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肉的笔记

一

一块肉是一只多法的橙子。你举起它，看它，在阳光中发出红色的光芒。
一块肉就是全部。它从未属于另一个整体。充血后，通体鲜红地悬挂着。这一点也像橙子。

二

肉，已不止是一种物质。如果你留意，它能够变成任何东西。比如说，哲学。对残忍的研究。一个关于自己怎样慢慢毁灭的题目。被咽喉符合逻辑地思考，犹如挤过一道窄门。肉体的躯体内，肉消失了。月亮升起，像只肥胖的脏手。看吧，连月亮也始终涂着臃肿的肉色。

三

女性的食草者，与死者一样。谁触摸她们，就不得不加入那冰冷的家庭。
食肉者与此相反。夜晚的彼此吞噬之后，他们在清早漱口，吐出无色的水。

四

在尽头，脱光衣服，都是鳄鱼。

五

并排躺在医院小床上的婴儿，饥饿地号哭。你从来不懂，这张粉红稚嫩的小嘴，怎么会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鳄鱼公园里，几百条不足一尺的小家伙，拥挤在一个狭窄的水池中，盯着你走过，“豁”的一声一齐张开嘴。满地小钉子似的尖利牙齿，咬不着你时，狠狠惊吓你。你清楚感到了，医院走廊的威胁。

六

谎言是一个市场，出售说话的嘴巴，和比嘴更畅销的沉默。一只鳄鱼皮手袋，咬紧女人的腕子。一座精雕细刻的城堡，艺术家等待着他们的主人。石墙后面，肉贩子粗野的笑声。他在嘲笑，暮色中，一张尚未卖出的嘴巴紧闭的痛苦。

七

在肉里做窝的鸟，是否一定比在草里，更热爱疼痛？在黑暗的小湖中洗澡，是你把它弄得流淌不停？罪恶的方向，永远有一盏油灯的细小火焰。你们在那儿跳舞。光，在皮肤上，摇动。在那儿淹死。一张产床就是灵床，搁在阁楼里。漆成白色，被风暴洗净了每一点。用肉做的窝，是否非得停留在最高处？好从天空俯瞰，那大地的手掌，怎样从罪恶的方向骤然翻转，把你们一同拍得粉碎。

八

一节卧铺车厢，以撕咬的节奏，颤抖着。铁轨平行地从你们肉体中拉出，像卷尺。无声的爆炸，以慢动作传达到深处。火车慢慢停下。铁锈的站台，拉紧围巾的小女孩，一双惊恐的眼睛，被窗帘挡住，却看清一个诅咒按着，两具残缺不全的骷髅，筋疲力尽地搂抱在一起。

九

一篇小说的梗概是：你同时出现在两个地点。
在辞中的地点，和没有辞的地点——此时此刻的某条山谷，某场雨。孤零零的电话亭。你的声音从那儿传来。断断续续的雨滴，砸在树叶上，证实你和你的话在一起。但此时此刻，你什么也没说。房间里的寂静，能听到鳄鱼的喘息更近。伤口，用血洗过，就白了。此时此刻，你的名字存在。那山中过夜的，用黑暗深深冥想：匿名的躯体正滚动在床上。弓弦绷紧，弹奏，又断了。干枯的木头，像琴一样沉默。你被你的辞，在别处说出时，辞变成真的。你是另一种真。一个人的两种现实，比虚幻更可怕——你不得不双重死去，在同一片刻。

一○

告别就是用一种更遥远的方式占有你。
天当然得下雨，哭两个人的孤单。
天当然得把雨下到你里面，让你们找不到一个避雨的屋檐，就带着里面的雨声走。越远，越长久。远到无限时，彻底占有你。与整整一个城市的明亮阳光告别，你的孤单，就是全部不属于你的肉——却只为你拚命哭泣。

一一

你怎么走那条昨天走过的古老街道？窗户，一扇是一个终结。就像信纸，再白也是噩耗的袜子。到了笔下，只能是虚构的。用双重的幻象，就能写出一个真实的回忆？一张剪纸上，被剪刀无情删掉的部分。黄昏时隐身看着，这个你已搬走的过时地址。谁在习惯的钟点，开了灯，而那双拉紧窗帘的手，还空着。

一二

一个诗人苍老的脸，不是别的，只是他一生文字的雕塑品。你模仿你的诗，犹如食肉者模仿一块肉。而世界，模仿“不可能的”世界时，最残忍的也成为可能的。
一个诗人对自己的研究，不是别的，只是饥饿对于胃的研究。血不是罪恶。只要血，真的从身上流出。而不像你，连痛苦都是无色的。你不得不用谎言，代替牙齿嚼碎骨头时，错裂的嘎嘎声。这是你嚼食自己的方式，而别人，在你里面被嚼食，也就是说，“恶”的研究，连恶也没有。一个冗长腐烂的年龄，整个是怯懦。从开始就是，扑出水面的一连串动作。对诗人可得小心呵，他恶毒的原则是：越不能实现的也越不愿离开。

一三

这个蚕食着你内心的人，并不是你。这个和你的“来世”血肉相连的人，秘密地在一间内室里生活。从窗口望出去，是另一些窗口。城市，在下面。你的头发下面颅骨下面，世界太大了，脸后面，风景太深了。旧木头中蛀虫行走的脚步，也像蛆虫，在行走。你不知道，囚禁在里面，或徘徊在外面，哪一个更悲惨？就别呻吟了。可沉默，是不是呻吟？哑巴的语言，是不是更疯狂？加上手势，就真像说不出来的样子了。表演肥胖时，也得忍受不停的饥饿。不停地被蚕食。像音乐，蚕食着乐器。疼，蚕食着你，谁能发出类似肉在一口铁锅里的尖叫声？吃自己吃够了，终于可以开始绝食了。最不光彩的拒绝，仿佛在向被拒绝者乞求。
你乞求谁呢？这个秘密生活在你内心里的人，不认识你，且已掉头而去。