身的世界——“无人”就太简单了,必须有人。但指出一个人的努力,又是徒劳的。剥掉名字的薄薄皮肤,脸还是谁的?谁的都不是,才成为本来的、不变的。人称,人的反义辞。而无人称,不是省略,是删去:删掉这个人,才成为混淆的所有人;删掉能被称呼的虚假作者,世界才被匿名的存在集体签署;直到,一本小说任意修改着人类的骨头。“无人称”,一个处境,在辞里发生却不止于辞,占有我们时,是我们所不认识的。

(3)辞所认识的我们

又一次,我们从外面看着。墨绿色的护窗板。灯光,被窗棱分成小格。又是这个时候,黑暗,像一支音乐响起。老年的音乐,一只在天空中熟透的橙子。用越来越深的橙色,把一座房子移出我们。不再仅仅是看不见的,才疯狂。这世界,越被看清时,越疯狂。像一生,现实是最怪诞的巫术。每一个日子,都是移开的、死后的,把我们留在一把回声做成的椅子上。从外面看见自己——不再过去。

或过不去:关于一本书的书,使虚构还原了。阳光永远刺眼,因为早已被写下。风的辞,叶子宽阔的辞,树木的塔,不悬挂在云里而仅仅在纸上,是一个注定的形式。早晨也是被写下的。我们到来之前,我们已经被写下了。一场缺席审判,判决我们这样出现:必须生活在书里。必然,熟悉结局像熟悉一页菜谱。我们身上的菜味儿,也是我们父母身上的。读,就再次散发出来。

仅仅从外面读:一本没有主人公的自传。缺席者,再赤裸一点,坐在我们日子里的就都是别人。我们自己身上的别人?或,令我们酷似自己的别人?谁谈论谁?还是谁都被谈论着?故事中,死,连死亡都不配;像经历,只经历了一次次填空格的游戏。诞生是一个情节。仇恨,是另一个。我们被植入绝望的肉体,按照剧本纠缠,滑动,绷直与抽搐,重演一遍滑稽的瘫痪。谋杀的情节,增加一把斧头又怎样?沿着仅有的羊肠小道走,从后面正中狠狠劈开。脑浆,是否比思想白?可血,红得如此令人厌倦。也许喷射的一刹那,死者哈哈大笑了:连谋杀,都照搬小说中著名的场面?甚至洗手,也成为凶手们共同的场面。那还杀什么?不杀,也被玩够了。没有生活的生活,所有人被一部没人的自传指定了椅子。另一堆血肉坐上去,只继承一个想像:这时间,刚刚开始。而停顿,与时间一同开始——我们已读到:自己无须改变就是一群活生生的鬼魂。

我知道:我什么都被知道了。

道——谁之道?谁知无人之道?但比无知更可怕的,是被知。当十二个月不否认对于人的憎恨,每个人用尽一生,是否能够否认这一天?知道一个辞,沉默才格外夺目;知道房间不会空着,得坐满了人,黑暗中才出奇不意亮起磷火;我们在我们外面,向辞里看。而月光,在辞里,包围我们。谁不知道——这被辞一层层砌死的同心圆,同样没有出口。写,被写下;不写,就等着。死亡的辞,在身上打下一个蓝色戳记,像打在半扇烫掉了毛的雪白猪肉上、宣布合格的那一种。

我们知道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